第1章 归国 公元前473年,夫差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日,越国大败吴国。吴国国主夫差于姑苏台自缢。 勾践埋其于余杭山,令越军士卒一人一抔黄土为他堆起坟头,以示哀悼。 同月,越国京都会稽城 宴赵宫内 施夷光端坐在殿中的铜镜前,细细的看着铜镜倒映出的脸。两弯似蹙非蹙黛眉,一双似泣非泣露目。眉眼如画,卿颜似花,一点朱唇。 她的眉眼里,终日含着一抹忧伤。明明是复国之日,她作为女子,协助国君不战而屈人之兵,吴亡之功,她当属。可为何,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复国的欣喜。 怎么可以没有欣喜呢? 施夷光冲着铜镜里笑了笑,铜镜里的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笑靥灿然。 殿外有宫娥进来,弯着腰走到施夷光面前:“西施姑娘,大王来了。” 说罢,那宫娥抬起头悄悄的瞥了一眼眼前名传四方的女子。 施夷光看着铜镜里的宫娥,没有应声。 殿里一如既往的寂静,撑开的窗户外,有鸟儿跃上枝头叽喳欢叫。廊下时不时传来路过宫娥的打趣笑语。 “大王到!”一声內侍的通传划破了殿中的寂静。 殿中众人纷纷冲着门口跪了下去。 施夷光定定的看着铜镜。 “姑娘……”跪在施夷光身后的宫娥语气带着焦急:“西施姑娘。” 施夷光置若罔闻,看着铜镜里跪倒一片的人影,看着走进殿内的越王。 越王大步走入宫内,脸上还留着大胜吴国的欣喜,连眉梢都带着笑。 施夷光目光落在铜镜上,看着里头的越王径直走到自己旁边,她心里沉沉一叹,起身转过,端正的跪下。 “民女施夷光,见过大王。”她垂着眼眸,至始至终不曾看过勾践一眼。 她跪的许直,端庄挺直的身子,眼眸微垂,让人看不清她目光中的情绪。 勾践站在她面前,双手背着,长身而立,看着地上跪着的施夷光。 “抬起头来。” 施夷光闻言,缓慢而木然的抬起下巴,看着勾践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 勾践神色惊住,背着手看着面前的女子呆了呆,而后微微俯身,伸出结满老茧的手,捏起施夷光的下颌,眼中泛起旖旎:“当真是美极的……” 声音很轻,不知是跟施夷光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顿了顿,他又道:“若是能为妃…多好,可惜了。”喃喃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已听不真切。 施夷光跪着,轻轻别开了脸,而后双袖一甩,作五体投地之礼:“民女惶恐。” 勾践还保持着捏着的姿势,未动。而后站直了身子,手复而背着。目光却是不曾挪开施夷光半分。看着施夷光的眼眸里,是贪欲。 对女人的贪欲。 勾践忘了他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贪欲了,大约是从二十年前吧。 想至此,他眼中的光愈盛,背在身后的手指指腹摩挲着,直盯盯的看着面前跪着的女子。 忽而,勾践摆了摆手。宫中跪着的內侍宫娥鱼贯而出。 殿中只剩勾践和施夷光。 施夷光跪在地上,盯着地上的灰石板,不挪半分。 勾践站在施夷光面前,慢慢蹲了下来,一只手扶起施夷光的肩,看着她的眼睛:“寡人问你,可愿入我越宫为妃?”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勾践,眸色微不可查的沉了沉,放在腿上的手捏紧了紧,然后垂下眼眸再次拜倒:“我为越国人,但凭大王差遣。” 施夷光看着地上的灰石板,听着自己有些陌生的声音。 她是越国女子,越王的话,为忠为义,都该听不是么。为越妃,多好的事儿,她应该开心不是吗? 施夷光跪直身子,看着越王,想扯着嘴角笑意笑,忽而心颦微微作痛,她的笑僵硬,蹙起眉抚上心口。 越王见此,愈发怜惜,上前就要搀扶,宫外忽的一声內侍传声: “王后到!” 越王伸出去的手一顿,而后一念之间便起身看向殿门。 越王后雅鱼从门口走了进来,看了看站在殿中的越王。 勾践看着她笑了笑:“王后,寡人正说来找你。” 王后没有说话,将目光落在施夷光身上,径直走到她面前,将她从冰冷的石板上扶了起来,声音温柔却有些冷:“西施姑娘,地上凉,请起。” 施夷光顺着越王后的动作,从地上站起,又冲她施了施礼。 扶起施夷光,越王后转过身,挡在她的面前,对着勾践道:“大王,文种大夫、范蠡大夫,还有其他几位老臣,都在宫中等你议事呢。” “议事?”勾践看着越王后,疑问道。 越王后点点头,看着勾践笑了笑,声音依旧温柔:“是呢,大王快去吧。” 勾践顿了顿,点点头,终究是没有问什么事儿。往殿外走去。 期间几次回头想看施夷光的身影,被越王后不动声色的,一一挡住。 勾践的脚步声愈远,直到消失,越王后这才转身。她没有看施夷光,直接走到殿中的草席上,跽坐下来,而后指了指面前的对着草席,抬头对着施夷光笑了笑:“西施姑娘,请坐。” 施夷光垂着眸子,走到草席上跽坐下,抬头看向王后,不发一言。 越王后却是轻轻偏过了头,看向撑开的窗户。 明明是冬日了,却依旧有许多鸟儿在枝头欢叫嬉戏。 “西施姑娘,你猜猜,今日大王在殿中,会商议何事?”王后转头看着窗外,声音轻缓。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王后,端庄有礼的摇摇头:“回王后的话,鄙女不知。” “怎会不知?”越王后回头,将目光落在施夷光身上:“你的歌舞体态才情,是我亲自教授,你的政治眼见权谋,是范蠡大夫亲自教授。以你的见识,怎会不知道今日会商议什么呢?” 说着越王后顿了顿,垂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抬头再看向施夷光:“夷光,跟我说说吧。” 闻言,施夷光转头,避开越王后的目光,看向窗外:“灭吴国之后,自然是商议相关余下诸事。” “我便知晓,你是聪慧的。灭吴之后,吞并、广地治理、军队休整都是大事。定然是要商议的。”越王后声音轻缓,越说越温柔:“不过今日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就是你的事。” 听到越王后的话,施夷光回头,看向她,未发一言。 第2章 沉塘 见施夷光未言语,越王后又问道:“西施姑娘是准备,日后如何呢?” 腊月的天愈发冷了,殿外开始下起了小雨。小雨淅淅沥沥,在房檐滴答滴答。鸟声在房檐处依旧欢叫。 “我为越国女子,日后……什么样的日后,自然是越王和王后说了算。”施夷光缓缓说道,看向窗外的小雨。天有些蒙蒙,她晓得,这殿外的屋檐下,有好几个燕子窝。 施夷光看着窗外,嘴角勾起了一抹笑,转头看向越王后:“王将才还说,要立我为妃。” 浅浅一笑,一双剪水秋眸,勾人心魄。 越王后在心中庆幸,幸而当年将她带在宫中调教,从不曾让勾践见过。 “虽为越女,但你亦是昔日吴王后。”越王后看着面前的施夷光,开口道。 施夷光听及此,眼色变了变,她看着越王后:“王后是何意?” “攻下吴国,吴王亦在姑苏台自刎。身为吴王后,怎能留在越宫?”越王后看着她,说的自然极了:“我已与文种大夫和范蠡大夫商议过此事了。” 施夷光看着越王后,张了张嘴,她想问问,范蠡是怎么说的。可是话到嘴边,又问出来了。 不管说的是什么,如今都已经在和越王商议了。 “你说,若当时你跟吴王在姑苏台殉情了多好?”说着越王后轻叹一声,带着惋惜:“他却真是爱你爱到骨子里头了。明明国之将灭,知晓你是越国细作,还将你送了回来。让你往后的日子,好好活着。” 说着,越王后轻声笑了笑,又道:“可是,要怎么好好活呢?” “所以王后的意思是如何?”施夷光端直着身子,转头看着越王后:“要我如何活?” 越王后摇摇头,看着施夷光,一笑:“活?你怎么能活?我今日前来,就是想跟你好好谈谈。” 施夷光的脸色渐沉,看着越王后。好一会儿,才道:“谈?谈如何让我死么?还是谈让我如何平静的接受?” 越王后迎着施夷光的目光,毫不躲闪:“夷光,论才情相貌,天下无有人及你。你这样的女子,太美好了。我小心翼翼了三年,可惜如今,还是让越王看到你了。” 施夷光听着越王后的话,微微垂下头,手抚上眼角,浅浅一笑,带着些许凄凉。笑起时的眼角皱纹深了深,她轻轻的扶着,看着面前的桌案眼神有些木然:“就算我助越灭吴,将我一生都给了越国,还是抵不过这乱世纷争,人心叵测。” 说着,她又想起了夫差。 忽而她抬起头,看向越王后:“可我为何要答应?就算死,我也要让你们背上忘恩负义之名。” 语气虽然带着怨怼,可眼神确是一片木然。她如何不知,不管如何,她是一定要死了。不过方式不同而已。 越王后端坐着,看着面前的女子,脸上的神色一成不变,依旧是温和。 她看着施夷光,轻轻开口:“其实,夷光你也不想生的吧。”说的声音柔和,连目光都带着柔和。 只有将生死看穿,且无心的人,才会在谈到自己的生死之时,有这般目光。 “为何不想生?”施夷光听着越王后的话,嗤笑一声:“雅鱼,你老了,所以你怕了。” 越王后雅鱼看着施夷光,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夷光,你也老了。” 施夷光敛起笑意,看着面前这个不过比自己大十岁的女子,明明只大自己十岁,两鬓却早已霜白,脸上的风霜,让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十岁。 施夷光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可是,我答应了夫差,要好好活着。”说着,施夷光觉得心口一紧,她疼的弓下身子,手抚上心口。 越王后见此,起身走到施夷光旁边,亲自扶着她,替她一下下轻轻顺着背:“这么多年,你还是对他动心了。” 施夷光任由越王后扶着,垂着头扶着心口,未曾多言。 殿中变得安静起来,殿外雨声依旧,落在房檐下,滴答滴答。 良久,施夷光坐直了身子,将身旁的越王后轻轻推开了些。 “你走吧,我答应便是。”端正的坐着,挺直了背脊,看着正前方,眼中没有波澜。 越王后看着施夷光,点点头,又勾唇笑了笑:“我知晓你是个明理的女子。”说着提着裙子,缓缓起身,而后转身,往殿外走去。 施夷光身子一挪不挪,木然的看着前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 忽而身后的脚步声一顿,接着便是越王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施夷光端庄的背影:“夷光,你莫要觉得孤独。你走之后,我会来地下陪你。” 说罢,殿中恢复寂静。良久,又是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 夜幕将至,下雨的日子总是暗的快。外头候着的宫娥走入殿内,开始点灯。 次日,扬子江旁。站着越国众臣子。江上冬风呼啸,吹的一群人衣带翻飞。 其中越王勾践站在人群之首,后面便是文种、范蠡、逢同等大臣。 越王后雅鱼站在一旁,身后是带着面纱的施夷光。 施夷光身着一身白纱衣,一头青丝绾着。双手放在髀间交叉,白色的纱裙被江风吹着,飘飘似仙。她偏着头,目光平静的看着江面。一阵阵冬风吹的江上波纹四起。 越王勾践看着,忽而长叹一声,转头看向越王后。 越王后别开目光,看向施夷光:“西施姑娘,请吧。” 西施转头,看了看她,又转头目光扫过,停留在站在勾践身后的范蠡身上。范蠡眼眶有些红,紧咬牙关撇开脸。 西施忽而一笑,带着些许轻蔑:“范蠡大夫许的归来红妆相聘,看来只有来生再续了。” 范蠡偏着头,依旧别开眼,开口道:“送西施姑娘上路吧。” 越王后接过话:“送吧。” 话音一落,旁边的是从拿着牛革做的麻袋,将西施套上,西施站着的身子,躺了下来。她看着面前的麻袋,呼吸有些急促。却是一动不动。 在麻袋里头装着,似乎比外面的要暖和一些呢。她抱住自己的手臂,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夫差,这一世我负了你。便来阴间陪你罢。 袋子系好,在上面绑上石头。侍从将麻袋抛弃,一扔。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岸上众人皆是未发一声。都此般看着那麻袋渐渐沉了下去,直至不见踪影。 吴既灭,勾践以西子为亡国尤物,浮西子于江,令随鸱夷以终。——《修文殿御览》 西施之沉,其美也;——《墨子·亲士篇》 第3章 水神 沉塘之时,施夷光想着,这一生,都是枉费,都是诳语。可是执念散去,仇怨也散去了。闭上眼,她被牛革袋上的石头拉着,很快的往水下沉着。 江水冰冷刺骨,她连呛着喝了许多江水,这种死法,真是难受极了。 随着不断的下沉,意识慢慢散去,身上的疼痛散去。往年的日子在面前如走马灯一般不断的晃过。 她忆起夫差的种种。这一生真心待过她的,不过唯有夫差一人。就在阴间作陪啊。 施夷光心里有些难以言语的释怀和喜悦。 再无生念。 忽而,施夷光眼睛猛然睁开,全身开始抽搐着挣扎,张着的嘴咕噜咕噜的吐着水泡。 救命啊!救命啊!老天爷女娲娘娘玉皇大帝救救我啊啊! 施夷光睁着的眼睛里满是惶恐与挣扎,她不要死啊! 救命……啊。 天旋地转,施夷光再次晕了过去。 江水涌动,慢慢开始旋转起来,水像是有了生命般开始无规则的流动旋转,慢慢的汇聚成一个人脸,盯着那牛革麻袋,水凝成的眼睛眨了眨,水中凝出一个手臂,挥了挥,平面的江下忽而激流涌动… 施夷光醒来的时候,是被黄昏的冷风吹醒的,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映目而来的是不知名的牛皮麻袋子。 她动了动,便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咳嗽。整个身子被罩在麻袋子里,让她难受极了。 她的脚踢了踢,发现袋子是被系住了的。 眉头一皱,她怎么会被人装在袋子里?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爬出了袋子,又看到外头用绳子绑着一个到小腿那么高的大石头。 施夷光瞪直了双眼,趴在地上看着那一块大石头,又看看石头绑着的袋子,眼睛慢慢瞪直,惊诧之色尽现:“哇靠!…………谁这么缺德?!”说着又咳嗽起来。 她趴在地上,看着那石头,眉头皱起,又转头看了看四处。 黄昏的霞光照亮了天际,环面是青山,又看向身旁的那一条江。 眼神充满了疑惑和不解:“这……是哪儿?”施夷光喃喃自语道。 她记得,她落水的地方,不是这儿啊。是在未名湖里头。 她跟朋友春游,然后在湖边拍照的时候,姿势太浪,不小心踩滑落了水啊。 难道是被河水冲到这儿来的? 一边想着,施夷光一边撑起了身子。 对了,她脖子上还挂着相机,想至此,施夷光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 忽而呆了呆,眼睛瞪直,好一会儿,才不可思议伸手抓起胸前的纱衣,准备看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双准备抓纱衣的手臂上。 她端起手臂,眼睛直直的盯着,盯着这双看起来不过十岁女孩儿的手臂。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施夷光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连滚带爬的爬到江边,看向江水。 江水倒映的人影,让她深深的倒吸了一口气。心跳又快了些,到最后,她似乎只能听到自个儿‘砰砰砰’的心跳声了。 跳的太快,忽而施夷光心口一抽,她双手拂住心口皱眉,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疼痛缓了缓。 她撑着跪直身子,茫然的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身后的牛革麻袋上,又回过了头。 她扬头看去,黄昏的彩霞染了整个天,像是被浆洗过的彩缎子,斑斓梦幻。 施夷光呆愣愣的看着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山林之间,江中波光粼粼,湖光十色。江畔被夕阳照着,施夷光又低头看着自己的纱衣和手臂。 良久,才慢慢反应过来。她,是不是死了,然后附身在别人的身上了? 那她现在是谁,又在哪里? 施夷光坐直了身子,转头四望,提着声音大喊道:“有人吗?” 回应她的只有山林的鸟叫声,和江风吹过河畔树叶的声音。 连喊几声都没有人应。而后她将双手圈在嘴边,憋足了气,大喊道:“有——人——吗——!” 大喊声惊得山中鸟儿乱飞,她收回手,皱起眉头,因为慌乱无措,声音带上微微哭腔:“这他妈的到底是哪儿啊!” 说着烦躁而心慌的抓了抓头发。抿着嘴憋着眼里因为惊惧而渗出来的泪。 “西施姑娘,可好些了?”忽而身后响起老者沧桑之声。 施夷光一顿,倏的转身,而后忍不住一声尖叫。 “你你你是哪个?”施夷光瞪着眼睛看着面前,上半身是人,下半身融为水的老者,撑着手往后挪了挪屁股。 那老者白发苍苍,左手向上摊开,手中一个不停的旋转的水球,右手是一个拐杖。 看到西施有些惊慌的样子,他身子往前一俯,安慰道:“莫怕莫怕,我是神仙。不会伤你的。” “神仙?”施夷光重复着老者的话,眼珠子看着他。手里却是在掐着自己的手臂。疼的嘶了一声 当真不是做梦…… 那老神仙点点头,看着施夷光,慈祥的笑道:“是呢,我是水神天吴。” “水神天吴?”施夷光心中的恐惧消散了些:“所以,我落水是你救得吗?” 毕竟是神仙,有神仙在,施夷光心中的惊惧散去了好些。 水神天吴点点头:“是呢,本神当日正好南巡,见湖中有人被沉塘,便将你救了,却无奈你命数已尽。天数有变,你只回到了这多年之前。” 施夷光听着水神天吴的解释,原来是这神仙救了她,不停的点头。忽而眉头蹙起,待他说完,看着天吴,满是疑惑的开口问道:“南巡?” 南巡巡到北京了?虽然她是地地道道的川晋人士,可落湖的那一天却是在北京的呀。 水神天吴点点头,看着施夷光:“是呢,在扬子江里头遇见姑娘的时候,你已是垂危之际。” “扬子江?什么鬼…我从未名湖冲到长江里头了?”施夷光边说边站起身子,一脸皱着,看着那老头:“你是不是个老神棍儿?”说着向前走两步,扯着那天吴老头的头发往上头拉。 未名湖,那是个人工湖。怎么冲也冲不到长江啊! “让我看看你底下是个什么东西,这么神乎鬼乎的!”一想到这人是个老神棍施夷光手上的力就更大了。 “哎哟哎哟,娘勒!”头发被抓住往上扯,水神天吴立马皱起脸,连手里的水球也不要了,往旁边一扔,然后左手就护住脑袋:“痛痛痛痛痛!” 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山海经.海外南经》 第4章 何处? 将那天吴扯出了水面一些,施夷光伸着脖子往水里一看,这天吴腰身之下,就是江水。 她一手抓住天吴的头,挪着屁股坐到江畔,伸脚踢了踢。 是真的不能再真的水…… “哎妈当真是神仙呐!”施夷光手一松,脚往上头一缩,退到江畔,盯着那天吴老头,慢慢的往后挪了一步。 当真是神仙,会不会杀了她?神仙不敢杀人的吧,电视里头都这么说。 那水神天吴一手摸着自己散乱的头发,看着施夷光,一脸哀怨。若不是天规有定,他一定要把面前的小女娃娃再扔到江里一次。 “神仙爷爷,误会,误会…”施夷光摆着手,盯着那水神天吴一脸嘴角抽了抽:“我当真不是故意的,就是您话里太多疑点了。” 天吴板起了脸,看着施夷光:“什么疑点?”说着头一动,头上的银发像是生了命一般,自个儿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整齐的盘在头顶了。 施夷光看着,吞了吞口水,原来这世间,当真有神仙…… 她收敛心神,目光看向天吴:“您说是在扬子江里头救得我,但我确实在北京的未名湖里落得水啊。” “未名湖?那是个什么湖。”说着,天吴老头眉头皱起,他主管天地之水,世间的江湖河海,他都是了如指掌的。可没有未名湖这个湖。 “那是一个人工湖。”施夷光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的回道。 “人工湖?”天吴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忽而,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施夷光:“你本名可是施夷光,号西施?” “是啊。”施夷光老实的点点头,然后立马又摇摇头:“不是不是,我是施夷光,但我可不是西施!” 她亲爸是大学中文系教授,迷春秋乱世枭雄,其中春秋后期吴越尤是。西施便是他爹最爱研究的女子之一。刚好她们家姓施,于是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定了个施夷光的名字。 幸而她没有生为男人。 那天吴老头脸色微沉,看着施夷光,身子往上浮起,本来为水的下身,慢慢的汇聚成一双腿,最后变成实实在在的腿。 他杵着拐杖,走到施夷光面前。而后将手掌放在施夷光的额头。 额头一阵清凉传来,舒服极了。施夷光不自觉的闭上眼。这一刻,她觉得宁静极了,五感都是从未有过的清晰。连江风拂过耳边的低语,她都能听得真切。 “糟了!” 头上清凉消失,通畅清晰的五感不见。施夷光睁开眼看着面前一脸苦色的天吴。 “怎么了?”施夷光看着天吴,不解的问道。 “出大事儿了!”水神天吴一脸着急,然后杵着拐杖在施夷光面前踱着步子。 忽而他的脚步一顿,头偏过,看向江边的山林中。 “有人来了。”他说着,而后偏头看向施夷光:“姑娘,记着,现在你是施夷光,是越女西施。此事万万不能说与他人。暗示隐晦的都不能有丝毫提及,否则元神俱灭!记住了!” “越女西施?”施夷光有些反应不过来,喃喃问道。 天吴老头说罢也不管施夷光的疑惑,转过身子,麻利的走向江边一跳,连水花都没有溅起一个,就沉入水中无形无踪。 施夷光呆愣着,赶紧爬到江边:“喂喂!天吴老头,大神仙,那我我我怎么办啊?”施夷光着急的舌头都打着结。 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做西施?至少得把西施的记忆给她啊! 可是那天吴早已消失不见。 江水一片澄清,连水底的斑斓的石头和往来游着的鱼儿都能清晰的见到。就是不见天吴的身影。 施夷光无力的坐在江边,眼神懵逼的看着远处的江面。她要怎么办? “夷……光……”山中忽而有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西……施……” 施夷光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转头看向背后的山林。来了来了,人来了。 要怎么办? 施夷光的目光落在地上放着的牛革麻袋上,一根儿绳子系着的大石头还安安静静的连在一起。 山中声音越来越清晰,人声越来越近。 她不再犹豫,爬到牛革袋子里,艰难的弓起身子,伸出手将袋子绕在袋口上。系的口有些大,将容许一个手臂伸进来。 施夷光将手伸进来,躺好,闭上眼。 山林中的声音愈发近了,也越来越多。 就在施夷光闭上眼睛太久都有了些许睡意,忽而一声很近的男声响起:“那里有一个麻袋子!” 语音一落,便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最后停在了施夷光的旁边。 有人蹲下来将麻袋解开,然后看了看里头。 “呀!当真是西施妹子!”有男孩的声音想起。 接着便是一阵拖拽,施夷光被拉出来麻袋。 有男孩站起身子,冲着山林喊到:“施家大娘,西施妹妹找到了……” “哪里啊!”山中有妇人高呼问道。 那男孩又大声回道:“在江边!” 然后山林便又是一阵声音。 施夷光躺在地上,感觉着四周围起来的诸人。闭着眼睛一动不敢多动。有人将食指放在施夷光的鼻间。 施夷光立马憋住气,良久,终于移开。 施夷光小心翼翼的吐出气。怎料又一只指头伸了过来。 …… 有妇人走进:“天呐,我的儿,这这这……” “不晓得,将才就是从袋子里头将西施妹妹。”男人回道。 “这是落水了?”妇人说着,声音立马哽噎起来:“这这这……” “施家大娘莫要担心,西施妹子还有气。”将才伸指头探鼻息的男子说道。 忽而那妇人往前走了一步,看向旁边的袋子,又将目光落在袋子下连着的大石头上,惊呼道:“天呐!竟然……”说着忍不住大哭:“哪个,哪个杀千刀的啊!” 旁边有妇人赶紧安慰:“施家大婶子莫要着急。看,王医女来了,先让王医女把西施侄女儿救了再说。” 有一个女子从山林走出来,上前推了推众人:“来,让开些。我来瞧瞧。” “快快,给王医女让位置。”有人说道,然后围着的众人都退了开去。 第5章 妈?娘? 王医女先是探了探鼻息,又把了把脉。然后又将施夷光放平,又将她的嘴掰开看了看。 施夷光躺在地上任由她捣鼓着。 “落水了,我要替她把水压出来。再退退。” 话音一落,施夷光还没有反应过来。 忽而胸口一阵闷痛,她竭力闭着嘴忍住。然后就是不断的按着她的胸口。 一下比一下重。 胸口痛的不行,再这样下去,不淹死也得被按死。 明明痛得很,偏偏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施夷光忍住睁眼破口大骂的冲动。 嘴里的口水差不多了,就在那王医女狠按一下之时,施夷光头一偏,将包好的一口口水吐了出来。 “哎呀!吐出来了!”施母在一旁欣喜的拍了拍手,又横着袖子抹了抹眼泪。 王医女严肃的摇摇头:“定然不会才这些水!”说着又按了起来。 施夷光在心里头狠狠的翻了一个白眼,胸口窝着火。 又酝酿出一口口水,心里暗自决定,这口口水吐出来就得醒了。不然再说水不够…… 就在王医女狠按之下,施夷光头又是一偏,将嘴里口水吐了出来。 “这水怎这般粘稠?”那王医女皱着眉,看着施夷光旁边的水,正准备伸手沾一些来细看。 施夷光一声轻轻的呻吟。 “醒了醒了!”旁边有人拍掌惊喜的说道。 “王医女当真好医术!” “我的儿…”施母走上前,蹲在施夷光旁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流。 施夷光慢悠悠的睁开眼,目光落在面前的妇女身上。 那妇女绾着发,耳发有些散了,相貌却是生的好看,一双含水眸子看着施夷光,满是担忧。 “妈…”施夷光看着那妇人,牵强的勾起唇笑了笑。 “马?什么马?”旁边有人惊诧道。 “难道是马把她撞到江里的?”有人接嘴。 “怎么会,可是有麻袋子跟石头啊。”又有人说着,而后蹲了下来,摸了摸旁边的麻袋:“哎哟,这个麻袋可好啊,牛革做的呢。”说着转头看向施母:“施家大娘,这麻袋能不能给我?” 施夷光躺在地上,眼睛直了直。对了,这儿是春秋,没有妈的…… 她轻轻的咳了,转头看了看,最后目光又落在施母身上,语气柔弱:“娘……” 施母看着施夷光,身子往前倾了倾,将施夷光扶到怀里,眼里带着泪光:“夷光,你觉得可好些了?” 施夷光点点头,‘嗯’了一声,目光看向周围的景色,带着茫然:“这儿,是哪儿啊?还有,他们……都是谁啊?”说着目光扫过围着,一脸担忧或是欣喜的众人,最后落在施母身上。 众人一静。 “你……不识得他们?”施母看着施夷光,问的小心翼翼。 施夷光看着施母的眼中,带着不解:“我识得他们吗?” 一旁一直看着施夷光的男孩变得焦急起来,上前一步看着施夷光,指着自己:“我我,你言偃表哥,天天带你玩儿的!” 施夷光躺在施母怀里,目光落在言偃身上,眉头皱了皱,而后摇摇头,转头看向施母:“妈,不是,娘,我都有些记不起了。” 施母看着她,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对面的王医女身上,带着不解。 “怕是……”王医女看着施夷光,目光看向施母:“怕是落湖的时候,受了惊吓。忘了以前的种种。” 施母一顿:“这这……”说着看向怀里的施夷光,眼泪止不住的又落了下来。 王医女抚上施夷光的脉搏,细细的把了好一会儿,然后看向施母,安慰道:“应该是没有大碍的。不影响身子。” “当真吗?”施母问着,带着焦急与担忧。 王医女点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施母说着,抬头看向王医女:“劳烦您帮我扶到背上。咱们先回去再说。” 王医女点点头,扶着施夷光,将人抱到施母的背上。 施夷光乖巧的趴在施母的背上,任由施母背着往山林中走去。 众人跟上。 “对了,那牛革袋子可不要忘了!”有人说着,然后低身将牛革袋子拾起来。 “还有那大石头也莫要忘了!” “大石头怎么拿?” “抬回去呗!” “……” 一行人往山林中走去。夕阳已沉,天色渐暗。山风拂过枝丫,簌簌声不断。 施夷光躺在施母的背上,闭着眼,想要盘算盘算以后的事儿。可是又忍不住想到了前世。 在二十一世纪的北京,她是不是真的被淹死了?她妈和爸爸会怎样……妈妈该是哭的昏天地暗吧。 她今年23岁,正读研一。2017年刚入夏,跟同伴湖边郊游,不甚落水死亡。 作为九十年代响应国家独生子女政策的高知识分子家庭,她们家就她一个独生女。还是过了四十才有的她。 她这一死,大概是要了妈妈和爸爸半条命吧。施夷光闭着眼,想到爸妈伤心欲绝的样子,眼角不禁湿润。 两个半百的老人,扶着她棺材垂泪的时候,该是有多伤心啊! 她真是不孝女,年少时候没对爸妈好过,这会儿还要死在她们前面,让她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施夷光的眼泪忍不住流着。 忽而她睁开了眼,不行,她要回去!西施落了水也活过来了不是? 夜幕已至,她将头埋在施母的背后,染湿了一大片衣裳。 施母只觉是自己女儿身上带着的江水,不曾多想。 一行人回到苎萝村里头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村子口有人举着火把,张望着。见有人从山上下来,这才急急的上前去接。 “人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先回去再说。” “言偃,去东村找你施大伯,让他快些归家,说他女儿找到了。” “哎!好勒!”应完言偃转身往东村跑去。 回到自家院子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施母将施夷光放在屋子的床上,让王医女确认无碍之后,都出了去。 外头开始窃窃交谈起来,不一会儿又有另一波人进了院子。院子里更加嘈杂了。 一群人坐在院子里,举着火把,谈论着今日施家女落水之事。 第6章 回去? 施夷光躺在床上,侧着身子,一手枕着头,看着糊了纸的窗柩发呆。窗柩映着屋外的火光,隐隐绰绰。 夏日的夜里,有鹰鹃叫着,一声一声,清脆而诡异。 她穿越了…这件事,到现在她还有些迷糊着不能反应过来。那她爸妈要怎么办?她自个儿往后的日子,又要如何过? 施夷光轻轻的叹了一声,而后翻了个身。床太硬,硌着她的背,有些不舒服。 现在是春秋,春秋……西施,西施是春秋哪个时代的?是吴越争霸时候的女子,那吴越争霸又是什么时候来着?吴越争霸什么时候她不晓得,只知道吴越檇(zui四声)李大战那一年。 施夷光盯着面前的墙壁,叹了口气。 现在是春秋乱世,群雄并起。先秦啊,太久远了,啥事儿她都不了解。说起来,她爸作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教授,偏偏又是极迷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吴越这段历史,肯定是了解透彻了的。特别是西施。 不然也不会将自己女儿取西施的名字。 施夷光又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跟着她爸好好学习历史。偏偏那时候她讨厌西施讨厌极了,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被西施的阴影笼罩着。以至于那会儿她爸逼着让她看,让她写,还给她出试卷考试,全被她无所谓的蒙过。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施夷光又叹了口气。 施夷光很累,思绪又很乱。辗转几次,在这硬邦邦的床上睡了过去。 不过十几日,全村的人都晓得了,村中施家的女儿被人暗害丢了江里,还是被牛皮麻袋装着,绑着大石头丢的。 真是太恶毒了。 十分的恶毒啊。 一村儿的人都愤懑了,村长带着施家的当家人,去官府报了官,这事儿查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此人,必定是有钱人。 “可不是,不有钱怎么能有牛皮的麻袋子装人?亲娘唉,真是舍得。” “不是有钱人,还能骑马么?听说那马是匹千里宝马呢。” “千里宝马?哪个说的,我当时也在旁边,只听西施妹子说了是匹马啊。” “官府查的呗,查出来是个骑宝马的人干的。” “……” 施夷光躺在床上,听着院子外的说的话,糊纸的窗户撑开,院子里挂着洗完的衣裳和纱。有三三两两的男子扛着锄头,经过院子外,边走边闲聊着。 从她落水到今日,每天被关在这屋子里。 施夷光从床上坐起,撑着身子皱了皱眉,这木板床,睡得的她浑身骨头都痛。 她走到窗户旁边坐下,一只手揉着腰,看着院子里。 院子中有母鸡咯咯咯的叫着,不时啄着地上的糠粒。晾着的轻纱在太阳底下发着亮,有微风吹过,轻纱轻轻的晃动。 施母端着一盆纱从屋中走出来,倒进了院子里放着的染缸中。而后拿起一旁的棒槌往里头轻轻的搅着。 施夷光起身,推开门走出屋子:“娘。” 施母听到声音,转头看来,她手中的棒槌停了停,右手横着擦了擦头上的汗:“光儿,怎出来了,且进去歇着。” 施夷光冲着施母笑了笑,而后坐到屋檐下,艳阳高照,她将好坐在屋檐的阴影里。 “我想出去走走。”施夷光试探的说了一句。 施母一听,脸立刻沉了下来,想也不想便道:“不行,现在想害你的贼人还没有找到,你怎能随便出去。若是再有意外,你要我和你爹如何是好?”说着施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泪不自觉的流了出来,抬着袖子擦了擦。 施夷光从鼻子里叹了一身,往后一倒,就地睡在了房檐下。盯着房檐上的燕子巢。她就晓得这西施娘不会答应。 她想去湖边,再找到那天吴水神。让水神把她送回去。水神既然能把落水的西施救活,那也应该能把落水的自己救活吧。 她想回去……回她那二十一世纪,在这大热的夏天,睡席梦思,吹空调,吃冰激凌…… 施夷光盯着那燕子窝,翻了一个白眼,然后闭上眼睛。主要是,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她那两个年过半百的爸妈啊。 施夷光坐了起来,看着施母:“娘,我是准备去看看,那江边,说不定有我还记得的事!” “当真?”施母听着,又停下手里的棒槌,转头看向施夷光。 “当真!”施夷光肯定的点点头。 “那我跟你一道儿去!”说着施母放下棒槌,转身往屋里去换鞋子。 “等等!”施夷光糯糯的声音一叫。 施母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坐在房檐下光着脚丫的施夷光:“怎的了?” “我……”施夷光双手撑在两边,目光移到蓝蓝的天上:“似乎又什么都想不起了……”说着施夷光又往后倒去。若是有外人在,天吴神仙定然是不会出现的。 “那你就好好休息吧。莫要再想,你爹会去查的。”说着施母又走到染缸旁边,开始搅了起来。 施夷光盯着屋檐上的燕子窝,旁边的鸡咯咯咯的叫着,叫的她心烦的很。别人穿越是要什么有什么,风生水起,她连出门都不行。 这可怎么办啊? 阳光照在院子里,除了鸡的声音,别的寂静的很。百无聊赖。施夷光忽而眼神一动,她偏着头看了看一旁的窗户,而后坐起身子:“娘,我去休息了,你不要来打扰我啊。” 施母头也不会的道:“好,去休息吧。”说着横着袖子擦了擦额头。 施夷光转身,走向屋子里,刻意将屋门的声音关的许大,而后又关上窗户,坐在窗户的旁边,透着缝隙,看着院子里忙活的施母。 坐了好一会儿,约莫两刻钟的时间,施母放下手里的棒槌,往屋子里走去。 一进屋子,施夷光立马将窗户一推开,一个翻身落地,往院子外跑去。惊得一路的鸡咯咯叫。 一口气跑到院子外的大柳树后头,刚躲好,便看见施母从屋子里又端了一盆纱出来。 施夷光悄悄的转身,屏息凝神,蹑手蹑脚的往一旁的小桥上走去。 “哎呦,西施妹子身子大好了啊!”刚走一步,旁边一个背着锄头的正过桥的汉子转头看着施夷光,爽朗的笑道。 施夷光的身子一顿,刚伸出去的腿顿住,全身石化。 第7章 不可友 一句粗口憋在喉咙里,施夷光转头看向自家院子里。 呼……施夷光吐出一口气。幸好她娘刚好进屋子端纱……幸好幸好。 施夷光转头看了看那已经走过桥的汉子,咧嘴一笑,一跃蹦上桥,往另一端跑去。 那汉子扛着锄头走下桥,奇怪的看了看施夷光的背影,摇摇头往自个儿田地里走去。 埋着头一路跑过桥,往桥另一边的山林里跑去,几转几转就找不到人影了。 她记得,当时她娘就是背着她从这个山里出来的。施夷光麻利的往山上走着。山的这边是她们西边苎萝村,那面的东边就该是那个江了吧。 施夷光麻利的往山上走着。好一会儿,转过去转过头,竟找不到方向了! 娘的,忘了自己是路痴了……施夷光一屁股坐在地上,躺了下来。 她是路痴没错,不过她可是新世纪的高知女性!施夷光望着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想要看看是东边儿还是西边。 可正午的阳光刺的她眼睛疼。不偏东也不偏西。哪儿哪儿也辨不了。 施夷光干脆闭上眼睛,身子往旁边一挪。挪到树荫之中。山风拂面、拂颈,拂裸/露的肩膀。林中有清脆的鸟语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古代的环境,是真的好……” “好是好,不过太落后了!连个手机都没有……”喃喃自语说罢,施夷光一使劲儿,坐直了身子,随手捡了一个细细的树枝,往嘴里一塞,叼了起来。 江,她还是要找的。那水神天吴,也要找。 施夷光站起身子,伸手往屁股上拍了拍。转头四望,嘴里头的树枝往天上一扔,落下来,将才咬过的地方,指着山的一方。 施夷光比着手指指着,看着那个方向,眼睛一眨:“好,就是你了。”说罢抬脚便往树枝指着的地方毫不迟疑的走去。 走过一路还不忘撕点衣角的布巾做记号。 树林中很寂静,除了不时的鸟叫声,和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声,再无人声。 在山中走了大半日,终于听到了水声响动。不时山中溪流的潺潺声,而是河流不时滚动的涛涛声。 施夷光步子一顿,耶嘿!走迷了这么久,总算是找到了! 她侧着耳朵,听着水流的声音。脑袋四转,而后盯着一处,定了定,往前走去。 水声越来越大,施夷光大喜,咦,对了对了! 步子迈开,大步往前山坡下跑去,脚下生风。她要把那水神揪出来!让他送她回去!不答应她就再跳一次河! 忽而传来女子的笑声,施夷光一听,哎妈不对! 急急收住脚。可冲下山坡的速度太快了。脚一收,整个身子不平衡,一歪,往山下滚了下去…… 正在河边浣纱的一群少女正笑着说话,忽而听到身后一阵声响,声音一顿,纷纷转头看去。 只见一个轻纱坨坨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再看,原是一个穿着纱衣的少女。 施夷光闷哼一声,扶着要,撑着坐了起来。她的老腰…… “哎呀,是个可俊的小妹妹了!”河边有女子说着,放下手里的纱,擦擦手,往这边走来。 三三两两的女子走来,想将施夷光扶起来。 施夷光手一抬,埋着头苦着脸,冲她们摆摆手。 女子们作势要搀扶的动作一顿:“怎的呢?是不是哪里摔倒了?” 施夷光没说话,只是慢慢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叉着腰扭了扭,确认身上无碍之后,准备往山上走去。 “哎呀呀,这么俏生生的姑娘,好似个聋哑的呢。”一声叹息声说着。 施夷光看着山上的眼神晃了晃,而后撇了撇嘴。不多言,准备往山上走去。她不想多说…… 这么多人,今儿是定然见不到天吴的了。只有明日再来。 施夷光脸上带着灰尘,也懒得在擦,心里叹了一口气,真是浪费表情。 想着,施夷光正往山坡上走回去,忽而身后一声清脆脆的声音: “西施?” 施夷光身子一顿,收回了踏出去的一只脚。转头看去。 只见江边一个年岁相当的女儿,好看极了。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嫣然一笑,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含翠。 施夷光看了看那女儿,呆了呆。好生美丽…… 那女子头戴带着青翠的纱巾,站在江边看着施夷光,捋了捋耳边被江风吹散的耳发:“你前段日子不是落水了么?身子好些了?” “西施?”旁边有女子看了看面前的施夷光,又转头看了看那江边的女子。 旁边又有女子惊道:“呀!西施呢,西村儿那个美娘子?” 一群人盯着施夷光看,不是说西村儿那边的西施是个美极了的人儿,这有点不像啊…… 施夷光脸上蒙着灰,看不清本来的脸。只是定定的看着江边的那女儿。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郑旦?跟西施同个村儿的,后来跟西施一道,被送入吴宫的美人郑旦? 旁边的女儿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施夷光一阵头大,转头看着围绕着自个儿的女子道:“一个二个都闲得很?” 众女一愣,看着脾气古怪的施夷光,这个名传四处的小美人儿,错愕了片刻,好怪的美人儿。 想着,却也往江边走去,继续浣纱。 施夷光看着众人走回江边。她站在原地,盯着将才说话的美人儿看着。心里头纠结着,要不要结交? 她是要回现代的人,说起来这时代的人都是不关她事儿的。可她毕竟用了西施的身子,郑旦是以后跟她一同入吴宫的女子。交个朋友? 好吧,就当是用西施身子,给她的回报吧。 施夷光想好,拍了拍身上将才滚下来时沾上的泥土。然后径直走到江边那美人儿旁边,对着她点点头,而后伸出右手:“郑旦你好,我叫西施。交个朋友吧。” 江边女子荡着纱的手一顿,站起身子,奇怪的看着施夷光伸出来的右手,而后偏过头,不说话了。 施夷光收回手,抹了抹头发,丝毫不觉尴尬。好脾气的蹲了下来,看着郑旦:“做个朋友不行吗?” “你不是个有礼的人,不可友。”江边的美女子瞥了施夷光一眼,回过身,继续拧着纱。 第8章 书上不是这样的 哦?美人为何会觉得我没礼貌?”施夷光看着郑旦,想了想将才,哦……好像是的。这些个女子向她问好,将才她是一个没理~ 这古人,真是麻烦。 美女子抿了抿唇,跟着一旁的女子拉开纱布,边拉边道:“夫礼者,自卑而尊人。你既不卑己,又不尊人。不可交。” 施夷光暗自翻了个白眼,不是说春秋都礼崩乐坏了吗?这山旮旯里头的十岁小儿都能一句一个圣人言,说的比她都流利,这哪里是崩坏的样子? “不愿意就不愿意咯。”施夷光扁扁嘴,无所谓的说道。而后站起身子,又想到什么。转头看了看江中的自己。 人说郑旦比西施美,她要细细看看,到底哪个好看。 一看,脸上全是泥巴灰。施夷光拘水抹了两把脸上的泥巴,擦干净了。看着水中的自个儿。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 她也是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啊。 施夷光偏头,看了看一旁的郑旦。嗯,她的眼睛,要比自个儿的大。 一旁的人看着施夷光奇怪的动作,都不曾开口言语。 有胆子大一些的女子,偏头小声的跟着旁边的人耳语:“是不是落江把人给摔坏了?” “嘘!”一旁的女子比着噤声的姿势:“莫要胡说,该是脑子进水了。” 施夷光自然也听到了一旁的窃窃声,只是转头看了一眼旁边交头接耳的人。又回过了头。 反正身子不是她自个儿的,无所谓。她起身,准备回去。 “等等。”忽而旁边浣纱的美女儿说道。她显然也听到将才那些个女子的对话。 施夷光停下脚步,看向郑旦。 那女子上前两步,拉起施夷光的手,而后削葱般指尖放在施夷光凝脂般的手腕处,开始摸起了脉。 “你会医?”施夷光任由郑旦把着脉,带着微微诧异。 “略懂皮毛。”少女把着脉,又换了只手腕,继续把了把。 施夷光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一般大小的女儿,美就算了,还懂礼,又会医。这再大一点儿,可不得了。 吴王怎么会没有爱上她呢? “郑旦,你可真厉害。”施夷光语气中带着赞扬。十岁就能把脉,还这么知书达理~啧啧。 那小女儿一笑,而后放下施夷光的手:“落水之后,怕是心脉有些损伤。脉象迟缓而不规则,为结脉。平日里多修养,可多吃些苹婆。” 施夷光完全听不懂,却还是点点头,装作听懂了的样子:“好的,我知道了。” “还有,”那女儿抬头看着施夷光,补充道:“我不叫郑旦,我名施冰儿。”说罢,转身继续开始浣起纱来。 “施冰儿?”施夷光在旁边喃喃道。她好像没听她爸提过这个名字啊。 浣纱的女子‘嗯’了一声,道:“别名东施。” “东施???”施夷光瞪直了眼睛!她没有听错吧! 她直直的看着浣纱的东施。还未张开的脸颊带着微微的粉红,如将开未开的莲花,素肤若凝脂一般无暇。 这这这……传说里头,不是说东施长得很不符合达尔文进化论吗? 听到施夷光的诧异之声,东施只是偏头看着她笑笑,没多言。 “什么鬼……史书都是怎么记载的?好像史书没记载吧……都是野史,以讹传讹。”说到后面,施夷光的声音愈发小,好似自言自语。 “真是东施啊~”施夷光声音有些小,带着不确定。 旁边浣纱的女儿们调笑道:“只许你们西村有美人西施,不许我们东村有美人东施么?” “是啊,东西二村各有施家美女儿。”旁边有女子接过话笑道。 这书啊,当真是尽信不如无。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施夷光感叹的摇摇头。既然是东施,那就是跟她没什么瓜葛的了。 施夷光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东施,又转头看了看已经偏到天西的太阳。 时辰不早了,得回去了。不然被施母施父发现,以后别再想出门了。 回头最后又看眼东施:“怪了怪了……”说着喃喃自语的往山上走去。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说东施丑的,是瞎了狗眼吧。 “这西村儿的西施好怪异……”后头有人说着话。 施夷光没有理会,直接往山上走去。 盛夏的山林郁郁葱葱,山风从林中吹出,站在江边,不知是西边的山风,还是东边的江风,总之凉爽极了。 阳光正好,晒得人脸红红的。施夷光走进山中,按着来时的路返回。 她是个经常迷路的路痴,日久天长,养了个做记号的习惯。还好这会儿山上沿路绑着她的布巾。 顺着布巾,施夷光撒着脚丫子往家里跑去。快到家的时候,太阳正好到西边儿,将沉未沉。 她从山中走出来,望着桥那边的施家院子。里头炊烟袅袅,该是正在做饭的时候。 施夷光走过桥,先是跑到柳树下,望着自家院子里,里头的鸡咯咯咯的叫着,晾好的轻纱在院子里飘着。 黄昏的风吹着院子里的轻纱,西边铺满彩霞。夕阳西下,小桥流水。 施夷光躲在柳树后头,确定院子里头没人。弓着身子,蹑手蹑脚的往院子里跑去。 院子里轻纱摇曳,施夷光在轻纱的掩饰下,往自个儿的屋子走去。 旁边的母鸡咯咯咯的叫唤着,施夷光走的小心翼翼。 忽而,纱被撩开,施夷光木楞的偏头,看着纱那边的盯着自己的施母,有点茫然。 不是在厨房做饭吗? 她要怎么回答? 施夷光余光一扫,看到施母手里抱着的纱。而后粲然一笑,踮起脚收了一方纱:“我正说帮娘您收纱的。”说完打了个哈欠:“睡太久了,身子也要动动。”边说便扶着屁股扭了两下腰,又继续收了起来。 施母看着面前一方又一方收着纱的施夷光,欣慰的点点头。她的儿啊,长大了,知道帮她分担家务了。 看着面前忙手忙脚的施夷光,施母抿着嘴按了按眼角:“好,你帮娘收纱。娘进去给你做饭。” 说罢,转身往灶屋走去。 第九章 去求学吧 施父在灶屋里烧着火,坐在柴火旁边,见到施母进来,看着她有些红的眼睛,一愣:“怎呢?光儿又惹你生气了?”说罢,他俊朗的眉毛皱了皱。 施母摇摇头,脸上带着笑,走到灶台旁揭开锅盖,边搅着里头炖的肉汤,边道:“光儿现在懂事了,我让她在屋子里休息。接过自个儿起来帮我干家务活儿了。” “当真啊?”施父边往灶里添着柴,边问道。语气里带着质疑。 施母点点头:“当真呢。”而后用瓢舀着锅里的一点儿肉汤尝了尝。 而后放下锅盖子:“难为她这几天老实在家呆着,没有再跟言偃他们疯跑了,不像以前,成天的野。好了,快些熄火,灭了吧。” “这几天算是安生,往后要是一直这么安生就是了。”施父边说边将灶里还燃着的柴火抽出来,插到下面的柴灰之中。灭着的柴木冒着烟:“你看人家冰儿,爹没了,她娘一个人拉扯大,看人家那女儿教的多好?常看圣贤人的书,还懂药。” 施母一边开始收拾碗筷,一边说着:“冰儿那孩子是好,可光儿坐不住啊,死活不跟她玩儿。就喜欢野,成天的野。长这么大,她们俩都没一起玩过。” 说着,施母已经准备好了碗筷,端着菜往外头走去。 施夷光已经收完了轻纱。坐在檐下,看着庭院外的柳树。 “光儿,帮娘把桌子摆出来。”施母看着作者的施夷光说道。 施夷光‘哎’了一声,乖巧的到墙边将靠着的桌案半拖半拽的拉了过来。 施父出了灶屋,将好看到这一幕,笑着走到施母旁边:“当真是乖了不少。这水落得极好。” 施母用拐子撞了撞他:“说甚呢。”而后嗔怪的白了他一眼。 施夷光拉过来桌子,而后摆好饭菜。一桌人围着桌子开始吃了起来。 黄昏的光很暖人,霞光万里,红了半边天儿。庭院外不时走过扛着锄头的汉子,或是背着背篓的妇人,路过施家庭院,总是打打招呼。 “施家婶子,这么早就吃饭了呀。” “王家大姑啊,来啊,一块吃,有肉呢!” 每每有人过去,施母施父就招呼着来家里吃饭。 “不了,我们家饭也差不多好了。这就往回赶着呢。”村人总是笑着推辞着,而后回了往家里继续走去。 施母吃着,夹着碗里的鸡肉,不时往施夷光的碗里搁着。 “娘跟你炖了一只鸡。多吃些,对身子好。” 施夷光乖巧的点头,津津有味的吃着这些原生态,不加任何防腐剂,又没有激素的鸡肉和蔬菜。有滋有味儿。 “光儿,你都八岁了。过了夏日,去西村村头找季老夫子求学吧。”施父看着一旁的施母往施夷光的碗里放着鸡肉,刨着碗里的饭一边吃,一边看着施夷光说道。 “咳咳……”施夷光听得一阵呛,连声咳着。她生平最讨厌的,是西施,最怕的,就是读书! 在现代,从在她妈肚子里开始胎教,一岁开始识文断字,到二十三岁。整整二十三年啊……好不容易来古代享受一回原生态农家乐,当做是过暑假。 这还没过完几天呢,就又说要读书了! 施夷光抬眼看了看施父,这跟她那逼着她读书的爹,简直如出一辙!眼里慢慢的变成幽怨。 “哎呀,好不容易吃顿饭,提什么夫子嘛。”施母看着施夷光一脸的不愿意,开口责怪这施父。然后回头对着施夷光又道:“光儿,不喜欢咱就不去找夫子了。” “怎么不找啊!”旁边施父将碗搁在桌子上,转头看着施母皱了皱眉:“你看看她现在,都成野孩子了。知乎者也一个不懂,诗书礼仪样样不通,再看看人家冰儿。都八九岁了,她这样,以后哪儿能嫁的出去?” “嫁人这事儿爹你就甭担心了。”施夷光看着施父说道,这以后嫁的,可是春秋五霸的吴王夫差。说出来都怕你吓到。 施夷光看着施父,继续道:“不过爹你将才说什么?冰儿?哪个冰儿?” “是你一个族姐。”听到施夷光自个儿好奇起来,施母赶紧在旁边解释道:“也姓施,名施冰儿,就比你大一天。在东村儿,人好看的很,人称东施。外人常常叫你们俩二施。” “哦……原来有血缘关系啊。”施夷光了然的点点头。怪不得东施也那么好看。 “你东施族姐,就在咱们村的季夫子那儿拜了师。那老先生可是正经的学问人,要不你也去瞅瞅。娘连束脩都准备好了。”说完之后施母顿了顿,又赶紧补充道: “当然,就是去瞅瞅。光儿你想学就学,不想学就回来养鸡罢。” 施夷光听着,咬着筷子深思了会儿。去看看未尝不可以,当做是实地考察春秋的教育环境? 不过,这事儿得等她找到天吴之后再说。 看着施夷光犹豫不决的思虑样子,一旁的施父又道:“且去学学,也不会多久。不过一两年功夫。反正你是女子,只要会认两个大字便可。” 一旁的施母接着话,趁热打铁道:“是呢,如今天下都崇尚诗书礼仪,人总是要会几个字的,不然被人瞧不上眼。不似古时,两眼一抹瞎,也能过完一辈子。” 施夷光闻言,看了看施母,心里腹诽。这妇人哪里晓得,千年的唐宋朝之后,天下开始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哪里还会让女子学诗书什么的…… 忽而,施夷光想到了什么。 对了对了,西施是个很有才情,又有政治谋略的女子。书,是肯定要读的!她施夷光不能因为占了别人的身体,害了人家吧? “读!要读!”施夷光忽而点头,说的坚定极了:“书怎么能不读?不但要读,还要好生的读,要勤奋的读!” 施母施父看着施夷光突变的样子,愣了愣,对视了一眼,施父转过头,看着施夷光:“那就老老实实的读,可不要在捣蛋。” “爹,您看您说的,”施夷光看了施父一眼:“我是那样的人吗?” “也不准打夫子。”施母赶紧又接道。 施夷光端着饭一挑眉,看着施母惊诧道:“娘你看我像会打人的吗?” 第10章 黑夜 黄昏之后,天开始暗了下来。村落中闲人多了,吃过晚饭,拿着蒲扇,站在桥头树下,三三两两,摇着蒲扇说着今日的趣事。 一亩地的稻田放完水了,或者种着的蒜苗儿除完草了,亦或者桑树上的虫捉完了,新叶摘了…… 聊着嗑儿,好不惬意。 晚一些的时候,人堆散去,施母施父也回了庭院,将鸡赶道柴房里睡下,落了锁,便洗脸洗脚睡去。 施夷光一早就跟施母打了招呼,先睡了。进了屋,蹲在窗下,从窗缝里看着外头唠着嗑的自家娘亲和爹。 不时拍着脚上的蚊子。 终于等到施母施父睡着,夜深了些,施夷光偷偷的往院子外走去。 古代的院子是篱笆,高也没有多高。施夷光攀着庭院里的枣树,往外头翻去,然后向着庭院外的小桥走去。 小桥另一端是山林。 施夷光站在山林口,看了看幽黑的山中,像是张开的大口,无尽幽暗。她吞了吞口水。 讲道理,她最怕的不是读书,是黑…… 夏日的夜晚月朗星稀。明亮的月光洒在大地上,罩上了一层阴纱。其实认真看着,山林中,在月色之下,也是隐隐绰绰,许美的呢。 这么美,她施夷光有什么好怕的?唉不行不行,突然想嘘嘘……施夷光顺着河,往旁边走了两步,躲在一棵树后,四周忘了往,夜深人静的乡村里,安静极了,传入耳中的,只有田野中的蛙鸣。 施夷光解开裤子蹲了下去。 拉着小便,施夷光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就像前世千万次走夜路一般,总感觉身后有个头跟着在跳,上面两个眼睛总是会眼鼓鼓的瞪着自己。 施夷光蹲着,尿没拉完就往后看了好几次,口里念念道:“作为新时代高知女性,我是很有原则的一个人。不是我没素质,实在是这古代没有公共厕所……” 上完小号,施夷光站直身子,系好裤腰带。目光又落在前面的山林里,口中又开始哝哝道:“有点黑啊……”她不说话,心里实在有些慌。 她叉着腰,看着前面黑黢黢的山林皱着眉头,又抬头看了看高悬夜空的圆月。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神仙保佑我,心头莫要慌。”施夷光随口念叨着,而后双手合十拜了拜东南西北。 下定决心,往林子里走去。施夷光抱紧了身子,按着白日里走过的路,系着的布条儿,往山中走去。 山里没有光亮,夏日的萤火虫会有星星点点。施夷光却无心驻足欣赏,直直的往山上走去。 “神仙保佑神仙保佑神仙保佑……”她边走嘴里边念叨着。 不是她非得挑晚上来,实在是白天江边都有人,也不好偷跑。不得不晚上去江边找天吴老头儿。 越走越远,施夷光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之,就是感觉很久了,又感觉没多大一会儿。反正是走进山的深处了…… 可施夷光心里还是慌着。夜晚的风大,没吹过一阵,她就全身颤栗,汗毛立起。脚步加的更快了。 晚间的山林寂静无声,偶尔传来的乌鸦叫嘶哑而低沉,在黑夜中穿透整个山林,诡异而可怖。 年龄渐长,她什么都长,就是胆子没有长。从来都怕黑,小时候怕到大,没见一点改。可是胆子小她能怎么办呢? 她现在就好怕!施夷光脚上的速度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心跳也越来越快。 又想撒尿了…… 她脚步停了停,解开了裤腰带,忽而起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一个女人上厕所,马桶里面伸出一只手。 她要是在这里上,地下会不会伸出一只手? 施夷光拉着裤腰带的手紧了紧,赶紧系上,又打了个死结!匆匆往前走去。 越怕越想,越想越怕,越怕又越想……她想着自己后头跟着一个没有无头女尸,或者是披着头发的血淋淋的脑袋,跟着自己跳,就像是电影里的僵尸。 又想起儿时奶奶给她讲的农村尖帽子鬼,带着尖尖的帽子,身材很高大。一直跟在你后头,只要你回头,他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所以听到脚步声,一定不能回头。 脚步声,听到‘嗒嗒……塔塔’的脚步声,不能回头啊。施夷光心里告诉自己。 就是“嗒嗒……塔塔”的脚步声 “塔塔……塔塔……塔塔” “塔塔……塔塔……” 等等,施夷光一凝神。什么声音? “塔塔……” “塔塔……” “塔塔……” ……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到最后,施夷光能明显的感觉到,那脚步声,停到了自己身后。 施夷光的双脚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挪不动半分。她头皮发麻,心跳都骤然停了半分。 忽而心头一痛,她皱着眉头,扶着一旁的树干弓了弓身子。mmp……西施真的有心脏病啊,吓不得。 施夷光皱着眉头,一口口的往肺里吸着气,气短,她吸得很快,一下一下的吸着。 淡定淡定,她要淡定,一定要淡定! 忽而施夷光感觉脖子一凉,山风吹过之后。耳边一热…… 没错,是一热。 她感觉到了,感觉到了……有气息,在她的耳边……有气息…… 施夷光咽了一口口水,而后听到自己颤抖着吐不清字的声音:“妈妈妈妈妈卖批……老老子认识水神神仙”说道‘神仙’二字,施夷光心里头稳了稳,是啊,她认识神仙。 想到此,喘了两口气,她胆子稍微大了一些,站直了身子,舌头捋直了些,却也不敢回头:“告诉你,我跟天吴,就是水神,就这座山下的那条江里,那个神仙,朋友,晓不晓得?”说至此,见后头没有声响,施夷光胆儿又肥了肥: “我跟他关系相当好,警告你,不要妄图自取灭亡。” 话音之后,便是一阵沉默。耳边呼吸的热感慢慢消失。 怕了?垃圾……施夷光身子又直了直,放心的呼出一口气。看来天吴,是个大神呢。幸好认识。 山中一阵寂静。 “呱!呱!”倏忽一阵乌鸦叫唤响起。吓得刚站直身子的施夷光立马缩了缩脖子。而后摸了摸脑门儿上的冷汗。 乌鸦声之后,山中又恢复了一阵寂静。 施夷光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发现四周无声无息。这才缓缓的转身,看了看四周。 除了月光洒在山林中,像是洒了一层银纱。林中有点点萤火,却不见一人。夜风拂过,吹了吹她脖子和脸,一阵凉爽之意。 她吐了吐气,转身往前继续走去。 山中有一人影,在施夷光走之后,从树后绕了出来。男子一袭白衣,眼眸如星辰,面容美艳似山中妖孽,身影绰绰。旁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鸟,彩色羽毛如夕阳时的彩霞,一双眼睛像是翠色宝石,三足而立。一人一鸟站在洒满月光的林中,看着山中渐行渐远的女子。 “太邢,天吴是谁?” 旁边的鸟儿摆摆头。 “哦,那便只有回去问师父了。” 第11章 不要想回去了 施夷光一口气走到江边,站在山坡上快到的时候,几乎是脚不沾地飞过去的。堪堪刹住脚,才没有因为惯性冲到水里去。 她跪在江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而后跪在江前,看着茫茫江面,先是小声的喊了韩:“天吴神仙?” “天吴神仙?”施夷光的声音高了高。 回应她的只又江面波动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又拉高了声音:“天吴神仙?!” 江面依旧平静。施夷光站了起来,叉着腰看着江面,看着,好一会儿,才扯着嗓子道:“天吴老儿!!!” 湖面仍然是平静的不得了。 所以,这个天吴还是不准备出来了?施夷光站在江边,有些愤愤。生生忍住了爆粗口的冲动,时刻提醒自己。她是一个新时代,有素质的先进女党员。 又叫了好几声,江面一如既往的平静。施夷光没办法,哭丧着脸,坐了下去。 她突然有些想哭,然后她就真的哭了。一声一声,好不凄惨。 “我一个人,容易吗?要死不活的……在这边一个亲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都不管我……那我要怎么办嘛?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施夷光坐在江畔,双脚浸在江水里,一边抹着泪,一边述说着自己的委屈。 她心里头苦极了,都不知道那边的爸妈怎么样。 一把一把抹着眼泪,哝哝道:“都不理我,一个人都没有理我的,我爸妈说不定已经哭死几次了,心里头担心的不得了,也不给管……呜呜呜……死了算了,说不定死了就能见到我爸妈了……呜呜呜”施夷光边说,屁股往江里头边挪着,她再淹死一次算了。 屁股一挪一挪挪到江边,双腿几乎全伸进去了,双手撑着江畔,看着清澈明镜的江水,里头映着她的脸。她吞了吞口水,喃喃道:“算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她不怕死,但是她怕死的过程。怕将死未死时的挣扎。 这个她掉在水里之后,深有感触。 施夷光屁股挪回了些。 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心情平复了些。她抬着头,望了望悬在夜空的明月。又转头看了看依旧黑黢黢如怪兽大口的山林。 在这边,呆到明儿天将亮再回去吧。 施夷光往后退了退,就着江畔睡了下来。还好是夏夜,江边凉爽却不寒冷。施夷光打了个哈欠。 毕竟这身子年纪太小,还是很喜好睡的。她闭上眼,靠着江。似乎就靠着天吴老神仙一般,夜里将才惊吓后的恐惧慢慢散开,听着江水潺潺,沉沉的睡了过去。 晚风徐徐,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旁边轻声唤道: “西施姑娘?” 施夷光的眼皮动了动。 “西施姑娘” “西施姑娘” 施夷光从睡意中被人唤醒,缓缓的睁开了眼睛,迎面看见一个白发老儿,杵着拐杖。她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周围,睡意朦胧。忽而眼神一聚,坐了起来。 “天吴神仙?”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白发老儿,眼神泛起了光。 面前的天吴点点头,杵着拐杖往前后靠了靠,转头看了看天色。 夜凉如水。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老二,确定是天吴老头之后,睡意都消失了,只剩精神:“你总算出来了!我之前叫的嗓子都快哑了。” “将才山中有人看着你,我不能现身。”天吴说着摇摇头,看着施夷光道:“西施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找你有什么事儿?”施夷光倏的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天吴老二道:“你竟然问我找你什么事儿?哦,你的意思是我不找你,你就会把我扔在这鸟不拉屎的时代活一辈子了是吧?” “天哪?不然呢?”天吴老头一听,脸上比施夷光更不可思议,他眉毛立起,眼眶皱起,不可思议极了。“不然呢?你还想回去?” 施夷光看着天吴那表情,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的回道:“那我不能回去了?” “当然不能!”天吴像是见鬼了一般:“你怎么还能想回去。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你。” “那那我爸妈怎么办?”施夷光一听自个儿不能回去,整个人都开始慌了。 “人生死有命。丧子便要承受丧子之痛。”天吴看着施夷光,叹了口气:“我这几日,专程去天庭司命仙君那儿看了你的命,你命该断于落水之日。后来我又去地府,阎王看了生死簿,你的阳寿已尽,已经被划掉了。” 说着,天吴老头看着施夷光顿了顿,叹了口气:“所以,肯定是回不去了。” “那西施呢?”施夷光苦着脸,她又想哭了:“真正的西施怎么办?我的命没了,她也没了么。会不会重生在我的身体上了?” 天吴老头看着施夷光,摇摇头:“不会的,司命星君那儿说了你的命数已尽,那你的肉身就不会再存于世间了。阎王那儿说了已经在生死簿上划去了你的名字,那灵魂不是下了地府轮回,就是归了天。” “等等等等,你说,若是阎王划了我的生死簿,灵魂就会归了天?”在焦急之时,她脑子总是转的很快:“那我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为什么我的魂还在西施躯壳里?” 天吴老头,听着咳了咳:“那是因为西施的灵魂代替你的灵魂去了。”这么解释,应该可以吧。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了。”天吴老头冲着施夷光摆摆手:“反正就一句话,你现在,就只能在这儿活着,活成西施。要死要活都随你,反正是不要想回去了。” 说罢,天吴老儿看着施夷光,头摇了摇。手里的水球发着光。 施夷光听完天吴的话,抬头看着天儿的眼神有些空洞。突然有些……茫然。以后要怎么办? “好了,没问题我就先走了。”天吴老儿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等等!”施夷光伸出手一比。天吴的动作顿住,转身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手上不动,低下头,目光看向天吴,又移向天吴手中,发着蓝光的水球。 第12章 我要修仙 “好,可以。我在这儿活着。活成西施。”施夷光说着,目光直直的盯着天吴老儿的蓝水球:“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儿?” “何事?”天吴眨了眨眼皮子,看着施夷光狡黠的样子。他总觉得面前的女儿,说不出什么好事儿。 “我要修仙。”施夷光说着,目光从那水球上,移到天吴老头的脸上:“我要跟着你修仙,可以吧?” 跟着神仙应该可以修仙吧。先是收徒,然后传授法术仙术什么的。她前一世看那些个修仙小说,穿越后因着机缘,修仙之后威慑天下,然后唯吾独尊老子天下第一。 这样的话,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春秋乱世,就安全了许多。 天吴听得眉头一皱:“哪有凡人练法术的?” “多得是凡人练法,你们不是凡人练出来的么?”施夷光看着天吴说道。神仙不都是人修成的么。电视里都这么说。 “狗屁,我本就是水,日日年年取天地之精华,汇聚成神。人身,不过是我的幻影。”天吴翻了个白眼,他不知道面前的女子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跟你们这些凡体肉胎的生灵交流,对方是什么我才幻化成什么而已。怎么可能是人呢?” “那为什么我经常听到有人说,人也能修仙?”施夷光还是有些不死心,死缠烂打的问道。 “怎么可能!”惊诧的否定之后,天吴顿了顿,看着施夷光道:“人要修仙也可以,但那是死之后。脱离肉身,本身极有仙根,食天地之精华,又平生做尽好事的,死之后被天庭收入,入仙籍。开始修。” “你要死吗?”天吴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扁扁嘴,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脑子进水,自然不死。”好不容易活着,现在知晓不可能回去,那总要好好活着吧。 “是啊,我也劝你别死。反正你没仙根,死了也是白死。只有做鬼,做不成仙。”天吴在旁边补充道。 施夷光冲着他剜了一眼,脑子一转:“那学法术呢?就是这样,”施夷光双手乱挥:“piu~piu~piu!就可以物转星移,颠倒乾坤的。”施夷光说着放下双手,看着天吴:“这我可以学吧。” 天吴看着面前像是得了癫痫的女儿,还是慎重的想了想,而后点点头:“法术倒是可以学。” “太好了!”施夷光一拍手掌,开心的说道。 “不过……我肯定是不能带你的。”天吴看着施夷光,摆摆手。 “为何?” “因为神仙练的法术啊,跟凡人不同。你自个儿去寻会仙术的凡人教你吧。”天吴看着施夷光解释道。 “我哪里去找啊,认识的人里头除了你,谁都不会法术啊。”施夷光立马苦着脸。 “这我就没办法了。”天吴说着,看了看天色:“反正只能你自个儿想办法。” 施夷光站起身子,叉着腰看着天吴,一脸都皱着:“你这人太坏了!把我搞到这鸟不拉屎就管都不管了?我被莫名其妙带到这里,是你!是你这个老头儿!你这个水神的责任!” 水神天吴杵着拐杖往后退了半步,满是嫌弃:“你不会让我对你负责吧?” 施夷光立马往后头退了半步,盯着面前的老头儿:“想得美。” “我看你才是想的美。”天吴说着翻了个白眼。 施夷光脸一黑,好歹她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四大美人之首!竟这般被一个老头子嫌弃! 看着脸已经黑下去的施夷光,天吴扁着嘴想了想:“不过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他边说边往怀里掏去。 过了一会儿,便掏出一个水做的玉坠,忽而双手一会,玉坠发出光亮,从水变成凝实的玉。 天吴将玉坠递给施夷光:“喏,这个给你。” 施夷光接过玉坠,细细的看了看。玉坠很小,像是一节竹子,只有她的大拇指粗细。 “这个干嘛的?” “这是一个玉笛。若遇到危难,心中默念:水兮天吴,归来归来。玉坠会变成幻笛,你一吹,我便会出手相救。”说着天吴伸出食指,一点,一滴纯净透明的水滴直直坠入施夷光的眉间,而后隐没了进去。 施夷光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额头,光洁如初,又看看手里拿着的玉坠,往脖子间带去:“‘水兮天吴,归来归来’是吧,好的,我记住了。” 说罢,再抬头看去是,天吴已经不见踪迹。江面平静如初。 施夷光愣了愣。把玉坠藏在衣裳里头,又看了看天儿。夏日白日长,天儿早的也快。这会让已经微微变成深蓝,天上的星星还布在半蓝半黑的天空。 施夷光转头,看了看山林。林中已有清晨的微光照进去。 施夷光摸了摸胸口的玉坠,心里安心极了。而后大步往山林中走去。 山中有清晨鸟啼声,叽叽喳喳,欢快极了。山中有露,施夷光却顾不得了。要在施母施父发现之前归去。 山中不时传来一阵阵花香,清晨的空气沁人心脾。闻在胸腔,整个人都是舒畅的。 施夷光走在山路上。心里想着别的事。 现代,是定然回不去了。爸妈伤心的样子,她见不到,却只能担忧着。可她毕竟回不去的,再也回不去了。若是练了法术,或死后,能见到爸妈,那便再相聚吧。 天吴也说了,人死之后,不上天庭入仙籍,就是入地府轮回。人固有一死,死后就是生生世世的轮回。想到这里,她担心着爸妈的心就松了松。回头她死之后,去地府求求阎王爷,看看能不能见他们一面。反正他们俩也不可能长生不老。 西施心中是想明白了,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呢?怎么办?不管怎么办,只能留在这春秋乱世办了。 暑假度农家乐的感觉是不能有了,要认真对待,像过自己日子一样对待。 想通了之后,施夷光脚下生风,跑的更快了。她跑出山的时候,天儿已经亮了起来。 施母已经在庭院里头扫地了,灶屋中炊烟袅袅,施父在庭院外的地上挖着地。 施夷光顿了顿脚步,而后径直走出了山林,没躲没藏。 “爹,娘。”施夷光走过桥,冲着两人唤了句。 第13章 黑夜 施夷光身子一顿,跟着施母一道转头看去。只见那董四嫂站在外头,泪眼汪汪的看着里头的施夷光,一脸的战战兢兢:“东西,都都带来了。” 说着,一让,后来拉着的板车上放满了锅碗瓢盆铁锹锄头。 施母眉间诧异之色尽现,而后看向走进来的董四嫂:“这……” “怎么回事?”施父看着董家婶子拉出来的一车无甚,满脸不解。 “东西我都放这儿了?”董四嫂拉着车子径直入了院子,冲着施母说道。 施母一脸的受宠若惊,起身笑道:“行行行,就这儿。” “那个,我有点儿事要找西施侄女儿。”董四嫂东西一放,便怯懦的看向施夷光,不知所措的搓着手。 “这……”施母有些犹豫。 “没事儿娘,我跟四嫂说点事儿。”说着,也不待施母跟施父回话,便将董家婶子拉到了她屋里头。 一进屋,施夷光将关上门,转身便见董四嫂‘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看着施夷光满目泪水:“西施,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只要你不为难我娘,我就应你。”施夷光抿着嘴,靠着关上的门,看着面前跪着的董四嫂。 董四嫂想也不想变小鸡啄米般的点头。 施夷光满意的看着董四嫂的样子,叹了一声,道:“回去吧,东西我都处理干净了。” “啊,您做法了么?什么时候弄得?”董四嫂看着施夷光,有些不解,也有些忐忑。 施夷光看着董四嫂,撇撇嘴:“不过收个小鬼罢了,还用做法?你小瞧我了。”说着,施夷光站起了身子:“回去吧,没啥事儿了。” “真的?”董四嫂看着施夷光,又忐忑的问道。 施夷光不耐烦的点点头:“再不走我就把它放回去了啊。” “不不不。”董四嫂赶紧应声,便起来要拉门出去。 “等等、”施夷光叫住了董四嫂:“这事儿不准跟任何人说。” 施夷光顿了顿,又补充道:“泄露了天机,可是要”说着,比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董四嫂赶紧应声:“不敢不敢!” “那回去吧。”说着,施夷光拉开了门,看着董四嫂向外走去。 施父施母跟董四嫂打过招呼,便看着董四娘离去。 施夷光看着董四娘远去的背影,打了个颤。转头立马拜了拜屋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想想,反正董四嫂她婆婆死了半年都没出什么事儿。 真要吓死了董四嫂,那也是她活该。 “光儿,董四嫂跟你说了啥?”施母转头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停下动作,回身摇摇头,径直走到桌子旁坐下:“没没事儿,就说她们家桑葚熟了,让我去吃。” 施母正要开口继续问,便听见一旁的施父看着那一车板子的东西:“她娘,这些都是咱们家的么?啥时候借给她的?” 施母和施夷光对视一眼,而后低下头默默的吃起了饭,也不做声。只留下施父端着碗站在那堆东西前头,一边刨饭一边嘀咕。 黄昏之后,天开始暗了下来。村落中闲人多了,吃过晚饭,拿着蒲扇,站在桥头树下,三三两两,摇着蒲扇说着今日的趣事。 一亩地的稻田放完水了,或者种着的蒜苗儿除完草了,亦或者桑树上的虫捉完了,新叶摘了…… 聊着嗑儿,好不惬意。 晚一些的时候,人堆散去,施母施父也回了庭院,将鸡赶道柴房里睡下,落了锁,便洗脸洗脚睡去。 施夷光一早就跟施母打了招呼,先睡了。进了屋,蹲在窗下,从窗缝里看着外头唠着嗑的自家娘亲和爹。 不时拍着脚上的蚊子。 终于等到施母施父睡着,夜深了些,施夷光偷偷的往院子外走去。走前还带上了那串奇怪的铃铛,准备问问天吴。 施夷光摸着黑走到院子里头,目光一扫,落在屋檐下放着的柴刀上。而后上前,将柴刀用布条系着绑在了背后。 再蹑着手脚向前而去。 古代的院子是篱笆,高也没有多高。但还是比施夷光的个头高好些。 她抬头,看了看篱笆旁边的枣树。然后上前,手攀着枣树枝丫,纵身一跃。身子飞旋,一个转身,稳稳的落在院子外。 然后向着庭院外的小桥走去。 小桥另一端是山林。 施夷光站在山林口,看了看幽黑的山中,像是张开的大口,无尽幽暗。她吞了吞口水。 讲道理,她最怕的不是读书,是鬼……说到鬼,施夷光忽而就想起了董四嫂家的鬼魂了。 这辈子,再加上上辈子吧,做了那么多次任务,刀口上都过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施夷光,最怕的就是鬼。 夏日的夜晚月朗星稀。明亮的月光洒在大地上,罩上了一层阴纱。其实认真看着,山林中,在月色之下,也是隐隐绰绰,许美的呢。 这么美,她施夷光有什么好怕的?唉不行不行,突然想嘘嘘……施夷光顺着河,往旁边走了两步,躲在一棵树后,四周忘了往,夜深人静的乡村里,安静极了,传入耳中的,只有田野中的蛙鸣。 施夷光解开裤子蹲了下去。 拉着小便,施夷光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就像前世千万次走夜路一般,总感觉身后有个头跟着在跳,上面两个眼睛总是会眼鼓鼓的瞪着自己。 施夷光蹲着,尿没拉完就往后看了好几次,口里念念道:“作为新时代高知女性,我是很有原则的一个人。不是我没素质,实在是这古代没有公共厕所……” 上完小号,施夷光站直身子,系好裤腰带。目光又落在前面的山林里,口中又开始哝哝道:“有点黑啊……”她不说话,心里实在有些慌。 她叉着腰,看着前面黑黢黢的山林皱着眉头,又抬头看了看高悬夜空的圆月。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神仙保佑我,心头莫要慌。”施夷光随口念叨着,而后双手合十摆了摆东南西北。 下定决心,往林子里走去。施夷光抱紧了身子,按着白日里走过的路,系着的布条儿,往山中走去。 山里没有光亮,夏日的萤火虫会有星星点点。施夷光却无心驻足欣赏,直直的往山上走去。 “神仙保佑神仙保佑神仙保佑……”她边走嘴里边念叨着。 不是她非得挑晚上来,实在是白天江边都有人,也不好偷跑。不得不晚上去江边找天吴老头儿。 越走越远,施夷光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之,就是感觉很久了,又感觉没多大一会儿。反正是走进山的深处了…… 可施夷光心里还是慌着。夜晚的风大,没吹过一阵,她就全身颤栗,汗毛立起。脚步加的更快了。 晚间的山林寂静无声,偶尔传来的乌鸦叫嘶哑而低沉,在黑夜中穿透整个山林,诡异而可怖。 施夷光脚上的速度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心跳也越来越快。 又想撒尿了…… 她脚步停了停,解开了裤腰带,忽而起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一个女人上厕所,马桶里面伸出一只手。 她要是在这里上,地下会不会伸出一只手? 施夷光拉着裤腰带的手紧了紧,赶紧系上,又打了个死结!匆匆往前走去。 越怕越想,越想越怕,越怕又越想……她想着自己后头跟着一个没有无头女尸,或者是披着头发的血淋淋的脑袋,跟着自己跳,就像是电影里的僵尸。 又想起儿时奶奶给她讲的农村尖帽子鬼,带着尖尖的帽子,身材很高大。一直跟在你后头,只要你回头,他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所以听到脚步声,一定不能回头。 脚步声,听到‘嗒嗒……塔塔’的脚步声,不能回头啊。施夷光心里告诉自己。 就是“嗒嗒……塔塔”的脚步声 “塔塔……塔塔……塔塔” “塔塔……塔塔……” 等等,施夷光一凝神。什么声音? “塔塔……” “塔塔……” “塔塔……” ……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到最后,施夷光能明显的感觉到,那脚步声,停到了自己身后。 施夷光的双脚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挪不动半分。她头皮发麻,心跳都骤然停了半分。 忽而心头一痛,她皱着眉头,扶着一旁的树干弓了弓身子。mmp……西施真的有心脏病啊,吓不得。 施夷光皱着眉头,一口口的往肺里吸着气,气短,她吸得很快,一下一下的吸着。 淡定淡定,她要淡定,一定要淡定! 忽而施夷光感觉脖子一凉,山风吹过之后。耳边一热…… 没错,是一热。 她感觉到了,感觉到了,有气息。在她的耳边,有气息。 恐惧和防备在施夷光的眼里并现。恐惧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反而镇定了下来。她的右手往后慢慢伸出,抓住了背后的柴刀。 施夷光咽了咽口水,看着远处月光下的树叶,眼里带上狠厉和肃杀:“老子可认识水神神仙。”一边说着神仙,手里的动作慢慢抽着背后的刀。 话音一落,施夷光便觉着身后的气息似乎停住了。 她放在柴刀上的手顿着,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身后都不曾有动静。她站直了身子:“告诉你,我跟天吴,就是水神,就这座山下的那条江里,那个神仙,朋友,晓不晓得?” 这个春秋,有神仙,有鬼怪。她一个凡人,身手再好,对上这些强大而诡异的东西,还是不敢妄动。 能动嘴劝退,自然好过动刀子。 “我跟他关系相当好,警告你,不要妄图自取灭亡。”施夷光再提着胆子补充道。 话音之后,便是一阵沉默。耳边呼吸的热感慢慢消失。 怕了?……施夷光身子又直了直,放心的呼出一口气。山中一阵寂静。 “呱!呱!”倏忽一阵乌鸦叫唤响起。吓得刚站直身子的施夷光立马缩了缩脖子。而后摸了摸脑门儿上的冷汗。 乌鸦声之后,山中又恢复了一阵寂静。 施夷光站在原地,放开手里捏着的柴刀。这才缓缓的转身,看了看四周。 除了月光洒在山林中,像是洒了一层银纱。林中有点点萤火,却不见一人。夜风拂过,吹了吹她脖子和脸,一阵凉爽之意。 她吐了吐气,目光一转,手往后一捞,抽出一把大大的柴刀,看向面前的一只大树桠。 而后拿起树桠,转身往前继续走去。 山中有一人影,在施夷光走之后,从树后绕了出来。男子一袭白衣,眼眸如星辰,面容美艳似山中妖孽,身影绰绰。旁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鸟,彩色羽毛如夕阳时的彩霞,一双眼睛像是翠色宝石,三足而立。一人一鸟站在洒满月光的林中,看着山中渐行渐远的女子。 “太邢,天吴是谁?” 旁边的鸟儿摆摆头。 “哦,那便只有回去问师父了。” 第14章 不能回了 施夷光一口气走到江边,站在山坡上快到的时候,几乎是脚不沾地飞过去的。堪堪刹住脚,才没有因为惯性冲到水里去。 她跪在江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而后跪在江前,看着茫茫江面,先是小声的喊了喊:“天吴神仙?” “天吴神仙?”施夷光的声音高了高。 回应她的只又江面波动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又拉高了声音:“天吴神仙?!” 江面依旧平静。施夷光站了起来,叉着腰看着江面,看着,好一会儿,才扯着嗓子道:“天吴老儿!” 湖面仍然是平静的不得了。 又叫了好几声,江面一如既往的平静。施夷光没办法,哭丧着脸,坐了下去。 而后开始含着怨气念叨起来:“我一个人,容易吗?要死不活的,在这边一个亲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都不管我,那我要怎么办嘛?不如死了算了”施夷光坐在江畔,双脚浸在江水里,说着,她忽而一顿。 死了,死了就来到了这春秋。那这边死了,会不会就回去了? 施夷光想着,盯着江水的眼睛发着亮。屁股往江里头边挪着,她再淹死一次试试? 屁股一挪一挪挪到江边,双腿几乎全伸进去了,双手撑着江畔,看着清澈明镜的江水,里头映着她的脸。 她皱了皱眉:“万一真死了呢?” 她不怕死,但是她怕死的过程。怕将死未死时的挣扎。更怕是之后消失于天地之间。那就划不来了。 施夷光屁股挪回了些。 她抬着头,望了望悬在夜空的明月。又转头看了看依旧黑黢黢如怪兽大口的山林。 在这边,呆到明儿天将亮再回去吧。 施夷光坐在江畔,拿起一旁的柴刀和大树桠,开始一下下的砍了起来。 这具身子的年龄太小,细胳膊细腿儿的,没砍两下,施夷光就得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不大会儿,施夷光手里的枝丫便被砍成了一节两寸长短的木棍,木棍一端削尖。旁边削了一地的残屑。 她拿起木棍,开始一点点的修起来。 过了会儿,一根两寸长的尖刺便出落在了施夷光手里。她拿着木棍比了比,而后放在别在腰间,又将削下来的树叶和残屑踢到江里头。 一切做罢,施夷光往后退了退,就着江畔睡了下来。还好是夏夜,江边凉爽却不寒冷。施夷光打了个哈欠。 这身子年纪太小,睡眠需求还是很大的。她闭上眼,靠着江。似乎就靠着天吴老神仙一般,将才见到鬼惊吓后的恐惧慢慢散开,听着江水潺潺,沉沉的睡了过去。 晚风徐徐,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旁边轻声唤道: “西施姑娘?” 施夷光的眼皮动了动。 “西施姑娘” “西施姑娘” 施夷光从睡意中被人唤醒,缓缓的睁开了眼睛,迎面看见一个白发老儿,杵着拐杖。她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周围,睡意朦胧。忽而眼神一聚,坐了起来。 “天吴神仙?”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白发老儿,眼神泛起了光。 面前的天吴点点头,杵着拐杖往前后靠了靠,转头看了看天色。 夜凉如水。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老儿,确定是天吴老头之后,睡意都消失了,只剩精神:“你总算出来了!我之前叫的嗓子都快哑了。” “将才山中有人看着你,我不能现身。”天吴说着摇摇头,看着施夷光道:“西施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有人?”施夷光看着天吴眉头一皱。有人她怎么没感觉到气息? 天吴点点头:“有人,不过很远。且早就离去了。对了,你找我是何事?” “找你有什么事儿?”施夷光倏的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天吴老二道:“你竟然问我找你什么事儿?哦,你的意思是我不找你,你就会把我扔在这鸟不拉屎的时代活一辈子了是吧?” “天哪?不然呢?”天吴老头一听,脸上比施夷光更不可思议,他眉毛立起,眼眶皱起,不可思议极了。“不然呢?你还想回去?” 施夷光看着天吴那表情,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的回道:“那我不能回去了?” “当然不能!”天吴像是见鬼了一般:“你怎么还能想回去。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你。” “那我爸妈怎么办?”施夷光一听自个儿不能回去,整个人都不好了。 “人生死有命。丧子便要承受丧子之痛。”天吴看着施夷光,叹了口气:“我这几日,专程去天庭司命仙君那儿看了你的命,你命该断于落水之日。后来我又去地府,阎王看了生死簿,你的阳寿已尽,已经被划掉了。” 说着,天吴老头看着施夷光顿了顿,叹了口气:“所以,肯定是回不去了。” “那西施呢?”施夷光苦着脸,她追问道:“真正的西施怎么办?我的命没了,她也没了么。会不会重生在我的身体上了?” 天吴老头看着施夷光,摇摇头:“不会的,司命君那儿说了你的命数已尽,那你的肉身就不会再存于世间了。阎王那儿说了已经在生死簿上划去了你的名字,那灵魂不是下了地府轮回,就是归了天。” “等等!你说,若是阎王划了我的生死簿,灵魂就会归了天?”她脑子一转:“那我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为什么我的魂还在西施躯壳里?” 天吴老头,听着咳了咳:“那是因为西施的灵魂代替你的灵魂去了。”这么解释,应该可以吧。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了。”天吴老头冲着施夷光摆摆手:“反正就一句话,你现在,就只能在这儿活着,活成西施。要死要活都随你,反正是不要想回去了。” 说罢,天吴老儿看着施夷光,头摇了摇。手里的水球发着光。 施夷光听完天吴的话,抬头看着天儿的眼神有些空洞。突然有些……茫然。以后要怎么办? “好了,没问题我就先走了。”天吴老儿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等等!”施夷光伸出手一比。天吴的动作顿住,转身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手上不动,低下头,目光看向天吴,又移向天吴手中,发着蓝光的水球。 第15章 玉竹节 “好,可以。我在这儿活着。活成西施。”施夷光说着,目光直直的盯着天吴老儿的蓝水球:“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儿?” “何事?”天吴眨了眨眼皮子,看着施夷光狡黠的样子。他总觉得面前的女儿,说不出什么好事儿。 “我要修仙。”施夷光说着,目光从那水球上,移到天吴老头的脸上:“我要跟着你修仙,可以吧?” 跟着神仙应该可以修仙吧。先是收徒,然后传授法术仙术什么的。她前一世看那些个修仙小说,穿越后因着机缘,修仙之后威慑天下,然后唯吾独尊老子天下第一。 这样的话,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春秋乱世,就安全了许多。 天吴听得眉头一皱:“哪有凡人练法术的?” “多得是凡人练法,你们不是凡人练出来的么?”施夷光看着天吴说道。神仙不都是人修成的么。电视里都这么说。 “狗屁,我本就是水,日日年年取天地之精华,汇聚成神。人身,不过是我的幻影。”天吴翻了个白眼,他不知道面前的女子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跟你们这些凡体肉胎的生灵交流,对方是什么我才幻化成什么而已。怎么可能是人呢?” “那为什么我经常听到有人说,人也能修仙?”施夷光还是有些不死心,死缠烂打的问道。 “怎么可能!”惊诧的否定之后,天吴顿了顿,看着施夷光道:“人要修仙也可以,但那是死之后。脱离肉身,本身极有仙根,食天地之精华,又平生做尽好事的,死之后被天庭收入,入仙籍。开始修。” “你要死吗?”天吴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扁扁嘴,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脑子进水,自然不死。”好不容易活着,现在知晓不可能回去,那总要好好活着吧。 “是啊,我也劝你别死。反正你没仙根,死了也是白死。只有做鬼,做不成仙。”天吴在旁边补充道。 施夷光冲着他剜了一眼,脑子一转:“那学法术呢?就是这样,”施夷光双手乱挥:“piu~piu~piu!就可以物转星移,颠倒乾坤的。”施夷光说着放下双手,看着天吴:“这我可以学吧。” 天吴看着面前像是得了癫痫的女儿,还是慎重的想了想,而后点点头:“法术倒是可以学。” “太好了!”施夷光一拍手掌,开心的说道。 “不过……我肯定是不能带你的。”天吴看着施夷光,摆摆手。 “为何?” “因为神仙练的法术啊,跟凡人不同。你自个儿去寻会仙术的凡人教你吧。”天吴看着施夷光解释道。 “我哪里去找啊,认识的人里头除了你,谁都不会法术啊。”施夷光立马苦着脸。 “这我就没办法了。”天吴说着,看了看天色:“反正只能你自个儿想办法。” 施夷光站起身子,叉着腰看着天吴,一脸都皱着:“你这人太坏了!把我搞到这鸟不拉屎就管都不管了?我被莫名其妙带到这里,是你这个水神的责任。” 水神天吴杵着拐杖往后退了半步,满是嫌弃:“你不会让我对你负责吧?” 施夷光立马往后头退了半步,盯着面前的老头儿:“想得美。” “我看你才是想的美。”天吴说着翻了个白眼。 施夷光脸一黑。 看着脸已经黑下去的施夷光,天吴扁着嘴想了想:“不过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他边说边往怀里掏去。 过了一会儿,便掏出一个水做的玉坠,忽而双手一挥,玉坠发出光亮,从水变成凝实的玉。 天吴将玉坠递给施夷光:“喏,这个给你。” 施夷光接过玉坠,细细的看了看。玉坠很小,像是一节竹子,只有她的大拇指粗细。 “这个干嘛的?” “这是一个玉笛。若遇到危难,默念:水兮天吴,归来归来。玉坠会变成幻笛,你一吹,我便会出手相救。”说着天吴伸出食指,一点,一地纯净透明的水滴直直坠入施夷光的眉间,而后隐没了进去。 施夷光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额头,光洁如初,又看看手里拿着的玉坠,往脖子间带去:“‘水兮天吴,归来归来’是吧,好的,我记住了。” 说着,施夷光忽而一顿,她抬头看向面前的老头,张大嘴巴瞪着眼睛看着天吴:“我今天见到了鬼!!” 天吴闻言,一挑眉,看着施夷光不解道:“鬼?哪儿见到的?” “就是我们家不远的董家院子里,吓尿我了呀!”施夷光瞪着天吴,心有余悸的说道。 天吴皱了皱眉头:“人死后魂魄都要背阎王的人带走,大概她怨念太深,藏了起来才没被阎王的人发现吧。”说着,天吴偏头看着施夷光诧异道:“不过就算它们留了下来,也不会跟影响人间之事啊,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施夷光看着天吴,手伸向胸口里头:“就是我有一个铛,说起来也怪了,这铃铛竟跟之前我爸送”说着,施夷光一顿:“咦,我铃铛呢?” 她记得出门时,还特意带着了! 天吴看着施夷光,转头看了看天色,回头道:“下次再说吧,我不能在留了。” “那那我要是遇到鬼怎么办?”施夷光伸手一把抓住天吴,结结巴巴的问道。 “你现在有我给你的玉竹,那是仙家之物,鬼怪那些魑魅魍魉,躲还来不及勒!”天吴说着,从施夷光的手里将袖子扯了出来:“就放心吧。且我归去会给阎王说这小鬼的。” 施夷光低下头拿起脖子上带着的玉竹,犹豫的喃喃道:“真有什么神?” 问着,再抬头看去时,天吴已经不见踪迹。江面平静如初。 施夷光愣了愣。 又低头看了看脖子上的玉竹,叹了口气。 把玉坠藏在衣裳里头,又看了看天儿。夏日白日长,天儿早的也快。这会让已经微微变成深蓝,天上的星星还布在半蓝半黑的天空。 施夷光转头,看了看山林。林中已有清晨的微光照进去。 施夷光摸了摸胸口的玉坠,又摸了摸腰里头别着的尖刺。心里安心极了。而后拿起柴刀大步往山林中走去。 第16章 有病? 山中有清晨鸟啼声,叽叽喳喳,欢快的很。山中有露,施夷光却顾不得了。要在施母施父发现之前归去。 山中不时传来一阵阵花香,清晨的空气沁人心脾。闻在胸腔,整个人都是舒畅的。 施夷光走在山路上。心里想着别的事。 现代,是定然回不去了。若是练了法术,或死后,能见到爸妈,那便再相聚吧。 天吴也说了,人死之后,不上天庭入仙籍,就是入地府轮回。人固有一死,死后就是生生世世的轮回。想到这里,她担心着爸妈的心就松了松。 西施心中是想明白了,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呢?怎么办?不管怎么办,只能留在这春秋乱世办了。 鬼怪什么的也不用怕了,反正她有天吴给的玉竹。那是仙家玩意儿。 施夷光脚下生风,向着山下跑去。她跑出山的时候,天儿已经亮了起来。 施母已经在庭院里头扫地了,灶屋中炊烟袅袅,施父在庭院外的地上挖着地。 施夷光顿了顿脚步,而后将柴刀放下,又掩了掩腰间的尖刺,径直走出了山林,没躲没藏。 “爹,娘。”施夷光走过桥,冲着两人唤了句。 在庭院外锄着地的施父和在庭院里扫着地的施母手上一顿,都转头看来。 “光儿,你这是去何处?!”施母拿着扫帚的身子站直,看着施夷光的脸上带着怒意。 施夷光径直走到院门口,伸出手转了转,扭了扭腰:“清早去锻炼了会儿身子。” “跑山上锻炼身子?”施母问着,手上的扫帚立着,皱起了眉头。 “是啊,山上空气清新呗。”施夷光说着,往施母走去,每走一步,插着腰踢一下腿。 施母看着瞪大了眼睛:“光儿你这是作何?这腿翘的也……快些放下去,你爹看到铁定又是一顿揍。” “这叫踢腿,你不懂。”施夷光插着腰边向着前面踢腿,每一次都使劲儿踢到脑袋上,转头看着施母安抚道:“娘,你不用担心,我还要劈叉呢。” 西施有心脏病,身子太弱了,她既然要在这里活下去,头一件事儿就是得把身子养好。 不然打人都是娇嗔的欲迎还拒。 施母皱着眉头看着西施:“听话,你这腿踢得太不雅了,待会儿被人看到会耻笑的!”施母说着,看着施夷光。 这也太不雅了吧。 “娘,你不懂。”施夷光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拿起来对着施母竖着食指摆了摆,边踢腿边道:“这个动作,既能锻炼韧带,增加身体灵活度和速度。还能促进身体循环代谢……哎哟!” 后脑勺一阵痛,施夷光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看去。 便见施父一边穿着草鞋,一边道:“我只晓得你这流氓样会挨揍。”说罢,一脸淡定的穿好了草鞋,站定,看了一眼施夷光,往前走去:“她娘,再这样顶嘴直接揍吧。” 施夷光揉了揉头,从后脑勺的头发上拿下一个草鞋的稻草屑,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施父:“你干嘛打我!” 这么痛…施夷光龇牙咧嘴的揉着后脑勺。 施父转头白了施夷光一眼:“下回再看见你做这些笑话人的动作,吊起来打!”说罢,转身往屋子里头走去,边走边喃喃道:“现在的姑娘,真是不害臊……” 施夷光放下手,看着施父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你爹说的对,女儿家还是要矜持一些的好。”施母的声音响起。施夷光转头,看着施母叹了口气,复而拿着手中的扫把继续开始扫了起来。 边扫嘴上边教导:“光儿你虽生为农家女,以后也不得不做家务,也要相夫教子,做不得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但女子行礼谨止,品德、辞令、仪态、女工都该学…”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施夷光摆摆手打断施母的絮絮叨叨,这当真是亲妈。说着施夷光往房檐底下走去:“明儿一早我就去季夫子家上学。” 清晨的太阳温煦着,不约片刻便渐渐热了起来。 施夷光走到房檐底下,躲在阴影里。不踢腿,那她压腿总行了吧。 她站在房檐底下,屈着腿左右压着,看着院子里扫完地开始染纱的施母,与挑着粪桶不是走过的施父。 边压着腿,边发着呆。 二十一世纪吧,仿佛有很多人梦寐以求这样的际遇。希望能穿越到古代,领略古人的风情韵味。可她施夷光不在这些人里头啊,那么多人可以选,怎么就偏偏把这好事放到她头上呢? 她可一点儿都不屑这际遇。 人生地不熟的,即使读过许多书,学过一些。在这无人问津的山旮旯里头,完全是无用。一无是处又一无所知。 况且……她也不聪明啊!除了会杀人,宅斗宅斗不会,宫斗宫斗也不会。要怎么活?现在的她无比羡慕那些智商爆棚的女主角,穿越之后,宫斗也好,宅斗也罢,翻手为云啪啪啪,叼翻一众人。 她一无所知,可至少知道西施这人以后是要嫁入吴皇宫的。 然后沉江,淹死。 施夷光突然没了锻炼的心情,直接瘫睡在房檐下,望着房檐上的燕子窝长叹一口浊气。 她要怎么办啊…… 一躺下,带在脖子上的丝线往旁边滑了滑。 施夷光感觉到了,捏起丝线,一拉,拉到头上,盯着上面的小玉竹。 “水兮天吴,归来归来。”施夷光看着那小节竹子,喃喃念道。 话音刚落,玉竹陡然边大,便有那一个巴掌长短,上面有五个小孔。 施夷光面无表情的拿到嘴边一吹,一声悠长的笛声响起。 庭院中染着纱的施母依旧背对着卓夷葭,似乎并没有听到一旁的异样。 须臾之间,便见房檐旁边一阵袅袅白烟,烟中浮现一个人的面容,便是那白发苍苍的天吴老儿。 他先是手一挥,一层淡淡的光罩笼着两人。 “怎的呢?可是遇到了危险?”那天吴老二看着躺在地上的施夷光,眉头一挑,带着匆忙与担忧之色。 施夷光浑身像是吃了软骨散,一动也懒得动,只是眼珠子一转,盯着那天吴老儿:“就是无聊,想看看你在不在。” 天吴一听,愣了愣,整个脸都黑了下来。看着施夷光,抿着嘴,粗喘着气,最后翻了个白眼:“脑子有病。”而后手一挥,消失在天地之间。 第17章 考察环境 那袅袅雾气也散了开来。施夷光手中的玉笛也变成了拇指节那么大。 施夷光盯着手里的玉坠,瞥了瞥嘴,塞进衣服里,而后站起了身子。 反正都是活着,赖活着就活着吧。她抖了抖双肩,看着从院子里挑着粪桶出去的施父,快步跟了上去:“爹,我跟你一起出去。” 首先,要熟悉春秋的地理环境和她住的地方,以及这个年代。 施父听到声音,挑着扁担的身子顿了顿。转头看向后面跟来的施夷光。 “你跟我一起作何?”施父看着施夷光挑了挑眉:“得空不如帮你娘去浣纱。” “我想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施夷光走到施父旁边,看了看他挑着的粪桶里的粪。里头还有两坨粑粑飘着。 “新鲜空气是什么?我不是让你在家帮你娘浣纱么。”施父看着施夷光,语气愈发不好,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老实呆在家里,帮你娘调调纱色,你不是学会染色了么。” 施夷光站在施父面前,背着手,语气平静:“新鲜空气就是一种色,要跟你去田里看看才能把握好分寸。” “什么颜色?”施父觉得愈发听不懂这个小女儿的话了。 “就是田里粟谷的颜色,走吧,不要耽搁了,我待会儿还要回来帮娘染色。”说着施夷光往外头先走了一步。 施父回过头,不明所以的也跟了上去。 一走出栅栏院子,施夷光便停了停脚步。而后站定,转头看向施父。等到施父往前走去,便才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施父在前面,结实的肩膀挑着扁担一摇一摇的走着。施夷光跟在后面,离得比较远,怕那粪桶里的粪晃出来沾到她身上。就背着手悠闲的跟着,头左右看着,看着这村落里的样貌。 “施家大哥去浇菜啊。”旁边又端着簸箕的妇人走过,看着施父笑着打招呼。 “是呢,趁着天儿早,把地里的三亩粟浇完。”擦肩而过的施父回道。 “哎哟,这西施侄女儿是越长越标致了。”妇人看着跟在施父后头的施夷光,眼睛亮着夸赞道。 施夷光跟在后来,背着手,闻言转头看着那妇人点点头:“谢谢。”而后继续往前走去。淡定如初。 妇人一愣。这不对啊,平日夸小女儿好看不该是羞涩掩面而走吗? 施夷光跟着施父走到田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烈了起来。幸而施家的天地挨着一边的小河。 小河潺潺流水,施夷光去旁边的地里摘了个大大的芋头叶子,跑到河边坐下,两只脚泡在里头晃着,头上顶着芋头叶,看着地里的施父浇着粪。 施父边浇粪,边看着田坎上顶着芋头叶坐着的施夷光,指了指另一边田坎的桑树:“光儿,你嫌日头大去桑树下坐着呗。” 施夷光看着另一边田坎上的桑树摇摇头:“我泡会儿脚再去。” 田里又恢复了安静,施父继续浇着粪,施夷光就在一边看着地形。 一望无际的田野,除了矮山就是田。这地形看了后有什么用呢? 似乎……看了也不懂。 她倒是会分析地势,可是分析了有什么用呢?来逃跑么…不说她是路痴,这么小个人,跑了才是更危险吧。 想至此,施夷光倏忽想到她落水中的牛革麻袋和那块儿大石头。调皮的眼神敛起,便得幽深。 她记得第一眼时天吴说的,救她,所以回到了这多年之前。那也就是落水之时,是多年之后。牛革袋子,在这个时代也不是平常人用的。 还系着石头。 所有联系起来,施夷光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多年后被越王宫沉江。 良久,施夷光站起身子,顶着叶子走到另一边田坎的桑树下,倚靠着树干,盯着近处的施父。 施夷光收回目光,落在田里浇着粪的施父身上。 西施她爸,其实长得蛮帅的呀。西施便是像极了他的眉眼。他鼻梁高挺,眼睛也比常人的狭长,薄唇微抿,头上的发丝束起来,用蓝灰色的布包裹着。穿着蓝灰色的麻衣,挽着裤腿,一下一下的浇着粪。常年日头下的劳作让他皮肤有些黝黑。 不愧是名垂千古美人的爹,也是帅的一塌糊涂。施夷光想着,回过了头。 “爹,我问你个事儿。”施夷光偏着头,看着一边的田野开口问道。 “你问。”施父依旧保持着挥着粪瓢的动作,回道。 “现在是哪一年啊?”施夷光问着,回过了头,复而看向施父。八岁的小女孩,不知道是哪一年,很正常吧。 施父听闻,站起身子,望着天想了想,复而看向施夷光,伸出手抓了抓头:“是王十四年,还是十五年来着?” 说着吗,他身子站直了些,自个儿又摇摇头:“不对,好像是十六年!不过光儿,你问这个作何?” 施夷光抬起头翻了个白眼,这连是哪一年都不晓得。 “那你晓不晓得,咱们现在的大王是谁?”施夷光没有回答,又问着,依旧仰着脑袋,看着头顶的桑叶。 “大王就是大王啊,还能是谁?”施父站着身子看着田坎边儿坐着的施夷光,他是越来越看不懂光儿了啊。 什么鬼,连自己大王的年号都不知道… “那你晓得什么啊。” “我只晓得叫大王,其他都不晓得,你要问,明儿去村头找季夫子的时候,问他吧。”施父说着,又拿起粪瓢开始浇粪。 施夷光回过头,看着施父,皱起眉头,这是有多偏僻啊,竟什么都不晓得。 又是长叹一声,施夷光仰着头,她将才好似在这树叶中间看到了什么。施夷光侧了侧头,目光落在了树叶之间红红紫紫的果子上。 桑葚? “爹,这桑葚是咱们家的吗?”施夷光看着施父大声问道。 施父抬头瞥了一眼:“你说桑果吗,是咱家的,要吃就吃呗。” 听完施父的话,施夷光一笑,放下手里拿着的芋荷叶,抱着树干便爬了上去。对于爬树这种事,她是轻车熟路的很。 第18章 日出与日中 没多大一会儿,施夷光便抱着一堆乌黑的桑葚下了树,放在树下的芋荷叶上,往另一边的溪边走去。 洗完之后,一颗颗的放在芋荷叶上,端了起来。 施夷光端着那芋荷叶在怀里头,转头看向施父:“爹,我回去帮娘浣纱了。” 施夷光本想跟着施父旁边问问他的,结果他什么都不晓得,再呆这儿也没用,不如明日去问季夫子。 闻言,施父站起身子,看着转身欲走的施夷光:“你那什么,新鲜空气的什么颜色,弄懂了吗?” “弄懂了,就是这个颜色。”施夷光边说边转过头,指了指怀里抱着的桑葚。而后转身淡定离去。 施夷光走在回去的路上,边吃桑葚便转着。 走着走着,老久不到家啊。 施夷光顿了顿脚步:“不对啊,怎么还没走回去?”边说着,施夷光转头四看。 这条路,怎么那么不熟悉? “不会又迷路了吧。”施夷光苦着脸,转头四看,嘴里自言自语的咕哝道。 施夷光端着桑葚,往回走去。 刚刚走到,是哪条来着? 日头太大,施夷光不一会儿头上便冒出了一层汗,她抬着袖子抹了抹,呼了口气。怎么办? 正是农作时段,这会儿路上也就没有几个人。 走了好一会儿,施夷光感觉自己都要被烤干中暑的时候,总算听到了旁边有嬉笑声。 嬉笑声和水声混淆在一起,她沿着声音走去,便见有年纪相差无几的男儿在河中抓鱼。 “西施妹子,你怎在这儿?”河中有人问道,说着便往施夷光站着的树下走来。 少年的五官很秀气,但年纪不大,未长开,却也俊秀。 施夷光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我忘记回家的路了。”她记得,这个少年便是当日在河边找到她的言偃。 “原是这样,那我送你回去吧!”言偃说着,伸手一捞,便从旁边的枝丫上拉下一件棉麻的衣服,往身上一套:“走,我带你回去。” 施夷光看着言偃,没应声,只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言偃你去哪儿啊!”后头还在插鱼的少年们扯着嗓子问道。 言偃系好身上的布带子,转头看向河中少年,又扯着嗓子回道:“我送西施妹妹回去,你们先插着!” “哦哟……”后面的少年站着,阴阳怪气的笑话着。 少年回过头,抓了抓头发,脸上有些红,不好意思的转头看了眼施夷光:“咱走吧。” 万里无云,天上日头愈发大了。不是正午,却是热的不行。 施夷光跟在言偃后面,一边吃着桑葚,薄薄的嘴唇染上微微的乌色,一边无所谓的转头四看,想要记住这条回家的路。 “言偃哥,你也在村头季夫子那儿上学吗?”施夷光跟在后面,边吃着桑葚边问道。 “在啊,怎么,你也要去夫子那里上学吗?”言偃走在前面,一说话便不禁回头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看着言偃转过来的脸,点点头:“是啊,我爹让我明日就去。” “那不挺好吗,反正你们姑娘家的话,也就学一两年。又不当夫子。”言偃说着,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那季夫子博学吗,每日上课的时辰是何时?”施夷光在后面,继续问道。 “每日鸡鸣时分去听讲。博学嘛,反正我觉得夫子好似什么都晓得。”言偃说着,转头看向施夷光:“你问这个干嘛。” 施夷光看着言偃,摇摇头:“我就问问。” 闻言,言偃看着施夷光一笑:“这你不用担心,季夫子可博学了。什么都晓得。东河头鱼下的卵蛋子在何处,院子里的母狗喜欢哪只花狗,还能算到他那只大白鹅一个时辰叫几声勒!”说着转头骄傲的看了一眼施夷光。 施夷光悄悄的撇了撇嘴,翻个白眼没接话。只是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呼……这天儿实在太热了。”施夷光有力无气的说着。没空调的地方,夏天真是热死个人呀。 言偃转头,看了眼头发都被汗水黏在耳边的施夷光,抬头看了看正烈的太阳,皱了皱眉:“要不我们先歇歇吧,这儿离你们家还有好些远呢。” 施夷光一手抱着桑葚,一手插着腰,看了看路边的大杨树,呼了一口气,而后走到路边,靠着杨树坐下:“先在这儿休息会儿。实在太热了。”说着,施夷光抬头看了看正烈的太阳。 “这正午的太阳也太大了吧,这么热。”施夷光说着,指尖捏着衣襟领口荡了荡,灌入胸膛的凉风让她舒服的呼了口气。 这么热的天儿,也不能穿吊带牛仔裤。快热死个人。 言偃看着施夷光的动作,目光若有若无的扫过她露出的胸跟白颈,强扭着偏过了头,目光看向路的另一边,试图说些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唉有人来了。”言偃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马车一路缓缓的驶着,青底印白花的丝绸缎子搭着车门,被夏日轻微的和风吹得帘脚轻轻晃着。 施夷光闻言,转头看了眼往这边越来越近的马车,毫不在乎的撇开脸。有人又怎样,反正也不会顺带载她回去。 她又回过头看了看天上太阳,皱着眉头哝哝道:“这个时代要是有个后羿就好了。让他射了这个太阳。” “啊你说什么?”一旁的言偃听到施夷光自言自语的话,转头问道:“什么太阳。” “没什么,就说这太阳太热了。”施夷光回过头。余光瞥了一眼路上往这边驶来的马车。 “哦,是很热啊。”言偃点点头,见施夷光对那马车不在意,于是跟着她的话说道:“你说这太阳是中午近还是早上近?” “自然是中午近啊。”施夷光想也不想便回道:“中午热的跟在热水里泡着一样,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汗!”说着,施夷光横头一抹,手上便是一把热汗。 言偃摇摇头,有板有眼的道:“其实我觉得早上的近呢。” 施夷光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第19章 圣人 感觉到施夷光的目光,言偃兴奋了些,显得很有主见的样子:“你想啊,早上的太阳浪么大!”说着,言偃两只手围着,比了一个大圈。而后又用食指和拇指屈着,两只手比了个小圈:“中午的太阳就这么点儿。哪个近啊,肯定是早上近嘛。” “你懂个球。”施夷光热的吐了口气,小声说道。 难道还要她跟一个春秋的乡村儿童解释,地球围着太阳转,早上中午都一个点儿。距离一样近。可是早上是地球表面所处位置是在边缘,正午所处位置是在正中央,处于太阳直射范围。按照球体的表面来讲,自然是中午隔得近。近的距离便恰是地球的一个半径。 她疯了才会跟他扯这些。 “懂什么球?”言偃转头看着施夷光不解的问道。 施夷光吐了一口浑浊的气,又深深呼吸了一口,转头看着言偃提高声音,无奈至极:“言偃哥你不要跟我说话好吗,实在是太热了啊,我口水都晒干了,没力气跟你扯皮蛋啊。” 言偃一愣,刚要说话,便听旁边一声温和的声音响起:“你们在争论什么呢?” 施夷光闻言,转头看了看,便见将才路上的马车不知何时驶到了两人这里。她目光落在马车的车窗帘后,便见一年愈花甲的老人坐在车中,头上用蓝布抱着髻,一脸的褶皱。 他一手掀开帘子,看着杨树下坐着的两个小儿,声音温和,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 施夷光看了看那老儿,转头撇开脸。 这天儿实在太热了,让她也实在没力气说话。 那老人看着施夷光撇过的头,皱了皱眉,旁边的言偃见此,赶紧起身对着那老儿回道:“我们刚才在争论,太阳是中午近还是早上近。” 这老头子出行还有青布马车,平民可是没有这个待遇的。不说非富即贵,那至少也是有地位的。言偃自认为不是西施妹子这般的天真小儿,也跟着爹娘混了几年,这些基本常识还是懂的。 “哦?那你们怎么争的呢?”那老儿显然被这个话题给拉住了注意力,看着言偃问道。 “我说是早上近,因早上太阳将出时许大,中午是便小了。这不是近大远小的道理么?”言偃看着老人规矩的回道。 老人听得点点头:“嗯,有道理。那你是怎么回的呢?”说着,老人的目光又落在施夷光的身上。 施夷光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坐在车辕上,一手执笔一手执竹卷,埋头不停写写写的另一年轻男子,最后落在车帘后那老头儿身上,没应声,而后又漫不经心的回过了头。 施夷光一言不发,她抬着袖子抹了把脖子后的汗水,又呼了一口气。然后拿起怀中抱着的桑葚吃了两颗。薄唇上的乌色深了些许。 见她对人家不理不睬的样子,言偃却是转头看着那老人歉意的道:“您不要生气,她年纪还小。” 施夷光在旁边听得翻了个白眼。是真的太热了,又渴。 “无碍。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那老头对着言偃安抚的摇摇头,又问道:“那你能告诉我她是怎么回答的吗?”说着,看了一眼一旁坐着一脸桀骜不驯的施夷光。 “她说是中午大。”言偃也跟着那老头看了看旁边的施夷光,转头尊敬的回道。 “为何?”那老头挑起眉头,转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也不说话。自顾自的吃着怀里的桑葚。 她觉得,争辩的这个话题,真的没有任何意义。没有意义的话,在这样热的人张不开嘴的天气,她也不想过多纠缠。 言偃转头看了眼施夷光,而后回过头对着那老人道:“她说,早上清清凉凉,中午热的像是在热水里蒸着一样。便是近的热远的冷的道理。”恭敬的说完,言偃转头看了眼施夷光。 他可是上过学的,夫子说过,上过学的人,要知礼。知礼,方而能服人尊人,方而能吸引人。 这样子,西施妹子会多看他两眼吗?言偃的余光若有若无的扫过一旁坐着的施夷光。 那老头儿满意的看着知礼恭顺的言偃,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是这个道理。” 认真的想了想,又将目光落在言偃身上,摇摇头:“唉……这个,我也不清楚呢。” 有人问他吗? 施夷光坐在一旁,听着乐的笑了一声,转头看着那老头:“谁说你懂得多?” 对于天体运动,这个时代的人懂得不要太少了好吗? 那老头看着施夷光,而后又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太阳,自言自语道:“是啊,谁说我知道的多呢?”而后放下车帘,马车缓缓往前走去。 “有病?”施夷光看着驶去的马车,嘴里轻轻说着,一脸的茫然不解。这时代的人脑回路总是这么与众不同。 看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忽而,施夷光脑子里一阵光闪过。 老者…春秋…日初出远……日中时近……旁边的人记录… 她全身一顿,而后看着已经驶远的马车缓缓的瞪大了眼睛。便在那马车拐弯之际,施夷光倏的站了起来,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而去! “孔丘!!!” 一旁的言偃吓了一跳,看了看散落了一地的桑葚,又看了看狂奔而去的施夷光,茫然而无措。 “噗通”一声,施夷光一个脚滑便栽倒在地。言偃赶紧跑上来准备扶起施夷光。 哪只施夷光跟不知痛一般,双手一撑,两只脚麻利的站起想着马车拐弯消失的地方跑去! “哎!西施妹子等等我!”言偃看着施夷光失心疯般的样子,唯恐出事,赶紧跟着跑了上去。 施夷光赶死赶活追上拐弯处时,那辆马车早已不见踪迹。她皱着眉一脸肃容四望,企图找到那马车的身影。 “西施妹子,怎么了?”身后追上来的言偃气喘吁吁的跑到施夷光的旁边,关切的问道。 都说西施妹子掉水之后落下了毛病,这会儿不该是犯病了吧?言偃一边想着,一边担忧的看了看施夷光的脸色。 施夷光摇头,看着再无一人的道路,长长的叹了一声:“没事儿。”说着生无可恋的闭上了眼睛。 天知道她刚刚错过了谁…… “那现在……”言偃看着施夷光,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好怕这西施妹子突然犯病。 “回去吧……”说着施夷光转过身子往回走去,而后又恋恋不舍的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路,长叹一声。 “哦,走这边。”言偃指了指跟施夷光所走相反的那条路。 施夷光现在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唯有小学学过的一篇古文,久久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日,问其故。 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 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 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 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 孔子不能决也。 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 第20章 飞机 施夷光跟着言偃回到家的时候,施母正在厨房里做午饭,矮屋上的烟囱上面冒着白烟。院子里的鸡咯咯咯的叫着。正午的太阳下晒着的纱上面拉了一层白色的布挡着强光。院中轻纱飘扬。 “施大婶,我送西施妹子回来了!”言偃站在施家院门口,冲着冒着烟的矮灶房扯着嗓子喊道。 听到声音,施母从灶房里走了出,还带着头巾,撩过纱看着院门口的言偃,目光落在施夷光身上,带着质问不满的道:“光儿你去哪儿了啊?你爹回来看你不见吓得又出去到处寻你了!” 说着白了施夷光一眼,目光又落在言偃身上,笑道:“言偃啊,又麻烦你了!快些进来,眼见便要吃午饭了,就在咱们家一道儿吃吧。” “不必了施大婶,我只是来送西施妹子家来的。她寻不到路了。”言偃看着热情的施母,双手搓了搓衣裳,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不打紧的,反正在来了就一道儿呗。”施母看着言偃说着,又转头看向施夷光:“光儿,速去把桌子擦了。言偃,你去帮大婶把你施大叔寻回来好不,就在村东那里。” “唉好。”言偃点头应声,向着院子外头跑去。 看着言偃走远的身影,施夷光转头,看向自家正在搬桌子的母亲。 院子架上种着的瓜果上头开着黄花,缀在架子上。 “娘,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孔丘的人?”施夷光站在院坝里头,一手撑着带着黄花的院架,看着摆着桌子的施母。 “孔丘?”施母一边摆着桌子,一边抬头看着施夷光,疑问道:“谁啊?” 施夷光撇过头,扁了扁嘴:“谁也不是,当我没讲。”说着,向着屋檐下走去,搬起了凳子。 她爹连今年是哪一年都不晓得,还指望她娘能知道孔子是何许人也? 施母看着施夷光,又道:“光儿,明天你去要去夫子家了,你言偃哥哥在夫子那里上学,你要是不懂可以问他。” 施夷光边搬着凳子,边应声道:“知道了,娘。” “也要听夫子的话,不准惹事。”施母继续谆谆善诱。 “是……”施夷光拖着声音漫不经心的应着。心里却还想着孔子的事儿。 她要是,能跟着孔夫子就好了。基本上就不用担心往后的事儿呢。 至少能学的一身本领,跟着周游也能摸清这乱世各国之间的牵扯利害。那往后沉江的事儿,似乎也不用太担心。 施夷光想至此,抬着凳子仰天长叹。 她怎么就不能早点儿认出来呢? 唉………… 施母听到哀叹声,抬头看向施夷光,正要说话,目光落在院子外走近的两人:“光儿,你爹回来了。” 施夷光转头,看着言偃跟施父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院子里头。 走进院子,他先是转头狠狠的剜了一眼施夷光,厉声道:“下回再出去这么久不回家,就打断你的腿。” 施夷光将凳子放在桌旁,抬头,看向施父:“言偃没给你说是我迷路了吗?” “你还好意思讲?”施父又转头剜了一眼施夷光:“这么大个人还能走迷了,脑子装的是浆糊不成?” 施夷光看着施父,莫名其妙被骂着,看着施父回偏头道:“你生的女儿这么大个儿还能走迷了,你还有脸了?” 正在院子里赶着鸡进笼子的施父被怼的一愣,转头看着施夷光:“你什么个意思?不成你迷了路还是我的错了?” “不是你的错难道还是我的错了?”施夷光转头,扫了一眼施父,边说边向着灶房走去:“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女儿,我犯错的时候你得省一省自个儿的问题。” 施父看着施夷光走进灶房的身影,眉头皱了皱,又松开。又皱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还是他的错了? 施父的眉头皱的更深了:“说的,怎么听着很有道理。”说着,他转头看着一旁帮忙赶着鸡的言偃:“是吧,言偃?” 言偃一边帮忙赶着鸡,一边应声道:“夫子讲,稚子无教,父母当省。我想西施妹妹说的便是此意罢。” 施父立着,听着言偃的话,而后点点头:“既然是夫子讲的,那定然没有错了。” 院子里头的人赶着鸡,灶房中施夷光跟施母两人进进出出,摆好了饭菜。 一桌四人便坐下开始吃起来。 山里头的夜来得早。 吃完夜饭邻里三三两两站在桥边的树下,摇着黍杆编织的蒲扇,打着脚边的蚊子。说着今日田里的虫子和野草,或是瓜果的生长。 施夷光吃完饭也跟着施父施母到院子外,听着众农人唠嗑。想要多了解春秋的一些情况。 可惜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年纪太小,没听两句话,困意就袭来了。然后便被坐着的施母揽在怀里,一边听着邻里聊着浇灌的日子,一边趴在施母的肩头,沉沉的睡了过去。 施夷光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清晨了。鸡鸣时分,便被她娘从被子里给拉了起来。 施夷光睁开眼,眯着眼看了看外头还黑着的天儿,打了个哈欠,伸出手揉了揉眼睛,转头在眼睛缝里瞧了瞧撑着窗户的施母,闭上眼睛,嘶哑着声音,皱眉道:“娘,你搞什么飞机啊。” “什么飞鸡?”施母撑好窗,点起灯火走到床边,将施夷光从被子里拉了起来:“快些起来了,不然上学该迟到了。” 施夷光往床上一躺,将被子一裹,满身床气:“什么学要这么早上啊,都还掌灯呢。” “等天儿亮不掌灯,夫子都该下学了。”施母看着躺在床上不肯起的施夷光,满是无奈。伸出手又拉了拉:“快些起来,你爹爹待会儿进来要打尻子的。” 施夷光不讲话,只是裹着被子,呼呼睡着。 施母无奈的摇头,而后俯下身子,凑在施夷光的耳边,轻声道:“光儿,快些起来,你爹把飞鸡都给你准备好了。” 施夷光撩开被子,半眯着眼睛盯着施母,还未开嗓的声音哑着道:“什么玩意儿?” 第21章 不打夫子 “飞鸡呀。”施母看着施夷光笑着道:“你将才不是要什么飞鸡吗,你爹爹可给你准备好了。” “什么鬼……”施夷光倏的一声从床上撑起身子,向着撑开的窗户外看去。 看着破晓前半黑的院子里头,施父正弯着腰,用麻绳拴着公鸡腿。公鸡咯咯咯的叫着,身子乱晃。 施夷光翻了个白眼,直直的躺回床上:“果然不是一个时代的。”说罢,被子一裹,就要睡。 “光儿,听话,等你回来娘给你买草饼可好?”施母坐在施夷光的床边,将她搭在床上的被子又撩开一角,看着闭着眼的施夷光说道。 “草饼?”施夷光闭着眼躺在床上,喃喃道:“一听就不是好东西。” “光儿起来没?!”院子里头的施父忽而大声问道。 施母转头,冲着施父道:“快了快了,马上起。”说着,又赶紧转头推了推施夷光:“快点光儿,你爹都在催了。” 话音将落,便听见施父走进来的脚步声:“狗东西,还不起来!” 说着,上前一步,撩开施夷光的被子,对着她的尻子就是一巴掌。 “啊!!!”施夷光被打的惨叫起来,她蹭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恶狠狠的看着施父:“你干嘛呢!” “这么晚了还不起来?鸡都打鸣了!”施父头发还没有束着,披散在肩头,厉声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恶狠狠的看着施父,他大概也是将起身,头发披在背后,里衣穿在身上,半露着的锁骨和胸膛健硕的很。 虽然面上很严厉凶狠。可是,依旧遮挡不了他的俊朗。 施夷光瞪着,眼神慢慢的软了下来。她一边摸着尻子,一边向着床下走去:“算了,看你长得帅,不跟你计较。” 而后自己站在施母旁边,拿过她手里的衣服套了起来。 施母转头,嗔怪的看了一眼施父,而后回头帮着施夷光穿起衣服。 “今天穿新衣服,开不开心?”施母一边帮施夷光系着衣服带子,一边哄着还板着脸的施夷光。 施夷光低头,看着身上粉绿色的纱衣,无所谓的应了一声。 穿好衣裳,施母又替施夷光梳了发,脑门两边儿扎着圆圆的包子头,配着她尚算圆圆的眼睛和肉嘟嘟的小脸,好不爱人。 一切都拾掇好,吃过浆糊和一个鸡子,施父便将备好的公鸡和一箩筐鸡子放在一个小背篓里头。 提起来,掂了掂,而后放在施夷光面前:“你里头是给季夫子带的束脩,一只鸡,十条干肉,三斗米和一篮子鸡子。鸡你提着,鸡子可不要弄碎了。” “不是只用十条干肉么?”施夷光偏着头看着施父说道。 拜师求学不是都十条干肉么。 “你天性顽劣,自然要多给些。”施父一边说着,一边将背篓往施夷光的背上放。 施夷光扁着嘴,听着施父不停的絮絮叨叨。没有回话也没有顶嘴。 不大会儿,施母便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麻布的袋子。她径直走到施夷光面前,将布袋子放在施夷光的手里:“这是你上学的书袋子,里头给你备好了笔墨,还有竹片儿。竹片儿是你爹爹给你做的,有点薄,平着放,不然会断的。” 施夷光拿过布袋子,看了看上面绣着的兰草,而后往脖子上一挂:“晓得了晓得了。” 说着,提起公鸡腿,便往院子外头走去。 言偃早已等在院子外头,见到施夷光出来,便伸手要帮她拿背篓:“我帮你拿,待会儿快到了我再给你。” “拿去吧。”施夷光二话不说就将背上背篓拿下,并手里的鸡一起递给了言偃,丝毫没有推脱。 跟着走出来的施父立马皱起了眉头:“哎你这小儿怎么这般不讲礼?” “没事儿的施大伯,反正也不远。”言偃一边接过施夷光的背篓,一边转头对着施父笑道:“她小,背这么多东西肯定走不快,待会儿要是迟到就不好了。” 施父看着言偃,而后叹了口气,又道:“谢谢你啊言偃。” “没事儿。”言偃背好背篓,转身替施夷光将脖子上的布袋子取下来,帮她挎好,边挎边道:“那大伯大婶我们先去上学了。” “去吧,路上小心。”施母站在施父旁边嘱咐道。 “哎好。”言偃应声,转身带着施夷光向外头的小路走去。 施母站在施父旁边,搓着手,看着两个走远的身影,又不禁踮起脚尖,大声道:“言偃,待会儿下学跟妹妹一起过来吃饭呀!” “知道了施家婶婶!”已经走远的言偃又回头大声回道。 东边将亮未亮,一丝丝红色的光晕浸在深蓝的天空。朝阳将升,夜与昼的临界时分,天空半暗半明,半深半浅。 施夷光跟着言偃走到村头季夫子那里时,朝阳已升,像是煮熟的鸡子心,黄黄的,暖暖的。 朝霞铺了千里,给世间染上一层金纱。季夫子庭院里头的木兰树影被光拉的老长,印在私塾的石壁上。院子边上圈着的栅栏里头围着的白鹅也被阳光照成了金色。 季夫子正站在栅栏旁边,背对着他们弯着腰,喂着里头的白鹅。 施夷光跟着言偃走进院子里头,看着他走到季夫子旁边,先是将鸡放在一旁,抬手作揖:“夫子。” 季夫子听到有人叫他,立起身子,转头,看向言偃,捻了捻胡子:“言偃来了。”说着,他目光一顿,又看向他身后的小女儿:“这是哪家的小娃娃?” 言偃跟着季夫子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施夷光,回头恭敬的回道:“这是村西施大婶家的女儿,今儿头一天来上学。”说着,言偃言偃将身后的背篓子放下来,递给季夫子:“这是施家给夫子的束脩。” 季夫子目光一瞥,而后指了指旁边:“随处放下吧。”说着,他目光看向眼眼珠子不停乱转的施夷光:“你就是前些日子被马撞到河里的小儿?” 施夷光站在言偃旁边,端端的立着,眼珠子在季夫子身上一转,而后看向他白花花的胡子和眉毛,点点头:“对啊,就是我。” 施夷光看着老的满身都是白的季夫子,心里猜着他的年纪。 季夫子被朝阳染金的白胡子笑的一颤,他弓着身子,然后伸出手,使劲儿的捏了捏施夷光肉嘟嘟的脸颊:“你娘有没有跟你讲来我这儿上学不听话要挨打?” 施夷光被季夫子捏的脸上生疼,皱着眉,伸出手捂着脸颊揉了揉,压着不爽,老实的摇摇头:“没有讲过。” 季夫子看着施夷光讨人喜的模样,干脆直接蹲下了身子,然后又伸出手,使劲儿的捏住施夷光肉嘟嘟的脸颊,然后扯起来那坨肉,晃了晃。边晃边道:“那你娘都给你讲了什么?” 施夷光的脸被季夫子又揪又扯,疼的她龇牙咧嘴却依旧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双手,盯着季夫子,咬牙切齿的道:“我娘让我不要打夫子。” 第22章 卖不卖 季夫子看着施夷光粉嫩的模样,捏着的手一顿,看着施夷光‘噗呲’一笑:“那你可得听你娘的话。” 说罢,夫子笑着放开了施夷光的脸。 施夷光感觉自己脸上的肉都快被揪下来了,她一边抬手捂在脸上揉着,一边黑着脸看着季夫子。 季夫子站起身子,向着旁边一侧,看了看言偃放在一旁的背篓,自言自语道:“有鸡,有肉,有鸡子还有米。不错不错,这么丰厚的束脩,可得好好教你。” 说罢,他又转头,看着施夷光一笑,伸出手,搓捏了下她的脸蛋儿,这才起身,向着书塾里头走去。 三三两两的村中小儿都到了院子里头,早一些都到了书塾里头坐定,拿着书开始朗声读起来。 施夷光跟着言偃走进去,他带着施夷光走到一张长桌旁边,周围七八个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儿。 带施夷光坐定后,言偃才起身,向着另一边的桌子走去。 施夷光坐下,便看见那季夫子拿起了戒尺。 一间书塾不大,里头坐着各个年纪的人,学的也不同。 上学的时间不久,辰初到辰末。将好一个时辰。 施夷光一个时辰都拿着一只毛笔,沾着桌上的清水,在爹爹准备的竹片儿描着夫子给的大字。小手颤抖着画到下学。 画到下学,记住的字也没有超过三个。 施夷光一边收着书袋,一边叹息自己的的确不是个读书的料。写了两个小时的大字也没有学会三个。 早已收拾好的言偃站在施夷光的案边,看着她收着学具,开口道:“今日学的如何?” “不如何。”施夷光一边拾掇着竹片儿,一边回道。 这跟甲骨文差球不多的大篆实在是太难了。 一个字就是一幅画。 收好书袋,施夷光甩甩写的有些酸痛的手,挎好袋子:“走吧。” 言偃应声,跟着施夷光向着院子外头走去。将走出夫子的院落,施夷光便停了下来。 她先是看了看左边的路,又看了看右边的路,最后再看信直直的那条道儿。皱起了眉,不由得转头,看向身后的言偃:“回去是那条道儿来着?” 言偃无奈的一笑,抬手指了指面前径直的石路。 “哦对,就是这条。”施夷光点头,抬脚向着那条石路走去。将走一步,又立即停在了原地。 言偃跟在她旁边,见她停下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施夷光抬手,往脑门子一拍:“忘记拿背篓了。”说罢,转身向着季夫子的院子里跑去。 施夷光跑到季夫子养白鹅的栅栏外,拿起旁边放着的背篓。将起身,栅栏里头的白鹅跳起来对着施夷光的头就是一啄。 “哎哟!”施夷光正起身,脑门儿便是一阵剧痛,她不由得呼出声,捂着脑门儿站直,看向面前的大白鹅。 栅栏另一边的大白鹅半张着翅膀,对着施夷光呱呱呱的叫着,雄赳赳气昂昂好不威风。 施夷光一手拿着背篓,一手捂着火辣辣的额头,一阵火气,伸脚对着栅栏就是狠狠一踢:“艹你大姨娘的很凶是吧?!” “很凶是吧?!”说着,施夷光抬脚又是一踢。 大白鹅在栅栏另一边,被施夷光一脚踢的吓了一吓,挥舞着翅膀就要跳起来啄施夷光:“呱!呱呱!!呱呱!!” 施夷光一手捂着脑袋,往后退开,她瞪着面前不停叫着向自己跳着的大白鹅,手扶上腰里头别着的尖刺。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又放下了手。 瞪着眼睛往旁边一看,目光落在书塾里头。 施夷光眼睛一眯,冷笑一声,丢开背篓,撒丫子就往书塾里头跑去。 “西施你在作何?”言偃站在院子外头,看着突然跑进书塾的施夷光大声叫道。 “言偃哥你就在外头呆着,不准管!”施夷光一边大声的回着,一边风一样的从书塾里头跑了出来。 跑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戒尺。 施夷光跑到栅栏旁边站定,看着里头跳的正欢的大白鹅,一手插着腰,一手拿着戒尺,看着它,冷笑一声。抬起手对着大白鹅脑门儿就是一扇:“很能是吧?” 说着,又是反手一扇:“很凶是吧?” 跳的正欢的大白鹅被打的落在地上,身子一晃向后退了两步。 看着退后的大白鹅,施夷光俯在栅栏上,整个身子搭在上头,挥着手又是一戒尺:“你给老子凶啊!” 大白鹅往后扑扇着翅膀退开,躲过施夷光最后一戒尺。 施夷光出力没有着力点,俯在栅栏上的整个身子向着里头栽去。施夷光身子一偏,借力站好。 将站好,那只大白鹅就扑向了施夷光的面门。 “呱呱!”大白鹅扑扇着翅膀飞到施夷光的脑袋上,踩着就是死命的啄。 “啊。”施夷光抬起脚,抬起来就是一踢。白鹅被踢飞。她按上腰间的尖刺,便要抽出来刺去。 “在作何?!”从里院跑出来的季夫子大惊失色的看着鹅圈旁边站着的言偃。 突如其来的声音制住了施夷光手里的动作。 她偏头,看着栅栏外站着的季夫子。 听到声音,言偃回头,看向夫子,脸上的神色很难看,大声回道:“西施被大白鹅给啄了!” 听到言偃的话,季夫子赶紧向前走了两步,看着栅栏里头的施夷光。 “这是怎么了?”季夫子惊疑不定的看着在栅栏里头头发凌乱的施夷光,不解的问道。 那大白鹅看见自家主人来了,总算是停歇了。扑扇着翅膀,昂首挺胸,又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往旁边走去,喝起了水。 施夷光偏头看着里头的喝着水的大白鹅,又回头看向季栅栏外站着的季夫子。 而后抱着栅栏向外头翻去。 一旁的言偃见此,赶紧上前搀扶,叮嘱道:“当心点儿。” 施夷光翻着栅栏,跳了出来,而后转头看向季夫子,伸出食指,指了指身后的鹅:“卖不卖?” 季夫子想也不想的摇摇头。 施夷光回过头,理了理自己散乱的衣裳,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讲。 而后也不待季夫子讲话,俯下身子,拿起旁边的背篓,往院子外走去。 言偃对着季夫子一作揖:“学生告退。” 便转身向着施夷光追去。 第23章 洗澡 季夫子背着手,站在原地看着施夷光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自家正昂着头喝着水的大白鹅。最后低头,看向满是羽毛和鹅屎的戒尺。 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一脸嫌弃的捏着戒尺的一角,将戒尺拿起,绕过书塾向着院子里头走去。 他走到后院里头的大水缸面前,伸出手拿着瓢舀了一勺水,缓缓的冲着上面的泥泞和鹅屎。 这时,从后院堂屋里头走了一个人,年岁有些大了,但是跟季夫子比似乎还是小了一些。 那人穿着青灰色的深衣袍服,头上包着蓝黑色布包,束着整齐的头发。 他站在屋门口,看着院子里头正洗着戒尺的季夫子,向院子里头走了几步:“先生在作何?” 季夫子边舀着水,边冲着手里的戒尺:“戒尺掉于污秽。” “小子听将才外头有稚子叫唤,不知是何事?”男子站在一旁,双手垂立着,随口跟季夫子说着话。 “门下弟子与养的白鹅打起来了。”季夫子一边回着,一边转头,对着那半老不老的老者拿着戒尺晃了晃:“拿我的戒尺去打鹅。” 老者听得眉头皱了皱,又松开,终究是什么话也没有讲。 两人进了屋开始侃侃而谈,屋外夏日的光景盛浓,干农活的人们早已下了地。 施夷光跟言偃归家的时候,施父已经去地里忙活了。施母正拿在院子里的大染缸里头调着燃料。 一缸红悠悠,一缸绿悠悠。 “施家大婶,我们回来了。”言偃一边冲着背对着搅着染汁的施母说着,一边向院子里头走去。 听到身后的声音,施母立即站直了身子,手里杵着棒槌往后看去:“下学了么?呀,光儿你这是怎么?” 施夷光木然的跟在言偃身后,一身泥泞跟鹅毛,一脸面无表情的摇摇头:“没事儿。” 施母却是转头看了看言偃,而后又担忧的跟了上来:“到底怎回事?莫不是被同舍生欺辱了?” 施夷光在屋檐下站定脚步,而后转头,看向施母,面无表情道:“不下心栽到鹅圈里头了。” “啊?那可是伤到了未曾?”施母看着施夷光,眼神带着担忧。 施夷光摇摇头:“我非常好,娘你不要问了。” 说着,向着一旁的水缸走去。 她让施母舀着水先是洗了洗手,而后走到屋子里头,拿起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向着院子外走去。 “你又去哪儿呀?”施母皱着眉问道。 “我去山潭里洗洗。”施夷光一边拿着衣裳,一边向院子外走去。 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女子,并未有男女大防。甚至在同时代楚晋等国的眼里,越国就是光脚刺身削发的蛮夷。 女子倒不至于光脚,光脚的却也不少。 施夷光拿着衣裳,走出院门,又想起还在后头等着她的言偃。她停住脚步,转身看向言偃:“你先家去吧。我娘不是让你晚上来吃饭么,那你晚上再来呗。” 言偃张了张嘴,而后担忧的看着施夷光已经转身走远的背影。 施夷光出了院子,走过小桥,向着山上走去。 这山上有一处潭,是西村女子常来洗身子的。施夷光跟她娘也来过,沿路做了记号,也还记得。 山潭不远,山上没走多久就能看到了。山潭下又一个小口,里面的水汩汩流出,在山间流成了一条光滑可鉴的汪汪小流。 施夷光顺着小流走到潭水旁边,先是抬头看了看上头流着的一股清泉,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污垢,而后想了想,还是没像往常一般‘扑通’一声跳进去。 她先是走到山潭底下,那股小泉汇出来的地方,将身上冲了冲,又把衣服扒掉冲洗干净,放在山潭旁边,这才往山潭里头跳去。 施夷光泡在山潭里头。她就站着,山潭里的水也能淹没她的脖子。她站在里头双手晃荡着,舒服的呼了一口气。 她贴在山潭边上,抬着头,看着山林中茂盛的树叶。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山林里头洒出斑驳的光影。 施夷光微微眯着眼,整个身子都沉浸到潭水中。脚浮起,一蹬,便在潭水里头游了起来。 虽然前一世她是被活活淹死的,但她的确是一个游泳好手。 施夷光光着身子在山潭里头泥鳅一样的游着。不时冒出个鼻尖缓口气。 草木寂静,林中山风徐徐。 施夷光在潭底欢快的游着,忽而,只觉背上一沉。 一只脚踏在了她的背上。 施夷光背上一重,本悠闲的身子一紧张,张大了嘴‘咕噜咕噜咕噜’连呛了几口水。 背上的沉重感消失,施夷光挣扎出了水面,使劲儿的拍打着胸口大声了咳了起来。喘过了第一口气,施夷光边咳边转头。 “瞎了你的眼不看人?!”施夷光骂着转头,看着面前长身而立,正系着腰间兰色细带的男人。 勾人心魄的凤眼,紧抿的薄唇如三月桃瓣,肤如白瓷如凝脂,一头青丝直垂臀部,像是黑色的柳丝,又宛若墨色的瀑布。身材俊朗修长,兰色的衣衫微微敞着,露出脖颈下诱人的锁骨。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妖孽。 施夷光眼神惊的直了直,很快回过神来,又看着面前的男子盯着自己还在发直着的眼睛。 眉头一皱:“还没看够?” 话音拉回那妖孽的思绪。他看着施夷光,勾了勾唇角,没有讲话。只是低下了头,开始系着腰际的兰色细带。 施夷光再怎么是二十一世纪高知女性,全身光/裸着站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也是会窘迫的。虽然不过十几岁的毛丫头,但好歹也有羞耻心。 施夷光拉着山潭旁搭着的衣服一扫,飘在面前的潭水面上,将将挡住自己的身子。 “你转头啊大哥?”施夷光看着系好腰带,又抬眼看着自己的妖孽男,又往后退了一步,整个脸都皱了起来。 男子不为所动,只是看着施夷光,而后别过头,看向别处,身后披着的墨色青色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晃,扫除了一个美丽的弧度。 施夷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原来旁边还有只三只脚鸟。彩色的羽毛,一双翠绿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 第24章 初见 施夷光白了它一眼,语气狠狠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说着,施夷光又回过头,看向依旧站在山潭边的男子,没好气的道:“你还在这儿杵着干嘛?走啊。” 男子头别着,没有回头,也没有走:“我也要洗身子。” 男子的声音像是山涧清泉流水,带着将开未开的磁性,苏的施夷光双腿一软差点儿就栽进潭水里头。 她堪堪扶住山潭壁,抬眼扫了眼面前的男子。还是个未成年? 施夷光缓了口气,定住要软的脚,盯着面前的男子:“你洗身子你去别处洗啊,没看到我在这儿洗?这么大座山又不是就这儿有潭水。再说了,山下就是扬子江,水多的皮都能给你洗掉几层,杵在这儿作何?” 说着,施夷光顿了顿,恍然的眯了眯眼睛:“你该不会经常偷窥这里洗澡的女子吧?”说着,施夷光抱着胸部的手紧了紧,小声叱骂:“死变态!” 男子仰天,撇了撇嘴,而后又转头,嫌弃的将施夷光从头到尾扫了一眼:“你觉得我会窥探你?”说着,又嫌弃的撇了撇嘴。 施夷光被妖孽男轻蔑的模样逗得一怒,向前走了两步逼视着妖孽男:“唉你不看我你将才盯着我眼睛都直了?” “你以为我看你是因为你长的美?”妖孽男看着施夷光,灿如星辰的双眸一弯,眼中幽深神色一敛,伸出修长白皙的食指,向着施夷光的脑门儿一点:“傻。” 施夷光被点的一个不稳,身子往后倒去。本就淹到下巴的潭水顿时又没过脑袋。突如其来的淹没让施夷光又是呛了几口水。她扑打着水扶着山潭壁站稳的时候,山潭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了。 施夷光扶着山潭壁站直,张头四处看了看,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林子。 她目光呆了呆,而后再一次抱住了自己的身子,喃喃道:“不会是见鬼了吧?” 说罢,身子一个哆嗦。 山林中空寂无声,偶有几只飞鸟掠过树梢打的树叶‘沙沙’响。 施夷光几下快快的搓了搓身子,便跳出了潭外,穿好干净衣裳,拿起冲洗过的衣物,向着山下跑去。 施夷光跑下山后,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将冲洗过的衣裳放在了桥下,然后向村头跑去。 未到正午,田间里有许多忙活的农人,路上人家便没有几个人。 施夷光摘了一片大芋叶子,又随处摘了一些不知人家的桑葚果子,捧在芋叶子里头边吃边走。 顺着路上晒干了的泥泞,向着村头走去。 走到季夫子院子外的时候,施夷光手里的桑葚将好吃完。 她站在院子外的大树下,整个人趴在院子栅栏上,看着里头正悠闲的游晃着的大白鹅,高傲的在它的篱笆圈里头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大白鹅傲慢的头颅一抬,便看见了正站在栅栏外死死盯着它的施夷光。 “呱呱呱!”大白鹅头颅仰的更高了。大步冲向栅栏,跳起来就要扑腾出来。 “奶奶的。”施夷光埋下头,目光在地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拳头大的石头上。 她低下身,捡起石头,抬手一砸,砸的大白鹅呱呱叫了起来。 施夷光看着叫嚣着的大白鹅,皱起了眉。 她低身,又捡了个大石头,便要向着里头砸去。抬起的手还没有落下,忽而手臂一紧,便被人抓住了。 施夷光停住动作,转身看去,只见言偃正站在她的身后,背着背篓,抓着她的手臂:“你干嘛?” “你才在干嘛?”言偃瞪着眼睛,放下施夷光的手,从她手里将大石头拿了出来,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我就晓得你要跑来逗鹅。” “不光逗,我还吃它的狗头呢!哦不,是鹅头。”施夷光板着脸,转头恶狠狠的白了一眼还在呱呱叫嚣着的大白鹅。 言偃听得皱起了眉,他叹了口气,将施夷光的身子扳直,面对着自己:“这鹅是夫子最欢喜的。” “怪不得。”施夷光听着言偃的话,撇了撇嘴:“原来是仗着夫子的欢喜。” 说着,施夷光哼了一声:“这要是没有圈着,还不得在咱们苎萝村横着走?” “所以这不是圈着了吗?”言偃看着面前一脸生气的施夷光,耐心的安抚道:“再说了,它就是一个畜生,你跟它置什么气?往后看着它绕着走不就得了?” 施夷光甩开言偃的手,转过身去,看着那只鹅:“言偃你别说了。” 言偃看着面前油盐不进的施夷光,已经哭丧起了脸:“就算这只鹅欺负了你,那那咱们全村也没有一个敢欺负你的呀。” 施夷光摆摆手,而后向着院子里头翻去。 施夷光跳到地上,站定,拍了拍手掌,而后摸了摸脖子上带着的小竹节。 施夷光将跳进院子里头,走两步,目光扫过周围,而后她突然看向夫子的里院,停了下来。 施夷光一手捏着脖子上带着的玉竹节,一边转过头,从书塾的旁边看向里院。 里院里头停着一辆青布马车,拉着马车的马被卸了下来,拴在一旁的树干上,正打着响鼻吃着面前的干草。 施夷光眼睛一睁,又眯着。捏着玉竹节的手不断的发抖。 不得了的不得了,她又遇到了! 施夷光转过身子,连一旁梗着脖子一脸挑衅叫着的大白鹅都没有再引起她的注意了。她向着书塾旁边的过道走去,向着里院里头的马车走去。 “你干嘛?”言偃看着忽然走向里屋的施夷光,偷东西还一定要去给夫子打个招呼不成? 言偃背着背篓,他实在不敢翻进院子里头,但是又实在看不下去施夷光莫名其妙的取闹。思衬之间,已经顺着栅栏向着后院走去。 施夷光走进里院,她先是走到那架青布罩着的马车旁,认真的端详了会儿,而后撑着马车前方的车辕,踮起脚尖,伸手撩了撩青布帘子,看了看里头。 哦哟……原来这就是孔大圣人做的马车呀。 第25章 认师 季夫子的后院中。 施夷光轻轻的将脸贴在了马车踏板上,眯起眼睛,咯咯的笑了两声。 施夷光将脸在踏板上蹭了蹭,眯着的眼睛又弯了弯。 “你在作何?”身后的声音拉回了施夷光的思绪。 闻言,她站直身子,转头看去。便见着季夫子正背着手,弯着腰,莫名其妙的看着她:“疯了不成?” 话音将落,季夫子后头便走出来一位老者,牛高马大的,踏出门槛儿时还低了低头,免得被上头的门栏给撞到头。 施夷光的目光从季夫子身上挪开,移向身后足有一米九的老者,眼睛一眯,冒出了花儿。看着面前的足有一米九的山东大老爷们儿,施夷光心跳都开始加速。 真的,是有点,激动呀。不是有点,是真的很激动。 “先生您好。”施夷光端正的站直,笑眯眯的看着季夫子身后的孔子,整个人都乖巧的让人不知所措。 季夫子看着莫名其妙的施夷光,又转头看向身后的老者:“仲尼你识得她?” 孔丘看着面前端正乖巧站着的施夷光,皱了皱眉:“好像是见过,但好像见的又不是她。” “是我是我!”施夷光伸出手,戳着自己的脑门:“可不就是我,东游嘛,见到的小儿辩日就是我呀!”施夷光边说边一脸笑容的向着孔子走去。 孔丘看着面前热情的不得了的小女儿,想起昨日路过田间小路时的事儿,恍然,目光又看向正背着背篓一脸忐忑的站在门外的言偃:“是了,昨日两个小儿正是你们。” 说着,孔丘回过头,看向施夷光,笑道:“那你们两个想出是早上的日头近还是午间的日头近了没?” 施夷光看着孔子,一脸笑的稀烂,向着面前又是两步,已然走到了孔丘身边:“就是没想出来,便来请教先生不是?” 孔丘看着面前脸都笑烂的施夷光,扯着嘴角笑了笑,而后转头看向一旁的季夫子。 季夫子摸着白胡子,看着莫名其妙的施夷光似乎在想些什么。 “这是先师的学生?”孔丘转头看着季夫子,开口询问道。 季夫子张了张嘴,还没说话,一旁的施夷光便接了过来:“不不不,虽然我是他的学生,但是我也可以认你做老师的。” 说着,施夷光看着面前孔子的青布蓝衫,颤颤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点了点。 她的亲妈呀,这是孔子穿过的衣服呀。施夷光的心跳又快了些。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施夷光的话讲完,孔丘还没有说话,她便觉者脸上一痛。 “呀呀!”施夷光龇牙咧嘴的看向依旧揪着她脸上一坨肉扯起来的季夫子:“好痛痛痛痛!干嘛!” 季夫子扯的太高,施夷光不得不偏着头垫着脚,来舒缓因为扯的太高太紧而产生的痛意。 “才上一天课就不认夫子了?”季夫子揪着施夷光的脸,吹胡子的瞪眼的说道。 “痛!真的痛!妈呀先放开,先放开。”施夷光痛的龇牙咧嘴,一只手抓着季夫子的手腕,一只手撑在旁边孔丘的大腿上,以保持平衡。 要不是孔丘在,她是真的想对这季老头动手了。痛的她心口都开始痛了。 “放开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夫子?”季夫子说着,扯着施夷光脸上的那坨肉更高了些。 “认认认。”施夷光痛的眼睛鼻子都皱了起来,丝丝的抽着气:“先放开,心口都开始痛了!” 季夫子闻言,手里的力度松了松,挑着眉头将问出:“哪里痛?” 施夷光已经挣开他的手,将身子屈了起来。一脸痛色:“心痛啊。” 季夫子跟着俯下身子,二话不说将施夷光的手臂拿起,放在她的手腕处,搁着,停了停,而后蹙眉看向施夷光:“你有心疾?” 施夷光没有讲话,只是蹲着身子抱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便转头看向季夫子,狠狠的白了他一眼:“总有一天你会把我揪死的。” 季夫子看着施夷光,讪讪的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白毛胡子。 施夷光回过头,继续仰着头,看向孔子。咳了咳,整理了下仪容,又道:“虽然我有季夫子了,但是我也可以跟着你再学不是?” 春秋向来都是有学者认先生,并不拘泥。 说罢,施夷光像是忘了将才的心悸,整个人又笑着眯弯了眼睛:“认我做弟子吧?” 一想到可能做孔子的门下弟子,简直了。施夷光感觉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快了。她按着心口,微微俯下身子,继续道:“我很乖的,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让我背什么我就背什么。” “你能背什么?大字都不认识三个的。”季夫子在一旁看着施夷光,一脸嫌弃的回道。 孔丘看着施夷光,笑了笑,道:“我教的是齐家修身治国之道,不教识大字的。” 施夷光直起身子,看向孔子,整个眉头都蹙了起来,她扁着嘴,委屈可怜的样子让人不忍拒绝:“我虽然不识大字,但是我可以学呀,我还会好多道理的。” 至少她研究汉文学亲爸给她考的东西里面也涉及了一些古文学。譬如四书五经等等。虽然她并没有认真学,大多都记不住,可是顺口也能说出几句的呀。 孔丘看着施夷光恳切的样子,亦是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 “为什么呀!”施夷光皱起了眉头,看着孔丘,整张脸上都大写着难过。 此时,从屋里头走出来一个蓝布包髻的大汉,五大三粗丝毫不逊于孔丘的牛高马大。他一手拿着笔,看着孔子脚边的小女儿,温声道:“姑娘,先生是不收女弟子的。” 施夷光瞪了瞪眼睛,看向那人,又回头看了看孔子,双手紧紧抓着孔子的下裳,一脸委屈:“为什么?” 孔子看着施夷光,而后摇摇头,微微俯下身子,将施夷光放在自己下裳上的手拿开,叹了口气:“近之则不孙,便是此意。” 说罢,冲着季夫子一揖:“小子在屋里候先师。”说罢,向着屋子里头走去。 施夷光看着要走进去的孔子,哭丧着脸就要追上去,被季夫子给一把拉了回来。 第26章 不懂 “你干嘛?”施夷光转头,看这季夫子不忿的问道。 季夫子没有说话,只是蹲在了施夷光面前,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敲了敲她的额头:“白费力气。仲尼是不会收女弟子的。你不如好好在我跟前学,我可不比他差。” 施夷光看着季夫子,翻着眼珠子一白:“你比他可差远了!” “谁说我比他差?”季夫子板起了脸,吹着胡子又要伸手捏施夷光的脸蛋儿,伸出的手又顿了顿,而后戳了戳她饱满的额头,逗道:“我也算是他的先生呢,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施夷光正捂着额头皱着的脸一松,看向季夫子:“先生?你是老子?” 传言不是老子是孔子的老师么? “老子?”季夫子看着施夷光不解的喃道,而后摇摇头,又戳了戳她的额头:“瞎扯。” 说罢,他站起身,看着膝前的施夷光:“你家去罢。” 说着,向着屋里走去。还不忘关上门。 施夷光白了一眼屋子的门:“就吹吧。” 说着,她扁了扁嘴,看向还站在栅栏外的言偃,抬脚向着言偃走去。将走一步,又停了下来。施夷光转头看了看紧闭着的门,又看向侧面正撑开的窗户。 施夷光眼睛一眯,向着撑开的窗户边蹑手蹑脚的走去。 “你干嘛?”言偃压低着声音嘶哑的吼道。 “嘘!”施夷光转头,对着言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蹲在窗户旁边开始听起了墙角。 要是知道孔子在谈论什么,说不定她还能派上用场呢!万一就是在研注什么《尚书》《诗经》里头的内容呢? 季夫子走向里屋走去:“我们继续说将才的事儿罢。” 说着,他已经走到屋里头,寻着低案跽坐了下来,比了比面前的木板:“坐。” 面前的人双手垂立,走到季夫子对面,稳稳的坐下。见此,他身后一直跟着的一个中年人亦是跟着跪坐下来,一手执笔,一手沾墨。 孔丘在季夫子对面跽坐下,看向正低头擦着水的季夫子,继续将才的话道:“去岁春,我国与齐讲和,公(鲁定公)会齐候与祝其,小子相礼,犁弥(齐国人)垢耻,齐候从之。万幸后退莱地人(莱地人:当时齐国俘虏的东夷)。” 听到第一句话,施夷光眉头就皱了起来。双手扒在墙上,她将身子向着墙壁贴的更近了些。什么鸟语? “相会如何?”季夫子将擦着的戒尺放在一旁,抬头看向面前的人:“鲁国失地可还?” 面前的人点点头,恭敬的道:“齐人归郓地、讙地、龟阳。” 季夫子听着面前人的话,叹了口气:“犁弥虽勇却莽。汝国与齐相和,叛晋。当如何?” “去岁晋赵鞅围卫,报夷仪也。”面前的老者回道:“初,卫候伐邯郸午于寒氏,破其西北城而派兵守之,宵熸(jian,溃败)。晋围卫,午以徒七十人门于卫西门,杀人于门中。故晋卫结仇。” 说着,孔丘叹了口气,又道:“反役(退兵后),晋人讨卫问叛故。曰:由涉佗、成何(两人为晋大夫)垢耻卫灵公先。于是晋执涉佗以求卫讲和。卫人不许,晋人遂杀涉佗。成何奔燕。” 都在说什么鬼?施夷光皱着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她几乎将整个身子都沾在了墙上。 屋内的话还在继续。 季夫子抬头,看着坐在老者身后时不时听闻,又时不时记载的男子,开口道:“子路以为如何?” 正在写着的男子被叫着,停住手里的笔,一抬首,看向季夫子,又看向旁边的先生。而后回头看向季夫子,摇摇头:“小子鄙薄,只以为晋卫之仇,始于涉佗、成何。” 季夫子又看向面前坐着的人,开口道:“仲尼以为如何?” 面前跽坐着的孔丘回道:“君子曰:此谓弃礼。涉佗、成何罪不相同,必不均。《诗》曰:人而无礼,何不速死?涉佗亦速死矣哉!” 季夫子听着,摇摇头:“我以为,涉佗、成何皆无罪,不过卫人叛之,以充由耳。” 面前的人坐着未说话,而后才点点头:“先生知矣。”说着,他有停了停,抬头看向季夫子,再道:“我国叔孙氏听闻,与齐、卫两国已有龃龉。”(注1) 他的话还未说完,季夫子便伸出了手,摇了摇:“贵国内政,我不便与你妄议。” 屋外夏光高照。屋内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施夷光站直了身子,转头看了看旁边开着的窗柩。眼睛眯了眯。 听球不懂。 这都说的什么鸟语,一句也听不懂。 施夷光深吸了口气,不行,不能就这样放弃了。而后她转身,向着栅栏跑去,翻了出去。 “你现在又要去哪里?”言偃看着翻出墙就往路上走的施夷光,无奈皱着眉开口道。 “归家。”施夷光说着,忽而站定了脚步,转头看向言偃,目光扫过他背篓里头的出头,挑眉道:“你不去帮你娘挖地?” 言偃没有回话,只是叹了口气,指了指另一边的一条路:“你归家该走这条路的。” 施夷光回过头,看向那条路,扁了扁嘴,对哦,好像是那条路。 “我晓得了,你快去帮你娘吧。”施夷光回过身子,摆摆手,向着言偃指着的那条路跑去。 言偃背着背篓,看着施夷光蹭蹭蹭跑远的身影,无奈的摇摇头,又勾着唇笑了笑。清秀的模样里头带着微微黝黑的脸又抬起,看了看正上的日头,向着另一条路走去。 施夷光跑回家的时候,施母还在家里头染纱。她看着从外头跑回来的施夷光,转头道:“光儿,等下跟娘一道儿去江边浣纱呀。” “等下我有事儿。”施夷光直接向着自己的屋子里头跑去,边跑边道。 她进了屋子,然后从柜子里头把自己的书袋子拿了出来,而后拿出笔和竹片儿,装了些许水放在一旁,坐定。 施母净了手,走到西施屋门口的时候,便见着她侧着身子,正对着撑开的窗户咬着笔杆子。 “式微,式微,胡不归。归归归后面什么来着?微君之故?”施夷光一边咬着笔杆子,一边胡乱抓着脑袋上的包子头:“微君之故后面是什么来着?想想想想想……”施夷光用笔头戳着太阳穴,闭着眼睛念叨着。 “光儿你在作何?”施母向着施夷光的屋子走去,不解的看着她一脸苦闷的样子,目光落在她面前的竹片儿上。 第27章 她是谁 施夷光转头,瞧了瞧后头的施母,哭丧着的脸一点儿没变:“我在温习夫子今日讲的功课。” “什么功课?”施母说着,边撩着裙子擦着还沾着水的手,边向着施夷光旁边坐了下去,看着她面前的竹片儿。 “说了你也不晓得呀。”施夷光苦着脸,想也想不出来,施母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她转头看向施母:“娘你去浣纱吧,你在这儿我没法温习的。” 施母点头,刚坐下的身子又赶紧起身。她俯身将坐着的凳子推进去了些。然后看了看施夷光:“行,那你温习吧,娘去浣纱了。”施母边说,边向门外走去。 施夷光没回声,只是抱着脑袋,死命的想着‘微君之故’后面句话。 诗经里头,什么《关雎》《关雎》还是《击鼓》这些耳熟能详的诗她背是能背的,可都是讲男女之情,她要怎么在孔子面前说起呀! 不成还突然跑到孔子面前,大眼汪汪的看着他,来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要是孔大圣人愿意她也不介意。能跟孔子谈一场往年恋,也能名垂千古了。 施夷光将脑袋揉的一乱,放笔头向着桌上一放,哭丧着脸看着面前被水浸着的竹片儿:“微君之故后面到底是什么呀!”她能记得的诗里头,跟治国政治有关的也就这一首了。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门口的施母忽然停下,转头看向里头正揉着脑袋的施夷光,轻声开口道。 “胡为乎中露……”施夷光重复着施母的话,悠悠转头,看向施母,恍然大笑道:“娘你连这个都晓得?” 施母看着欢喜极了的施夷光,笑着回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泥中。”(注1) 施夷光放着笔,一拍桌子:“就是这个!娘你真是太聪明了!”施夷光边笑着说道,边回身拿起桌上的笔,开始沾着水写了起来。 施母站在门边,看着奋笔直书的施夷光笑了笑。又转头看了看天儿,皱了皱眉头:“光儿,我去浣纱了。今日的纱有些多,再不去就的弄很晚。” 施夷光此时已经用简体字将大概写了出来,她一边放下笔,一边道:“娘,我帮你浣吧。” 夏日光景长,日高人渴。施夷光跟着施母端着纱向着桥那边的河边走去。 但惜的夏日再长,一日也过得徐快。施夷光跟着施母浣纱归家不久天儿便黑了。唤来了言偃,四人用了饭,向往常一般,跟着施父施母在桥头树下唠了会儿嗑,便趴在施父背上睡着了。 农村中的黑夜跟现代的璀璨不同,没有月的夜里,总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屋外的山斑鸠渐起的一声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在无声的黑夜也不显突兀。 黑夜之中,施夷光躺在床上熟睡着。气息一声声平稳而均匀。 忽而,她的眼眸睁开,宛若黑夜之中的黑色宝石,又似苍鹰般锐利而深邃,盈盈幽光。 屋外的墙壁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施夷光的面色沉沉,她缓缓伸起手,放在枕头之下。拿起枕下放着的木尖刺。而后弯着身子,悄无声息的将枕头拉着,放在被子之中。身子一翻,轻轻落在床脚下。 窗户下的别木动了动。 而后便是“吱呀……”一声。窗户慢慢撑开。 一个身影撑着窗柩跳了进来。 施夷光眼睛眯起,身子不动声色的向后挪了挪。整个身子都被挡在床板下。她眯起的眼睛像极了鹰眼,即使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能看清屋子里头大致的轮廓。 身影向着床前走来。 施夷光手里拿着的尖刺紧了紧。 忽而身影一顿,而后跪在地上向着床尾而来。 施夷光身子弓起,看着渐渐爬进的身影。 再进一步,就是攻击的最好角度。 那身影忽而又是一顿,停了下来,伸手拿着床底下冒出一个头的麻皮袋子。然后掉了个头,又向着窗户爬去。 刚掉头,便觉背上一痛,那身影还来不得惊呼,脖子上便地上一个尖刺! “敢叫就刺穿你的脖子。” 将张着的嘴顿住,那身影一动不敢动。脖子刺痛感太强,话音冒出喉咙已然成了一声声的呜咽。 “你是谁。”施夷光的声音死死的压着,在黑夜之中,显得些许沉郁。丝毫不像一个几岁的稚子。她说着,抵在那人喉咙上的尖刺松了松。掐着后颈的左手却是更加用力了些许。 那身影听得一个哆嗦,脖子上的疼痛一消,立马哭丧着哑声一直求饶。 说着,就要转头,眼睛的光向后瞄着,想看清身后的人。 眼珠子刚转动,那人脖子上又是一刺痛。赶紧回过头又开始求饶。 “你给我老实点儿。”施夷光说着,身后抵着那人的膝盖重了重。 下一刻,那人的身影便有些软的使不上力了。嘴里不断地低声求着绕。 施夷光没有再说话,目光直视往下,落在那人手里拿着的牛革皮袋上。 而后翻了一个白眼。 施夷光手里的动作松了些,声音也轻了轻:“袋子留下,人” 话音还未说完,那身影忽而转过,向后一跃起。便从窗户飞了出去。 施夷光大惊,瞬息之间,一掌拍在地上,整个人飞起,踩在凳子上借力便跟着跃出了窗户。 手里拿着的尖刺便向着前方的后颈狠狠刺去。 那人似乎没有想到施夷光的动作如此敏捷。他身子向旁边一躲,伸手便要拍向施夷光的胸口。 施夷光拉着房檐下的柱子,借力一飞,绕着柱子便袭向那人的脑后。 那人向着后面又是一退。 就在他退的一瞬间,施夷光手里的尖刺迅速的飞了过去。 那人一惊,已然贴着墙,再退已退无可退。说时迟,那时快。那人手中的牛皮袋子一扬,施夷光的尖刺便被挡了回来。 尖刺是挡了回来,可施夷光的身子已经逼近了。 她一手接过空中的尖刺,一脚踹在牛皮袋子上,紧接着身子前俯,手中的尖刺向着牛皮袋子一刺,稳稳的抵在牛皮袋后人影的心脏处。 牛革袋后一身闷哼。 施夷光嘴角弯起,眼中嘲弄又嫌弃:“小样,在我面前蹦跶!” 她,施夷光,是一条咸鱼没错。 不过是一条军事大学的咸鱼。 且是一条被国安部长官看中的咸鱼。 嗯,虽然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但她的确是一名反间谍特工。 施夷光嘴角弯了弯,眼睛里光危险而锋利。 第28章 咸鱼特工 施夷光抬着腿压在牛革袋子上,手上拿着的尖刺身子又前俯抵着面前人的胸膛。 这个平日里轻而易举的动作,放在这个从未锻炼过的西施身子上,竟有些艰难。 “说吧,到底是谁!”施夷光扁了扁嘴,将拉的有些痛的跨收了收:“老实交代,从宽处理。” 施夷光的腿屈了屈,面前的牛革袋子随着她的动作落了些许。 露出袋子后空荡荡的墙壁。 施夷光脸色一变,收回尖刺便后退一步。 牛革袋子落下,袋子后遮住的墙壁显露出来,空无一物。 那她刚刚抵着的实物是什么? 施夷光忽而眼中凶光一凌,身子向前一步拿着尖刺就狠狠向着空荡荡的墙壁刺去。 这次却没有实物了,尖刺刺进土坯糊的泥墙中。 施夷光抽回尖刺,偏头看了看。面色沉静而阴郁。 “你到底是谁?”施夷光轻声对着周围的空气说着,身子慢慢弓起,手里的尖刺捏的紧了紧。 她慢慢的转过身子,看向空无一人的院子。吞了吞口水。额头上的细汗很快便蒙上一层。 若是个人她可以徒手撕他一千遍。 可将才的,明显不是个人。 施夷光一边弓着身子,一边轻轻的转回身,一只手拿着尖刺,一只手慢慢扶上胸口,捏着脖子上的玉竹节。 回身的施夷光一顿,看着地上。 将才的牛革袋子呢? 施夷光向后退去,背紧紧的贴着土坯墙。死死的盯着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头。 好一会儿,确定无一丝气息后,才闭上眼睛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而后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低头,拿起脖子上的玉竹节。 他娘的,不是说有这玩意儿就不会被鬼怪近身了么! 想至此,施夷光将手里的玉竹节向着衣服里头一丢。再抬头看向寂静无人的庭院之中。 要查么? 牛革袋,明显不是苎萝村的物什。 将才的玩意儿,明显也不是苎萝村的人。 施夷光抬头,看了看黝黑的天空,抿着唇闭上了眼。 查么? 施夷光嘴角下拉了拉。 她查他娘个腿啊。 这种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她一点儿都没有经验。且是最怕的。 反正没有威胁到自己的命。 离开这个地方罢。 施夷光低下头,再扫了扫空无一人的院子。 离开苎萝村,离开越国。 如果逃避能躲过西施命中的劫数,她宁愿去从未去过的远方。不掺和进这些她不能控制的事情之中。 她是一个特工,但也是一条不喜欢替自己找事儿的咸鱼。更是一个没想过做什么名垂千古大事的人。 打打鹅逗逗鸡可以成为她的乐趣,但这些她不能掌控的大事儿,除非危及生命,不然她就是傻了也不会去管。 施夷光长叹一声,回身,走向自己的屋子。 这辈子大概也是一条没抱负,只求平平安安坐吃等死的咸鱼吧。 她有时候想,刘司令能在千万人之中挑中她入国安部做反间谍特工。除了她名列前茅的优异成绩,大概就是她一身咸鱼的气质吧。 咸鱼气质能很好的掩盖自身的本相不是么。 回了屋子,关好窗户,上了床,盖上被子。 施夷光眼睛缓缓闭上。 明天,一定尽全力傍上孔子。 然后离开这里。 山斑鸠的声音又清晰的响起。夜色无人,寂静安宁。 第二天鸡鸣时分,施母早早起来备好土豆和鸡子,准备去叫施夷光。到了她屋里,才发现她早已点亮了灯,自个儿都已经穿好了衣裳。 这会儿正坐在四四方方巴掌大的铜镜前,自个儿梳着荷包头。 “今儿怎么乖巧呢,自个儿就起来了。”施母一边笑着,向着屋子里头走去,接过施夷光手里的木梳,替她梳了起来。 “娘,梳好看点儿。”施夷光看着铜镜里头模糊的自己,开口叮嘱道。 施母一下一下的梳着,面上带着笑:“我的光儿,梳什么都好看。” 施夷光看着铜镜里头的自己,抬了抬下巴,深以为然的应声道:“英雄所见略同。” 梳好荷包头,外头的公鸡还在叫。施夷光走进灶房。洗漱之后,顺手拿了个土豆就往嘴里塞,边塞边往外走去,嘟囔道:“娘我走了。” 施母放下腰上系着的犊鼻,走向施夷光,替她理了理衣领:“你言偃哥哥在外头等你,上学要听夫子话,不要跟别的小儿打架可记住了?” 施夷光点头应声:“娘你放心,今天我是绝不可能跟别人打架的。” 她今天可是要去向孔子求师的,当然不会跟别人打架。 “行,那你去吧,路上小心些。”施母说着,拍了拍施夷光的肩头。 施夷光转身,向着屋外走去。将走出去,就撞上起身来灶房的施父。 “嘻嘻哉,鸡鸣未过便要上学了!”施父看着面前已经拾掇完,背着书袋要去上学的施夷光咧嘴笑着调笑道。 施夷光抬头,白了一眼调笑着自己的施父:“爹你不懂。”说罢,推开施父,便向着院子外走去。 施夷光上学的脚步轻快异常,她看着院子外等着的言偃,一脸开心的笑着道:“走吧言偃哥。” 施父看着两人走远的身影,转头看向施母:“今儿早起没哭闹?” 施母一边系着犊鼻,一边笑道:“可没,自个儿起来的。” “今儿日头要往西边出来了。”施父笑着,走到灶台旁,端起水喝了起来。 施夷光出门的时候,天尚且暗着。 等她跟着言偃到书塾时,日头已经升起。 书塾里头没有点灯,夏日亮的早,等人来了,不大会儿就会敞亮了。 今日他们是最先到了。院子里头圈着的鹅还把头戳在翅膀里睡着。季夫子正站在鹅圈旁,手里拿着戒尺端详着。 施夷光强忍着不拿石头砸鹅的冲动,向着鹅圈旁站着的季夫子弯腰一礼:“学生见过先生。” 季夫子收起手里拿着的戒尺,看向施夷光,本来面无表情的脸情不自禁的眯了眯眼:“今儿好生乖巧呐。”说着,伸手准备捏施夷光的脸,手将碰到她的脸颊,又收了回来。 第29章 求师 施夷光冲着季夫子眼睛一眯,笑嘻嘻的道:“我一直都很乖巧的。”说着,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向书塾旁边瞧了瞧后院。 季夫子看着施夷光的模样,右手拿着戒尺,一下下的拍着左手手掌心:“找谁呢?” “就是昨儿在你这儿那个人。你叫仲尼的那个,他人呢?”施夷光说着,收回目光看向季夫子。 季夫子伸出戒尺,在施夷光的头上敲了敲:“找他作何?” “当然是拜师呀!”施夷光想也不想的就回道。她收回目光,抬脚向着书塾旁走去。 言偃冲着季夫子见过礼,赶紧跟上了往后院去的施夷光。 将走到书塾旁边,便见着里院里头站这个身大腰粗的中老年人,搁在水缸旁边舀水净着脸。 施夷光眼睛一瞪,里头迸射出光芒,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她挺直了身子,咳着清了清嗓子。而后抱着胸前挂着的书袋向着里头走去。 她走的许慢,偏着脑袋,一边走,一边朗声缓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边说,施夷光的头还边摇晃着。 正在净脸的孔丘听到声音,不由得放下手,站起身子,看向正缓步走向里院,摇头晃脑念叨着的施夷光。 施夷光的余光瞥过,见着孔丘注意到了自己,嘴角弯了弯。她清了清嗓子,偏着头,看着篱笆外扛着锄头走过去两位农人,目光落向近一些的那位:“哎这位大伯,此行是要去往何处?”施夷光边摇着脑袋,边装模作样的问道。 那农人停下脚步,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去挖地呀。” 说着,转头跟着一旁亦是扛着锄头的农人对视一眼,都说施家女儿掉水落了疾,果然不假。 施夷光听闻农人的话,悠悠一叹,忽而朗声又道:“式微,式微,胡不归?”说着,施夷光停了停,看着面前的两个农人,眼神怜悯而哀伤,而后又继续摇着脑袋,右手背打着左手心啪啪作响:“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一旁的两个农人听闻,笑了笑,而后向着前方的路继续走去,边走边开口,歌曰:“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泥中!” 施夷光正准备要深情朗诵的嗓子一顿,张着嘴看着已经走远的两人。 随便抓一个挖地的都会诗经? 言偃站在施夷光的后头,尴尬的转身向着孔子端端正正的先行了礼,这才回身微微低下,小声道:“这是平常农忙时期会唱的歌谣,你在先生面前讲这个作何?” 施夷光听着言偃的话,嘴角抽了抽。原来是个干活的都会唱,她昨儿是白弄了么。 她转头,看向还看着她的孔子,呼了口气,强行扯着笑,脑子里继续搜刮着当年背过的课文。 “你知道我昨儿回去干嘛了吗?”施夷光忽而看着还立着的孔丘,笑着开口问道。 孔丘摇摇头,而后回过头,继续捧起了水,什么都没有讲。 施夷光向着孔丘走去,边走,边朗朗道:“昨儿我回去温习了上学的内容。”说着,她又顿了顿,而后仰头看着天大声道:“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不对,不是这个。嘶…”施夷光突然顿住,吸了一口气,而后偏过头皱起眉头想了想,恍然道:“哦对了,是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我六不六?”施夷光走到回过头继续净着脸的孔子谄媚的道:“不对。我厉害不厉害?” “那你昨儿学的三个大字可会了?”背后响起了一个老者的声音。 施夷光撇了撇嘴,她不回头也晓得是季夫子。 “当然记住了,人、天、地、一个两笔弓着腰,一个就是一个叉腿的人头上顶了个木板,地字嘛,太难了。我说不出来。”施夷光说着,转头,看向身后站着的季夫子,悄悄比了个鬼脸。 而后施夷光又回头,脸上换起一副盈盈的笑意:“先生,我很聪明的。”边说,施夷光的腿迈开,边向着孔丘三指三指的挪着小步子。悄悄的靠近。 “先生不是在编纂书……咔……”施夷光正想说书经,书字刚说出口,喉咙一卡,撕裂的疼。而后便是心脏疼,钻心的疼。 她倏忽皱起眉,蹲下来身子……一手捂住喉咙,一手捂住心脏,涨红了脸。连带着呼吸不顺畅了。 孔丘放下手里的帕子,转头惊疑的看向脚边蹲下来的施夷光,眼里带着疑惑。 一旁的季夫子上前一步便执起施夷光的手腕,三指放在上头把起脉来。一把,面色皱了皱,看向施夷光,而后又放下了施夷光的手腕。 “净会装模作样。”说着,季夫子站起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衣衫,眼中的担忧之色褪去。 孔丘脸上的疑惑亦是散去。他回过头,而后失望的摇摇头,一字未语。 施夷光很想骂娘,她没有装啊... 可是心脏和喉咙还在痛,施夷光一手按着心脏,一手捂住撕裂般疼痛的喉咙,难受极了。脖子上带着的玉竹节碰到她捂着喉咙的手,施夷光脑子里头一顿,忽而想起天吴老儿第一日在江边讲与她的话。 姑娘,记着,现在你是施夷光,是越女西施。此事万万不能说与他人。暗示隐晦的都不能有丝毫提及,否则元神俱灭!记住了! 不成,将才说的话会让人怀疑? 施夷光捂着疼的像是被人快扯出来的喉咙,憋住气红着脸难受极了。 她不提还不成吗!绝对不提了…… 脑子里头将想着收回话,果不其然,喉咙的疼痛就少了几分。 一旁的季夫子伸出手上的戒尺,敲了敲施夷光的脑门儿:“装死仲尼都不会带你走。” 施夷光缓过气来,扶着孔丘的大腿站起了身子,转头狠狠的剜了季夫子一眼,而后回过头,看向孔丘,脸色还有些许惨白,抬头恳切的看着孔丘:“你收我当弟子,我真的什么都可以做的。” 第30章 不收女弟子 此时孔丘已经净了面,拿着子路递来的帕子轻轻擦了擦脸,而后转过身子,蹲下来,看着面前的施夷光,轻声道:“你为何一定要做我弟子?” “我可以习很多学问呀。”施夷光在孔丘面前站直了身子,想也不想的回道。 孔丘蹲在施夷光的面前,即使蹲着,他也比施夷光高了一个脑袋。他伸出手,放在施夷光的肩头,摇摇头:“若是做学问,你跟着你的夫子亦是能习的。” 说着,他停了停,又补充道:“能学的,比在我这里还多。” 施夷光听着孔丘的话,转头,看了看一旁站着捻着白花胡子的季夫子。衣衫尚算整洁,但是补丁补的都快看不清以前衣裳的样子了。 季夫子或许很厉害,可却是苎萝村的先生。 她要的,学问其次。离开越国才是主要的。 施夷光转头,看着孔子,摇摇头:“跟你才能学到更多。” 孔丘看着面前的施夷光,叹了口气。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汝迋(wang:骗)我。”说罢,转头,看向季夫子,悠悠道:“稚子虽小,心思叵测。” 季夫子没有回孔丘的话,只是一手拿着戒尺,捻着胡子的手放下,定定的看着施夷光。而后才道:“当可教化。” 孔丘回头,看向面前还抓着自己衣衫,一脸殷切看着自己的施夷光,伸出手,轻轻的将自己的衣衫从施夷光手里拉了出来:“你莫用白费力气了。我不带女弟子的。” 说着,转身向着身后走去。后头的子路已经将马车架好,孔丘走到架好的车旁,转身,拂了拂袖,而后站定身子,冲着施夷光身旁的季夫子端正的行了一个大礼:“小子归矣,先师珍重。” 季夫子收回背在身后的手,而后对着孔丘亦是行了个礼,道:“去罢。” 言偃站在旁边,亦是双手抱着,行着礼。施夷光看着转身要上马车的孔丘,皱着脸往前跑了几步:“为什么不收女弟子!” 孔丘正上车的动作顿了顿,转身看向施夷光,缓缓道:“还是我昨日与你讲过的那句话,近之则不孙。” 施夷光赶紧向前走了两步,两手一摊,脸上皱着大声道:“其实我根本就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孔丘一愣,转头看向季夫子,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笑出了声。 孔丘回头,看向施夷光,解释道:“难缠,女子总难缠,我向来不喜。” 施夷光恍然,而后右脚跺了跺,真切的道:“可是我不难缠呀!” 活了两世,只有人说她高冷,没有人说过她难缠的。 孔丘看着施夷光,摇了摇头:“你还不难缠?”说罢,也不待施夷光回话,便上了车。边上车,边喃喃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施夷光板着脸,看着孔丘的马车在后院里头打了个圈儿,然后想着后院的篱笆门外行去。 行到一半,忽而马车停了下来,车帘撩开一角。孔丘的脸伸了出来,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大喜:“你要带我走了?” 孔丘看着施夷光,目光掠过,落在施夷光旁边的言偃身上,温声道:“她是不行的,但若是你愿意做我弟子,我倒是愿意。” 施夷光的笑凝在脸上,看了看孔丘,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言偃。 言偃看着孔丘,清秀脸上带着谦和的笑。他双手作揖,谦恭一礼:“谢先生垂识,小子家中父母尚在,不便离家。且有季夫子教识,尚且能明理得智。” 孔子看着言偃,满意的点点头,而后转头看向季夫子,笑道:“先生此子,当大器。”说着,他又回过头,看向还垂着手行着礼的言偃:“往后你若是愿意求学与我,便来鲁国寻我罢。” 语毕,放下帘子。马车缓缓起行,向着篱笆外走去。 施夷光站在原地,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到现在她还不理解孔子为什么拒绝她。就因为她是女的? 施夷光看着走远的马车嫌弃撇撇嘴,就那么看不起女子么。 施夷光走进书塾,将自己的书袋取下来,往自己的书案上使劲儿一扔,哼哼唧唧的。 “你不要生气了,不是还有季夫子么?”言偃站在施夷光身后,小声的安慰道。 施夷光撇着嘴,转头,看了看向书塾走进来的季夫子,回过头,坐在自己的书案上,冲着言偃摆摆手:“你去坐着罢,就要开学了!” 言偃转头,看了看已经走进来的夫子,点点头:“那我过去坐好了。你要乖些。”说罢,向着自己的书案走去。 书塾不大,里头放着长长的书案。学生的年纪和所学的东西也是参差不齐。言偃那里是抽背古贤书。施夷光这边的女儿,小一些的,学的是简单的大字。长一些的,学的是难的大字。 施夷光趴在自己的书案上,一脸生无可恋的盯着墙壁。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孔子真的是坚决不收女弟子。 到处游历的孔子走了。 然后呢?她要怎么离开? 想着,她又忽然撑直了身子,看向正在给言偃他们那边讲着可的季夫子,她竟然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问时间呀。今朝何夕都不知道,说不定明天就被范蠡发现带去越宫了。 坐在施夷光前面的女子身子侧了侧,向后退了退,拿着的竹卷捂着嘴,小声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说着,她悄悄转身,看向施夷光:“是谁说的?” 施夷光听到声音,抬了抬头,看向转头的女子。眉头诧异的一挑:“东施呀。”将才一直在想着自己的事儿,还没有注意旁边的人。 “你将才问什么来着?”施夷光边问,边坐起了身子,看着她。 施冰儿将手里执着的书卷贴的更紧了些,压低声音又道:“你将才说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谁讲的?”说着,她转头,柳眉杏目看着施夷光,发出点点光芒。 施夷光张了张嘴,忽而想起天吴。一只手捂住心口,而后看着施冰儿回道:“我自己讲的。” “你自己讲的?”施冰儿看着施夷光,眼里的光芒散去,带上怀疑,而后撇了撇嘴,回过头,没有再说话。 第31章 2516 过了好一会儿,施夷光都低着头开始练大字的时候,施冰儿又执着书卷,回过了头,她看着施夷光,点点头,面上带着犹豫,却依旧小声的道:“好吧,我信你。” 施夷光抬起正练着大字的头,看向施冰儿,扁扁嘴:“哦,谢谢你的相信。”说罢,她又低下头,继续练起了大字。 她是没有兴趣去揽古人的智慧,只是不能透露出她千年后的身份,自然是……小心的好。 施夷光一边练着字,一边叹了叹气。 真的是人比人,气死人。 想别人穿越都能金甲护体,万剑不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要什么有什么。再不济,穿越到个破落地方,还带有个金手指。想到金手指,施夷光抬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竹节。她这个算吗? 破玩意儿根本没地方用啊。 那一身杀招算吗? 不成以后靠着杀人为生? 她会杀人,但其实……从来还没有杀过人呢…… 施夷光一边画着竹卷上的大篆,一边又是长叹一声。 想前世,她做任务时都有搭档的。为麻呢? 就为她的路痴天赋,也不能单独行动。 施夷光抬头,看着竹片儿上画着的字,又叹了一声。 想抱大腿也抱不了。 一个时辰的学便在施夷光不断地唉唉叹叹中度过了。 下学的时候,天上的日头跟往常一般,高照起来。施夷光正收着竹片儿和笔,前面的东施便开口道:“你下学后做什么?” “帮我娘浣纱呗。”施夷光一边收着竹片儿,一边应道。 “我也去浣纱的,我们一道吧。”施冰儿笑着,将书袋挎在身上。看着施夷光盈盈笑道。 施夷光亦是收好了书袋子,挎在身上,无所谓的应声:“可以啊。”说着,就背着包向着书塾外头走去。 走到书塾外头,施夷光习惯性的看向鹅圈里头的鹅,弯腰,捡起院子里头的石子砸了过去。 大白鹅呱呱呱的冲着施夷光叫嚣。施夷光已然起身,拍拍手,正准备跟着言偃走,忽然一顿,想起什么,冲到书塾里头,对着站在书案后看着书卷的季夫子道:“今年是什么时候?” 季夫子闻言,抬头,看着走进来的施夷光,回道:“王三十九年。”说着,季夫子将竹卷收了收,又道:“你问这个作何?” “什么王三十九年?”施夷光没有理会季夫子的疑问,径直走到他的书案前席地而坐:“我问的是公元前多少年。” “公园前?”季夫子抬头,看向施夷光,眉梢的疑惑更浓了:“什么公园前?” 施夷光抬头,白眼一翻,喃喃道:“不知道什么是公元前吗……” 那她要怎么记时间?她晓得吴越檇李大战是哪一年,也知道勾践被捉是哪一年,三年后回国哪一年大概也能算出来。可这些都是建立在公年纪年的前提下呀。 施夷光抬头,看着书塾的房梁。哪一年都不知道,她要怎么未雨绸缪? 忽而,施夷光脑子里头光一闪!孔丘! 施夷光回过头,定定的看着季夫子,双手拍在面前的书案上:“仲尼呢?他今年多少岁?” 做春秋的卷子怎么能少了考孔子的题目?联合国教科文确定的世界十大名人好歹孔子排第一,在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哥白尼达尔文等等之上。 她爸的出生年月她是记不得了,可孔子却记得。不枉费做的那么多题目。 “仲尼?”季夫子看着施夷光,喃喃着,转头想了想:“仲尼是鲁襄公二十二年秋生,今鲁定公十一年,虚岁五十有三矣。” 说着,季夫子再转头,看向施夷光又问道:“你问这个作何?” 施夷光没有理会季夫子的话,只是埋头在桌案上用食指划着。嘴里不断哝哝自语:“虚岁53,减去娘胎里头的1岁,52。生于公元前551年,52岁。”施夷光抬头,看着季夫子,恍然道:“哦,我知道了。” 今岁,便是在公元前499年。她穿越到了2516年前。 可怕…… 想着,施夷光冲着季夫子点点头:“谢谢先生了。”撑起身子起身挽着书袋子就要走。 “且等。”季夫子伸手,开口制止正准备走的施夷光。 施夷光将身子转回来,看向季夫子,没有说话。 季夫子拿起案上的戒尺,点了点书案的对面。 施夷光见此,尚算规矩的坐了下来。 “作何?”施夷光盘腿坐回书案前的地上,抱着挎着的书袋,看着季夫子。 季夫子坐在施夷光对面,一只手拿着戒尺,一只手撑着书案:“你为何想认仲尼为师?” 施夷光坐在季夫子对面,看着他,想也不想便道:“学东西啊。” 季夫子摇摇头:“你迋我。到底是为何?” 施夷光一扁嘴,看着季夫子道:“我讲,你把你那只那白鹅给我我就讲。”说着,指了指院子外头的那只大白鹅。 季夫子目光从施夷光移过,看向书塾仰着脖子踱着步子的大白鹅,低下了头:“我不听了,你家去罢。” 施夷光看着季夫子,撇了撇嘴,站起了身子,拉了拉自个儿的书袋:“反正你现在不给我,以后我也会把它的头摘下来炖汤的。” 说罢,不待季夫子讲话,便转身向书塾外走去。 书塾外,言偃跟施冰儿还等着施夷光。她跨出书塾,目光很不友好的从鹅圈里头扫过,而后看向等在院门口的两人:“你们怎么还没走?” “怕你自个儿回去走迷了。”言偃站在一旁,看着西施笑着说道。 施夷光又看向施冰儿:“你怎么还在这儿等我,你在东村呀,我们又不一道。” “我娘直接把纱拿去江边了,我跟你一道儿直接去江边就行。”施冰儿边说,边跟上了两个人的脚步。 “可我还要回去帮我娘端纱呢。”施夷光走在前面回道。 “我也可以帮你。”施冰儿跟在施夷光身后,轻声回道。 一行三人,走在向西村去的路上。特别是施夷光和施冰儿两人,走一起,顶呱呱的颜值引得一路的人不断的驻足回头凝望。 第32章 又见彩鸡 每过一人,便叹一声施家的小女,朱丹桃面,静女其姝。 施夷光走在路上,跟在言偃后头。身边又跟着施冰儿。施冰儿性子文雅恬淡,没有讲话。言偃一路说着什么,施夷光没注意。她只是想着将才季夫子说的时间。 现下是公元前499年夏。她只记得,公元前494年,吴越与檇李大战。越败,请和。第二年越王入吴为奴,三年后放出来,然后找到了自己送给吴王。什么时候找到的她不晓得,反正这样算起来,是在前490左右。 还有九年。 九年,九年,她总要学个傍身的东西。 学问? 她从来成绩优异,但她打心眼里不爱读书。 她也不知道为何,从不看书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施夷光跟在言偃后头,埋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就想到了一个。 法术… 可法术,找谁学? 再去求求天吴? 到家的时候,施母一如往常的染着纱。院子里头晾了一大片。 施母转过头,看向施冰儿,走进屋子拿出两个草饼,递给了施冰儿,脸上带着笑,道:“你娘呢,身子好些了没?” “谢谢二娘。”施冰儿记过施母递来的草饼,浅笑着回道:“娘昨儿个犯了宿疾,我没上学照顾着。夜里就好了许多。这会儿大概都在江边浣纱了。” 施母闻言,起了身:“那走吧,我们赶紧去江边,一道儿把纱浣了。”说罢,转头对着屋子里头放书袋的施夷光道:“光儿,快些。咱们去浣纱了。” 话音还没落,施夷光便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应了一声,而后跟着施母和施冰儿向着屋外桥后的山行去。 夏日虽热,山林却是凉爽的。山间草丛长出来的野花星星点点的遍布着山野。一妇两女端着轻纱,行在山林之中。清脆的鸟鸣不绝于耳。 施冰儿走在前面,走着,她忽而回头看着施夷光开口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可还有前后句?” 施夷光偏头,看着施冰儿一脸期盼的样子,便开口道:“还有前面两句,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yan一声)嵫(zi一声)而勿迫。” “吾令羲和(传说太阳神的车夫)弭节兮,?望崦嵫(太阳神住的山)而勿迫。”施冰儿喃喃道,她回过头,微微偏着头,看着一旁的山林:“羲和弭节。为何见崦嵫山不快些走呢?”施冰儿转头,看向施夷光,面上带着疑惑。 施夷光看着施冰儿,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这样太阳就可以迟迟不落呀。”说着,施夷光将面前端着装满轻纱的盆子晃了晃:“太阳不下山我们是不是就能多浣两盆纱嘛?” 施冰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而后有回头看着施夷光皱眉道:“那跟下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有什么关系呢?” 施夷光抬着头,白眼一翻,她脑壳有点痛。 “嗯……怎么说呢?”施夷光边想,边砸了砸嘴,结结巴巴的道:“太阳慢点儿下山,我们一日劳作的时间就长了呀对不对?那,那我们这个,这个……就像这个浣纱,对,就这个浣纱,多给你时间浣,你是不是就能研究出不同的姿势?站着蹲着,立着趴着。是不是就能研究出那个姿势不费力?” 这是几百年后屈原的诗,她解释不了高深的意思。 施冰儿听着施夷光的解释,眉头皱了皱,有些疑惑,而后又松开,带着失望一叹:“原来是这个意思。” 说着,她抬头,看了看茂密的树叶,而后喃喃自语:“路漫修远,求心之索。” 施夷光听着施冰儿的话,抓了抓头,回过神漫不经心的转头,扫过山林。 山风扫的枝头绿叶簌簌作响,不是被风吹落的树叶落在怀里端着的纱盆里,又被端纱人伸出手指轻轻拿开。 施夷光目光扫着,忽而眼光一顿,直直的看向山林深处。 她将才……似乎看到了一直五彩的羽毛晃过去? 施夷光停下脚步,脑子里忽的晃过昨日那个妖孽男。 昨日她一晃眼一人一鸟就不见了,她还以为是见到了鬼。 好奇心拉扯着施夷光的心。 “光儿,你在作何?”前面的施母和施冰儿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定定站在原地的施夷光。 施夷光摇摇头,而后走上前,将手里的盆子放在施母的轻纱上,便往山林里头跑去,边跑边大声道:“娘,你们先去江边,我待会儿就来。” 施母张着嘴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就看着施夷光提着裙子跑远了。 施母和摇摇头,转头看向施冰儿:“咱们先走吧。” 施冰儿点点头,转头看着施夷光跑远的地方,回过头,跟着施母一道往山下江边去了。 施夷光提着裙摆风一般的跑向山林之中,而后速度放慢了些,眼珠子四处转着。将才看到的彩鸟好像就是向着这边来的呢。 施夷光边思衬,边向着前头走去。没走多大会儿,便听到有水流声。 施夷光细细听着,向着水流声走去。她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树木,便见着山潭旁边站着的彩鸟。 那鸟转着头一点点的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三只脚像竹竿儿一般立在那里。施夷光目光转过,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山潭。而后又转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山林。 她微微俯着身子,向着山潭走去。 这鸟怎么会在这儿? 尽管施夷光很小心翼翼,但那鸟似乎还是察觉了,抬起头,看着走向自己的施夷光,眨了眨眼睛,而后张着红色的喙,大声的鸣叫。 本小心翼翼走着的施夷光吓得脚下一抖,差点儿没摔倒。 她此时走的已经离那彩鸟很近了,她扶着树干站直身子,看着那彩鸟,瞪着它凶道:“你叫什么叫!” 话音将落,身边‘哗啦啦’的水声大起,施夷光吓得转头看去,边见着本来无一人的山潭中冒出了一个人头,发上面上皆带着水,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凤眼微挑,看着站在彩鸟身边的施夷光:“你作何?” 第33章 安阳还是龙阳? 施夷光脚看着面前似仙似腰的男子,目光很自然的就挪到他的白皙的脖颈之下,看着他诱人的锁骨,舔了舔唇,最后落在他健硕光洁的胸膛:“我看到这儿有只彩鸡,三只脚太奇怪了。” 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旁边的彩鸟。眼神却是没有看向那妖孽,只是定定的落在男子光洁健硕的胸膛。而后往潭水边走去。扒着水潭壁很自然的踮起了脚尖。 男子伸手,纤细修长的食指勾了勾,旁边枝丫上挂着的衣裳被他轻轻勾落,脚尖借力站直了身子,一跃,身子带着水珠从水中跃起。 施夷光微微张着嘴,盯着男子的胴体看直了眼睛。目光准备往下挪,男子指尖勾着的衣裳一撩一绕,便披在了身上。 还没看清的施夷光就被这衣裳给挡了去。 眼中骤然的失望流于面上。 她抬头,充满失望的眼睛看着男子的面,叹了口气,又低下头,目光似有似无的从男子胯间扫过,又转头看向一旁的鸡,而后又是长长一叹。 “昨天讲我是偷窥的流氓。”男子一边系着腰带,月牙色的长衫散散的套在身上,说不出的慵懒:“今儿到是自己跑来偷看我洗澡了。” 他挑眉看着施夷光说着,面上带着戏谑,头发上还滴着的水滴一滴就染成一团深色的水渍贴着还未干的肌肤。 约莫是身上的水渍太多,让身上穿着的月牙色外衫贴在了身上,勾勒出一个身体的弧度。好看而诱人。 施夷光目光管不住,不自禁的扫过,心跳快了些,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就你这身材?” 这身材也太好了吧。 男子转头拧着头发的手一顿,轻笑出声。他将拧着的头发往后一甩,而后低下身子,脖颈处的衣领微微敞开,落处诱人的锁骨。伸出手,将手插在她的腰间,一抱。转身便将小小的施夷光放在了山潭壁上。 纵然已经十三岁了,但是施夷光的个头太矮,看着跟七八岁的没什么区别。 他看着施夷光,挑了挑眉头,眼里带着戏谑,声音慵懒而诱人:“我身材如何?” 施夷光看着男子面若桃花的脸蛋儿,凑在她的面前,她看着那双微挑的凤眼,一看便像沉了湖一般,溺在了里头。 灿若三春暖阳的双眸映着山林的树叶,带着微微的绿。像是妖怪一边蛊惑着人心。 施夷光看愣了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轻声喃喃道:“你是个妖怪吧?” 男子看着施夷光,顿了顿,而后身子推开,站直。伸出手指捏了捏她带着婴儿肥的粉嫩脸颊:“你才像个妖怪。” 说罢,放下手。抬起头,看了看天色,而后打了个哈欠,回头看向施夷光,慵懒的道:“小妖怪,我家去了。” 说着,转过了身子,向着山林里头走去。 施夷光屁股一挪,从山潭壁上蹦了下去,提着裙子就跟了上去。 “我叫施夷光,你呢,叫什么?”施夷光跑到男子身边,跟着他走,抬头看着他问道。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偏过头,还带着水渍的发丝跟着他的动作荡了荡。他看着山林的树木,轻声道:“安阳。” “安阳君?”施夷光微微偏仰着头,看着安阳君绝美的轮廓。 安阳转头,看着施夷光一挑眉:“你如何知晓我为君?” “呃?”施夷光一愣,君不是古代不是尊重的称呼么? 安阳回头,向着山林慢悠悠的走去,轻声道:“唤君也可。” 安阳君,安阳君。好熟悉的名字。施夷光跟在安阳旁边,挑眉一拍脑门:安陵君其许寡人!以前读书学过的课文呀。 怪不得她说安阳君那么熟悉。 不知想到了什么,施夷光忽而转头,看着安阳大声的诧异道:“安阳???” “嗯,如何?”安阳一边走在山林中,抬起手拂过头上横着的枝桠,漫不经心的接道。 安阳?施夷光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脑子里头浮起前一世看过的一偏古诗。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 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衾裳。 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 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注1) 安陵与龙阳,可不正是中国古代大名鼎鼎的绝色同性恋代表么! 施夷光回过头,倒吸了一口气。余光瞥过旁边面容绝美的妖孽安阳。心中叹息,这货该不是个同性恋吧…… 施夷光舔舔唇,可惜了可惜了。 施夷光跟着安阳走在山间路上,忽而脑门上一重,她抬头看着旁边还着月牙色衣衫的安阳,皱了皱眉头:“你干嘛戳我?” 安阳停住了脚步,转头好整以暇的看向施夷光:“你干嘛跟着我?” 施夷光跟着停住脚步,而后撇了撇嘴:“山这么大,谁说我是跟着你的?” 说着,施夷光转身,抬眼一扫,向着山的另一边走去。 安阳转头,看着施夷光走远,灿若红梅的薄唇抿着勾了勾,回身向着山上行去。 施夷光走了没多久,便停了下来。她皱起眉,扫了一眼茫茫的大山,转过身子,看向已经远成两个点儿的一人一鸟。 好吧,她承认。她只是迷路了。 “等等我!”施夷光大声叫嚷着,提着纱裙跟了上去。 远远在山林树丛遮掩中的两个点停了下来。 施夷光奔跑着向上头跑去。跑了没多大会儿,心口便开始疼,又放缓了脚步,等缓过气来,才向着不远处立着的修长身影走去。 “喂,你能不能带我去江边?”施夷光看着已经只有几丈远的人,边走边问道。 安阳垂手长立,看着面前的小点点人儿,摇摇头。 施夷光小嘴一瞥,瞪着安阳。而后偏头,看看日头,回头惨兮兮的对着安阳道:“我这么小,在山里头迷路了怎么办?” “你已经迷了吧?”安阳淡淡的看着面前的小女儿,一双大眼睛像是镶在朱钗上的玛瑙,看着他不停的眨巴着,流光熠熠。 施夷光两手一摊,嘟着嘴道:“对啊,我就是迷了,那你送我回去嘛。” 说着,顿了顿,又道:“到时候我送一寸纱给你做衣裳当感谢。” 第34章 送归 安阳依旧淡淡的看着施夷光,看着她粉嫩的小嘴撅着,粉白的脸上泛着树梢洒下来的阳光。亦是摇摇头。 而后,转身继续向着山林走去。 “喂你要不要这么小气呀!”施夷光插着腰,跟着安阳向着山上走去,她气的皱起眉头:“又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安阳静静的在前头走着,不回头,也不理会。 施夷光看着走在面前的安阳,目光看着他晃着的衣衫脚。里头露出的脚踝白皙而纤瘦。她笑了笑,有些邪恶的道:“你要是不送我去江边,我就扒了你的衣服。” 闻言,安阳蓦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身后一脸邪笑的施夷光,眉头一调,带着轻佻和魅惑,抬手将微微敞开的衣领口拢了拢:“你觉得,在这荒山野岭里头,扒了我的衣服是我吃亏?” “不然呢?”施夷光梗着的脖子偏了偏。相比安阳君的翘臀长腿,她一个扁扁平平的稚子,自然不吃亏。 安阳忽的一笑,面上明媚宛若三月春阳。他看着施夷光,啧了啧嘴,而后蹲下身子,看着面前站着的施夷光:“等你长大了就给你看。” 施夷光撇了撇嘴,看着安阳君,开口再问道:“你到底送不送我去江边呀?” 安阳看着面前的施夷光,站起了身,摇摇头:“我有事。让太邢送送你罢。”说罢,安阳向着旁边抬了抬下巴, 施夷光转头,看着一旁正端端站着的五色太邢,皱了皱眉。 她都不认识的路,这彩鸡认识? 这话施夷光没说出来,不过眼神里的质疑却是被太刑看到了。 旁边的太邢仰头嘶鸣一声,而后狠狠的瞪了一眼施夷光,撇头委屈的看向安阳。 安阳看了眼太邢,转头看向施夷光:“好了,现在太邢也不愿意送你了。” 施夷光皱起眉头,伸手将旁边的车前草一扯:“我是真的迷了,送送我嘛求求你了?”说着,施夷光顿了顿,撇了撇嘴,又补充道:“我待会儿给你钱还不行么?” “钱?币么?”安阳说着,转身继续向着山道里走去,边走便嫌弃的道:“你有币么?” 施夷光没有跟着安阳走,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向深山里头走去的安阳,叉着腰一脸纠结。 安阳继续缓慢的向前走着,头都没有回的轻声道:“走吧,待会儿送你去江边。” 施夷光闻言,赶紧提着裙子跟了上去。皱着瞬间便缓和了,屁颠屁颠的跟在了安阳身后,向着深山里头走去。 午时将近,山林里头蝉鸣声不断,扰的一切都失了声音。 施夷光跟着安阳走了没多大会儿,便见着山林深处立着的一间草屋。草屋两间,用泥土糊着。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两间草屋,抬起手上不知何时捡的枯树枝指了指:“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安阳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将走近草屋,便从其中一间走出来了个人,年岁有些大,花白的胡子,一脸的褶皱,不过身子看起来尚算硬朗。他穿着件麻布衣裳,衣角补了几个补丁,背着手,看着走进深山的安阳,目光落在跟在安阳身后的施夷光身上,本就全是褶皱的脸上又一皱,眼神顿了顿。 “这女娃娃是谁?”老头看着身后不足安阳腿高的施夷光,眼睛珠子滴溜一转。 “山里头迷路的野丫头,待会儿送她去江边。”安阳头也没有回,随口说着,便向着其中一间草屋走了进去。 那老头站在门口,看着施夷光,蹲了下来,脸上堆起笑,伸出手对着施夷光的小脸蛋就是一捏:“嘻嘻哉,好生喜人。七八岁罢。”说着,捏着的手指一晃。 施夷光痛的抬手就是一巴掌,打下了老头捏着她脸蛋儿的手。而后揉着自己被捏红的脸蛋儿,恶狠狠的瞪了老头一眼。 “十三岁!” 老头看着施夷光的模样,哈哈大笑。指了指旁边挨着的一间草屋:“那是安阳的屋子,你且进去呆一会儿。” 说着,也不待施夷光回话,便起了身子,转身向着身后的草屋内走去。 深山无人,老头进去之后也没有关门。施夷光站在门口,听着屋子里头传来的声音。 “长桑君走了?” “嗯,越王病重。约莫就在这几年了。” 话音一落,屋子里头一阵沉默。 施夷光站在门口,偏过头,看着布满阳光的山林,和茂密葱绿的树梢。眼睛眯了眯,打了个哈欠。 “四爷爷也该离开此地了。” “……” 屋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施夷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向着隔壁的草屋走了进去。 屋子里头唯有一张铺着草席和麻布的床,和一张放满竹卷的桌子。 施夷光径直脱了鞋,爬到床上,睡了过去。 夏日午时的蝉鸣声蜩螗如羹沸,细微而嘈杂。山林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射在敞开的草屋门柩里头,映出斑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安阳君和老头总算是讲完了。两人走了出来,一个背着背篓向着山林走去。一个走到隔壁的草屋,看着熟睡在自己榻上的施夷光,叹着气摇摇头。 而后走到床边,将她轻轻背在背上,向着山林走去。山林中枝桠上满是蝉鸣和鸟声。 不知为何,施夷光跟平日带着警惕的浅眠不同,她睡得很沉,一梦好睡。 等她扭捏着身子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洒在她的眼帘,让她将睁开的双眼又闭上,而后抬起手遮了遮眼帘,转头看了看周围的树林,用着迷迷糊糊的声音不解道:“这是哪儿呀?” 安阳没有回话,只是转头,看了看背上躺着的施夷光,轻声道:“醒了呀。” “嗯。”施夷光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眼睛迷茫的扫过周围的山林,落在安阳的侧颜上:“我怎么在你背上?” 安阳没有回话,只是冲着面前的山下抬了抬下巴。 施夷光顺着看去,正见着三三两两的女子蹲在江边,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纱在江水里头晃荡着。 “呀,到江边了呀。”施夷光恍然,睁开讶然说着,便挣脱了安阳的手从他背上跳了下来。 “谢谢你啊安阳君!”施夷光转头,对着安阳扯着笑道了谢,而后便转身向着山坡下的江边跑去。 站定在山脚,施夷光转身,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山林。 第35章 凶案 “光儿,你去哪儿了?”江边施母的声音响起。 施夷光回过头,看向施母,回道:“看到了一只好看的彩鸟,想去捉的,跑迷了路。”边说着,施夷光径直走到施母旁边蹲了下来,拿起木盆中的纱,跟着旁边的人在江中浣了起来。 夏日的阳光很烈,江水凉凉。 之后的日子施夷光每日除了上学,便是跟着施母浣纱。日子平静的就像是扬子江的江面,打不起一点浪水。 半月之后,天气还是那么热。苎萝村里头却是出了一件大事儿,让本生平静的村庄沸腾起来。 西村里头一家三口人被灭门,唯独剩下一个当日山上砍柴的女儿幸存了下来。 这样的事儿,自然是少不了施夷光凑热闹。当日浣完纱听到这事儿,撒了腿跟着就跑去了受害的人家。 彼时人家院子外围满了拿着锄头挑着扁担的村人,严严实实的围了一圈儿。官府的人锁了门,奈何院子是篱笆,锁了门也看的了。于是施夷光挤在众人的大腿里,挤着挤着就挤到了最前面。 前世施夷光前世也是见过尸体,却没有见过这般横死血腥的尸体。 她站在篱笆外,裂着嘴,看着院子里头还淌着血的尸体。啧啧声不绝。 官府里头的人进进出出,拿着笔记着,穿着官服的大人不断的扒着衣服,屋子里大概还有一具尸体,一个背着背篓的小女孩蹲在门槛里头哭着,凄凄惨惨戚戚。 旁边跪了一地的邻家人,官老爷不停的问着。 “大人,小的真的什么都没看到。”跪着的一个男子穿着麻布衣裳,哭丧着脸说道。 那着官服的大人看着男子,板着脸威严的道:“胡说!昨夜明明就有人见你从郑家门口走过!” “我我我我那是去山上捉獐子的呀!”男子跪着,抬头看着面前的官老爷,声音带着颤抖,都快哭出来了。 “哼。”官老爷看着那人冷笑一声:“既然不是你,你为何这般紧张?” “噗嗤。”施夷光听得,没憋住一声笑出。哪个人涉及到了杀人的罪名不紧张的?不紧张才怪吧。 声音一出,在没人敢出声的当口立马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转头看向两只小手抓着栅栏的施夷光。官老爷也转头看向她。 “小丫头,你为何笑?”官老爷看着施夷光,眯了眯眼。 施夷光一愣,看了看周围盯着自己的人,又看了看院子里头还横在地上的尸体,缩了缩脖子,满脸茫然又无害摇摇头:“我没有笑啊。” “没有笑?本官明明就听到你笑了。”那官老爷说着,向着施夷光走了过来。 施夷光身子想向后退,奈何后头全是人。将才好不容易挤进来的,这会儿哪有那么容易出去的? 施夷光的身子不自在的挪了挪,看着面前蹲下来的官老爷,咳了咳,而后一本正经的道:“我将才是想哭来着。” “本官连哭笑都分不清了?”那官大人看着施夷光,挑眉呵斥道:“本官看你这般开心,看来家中必然与郑家有仇!看来你们家定然也有嫌疑。来人,将此女家人给我带过来!” “是,上官大人!” 施夷光看着那官大人,眼睛眨了眨,有些茫然。 她就是来看个热闹,怎么全家都成了犯罪嫌疑人? 就因为她笑了一下? 施夷光转头,看着已经准备出院子捉人的官兵,回头看向那上官氏,眉头一挑,怒色尽现:“唉你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你凭什么说我有问题?!” “郑家满门被杀,你却还笑得出声,你难道没有问题?”上官说道最后,声音扬起,满是怀疑的神色。 “你怕是只猪吧。”施夷光抓着篱笆,看着面前的上官氏,声音满是嫌弃和怒意:“我笑是因为郑家么?你说人家紧张有问题,哪个人被牵扯进杀头的罪名不紧张的?我看你才是有问题!” “哎哟哟,稚子小儿,你懂什么?!”上官氏说着,站起了身子看向施夷光,板着脸怒道:“不知所谓!” 施夷光愣了愣,抓着篱笆的紧了紧,而后瞪着上官氏:“我看你才是球都不懂!” 而后施夷光指着院子里头的尸体:“血还在淌,你怀疑他昨天夜里路过郑家有诡怪?”说着,施夷光偏过头看着院子里还跪着的村人,大声道:“哎我问你,你昨儿夜里什么时候路过的?” 那村人看了看上官大人,又转头看了看施夷光,犹犹豫豫小声的回道:“亥时末。” 闻言,施夷光回过头,眼睛滴溜一转,算好时间,看向那上官氏:“现在巳时末,六个时辰了呀,要是他杀的,血现在还会淌?早干了好不好!” 说着,施夷光看着面前的上官氏嫌弃白了一眼。不谈专业知识,常识都能解决的问题。 这上官氏却是常识都没有。施夷光抓着篱笆看着面前的人,心中纳闷儿有疑惑。这是怎么当上官儿的? 上官氏看着施夷光,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而后点点头:“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上官氏说着,顿了顿。又接道:“说的有理有据,有条有框的。既然这么清楚,想必你跟此案定然脱不了干系!来人,将这女娃娃跟我一并抓起来!” “哇靠!”施夷光瞪大了眼睛,看了眼旁边就要来抓自己的官兵,整个脸垮着,转头看着上官氏不可思议的道:“你脑子里头装的是屎不成?” 话音刚落,施夷光只觉胳膊一重,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施夷光被人提着胳膊,整个身子吊着,她一边大声怒斥,一边身子扭着,试图挣脱,只剩下下头两个不断晃荡的小脚。 “你们三儿,去这女娃娃家将她父母带过来!”上官氏转头,冲着一边候着的几个官兵说道。 “是!”官兵应声,转身向着院子外大步跑去。 施夷光大叫着,转头看着向着自家跑去的三个别着青铜剑的官兵,眼睛眯了眯,转头看着一副怀疑模样看着自己的上官氏,心里头一万个****奔腾而过。 阳光算不得好,天儿有些阴沉。被捉来的时候,施母手里还拿着一段纱,施父肩膀上还扛着带着泥巴的锄头。 第36章 一米七 “走!走!”两人像是被赶鸭子一般,被赶进了郑家的院子里。 施母目光先是落在院子里还横躺着的尸体上,不由得脚尖一声,腿上一软。施父赶紧扶着,然后看着那脖子都断了半截的郑家老父,吞了吞口水,腿打着颤。 “跪下!”身后跟着的官兵一呵斥,脚上一踢。本就软着的腿的施母施父皆是直直跪了下去。 “不知大人叫小的们前来作何?”施父跟施母跪在地上,看着面前威严的上官氏,声音打着颤。 “作何?呵!”上官氏冷笑一声,转头看向施父施母:“你们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头没有数?” “啊?”施父施母一脸茫然又紧张,转头对视一眼,而后又回过头看向上官氏。施父吞了吞口水,继续道:“我们做了什么?” “呵!”上官氏又是冷笑一声,看着施父施母道:“还想狡辩?!”说着,上官氏顿了顿,转头看了看那身后被架着的施夷光:“你说,你爹娘将才在做什么?你又在做什么?!” 听到上官氏的呵斥,施母和施父顺着看去,才看到被官兵架在半空晃着腿的施夷光。 “光儿!”施母大惊失色,跪着的身子向前俯去。 “跪好!”旁边守着的官兵拿着金剑(注1)将施母赶了回去。 施夷光看着跪在院子里头的施父施母,又看了看还在质问的上官氏,又抬头看了看天。 她早该想到,因为她一句口误叫出的‘妈’,就能判她落水是被千里宝马撞进江里的官,是怎么也不可能有脑子的。 “小小稚儿!本官问你话,为何不答?!”上官氏转头,看着施夷光怒斥道:“若是不答,本官就将你全家押入大牢!” “啊?答什么?”施夷光想也不想就回过看着天的头,看向上官氏:“你问了我什么?” “本官问,你爹你娘,还有你将才在做什么?”上官氏黑着脸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转头,目光从施母手上拿着的还带着水的轻纱,以及施父旁边放着带着湿泥的锄头上扫过,回过头,摇摇头:“他们做什么你问他们呗,我做什么?我就一直在旁边看热闹呗,我还能做什么。” 说罢,她的目光落在院子外看着热闹的一个老头身上,以及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带着斗笠半遮着脸的男子。 安阳跟他先生怎么会在这儿? 上官氏看着施夷光,又回头看向施父施母,向着他俩儿走近了些,威严的责问道:“你们将才在何地,做什么?” “回大人的话,小的在地里挖地。我妻在家里晾纱。”施父颤着声音,一边小心翼翼的回道,一边转头担忧的看着一旁被吊起来的施夷光。 上官氏看着施父施母,转头看了眼地上躺着,血迹半干的尸体,回头道:“就是你们一家嫌疑最大!来人,押回去!” “是!”旁边的官兵应声,架着施家一家三口就要去地牢。 “等等!”施夷光忽的大声一叫。 上官氏转头,看着已经押着走到院门口的施夷光,眉头一挑:“怎么,要招供了?” 施夷光扭着脖子,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站着尸体旁边的上官氏:“我帮你查。” “你帮我查,你要如何帮我查?”上官氏看着施夷光,挑眉问道。 “光儿,不可乱语!”一旁被架着的施母看着施夷光的样子,急的快哭出来声。 “娘,那你要被关进地牢嘛。”施夷光回头,看着一旁的施母。 施母抿着嘴,眼里带着委屈跟恐惧,没有应声。 施夷光转过头,看着那上官氏继续道:“你把我爹娘先放了,我就帮你。” 上官氏怀疑的看着施夷光,撇了撇嘴,一脸嫌弃的回过了头,抬起手,正准备让人将他们一家三口继续押回地牢,又有声音响起。 “凶手是个男的,足有一米七。” 上官氏停下身子,转过头,看向施夷光,眯了眯眼。 “一米七,一米七,一米七是多少呢?”施夷光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她目光一扫,忽而指着院子外的一个村人道:“大概就那么高!” 院子外看热闹的众人脸上皆是一沉,哄闹着往后齐刷刷的退了一步。特别是施夷光指着的那个男子周围,一丈之内的人都退了开去。 那村人顿时满脸憋得老红,看着上官大人。 “大大大人,小小小的什么都没有……”话音还没说完,施夷光开口便打断了。 “没有说你是凶手,只说凶手大概你们那么高。”施夷光说着,回头看向上官氏:“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因为你看到了那人。”上官氏看着施夷光,目光变得更加笃定起来。 施夷光心里骂了一句娘,而后挣着旁边逮着她双臂的两个官兵:“你放我下来,我告知你。” 上官氏怀疑的看了眼施夷光,而后抬手摆了摆:“放她下来。” 施夷光的双脚落地,地面的实在感让她舒服的一吐气,扭了扭快被拉断的胳膊,走到上官氏旁边。 抬手一直:“这人是脖子被砍断的,脖子连着大骨头(脊椎),女子肯定是一刀砍不断的,怎么也得几刀。”说着,施夷光眼睛又瞄了瞄那尸体断开的脖子,道:“伤口切面整齐,说明是一刀,所以是个男子。” 上官氏听着施夷光的话,看着她说的地方,点了点头。而后又立马摇了摇头,转头呵斥道:“那你怎么知道是他那么高呢!”说着,下巴向着将才施夷光指的那村人抬了抬。 “你看这切口,是由上往下,斜度还不小。说明什么?说明这杀人者比死者矮呀!”说着,施夷光比了比动作:“你砍人的时候,这人比你高,你是不是要这样举刀?由上到下偏着砍的。这人要是比你高一点儿,那就是这样砍,横着过来就是一刀,切口稍于平整。”施夷光边一边说着,一边做着动作。 上官氏听着施夷光的话,不由得伸手跟着她比着动作,而后认同的点点头。 点完头,立马转头对着旁边的官兵道:“将这个村子所有七尺左右的男儿给我逮了!” “那大人,我跟我爹娘是不是可以回家了?”施夷光抬头,看着上官氏眨眨眼。 上官氏回头,看了看施夷光,目光落在她爹身上,而后摇摇头:“你跟你娘可以回去,你爹不行。” 施夷光转头,看着自家身子将好一米七几的老爹,脸上一苦。 她将才该说一米九的…… 第37章 恩人 官兵听着上官的命令,正要出院子挨个儿抓人。院子外头却是响起了一个朗朗清清的声音:“不用找了,凶手就在这里。” 正喧闹着的众人皆是转头,看向说话的男子。男子站在院外,长身而立,头上带着一斗笠,遮住了面容,让人看不清相貌。只觉声音好听极了。 上官氏看着说话的男子,目光扫过他的麻布衣裳,又落在他腰间配着的玉佩上。 这年头,能带玉的,除了世家贵族可没几个。 上官氏脸上立马带起谄笑,看着男子道:“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施夷光立在上官氏旁边,看着带着斗笠的安阳,撇了撇嘴。 “死者该是在半个时辰内被发现报官的,大人来时大概凶手根本就没有走。此家是砍柴,凶器该就是这家人自己的砍刀。”说着,安阳顿了顿。 上官氏会意,立马转头看向旁边的官员:“进去看看郑家砍柴的刀还在不在!” “是!”官兵应声,转身跑向屋子里头。 没多大会儿,那官兵变跑了出来,急急的道:“回大人的话,刀和装柴的背篓都不在了!” “啊?”上官氏惊了惊,转头看向院子外站着的安阳。 “官府来时,那人大概还没有跑。甚至连砍刀上的血渍都没有擦干净,所以背着背篓装着刀藏在屋里头。”安阳话音将落,上官氏立马转身对着旁边的官兵道:“快!找找找,去屋子里头找。” 安阳在身后补充道:“此人身高六尺九,穿着青蓝色麻衫,脖子刺有绿色巫妖图案。” 一听安阳说的这般清楚,加上之前的一席话,再没用的上官氏眼里也带上了崇拜:“先生是怎么看出这些的呢?” 饶是一旁的施夷光也跟着崇拜的看着安阳:“是啊,怎么看出来的呢?” 她饶是靠着专业知识,没有现代仪器也不至于推算这么准确的。 安阳的声音顿了顿,他抬起手,拉了拉斗笠的沿角,将面容遮的更严实了些,才慢悠悠的道:“那边那人的背篓上搭着的麻布上还带着血,你们是没看到吗?” 施夷光跟上官氏皆是一愣,转头看去,之间院外有一男子,背着背篓,正转身,蹑着步子向着人群外走去。 话音落下,那人身子顿了顿,而后撒丫子跟狗一般往外冲去。 “追追追!!快追!”上官氏大吼,连着自个儿都跟着追了上去。 手下的官兵一哄而上,向着那男子跑去的路追去。上官氏跟在后头,将跑出院门,又站住,回头走向安阳面前,恭敬的道:“不知先生名讳是?” 安阳摇摇头:“大人且去追那凶手吧。” 上官氏见此,‘哦’了一声:“是是是。”转身就要去。 施夷光上前,一把抱住那上官氏的腿:“我哥帮了你这么多,那我跟我爹娘能不能回去了?” 上官氏停住脚步,看着脚边抱着他腿的施夷光:“你哥?” 施夷光点点头,转头指了指安阳:“对啊,他是我哥。” “哦!”上官氏恍然:“自然可以自然可以。”说着,低身将施夷光的手扒开,跟着官兵向着外头追去。 边跑边不忘了嘱咐身后的人:“架子到了把尸体都抬回去!” 施夷光看着跑远的上官氏,先是转头看了看旁边院子外的安阳君,而后转头看向自家已经被放开的爹娘。吐了口气。 施夷光跟着施父施母出了院子时,旁边围着的村人都开始散去。等她准备去跟安阳道谢时,本站在篱笆外的安阳和他先生都不见了。 施夷光站在院子外,四处看了看。 “爹娘,咱家去罢。”施夷光回头,看着施父施母道。 “将才那公子呢?”施母被施父搀扶着,声音还有些颤颤,她垫着脚,四处张望了着:“是那公子救了我们,得好好谢谢恩人才是。” “咱先回去吧,待会儿我去谢谢他。”施夷光说着,走向施母,一手接过她手里拿着的一段轻纱,一手搀扶着她向施家走去。 “你识得他?”施父转头看着施夷光不解的皱眉问道。 施夷光摇摇头:“我胡诌骗那上官大人的。只是在山林里头见过他一面,具体知道他的住处罢了。” 施父看着一板一眼说着丝毫不似迋人的施夷光,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 归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休息了一会儿,等施母回过神来,做了饭,施夷光吃过,便带着她娘包好的草饼,向着院子外的山林里头走去。 虽然安阳君只是说了一句话,但好歹也是救了她一家人。送几个草饼说声谢谢还是应该的。 施夷光挎着施母给她准备的布包,走进山林之后开始向着里头的草屋走去。 这一走,就是大半天。 施夷光迷路了。她在山林之中瞎逛哒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两间草屋。天儿阴着。施夷光抬头,看了看越来越阴沉的天儿。小脸皱着。 看样子要下雨了呀。 “唉。”施夷光叹了口气,向前走不知怎么走,向后走,又不知怎么回去。迷在了深山之中。 天儿越来越沉,天儿已经下起了小雨。方圆所见之内连个遮挡的地方都没有。无奈之下,施夷光忽而想起脖子上的玉竹节。 她眼睛一亮,毫不犹豫的拿起脖子上挂着的玉竹节念道:“归来归来,水兮天吴。”说罢,拿起竹节就是一吹。 悠悠一声回荡在森林之中。 而后只见身前冒着轻烟,头上的雨水消失,像是被挡住了一般。施夷光站在原地,看着面前慢慢出现的身影,眼睛亮着。 天吴杵着拐杖立在施夷光的面前,板着脸不甚友好的道:“有何事?”经过了上一回的事儿,天吴对于施夷光的召唤已经没了任何担忧。 “我迷路了。”施夷光空着的手一摊,看着天吴说道。 天吴白眼一翻,手里捏着的拐杖杵了杵。没好气的道:“我说了,有大事儿才找我啊!”说罢,天吴看着施夷光,又好气的补充道:“就是要死了,要死了才找我晓得了?” 施夷光仰着头,看着面前的人,耸了耸肩:“我在山里头迷了路很容易死掉的啊。” 天吴听得白眼一翻:“得得得,你就讲你有什么事儿。”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天吴,环头一扫:“这山上有两间草屋,你晓不晓得怎么走?” 天吴看着施夷光,白了她一眼,而后抬手指了指山中一处:“往那边直去便是!”说罢,身子一旋,就要消失。 第38章 央求 “哎哎哎。”施夷光上前一步,拉住就要消失的天吴,大眼一瞪:“你带我去呀!” “带你过去?”天吴闻言,稳住步子,转头看向施夷光一脸不可思议:“我可是忙的脚不沾地的神仙,你让我陪你咱山上转悠?” “好吧,那你走吧。”施夷光看着天吴,一本正经的说着。而后放开抓住天吴的那只手,转身向着天吴将才指着的方向走去,喃喃道:“反正待会儿我迷了路还得叫你出来。” 天吴正挥手准备消失的身子一顿,转头看向已经走出他屏障的施夷光,嘴角抽了抽。而后黑着脸收回手跟了上去。 天吴杵着拐杖走到施夷光前头,抬起的拐杖一下下杵在地上,抬起拐杖挥手一点,两人的头顶便出现了一块儿看不着的屏障。 “对了,上次你跟我讲的,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我一讲心口就会痛?”施夷光跟在天吴后头,开口问道。 “所以你就管好自己的嘴。”天吴走在前头,头也不回的接道。 “可有时候我压根没想过透露啊!”施夷光说着,不满的道:“凭什么让我心口痛?” “你没想过,但是你的话会让别人怀疑。” “那你这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施夷光跟着天吴后头大声抗议道,一手提着装着草饼的布包,一手提着溅满雨水和淤泥的裙角:“做是什么都做不了,说什么也不能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前头走着的天吴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施夷光黑着脸:“那你要如何?” “我就是想,我可以稍微说上一些啊。”施夷光抬着头,看着面前站着的天吴,理所应当的道:“反正我知道的也不多,可以说几乎等于零。说了别人也发现不了。” 她本想着靠着仅有的那点儿所知之事坑蒙拐骗一些人,让生活过的好一些。就像之前的孔丘,说不定她要是能背出点儿他还没有编纂完的四书五经,就被他刮目相看收了当弟子呢? 看着面前没有说话的天吴,施夷光又赶紧补充道:“再者,我要是真的说错了话被人发现了,你不是神仙么,你一施法让他忘了就得了呗。你要知道,”施夷光说着,伸出手指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是被你坑到这儿来的,好歹你也要对我的事儿负责的呀。像这样的举手之劳,应该不足你挂齿吧。” 天吴听着她的话,转头白了死皮赖脸的施夷光一眼,一句话也没讲,便继续向着前头走去。 “你这是答应了?”施夷光提着裙子跟在后头蹦跶着。 天吴依旧向前走着,没回声。 施夷光肩膀一耸,撇撇嘴:“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施夷光说着,跟在天吴身后,抬头,看着雨水滴落在头上一处,凭空又溅起,开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神仙真好。”施夷光不由得咂嘴感叹道。说着,施夷光似乎又想响起了什么,步子快了上去,紧跟着天吴身后:“唉你之前说的,我向凡人学法术,可我在这里这么久,就没遇见过一个会法术的呀!” 天吴杵着拐杖走在前面,回头白了一眼施夷光:“人家会法术的会在你面前炫耀?” “可不是,你都知道这个道理。那你还让我自己去找凡人学法术?”施夷光跟在天吴后头,接过他的话。 天吴伸手抚了抚头,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而后摇摇头:“自己想办法。” “我想了呀,我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施夷光想也不想的的接过,而后又慎重的补充道:“而且这个办法我想了很久,认真的思衬之后,觉得非常好。” 听到施夷光这般说,走在前面的天吴不由得回头,看着施夷光好奇道:“什么办法?” 施夷光将身上装着草饼的包拉了拉,道:“就是你收我做徒弟呀!” “想都别想!”天吴回头,瞪了施夷光一眼。而后没好气的会过了头。 施夷光撇着嘴,白了他的后脑勺一眼:“你自己把我弄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什么都不管我。实在不行,你传我个技巧傍身也好啊。” 天吴走在前面,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他实在受不了施夷光的念叨,正准备问问她想要什么傍身的技巧,只听施夷光道。 “比如,透视眼什么的。” 天吴立马收住正要问出的声音,脚下生风,向着山间走去。 没多大会儿,天吴就停住了脚步。指了指山上的一丛树木:“就在那些树木后面了。”他跟生人得保持距离。草屋中有凡人,他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施夷光抬眼,看了看屋那丛树,点点头,而后又转头看向天吴:“你就教我一个小法术呗?” “去吧去吧!”天吴皱着眉头,伸手就将施夷光向那条路推去。 “等等等等!”施夷光死死的定着脚步转头看着推着自己的天吴:“还有件事儿!” “又怎么了?!……” “我又见到鬼了!”施夷光看着天吴说着,而后拿起脖子上的玉竹节:“带着它的时候遇到的!” 天吴听得眉头皱起,看向施夷光:“何时何地?” “就在半月前的一个夜里,到我家院子里头偷东西被我抓住了。突然就消失了去。” “偷什么?” “牛革袋子,就我落江时装我的那个袋子。” “袋子不见了?”天吴看着施夷光,眉头皱的更深了。 施夷光点点头:“袋子跟人一样,就是眨眼之间,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天吴听着,没有回话。 他偏过头,看了看天,树梢之间的缝隙里落下许多雨滴。 不大会儿,他回过头,看向施夷光,摇摇头:“不是鬼,应该是仙物。” “仙物?也是神仙吗?”施夷光问道。 天吴摇摇头:“以后应该不会出现了。”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路:“你去吧,有我在,人界之外的东西是伤不了你的。” 说着,也不待施夷光回答,转身向着山中走去。 施夷光站在原地,看着天吴的背影走着走着就消失在林中。心思悠远。 头上的屏障跟着天吴慢慢消失,冰冷的雨水落在施夷光的头上脸上,打的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紧向着天吴指着的路跑去。 第39章 带我 走过那丛树,就看到了远处两间草屋。 雨越下越大,施夷光一手抱着包,一手挡在头上,急急的冲向草屋里头。 草屋的门开着,两间屋子,一间一个人。施夷光身上还是被淋湿了。 她站在草屋外,看了看一间里头正收拾着东西的老先生,又偏头,看着另一间里头正坐在桌案旁拿着书卷看着自己的安阳君。 她拍了拍身上的水,向着安阳君的屋子走去。 “你怎么来了?”安阳君放下书卷,边问边走向床边。拿起床头放着的一块儿棕黄色缎布,走到施夷光旁边,将布搭在她头上,轻轻的揉了起来。 施夷光站在桌案旁,将手里拿着的布包放了上去,而后将布包打开:“你救了我们,我特地来道声谢。这是我娘给你做的草饼。”施夷光说着,将布包里头的青绿色饼子拿起来放到桌案上。 话音将落,老先生便从屋外走了进来,边走边道:“幸好你是现在拿来的,等会儿雨停了才来,就见不到我们了。” 说着,他坐在案旁,从桌案上拿起一个草饼,吃了起来。 “为什么?”施夷光一边拧着衣衫上的水,一边转头看着老先生问道。 安阳站在身后,拿着手中的缎布,替施夷光细细的擦着头上的水。 老先生将手里剩着的草饼又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头,边吃边道:“因为雨停了我们就得走了。”说着,又伸手拿了一个草饼。 施夷光眉头皱着,伸手一拍:“这是给安阳君的,你悠着点儿。”说罢,施夷光抬手将桌案上的草饼往自己怀里拖了过来,护住。而后又抬头看向老先生道:“走,你们要去哪儿?” “哪儿?”老先生重复喃喃,而后在桌案上撑起自己的头,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回过头看向施夷光:“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天高地阔,走到哪儿算哪儿。” “是去很远的地方么?”施夷光听着老先生的话,眉头挑了挑。 老先生点点头,目光落在施夷光怀里的草饼上,舔了舔嘴,应道:“到处游历,齐鲁燕卫楚宋陈蔡,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哇!”施夷光听得张大了嘴,眼里又开始冒起了点点光芒。她将怀里护着的草饼向着老先生面前慢慢推去:“先生,什么先生?” “孙。”老先生说着,满意的接过施夷光推过来的草饼。 “孙先生好。你们这个路途,是只有您跟安阳君两人么?”施夷光盯着吃着草饼的老先生,眼里冒着光:“吃吃,您多吃点儿!回头我再带些来孝敬您。” “只有我们两个。”孙先生一边满意的点头,一边应声道。忽而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施夷光,眉头挑了挑:“你不会是想跟着我们吧?!” “为什么不行?”施夷光看着老先生反问道:“我可以烧火做饭洗衣挣钱,为什么不行?” 老先生听着,错愕着放下自己手里的草饼,看了看施夷光,而后将手里咬了一半的草饼放下,再推到施夷光面前:“我不吃了,你拿回去还给你娘吧。” 施夷光低头,看着被推回来的草饼,眉头皱了皱。而后抬起头看着老先生道:“行,你不让我跟着你们也行。那把草饼给我吐出来。” “噗嗤”身后一声轻笑。 施夷光转头,看着擦着自己头发的安阳君,两只眼睛眨了眨,俏皮又讨好的道:“安阳君,那你带上我好不好?” 安阳君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面前坐着的老者:“先生。” 先生抬头看了眼安阳君,而后低下头,想也不想的摇摇头:“屁大点儿娃娃带着干嘛,管吃管喝不说,还得管屎管尿。” 施夷光听着先生的话,整个眉头皱了皱,抿着嘴,看着先生道:“你不要瞧不起我,我会很乖巧很听话的。” 老先生瞥了一眼施夷光,而后再摇头:“丫头你太小了,我带着你不是自讨苦吃么。” 屋外的雨还在下,打在树叶上,打在草屋上,滴滴答答。山中除了雨声,蝉鸣与鸟叫都消失殆尽。 空谷悠远,唯闻雨声。 山间的草屋中,施夷光跪坐在桌案边,看着旁边一脸不愿意的老先生,说了又说。 “不带我就把草饼给我吐出来。我不管。”施夷光一脸无赖的坐在旁边,挑着眉对孙先生威胁道。 老先生看着施夷光,板着脸,纠结的看会儿她,又纠结的看向她怀里头抱着的草饼。 都怪他这张贪吃的嘴! 施夷光看着老先生一脸纠结的样子,赶紧又道:“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会,我可以做很多好吃的。你们都没吃过的好吃的。” 施夷光实在不知道自己会什么,似乎,前世会做的土豆烧鸡和红烧鱼成了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反正,先唬住再说。 “我还会算命!”施夷光脑子一闪,忽而说道。 是啊,她还知道以后的事! 一说出来,施夷光就有些后悔了……这些事儿知道又如何?她又不能说出口。一说就犯心脏病。 “你算个给我看看。”孙先生撑着脑袋,转头看着施夷光脱口问道。 施夷光皱了皱眉头,而后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别的我不知道,不过咱们越国这个,我还是能够,算到一点点的……” 后面的几个字,施夷光说的极为小心。幸而说完之后,心口没有痛。她吐了一口气。 闻言,孙先生将撑着脑袋的手收回,转头看着施夷光,戏谑道:“那你算个呗?” 施夷光咳了咳,然后开口小心翼翼的道:“吴越,即将……有一场……大战。”施夷光说的很缓慢。 说完后,施夷光眉头一松,天呐,心口没有痛。她放在心口上的手一缓,而后轻轻拍了拍胸口。 看来天吴老儿将才的确是答应她了。 施夷光的话音落下,孙先生立马坐直了身子,他抬头看了一眼正低着头敛着眉眼给施夷光擦着头发的安阳,看不见他的情绪。 于是先生收回眼神,看向施夷光,正色道:“谁告诉你这话的?” 第40章 应允 后头的安阳还在为施夷光擦着头发。面前的孙先生直勾勾的盯着她。 施夷光头一偏,脸上神采奕奕,梗着脖子像极了季夫子院子里头的大白鹅:“我自己算的呗。” “你如何算得?”先生看着施夷光,沉着的脸上眯了眯眼。 施夷光见着孙先生的模样,也将身子坐端了些,想到天吴答应了自己,说话就顺溜了许多。一本正经的道:“首先,越国这个在旮旯里头,咱们大王肯定是看不下去的。所以呀,能不干一场?”施夷光说着,还怕孙先生不明白似得,又解释道:“就像你们家屋子又破又烂,隔壁屋子又敞又亮,你不想去住两天?” 说完,施夷光皱了皱眉,摇头道:“不行,这个比喻不贴切。”说着,她抬头看向脸色又变得嫌弃的孙先生,眉头一挑,立马道:“要我算呀,这打仗的日子,可不就在这两三年里头?” 今夏是前499年,吴越檇李大战在前496年,可不就是在三年后。 听着施夷光的话,孙先生没有回话,只是偏过头,看了眼桌案上放着的,将才安阳君看的竹卷。悠悠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去游历?” 又是这个问题。施夷光心里头翻了个白眼。跟着学学问还是不要说了。太假了,她自己都不信。所以孔子说她撒谎迋人。 那说什么原因呢?施夷光目光从屋子里头扫过,而后落在身后已经收着缎布放在一旁的安阳,伸出手指头一指:“因为他很美呀,我欢喜他的不得了,所以才想一道儿。”施夷光说着,眼睛盯着孙先生像是两颗发光的小翡翠。 这个理由,虽然不是主要的,至少也有百分之一二吧。尚且算个由头。 孙先生听得嘴巴一张,咧着嘴看了看面前的施夷光,又看向站在一旁垂首看着施夷光的安阳。 “那这事儿,你得问安阳了。”孙先生说着,站起了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顺便拿起一个布包里头的草饼,往外头走去:“他要是答应你就一起走,他要是不答应,那我也没办法。” 施夷光看着走出草屋的孙先生,转头,看着安阳的眼里充满了希冀。她双手合在心口上,轻轻的搓着:“拜托拜托安阳君,带我一道走好不好?” 安阳看着施夷光,面上温润。细长的凤眸微微上挑。他低下身子坐正,看着施夷光,道:“你将才讲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当真是欢喜你欢喜的不得了。”施夷光想也不想就说道。说罢,又赶紧补充道:“主要是你真的太好看了。” 安阳闻言,薄唇一勾:“那我们可不能带你。你这般欢喜我,跟我久了在路上着魔怎么办?” 说着,便要起身向着草屋外走去。 施夷光身子向前一匍匐,趴在地上拉着安阳的衣衫摆:“那我就不欢喜你了好吧!” 安阳君停住脚步,转头看着趴在地上无赖的扒着自己衣衫脚的施夷光:“说不欢喜就不欢喜了?” “对!”施夷光仰着头,冲着安阳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我施夷光拿得起放得下,敢爱敢恨,没什么放不下的。” 说着,停了停,而后一板一眼的继续笃定道:“既然安阳君不喜欢我,那我也就很爽快的不喜欢安阳君了!” 安阳闻言,复而蹲下。身后的青丝铺在带着灰尘的地上,他面若白玉,伸出手,修长的食指轻轻挑起施夷光的下巴:“那要是我欢喜你呢?” 施夷光一把抓住安阳君挑着她下巴的手,眼里冒着光:“那我也欢喜你。” 安阳一顿,而后勾了勾唇,从施夷光手里头抽出了手,伸出手,冲着她的额头一点,轻嗔道:“没皮没脸。” ———————————————————— 雨停之后,施夷光是蹦跶着下山的。一路的雨水染湿了她的衣衫也毫无知觉。树上还掉着的雨滴时不时落在她的发上,才被安阳擦干的头发又半湿了。 不过这些她都不在意了,此刻她的心里雀跃极了。 安阳答应了带她走。所以,她可以在外面跟着游历多年!所以,就可以躲过范蠡他们拐去越王宫的命运不是? 呵,孔丘嫌弃她是女子不带她,她还是找到了人愿意带她走。 施夷光一路哼着小曲儿,蹦跶着两只腿,晃着手臂往山下走去。 她得快点儿回去,安阳君说了,既然她要来,就得说服施父施母。毕竟她年纪那么小。 不过好在呢,这个时代,人拐子存在的很少,几乎为零。一是当下没有计划生育,各家各户想生多少就生多少,所以子女并不少。二是经济条件落后,没有足够的财产去养活多余的孩子。所以,如果想要孩子的话,河边草丛溜达一圈儿,就能发现一两个被丢弃的。倒没有人想过去做拐子。 这样的国情下,很多年纪不大的小子出游或远方求学,家中却是不大担忧被卖的。 施夷光蹦跶着到家的时候,施父施母都在院子里,一个绕线,一个织衣。 “天儿还早不是,爹怎么都没下地呀。”施夷光走进院子,看着坐在房檐下绕着线的施父问道。 施父抬头,看了施夷光一眼,又看向她的手臂:“东西都送出去了?” “恩,都给恩人了。”施夷光应声,走到施父旁边,弯着腰看着他绕着的线。 到这儿来还就只会简单的浣纱,绕线织衣什么的,还点儿都不会。 施父转头看了眼旁边认真盯着的施夷光,又回过头继续绕起来,边绕边道:“这两日,没事儿不准出门。老实窝在家里懂否?” 施夷光直起身子,看着施父疑惑的道:“为何?” “今儿上午郑家的案子还没有破。”施父一边绕着线,一边沉着脸说着。 “啊?”施夷光哑然,看着施父皱起了眉:“不是凶手都找到了么?” “跑得快,说是没抓到。”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施母接道,说着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向施夷光:“你这孩子,招人眼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惹祸上身。” 第41章 大凶 施父也跟着转头,看着施夷光,而后低下头继续绕线,过了一会儿,才道:“实在不行,把她送到东村冰儿家去避一阵子。” “把我送去东村干嘛?”施夷光瞪起了眼睛,看着施父摇摇头:“就在家里安全的很,枕头旁边放上一个斧头,睡觉都不怕了。” 她可不能被送走,不然安阳君他们来找她可是找不到的。 旁边的织布机咯吱咯吱响,一家三人都没有讲话。施夷光蹲了下去,坐在施父的旁边,皱着眉,眼睛骨碌转着。 雨后的天空阴沉沉的,乌云还没有散去。院子里头湿了一地,圈里的鸡都挤在棚子下头,蹲在窝里伸着脖子看着外头带水的树叶。 施夷光抱着膀子蹲着,目光落在棚子下的鸡身上,抿了抿嘴,缓慢的道:“爹娘,我要跟你们说一件事儿。” 施父跟施母皆是转头看向施夷光。施母一边用脚踩着经线木棍,一边儿手拿打纬木刀打紧着丝线,转头看着施夷光道:“什么事儿?” 施夷光依旧抱着膀子蹲在施父旁边,她抬眼看着施母,脸上带着沉重和犹豫:“今天去给恩人送草饼的时候,恩人的先生看我面相好,给我卜了一挂。”说着,施夷光停了停。抬头看着施母,不讲了。 听到是卜卦,施父施母脸色皆是严肃了起来,两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施夷光。 要知道,能卜卦的,都是权贵人家的官大人或是博学强知的先生。 “先生怎么讲?”施父严肃的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先是沉着眉眼,而后长叹一声,才带着忧愁悠悠开口:“先生说,我命中有大凶。” “啊?!”施母惊得从位置上直直的坐起,动作太大碰倒了面前的织布机,她却无暇顾及。只是向前一步蹲了下来,瞪着眼睛看着施夷光满是焦急慌乱:“先生怎么讲的?!你给娘说原话!” 说到后头,施母已经带上了哭腔。 一旁的施父亦是抿着嘴,看着施夷光脸上黑着。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的攥着。 施父看了看面前一脸急色和惊慌的施母,又转头看着沉着面的施父,轻轻一叹:“先生说,我今岁命中有凶兆,若不化解,恐有大难。” 施夷光话音一落,施母立马接道:“先生可说了如何化解?” 施夷光偏着头,似乎在想先生说的话,过了会儿,才缓缓道:“先生说,难在,在……在此村,若我在凶兆出现之前,离开此村,就能化解。” 施夷光说的有些犹豫,这样说应该没问题吧?她的眉头皱了皱。 “冰儿冰儿!”施母一听施夷光说完,想也不想就回头看向施父:“你将才讲的呀,把她送到冰儿家!” 施父听着施母的话,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然后正准备点点头。施夷光站起身子接道:“东施她们家不是也在苎萝村么?”说着施夷光伸出手,拍了拍:“不就是东村西村的差别呀?” “那那那要怎么办嘛?”施母脸上带着慌乱,一手抓着施夷光的胳膊将她揽在了怀里,转头带着哭腔看着施父:“她爹,要怎么办啊!” “娘,你先别慌。”施夷光转头,抬着袖子将施母面上的泪渍抹了抹,而后安抚的道:“先生还说,隔几日他再补上一卦,若是我愿意跟他出门周游,离开此地一段时间,也是能化解的。” 闻言,施母的哭声立即止住了。看着施夷光急急的问道:“先生愿意带你么?” 施夷光摇摇头:“先生没说,只说过几日会占一卦,看我的跟他合不合。若是合,就带我走。” 施母听着,抱着施夷光的手松开,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絮絮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院子里的地还湿着,雨停了不久,棚子下的鸡也慢悠悠的晃了出来,低着头啄着新雨过后冒出软土的虫子和蚯蚓。 此后这几日,不止施家三口再没踏出过院子门,连村里许多家都没有再出去过了。 就像是平静如水的日子突然落下了一颗大石头,砸的人们心神不宁。连晚饭之后桥旁树下的闲聊都没有了。 又过了几日,施夷光站在房檐下,看着外头空无一人的小桥,和桥后的大山。 安阳跟孙先生本来雨停那日就该走的,因着她的缘故,又说多留了几日。让她提前准备好,等过几日就来山下找她。 这几日施夷光连季夫子那儿都没去,就安安心心呆在家里头等着安阳君和孙先生来找她。 连绵的几日阵雨之后,路上的道泥泞不堪,穿着雨鞋也的染着一身的泥巴。 施夷光这一日依旧再屋外的房檐下守着,抬着个木头杌子,坐下房檐底下撑着下巴,看着外头的雨。 这几日都没个信儿的,安阳君跟孙先生不会已经走了吧……施夷光咂咂嘴,要是骗她可怎么办。 施夷光正愁着,便见着两个人影,一高一矮,皆着蓑衣带斗笠,从落着雨的山林中走了出来。 施夷光眼睛一亮,从杌子上蹦了起来。冲山林中走出来的两人挥着手。 “爹!娘!”施夷光看着已经走上桥的两人,兴奋的转身,跑向隔壁灶房里头正做着饭的施母和灶房后头正劈着柴的施母。 “先生来了!”施夷光站在灶房门口,对着里头和外头的施父大声说道。 施母正切着菜的手一顿,眼睛瞪了瞪,惊喜的‘啊’了一声,而后放下菜刀双手擦着腰间围着的犊鼻:“呀呀,快请进来!” 话音将落,灶房后头的施父也跟着快步走了出来。 施母施父走到屋檐外,看着已经走到院子里头的两个带着斗笠的两个人影,惊喜道:“可是替光儿占卜的先生?” 孙先生站在篱笆外头,闻言,带着斗笠的头抬了抬,看向一旁的安阳。 安阳转头,看了眼站在房檐下的施夷光,而后看向施母,温声道:“正是家师。” 孙先生听得嘴抽了抽,他什么时候给那小女娃占卜了?? 第42章 离家 “呀请进请进!”施母一边说着,一边冒着雨走到院子里头将院门给拉开,看向孙先生和安阳,一脸恭敬的笑意:“先生快请。” 孙先生跟着安阳走进孙家的院子,转头看着房檐下一脸淡定笑着的施夷光,带着茫然。 “先生跟恩人吃了午饭没?”施父站在房檐下,头发挽着,也没有束起。他搓着手有些无措的看着面前的孙先生和安阳。 “还没呢。”孙先生走到房檐下,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而后转头看向一旁热情似火的施父和施母。 “那正正好,家里刚做好饭,一起吃吧就。”施母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进灶房。 “家里没做什么好饭菜,待会儿晚饭我去杀只鸡,先生和恩人还请不要嫌弃。”施父转身抬着房檐下贴着墙靠着的桌案,一边说着一边摆好。 孙先生听着施父的话,转头看向房檐下还站在原地的施夷光,挑了挑眉。 ??? 施夷光转头,看向自家搬着杌子的爹,又回头看向孙先生,糯糯的道:“先生此番前来,可是要带小女走的?” 话音一落,施父便转头,紧张兮兮的看着孙先生。 孙先生张了张嘴,有些犹豫的道:“是不是不方便走?” 不方便就好了,不方便他们路上就方便了。 “不不不,方便方便方便!”施母一边端着菜走了出来,一边赶紧接道:“只要先生不嫌麻烦,我们怎么能不方便呢?!” “是呢,方便的很。”施夷光看着孙先生眨了眨眼,激动的说着。 孙先生嫌弃的撇了撇嘴,而后解下身上穿着的蓑衣。挂在了墙上的铁钩上。 一旁的安阳亦是褪下了身上的蓑衣,取下斗笠,一头的青丝入泻下的瀑布,乌黑光亮的垂在腰后。 正端着菜出来的施母看着像是画里头走出来的安阳,眼睛直了直。被身旁的施父拉了拉衣角。施母笑了笑,别过头,一边放着菜,一边道:“恩人真是天人之姿。” 安阳君低头,扶了扶身上的水滴,这才转头看向施母温润回道:“夫人谬赞了。” “恩人先生请坐。”施父端着杌子,走到安阳君旁边,比了个请的姿势。安阳君跟孙先生亦是回比了个请,这才坐下。 摆好碗筷,一桌子人便吃了起来。 “来来来,多吃些。”施母一边替两人不断地夹着菜,一边热情的说着。 孙先生有些坐立不安,他吃着施母替他挑着的菜,抬头看向施母,有些忐忑的道:“你们确定,让这么小的女儿跟着我出去游历?” “只要先生不嫌她麻烦,我们哪儿还敢有忌言。”施母一边说着,一边又挑了个菜放在孙先生碗里:“往后的日子,还要劳烦先生照料他了。” 孙先生嘴角抽了抽,扯着笑了笑,没有回话,只是低着头开始默默的刨饭。 施父似乎看出了孙先生的不愿意,犹豫着开口道:“其实,若是先生不愿意的话…” 孙先生刨着饭的手一顿,抬头挑眉看着施父。眼里冒着光,等施父道,就不要带着丫头了吧! “要不就,”施父说的有些缓慢,他说着,又转头看了眼施夷光,又回头看向孙先生:“要不就把我们全家都带上吧。” 孙先生还没吞下去的饭差点儿一口喷出来,他伸着手摆着筷子,呛得说不出话。 “这样路上也好有个照料。”施父说着,转头跟施母对视了一眼。施母亦是点点头,回头看向孙先生:“是呢,这样也就少让先生操心了。” 呛再喉咙里头的饭咳得孙先生满脸通红。他一边咳着,一边使劲儿的摆着手里的筷子。 好一会儿,回过气,他缓了口气,这才抬眼看着施父施母摇摇头:“不不,一点儿也不麻烦。” 说着,孙先生停了停,又赶紧补充道:“我们带着她一个娃娃挺方便的。只要听话就行。” 施父听着,点点头,而后转头看向施夷光道:“听到没,跟着先生要乖巧,不可捣乱。” “爹娘你们放心吧,我敢说没有比我还听话的孩子了。”施夷光一边吃着饭一边点着头,答得从善如流。 没大会儿,饭吃完了,施父施母便开始替施夷光收拾起了东西。东西不多,就一个布包里头装着换洗的纱衣,而后装着施父给她做的竹片儿和毛笔。 又给了一笔盘缠给孙先生。一切准备妥当又嘱托再三,抱着施夷光亲了又亲。许久,总算是跟着安阳和孙先生上路了。 收拾好一堆东西给施夷光,施母便站在门口开始不断地叮嘱往后的事。 “…………外头一定要听先生的话,不要调皮不要乱跑。你言偃哥哥也要走了,要不要去给他打个招呼?” 施夷光接过施母的东西递到孙先生手上,看着施母道:“言偃也要去周游?” 跟着谁?孔丘吗? “不是周游,是回国。他本是吴国人,不过父亲死的早。母亲是咱们村里的,他父亲走后才带着他来越国生活。这趟说是要回去来着。”施母说道。 施夷光摇摇头:“不了,娘你替我跟言偃哥说一下便是,也不好让先生和恩人多等。” “是是是,那你去吧。”施母说着,抬起袖子开始擦着眼角。 施夷光点头,转身跟着孙先生和安阳向外走去。 施父和施母站在院子里头,含着泪看着施夷光跟着孙先生和安阳走在雨中,满是不舍。 施夷光转头看着自己的爹娘,心里叹息一声。不知何时,她对着施家的爹娘也有了感情。也有些许的不舍。 但是这路还是得走。施夷光抬手,抹了抹眼泪,跟着施父施母再挥了挥手,便回身跟着孙先生和安阳走了。 雨还在下着,施夷光带着斗笠,牵着安阳的手。路上泥泞很多,一脚踏进去陷得就难以出来。 没走两步,安阳便低头看着一步步都走的极艰难的施夷光,而后撩着袍子蹲了下去。 “上来,我背你。”安阳轻声说道。 “不好吧。”施夷光犹豫的说着,身子却是毫不含糊的走到了安阳背后,趴了上去。 一旁的孙先生转头,看着背上的施夷光,一脸的嫌弃:“还说照顾我们,呵,还没上路就得背着走了。” 施夷光舒服的躺在安阳的背上,暖暖的后背让她贴的更紧了些。她被罩在安阳的斗笠之下,趴在安阳的肩上,看着孙先生一挑眉:“我要是一个人走,那得多慢?不是平白耗了大家的时间么。不如安阳君背着我,走的快些。” 说着,施夷光转头,看着安阳好看的侧脸:“是吧,安阳君。” 安阳背着施夷光走着,他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施夷光的小脸,头向前一碰,轻轻的撞了撞施夷光的额头,回头轻声道:“没皮没脸。” 施夷光抬手抹着自己的额头,吐了吐舌头。 雨变得小些了,淅淅沥沥。路上的泥泞依旧。 施夷光本以为孙先生和安阳市直接就要出苎萝村的。于是趴在安阳的肩头,软乎乎睡了过去。 孙先生和安阳向着苎萝村外走去。走至村头,两人停了下来。 第43章 作别 季夫子的院子没有关,孙先生和安阳直接走了进去。院子里头的大白鹅蹲在圈里的鹅棚里头,绕着脖子将头插在羽毛中睡着。 季夫子在书塾里头,拿着书卷翻着。听到动静抬头,看着走进书塾的孙先生和安阳。 “先师。”孙先生站在书塾里头,抱着两只手,冲着季夫子作了个揖。 旁边的安阳,亦是低身弯腰行礼:“四爷爷。” 季夫子看着背着手直直弯腰的安阳,面上带着疑惑:“你背着谁呢?”他一边问着,一边比了比旁边的位置。 “村里头的一个丫头。”安阳如实回着,却没有顺着季夫子比着的位置坐了下去。只是定定的站在原地。 “村里头的娃娃?”季夫子说着,眉头皱了皱,看着安阳,又看了看孙先生:“你们不是要走了么?带个娃娃作何?” 孙先生的嘴扁了扁,顺着季夫子的比着的位置坐了下去,带着叹息道:“被她给缠上了,没法,只能带着她一起去。” 季夫子闻言,看着安阳,皱了皱眉头,又松开,而后低下头:“罢了,你们自己决定吧。” 说着,他忽而停了停,抬头挑眉看着安阳:“可是西施那女娃娃?” 安阳闻言,顿了顿,而后点点头:“四爷爷认识她?” “她是我的学生。”季夫子说着,叹了口气,摇摇头:“她没缠上仲尼,倒是缠上你们了。” 说着,季夫子停了停,抬头看向安阳和孙先生,缓缓道:“她可调皮捣蛋的很,你们带着她,得费神了。” 听着季夫子的话,孙先生的眉头皱了皱:“不是吧,她跟我讲她会很乖巧的。” 季夫子听着孙先生的话,手里的书卷放了放,咳了咳:“她的话你也敢信。看着乖巧的很,阴点子多着呢。” 孙先生听着季夫子的话,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 “罢了,你们都允诺了带她走,如今反悔也无用。”季夫子叹了口气说着,而后拿起桌案上的书卷,缓缓道:“安心带着她罢。” 孙先生转头看了看躺在安阳背上熟睡的施夷光,皱着眉头亦是叹了口气,而后转头,看向季夫子,道:“今日来,是向先师作别。” 季夫子听着,将拿起的竹卷又放了下去。他抬头,看着孙先生,目光又扫过安阳,开口询问道:“去向何处?” 孙先生抿着嘴,亦是转头看了眼旁边定定站着的安阳,再回头看着季夫子:“楚国。” “楚国?”季夫子的眉头微皱,他偏头,看向安阳:“可是你的意思?” 安阳点头应声:“是小子之意。” 季夫子听得,摇起了头:“周敬王十四年,我王率先生与子胥伐楚,破郢都,楚昭王逃。子胥掘墓鞭平王尸。如今楚国大定不过六载,先生若是跟安阳一同去往楚地,被人发现,性命堪忧。”(注1) 孙先生听着季夫子的话,听着,点点头:“先师的担忧我都明了,去往楚地,我又如何不担忧安阳呢?”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长立敛眉的安阳。说罢,他又回过头,看向季夫子,缓缓道:“楚昭王有贤能,楚国国力尚复,孰知不报当年我王辱国之仇?此番前去,摸清楚国内政为其一。” 季夫子听着孙先生的话,抬起脚,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撑着坐下的软垫,看着屋外已经变小的雨,没有说话。 “其二,我与安阳本是准备北上入齐,长桑君告知,越王允常病重,吴越之间必有一争。以吴楚之间的仇恨,越国又被楚国庇佑,若是楚越联手,我国西南皆为敌,东面临海,难逃大败。故前去楚地,隐名荐楚人避越。”孙先生跽坐着,看着季夫子说道。 “荐何人?”季夫子看着院子,再问道。 孙先生端正的坐着,回道:“楚国令尹子西。” “先生军事才能在我之上,我只能算到吴越之间有一战。具体国家存亡和拉拢隐荐,先生自己做主罢。”季夫子依旧曲着腿坐着,他收回看着院子里头的目光,看向孙先生说道。 孙先生点头,忽而想到了什么,他抬眼看向季夫子:“说道料算……先师能算到吴越之间有一战,”孙先生说着,停了停,转头看向安阳背着的施夷光。 而后他又回头再看向季夫子,眉梢之间带着诧异:“这女儿竟然也说出了这话。” 季夫子听得一挑眉,目光转向趴在安阳肩头轻声打着呼的小女儿:“她如何说的?” “就说吴越之间该有一战。”孙先生说着,眉头皱了皱,又道:“连日期都跟先师说的一般无二。” “何时?”季夫子问道。 孙先生看着季夫子,抿了抿嘴,轻声道:“往后三年左右。” 季夫子听得沉默起来,好一会儿,他才看向安阳背上的施夷光:“若真如此,你们此番前去楚国,带上她说不定也不是坏事。” “先师说的是。”孙先生应声。而后又抬头看向季夫子:“先师已在越地呆了许久,如今天下始变,先师可有打算?” 季夫子听着孙先生的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缓缓道:“仲尼来寻我了,你们走后,我大概也要离去了。” “孔先师可是来聘先师的?”孙先生跽坐在席子上,尊敬的问道。 季夫子点了点头:“我应了仲尼,明年开春之际,前去鲁国观周礼。” 院子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季夫子看了看外头的天儿,起身,转身走向后院:“天儿不早了,马车已经备好,你们上路吧。” 闻言,孙先生跟安阳皆是跟了上去。 雨已经停了。天上的乌云还没有散开。后院中的青草冒出了头,新新旧旧簇在一起,让院子里头充满了生机。季夫子踏着院子里铺着的青石板,走到早已备好的马车旁边,解开了拴在柱子上的马匹,一手拿着马绳,转身看向后面跟来的安阳和孙先生,将手里的马绳递了过去:“路上缓行。” 孙先生前行一步,接过季夫子递来的马绳,低身一揖:“喏。”应声毕,转身,接过安阳背后的施夷光,放进了马车之后,而后下车,跟着安阳一道,向着季夫子行了一个大礼皆道: “小子去矣。” 语毕,上了马车,向着院子外缓行而去。 季夫子站在院子里头,看着青布马车行驶在泥泞的路上,越来越远,长长的叹了一声,满是不舍。 第44章 山石 雨后山间小路满是泥泞,车轱辘压在泥泞上有些打滑,赶车的孙先生只好将车速放缓。特别是走山路的时候,更是不敢快。 即使在这样颠簸的马车之中,施夷光还是没有醒过来。 等她悠悠转醒的时候,雨后的天儿都开始放晴了。 施夷光打了个哈欠,从车里头坐起来,看了看陌生的马车,最后目光落在一旁撩着车帘看着山间丘陵的安阳。 施夷光将身子凑向安阳旁边,将脖子伸到车帘外头:“这是哪儿?”说着,她的目光落向山下还隐隐能见到的村落。 安阳向后靠了靠,替施夷光挪出了点儿位置,目光收回来,轻声回道:“山里头。” 施夷光趴在长凳上,转头看了安阳一眼:“等于没讲。” 说着,施夷光一顿,而后撑着身子将头伸出了马车外,四处看了看。 “咦,安阳君,跟着你的那只彩鸡呢?” 安阳看着施夷光撑出去的身子,轻声道:“家去了。” 听到安阳的话,施夷光缩回脖子,转头看向安阳:“自己飞回去?” 安阳点了点头。 施夷光正想张嘴问什么,忽而马车一停,整个车厢猛地一摇晃。 “啊!”施夷光趴在长凳上的身子被突然的惯性往后一甩,整个人都向着车帘子飞了出去。 施夷光惊恐着,身子将离开长凳,就被安阳伸出的长臂拉住手臂,向着自己怀里拉了回来。 施夷光被安阳拉着,扑在安阳怀里,惊魂未定的伸出手拍了拍胸口,喃喃道:“差点儿把老子心脏病吓出来。”说着,她忽的转头,看着车帘皱着眉头不满的道:“孙大爷你怎么赶车的呀,人都差点儿被你甩出山下去!” “应该让你赶的。”外头传来悠悠的一句话嘟哝音:“还说自己很乖巧。” 正准备顶嘴的施夷光立马噤声,向着安阳怀里缩了缩脖子。可要安分些,她将才还看到山下的苎萝村呢。还没走多远,可不能气着他们被送回去。 想至此,施夷光的脖子又向着里头缩了缩,便直接贴在了安阳胸膛上。 施夷光挑眉,转头看向还抱着自己安阳,心里头的情绪顿时没了,她盯着安阳的面,眼光闪了闪,舔了舔嘴,手不知不觉的摸上他的胸膛:“谢谢你呀安阳君,将才救了我一命。” 说着,小手扶上安阳的胸膛,揉了揉。 安阳君看着施夷光压着的一脸色相,绷着的脸上不由得一缓,将她还放在自己胸上揉着的小手捏住,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安分些。” 说着,两手扶上施夷光的腰,一用力,将她抱下了身。而后身子偏了偏,撩开车帘子:“先生,将才怎么了?” 施夷光站在安阳君的旁边,看着他对着车窗的脸庞,手扶上胸口,盯久了帅的她心口疼。 “雨水冲落下了一块儿大山石,挡住了去路。”外头的孙先生回道。声音里带着烦闷。 闻言,安阳放下帘子,伸出手将施夷光一抱,放在了车里头的长凳上:“在车里安生带着,我出去瞧瞧。” 说罢,轻轻拍了拍施夷光的头,向着车帘外走去。 “这么大的石头挡着,怎么弄?”外头孙先生的声音传来。 下了车的安阳站在孙先生旁边,看着大石头皱了皱眉:“太大了,推约莫是推不开的。” “不是还有我么?”话音一落,便见施夷光撩开车帘子走到车辕前,手里拿着车辕上别着的铁棍。 孙先生闻言,转头,看着施夷光,白了她一眼,回头满是嫌弃的道:“你有什么用?” 施夷光听得眉头一挑,冲着孙先生扁了扁嘴:“待会儿等你来求我。”说着,坐在了车辕上头。 孙先生理也没理坐在车辕上的施夷光,只是回过头,看了看大山:“要不绕道吧。” 一旁站着的安阳听着,抬起头,跟着扫了一眼大山,而后又仰着头看了看一半黑一半蓝的天,摇摇头:“最近的一条路要绕一个多时辰才能到。这天儿怕是要下暴雨了。若是暴雨之时我们还在山中,会被困着的。” “那这山石要如何做?”孙先生回头,看着面前的大山石,皱起了眉头。满脸愁绪。 安阳亦是看着面前的大石头,眉头微微蹙着,想着办法。 “试试吧,看一下能不能推动,旁边就是山崖。”一旁的孙先生说着,撸起了袖子,便要准备推石头。 安阳君眉头虽然皱着,却依旧听话的跟着孙先生,一道儿撩起了袖子。 施夷光坐在车辕上,晃着两条腿儿。看着面前嘿嘿哈嘿推着山石的孙先生,撇着嘴。 这么大的石头落在坑里头,还想推开。 推了好一会儿,大山石还是纹丝不动的躺在那儿。两人推得满头大汗,施夷光打了个哈欠,抬头看了看一大半黑一小半蓝的天儿,刚出来不久的日头已经渐渐被乌云给遮住了。 施夷光回头,看着抬着袖子擦着额头上汗的孙先生,撑着手坐在车源上晃着两条腿:“我说了,这事儿你得求我呀。” 孙先生闻言,跟安阳同时转头,看着马车上坐着一脸悠闲的施夷光,黑了黑脸,理都没理就要回头。 “你有什么办法?”安阳看着施夷光,抬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听着安阳的询问,施夷光撑着身子从车辕上跳了下来。背着手慢悠悠的晃到孙先生旁边,低下身子,看着石头底下露出的水坑,伸出右手放在水坑里头试了试深浅。 而后起身,将满是污水的右手搁在旁边的孙先生身上擩了擩,转身走到车辕旁边,取出车辕旁边别着的长铁棍。 孙先生低头,看着衣襟上擩着的一块儿污渍,一脸嫌弃的抬头看了眼施夷光。 施夷光拖着长铁棍,走到孙先生旁边:“劳烦先生去那块儿一尺高的石头搬过来。”说着,转头指了指不远处树旁边的一块儿石头。 孙先生转头,扫了一眼那块儿石头,又回头怀疑的看着施夷光:“你一个女的到底能不能行呀。” “孔大爷嫌弃我就算了,你还嫌弃我?”施夷光说着,转头嫌弃的看了一眼孙先生,手里拿着的棍子戳了戳地,一地的泥泞溅起,飞在孙先生的衣衫上。 施夷光说着,转头看着孙先生,道:“我今儿就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什么叫女儿当自强!” 第45章 要不就娶我 孙先生扁着嘴白了一眼施夷光,抬手擦了擦身上溅起的泥泞,转生向着树旁的石头走去。安阳亦是跟了过去,要帮着一块儿搬。 “你回去吧,我一个人搬。”孙先生一边挡开要来帮忙的安阳,一边俯下身子搬起了石头,走在施夷光旁边。 正要放下,施夷光却是抬着手一点:“放这儿。” 孙先生白了她一眼,将石头放在施夷光点着的地儿。 放好石头,施夷光走到大山石后头,看着山石跟悬崖之间的一丈左右的距离,拿起手里的棍子戳着好一会儿,才在大山石和悬崖之间戳出了一个坑坑洼洼的沟壑。 施夷光拍拍手,拖着铁棍子走到矮石头的后头,将棍子放在一尺高的石头上,顶部戳到大山石底下的水坑里。 因为尺石跟山石的距离太短,铁棍插得有些高,都过了施夷光的头顶。 “过来搭把手。”施夷光伸出捏着铁杆,转头对着身后的两人说道。 安阳茫然的看着施夷光,孙先生依旧一脸嫌弃和不相信。 “要如何做?”安阳君走到施夷光旁边,接过施夷光高举过头顶的铁棍。 他接过铁棍,高过施夷光头顶的,也不过才到他腰际。 “孙先生来拿着这个棍子,你去那边推石头。”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指挥者孙先生过来接过安阳的棍子,一边指挥着安阳站在山石旁边。 施夷光看着一切布好,一边指着孙先生道:“待会儿我说压得时候,你尽管把你吃奶的劲儿使出来,使劲儿的压棍子。”说着,她又转头看向安阳:“安阳君你就不用使力了,你只要扒着石头,让它不偏不倚的滚进我将才挖着的沟里就是。” 虽然不明所以,安阳看着施夷光还是毫不犹豫的点头应声:“好。” 施夷光也不问孙先生,只插着腰,看向孙先生:“一、二、三、压!” “一、二、三、压!” “一、二、三、压!” “一、二、三、压!” “……” 稚嫩软腻的女童声回荡在山间。 天上的日头已经完完全全被乌云遮住了去。所剩不多的蓝天又被乌云挡住了大半。夏末的天儿便是此番,阴晴不定,大风大雨和晴天瞬间转换着。 没多大一会儿,便听山间女童声音喜道:“动了动了!老头你快快快,使劲儿!” “滚了滚了!”片刻之后便是一老者的声音惊喜道。 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石跌落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悬崖边,施夷光三人站在悬崖上头,看着滚落到山下的大山石,面上皆是喜色。 “怎么样,我不比你差吧?”施夷光看着滚到山下的山石,拍着手上的泥泞,转头得意的看着孙先生一眼。 孙先生撇着嘴回头瞪了一眼施夷光:“是,咱们里头就你最厉害。”说着,转身走向车辕跳了上去,看向施夷光:“本来这会儿该换你赶车的,当做嘉赏,我就替你赶了这一程吧。” “你要是不怕摔到悬崖离去,我也不介意赶车。”施夷光耸耸肩,走到车辕旁毫不在乎的说着。 安阳一边浅笑着,一边伸出手,抱着施夷光将她放在车辕上,跟着上了去。 “牙尖嘴利。”孙先生嗔了一眼已经走进车里的施夷光,小声的斥着,而后目光扫过已经滚得不见的大山石,最后目光落在山道上的泥泞和搬开的尺石上,眼里的惊艳和赞赏流露。 马车缓缓前行,此时的天空已经暗了,乌云密布,像是灰色的滚滚暗流。 走过悬崖路之后,孙先生赶着的车速便快了起来,一路疾驰而去。山下小镇的驿站不远不近,半个时辰不到,便能远远看见客栈了。 天空被闪电撕裂,惊雷隆隆作响。 车外雷声越来越大。每响一次,施夷光蜷缩在角落的身子就是一抖。她胆儿小,就像怕黑一样,也是从小怕雷。 安阳撩着车帘,看着外头的天色。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掐算着。又是一声惊雷,安阳缓缓放下车帘子,回身坐定,目光落在蜷缩在车角里抱着身子发抖的施夷光。 “怕吗?”安阳看着施夷光,温和的眸子里头似盈着一潭水,波澜不惊又深邃难透。 施夷光埋在膝盖里的头抬起,看着安阳,点点头。 安阳伸出长长的手臂,冲着施夷光张开:“过来。” 话音一落,施夷光便将身子冲到安阳怀中。又是一阵惊雷,施夷光吓得身子向着安阳怀里一所,整个人都紧绷着。 安阳一手揽着施夷光,一手扶着她的背,轻轻拍了拍,以舒缓施夷光的恐惧。 感受着背后的暖意,施夷光心里的恐惧缓了缓,而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身子完全缩在安阳怀中:“安阳君,你真是好。” 安阳脸上浅笑掠过,低头看了看怀中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温柔的道:“你也很好。” 外面的惊雷小了些,施夷光舒服的躺在安阳的胸口。 “安阳君。”施夷光安心的躺着,躺在安阳怀里,外面的慢慢降下来的雷声就变得无足轻重了。心里恐惧一散,施夷光就变得咸鱼起来,她一边抬头,一边吊儿郎当的看着安阳:“你说,你这么好,往后要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安阳君被施夷光突如其来的话问的一挑眉,而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施夷光,摇摇头:“我也不知。” 施夷光仰头,看着美的不似凡人得安阳,舔了舔嘴唇,眼睛一弯:“要不你就娶我吧?” 要是安阳能娶她,至少比以后拐卖到吴宫里头送给吴王好。 安阳低头看着施夷光,而后点点头,温声回道:“好。” 施夷光闻言,咧嘴一笑,小手就要扶上安阳的胸口。 “可不行!”外头传来一声呵斥,孙先生的声音里不满的斥道:“你一个山旮旯里头的野丫头,还妄想对安阳下手?”说着,外头的孙先生回头撩开帘子,看了看里头躺在安阳怀里的施夷光,脸立马黑了下来。 他放下帘子继续回过头赶车,嫌弃又愤怒的道:“西施,你不要趁着自己年纪小,就随便轻浮安阳!” 施夷光听着孙先生的怒斥,撇了撇嘴。她讪讪的放开扶着安阳胸膛的小手,撇着嘴坐回了身子。 外头的雷声已经小了。雨声却是大了起来。跟之前的绵绵的细雨不同,这阵雨来的更猛烈。携带着狂吹的山风。簌簌的风声和‘啪嗒啪嗒’的雨声,汇成一阵凌乱的杂响,让人听不真切一丈外的呼喊。 第46章 识字 雨太大了,幸而车已经到了山下的村落。 来时大概也是歇过的,去时孙先生很麻利的便直接赶车到了客栈。要了三间普通的房间,便入住了下来。 夏末秋初的雨说下就下,一下也不爱停。施夷光一行人足足在客栈困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时候,天儿才敞亮了些许。这才赶着马车向着山里头进去行路。 大雨过后难得的天晴,地上的水渍也还没有干透,泥泞还在,车轱辘行过,飞溅点污泥。 这一行路,便行到了酉时。路遇酒栈,停下歇上一歇。 下了车,施夷光带着安阳先走了进去,孙先生将马车系好。 走进栈里头,看着踮着脚趴在高案上的施夷光。她趴在高案上,仰着头,看着吊在上面写着饭食面食的木片,眉头深蹙。 安阳站在一边,带着斗笠,端端的立着,也不讲话。 “你是要这个呢,还是要这个呢?”高案里头站着的小儿系着犊鼻,指着上头的牌子,问着施夷光。 施夷光皱着眉头,点了点这个,又点了点那个:“这个这个,什么豆?” 小二嫌弃的撇了撇嘴,而后满是不屑的道:“菽(shu一声)豆。”说着,又看了看隔壁桌子一直叫唤着的客人:“客官再等等,小的马上来!” “那那个呢?”施夷光又指了指旁边的木片问道。 “韭笋。”小二翻了个白眼说着,而后看着身后走进来的孙先生,指了指孙先生:“小娃娃,你要是不认字,就问长辈再点吧。”说吧,起身向着酒栈里头走了出来,向着一直叫着的客人走去,笑嘻嘻的道: “客官你有什么要的?” “切三两犬肉。” 施夷光转头看着直接抛下自己走了的小二,扁着嘴白了一眼,而后回过了头。不爽的嘟哝:“会认字了不起啊!” “比你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的确了不起呀。”孙先生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施夷光旁边,看着上头的牌子,一边放着赶马的鞭子,一边道:“黍稷、稻粱、麦麻、菽豆、牛、羊、獐、豕、犬、兔、鱼卵、腶(音同段)、蚳(chi二声)、牛、鹌、虫、韭菹(zu一声)、昌本、菁菹、茆(mao二声)菹、肉酱。” 说罢,转头看向施夷光:“你要吃哪个?” 施夷光抬头,看着清一色的大篆,垮着脸,当真是一个都不认识。她撇了撇嘴,而后随手点了两个,便又回头走到一张空桌子上了。 身后孙先生看了看施夷光点着的两个木片儿,回过头跟走回来的小二说了几句,便掏出了怀里的钱袋。 数起了银子。 “不够啊客官。”小二看着孙先生的钱袋子,撇了撇嘴。 孙先生一顿,而后转头看了看安阳君,咧嘴哑然:“带的钱不够了。” 安阳回头,看了看身后坐着板着脸发呆的施夷光,会过头看着小二,轻轻道:“我换成一碗黍稷便是。” 孙先生皱起眉头,看着安阳正准备开口,安阳却是摇摇头先道:“师父不用担心,若是我连这点儿苦的吃不了,往后如何辅助大哥?” 闻言,孙先生本以张开的嘴又合上,点点头,转头对着小二道:“就将才说的那几个,腶脩和鹌换成一碗黍稷。” “行。”小二点头,接过孙先生递来的铜币,数了数,转身便想着灶房里头走去。 安阳跟孙先生已经走到桌边坐下了,施夷光却是扁着嘴,看着桌案上的纹理呆愣着。 饭食都上来了,施夷光也就默默的拿起筷子跟着吃了起来。 饭毕,又默默的跟着上了马车,一脸的闷闷不乐。少有的娴静让孙先生都有些不适应。 用完饭,一行人走出来酒栈,孙先生一边解着马绳,一边转头看着垂头丧耳站在安阳旁边的施夷光,小声的问道:“你怎么了?” 施夷光没讲话,只是摇摇头,而后跟着安阳上了马车里头。 马车缓缓行驶,施夷光坐在车内,趴在车帘旁边,看着外头缓缓后退的山路和山里的风光。心里烦闷悠远。 穿越到如今的年代,已经过了许多日子。向来都是坐吃等死希冀着能抱上大腿以求下半辈子命运安生的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无用。 就算一直都是一条咸鱼,可也没觉得咸鱼不好。 傍上孔子也好,或是傍上这神秘的安阳君也罢。只要能扒拉上别人,感觉似乎就安全了许多。 可是将才大字不识一个,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若是没有安阳君和孙先生,她一个人似乎连饭都点不了。她知道自己没用,可是没想到可以没用到这种地步。 如此这般,且不说自己无用到如此地步如何能逃离被越王拐卖,就算往后逃离了越宫吴宫,也要这样一辈子无用的浑浑噩噩死在春秋乱世? 那还不如被沉江的西施呢,好歹人家才情谋算复了自己的祖国,好歹人家的名字能流传千古。 施夷光看着山外疾驰而过的风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是不是因为不识字,才恼的?”身后安阳君温和的声音响起。 施夷光趴在窗柩上的头转过,看着车里头坐着的安阳。他已经将头上的斗笠摘下。 “安阳君识字吗?”施夷光趴在车窗上转着头看着安阳,不答反问。 安阳君点点头:“识的。” “是你师父教的吗?”问着,施夷光坐直了身子,下巴向着车帘外抬了抬。 安阳君想了想,而后才点点头:“一半算是。” 施夷光闻言,整个身子蹦起,蹿到车帘处,一撩开,看着坐在外头脚搭在车辕上的孙先生,开口便问:“先生收我做弟子可好?” 正在赶车的孙先生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转头,看向后头撩着车帘子一脸恳求的施夷光,回过了头:“你要学什么?” “学认字!”施夷光一听孙先生没有拒绝,眼睛亮了亮,身子向着车外头爬了出来。 闻言,孙先生眉头一挑,转头嫌弃的看着施夷光:“求我为师的人从西边的秦国排到东边的齐国,第一次听到有人问我教字的!” 第47章 扮男 “我是他们那些等闲人士能比的?”施夷光说着,整个身子坐在孙先生旁边,转头殷切的看着他:“你教我嘛,我很听老师话的。” 孙先生转头看了一眼施夷光,又回过头,没有讲话。施夷光见此,又赶紧补充道:“我还会跳舞会弹琴,要是先生愿意教我,我天天给你看。” 孙先生一挑眉,转头看向施夷光,一脸的不信:“就你,还会跳舞弹琴?” “当真会!”施夷光笃定的点头说着。她前一世,亲爸自从给她取了个施夷光的名字后,处处便以名传千古的西施的形象来要求她。虽然最后她还是长成了张牙舞爪的性子,可至少跳舞练琴什么的也没少学。 而且,还学得很好。 孙先生听着施夷光的话,转头再看了看她,有些犹豫的点点头:“带你也行,不过,我还没有带过女弟子。” “女弟子怎么了?”施夷光闻言,立马挑起了眉头:“在我们越国,女子可金贵的很,爹娘疼女儿也不比男儿少!” 孔子以不收女弟子为由头拒了她,再一个又是这个理由,她是真的会火了。 孙先生听着施夷光的话,一边赶着马车,一边撇着嘴道:“那是你们越国呀,我们这一游历,就要去楚国。见我带个女弟子,多扯眼睛呀。” 女弟子男弟子他倒是无所谓,只是此行本就是隐世避人耳目的。还带个女弟子到处招摇,那是定然不行的。 正说着话,孙先生慢慢的停下了马车。而后看着面前的三条差不多的岔道,皱了皱眉,抬起手里的鞭子一个一个点了点,皱着眉轻声疑惑道:“哪条路来着?” 一看孙先生疑惑了,施夷光赶紧从车板上站了起来,伸着脖子看着面前的三条路,想要表现表现。 看了一会儿,施夷光皱了皱眉。她也不知道呀。 正愁着,旁边便有一个背着柴提着刀走出来的砍柴山夫。 施夷光眼睛一亮,向着车下一跳,提着裙子跑到山夫旁边,热切的问道:“大叔,楚国该走那条路呀。” 闻声,砍柴人转身,看着施夷光,眼睛直了直,嘴张着呆了呆。 施夷光抬起手臂,在砍柴人面前晃了晃:“大叔,我问你话呢?” 砍柴人顿了顿,回过神来,看着施夷光,眼里都是惊叹:“小娘子你讲什么?” 施夷光白眼一翻,而后吸了一口气,又耐着性子道:“我说,楚国该走哪条道?”一边说着,施夷光一边指着前头的三条路。 砍柴人跟着施夷光的手转头,顺眼看去,恍然:“哦哦,这个呀!”说着,砍柴人转头看向施夷光,正正经经的回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施夷光无语的扁了扁嘴,回过身子走到车子旁边,撑着车板跳了上去。 将跳上车板,身后的车里头就传来了安阳入山间清泉击石的声音:“师父,走最左边的。” “行。”孙先生应声,转头看着爬上来的施夷光:“坐好了没?” “可以了。”施夷光一边爬到孙先生旁边坐下,一边应声道。 话音一落,孙先生长鞭一甩,手里拿着个马缰转了转,拉车的马便向着最左边的路行去。 山中青翠掩映,空灵清幽。马车在山林之中穿梭行驶。 马车将走不久,孙先生便转头看向施夷光,道:“看吧,还说女子不扯眼?你就随便问了句话,连砍柴的山夫都看着挪不开眼了。你说女子扎不扎眼?” “山夫看呆又不是因为我是男是女。”施夷光转头撇着嘴回道:“是我长得太美好不好。” “够不要脸。”孙先生听着施夷光话,嫌弃的小声说着。 说着,孙先生转头,看向施夷光:“不管你如何说,我也允了收你这个弟子。但是我是不能认女子做弟子的。” 施夷光听着眉头一皱,而后又松开,两手一摊:“那简单,我扮男装呗!” 孙先生闻言,没有转头,只是拉了拉唇角:“扮男装呢,着男子衣裳发式,且不得用胭脂。” “这是肯定的呀,必要我还能画胡子勒。”施夷光赶紧接过道。 “画胡子倒不用,反正你现在年纪小,换了件衣服男女也认不出来。”孙先生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说道。说着,他眉头一皱,转头看向施夷光:“忘了,咱们没钱了!哪儿去给你买男装?” 听着孙先生的话,施夷光想也不想的就钻进车里,将自己放在车凳子底下的布包拿出来,爬出来放在孙先生旁边:“我娘给了我盘缠,咱们可以先用着呀!” 说着,又道:“就算不够,咱们到了楚国,可以赚呀!” “赚?你要怎么赚?”孙先生转头,看着施夷光,从头到脚打量一眼,悠悠道:“卖唱不成?” 施夷光白了他一眼,伸出右手放在孙先生前面,手指瞎掐了掐:“算命。” “算命?”孙先生听得赶着车的身子一僵,转头看向施夷光,眼中惊诧之色尽现:“你会占卜?” 施夷光笑了笑,摇摇头:“不会占卜,瞎掰呗。” 孙先生无语的看了施夷光一眼,扁着嘴回头:“我说你大字不识两个,还知晓天干地支会周易占卜,原来是瞎扯蛋。” “瞎扯蛋怎么了?只要能赚钱就行。”施夷光说着,转头看向身后的车内,提着嗓门儿道:“我说的是吧安阳君。” 车帘子晃动着,片刻之后,里头才传来安阳君的悦耳如乐的声音:“师父,她说的倒是可行。” 赶车的孙先生听着,扁了扁嘴,然后转头看了眼施夷光,又回过了头:“快点儿回去看字呀,不会的先问安阳。” 施夷光应声,趴着身子转过往马车里头钻去。 山林之中寂静悠远,偶有飞鸟掠过。树丛青翠,连绵不断。山间路过溪流清泉之处,便听水声。山中马车疾驰而过,身后扬起的灰尘又在不远处慢慢的平静了下去。被疾驰的风扫起的树叶也渐渐落下。 经过的人迹不复。 第48章 周易 这一路,施夷光忘了是何月何日。只知到楚国的时,已经是秋末了。凉风扫着满路的落叶,枝桠上簌簌落后的枝干光秃秃的,枝头上站着的乌鸦嘶哑的叫着。 秋风起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 马车行过人迹罕至的路,路两旁皆是丛林,铺了一地的枯叶。 萧萧落木。 马车缓行,施夷光坐在车里头,双手捧着竹卷儿看着。路上的这几月,除了吃饭睡觉,她几乎都在学字。认得是孙先生做老师,可教她的,几乎都是安阳君。 几月下来,好歹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施夷光,也将大篆学了个八八九九。如今的日子,便拿着竹卷儿看着,通篇的识着字。每每遇到不会的或是不确定的,便问一旁的安阳。顺带习着古籍。 “这是什么字?”施夷光身子侧过,伸着手指指着竹卷上的一个字转头看着安阳。 安阳见此,放下手里的竹卷,看了看施夷光手指指着的字,道:“咎。” “咎?”施夷光恍然,边点头边回身坐直,喃喃道:“师贞。丈人吉。无咎。《爰》曰:师,众也。什么什么能以众正,可以王矣?” 安阳听着施夷光的念叨,将拿起的竹卷又放了下来。他转头看着施夷光,无奈的摇头叹了一声:“是《彖(tuan四声)》曰: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 “哦,原来这个字读彖呀。”施夷光听着,看着上头半知半解的字:“这都什么意思呀?” 安阳身子微侧,靠近施夷光的头顶,半束起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洒在施夷光的肩上,他伸出细如葱白的食指点了点施夷光手里的竹卷:“这是师卦第七,象征军队的结果,老成持重的长者统兵乃吉。师为人众,贞为正道,能以正道率众的,可为王。” 施夷光的目光从竹卷儿上挪开,看向安阳的手指,嘴巴圈着,眼睛一瞪:“哦哟,你的手好生漂亮。”说着放下竹卷儿就要去摸安阳的手。 安阳憋着笑,收回手拿起旁边的竹卷向着施夷光的头上轻轻一敲,嗤道:“浪荡子。” “我这么小,不算浪荡的。”施夷光听着安阳的话,抬头看着他,两眼里满是单纯和乖巧:“要长大这样才算浪荡。” 如今的小年纪可是她的保护壳。做什么都不用怕。 安阳嗔怪了施夷光一眼,拿着的竹卷打开,轻声道:“好好看书。” 施夷光应声回头,看着竹卷上的字,又皱起了眉:“不过,我看这个干嘛?《尚书》《礼记》里头的我觉得还能看。这都是什么玩意儿。”施夷光说着,将手里的书卷抬了抬,一脸痛苦。 《尚书》《礼记》至少这个时代讲道理还是能用到的。想着,施夷光一顿。对了,《尚书》是孔子编撰的,《礼记》还在更之后才会有。 “你说的尚书是指《周书》《夏书》么?”安阳看着施夷光的眼里带着疑惑。 施夷光抿着嘴,没有回答。她哪儿知道。 “你不是要算命么?”安阳偏头,狭长的桃花眼尾微微挑起,看着施夷光温柔道:“要学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六十四爻,会算命,《周易》是一定要学的。” “周易?易经呀。”施夷光说着,回过头看向自己手里头拿着的竹卷:“这太高深了。”说罢,她又转头看向安阳:“瞎扯还要学这么多东西?” “不会你怎么扯?”安阳看着施夷光,温柔的回道。 施夷光放下竹卷,伸了个懒腰:“可这内容怎么都是跟打仗做皇帝有关……平民算命有几个会算这些?” “皇帝?”安阳看着施夷光,俊秀的眉头一蹙:“做皇帝?” 施夷光收回伸完懒腰的手,叹了口气,看着安阳:“我说黄帝,炎黄五帝中的黄帝。对了,你们带的书里头就只有这些书吗?”问着,施夷光拿起自己膝盖上放着的竹卷晃了晃: “有没有其他的?简单易懂一点儿的?” “有啊,兵书。”施夷光话音将落,车帘外头便传来了声音,紧接着车帘便被撩开,孙先生的头转过来看着车里头的施夷光:“兵书,看不看?” 施夷光听着,抿着嘴,片刻之后,才板着脸开口道:“就没有其他,简单一点儿的?” 孙先生看着施夷光,放下了帘子,回过身,悠悠道:“有啊,都在脑子里头。你连这些都学不会,就不要想学其他的了。” 施夷光闻言,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竹卷,摆摆手:“好吧好吧,我学。” “不仅要学,还要背!”车帘外头的声音再次传来:“全都要背!” “啊…………”车帘里头传来一声哀嚎。 而后便是一阵阵软糯的朗诵之声。每每停顿,便有一悦耳至极的男声温润开口,教读一音。 车行不久,便缓缓停了下来。而后传来的是外头孙先生的声音。 “都下来吧,这儿有个破木棚,咱们今儿就在这里过了。”孙先生道。 闻言,安阳撩开了车帘,看了看外头有些许暗下来的天色,应声道:“好。”而后,便先行走了出去。 施夷光拿着竹卷跟着走了出去。她站在车板上,看着周围一望无际的林海,光秃的树桠上站着的乌鸦蹲在上头缩着脖子嘶哑的叫着。地上铺满了一层有一层的金色落叶。 “下来吧。”站在车下的安阳看着车板上站着四处瞭望的施夷光,伸出了双手。 闻及此,施夷光转头,看向安阳伸出的长臂,毫不犹豫的伸出了短短的藕臂,向着安阳张开。 虽然年过十三,不算小了。可是施夷光个却是比同龄人矮了好一截。一站着,跟七八岁的小童差不多。 这身高总是太容易唬人。 安阳抱着施夷光,向车下轻轻一放,蹲下身子温柔的看着她:“你去木棚旁边,我去捡点木柴。” 施夷光点头应声,而后便走到了破烂的木棚旁边。靠着一颗枯树席地而坐,抱着怀里的竹卷儿开始背了起来。 孙先生转头,看了背着周易的施夷光,回过头继续开始打理起了木棚。 不大会儿,安阳便抱着一捆柴走了过来,搭好柴,抬头看了看天儿,才低头,从怀中拿起火折子,点起了火。 第49章 遇狼 秋末几日的好天气晒得柴火很干,火不大会儿便起了。孙先生搭好棚子,在树林里头走了走,摆了几个石头。便拿起车上放着的箭,向着林子里头走去。 秋风吹的火很旺,火堆旁边的落叶都被安阳扫到了一旁,施夷光坐在棚子旁边靠着一棵树,低头看着手里的竹卷,不停的背着。 生好火,安阳拿着竹筒站了起来,对着施夷光轻声道:“我去旁边的河边打点儿水,你莫要乱走。” 施夷光头也没抬的便点头应声,埋着脑袋看着手里的竹卷,念念叨叨的背着。 木棚和柴火边只剩了施夷光一人,她低着头,看着手里头的书小声的背着。 “六五田有禽,利执言,无咎,长子帅师,弟子舆尸。贞凶。六五田有禽,利执言,无咎,长子帅师,弟子舆尸。贞凶……” 秋风扫过树枝,刮下树上仅存的几片落叶,落在火堆之上,噼啪作响。天慢慢的暗了下来,秋末天高云淡,暗下来之后也是风轻气爽。 有东西慢慢在靠近,每一步轻轻猫着,让人丝毫不能察觉。 周围唯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让施夷光慢慢背诵的声音弱了下来。 天色已暗。 施夷光的声音静了下来。抿着嘴不动。耳朵动了动。 ‘咔擦’一声,施夷光眉头一挑,而后微微偏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一看,全身毛骨悚然,连头发都快立起来了! 看着不过四五丈远外的一双发红的眼睛,让她拿着易经的手一捏,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娘勒,狼!!! 施夷光心里咒骂着,另一只空着的手在自己的身后摸着,能摸到个石头或者木棍也是好的呀。 野狼见面前的人已经转头看到了它,身子也不再隐藏,而后从树后走了出来。野狼足有一丈高,看着施夷光目露凶光,龇牙咧嘴。 纵然她身手好,可也不至于徒手撕碎大野狼啊…… 抿着嘴,口水吞了又吞。看着面前咧着牙齿,流着粘稠的哈喇子,悬在嘴角牙齿下。施夷光捏着竹卷的手紧了紧。 杀? 她目光沉沉的看了看旁边的火堆……用火吧,保险一些,毕竟只有一只? 见施夷光的目光落在火上,野狼龇着的牙齿更开了,面露凶色,抬着爪子又向前走了一步,靠着施夷光的距离更近了些。 施夷光看着四五丈远的野狼,又看了看隔着自己两丈左右的火堆。够得着? 施夷光眼神再沉了沉。 想至此,她的身子将要动,眼神一滞,看向旁边的树后绕出来的另一匹野狼,呼吸慢了慢。木然的转头,扫了扫周围。 周围一圈,全是狼………… 施夷光将站起来的膝盖,立马跪了下去,看着周围的一圈野狼,脸有些发白,小声的念道:“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她敢说,就算国安部再厉害的特工上司,也没有人敢徒手对上狼群还淡定自若的。 一边念着,看着越来越近的狼群,哭丧着脸道:“我我根本不够你们吃啊我的天!” 说着,她伸出手臂,伸进腰后的衣襟处。 娘的,木尖刺被她放在她娘给的包袱里,没带在身上。 看着离她最近的一只大狼慢慢的蹲下了身子,满是凶残的盯着她。 忽的下腿一蹬,冲着施夷光扑来。 施夷光大惊,腾起脚尖往后一退。险险的避开了狼匹的袭击。 一声破空之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怒吼。 施夷光盯着躺在一边的野狼,脖子上插着一把锋利青铜剑,身前跪着的安阳紧紧的抓着手里的青铜剑,死死的盯着被钉死在地上的大野狼。 野狼脖子上的血汩汩流着,它张着嘴,冲着身前的安阳怒吼着,身子拼命的挣扎。 安阳手里的青铜剑狠狠一压,狼血四溅,喷的安阳银灰色的长衫上,整个狼头便被他切了下来。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安阳君,眼神呆了呆。而后靠着树站之力身子。 安阳回过头,看了一眼施夷光。谪仙一般的脸上,染着狼血。更加妖媚了。他冲着施夷光浅浅一笑,而后回过头,将砍在狼头的青铜剑抽了回来。 “你上树去。”安阳没有回头,只是往后退了一步,挡在施夷光面前,青铜剑上还滴着狼血,看着面前的狼群,浑身气势一边,腾腾杀意尽显。 面前的群狼看着被断头死在安阳旁边的大野狼,不自觉的便向后退开了两步。 施夷光看着面前跟平日里温润如玉截然不同的安阳,不知为何,即使是一堆狼群,心里慢慢的安定下来。她转头扫了一眼身边的狼群,点点头,道:“你小心些。” 将才那一剑,足以说明安阳君的武功不在她之下。 她亦未带兵器,与其在这里留着拖后腿,不如上树劈个树枝看时机救安阳。 说罢,她转头扒着身后的大树,毫不犹豫的爬了上去。 施夷光正爬着,脚底一重。她低下头,看着底下的安阳。 安阳身子蹲着,剑插在地上,将身后铺了一背的乌黑青丝撩着放在胸前:“踩我背上。” 这是怕她不会爬树? 施夷光一顿,看着安阳,而后再一次毫不犹豫的踩了上去:“反正我留在底下只有给你添麻烦的。” 话音落,安阳便慢慢的站了起来。施夷光脚挪着,踩在他的肩头,身子攀着树立马高了许多。 就在此时!倏忽之间,面前的两条狼跃起,扑了过来! 安阳身子一侧,拿起杵在地上的青铜剑便劈了过去。 施夷光的脚,离了安阳的肩头,顿时悬空了!她抱着树干的手臂一紧,转头看着另一头扑向自己的野狼,吓得脚下生风,攀着树干蹭蹭蹭就跑到了树梢之上。 扑来的野狼顺势一收,身子撞在树干之上,又稳稳的落在了一旁。 施夷光爬到树桠之上,吐了口气,看向底下跟野狼厮杀着的安阳,眉头又担忧的皱起。 她一边找着树上的树枝,一边不停的看着底下。 对付两三匹狼还有胜算,对上这一大群狼,不大会儿,安阳就落在了下风。他乌黑的发丝被他挽在一起,手里拿着的青铜剑向着面前的狼群劈刺着,身子不断地躲闪。 没多大一会儿,安阳就开始力不从心了。 第50章 入梦 施夷光看着,满脸担忧,一手抓着树干,一手拿着将才劈下来的树枝,上面还带着叶子。身子向前倾着,俯视着下面的安阳和狼群。 安阳已经越来越劣势了。身上有几处被撕咬开来。 施夷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树枝,徒手准备劈开。 倾着身子,脖子里掉出一样东西,施夷光埋头一看。天吴老儿的玉竹节! 眼睛一亮。 没有被尖刀削过的树枝,怎么比得上天吴老儿? 施夷光放下手里的树枝,立马将脖子上的玉竹节拿着,便要念咒。忽而眉头一皱,看着底下已经被狼群撕碎了好几处的灰布衣衫。 天吴说过,他是不能被凡人看见的。更何况,救一个跟他不想关的凡人? 想至此,施夷光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就在这时,狼群中一声怒嚎,底下跟着狼群厮杀的安阳一个不慎,就被旁边冲来的一匹野狼给扑倒了去! 安阳伸出手里的青铜剑死死一挡,野狼张着血盆大口的撕咬便被他挡了下来。 施夷光大惊,拿着脖子上的玉竹节便念:“归来归来,水兮天吴!” 念罢,施夷光将玉竹节放在嘴边,身子跃起,向树下就是一跳! 安阳被扑倒在狼群中,他已经数不清身上被狼撕咬了多少处,狼群太多,从第一只狼扑倒他的一瞬间,旁边围着他的狼亦是跃然而起。一把青铜剑不过只能挡一狼口罢。 就在他以为命危今夕时,被扑倒在地上的身子躺着,只见着树下小小的人影忽而向着他的放下跃下。 安阳的墨色瞳孔一缩,本眯起的桃花眼猛然一睁! “不要!!!”安阳红着眼睛冲着跳下里的身影大声嘶吼着。 瞬息之间,一声笛声轻轻,穿过安阳的耳边。下一刻便是感觉怀中一软,树上的身子已经扑在了他怀中。 安阳沉沉昏迷过去的时候,只看见扑来的狼张牙舞爪的停在半空,隐隐约约身边起了一阵轻雾。 闭上眼的一瞬,安阳看向怀里扑来的身影,软软的手臂抱着他的胸口,那双杏眼抬着,紧张兮兮的看着他。 树林之中被秋风刮下的树叶飘在半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阵轻雾渐起。施夷光转头,看着旁边定在半空之中的狼匹和落叶,心里的担忧放下,慢慢定了下来。 她转头,看着从轻雾之中杵着拐杖走出来的天吴。天吴走到施夷光旁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下的安阳,眉头皱了皱,挑起看向施夷光:“你没危险?” 施夷光从安阳身上爬了下来,站起身子,推开头旁边还龇牙咧嘴的狼匹:“这么多狼,你说我没危险?” 天吴瞪着施夷光:“这么多狼的你全身上下没一点儿破损,你有危险?”说着,天吴白了一眼施夷光。而后伸出没杵拐杖的那一只手,轻轻的摸着空气。闭上眼睛。 身边的气流开始慢慢的涌动。 片刻之后,天吴便睁开了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施夷光:“你竟然迋我救别的凡人?!” “他救了我呀,我不该救他吗?”施夷光定定的站着,睁着眼看着天吴糯糯的说着:“我怎么可以做那么无情的人呢?” 天吴听得,气的吹着胡子,瞪着施夷光,杵着的拐杖在地上狠狠的点了点:“你知不知道,我若是插手凡人命道,大司命和阎王都会来找我麻烦的!!” 施夷光看着气极的天吴,指着下头躺着的安阳:“可这个人本不该死啊,他都是因为救我才差点儿丧命的!你想,他不该死,却因为我早死了。而我又是你无意拉到这个世界来的。那他一死,不也间接是被你换了命么?” 天吴看着面前说的振振有词的施夷光,气的红着脸鼓着腮帮子。他狠狠的瞪了一眼施夷光:“就这一次!若是还有下次,我就收回你的竹节。让你一个在这乱世自生自灭去。” “是是是。”施夷光忙不迭的点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天吴还是忍不住又转头白了一眼施夷光,这才抬起手,手掌一挥,身边成群结队扑着,面露凶光撕咬着的狼匹一只只像是变成了沙,风一吹就消散了去。 而后天吴低头,看着安阳身上被狼群撕扯的不成样的天灰色长衫和染满血的脸。提起拐杖往他身上一点。银灰色破损的长衫慢慢合起来,恢复如初。面上的血渍也渐渐褪去。光洁白皙的脸庞显现了出来。 天吴看着安阳的脸,一挑眉,转头看向施夷光:“你该不会是看上这皮相了吧?” 施夷光咂咂嘴:“是啊,皮相不错吧。”说着,她蹲了下来,看着安阳白皙如瓷的肌肤,和俊美如仙的脸,长叹一声:“喜欢就是我的了?我喜欢的东西多了去。再说,这般好看的皮相谁不喜欢。” 说着,施夷光抬头,看向天吴,再道:“我是个非常有情有义的人。人家对我好,我也不该看着他死呀。” “好了好了。”天吴不耐烦的挥挥手,而后白了施夷光一眼,在看向周围,目光落在半空中还悬着的落叶上,再偏过头,看着施夷光补充道:“总之,不准再让我跟凡人牵扯了!” 说罢,大手一挥,半空中的落叶纷纷落下。同一瞬间天吴却消失在了原地。 施夷光看了看周围恢复如初的树林,看了看全身一丝不苟的安阳,转头把旁边树下的竹卷拿起,开始继续看了起来。 安阳睡得很沉,他似乎又回到了以前常做的一个梦里。又仿若一场新梦。梦里窅然深远,一个娉婷美丽的女子站在轻雾之中向他走来,似仙似人,又似雾中幻影。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又似水中月。场景忽变,朦朦胧胧的雾又变成了一棵棵秋日的枯树,上面站着的乌鸦转头看着他,眼睛黑乎乎的,像是一个细小的黑洞。树林之中,忽有狼匹跃出,他想提剑挡去,又发现全身似乎被定住,一动不能动。安阳心中惊骇,便在此时,将才的雾又起,那梦回千转的女子又来,替他挡住了狼群。 安阳定定的看着面前的女子,伸着脖子想要往前凑去,以看清女子的容貌。朦胧之中,那女子粲然一笑,声音如山中银铃。 第51章 转醒 紧接着,所有的景物开始向后退去,那女子的身影也向后退去。山中景物骤然改变,干枯的枝丫倏忽之间冒了新绿,又长了叶,叶黄而落,大雪纷飞。 山中变成一江水,女子身影往后退去,悬空站在江水之上,冲着安阳嫣然笑着,笑着,笑着。 倏忽一哭,身子坠下,便沉进了江里。 安阳心里头一紧,像是被人拽住了一般。他转头,看着偌大的山林和一望无际的江水。呺然空虚将他淹没。 忽的从呺然之中蹿出无数匹野狼,张着血盆大口龇牙咧嘴的向着安阳扑来。 安阳吓得身子一抖,猛地睁开眼撑起身子,大口的喘着气。 施夷光吓得手里的竹卷儿一抖,她抬头看着安阳,小心翼翼的道:“没事儿吧你?”天吴不是让一切都如初了么? 怎么安阳君还是一副才从狼堆里爬出来的感觉? 安阳君大口的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他的脸庞微微红着,似乎还在将才的梦魇中没有回过神来。 “你……好点儿了?”施夷光拿着竹卷抱着手,看着安阳,再一次小心翼翼的问道。 听到声音,安阳抬头,额前的发丝散开,露出他有些泛红的脸庞。他抿着嘴,看着面前的女孩儿,人影与梦中重合,梦回千转,真真假假已分不清。只觉心中才消失的呺然空虚又袭来。 “你到底…怎么了?”施夷光看着安阳,问的有些忐忑。将才的狼还是伤着了他不成? 话音一落,安阳便伸出手,一把扯住施夷光按进了怀里。 施夷光手上拿着竹卷,身子就愣在了原地。 安阳将头埋在施夷光的脖颈之间,乌黑的发丝散在施夷光的胸前。重重的呼吸喷到施夷光白皙的脖子上。她有些痒,又不好推开安阳。 “我做了个梦。”安阳将头埋在施夷光的脖子中,轻声开口说着,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是么。什么梦?”施夷光一边放着手里的竹卷,一边伸手拍了拍安阳的背。吓成这样,该是个骇人的噩梦罢。 “梦到了你……”安阳说着顿了顿,而后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会儿,才将身前的施夷光推开,看着她,顺了顺呼吸,轻声接道:“梦到了许多狼。” “啊?”施夷光猛然瞪着安阳,而后咬了咬唇,有些不安的道:“梦到狼怎么了?” 天吴不是说安阳所有的记忆都抹去了么…还记着? “梦到一群狼扑向我。”安阳看着施夷光轻声回着,他说的很轻松,边说边放开施夷光,将胸前的青丝撩倒身后:“然后就把我给吓醒了。” 施夷光看着安阳,将一旁放着的书拿上,眉头皱着,再小心的问道:“就这些?” “是呢。”安阳说着,回过头,看向旁边的篝火,然后目光一顿,转头看向施夷光,眉头皱起:“我将才怎么会睡着?” 施夷光被安阳问的一愣,而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耶。我也觉得你好奇怪,拿着水壶过来,就说困了,趴着就睡了过去。” “是么?”安阳问的有些疑惑,他抬起手,砸了砸脑袋,眉头皱的更深了些:“怎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那我怎么晓得。”施夷光一边含糊着,一边转头,看着从林子里头走出来的孙先生,眼睛一亮:“孙先生回来了。” 闻言,安阳偏过头看着施夷光指着的地方,按着头的手松了下来。 施夷光站起身子,看着走过来额孙先生,扁了扁嘴不满的道:“你怎么弄了这么久。” 孙先生转头瞪了一眼施夷光:“现在这个时节,都在打洞,哪儿那么好捕。”说着,孙先生已经走到了安阳和施夷光的旁边,他将手里已经洗净的野雏放了下来,而后转头扫了扫,忽而眉头一皱:“有人来过?” 施夷光听得心里头‘咯噔’一声,身子一紧,转头看向孙先生,强做镇定的道:“将才我无聊在旁边转了转。”说着,她停了停,看着孙先生问的有些小心:“怎么了?” 孙先生扫着树林的目光收了回来,摇摇头:“我摆的阵有些变了。” 施夷光嘴角一抽。 所谓高手在民间? “啊,你还摆阵了呀。”施夷光强笑着,强作镇定道:“回头教我呗。” 孙先生低着身子,一边搭着烤雏的架子,一边嫌弃的道:“先把字儿都给学会了再说吧。” 施夷光见孙先生不再追问,于是坐了下来,开始继续大声的背诵手里的竹卷。目光扫过搭好架子开始考雏的孙先生。 不大会儿,那几只雏便烤好了。 施夷光放下竹卷,看着安阳和孙先生各自手上拿着的架子。熟透的肉香飘过她的鼻尖,她吞了吞口水,肚子叫了两声。 听到声响,孙先生抬头,看着施夷光,讥笑一声,而后笑嘻嘻的扯着自己烤熟的雏,嘴巴一张,扯了大口便津津有味的嚼了起来。 施夷光白了一眼孙先生,撑着手按着满地的枯叶爬到安阳旁边。 正想着如何开口讨要一些,安阳已经扯着一块儿腿肉回过了头,他放在嘴边吹了吹,而后递到施夷光的嘴边。 施夷光眼睛一亮,张开嘴便吃了下去。 “好吃吗?”安阳一边问着,一边回头继续吹着手里拿着的雏。 施夷光一边点头一边咽着又一边回道:“好吃!”说着,她抬着袖子抹了抹嘴上的油腻,又补充道:“太好吃了!” 话音将落,安阳又转过了头,将吹好的一小片儿肉喂到施夷光嘴里。 施夷光毫不客气的吃着,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当小孩儿真是太好了!被人惯着感觉自己真变小了一般。 连着吃了一块儿有一块儿,看着不断喂她的安阳,施夷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又是一块儿肉来的时候,施夷光抬着手摇了摇,拿着他的手腕将安阳拿着肉的手凑到了他的嘴边:“安阳君你吃吧,老给我喂,你还没吃呢。” “你饱了么?”安阳看着施夷光轻声问道。 施夷光想回没有,目光落在安阳手里那只快被她吃的只剩骨头的雏上,又点点头,皱着眉叹道:“我差不多了。” 第52章 秉文 “人不大,吃的可不少。”旁边传来凉凉的一句声音。 施夷光抬头,白了一眼孙先生,扁扁嘴,自己往后退去。抱着书卷趁着火光开始看了起来。 吃完饭,孙先生道马车之中拿下备好的牛皮熊皮,铺在木棚的地上。铺了三块地。每个毛皮之间隔了一尺左右。 而后便走到木棚旁边,点了几堆火,又拿着树枝石头摆了起来。 施夷光个头小,睡在最中间的毛皮上。即使在毛皮上,这样的时节,她还是有些冷。施夷光躺在毛皮之上,看着外头摆着树枝的孙先生,轻轻搓着手臂取暖,目光带着疑惑。 她目光抬了抬,看向旁边毛皮上躺着看木棚顶深思的安阳:“安阳,孙先生在干嘛呢?” 安阳闻言,转头看了看门外的孙先生,而后侧过身子,正对着施夷光:“在布阵。” “布阵?”施夷光咧着嘴,撑起身子,看着门外抬着头看着天的孙先生:“真的有阵法存在吗?” “自然是有的。”安阳看着施夷光,轻声回道:“阵法取自五行八卦,只是常人少有涉及而已。”说着,安阳回过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孙先生,又轻声道:“不过师父精通阵法,这些对于他来讲,都是极易的。” 施夷光躺回毛皮上,看着安阳:“那你呢,你会不?” “会一点儿。”安阳看着躺在对面一脸好奇又惊异的施夷光,不知为何,轻轻一笑,勾人的桃花眼弯了弯,看的施夷光直直的愣了愣眼:“过来,到我怀里来。”安阳向着施夷光轻轻伸出长臂,声音温润而柔和。 声音犹如三秋的蜜果,如初春的暖阳,又如深林的醴泉,沁人心脾而沉迷其中,让施夷光瞬间便被勾了魂儿。 “过来。”安阳看着怔怔看着自己的施夷光,浅笑着,再开口轻声道。 施夷光看着面前面前浅笑着如仙人的安阳,屋外的火光在晚风之中映出他影影绰绰的面庞,若将临冬月的皎皎白雪。施夷光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身子不禁便向前挪去。 等施夷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安阳揽在了怀中。温热的胸膛让她身上微微的凉意散了去。 施夷光先是疑惑的皱了皱眉,而后又抬头,看着头顶眉目似画的安阳,眉头又皱了皱:“你为什么要抱我?” 安阳低头,看着施夷光一脸的疑惑,很自然的接道:“你不是冷么?” 施夷光看着安阳一点儿都不局促,自然的很的模样,便觉是自己多想了。她啧啧两声,而后点点头:“是有点儿冷。” 安阳看着施夷光面上的疑质疑散去,浅笑深了深,眼眸之中的笑意如点点星光。他薄唇微启,温声轻柔:“我怀里暖。” 施夷光点点头,而后又往安阳怀里蹭近了些:“是挺暖和的。” 问着,施夷光打了个哈欠,趴在安阳暖暖的胸膛,正要睡,又想到了什么。再抬头,看着安阳,眉头轻蹙,微微有些犹豫:“你没有恋童癖吧?” 安阳低头,看着施夷光一挑眉:“什么癖?” “呃……没什么。”施夷光说着,低下了头,将头埋在安阳怀中。 越国女子十六七岁才到嫁人年纪。她这会儿才不过十二三岁,但因为长得矮,看着也就七八岁的个。应该不会被觊觎吧? 就算被觊觎……施夷光抬头,看了看安阳俊美的轮廓,恋童癖这个事儿,至少美如安阳是不会的? 她从来都是很肤浅的以貌取人。 孙先生进来的时候,施夷光已经在安阳的怀中睡着了。她浅浅的呼吸,偶尔打着小小的呼噜,像是困顿的猫咪。 晚风吹的火越大,柴燃尽,火光慢慢熄灭。被暖暖的气息裹着,施夷光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马车再次启程。在树林之中穿梭而过。 进入楚地之后,便不停的赶路,偶有路过山间城镇也不曾多有停歇。深秋之后,天气开始变冷。风露重了,马车行的也就慢了。 入冬不久,一行人总算到了楚国的第一个要塞重城,位居楚国西北边的寿春城。在重城巨阳东南,钟离西南之地。 守着城门的楚军盘查着进进出出的人。孙先生不知从哪儿带来的三张通关文书,很成功的就过了寿春城的守门盘查。 一进城,坐在车门旁的施夷光便掀开车帘子看向孙先生,满脸好奇:“哎你这文书哪儿弄的?” 进了楚国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在外头看着孙先生交通行文书。她还以为古代不似现代,到哪个国家直接进去就行。不想竟然还是有签证的。甚至每进一个城都要用这签证。 孙先生闻言,拉着马缰的身子转过,看向施夷光白了一眼:“多事儿。” 说着,他一顿,又转头看向施夷光:“对了,你不说差点儿忘。你往后名字得换一换。” “换?化名么?”施夷光蹲在车门旁边,一手撩着门帘,一手拿着书卷,看着孙先生。 孙先生边回过头,边应声道:“是的,你名字一听就是女子,既然都换了男装,自然该换个男子的名。” “你给我取的什么名儿?”施夷光看着孙先生问道。 “秉文。”孙先生头也没回的说道。 “秉文?哪两字儿?”施夷光问着,向着车外爬了过去:“文书给我瞅瞅。” 孙先生听着施夷光的话,不满的翻了个眼睛,而后从怀里掏出来三张布帛,正准备挑出施夷光的那一张。不想将拿出来就被施夷光给抢了过去。 “都给我瞅瞅。”施夷光一把抢过三张通行令,然后看向里头的内容,念道:“姬安阳,哦,安阳君原来你姓姬呀!”施夷光撩开身后的车帘,看着里头拿着书卷娴静看着的安阳。 安阳抬头,看着施夷光点点头:“嗯,姬姓。” “好帅气的姓。”施夷光说着,回过头,继续拿着上面的布帛,看着底下的一张:“秉文?秉文是谁,我吗?”施夷光抬头看着前头的孙先生问道。 孙先生头也没回的‘嗯’了一声。 第53章 尊长 施夷光低头,看着自己的名字喃喃道:“秉文,秉文,到时候就不说错了。”一边念叨着,施夷光一边翻向最后一张布帛。 “妫(gui一声)长…妫长什么?”施夷光挑着眉,抬头看向面前的孙先生。 “卿。”车里头的安阳轻声说道:“卿为月卬(音同‘昂’:我)为星的卿。长卿乃是师父的字。” “长卿?”施夷光闻言,抬头看向面前坐着的孙先生,惊呼道:“你竟然叫‘长卿’这么美的名字?” 孙先生一边拿着马缰缓缓的赶着马匹,一边转头四望着寿春城内的景象,口上慢悠悠的道:“怎么,不行么?” “当然行。”施夷光说着,将手里的布帛折好,嘴里不禁喃喃道:“想不到你一个老头子还这么翻熊。”她一边嘟哝一边将手里的布帛递了过去。 “什么翻熊?”孙先生回头,将施夷光手里的布帛接过揣到怀里,一脸疑惑。 施夷光往后靠了靠,坐在车门旁一边看着周围的路:“没什么,夸你呢。”说着,施夷光突然指着街道一处,瞪眼惊讶道:“看看,那里,有个算命的!” 孙先生顺着施夷光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路边一人坐在一个矮桥下,一手拿着竹幡,一手正掐着指头。幡上用大篆写着的一个“命”字赫然在目。 “咱们还有多少钱?”施夷光目光从那算命的人身上移过,看着前头的赶车的孙先生问道。 “你娘给你那点儿,买了你一套男衣裳就没了。”孙先生说着,转头看向施夷光,目光从她身上扫过。 施夷光跟着孙先生的目光,低着头扫了扫自己身上的麻布衣裳,抬起手,捏着劣质的麻布,提了提:“就这破衣麻布?”她抬头,不信的看着孙先生:“花了我娘给我的所有钱?” “剩下的一点儿,换了楚国的蚁鼻钱(注1),也就够吃一顿黍米了。”孙先生慢悠悠的接着,而后打了马,拐了弯走到那算命老先生所在的桥下。 孙先生赶车走到桥下,一手拿着鞭子,腿屈起放在车辕上,看着桥下将占卜完的老先生,身子微微低着,开口道:“这位处士(注2),可能与我行上一挂?” 桥底下坐着的老先生,抬头,看着孙先生,捻着胡子。白花花的头发白花花的胡子,还有白花花的眉毛。 这一看,就像是个得道高人。 “你要占什么?”白胡子老先生抬头,看着马车上坐着的孙先生,手里拿着幡,一脸的褶皱让人看不出年纪。 孙先生身子更低了低,伸着脖子,牵着马缰的手往上抬起,指了指自己的脸:“占我的相,能不能大富大贵。” 白胡子老先生听着孙先生的话,也跟着伸了伸脖子,凑近了些:“你这生辰是何时?” “康王十四年十二月甲寅日平旦。”孙先生想也不想便回道。 白胡子老先生闻言,抬起捻着胡子的手,掐了掐,目光从孙先生身后的马车上掠过,目光落在身穿麻布的施夷光身上,而后回过头,悠悠道:“足下当富贵。” 施夷光靠在门边,闻言,转头撩了撩车帘,看着里头穿着灰色锦衣的安阳。这老头算的挺准呀。 孙先生一听,却是收回了伸出去的脖子,手里捏着的马鞭一打,缓缓拉过车头转头走去。 “哎,你还没给钱呢!”白胡子老先生看着转身就要走的孙先生,撑着幡杆起身就追。 孙先生转头,看着旁边追上来的老头子,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你满嘴胡诌还想要钱,信不信我掀了你的摊子?” 白胡子老先生听着孙先生的话,胡子一吹,加快步子抓住孙先生的衣袖便怒道:“你怎么能污蔑我?!我看你就是不想给钱!” 孙先生被白胡子拉的身子一歪,差点儿没从车板上栽下去。他伸手,一把抓住车辕,堪堪稳住身子,他转头看向白胡子,眼睛一瞪:“要死啊你!” 说着,被白胡子拉着的手臂一甩,转头白了他一眼:“你不是楚人。”说着,目光顺着白胡子身上一扫:“卫人,以占卜迋人。呵!”说着孙先生停了停,看着白胡子:“周有律法,胡诌星象占卜者乃死罪。” 说罢,慢悠悠的回过头,打着马向路上行去。 施夷光拿着竹卷,马车行过,伸手拿着竹卷便作势吓唬白胡子,吓道:“敢迋我们,吃了你的狗胆。” 白胡子被吓的头一缩,看着施夷光瞪了瞪眼睛,便想斥。 “死罪勒!”施夷光一手抓着车门,伸头探出去,转头看着已经在身后的白胡子,手里的竹卷又扬高了些:“砍了你的狗头!” 身后的白胡子拿着幡往后退了退,施夷光哼了一声,回过头。 将回头,车就停了下来。施夷光回过头,手里的竹卷放在怀里,看着孙先生一脸疑惑:“怎么停了?” 话音一落,便看着孙先生扫来的眼风,满脸冷色:“无尊无长。” “啊?”施夷光面上更是疑惑,抬手书卷指了指身后的白胡子:“你说他?” “你一稚子,年岁不过龆年。他再如何也是花甲古稀之岁,你怎么能随意轻慢讽言?”孙先生转头,看着施夷光的面上,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严肃。 施夷光不敢向往日一般顶嘴,身子不禁坐的端正了些,看着孙先生小心翼翼的回道:“可他是骗子呀!” “他迋人是他品德有损,你不尊长是你德行有亏,不顾他如何,你当做好你自己,言行皆谨,所谓修身。”孙先生端端的坐着,转着身子看着施夷光,一脸的严肃和古板。 看着孙先生一板一眼的模样,施夷光撇撇嘴没顶回去。 自己这么小的娃娃,异国他乡的,说弃也就弃了。可不敢顶嘴得罪。 况且,做的时候不以为意,现下被孙先生说教了。想想,似乎的确有失教化。不知尊长,确实显得无礼。 想至此,施夷光扒着车门柩,转头看向车后,又回头看向孙先生:“他走了。”话毕,又一脸无辜的补充道:“影儿都不见了。” “那你也要去致歉。”孙先生板着脸,一手拿着马缰,冷冰冰的看着施夷光。 第54章 道歉 施夷光听得一挑眉,咧着嘴:“可人都走了我去哪儿致歉啊?” 孙先生看着施夷光,目光淡漠的扫到她拿着的书卷上,而后又抬头看向她,漠然道:“那是你的事,若不致歉,那你便自行一人。我是定然不会跟你这种人一道的。” “哎,我这种人是什么人啊?!!”施夷光一听这孙先生的话就不乐意了,她丢下手里的竹卷,站了起来,一手插着腰,一手扶着车门,瞪着孙先生:“怎么,要是我不去道歉,你就把我扔这儿不成?!” 孙先生没有回头,只是拉着马缰,叹着气,摇了摇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呵!”施夷光听得冷笑一声,而后她转过身,毫不犹豫的跳下车。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安阳半边绝色的脸庞。他看着从车旁边大步走过去的施夷光,轻轻蹙着眉:“你要去哪儿?” 施夷光没有回声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到将才她打那白胡子老儿的地方,双手抱拳,深深的一躬:“将才是小子无礼冒犯,向子请罪致歉。”说罢,毫不含糊又是深深一躬。 做罢,这才转身走向车旁边,抬眼看向孙先生,伸手,抓住车板,一跳。 “满意了?那就走吧。”施夷光拍了拍手,一屁股坐在车板上,眼睛满是不屑的扫过孙先生。 孙先生转头,看着施夷光,目光转过,拉着马缰这才向前面的路行过去。 施夷光坐在车板上,看着孙先生赶着车的背影,盘着腿坐着,嘴里半是嗤笑半是嘀咕:“我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允了诺带走的小儿,半道竟要扔了去!” “哈!”说着,施夷光极其大声的冷笑一声,笑的身子都跟着抖了一下。而后她伸出手指,身子前倾,戳了戳孙先生的背脊骨,声音忽而又降低:“哎你良心会不会痛?” “作为先生,教你无礼无尊无长!”孙先生说着,转头眼角瞥了一眼施夷光,拿着的马缰一甩:“我才会心痛!” 施夷光拿起一旁的书卷,不咸不淡的白了一眼孙先生的后脑勺:“你们这种所谓的老师圣人,管别人的时候一套一套儿的,自个儿就是放浪形骸坑蒙拐骗一样不少。” 孙先生捏着马缰的手一甩,一边赶着马,一边回头又是瞥了施夷光一眼:“我何时做了坑蒙拐骗的事儿了?” 施夷光拿着一旁放着的竹卷,往手掌心里一拍,瞪着孙先生:“你还没做?把这么小的我哄骗出来不算拐?将才一言不合就要丢了我,不算坑?”施夷光边说,竹卷拿着杵在车板上‘咚咚响’:“再说骗,你不是越国人吧,但是你手里头那三张通关文书,盖的却是越国的印。” 孙先生听着施夷光的花,没有回声。只是默默的赶着车,须臾之后,他转过头,看了眼施夷光:“你如何发现的。” 听着,施夷光从鼻子里头‘哼’笑一声:“认了就那么点儿字儿,偏偏认识越字和越印。”说着,施夷光声音一顿,盘着的退向车门边挪了挪,拿着的书卷紧了紧,眼睛看着孙先生的后脑勺微微眯起:“你不会把我灭口吧?” “呵!”孙先生听得不由得一笑,他转过头,嗔着白了一眼施夷光,伸手向着施夷光脑门儿一点,点的施夷光脖子往后一仰,撞在车门上。 “你脑子里头一天都想着什么?”孙先生想冲施夷光板着脸,却又憋不住笑,干脆抿着嘴假状斥道:“那蒙呢,‘坑蒙拐骗’的‘蒙’又怎么说?” 施夷光看着孙先生的脸色,确定不是因为她发现了什么而杀她的样子,这才缓了缓,呼了口气。拿着竹卷的手指了指身后的路。 “将才,对那老头子说的话,不是蒙?”施夷光看着孙先生,嘴角勾着微微邪笑,一脸‘我懂’的表情。 孙先生看着施夷光,脖子晃着偏了个方向:“你又怎晓得我是蒙?” 施夷光靠着车门,手里拿着书卷轻轻拍了拍脑门:“算命这事儿,我可不信。” 好歹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封建迷信在除四害的之后差不多就被清理出了国民思想之中。 “你不信不代表没有勒。”孙先生瞥了一眼施夷光,慢悠悠的回过了头。 “那你跟我讲,你为什么要说他迋人?”施夷光屈着腿坐着,看着孙先生转过去的后脑勺。本该束着的花白头发被一根儿布带整整齐齐扎在脑后,脑袋圆圆的,像极了长饱满的洋葱。 孙先生拿着马缰,没有回头,只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我不是越人的?” “你不讲我也不讲。”施夷光白了一眼孙先生的洋葱后脑勺,转开了头。 车板上片刻之间变得安静起来,车帘内缓缓传出了安阳撩人温润的声音。 “康王十四年十二月,甲寅日,时加日出。甲,囚日也;寅,阴后之辰也;合日,岁后会也。以甲寅日闻喜,不以其罪伐日,乃凶。当日,周灵公崩;同月乙末,楚康王卒。”(注1) 施夷光偏着头,听着车帘子里头的声音,音毕,她皱了皱眉:“虽然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说着,施夷光撩开了车帘的一角,看着里头端坐着的安阳:“你是不是想说,那天明明是个凶日,那算命的却说是吉?” 安阳看着车帘一角露出的施夷光半边脸,桃花眼弯了弯,点点头。 “原来如此!”施夷光恍然,转过头看向孙先生:“那白胡子大概是见人就说好话,反正有钱拿,过两天换个地方再没人认识。” “算其一,还有其二。”孙先生前面赶着车,转头冲着施夷光竖着食指和中指晃了晃:“大街上,赶牛车的不少,坐马车的却不多。察言观色看身份,才敢满嘴胡话说富贵。” 施夷光听着,点着头。 说毕,孙先生又回过头,看向施夷光:“你呢,又如何看出我不是越人的?” 第55章 算卦 施夷光看着孙先生,咬了咬嘴唇,缓缓道:“越人可不会逼稚子跟骗子道歉,只会去揍得他连妈都不认识。” 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孙先生的洋葱后脑勺。越人多是土著,断发纹身不在少数,性子豁达又爽朗,根本没那么多规矩的。她在苎萝村生活了那么久,蓝布包头束发的,村里面也就只见过两个,一个季夫子,一个他爹。 孙先生听着施夷光的话,转头看了她一眼:“只看了一眼就注意到了通关文书上的国印,眼睛倒是会瞟。” “我不仅会瞟,还聪明。”施夷光夸自己夸的一点儿不含糊,而后看着孙先生的后脑勺,卖弄道。 孙先生没有回头,只是嫌弃的瞥了瞥嘴,而后拉着马缰停下了马车,伸着脚跳了下去,插着腰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旁边的竹竿上:“就这儿了吧,摆摊子。” 说罢,孙先生拉着马车系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什么摊子,不就一块破布么。”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爬进马车里头,从车垫子底下掏出一块儿白布。 这是之前他们准备算命时,就写好的幡。 找到幡,跳到车下,跑到孙先生旁边,将白幡递给了他。 孙先生接过,拿着白布一角,抖开,挂在了竹竿上。而后低下身子,随地捡了个石片在地上画起了八卦图。又画了一些奇怪的图案。 施夷光站在马车旁边,看着面前画着奇怪形状的图案,一脸茫然又好奇:“这都画得是什么玩意儿?” 孙先生将手里的石头片儿一丢,席地一屁股做了下去,而后拍了拍旁边的地:“过来,坐这儿。” 施夷光闻言,老老实实的走到旁边,而后坐了下去,她偏头,看着孙先生,指了指地上画着的图案:“这就是算命要的?” 孙先生没有理会施夷光的问题,只是身子侧了侧,屁股扭着做了个舒服的姿势,才不紧不慢的道:“待会儿我占卜时,你就在旁边好好听着,学着。” 施夷光抿着嘴点点头,而后她又转头看向孙先生开了口:“这玩意儿你信吗?” 孙先生闻言,低头看了看面前画着的八卦,没有卖弄,只道:“天地万物乾坤有道,你会你就信了。” 施夷光撇撇嘴,而后双腿屈起,手抱着膝盖枕着下巴,啧了啧嘴:“我是不大信的。”说着,她又转头,看向孙先生:“他们说瞎子算命才准,你要是把眼睛戳瞎生意会好一些否?” 孙先生听着施夷光的话,目光却落在不远处朝这边张望的一个老人看去。 “什么瞎子?瞎子算个麻蛋呀!卜人命有五乃察相,瞎了眼怎么看面?”孙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子,眼角的余光瞥向不远处走过来的一个老人,高声吆喝道:“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路前老者行过,目光一直落在孙先生身上,而后又落在底下的图案上头,脸上绷着慢慢走过。 孙先生目光撇过走过的老者,声音立马高了些许:“福知者乃迎,祸知者乃避。来往者皆可算,开卦只三,三卦便离!三卦便离!” 话音落下,果然便见走过的老者又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子,犹豫的看了看周围,终究是回身,走到八卦面前,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指了指地上画着的八卦:“准么这?” “信我则准。”孙先生站在八卦图的后头,背着手悠悠说道。 一旁屈着腿抱着膝盖的施夷光闻言,嫌弃的撇了撇嘴。 说些有的没的糊弄人。 蹲在面前的老者听着,犹豫的开了口,而后压着声音道:“那……那你替我占上一卦,我有一子,是福是祸?” 孙先生慢慢的坐在了地上,抬眼看着面前的老者,道:“可是含冤入狱?” 老者一闻,眉头一挑,看着孙先生的眼中惊诧之色尽显:“先生如何知?!” “占卜人,窥得天机人命一二。”孙先生说着,抬了抬袖子,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讲,入狱之时辰。” 老者看着孙先生,毫不犹豫的回道:“今年三月甲戌,时加鸡鸣!” 话音一落,孙先生的指头便开始掐算起来:“三月甲戌,时加鸡鸣。甲戌,岁位之会,牵也。青龙在酉,德在土,刑在金,是日贼其德也。” 说罢,抛着地上随意捡起的石头一丢,石头落下,孙先生看着石头之处。而后抬眼看着面前的老者:“可归。” 闻言,老者大喜:“当真可归?” “可归。”孙先生面色淡然的再回道。 “谢谢先生呀!”老者一边欢喜的说着,一边从怀里头掏出钱币:“我这儿只有五钱,可够?” “三钱便足矣。”孙先生说着,接过老者的五钱币,又从里头拿着两钱作势要归还。 “不不,先生收下便是!”老者说着,伸手将孙先生递来的钱币推了回去。 说着,起身向着孙先生一礼:“谢先生了。” 说罢,欢欢喜喜的归去了。 施夷光抱着双腿,下巴放在膝盖上,转着头看着离去的老者,眉梢上都带着不信:“真的假的?” 孙先生没有回话。 施夷光转头,看向孙先生,只见着他低着头,捂着肚子一脸痛色。 “怎么了这是?”施夷光放开抱着膝盖的手,撑着身子站起来。 孙先生抬起另一只手摇了摇,皱眉苦着脸:“忽而之间腹痛。” 施夷光站在一旁,微微咧着嘴,扶着孙先生的手臂:“怎么回事儿,大姨妈来了吗?” 孙先生皱着眉头,颤巍巍的起身,推开施夷光:“我先如厕,你守好这儿的八卦图。”说罢,也不待施夷光回话,便苦着脸跑开了。 施夷光站在原地,看着孙先生跑远的身影,皱了皱眉,咬着嘴角些许的嘴皮,一脸不情愿的看着他的背影。 “小先生会占卜?”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拉回了施夷光的思绪。她回过头,看着八卦面前站着的一个有身子的妇人,挑了挑眉:“干嘛?” 第56章 姻缘 妇人微微弯着腰,站在八卦面前,小心翼翼的看着施夷光,指了指面前的八卦图:“小先生可会占卜?” 施夷光抬头,目光将面前的妇人从头到脚扫了扫:“你要占什么?” “我想卜上一卦,看看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妇人看着施夷光,目光殷切。 妇人看着面前的施夷光,会占卜的人可寥寥无几,从来都是看天分缘分,不问年纪出处。 施夷光插着腰,看着面前的妇人,疑问道:“是男是女如何?” 妇人有些羞赧的一笑,捧着肚子,低头看了看:“都说,乃生男子,载寝之床。乃生女子,载寝之地。”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女子,眉毛微微惊讶的挑了挑。在越国生活久了,她还以为这个时代的人都不看轻女儿勒。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妇人,抿嘴想了想,而后爽快一点头:“行,我给你算。” 话音一落,静静停在一旁的马车之中便想起了一声朗朗轻轻的男声,略微带着阻拦:“光儿!” 施夷光插着腰,转头看向马车里头,摆摆手:“没事儿,这个我能算。” 反正说儿说女是几个月后才知道的事儿了,且是男是女已定,这卦,算了也没什么意义。 施夷光的话落,车厢之中便静了下来。 施夷光回身站定,跟着将才的孙先生一般坐了下来,将袖子撸了撸,伸手右手,张开五指:“讲,知孕之时辰。” 妇人见施夷光有模有样的样子,身子低了低,轻声道:“今岁七月辛亥日,合日。” 施夷光微微偏着头,看着旁边竹竿上挂着的白幡,牙齿裂了裂,皱着眉头,有些头疼。 她眼珠子一转:“喜欢吃酸还是吃辣?” 妇人听着,低着头想了想,复而抬头看向施夷光:“酸辣都吃。” 施夷光回头,无奈的看着妇人,又问道:“那是喜欢酸多一些,还是辣多一些?” 妇人听闻,又低头想了想,而后才抬头,道:“要细细的说,还是酸多一些。” 施夷光眉毛微微一挑,而后闭起了眼睛,张开的右手五指开始掐算:“七月辛亥,合日。辛亥,岁位之会,牵也。青龙在酉,德在土,刑在金,是日贼其德也。” 说罢,捡起地上的石头往八卦盘里头一丢,待落定,抬头看着妇人,一本正经的胡说道:“是男。” 妇女闻言,大喜,便从怀里掏出几枚钱币,放在手心里头数了数,而后挑出三枚递给施夷光:“谢谢小先生!” 施夷光看着妇女手里的三枚钱币,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晃了晃:“得五钱。” “啊?”妇女愣了愣:“平日占一卦不都是三枚钱么?” “那都是骗人的。我们这儿,真真的占卜。”施夷光说着,指了指地上的八卦图:“占卜,窥天机,是要短命的晓不晓得?” “哦,是是是。先生说多少钱便是多少钱。”妇人说着,又从手里头数了两枚钱币,一起递给施夷光。 施夷光接过,满意的点点头:“回去就安心的等着儿子出生吧。” 妇人一边欣喜的应声,一边弯腰行礼。而后欢欢喜喜的回去了。 施夷光看着手里捏着的钱币,又转头看向妇人步履轻盈的背影,偏头,看向一旁的马车:“安阳君,我算的准不准?” 车里头先是轻笑一声,而后才听安阳君轻声开口道:“准,便是男儿。” 施夷光闻言,弯着眼睛一笑,拿着手里的一枚钱币抛上天,又得意的接住:“不学易经我也会算。” 话音将落,边听摊前一男子的声响起:“小先生会占卜?” 闻言,施夷光忽而转头,看向面前的男子,男子身穿着一身浅白长衣,领口袖子皆为黑色,腰间束着墨色腰带,头上束发带着乌丝头冠。眉目清隽,看着施夷光的面上一脸狡黠。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眼里藏不住桀骜的男子,目光又转头看向他身边站着的,端端正正一脸温和有礼的男子。男子长得很平凡,只是让施夷光怪异的是,明明年纪轻轻的样子,头发却白了一半。 少年白头? “你要占甚?”施夷光目光落回面前清隽的男子身上,嘴角勾了勾。口中不禁喃喃道:“蛮帅呀。” 表面清秀,内心狂暴的人,正是她的菜。 “我占命理。”男子看着施夷光,手背着,一脸戏谑:“你可会?” “自然会。”施夷光说着,脖子微微一偏:“可我不算。” “为何不算?”男子看着施夷光,疑惑问道。 “窥天机要遭天谴的。”施夷光说着,盘腿坐了下来。 “怕窥天机你还占什么卜呢?”男子看着施夷光说着,戏谑一笑:“要不我替你占上一卦,你给我五个钱?” 说着,他又道:“我可不怕遭天谴。” “宰予。”一旁端正站着的男子转头,微微皱眉看着说话的男子。 男子伸出背着的手冲一旁端正的男子摆了摆:“颜回你不要管。” 施夷光抬头,看着面前一脸不正经的男子,嘴角邪笑勾了勾:“不占命理,我可替你占姻缘。” 说着,施夷光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要钱。” “好啊,那你便替我瞧瞧。”说着,那清隽男子撩开长衫直接席地而坐,直截了当便道:“平王六年七月乙末…” “止止止!”施夷光抬手便打断了男子还在自曝的生辰八字,挑眉伸出右手,弯着手指勾了勾:“算姻缘我不看八字的,手拿来。” “不看八字?”男子面上带着疑惑,转头跟着一旁通行的男子交换了个不解的眼色。 不看八字,如何算姻缘? 心里疑惑着,席地而坐的男子还是将自己的左手伸了过去。 施夷光执起男子的手,修长的指节分明好看。她摸了摸,悠悠道:“叫什么名字?” “你占卜问名字作何?”面前的男子伸手任由面前八九岁的小稚子摸着,也不觉有异。 “取名,定然是按照八字五行来的,我算姻缘不要八字,那是听你名字便能窥的一二。”施夷光低着头,看着手里拿着的手,一边猥琐的摸着,一边开口淡定的说道。 男子看着面前盯着自己手的施夷光,面上更是疑惑了,他抿了抿嘴,回道:“宰予。” 第57章 颜回 “今年多少岁了?”话音一落,施夷光便接着问道。说着,她伸出手,将宰予的袖子往上撸了撸。目光落在男子白皙的手臂上,勾着嘴角微微的邪笑。 皮肤很好呀。 “哎你不是一听名字就会算八字么?!那还问我年纪?”宰予伸着手,任由施夷光捣腾着,挑眉问道。 “我问你就只管答!”施夷光抬眼,剜了一眼宰予,复而低下头,看着宰予的干净饱满又光亮的指甲盖,嘴里喃喃着将才孙先生骂她的话:“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话音一落,施夷光明显感觉到面前的手一缩。 施夷光抬头,看着宰予一脸惊呆的样子:“你你你,你是谁?” “我是谁?”施夷光看着宰予,笑着道:“我叫秉文。” 宰予看着面前一脸单纯笑着的施夷光,抿着唇没有说话。忽然之间,他转头,看着一旁头发半百的男子:“颜回,你记不记得,这是老师骂我的话呀?” 旁边的男子看着施夷光,点点头:“记得,老师的话我都记着。” “所以,这毛头小儿是哪里听来的这句话?”宰予转身看着一旁的颜回,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施夷光抓住的右手,指了指施夷光。 “颜回?这名字好熟悉。”施夷光目光扫过旁边花白头发的男子,嘀咕着。想了想,没想出来,又回头看向面前的宰予:“好了,我看到你的姻缘线了!” 宰予闻言,转头看向施夷光,脸上满是质疑又惊诧。 施夷光没管他的惊诧,只低着头,摸着他的手,一本正经的道:“这线短,不好讲啊。”说着,施夷光抬眼看了眼宰予:“自求多福吧。” 而后又低头,看着里头的线:“大概就这两年了。”说着,施夷光将手一甩。 摸够了就没什么用了。 宰予毫不在乎被施夷光甩出来的手,也顾不得将将还在问的姻缘命道,只看着施夷光惊讶的问道:“哎你到底是谁啊?你也是鲁国人吗?” “鲁国人?”施夷光看着宰予和旁边的颜回:“原来是鲁国人呀。” “你也是么?”宰予再道。 施夷光咬了咬嘴皮,看着面前的宰予,犹豫了下,没应声。 忽而听到身后有声音,施夷光回头,边见着孙先生向此处走了过来。她一挑眉,转头看向宰予两人,伸手赶了赶:“快走快走。” 因为她呵斥白胡子一下,差点儿没把自己跟扔掉的人,可不能被发现在这儿跟人乱算命。 看着莫名其妙赶人走的小儿,宰予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一旁的颜回拉着,礼貌一揖,向着旁边走去。 孙先生走到旁边的时候,宰予跟颜回将好走离。 孙先生站在八卦后头,下巴冲着走离的宰予两人抬了抬:“他们是谁啊?” 施夷光摇摇头:“不知道,问路的。”说着,也不待孙先生再问,便转身爬进了马车内。 马车内,安阳坐在车厢之中,手里的竹卷放在一旁的软垫上,他挑着眉头,看着爬进车厢的施夷光,抿着嘴没有开口。 施夷光目光扫过他,没做停留,直接跪在车凳上,撩开车帘,将头伸了出去,看着走远的两个背影,口中喃喃道:“宰予?颜回……颜回,好熟悉……” 话音一落,眼前一黑,身子便被向着后头拉了过去。 “不许看了。”安阳温润如水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施夷光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跌着掉进了一个怀抱里头。 安阳的手拿开,施夷光睁着眼看着头顶安阳的脸,眨了眨眼睛。 安阳将她抱着,向着旁边一放,手里拿着的书卷塞在施夷光怀里:“看书。” 施夷光定定的站在车厢之中,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书,抿了抿嘴。而后偏过头看向安阳:“你认识他们么?” 安阳看着施夷光,伸出手,将施夷光还撸着的袖子拉了下来,又拍了拍她的手掌心,轻声道:“他们是鲁国人,受命使于楚国。” “然后呢?”施夷光抬着头,看着安阳,又问道。 “然后看书罢。”安阳抬着手,伸出食指,向着施夷光头顶轻轻一戳。 现下时节,楚国已然冬日。不过楚国南边却是少有冬雪的。 施夷光坐在马车之中,便少了许多车外的寒冷。 孙先生絮絮叨叨占卜的声音还在外头不停的说着,安阳坐在凳子上,靠着车壁小憩着。施夷光坐在车板上,屈着腿背着竹卷。 冬风扫过,车帘时而被吹起。 不过半个时辰,孙先生便收了幡。 一行三人用过饭继续向前行去。 在楚国的这一路,走走停停,各路街头时而画着八卦占卜,一路下路温饱解决,还存下了些许盘缠。 停停行行的路途,到了楚国宛地时,已经是冬末时分了。 天寒地冻。 孙先生赶着马车,将进城不久,买了杯热茶喝上,就听到远处的嘈杂声。 施夷光坐在马车里头,马车一听,端着的热茶一晃,洒了些许在衣衫上。 她撩开车帘,正想要骂人,便见不远处的河边堆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嘈杂而慌乱。 “那儿怎么了?”施夷光抬手,指了指远处嘈杂的人堆。 孙先生看着远处,望着头看着那边,缓缓道:“该是有人落水了。” “落水?”施夷光转头看向孙先生,睁着眼睛,而后回头激动的道:“走走走,去瞧瞧!” 孙先生转头白了一眼施夷光,嘴里嫌弃道:“唯恐天下不乱。”嘴上说着,手上还是拉着马缰向着那边走去。 人堆之中,围的严严实实。 马车驶到人堆处,便停了下来。施夷光站在车板上,垫着脚尖望着人堆里头。 许多人抱着膀子站在一边,看着最里头躺着的一个男子。男子浑身湿漉漉的,昏倒在那儿,不省人事。旁边有一个年纪稍长的中年人跪在旁边,替他把着脉,慌张的拍着胸口。 “真有个人掉水里了。”施夷光垫着脚尖看着热闹,低头冲着孙先生说道。 说着,也不待孙先生回话,施夷光踮着脚瞅着的眼睛一亮:“呀,好帅!” 话音一落,也不待孙先生回应,身子一跃,便跳了下去。 孙先生在后头,听得眉头一皱,一脸疑惑的看着施夷光向着人群里头挤着的身影,皱眉不解:“帅?将帅的帅?” 第58章 以身相许 说着,还没反应过来,旁边人影一闪。 孙先生大惊,看着带着斗笠挤入人群里头的安阳,大惊失色:“安阳你作何去?!” “师父在这儿等我便是。”安阳没有回头,只开口说罢,便继续往人群里头走去。 孙先生见此,跳下车就像追,拉着的马缰又不敢放开,于是只能站在马车旁边,皱着眉头一脸担忧的看着安阳挤进人群。 施夷光人矮小,挤着挤着便挤进了最前面去。 寒风凛冽,地上躺着的男子已经闭着眼睛不省人事。他一身棉袄都湿透了,浑身湿漉漉,一看便知是将才从湖里头捞出来的。 施夷光站在人群前头,拢着自己的棉袄袖子,直直的盯着里头的头发凌乱的人,她身子微倾,眼睛亮亮的看着里头躺着的人脸。 剑眉挺鼻,不知是不是被冻过的原因,脸色格外的苍白。薄唇紧抿。紧闭的眼睛成了一条细细的线,睫毛…就是从她这个位置都能看到,格外的长。削瘦的下巴和轮廓… 闭着眼睛都是好看极了。 这是施夷光来楚国这么久,除宰予外,见到的第二个帅哥。且比宰予还好看。 施夷光的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湿漉漉的衣裳紧紧的贴在身上,勾勒出健硕的身形。施夷光眼睛弯了弯,舔舔嘴。 跪在男子旁边的中年人还一下一下的压着。神色慌张,嘴中不停的唤着:“少伯,少伯!醒醒!” “少伯?”施夷光喃喃道。名字不错呀。她双手拢在棉布袖子里头,往前走了一步,蹲下去,看着压着胸的中年男子,轻声问道:“这是…落水了?” 那男子闻言,抬头,看了眼施夷光,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很快又低下头继续按了起来。 施夷光低头,盯着下头躺着的男子。隔得近,她看的更清楚了。剑眉薄唇,人如白玉。 不知为何,将男子面容看的清清楚楚之后,施夷光心中一颤。她伸出手扶了扶心口,定定的看着面前躺着的男子。 咬了咬唇皮,片刻犹豫,而后伸出拢在袖子里头的手,冲着中年男子摆了摆:“让开,我来。” 中年男子抬头,看着施夷光目光一顿。 施夷光却不管他,身子挪了挪,一手抬着落水男子的下巴,一手按着他的额头,转头看着中年男子道:“你继续按他的胸膛,不要那么快,慢一点儿。” 说罢,转头,俯身,亲上。 “啊……”人群一阵低呼。 “怎怎怎么亲上了?” “还是个男的!” “巫术??” “……” 周围的戚戚声不绝于耳。施夷光置若罔闻,提着落水人的削瘦的下巴一下一下的做着呼吸。 天儿越冷了起来,没多几下,施夷光的嘴唇冻得都有些乌了。 旁边蹲着的中年男子,按照施夷光的要求,一下一下的按着。忽而一声轻轻的咳嗽,躺着的男子果真活了过来。 人群中一阵惊呼,皆是往后退开一步。惊诧又恐惧。 渡精气的巫术不成?!! 躺在地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睛,朦胧之中便看见咫尺之间的一双好看的杏眼,像是深褐色的璞玉,恍然以为天人。 “哎,你醒了?”天人轻声开口。男子紧紧的看着施夷光,还未来得及应声,旁边便有人将他抱住。大呼道:“少伯,你可醒了!” 少伯被抱的整个人一紧,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而后才觉着身子极冷,似乎才反应过来。他瑟缩着身子,由一旁的中年男子扶起坐好,而后无奈的转身瞧着,一脸茫然,嘴里的牙齿因为太冷打着颤:“这是…?” 一旁的中年男子一边扒着他的外棉衫,一边将自己身上的棉衣脱下来罩在少伯身上:“将才你不小心落了水,多亏这个小先生出手相救。”说着,手掌指向一旁还蹲着的施夷光。 少伯顺着中年男子的目光移去,看向施夷光,眼前人和将醒未醒时刻见着的仙人面貌重合,他愣了愣,而后皱眉轻声道:“小先生?”说罢,目光从施夷光身上的蓝布棉衣上扫过,眼中神色黯淡了些许。 施夷光蹲在一旁,双手拢着,看着少伯轻轻莞尔一笑:“少伯?” “你怎知我叫少伯?”少伯抬眼,微微挑起的眼眸清净明亮,蕴含神采情思。 施夷光看着少伯,咬了咬唇皮,笑着,指了指旁边的中年男子:“我听他叫的。” 少伯转头,看向一旁的中年男子,而后又回头,身子被搀扶着起身,转身冲着施夷光跪着行了一个五体投地大礼:“得幸先生相救,少伯无以为报。此生小先生有所需有所求,但凡我能做到,绝无二话,以报恩情!” 说罢,身子往下又是一礼。 施夷光看着少伯,嘴角挑了挑,她伸出软软的小手,将少伯扶了起来:“你是楚国人么?”施夷光轻声问道。 少伯顺着施夷光的手,慢慢起身,点头应声道:“正是楚国宛地人。” “楚国人呀。”施夷光脸上的笑多了多,而后又是向前一步,亲手将少伯搀扶了起来,一边搀扶,一边道:“你要报恩,可你在楚地,我到处游历,你如何报恩?” “那,那…”少伯见此,眉头皱起,一脸纠结的看着施夷光,而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定,道:“那我便跟随小先生做牛做马以报恩情,如何?” 施夷光听得不由‘哈哈’笑了起来,她站起身子,比蹲着的少伯高出一点点儿头,脖子一歪,拢在袖子里的手抽了出来,一摊:“你跟着我,可我养不起你啊。” 说着,施夷光顿了顿,看着少伯,微微弯下了身子,眨巴着眼睛,狡黠而灵动:“要不这样,你以身相许吧,这样,你就可以养我了。” “啊?!!”惊诧的叫出声的,不是少伯,是一旁的子禽。他张着嘴,不可思议的看着施夷光,又看向少伯。 少伯看着施夷光的眼睛,像是被迷住了一般,先是皱了皱眉:“可是,你是男子呀……” “且且年纪这般小!”一旁的子禽赶紧接过,他看着施夷光,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少伯如何跟你相许?!” 施夷光嘻嘻的笑了起来,她看着年纪尚轻的少伯,又蹲了下来,伸出手搁在膝盖上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的看着少伯:“我是男子,那我偏要你以身相许以报救命之恩呢?” 少伯哑然的张大嘴,看着施夷光褐色玛瑙一般的眼珠子,流光熠熠。一是呆了呆,面上有红了红,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那我要是女子呢?”施夷光忽而开口,看着少伯眨眨眼。 少伯闻言,整个脸上又红了红,而后他端正的看着施夷光,咳了咳:“你要是女子,我便以身相许。” 萍水相逢的救命之恩,携恩相报要求与身相许,施夷光说的一点儿都不含糊,爽快极了。 “好啊。”施夷光灿灿一笑,整个身子凑上前:“我叫秉文,乃越国苎萝村人,若要相许,五年之后…” 话音还没说完,施夷光只觉身后一阵大力,整个人都往后飞去。 “这位兄台,家中小弟神志不清,还望不要放在心上。” 少伯看着面前的救命恩人被一个带着斗笠身材修长的男子一把拉着夹在胳膊下,他还没得及说话,男子便退出了人群,转身飞快离去。 第59章 一见钟情 “你干嘛安阳!”施夷光被安阳拖着,毫无招架还手之力,整个人像是个布娃娃轻易的便被安阳拉着到了外头的马车上。 站在马车旁边翘着腿的孙先生见到脚下生风的安阳,和他胳膊下夹着的施夷光,一脸茫然:“怎么,又闯祸了?” 安阳没有回声,身子一提力,径直跃在车板上,车帘一掀,便带着施夷光踏了进去。 等施夷光能动的时候,人已经在了马车之中。 她拉着车帘就想出去,人将到车门处,还没撩开门帘,身子又是一阵后力,整个人都跌进了马车中坐着的安阳怀里。 “师父,赶车吧。”安阳将施夷光按在怀里,抬头看向车帘,声音冷冷清清。 施夷光跌在安阳怀里,被他双手环着动都动不了。 马车开始缓缓动了起来,片刻之后便开始‘蹬蹬蹬’加速行驶起来。 不远处,湖泊旁边,少伯在子禽的搀扶之下,慢慢的站了起来。他看着人群之外的青布马车缓缓驶去,眼神脉脉。 “少伯?”一旁的子禽跟着看了一眼已经行驶远的马车。 “越人,苎萝村……”少伯没有理会子禽,只是看着渐渐行驶远去的马车,口中喃喃着。他忽而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子禽,眉梢上带着欣喜:“子禽,咱们不入吴了,入越罢!” “啊?”子禽被少伯突然的话说的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不是说好了投奔吴国么?” 少伯摇摇头:“吴国有伍员伍相国,为人贤能才德皆圣。我们再去,不过是只能被掩映屈居其之下。” 子禽看着少伯一脸的欣喜和奕奕的身材,犹豫着点点头:“那咱们便入越国罢,若是不能被重用,再去吴国。” 少伯闻言,笃定而开心的点点头,而后又转头,看向已经不见了青布马车的街道。嘴中不由喃喃道:“越国,苎萝村。” “好了好了。若是去越国,路途更是遥远。”子禽跟着少伯看了一眼早已无人的街道,将他拉着向另一边走去:“咱们先回你们范家换身衣裳,给你娘辞行后,便上路吧。” 冬日寒风刮过,楚国宛地东边的湖水被吹出一层有一层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上头偶尔飘着被吹到湖面的枯叶,无根浮萍一般,随波晃荡。 施夷光不明所以的抬头,看着一边缓缓摘下头上斗笠的安阳。 “你干嘛啊安阳?”施夷光皱着眉头,一张脸上全是不解。 五年,将好是檇李之战第二年,次年就是吴国攻打越国。越王入吴宫为奴。她若是在此之前,嫁给与吴越都无关的楚地人,也算是逃离吴越的一个办法啊! 且人长得还那么好看。性子看着也好。 安阳没有回话,只是将斗笠放在一旁,而后抬眼,将施夷光松开,冷冷清清的看向车帘。 施夷光从安阳怀里头站直,看着一声不吭沉着脸的安阳,凄凄长叹了一声,摇了下头,她是没法责怪温润好脾气又对她那么好的安阳的。 施夷光一脸郁闷的向着旁边退开一步,趴在窗柩上,撩开车窗帘,将头伸出去,看向马车行过的身后。 马车约莫是已经转过角了,后面没有了湖泊,只有一排排低矮的土坯房子。 “唉!”施夷光皱着脸,又是长叹一声。 说真的,将才看到那少伯的脸的时候,不知为何,心里头一颤,像是多年的恋人一般。 心动?是心动吧。 就因为他长得帅? 施夷光趴在窗柩上,一脸不舍的看着身后的街道。活了这么久,才知道,原来心动是这种感觉。 第一眼的心动,便是一见钟情吧? 也说不出这感觉是好是坏,总之看上一眼,似乎就忘不了那张面容了。 “少伯……”施夷光趴在窗柩上,偏头看着车后急速退后的街道和一排排的矮屋,喃喃出声。 车中的安阳听到施夷光失神的呢哝,转头,看了一眼施夷光的后脑勺,和半披着的头发,紧紧的抿着嘴,沉着脸又回过头来,盯着车帘布一言不发。 宛地城不小,又是冬日降临黄昏之际。孙先生没有赶路,而后准备在这宛地城中停上一夜,歇一歇。 孙先生很快便租赁了一个土坯院子,许小,只有一个屋子,一间放神龛的堂屋,一个巴掌大的院子。院子虽然破旧了点儿,但好歹便宜,一夜只要七个钱。 一切办妥,孙先生拉着马车走进了院子。停好车,施夷光趴在窗柩上的脸缩回来,将回身,准备提醒安阳君到了。 张着嘴话还没说,安阳君便撩着帘子下了车,理也不理施夷光。 施夷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她也跟着撩开车帘,走了出去。 孙先生一边系着马车的绳子,一边转头看着已经大步径直走向屋子里头的安阳,又回头,看向还一脸茫然插着腰站在车板上的施夷光:“这是怎么了?你惹他生气了?” 施夷光摇摇头,看着走进屋子里头的安阳,抓了抓脑子:“我不知道呀。”说着,她转头看向孙先生,伸出手指了指屋子:“哎,是他惹我诶!” 孙先生扁着嘴不信的看了一眼施夷光,系好绳子向着屋子里头走去。 说着,施夷光收回手站直身子,一脸的想不通:“我都还没生气,他还跟我置气?” 就因为她将才救了少伯? 救了少伯……然后让他以身相许? 施夷光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以身相许? 她眼睛一顿,嘴角裂了裂,不会吧?! 想至此,施夷光身子一跃跳了下去,而后跑向屋内,跳到堂屋里头,一把掀开屋子的门帘,看向里头的安阳。 “安阳,你是不是喜欢我?”施夷光伸着头,一手撩着帘子,看着里头席地而坐的安阳。 地上铺着一丈棕色的熊皮毯子,安阳坐在上头,曲着膝盖,手肘放在膝盖上撑着头,盯着撑开的窗户外,一棵光秃干枯的老树。 安阳闻言,转头,淡淡的看了施夷光一眼,而后又回过了头。继续看向窗柩外的老树。 施夷光偏着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安阳,脸上疑惑更深了些,再小心翼翼的问道:“我觉得,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60章 考试 安阳没回话,依旧是一脸面无表情的坐在毛毯上,静静的看着窗柩之外。 “得了吧你!”外头堂屋里头摆着桌案擦着的孙先生嫌弃的开口说着。 施夷光听闻,转头看向堂屋里头的孙先生,挑眉忿忿道:“你那是什么语气?” 孙先生擦好桌案,摆着毛毯,抬头看着施夷光,目光又是嫌弃的从头扫到脚,撇了撇嘴:“黄毛稚儿,安阳会喜欢上你?痴人说梦。” 施夷光听着孙先生的话,低头看了看自己扁平的身板,而后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撩着门帘的手放开。 门帘放下瞬间,安阳转头,看着外头的施夷光,抿着嘴。帘子落下,完全挡住了施夷光身子。 安阳敛了敛眉眼,而后又回过头,看向窗外。 “哎,那先生你说,他生个什么气啊?” 堂屋里头的声音传来,安阳静静的看着窗柩之外的干枯之树,一声不吭。 “还是说,他压根儿没生气?”施夷光跪在孙先生摆好的桌案边,双手放在上头,撑着身子偏着头看着孙先生。 孙先生转头,白了一眼施夷光,没说话,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竹卷:“把经书拿过来,我要考你了。” “啊?”施夷光眉梢一挑,看着孙先生不解的道:“怎么突然说到考试了。” “从夏日离开苎萝,到这会儿冬末时节,都快半年了,只教未考。”孙先生说着,抬头看着施夷光,手指屈着,直接敲了敲桌案:“快点儿,去车里把《易经》拿过来,我考你。” 施夷光闻言,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孙先生,而后还是乖巧的起身,跑到马车旁爬了进去,拿出一摞子竹卷跑了回来。 走到堂屋,她将手里抱着额一摞子竹卷儿往桌子上一放,向着孙先生推了过去:“考罢。” 孙先生看着施夷光惊诧的一挑眉:“你不要先看看?” 施夷光坐在孙先生的对面,半跪着,而后抬着手指指了指脑袋:“都在这儿呢。” 虽然她很咸鱼,但是当年也是过五关斩六将过了高考挤到重本,又通夜诵读考了研的人。对于学习这个东西,虽然很讨厌,可是耐不住很有天分。 “你考吧。”施夷光冲着孙先生抬了抬下巴。 孙先生怀疑的看了看施夷光,而后眯了眯眼睛,转头看了看桌案上摆着的一堆竹卷,缓缓开口道:“蹇(jian三声)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贞凶?” “贞吉。”施夷光看着孙先生,想也不想便回道。 孙先生一挑眉,看着施夷光又露出微微的惊诧,复而再道:“何解?” “《彖》曰:蹇,难也,险在前也;见险而能止,知矣哉。蹇利西南,往得中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利见大人,往有功也;当位贞吉,以正邦也;蹇之时用大矣哉!”施夷光抱着膀子拢着手,身子趴在桌案上,看着孙先生麻利的开口回道。 孙先生听得眉毛挑起,看着施夷光微微张了张嘴,施夷光一答完,他又立即再问:“屯元亨,利何?” 施夷光依旧抱着膀子,拢着袖子,趴在桌案上看着孙先生,想也不想便回道:“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何解?”孙先生盯着施夷光,又急急的问道。 “《彖》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施夷光看着孙先生,没有任何犹豫便脱口回道。 孙先生又连着考了好些易经卦相,施夷光竟一字不落的回答了出来,没有任何错处,也没有任何犹豫。 良久之后,孙先生不可置信的看着施夷光,眼中竟是经惊艳之色,他伸出手,指了指桌案上的竹卷,复而抬头看向施夷光,不可置信的道:“你这些,都背完了?” 施夷光看着孙先生的目光,低头扫过面前放着的一堆书卷,抬头看着孙先生,咬了咬唇皮:“很难吗?” 半年多的时间,背完这点儿很难吗?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竹卷。易经这分量,放在现代打印出来,也就一本四开大小,一百页不到的小书。 孙先生惊艳之色敛起,而后正色的看着施夷光:“你当真一开始就不识字?从未看过易经?” 施夷光看着面前孙先生的神色,一副像是抓了作弊考生的样子,她不爽的扁了扁嘴:“当然没看过!我虽然不算个好人,但我也不屑于迋你。” 孙先生按着面前的施夷光,不可置信的摇摇头,口中喃喃道:“才八岁稚儿,就有这般慧根。” 说着,他定定的看着施夷光,身子向前移了移,轻声道:“施夷光,你愿不愿意,认我当师父?跟着我学习?” 施夷光一脸疑惑的看着孙先生:“我不是认你做师父了么?”说着,施夷光指了指桌案上放着的竹卷:“这些都还是你教给我的呢。” 孙先生立马摇摇头:“不是不是,我说的认师父,是像安阳一般,真的跟着我做学问。” “难道我现在没有跟你学习?”施夷光抱着膀子,挑眉看着孙先生。 孙先生摇摇头:“你这个不算。” “哦,也就是你之前都没打算准备教我是吧。”施夷光恍然,看着桌子上的竹卷,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原来你之前都是在敷衍我。” “不算敷衍,本来我就没打算认女弟子。”孙先生看着施夷光,伸出手,捻了捻下巴底下的胡子。 施夷光扁扁嘴:“其实我对你也不是很满意。”说着,她跪着的身子往后退去,一屁股坐在桌案后头,她挑眉看着孙先生,长叹一声:“这个时代,这么多圣人大家,为什么我偏偏认了你当先生,你知道吗?” 孙先生听着施夷光的话,而后端坐在桌案后头,摇了摇头:“为何?” “那是因为我没人要。”施夷光说着,眼睛看着孙先生,一脸无奈:“我没选择啊!” 孙先生听着,眉头挑了挑,疑问道:“季先师不是收你做弟子了么?” “季先师,季先师是谁?”施夷光屈着腿,小小的一团坐在桌案后头,拢着袖子抱着膝盖。 “就是你们村头的夫子啊,你不是在他那儿上学么?” 第61章 挡风 “哦!他呀…”施夷光恍然,而后扁了扁嘴:“也就那样吧,在他那儿学了那么久,五个字都没学会。” 最主要是,她是想要离开苎萝,在苎萝常年教习的季夫子,肯定是做不到的。 孙先生听着施夷光的话,嘴角抽了抽。无语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说着,施夷光忽而眉头挑起,伸出拢在袖子里头的手,指了指桌案上的竹卷,不屑的道:“认你做老师还嫌弃我。就这点儿,要是我理解了,三天就能背完。” “什么?理解了,三天能背完?”孙先生一时没反应过来施夷光的意思。 施夷光挑眉,一脸得意:“对啊,我就是这么厉害的。” 孙先生这才反应过来,一脸惊诧的指着面前的一堆竹卷:“这些你都没理解?!!” “我要是理解早背完了。”施夷光坐在桌案后,得意的看着孙先生。前一世为了考研,马哲毛概死记硬背的还少么?还不是几本几本的背完了。 孙先生无奈的扶额,而后奇怪的看了一眼施夷光,又低头看向桌案上放着的竹卷。 良久,长叹一声:“来,我跟你讲。” 寒风扫过,枯叶纷飞。 黄土,矮墙。低院,枯木。院子里头的景色孤独而寂寥。 堂屋中孙先生不停的讲解声传来,夜色渐浓。油灯挑起,施夷光跟着孙先生出门买了夜食,回到庭院的时候,夜色已经覆盖了整个宛地城。 施夷光拿着热汤饭,撩开帘子,便见着屋里头已经睡着的安阳。 安阳依旧坐在熊皮毛毯上,他身子微微偏着,枕着面前的低案闭着眼睛。案上的油灯忽明忽暗,让安阳整个面容在灯光之后摇晃。 施夷光蹑手蹑脚的走到旁边,跪坐了下去,将手里拿着的热汤饭放在安阳熟睡的桌案上,而后走到窗户旁边,踮着脚,轻轻的关上还撑开的窗户。 关好窗户,回过身,施夷光便看见安阳撑在桌案上看着自己。 “我把你吵醒了么?”施夷光有些讪讪的摸了摸头:“你吃饭吧,我这就出去,不扰你了。”说罢,向着外头走去。 “今晚你在哪里睡?”安阳的声音响起。 施夷光转头,看着面色依旧冷清着的安阳。指了指门帘:“今儿跟先生一道儿睡堂屋便是。” 从遇狼之后的夜里,施夷光便跟着安阳一道儿歇着。反正她身子小,偏偏又怕冷,安阳又那么好性子,也就黏着安阳夜里睡。 今儿莫名其妙就把安阳给惹生气了,这会儿也不好凑到跟前一道。 “先生说的么?”安阳紧紧的盯着施夷光,开口轻声问道。 不知为何,施夷光被这眼神盯得,突然有些无措,而后点点头,压低声音小声道:“是啊,先生让我睡门口挡风。” 话音一落,便听到堂屋中一吼:“没良心的,我什么时候讲过这话?!” 施夷光吓得脖子一缩,而后悄悄地吐了吐舌:“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去歇着了。”说着,默默的转身,向着帘子外走去。 安阳没有讲话,施夷光撩开帘子,走到孙先生隔壁的毛毯子旁就合衣睡了下去。 堂屋的门是破旧的,上面斑驳的洞不少。时不时灌进来的风吹的施夷光抱着脑袋不敢多动。 正在半睡半醒之间,身子一轻,似乎被人抱了起来。施夷光睁开惺忪的眼,便见着安阳如画的眉眼,将她轻轻放在屋子里头的床榻上。 她想说话,可是太困了,只是张开嘴,轻轻叫了一声“安阳?” “睡吧。”安阳轻声说着,而后转身,吹灭了案台上的蜡烛。片刻之后,施夷光被风吹透的身子一暖,而后便沉沉的在安阳怀里睡了过去。 宛地里郢都不远,不过半月行程,新岁一月中,一行三人便到了郢都。 到的那日,郢都下着小雪,干冷的很。安阳被安置在郢都置办的宅子里头。施夷光还在熟睡之中,便被孙先生拉着起来了。 施夷光被拉着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屋外还在纷飞的小雪,抓着被子裹紧了些许,睡眼惺忪的转头看向孙先生,迷迷糊糊的问道:“这么早,作何?” 孙先生站在施夷光的床边,看着她道:“要去楚令尹府上了。” “楚令尹?”施夷光抬了抬头看着孙先生,眼角的眼屎糊着有些睁不开眼,她抬手搓了搓眼角:“谁啊?” “楚国王族熊氏(注1),公子申,字子西。”孙先生看着施夷光,不像往日一半敷衍而过,而是认真的说了出处身份。 施夷光还在迷糊着的脑子,听到‘王族’二字一灵光,抬头看着孙先生挑着眉头道:“皇族?楚国皇族?” “是王族。”孙先生又说道,而后转身走了出去:“整装罢,我在外头等你。” 三下两下穿好厚厚的棉衣,梳洗好,急急的向着孙先生的屋子走去。 走进孙先生屋子的时候,孙先生正在用饭。对面摆好一副碗筷。 施夷光走到孙先生对面,跽坐下,拿起碗筷跟着吃了起来。 她一边吃,一边小声的问道:“先生说,等下我们要去见楚国王族?” 孙先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是王族,但也不是王族。” “那到底是不是王族?” “是楚国令尹府。”说着,孙先生抬头看着对面的施夷光,手里的碗筷停下:“楚令尹主国事、军政,乃最高长官。等同于你们越国的上大夫,吴国的相国。” “所以我们现在要去楚令尹府上么?”施夷光呼啦啦的喝着粥,眼珠子看着孙先生问道。 孙先生摇摇头:“不是我们,是我。” “啊?”施夷光放下手中的碗瞪着孙先生,嘴唇上还沾着些许的粥糊:“就你去?哎就去你这么早叫我起来作何?” 孙先生自顾自的夹着面前的菜:“那你呢,想去么?” 施夷光手里的碗放了放,看着面前的孙先生。而后点点头:“自然是想的。” “你想去我便带你。”说着,孙先生放下手里的碗筷,拿着一旁放着的绢布擦了擦嘴角的粥,看着施夷光道:“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施夷光亦是将手里的粥放下,抬着袖子擦了擦嘴角,目光炯炯的看着孙先生。 “从今天起,你就是哑儿了。” 第62章 哑儿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孙先生,有些疑惑的眨了眨:“什么?哑儿?” 孙先生点点头,道:“是的,今日若你跟我一道去楚令尹府上,那么便从踏出院子起,便不能说一句话。” 说着,孙先生慢慢的站起了身子:“若是能做到,便跟我一起入令尹府,不能就做罢。” 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屋外走去。 施夷光跽坐在蒲团上,不由得转头看着孙先生大声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你话太多了。”孙先生轻悠悠的说道。话音落时,人已经走出了屋外。 新岁的日子外头还飘着白雪。 施夷光坐在屋内,看着屋外的孙先生,眼睛沉着,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哑儿就哑儿吧。 孙先生和施夷光是徒步走到楚令尹府上的。 施夷光带着羊皮的毡帽,站在孙先生的身后,雪渣子落在她的肩上,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口热气随着哈欠弥漫在空气中,氤氲散开。 昨夜都学到很晚,即使困意很浓,但她依旧撑着眼睛,乖巧的跟在孙先生之后。 孙先生站在前头,一直未曾听到施夷光抱怨的声音,奇怪的往后看了一眼。只见着施夷光定定站在后头,规矩的跟往日判若两人。 两人等在外头许久,才见令尹府上的门人前来通传。 “令尹大人请先生进。”说着,向后退开些许,比了个请的姿势。 孙先生行礼,而后便入了令尹府上。 施夷光跟在后头,抱着孙先生让她拿着的书卷,老老实实的跟着。余光不时的瞥向周围。 不愧是楚国的大令尹府邸,偌大的院子里头,是一条长长的青石路,路两边各放着个的三足鼎。鼎之后是两个高大的树木。虽是冬日,树木已然凋零,但高大的枝丫依稀能看到盛夏时候繁茂的光景。 整个府邸恢弘大气。 跟着门人走过一条条的廊庑,扰了一个有一个门楼,总算见到了不远处的正堂。 正堂之中,有一中年男子端端的跽坐在里头,正对着门,看着缓步而来的孙先生和施夷光。 待到孙先生走到门堂之外,那人便站起了身子,看着孙先生。 孙先生走进门堂之中,冲着那人,抬手深深一揖:“越人长卿,参见令尹大人!” “长卿先生快快请起。”楚令尹站直身子,对着孙先生一揖之后,又赶紧上前搀扶着孙先生,指了指旁边的蒲团:“先生请坐。” 孙先生应声,而后跪坐了到了蒲团上。 施夷光站在身后,垂着脑袋站着,目光时不时抬起,瞟向面前的楚国令尹。 岁数不大,三十多岁左右,留着长胡子,看着很精神。衣裳整洁缎面华贵,着色却不华丽。手掌粗糙带着老茧。虎口处尤是。 悄无声息的观察毕,施夷光复而敛起了眉眼。 “长卿先生是越国何地之人?”楚令尹跽坐在孙先生对面,看着他问道。 “回令尹大人的话,我乃越国苎诸暨之人。”孙先生跽坐在楚令尹的对面,端正而严肃的回着。 施夷光闻言,眉头挑了挑,抬头看了眼面不改色的孙先生,而后又低下了头。 “原是诸暨人。诸暨我还未曾去过呢。”楚令尹应声,而后看着孙先生继续道:“我看了长卿先生所递的经书,甚是合心。又看了先生的治兵策论,先生有大才,可愿受聘于我府上,为上座门客?” 孙先生闻言,看着楚令尹慈祥的笑了笑:“令尹大人抬举,我此番前来,本就是投奔大人,愿意为大人所谋,尽上一份力。只是我为人谨小,处大人府上拘束劻勷,若是大人能应允我谋职大人门下之时,还能在居身在外,便可。” 施夷光听着孙先生的话,垂着头,嘴角瞥了瞥。孙先生也是个扯淡不脸红的主。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胆儿小? “自然自然,先生有所求,尽管提出便是。”楚令尹听闻孙先生言,想也不想便回道。 门堂中,孙先生跟楚令尹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治兵策论,施夷光一言不发的站在孙先生身后,抱着一堆竹卷,不时上前默默的递着竹卷。 她静静的站着,一边看着地上铺着的石板纹理,一边听着孙先生和楚令尹的对话,像是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像。 等两人说完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了。 前一世训练没少站,可这一世的施夷光却站的极少。孙先生起身,跟着楚令尹转出了堂中。施夷光也颤抖着脚跟上,站的太久腿太酸,差点儿一个不稳没摔倒。 她扶着门框,吐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孙先生花白的洋葱头,又抱着书卷默默的跟了上去。 入膳食厅堂,施夷光抬着脚将跟着孙先生走进去,便被一旁守门的奴仆给拉了出来。 那奴仆狠狠的瞪了一眼施夷光,小声道:“你作何?那是先生大人们去的!你一个奴儿,无召怎敢乱入?!” “?”施夷光面色一诧异,而后哀怨的看了一眼孙先生的洋葱头,很快低下头,规规矩矩的退出了门外。 这是异国他乡,可不敢造次。 且答应了孙先生,要做哑儿。低调。 施夷光抬出脚,退了出来,抬眼看着里头跟楚令尹相谈甚欢的孙先生,又一言不发的低下了头。 冬日的小雪纷飞,落在偌大的庭院之中,飞到施夷光的头上。 施夷光定定的站在那儿,手里抱着竹卷,低着头也不讲话。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施夷光头上一痛,她咬唇止住惊呼声,转身看去,便见着不远处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儿女子们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边。 “奴儿,把球给我捡过来!”其中一男子大声高呼道。 施夷光看着他的目光,转头看了看一旁,才见原是一个足有一寸多的木球,躺在门柩外。 她偏头,看了看远处那几个少年。 “聋了不成,让你把球给本公子捡过来!”那说话的少年看着施夷光,傲慢的高呼。 施夷光看着少年不可一世的样子,一脸淡然的回过了头,安静垂下。 “哎?他竟不听话?”旁边又有少年微微惊道。 “端叔羽,他竟然不理你!哈哈哈!”旁边少年嘲笑声刺耳。 脚步声靠近。 施夷光低着的眉头皱了皱。她抬眼,看了看还在屋内静静谈着的孙先生,花白的洋葱脑袋时不时摇晃一下,而后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抱着的竹卷。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似乎都能听到那少年愤怒的呼吸。施夷光微微偏了偏头,余光已经能看到气呼呼走近的少年。 忽而,屋中声音倏忽变高。 “秉文,拿书来。”孙先生转头,看着垂头站在屋外的施夷光,朗声道。 施夷光心下一喜,捧着手里的竹卷走了进去。 第63章 捡球 一旁几个已经走到屋檐下的少年步子一顿,便看着面前垂头跟个傻儿似的施夷光向着膳食厅堂之中走了进去。 几位少年面面相觑,顿住的脚步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向前走去。 其中一位少年贴在墙上,而后转头看着另几个孩子,皱眉道:“父亲在谈事呢。” “那悄悄把球捡了就走吧。”其中一位少年说着,推了推走在最前面的少年。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将才不可一世的少年。他弯着腰,悄悄的,窜到房门处,捡起了木球,向后退去。 “下次见到那奴儿,我定要狠狠抽他一顿才是!”少年压着声音,一手拿着木球,嘟着嘴恨恨的说道。 嘟嘟囔囔的说着,转身离去。 孙先生用完膳,施夷光是跟令尹府上的下人们一起用的。午时之后,雪便大了。孙先生跟楚令尹告了辞,便带着施夷光离开了令尹府。 施夷光走在孙先生身后,淋着雪,垂着头,规矩而老实。 走出令尹府不远,孙先生这才回头看了一眼施夷光:“今儿还算安分的呀。” 施夷光撇了撇嘴,手里还抱着一大堆竹卷。她抬头看了眼孙先生,道:“不是说做哑儿么。” “可教也,可教也。”孙先生看着施夷光,满意的点着头,而后回过身子,继续向前走去。 片刻之后,又轻声开口道:“你,听到了我跟楚令尹的谈话未曾?” 施夷光‘嗯’了一声,低着头跟着走着,也没有多言。 “谈了什么?”孙先生继续问道。 “制兵策论,还有楚国治国之道,天时地利和运道。”施夷光跟在孙先生后头回着,忽而,她停了停,抬头看着孙先生的后脑勺,又道:“你提了越国,你说这么多,是不是想离间楚越?” 孙先生步子骤然一顿。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施夷光,缓缓开口:“你听出来了?” 施夷光抱着手里的竹卷,看着孙先生,没有回答,只道:“你说的那些天时地利和国之运道,随便一个会占卜的人一听,便知你是迋人。” 她这一年学的占卜之术也不是白学的。 “原来你都听懂了。”孙先生看着施夷光,面上带起了笑:“倒是比我想的还聪慧。” 说罢,孙先生回头,继续向前走去,悠悠道:“秉文,你以为会占卜的人很多么?正儿八经的,一个国家不出那几个罢了。敢占国运的,就更少了。” 施夷光跟在孙先生的身后,看了看他的后脑勺,喃喃接道:“我还以为是满地都有。” 她天天在一起的安阳和孙先生都会,且精。便以为占卜之术是大多人都会的。 孙先生走在前面,听到此言,也没有再回。只是笑了一声,而后摇摇头。 施夷光看着孙先生摇着的洋葱脑袋,复而低下头,没再言语。 因为异国他乡,又是一个不甚深入了解的时代,施夷光日日跟着孙先生在楚国令尹府上这段时间,收敛了许多,也按照孙先生的话,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哑儿。 跟越国那旮旯里头的苎萝村的放浪形骸,全然不同。 每日本本分分的跟在孙先生后头进进出出,作甚就作甚,一句话也不多讲。两月多的时间,在令尹府上,跟在孙先生后头,竟一次也没有开口讲过话。 时间久了,令尹府上的人便都以为跟在长卿先生身后的奴儿是个哑的。 日日上午跟着孙先生去楚令尹府上,下午会住宅听孙先生讲经书和各种策论,这样的日子,时间长了,似乎也就习惯了。 春盛之时,天寒渐散。 今日孙先生身子抱恙,早上不能去令尹府上,便遣了施夷光一人抱着他昨日批注的《世》和《语》,向着令尹府走去。 施夷光穿着羊皮的马甲,里头还套着一件灰色的薄棉布衣裳。脑后勺整整齐齐的编着一个长辫子,带着一顶青灰色棉布帽子。 施夷光每日都要来令尹府上,府上守门人也早已认识。直接开了门便让她进来。 “今儿就你一个人来么?”守门人打开一个门缝隙,走出来站在门缝旁边,看着施夷光笑着问候道。 施夷光抱着竹卷走到台阶上,看着守门人轻笑着点点头。 守门人见施夷光走了上来,手上拉着的门缝更宽了些,他退开半步,头向着府里头偏了偏:“快些进去罢,这个时辰下房里头还在过早呢。” 施夷光点头示礼,而后踏过门槛向着令尹府上行去。 施夷光跟着往常一样,先去了楚令尹子西的书房,将手里的竹卷递上。 “先生今儿怎么没来?”楚令尹子西接过施夷光手里的竹卷,抬头看了看施夷光。 施夷光抿了抿唇,而后从怀里头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楚令尹。 楚令尹看着施夷光,接过,而后打开看了起来。 “原来身子有恙。”楚令尹喃喃道,而后抬头看向施夷光:“你过早了没?” 施夷光抬着头看着令尹子西,摇摇头。 “那先去过早吧。”楚令尹说着,将手里的书信放到桌上,又嘱咐道:“过完早回去时,去药室给先生带点儿药材回去。” 施夷光垂着头,老实巴交的点头。 楚令尹看着施夷光老实本分的样子,坐了下去,低头翻阅竹卷时,开声道:“下去吧。”再没有多看不起眼的施夷光一眼。 施夷光点头,往后退了出去。 走出书房,她站在书房外的廊庑下,抬头,看了看敞晴的天儿。几朵白云悠悠,天色浅蓝。大院子里头放着的鱼缸里,圆圆的荷叶许绿。 施夷光仰头望着天儿,轻轻的呼了一口气。而后转身,向着下房里头走去。 里头还有着热饭菜,还没当值的府中下人围在一起,吃着饭菜啃着馍馍。 见到施夷光走进,旁边坐着的人向着一旁挪了挪。端着旁边备好的饭菜递给了施夷光。 施夷光笑了笑,接过饭菜,而后端着走出房门,蹲在檐下吃了起来。 屋中开始低声的说起话来。 施夷光低着头吃着碗里头的饭菜,听着屋子里头不时说着的话。 第64章 冤家路窄 常常一个下房里头围着吃一顿饭,就能听到昨日到今早整个令尹府里头的所有的事儿。 “昨儿夫人家的侄端家公子和小姐又来府上了。”有一妇人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喝稀饭水声。 “端家的子女喜欢到我们府上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另一男子接道。 话音刚落,便听另一妇人卖着关子:“有件事儿你们还不知道吧?端家的人,上次跟夫人谈到亲事了!” “哪个的亲事?” “端家公子叔羽跟咱们的三姑娘。”那妇人又道,说着,声音又低了低,近乎耳语:“哎你说,三姑娘才不过十三岁,就谈这事儿,端家也太急了吧!” “可不是,二小姐当年也是十六才嫁,夫人都嫌早了些。” 施夷光蹲在房檐下,认真的听着。说话人的声音太小,她不得不屏息凝神才能清晰的听到她们所说的话。 正细细的听着,忽而手中一痛,捧着的瓷簋猝不及防便被面前站着的人一脚给踢了出去。 施夷光动作怔愣,抬头看向面前站着的小男孩,拿着的竹箸还滴着浆糊。 “哼哼!这么久了,总算让我逮到你了!”面前的男孩插着腰,年纪约莫十四五岁,一半的头发用着丝绸带子绑着,他一脸讽刺的看着施夷光,本来还算清秀的脸上带着怒意。 施夷光抬着头,看着面前一脸怒意的少年。 可不就是上次让她捡球的贼鬼头。名字她还记得,端叔羽。 下房中的人听到外面的吵闹,也赶紧出来看,便见着威风凛凛的站在施夷光面前的端叔羽,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看热闹的少年。 “公子!”下人们纷纷朝着端叔羽身后的一个少年行礼。 那少年头上用紫色的丝绸挽着头发,也是朗俊,跟端叔羽不同,他面上端正,身材颀长。他靠着一旁的斑竹,抱着膀子,冲着旁边的下人都摆摆手:“都下去罢,做自己该做的去。” “是。”下人们纷纷应声,而后有些踟躇的看了一眼还蹲在原地,一脸茫然又无表情的施夷光,皱着眉头向着后头退去。 这是楚令尹府上的二公子熊朝,本性是个端正禀直的,但每每夫人娘家的端叔羽来了,总是跟着,怕这端叔羽惹事。 施夷光头偏了偏,看了一眼站在端叔羽身后的几位少年一年,目光最后落在将才下人们叫‘公子’的那人身上,缓缓看了他一眼,复而低下头,捡起将才被端叔羽一脚踢到旁边的簋的碎片。 将埋头开始捡瓷簋碎片,肩上一重,施夷光便被端叔羽一脚踹的一倒,身子撞在身后的廊庑柱子上。 “不磕头求饶,还捡簋?”端叔羽看着面前撞在廊庑上倒地的施夷光,嗤笑道:“你是个傻子不成?” 施夷光撑着地,垂头看着地上的瓷碎片,眼眸深了深。而后须臾之间又恢复了原样,她捡着筷子,站起身子,看着对面还在嘲笑着自己的端叔羽,抿着嘴,没有讲话。 “怎么,不知道怎样跪地求饶?”端叔羽看着施夷光坏笑着,低身随手捡起一截手臂长短的枝丫,然后指了指施夷光:“上次竟然敢无视本公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手里的筷子上沾着浆糊,施夷光拿着筷子在自己的衣襟上一边擩着,听着端叔羽老掉了牙的台词,抿着嘴憋住嫌弃了神色。 “哎哟哟。”端叔羽看着施夷光一脸的面无表情和手里视若无睹擩着的竹箸,夸张的叫唤着,而后转头,看向身后的几个少年:“他根本不怕我耶!” 说罢,回过身子扬起手里的枝丫便向着施夷光身上鞭笞下来。 施夷光拿着手里的竹箸,想要抬起,又想到自己的处境。而后偏过头,生生的挨下了端叔羽的鞭子。 枝丫落在施夷光脸颊和脖颈上,顿时便起了一条红红的血棱子。 她回过头,看着端叔羽的眼神有些沉郁。 施夷光的眼神让端叔羽一颤,步子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一步。 而后高声道:“哎哟还瞪我?!”语毕,抬起手里的鞭子就要狠狠的抽过来。 挡? 不挡? 要忍!不能挡! 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暴露,但执起的竹箸已经出卖了施夷光的内心。 她右手抬起的筷子夹着端叔羽抽下来的枝丫,面上看着他没有多余的表情。 端叔羽抽了抽自己手里的枝丫,发现面前身材矮小的小子竟用筷子夹的他的枝丫抽不出来。 “狗东西,竟然敢反抗我!”端叔羽大窘,怒意更盛,上前一脚便踹在施夷光的胸口。 施夷光看着端叔羽踢腿的姿势,估摸了一下力道。 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 而后被端叔羽踢了出去。 施夷光再一次跌坐在地上,垂头敛着眉目。 深吸一口气 这是最后一次容忍。 最后一次。 “不服?”端叔羽轻声反问,又声音大盛“让你不服!” 下一刻,端叔羽的脚便再一次踹了上来。 施夷光头都没有抬一下,就抬了手,和手里的竹箸。 一脚踹在筷子上,布制的软鞋底对上细长的竹箸,不偏不倚,戳在脚板心上。 踹的又多大力,脚底板就被戳的有多痛。 端叔羽嗷呜一声,收回腿抱着脚跳了起来。 脸疼痛发红,端叔羽抱着脚,单脚在原地跳着。 “狂童小儿!且!(注1)”端叔羽抱着脚,一边嗷呜,一边大骂着。 这边施夷光撑着箸,坐了起来。 拍了拍自己前襟上沾满的灰尘,而后抬头,看向面前已经放下脚的端叔羽。他撑着旁边人的肩膀,曲着一条腿,龇牙咧嘴的瞪着施夷光。 他放在旁边的手疼的攥起来,咬着牙齿从嘴里蹦出两个字:“给我打!” 话音一落,旁边站着的几个小厮便撸着袖子上前。 施夷光做在原地,手里依旧拿着两只竹箸,背靠着房檐下的梁木。 她是不想惹事的。 事来惹她,那也没办法。 手里的竹箸绕了个圈,然后淡定的扫过撸着袖子走到自己面前的两个小厮。 小厮挥起拳头,就要落下。 “住手!” 一阵女声响起。 一群人止住了动作向着旁边看去。施夷光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抬着的竹箸也放了下来。 一妙龄女子身着碧蓝色深衣式袍服,续衽浅绿钩边。足着桐木木屐,向着这边缓步走来。 第65章 挨打 “你们在作何?”女子走近,抬头看着面前的端叔羽几人,又转头看了看被两个小厮围着的施夷光,眉头皱了皱。 “表哥你又在欺辱小童?!”女子转头看着端叔羽,皱着眉头。还没长开的眉眼带着隐隐的不悦。 端叔羽一见着女子,就站直了身子,也顾不着脚板心的疼痛了,两手一摊,做无辜状:“没有啊,我没有欺辱他啊。” “你迋人!”女子瞪了他一眼,而后转身,走到施夷光面前,微微屈下身子,温声道:“他将才可是欺辱你了?” 施夷光抬着头,看着面前的小女儿,箸尖撑在地上。 看着面前没有回话的施夷光,那小女儿干脆蹲了下来,裙裾垂在地上,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鬟亦是跟着蹲下,而后拖起那小女儿的裙裾。 “你叫什么名字?”芈丘蹲着,看着面前眉清目秀的小童,温声说道。 施夷光撑着筷子,咬了咬唇皮,没有讲话。 这时,从灶房屋里伸出了一个小萝卜头,头发扎在脑勺上,大大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少女转,带着怯意,又壮着胆子道:“三姑娘,他叫秉文。” 说着,停了停,又补充道:“他是个哑儿。” “哦,原来是个哑儿。”芈丘看着面前的小男童,身上穿着青灰色薄棉布衣裳,脑后勺整整齐齐的编着一个长辫子,带着一顶青灰色棉布帽子已经歪了,被欺辱后的头发有些凌乱,衣裳上还沾着些许的浆糊。 他站起身,转头看了一眼芈丘,然后用手擦了擦身上的灰尘和浆糊。将帽子戴正。 看也没看面前的几个男儿一眼,便转身向着灶房里头走去。 “哎哟哟,竟然无视我们?”端叔羽看着一句话不讲径直走进的灶房里头的男童,转头看着身后的熊朝不可置信的说道。 “不是说哑儿么,大概也是听不到你说话的。”身后的熊朝撇了撇嘴,看着施夷光走进屋内的瘦弱背影,撇开眼,看向一旁的芈丘:“三妹,你怎么来这儿了?” 芈丘看着熊朝,回道:“大姐回来了,母亲让我来叫你们过去。” 屋外的脚步声响起,施夷光将手里的竹箸放在灶台上,轻轻的咬着唇上脱了的干皮,眼里若有所思。 “秉文哥哥?” 身后响起稚子的声音。 施夷光转头,看着身后矮了自己一大截的小男童。 “你你是跟着大人和长卿先生学习的吗?”小男童仰头看着施夷光,眼睛亮亮,双手放在身前不安的搓着。 跟着楚令尹学习? 施夷光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听他们讲,长卿先生很厉害是不是?”小男童看着施夷光,眼睛亮亮的问道。 厉害吗? 施夷光点点头。 小男童眼里的光更亮了些许。他抬着头,看着施夷光,搓着手里的衣襟,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会认大字吗?” 施夷光点点头。 小男童看到施夷光的回答,抿着嘴垫着脚激动的晃着身子,看着施夷光的眼里冒着崇拜的眼色。 看着面前双眼冒星星的小男童,施夷光轻轻的咬着唇皮,而后淡定的向着灶房外走去。 去府上药室拿了些许药,向着府外走去。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天儿慢慢的沉了下来。 孙先生站在院子里头,背着手仰着头,看着暗沉沉的天。 “先生,我回来了。”施夷光走进院子,反手关着门,一边对着院子里头的孙先生说道。 “过早了么?”孙先生回过头,看着关好院子走进来的施夷光。 施夷光“嗯”了一声,走向孙先生的屋子,路过孙先生时,扬了扬手里的药包:“这是熊申给你带的药。” 孙先生听得一皱眉,转头看向施夷光:“我说了多少次,对于长者和大人们,不要直呼其名,这是很不敬的,若是被人听到,少不得一通麻烦。” 施夷光走到孙先生的屋子门口,提起手里的药包,向着屋子里头一扔。药包被抛出去,落在孙先生的床上。 施夷光靠着门柩,转身抱着膀子,看着孙先生道:“敬畏?今天令尹府上的小崽子欺辱我,又打又踢,我没当场踢爆他们的头已经是很敬畏的了。” 孙先生听着施夷光的话,看着施夷光惊恐之色起:“天也!你不会打了令尹府上的公子吧?!!” 施夷光撇撇嘴,白了孙先生一眼,嘴里不满的道:“差点儿就忍不住了。”说罢,向着安阳的屋子里走去。 孙先生看着施夷光的身影,拍了拍心口,松了一口,口中喃喃道:“幸好幸好。” 安阳坐在屋中,一脚盘着,一脚曲着。手里拿着竹卷,头却是微微偏着,看着窗外。 听到施夷光的脚步声,抬头,看着施夷光走进来。 施夷光径直走到安阳面前,跽坐下去,身子俯着,看着对面的安阳笑嘻嘻道:“安阳,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安阳抬头,看着施夷光,摇摇头,轻声道:“不知。” 施夷光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几个枇杷:“芦橘,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的,给你摘了几个。”说着,递到安阳面前。 安阳低头,看着施夷光手里的芦橘,桃花眼弯了弯,抬头嗔怪的看了一眼施夷光:“师父要是知道,该要骂你不问自取了。” “所以我就不给他吃啊。”施夷光看着安阳笑道。 安阳拿过施夷光的芦橘,眼里如水,而后抬头,看着施夷光:“过来。”说着,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旁边的熊皮毯。 施夷光起身,走到安阳旁边的熊毛毯上坐下,偏头看着他:“做何?” 安阳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将施夷光头上还带着的青布帽子摘了下来。有些散乱的辫子被他放到背后,撩起施夷光耳边的头发:“他们鞭笞你了?” 说着,目光落在施夷光脖子和脸庞的红印上,目光微沉。 “嗳!”施夷光看着安阳眼中的深色,抬着手摆摆,无所谓的道:“算不上鞭笞,就是细枝丫落下的印子罢了。” 说着,施夷光回过身子,趴在桌上,身子俯着上前:“反正以后先生不去令尹府,我也不去便是。”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安阳桌案上的书卷看了起来:“你呆在家都看什么呢这是。” 说着,施夷光看着竹卷的目光顿了顿。 她身子前倾,目光从竹卷的文字上扫过,脸色沉了沉。 吴国王族记事。 第66章 分离 施夷光目光落在书卷角落的名字上。胸口呼吸一急,心尖扯的生疼。不由得弓下了腰。 “怎么了?”安阳在一旁,看着施夷光突变的脸色,有些担忧的问道。 施夷光忍着心口的疼痛,抬起手摆了摆。 而后脸上的疼痛之色散去,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笑着摆摆手:“没事儿,就这字迹太乱有些看不明白。”一边说着,施夷光一边起身:“我要回去背书了。” “等等,你脸先上些药。”安阳说着,伸手准备将施夷光拉回来。 手一伸,施夷光偏身一躲,然后转头看着安阳无所谓的笑道:“没事儿,皮糙肉厚的过会儿就好了。” 说罢,似乎没有注意安阳伸出来僵在半空的手,起身打着哈哈向着屋外走去。 安阳看着施夷光的背影,眉头皱了皱,带着疑惑。 施夷光径直走到屋外。孙先生还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着天喃喃自语着。 施夷光靠着门外的廊柱,手抚上心口。心上的疼痛让她呼吸很短。她顺着廊柱慢慢的坐了下来。一脸沉色,抬起头,看着乌沉沉的天空。面上是晦暗不明的深思,让人难以捉摸。 过了片刻,施夷光垂着头,默然的向着自己的屋子走去。 施夷光呆在楚国的日子过得很快,迎秋的兵伐节之后,秋意越来越浓。 便在施夷光完全习惯了楚国的生活节奏之时,忽有一日早起,准备跟着孙先生出门去令尹府。 不想到了孙先生的屋子前,油灯点着,却不见每日早已在廊前等候的孙先生人影。 施夷光抱着竹卷,上前一步,敲了敲孙先生的屋门,小声的探声道:“先生?” 话音将落不久,便见人影晃动,而后,门从里面被拉开。施夷光看着开门的孙先生,脸上是不曾有过的严肃和沉重。 “怎么了?”施夷光看着孙先生,不解的问道。 孙先生看着施夷光,抿着嘴一脸绷着没有讲话。他退开了些许,示意施夷光进屋。 施夷光面上疑惑,依旧抱着一捧竹卷走进了屋中。 一进屋,施夷光便见着多日不见的安阳也在屋中。 “这是怎么了?”施夷光一边问着,一边走到桌案上坐下,将手中的竹卷放定。 将说完,施夷光的目光便落在安阳面前放着的一条小小的布帛上。她目光顿了顿,而后伸手,拿起桌案上的布帛,看着上头写着的字: “公子之兄终累卒,望速归。”施夷光轻声念着。念罢,抬头看向面前的安阳:“这是给安阳君的吗?” 安阳点头,看着拿过施夷光手中的布帛,卷起,放入袖中。 “秉文,我们要归国了,你呢?”身后的孙先生关上门,说着,走到施夷光的旁边跽坐下。 “归国?”施夷光转头看向孙先生:“要离开楚国了么?” 孙先生点头:“你要跟我们一起走么?” 施夷光看着孙先生,敛了敛眉眼,而后又回头看向安阳,再回头看向孙先生,开口缓缓道:“我大概不能跟你们一起去吴国了。” “你知晓我们是吴国人了?”孙先生看着施夷光,轻声问道。 “整个诸侯国,加楚国。除了吴越的人敢随意任性不束发罢了。”说着,施夷光转头,看向对面坐着,一头乌黑青丝如瀑布般垂下的安阳君。 孙先生看着施夷光,许久,才悠悠道:“秉文,你的无赖都是表象罢?” 施夷光听着,眉头微微挑起,看向孙先生,笑了笑:“不是表象,本性无赖。” “乡村稚儿顽皮,却能在楚国半年不被人注意丝毫。”说着,孙先生勾着唇,看着施夷光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是我一直小看你了。” 施夷光听着孙先生的话,抬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笑,面上淡然不见,无赖之色又起:“是先生让我装哑儿的。” “你却真的装成了人人都以为的哑儿。”孙先生会意一笑,而后看了看安阳。 一旁的安阳定定的看着施夷光,脉脉柔情:“你真的不跟我们一道,去吴国么?” 施夷光转头,看着安阳,坚定的摇摇头:“这辈子我哪儿都可能去,就是万万不会去吴国。” “为何?”安阳听着,眉间难解之色起,微微蹙着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看着安阳微微蹙着的眉头,缓缓道:“因为我替自己占过一卦。吴国,”施夷光缓缓的说着,身子前倾,伸手,抚了抚安阳的微蹙眉间,接道:“是我的死地。” 屋外的天儿已经开始亮了起来,案台上的油灯光芒便变得微弱起来。孙先生走过去,将吹灭油灯,便听到施夷光的话。 他动作一顿,转身,看向桌案旁坐着的施夷光。 屋中变得安静起来。 足有十几息的时间寂静,而后,孙先生走到桌案旁,跽坐下来,缓缓道:“其实我也占过一卦。” 施夷光闻言,偏头看向孙先生,没有言语。 “不过将好卦象相反。”孙先生说着,目光又掠过一旁看着施夷光的安阳。 “卦象如何?”施夷光偏着头,看着旁边住着的孙先生。 孙先生抿着嘴,没有讲话,只是看着施夷光,目光闪烁。 他没有说,亦是死卦。不过是施夷光为吴国的死穴。 “卦象上,我是吴国的死穴吧。”施夷光看着孙先生,莫名一笑,说的云淡风轻。 孙先生闻言,转头看着施夷光,惊诧之色再现:“你占过?” 国运的卦,没有几个人能占出来。除非是深得真传且天资慧具的先师。孙先生看着面前的施夷光,眼中不可置信的神色再现,这般年纪便能占出国运,这是有通天的本领? 施夷光看着孙先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所以先生啊,秉文是万万不能跟先生和安阳去吴国呢。”说着,施夷光转头,看着安阳,挑眉说道。 挑眉的淡然,明明还是稚子之年岁,竟有一种从未见过的韵味。 孙先生张开的嘴又闭上,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转头,看了看安阳,而后一脸犹豫:“如此,你是要留在楚国,还是回越地?” 施夷光偏头,看了看屋中的案台,道:“楚国吧,就留在楚国。” 第67章 离别 “楚国唯有贵族才能入仕,且你年纪尚幼还是女子身,你只身一人要如何活?”孙先生抬眼,看着施夷光,皱着眉担忧的问道。 “天大地大,吴越之外,总有一处我的容身之所。”施夷光缓缓说着,回头,看向桌案上的竹卷,伸出手,随手拿出一卷,而后抬头,看向孙先生:“这一年多来,先生所教甚多,也够我在此处安个身了。” 孙先生看着施夷光手里拿着的竹卷,犹豫了片刻,而后起身,走向屋内,从屉子里头拿出一卷竹卷,而后走回桌案旁,跪坐下来,向着施夷光,递了过去:“那这个,便当做我给你的告别礼罢。” “告别礼?”施夷光面上微微疑惑,而后接过孙先生递来的竹卷,缓缓展开。 孙先生应声,看着展开开始看的施夷光,缓缓道:“若你执意留在楚地,我走之前可将你托付给楚国令尹子西。且我向你引荐一人,她箭法高深,你可跟着她学习。如此,你一个女子也在楚国也安全些。” 孙先生还在叮嘱着走之后的事儿,施夷光却展开将才孙先生递来的竹卷,慢慢的念着里头的字:“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念至此,她一顿,转头看向孙先生:“兵法书?” 孙先生看着施夷光点点头:“我常教习与你,察觉你兵法造诣异于常人。此兵书我赠与你,若是你看完,便毁了去,莫要传授与他人。” 施夷光听着孙先生话,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画卷,面上无赖又邪魅的勾了勾唇。兵法造诣异于常人?她全身上下会的,也就这点儿了。怎么还能泯然众人? 孙先生说着,从怀中掏出两张张折好布帛,递给施夷光:“你去郢都东城找一个叫陈音的女子,年岁三十有余。箭法登峰造极,天下无二匹敌。你将此信教与她,然后认她做先生,让她教你箭法。如此,你在楚国境内,也有一技安身。” 施夷光点头,老实的道谢着:“谢谢孙先生。”说着,她接过布帛,也没多看,便揣进了怀里。 “另一张是地志,标记了她家大致的位置。”孙先生说着,转头看了看天色,而后回头看向施夷光:“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急着赶路。你自己去楚令尹府上罢,我就不送你了。” “我一个人去令尹府上吗?”施夷光挑眉看着孙先生,皱起了眉头。 “昨夜收到信时,我便遣人送信去令尹府上了。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令尹子西会接纳你的。”孙先生看着施夷光,安慰道。 施夷光听得,看着孙先生裂了裂嘴:“什么鬼啊。你一早就不准备带我么?”说着,施夷光停了停,扁了扁嘴,不满道:“那还问那么多?搞得好像会带我走一样。” “不问那么多,我又怎会知道你所想所做?”孙先生说着,抬头看了眼安阳,而后悠悠长叹:“既然你算过你的命,你觉得,我又怎么可能把你带回吴国呢?” 施夷光轻笑着,也不语。 她忽而转头,看向一旁一直端坐着看着静静自己安阳:“安阳君也这般决定的么?” 安阳看着施夷光,目光温和,而后摇摇头:“若是你愿意,我便带你走。” “可惜了,我不愿意。”施夷光看着安阳缓缓说道。而后撇了撇嘴:“我又不傻。” 安阳看着施夷光,面上的神情似水,微微的悲伤又带着无奈:“若是你舍不得我,待我回国吊唁长兄毕,亦可来楚国陪你。” 话音一落,一旁的孙先生整个眉头都束起,嘴巴张着,讶然的看着一脸淡然深情的安阳。 施夷光听着安阳的话,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看着案台上放着竹卷,声音轻而悠悠:“你这一去,怕是难以再出来了。” 说着,施夷光顿了顿,忽而抬头,看向安阳,暖暖一笑,杏眼弯弯:“谢谢安阳君这段时日对我的照贴和关切。” 真的很谢谢。 一旁的孙先生看着面前的两人,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走向屋外,缓缓关上门。 坐在屋内的两人,静静的对视着。一高一低。安阳低着头,看着对面坐着的施夷光。 屋外朝阳初升,阳光映照在窗格布上,整个屋内都亮堂起来。 两人相对而坐,却一直安静着。谁都没有讲话。片刻之后,安阳敛下眉目,缓缓起身,向着屋外走去。 施夷光缓缓低下头,看着桌案上的竹卷,目光捉摸不定。 身后轻轻的脚步声一顿。 安阳站在施夷光身后,回头,看向施夷光,声音犹如阳春轻雨敲到湖面,清亮而微弱:“我曾在许多次的梦中,见过你。你呢?” 施夷光抬起眉眼,看着将才安阳坐着的毛毯,目光深远似古潭,让人看不穿。 她摇摇头,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未曾。” “难怪了。”安阳轻轻叹了一声,声音很低。 说罢,长叹一声,而后推门而出。 脚步声消失。而后屋外便传来孙先生的声音:“秉文,我们走了,你不来送么?” “不来了。”施夷光提着声音,没有情绪的回道。 “好吧。对了,安阳给你留了一个小箱箧,放在你的床上呢。” 说罢,门外脚步声又起,而后便是庭院中的马打着响鼻的声音。 院门打开的声音,马蹄声,孙先生的赶马声,鞭子声…… 施夷光定定的看着案台之后的毛毯,敛下眉目,而后身子前倾,撑着身子的手扶上心口,心口的绞痛传来,她张着嘴,缓缓的呼吸着气。 对安阳的情感? 施夷光,你入了地府的灵魂不是已经被阎王划去了么,为何这身子还有你的情感呢? 连着呼吸了好几口气,施夷光才渐渐缓了过来。她撑着身子坐端,目光从对面的毛毯上扫过,最后落在桌案上的竹卷上。 她伸出手,将竹卷展开了多一些,拉回思绪,看了看。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天者……”施夷光念着,忽而一顿,她看着竹卷上的字,眉头一皱,口中喃喃道:“孙子兵法……孙子?” 孙子? 忽而施夷光眉间神色一变,身子一撑拿着竹卷便冲了出去。 第68章 买狗 将出院门的马车还没有行驶远。 “孙长卿!!!”施夷光追出院门外,大声的叫嚷:“孙长卿!!!” 马车顿了顿,从车前伸出一个人头。孙先生大声的叫嚷:“还有何事?” 施夷光跑的太快,她冲着马车又跑了几步,而后扶着心口大声道:“你大名叫什么?!!” “孙长卿啊!”孙先生一板一眼的大声回道。 施夷光翻了个白眼,而后举着手里的竹卷,大声道:“这是不是你写的?!” 远处的孙先生没有说话,他伸着脑袋,看着施夷光,而后又缩了回去。马车又渐渐向前行驶。 再没有说一句话。 施夷光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马车渐行渐远。道上的灰尘漫起,有些迷了施夷光的眼,让她看不真切灰尘后的马车影子。 日头渐起,院子旁边经过的行人也越来越多。 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施夷光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竹卷。 天也。 她认了谁当先生?! 施夷光回到院子之中,拉着院门缓缓关上。 站在偌大的院子中,她的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院落。院子里头的树叶黄了枝头,秋风一扫过,树叶落下。 萧索凄凉的秋景加上离别的人。 施夷光突然觉得,有些孤单呢。 清晨的秋色之中,施夷光走出了院子。 她没有去楚令尹府上,也没有去找孙先生引荐的陈音。而是向着郢都里头最大的禽兽市场。 鸡鸭彘犬套在竹编的笼子里头,一条街道都充满了骚臭味。 施夷光走在市场里头,一个一个慢慢的走过。 旁边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施夷光的脚步停在了一家犬店外。 店里头犬吠声不堪入耳,吵得人头大。过路人行色匆匆,捂着耳朵都纷纷避着走开。 店里的老板正杀着狗,见到施夷光站在店门口,放下手里的砍刀,笑盈盈的走到门口:“小先生要买犬肉么?” 施夷光摇摇头,道:“我买狗的。” 一边说着,施夷光的目光一边从店里的系着的狗身上扫过。一条条都脏的看不清本来的样子,有的毛都脱了,也不知是不是有病。 别人穿越都是奇遇里头遇到神物,凶猛的老虎,或是各种萌宠。 她却只能来着杀狗的店里搜罗一直别人杀都嫌太小的狗。 “买狗?”那老板反问道:“买狗回去自己杀么?那你瞧瞧这条,壮的很,牙齿都被我拔了的,不怕咬到人。”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指着里头的一条狂吠的狗。 施夷光没有理会,径直扫过,目光落在一个竹笼子上。 里头一条黑黑的小狗,要死不活的样子。没精打采的趴在笼子里头,病恹恹的看着笼子外头。 “我要那条。”施夷光抬手,指着那条小黑狗道。 老板顺着施夷光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小黑狗,眉头皱起:“哎哟,你这买回去塞牙缝都不够呢!小先生你还是去找家里的大人来买罢!” 施夷光摇摇头,转头看着老板道:“我是买来养的,不是吃的。” 老板恍然,便走到那笼子旁边,提着那笼子走过来:“这个么,十三个钱给你罢。” 施夷光弯下腰,撑着腿看着笼子里头小黑狗的眼睛,点头应声。而后从怀里头掏出荷布包付钱。 倒完,一数也只有十个钱。 施夷光皱了皱眉头,抬头看着老板:“只有十个。” 老板也跟着皱起了眉。而后偏头看了看手里要死要死的小黑狗,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笼子递了过去:“十个就十个吧。不过买回去要是死了,你别来找我哟。” 施夷光应声,而后提着竹笼子向回走去。 走在路上,施夷光提着笼子缓步前行。 没钱了,怎么办? 赚钱? 怎么赚呢…… 施夷光有些烦闷的吐了一口气。 之前她跟着孙先生和安阳,什么都不用担心。这会儿离了他们,钱就格外重要了。 怎么弄钱呢? 回到院子的时候,见着一个人站在院子外,身着楚令尹府的奴仆衣裳,踮着脚尖往院子里头不停的喊着:“秉文小先生!秉文小先生!” 施夷光径直走到院门口,拍了拍那奴仆的肩膀。 奴仆骇了一跳,转过身子,看着施夷光:“呀,秉文小先生你走路都没有声音吗?”说着,他拍了拍胸口。知晓施夷光是个哑的,也不待她回话,便道:“大人看你这么晚还没去府上,差我来找你。” 施夷光点头,进院子将小黑狗安顿好,这才跟着奴仆向着令尹府行去。 跟往常不一样,这一次没有去平日里常去的门客堂。 奴仆带着施夷光径直走向楚令尹子西所在的书房之中。 书房之中,子西坐在案后,书案上摆着几册书卷,对面跽坐着几个少年,听着子西讲解经义。 施夷光站在书房门口,等子西讲完,遣散了面前坐着的府中几位公子时,这才上前。 令尹府二公子熊朝擦肩而过时站定了脚步,他转头看了一眼施夷光。 施夷光视若无睹的走过,就像是未看见一般。 熊朝嫌弃的看了施夷光的背影一眼,而后抬脚向着屋外走去。 “坐下吧。”子西看着对面行完礼的施夷光,开口道。 施夷光低身,跽坐到子西对面。端正的坐着,微微敛着眉眼,沉默规矩。 “你跟长卿先生多久了?”子西看着面前垂着头扎着辫子的男童开口问道。 施夷光抬头,看着子西,偏着头想了想。 子西看着面前偏头算着日子的男童,没有开口打断。 孙先生让她做哑儿,孙先生如今走了,那她还做不做? 施夷光回过头,伸出手指,对着子西比了个二。 “两年了呀。”子西看着面前的哑儿,叹了叹:“那你跟着长卿先生学了什么都?” 长卿先生领走前,托付他说,这个哑儿留在令尹府,足可代替他替自己分忧。 子西看着面前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儿,面上有些轻视。这哑儿,能帮自己作何?长卿先生还说能替代他。 想至此,子西径自摇了摇头,大概是长卿先生希望自己在他走后能照拂此儿才这般说的罢。 施夷光指了指案上放着的毛笔,做了个写字的姿势。 写字。 第69章 伴读 “会写字?”子西看着面前的秉文反问道,问罢,笑除出了声,道:“秉文啊,我们令尹府,会写字的可不少!” 她还会打架,会杀人,会算命。不过呢,这些都是保命符,才不外漏。 施夷光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子西,没有回话。 子西看着面前的一言不发的施夷光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既然答应了孙先生照拂你,那这样吧。你呆在我身边是没有什么用的,既然你会写字,那我就把你安排在二公子身边做伴读书童可好?” 施夷光听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捏了捏衣裳。 二公子,就是之前看她被端叔羽打的令尹府二公子熊朝? 令尹子西说着话确不是为了征求面前男童的意见,这是直接的安排。说罢,也不待施夷光回话,便抬头对着门边站着的奴仆道:“风村,带他去二公子那里。” “是。”门口站着的奴仆应声,而后起身,站在门口冲着施夷光道:“走吧。” 施夷光看着面前两人在自己还没有做任何回应的时候就定了她的去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 她撑起身子,对着子西做了个礼。 子西却是埋着头,看都没有多看施夷光一眼,看着手中的书卷。 施夷光回身,向着书房门口走去。 走到门槛时,施夷光停住了脚。她回头,看着坐在书案后认真看着手里书卷的令尹子西。 “走啊,你在作何?”走在前面的奴仆风村亦是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施夷光皱着眉头不耐的催促道。 施夷光回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风村。 眼中的冷漠让皱着眉头的风村不自觉得往后退了一步。待他反应过来时,施夷光已经转过了头。 施夷光转过头,看着埋着头看着书卷的子西,伸出手指曲着,敲向一旁的门柩。 “咚咚咚…” 子西听到声响,抬头,看着还站在门口没走的施夷光,眉头皱了皱:“怎么了?” 施夷光转头,看着书案后坐着的子西,声音冷漠。 “我不是奴隶,是门客。”(注1) 子西抬头看着施夷光,面色奇怪:“你不是哑儿?” 施夷光看着子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一直在迋我?”子西说着,放着手里的书卷,皱着眉头看着施夷光的眼中尽是怀疑之色。 “不过是先生有规矩,要我善听、善思、不言、不语罢了。”说着,施夷光回过了头,面上是跟年纪不符的淡然:“没什么好迋大人的。” 回头时,施夷光淡淡的扫了一眼风村:“走罢。” 风村看着突然说话的施夷光,抓了抓头,看了看屋子里坐着的子西,见子西无异议,这才回身带着施夷光向着外头走去。 风村带着施夷光向着二公子熊朝的住处走去。路途中时不时的转头看向她。 风村径直走到书房外,敲了敲门,对着里头道:“二公子,大人有事交代。” 屋子里头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之后,熊朝的声音才响起:“进来罢。” 风村带着施夷光走进屋内的时候,令尹府二公子熊朝正在自己的小书房中默着《礼》。 他手里的毛笔停下,看向面前站着行礼的风村。问道:“父亲大人有何事?” “大人将秉文小先生遣给公子做侍读。”风村说着,向着旁边走开一步。示意施夷光上前行礼。 施夷光眉目敛着,冲着熊朝抱着手掌一揖。 熊朝看到施夷光,眉头一挑,看着风村惊道:“给我安排一个哑儿当侍读?!” 风村听着,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垂手敛眉一言不发的施夷光,眉头皱了皱,而后转头看向熊朝道:“公子说岔了,秉文并非哑儿。” “不是哑儿?”熊朝转头挑眉看着施夷光,嫌弃的嗤了一声:“全府都知道他是个哑的,你告诉我他不是哑儿?!” 风村低着头道:“我听过的。”说着伸出手肘抵了抵一旁的施夷光。 施夷光视若无睹,就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熊朝看着施夷光,撇着嘴嫌弃的道:“不是个哑的也是个傻的。” 风村转头看了一眼闷声不吭的施夷光,白了一眼,回过头看向熊朝,恭敬的回道:“这是大人安排的。公子不要,我便去回大人的话。” 熊朝闻言,抬起手不耐烦的摆摆手:“罢了罢了,父亲大人安排的我怎敢异议。你去回话吧。” “是。”风村应声,行了礼后,看了施夷光一眼,往外退了出去。 熊朝看着风村走出去的身影,直到门关上,这才转头,看向施夷光,面上毫不掩饰的嫌弃,撇嘴喃喃道:“父亲怎么想的,竟给我一个哑儿做侍读。” 说罢,再一次白了一眼施夷光,埋下了头。 “研磨。”他不耐烦的声音悠悠说道。 施夷光闻言,垂着头上前一步,走向书案旁跽坐下,拿起桌案上的墨棒轻轻的研了起来。 熊朝没有再理会,而是将手里的《礼》推开,低头,从桌案底下抽出了一方两尺长的绢布。 放在桌案上,展开。 施夷光微微抬眼,扫过布绢上的图画,整个脸抽了抽。 熊朝拿着毛笔一边画着上面的胴体,一边冷冷的道:“你要是敢跟别人讲,我就剪了你的舌头。” 说着,他一顿,停着笔转头看向埋头研墨的施夷光:“对哦,我忘了,你本来就是个哑儿。想讲也讲不了。” 说着,回过头,撇了撇嘴,又哝哝道:“父亲真是昏了头,竟然塞给我一个哑儿。” 施夷光垂头在一旁,也不开声。闷的跟个没开嘴的葫芦一般。 这厢在慢慢的画着春宫图,府中另一边,令尹府三小姐芈丘正俯在案上看着手里《诗》,眉头轻蹙。 “这句诗怎么没注解?”芈丘看着手里的书卷,一边自言自语的问嘟囔着。 “你去看看先生回去了没。”芈丘转头,看向一旁的丫鬟,说道。 “是。”丫鬟应声,向着屋外跑去。 芈丘端坐在屋子里,看着手里的竹卷。 不大会儿,丫鬟便跑了回来。 “姑娘,先生已经归家了。” 第70章 解惑 芈丘闻言,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复而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竹卷,道:“那这诗我问谁?” “要不…”丫鬟跪在一旁,看着芈丘犹豫的道:“去问大人?” “怎敢去问父亲?”芈丘说着,垂下头,看着手里的竹卷,哭丧着脸道:“就是为了应付父亲晚间抽问,我要是自己去问他,可不会被他说上学不用心么。” “那那,那去问二公子罢。”一旁的丫鬟看着芈丘建议道。 “二哥?”芈丘抬起头,看向门口。 她偏头看着一旁的丫鬟:“二哥下学了么?” 丫鬟点点头:“该是下了,妾(注1)将才回来时看着风村总管带着那个小哑儿去二公子书房。” 听着丫鬟的话,芈丘眼睛一亮,便撑着桌案要起身。 丫鬟赶紧上前搀扶。 芈丘站定,拍了拍褶皱的裙摆,而后拿起桌案上的竹卷,套着白袜的脚咚咚咚跑到门边,穿上桐木屐往外走去。 施夷光还在屋子里替二公子熊朝研着磨,低敛着眉眼,快被人遗忘了去。 熊朝执着笔,正用朱砂轻轻的勾勒着布帛上女子的一点朱唇。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 熊朝吓得手一抖,笔尖的朱砂一拉,画中美人的樱桃小嘴瞬间被拉成了癞蛤蟆般。他倏忽的皱起眉头,正想要抬头大骂。 下一刻,石黄色刺绣绮裙便绕过木屏显现出来。 这是谁穿的衣裙,熊朝自然知晓。 话还没讲出来,手里拿着的桌案上的布帛向着底下一拉,便放下了沾着朱砂的笔。 “三妹,你来这里作何?”熊朝一边轻声开口问道,一边拉着桌案底下还没藏好的布帛。 “我这儿有两句诗不甚明了,便来问问二哥。”芈丘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熊朝坐着的对面,跽坐下来,将手里的竹卷放在桌上,推向熊朝。 “喏,替我释解一番可行?” 熊朝干咳了一声,接过芈丘推来的书卷,展开看了起来。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ke一声)。独寐寤歌,永矢弗过。(注2)”熊朝看着竹卷,轻声的喃喃,语罢,皱起了眉头。 什么个意思? 芈丘看着熊朝皱起了眉头,亦是跟着皱起了眉头,面露苦色,问道:“二哥也不懂吗?” 熊朝抿了抿嘴,抓了抓头皮,迟疑的道:“这个,这个……”说着,他抬起头看向芈丘:“你这么小就学这么难的东西?” “难吗?”芈丘抬头看着熊朝,不解的问道:“我看同生姐妹似乎都知晓。” “那你怎么不去问她们?”熊朝看着芈丘反问道。 “她们住的那么远,待会儿晚膳后父亲就该抽背我了,我哪儿来得及去问她们。”芈丘端坐在熊朝对面,老老实实的回道。 熊朝听着芈丘的话,眉头皱着也不松开。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熊朝喃喃着,而后抬头看向芈丘:“在曲隅之中敲盘子作乐?就很开心?” 熊朝皱着眉头不确定的说着。 “这是个什么意思?在山里头敲着盘子很欢快。敲盘子敲的很欢快?巫术么。”熊朝自己盯着手里头的竹卷,不确定的说着。 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不对。 施夷光低着头,默默的研着手里的墨,一声不吭像是不存在一般。听到熊朝喃喃的话,嘴角向下拉了拉。看不到的神色里带着些许嫌弃。 忽而熊朝头一偏,看向一旁谁都没有注意的施夷光。开口道:“你,你出去,找个父亲的门客先生过来,就说我有疑惑请教。” 施夷光闻言,放下手里的墨棒,起身向外退出去。 熊朝回过头,看着手里的竹卷,又抬头看向面前坐着的芈丘:“这么难的问题,哪位先生若是解惑了,我便要给他一铢金。”(注3) 施夷光向后退着的脚步一顿。 而后抬起头,看向熊朝。 察觉到施夷光停住的动作,熊朝抬头看向她,皱眉不悦道:“小哑巴你看什么看?让你即刻去找先生来,没听到么?” 芈丘和身边的丫鬟亦是转头,莫名的看着停在原地的施夷光。 施夷光看着熊朝,嘴唇动了动。 “你说,解惑,便许一铢金?” 芈丘跟熊朝皆是瞪大了眼看着施夷光。 “你不是哑儿?!”熊朝看着施夷光大惊道。 对面坐着的芈丘亦是微微惊讶的张开了嘴,惊讶的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摇摇头,语气无波无澜:“我未讲过我是哑儿。” 熊朝闻言,想也不想便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讲话?!” 施夷光看着熊朝,面不改色的道:“无知者,不与言。” 一句话,噎的熊朝跟芈丘皆是一顿。两人对视了一眼,方才转开头,继续看向施夷光。 “就是说,往日在你眼里我们都是无知者?”熊朝看着施夷光,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挑眉问道。 施夷光看着熊朝,没有回话,只道:“那诗解是不解?” 熊朝一愣,待反应过来,这才撇撇嘴,不屑的道:“你晓得么?” 一旁的芈丘却是没有想熊朝一般,听到施夷光说要解,便拿过案上的竹卷,向着施夷光的方向递了递:“解,那你来讲罢。” 施夷光见此,也不客气,径直走到芈丘旁边跽坐下,拿过她手里递来的竹卷,看了看,抬头看向芈丘,一板一眼的道:“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这是歌咏隐居君子的诗。诗意大致为,远离尘嚣的山腰中,贤良君子胸襟广阔。独身寤寐独自歌,不忘此舒畅之情怀。” 当时在行车途中,为了更好的认字,安阳君将《诗》中晦涩的字眼都给她讲了个遍。 “独身寤寐独自歌,不忘此舒畅情怀。”芈丘重复着施夷光的话,看着竹卷自言自语的喃喃道。 她边说边点点头:“是了,先生好像就是这样教的。”说着,她忽而抬头,看着施夷光笑着道:“多谢。” 说罢,也不待施夷光回话,只转头看向熊朝,笑着撒娇道:“二哥,你能不能将这奴儿给我?” 第71章 给钱 “啊?”熊朝看着突然提要求的芈丘,转头看向施夷光,有些犹豫:“这奴儿,是父亲给我的侍读。怕是父亲不会答应呢。” “原是父亲给的呀。”芈丘带着失望说道,而后又转头看向施夷光,喃喃道:“父亲真偏心,我那里侍读的奴儿连大字都不认得。” “那,我回头跟父亲说说?”熊朝看着面前的芈丘说道。 芈丘一闻言,便看着熊朝笑道:“好啊,那就先多谢哥哥了。” 说罢,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拿着案上的竹卷就要起身。 旁边的奴儿却是突然俯身,一把抓住了芈丘手里正要拿走的竹卷。 “你这是作何?”芈丘转头,看向抓着竹卷另一端的施夷光,一脸不解道。 施夷光伸手,将芈丘抓着竹卷的五指一根根轻巧的掰开,而后将竹卷放在自己案前,看了眼芈丘,又转头看了眼旁边亦是盯着自己一脸疑惑的熊朝。 “那一铢金,是三姑娘给,还是二公子给?”施夷光一脸淡然的开口问道。 芈丘闻言,转头看了眼同样听愣了眼睛的熊朝,愕然的道:“二哥,你这奴儿好可怕…” 一个奴竟然敢向她们要东西,太可怕了…… “那是三姑娘还没见过我可怕的时候。”施夷光说着,转头对着芈丘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 “你一个奴儿,竟然敢问主子要钱财?吃了豹子胆不成?”熊朝没有回芈丘,只盯着施夷光一脸的难信。 施夷光将怀里的竹卷向着前面拉了拉,坐正身子,伸出手指屈着,‘咚咚咚’的敲了几下桌案。 “还有一事,要跟二位讲清楚。”施夷光说着,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我,叫秉文,乃令尹府留座门客。不是奴隶。” 说着,施夷光停了停,又平心静气的道:“不是奴隶,不是奴隶。言三次,以示重要。” “门客?”熊朝看着施夷光,笑的肩膀一抖:“你在做梦罢?父亲的门客都是博学的先生们,你一个毛都没,咳咳,”说着熊朝飞快的扫一眼对面坐着的芈丘,见她神色并无异样,才继续道:“你一个头发都还没束起来的黄毛小子,如何做父亲的门客?” 芈丘听着熊朝的话,在一旁看着施夷光,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以示对二哥话的赞同。 施夷光端正的坐着,拿起手里的竹卷敲了敲桌子:“信不信是你们的事。快点,谁给钱?”说着眼睛瞟过面前的芈丘和熊朝。 熊朝看着一脸淡定的施夷光,纠结着瞥了瞥嘴角,而后道:“我给罢。”说着起身,走向后面的柜案。 熊朝过来的时候,手里的已经多了小小的一颗金珠子。 “诺。”熊朝将手里的金珠子不情不愿的递给施夷光。 施夷光接过小点的金子,看了看,又搓了搓,这才放进怀里头。 将放进怀中,只听书房外一阵脚步声。 施夷光动作目光一顿,将书案上的《诗》和《礼》向着案两边的芈丘和熊朝一推。 “你作何?”还站着的熊朝看着施夷光不满的问道。 施夷光抬起左手向着熊朝的膝盖后窝轻轻一劈,右手将桌案上的朱砂笔执起。 熊朝腿窝子一软,便跪了下来。 正准备大怒,屋中屏外便绕进来一人。 正是令尹大人子西。 熊朝到口的破口大骂憋了回去,腿两边的手悄悄的向着书案上的竹卷抬起。 令尹子西目光却是落在了跽坐着的芈丘身上:“这是在作何?” “在下与公子讲《礼》,三姑娘得巧便一道听了。” 说话的不是熊朝,也不是芈丘。而是在一旁从来都沉默不语被人忽略的施夷光。 子西的目光落在施夷光身上,抿了抿嘴,没有回话。 施夷光却是径自站起,冲着子西双手合着,正身一揖:“秉文见过大人。” 看着行礼的施夷光,子西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 这礼不是下人的,是门客先生的。 这礼,子西还得回。 让他冲着一个稚子小儿行礼? 虽然心中多有不愿,但念及长卿先生临行前有言,此儿亦有辅弼之才。 不为奴仆,即为门客。 虽然他从来没想过找一个黄毛小儿做门客。 子西还是双手并直合着,不情不愿的冲施夷光作了个一揖:“秉文小先生有礼了。” 这一揖,子西倒是没什么。却是吓得旁边还端坐着的芈丘和熊朝瞪大了眼睛。 天也,这不起眼的哑儿当真是门客。 子西却是没有察觉熊朝跟芈丘的不同,只扫过熊朝桌案前摆着的竹卷,而后回头看向施夷光:“都讲了什么?” “讲至《曲礼》,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施夷光一板一眼的回着,转身拿起书案上的竹卷,低着头弯着腰递向子西。 子西看着面前不逾矩的施夷光,低头目光从她手里拿着的竹卷扫过,没有接,只点头道:“小先生既能帮扶鄙子,自是感念。” 说罢,在抬头看向熊朝,严肃道:“你叔父要来了,午后过大堂来。” “是。”熊朝跽坐的身子跪直,冲着令尹子西低头恭敬的应声。 子西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施夷光,便背着手向外走去了。 待到关门声传来,熊朝这才轻轻的吐了一口气。 而后转头看着施夷光,道:“你什么时候教我《曲礼》了?” “明日。”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回过身,将手里的竹卷放回书案上。 熊朝听得嘴撇了撇,看着施夷光:“你迋人从来都这么面不改色吗?” 施夷光没回话,只是坐回案边,转头看了看窗户外的天色。 “巳中,我要归家了。”施夷光说着,回过了头。 “现在就要家去?”一旁坐着的熊朝看着施夷光,皱起了眉头。说着,熊朝一顿,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芈丘,温和道:“三妹,你先回屋子罢。” 芈丘闻言,转头看了看旁边的施夷光,点点头,应声道:“是。”说罢,拿起书卷起身向着屋外走去。 第72章 找陈音 待关门声再一次传来,熊朝这才转头,手往桌上一拍,看着施夷光瞪眼道:“你现在家去,待会儿父亲真抽我《曲礼》要如何?”说着,熊朝将桌案上的竹卷拍了拍:“我一个不懂,定要被骂!” 施夷光偏着头,看着熊朝,嘴角撇了撇:“关我什么事?” 熊朝听得一愣,不可思议的看着施夷光:“你说什么?” 施夷光正视着熊朝,回答的面无波澜:“我说,你会不会,关我什么事?”说着,从书案下拿起自己带来的书卷,揣进怀中,开声补充道:“我只是个侍读,可不是老师。” “你不是父亲的门客先生么?”熊朝双手撑在桌案上,看着施夷光皱眉质问道。 “可也只是个侍读。”施夷光将书卷收好,抬头看着熊朝回道。 熊朝抿着嘴,看着施夷光黑着脸。须臾之后,威胁道:“我是主子,你敢不听我的话,我便不要你了。” 施夷光听得嗤笑一声,杏眼弯了弯,看着熊朝:“我不是奴仆呢公子朝。”说着,便撑着身子起身,拍了拍褶皱的衣裳,而后转身,停也不停半刻的往屋外走去。 熊朝瞪着眼睛看着走的利落爽快丝毫不拖拉的施夷光。 “等等!” 施夷光闻言,走到木屏处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熊朝。 “你如何才能讲?”熊朝撑着身子看着面前的施夷光,黑着脸问道。 要是可以,他当然不想这样低声下气。只是待会儿叔父来,若是跟着父亲一道抽他学问,答不上就糟了。 施夷光看着熊朝,伸出手,比出食指,冲着熊朝晃了晃:“一个问题,一个钱。” “一个钱?”熊朝看着施夷光咧着嘴“一个钱你也要?” 施夷光看着他,不答反问:“一问一个钱,每周土曜日一结算。应是不应?”(注1) 熊朝将身子做正了些,看着施夷光扁扁嘴:“哼,我还能差钱给你?”说着,将桌案上自己面前的竹卷放正了些许:“来吧,讲吧。” 施夷光嘴角勾起,眼睛弯了弯。回身走到桌案旁边坐下,从怀里头掏出自己的竹卷。 “可听好,我只讲一次。再问另算钱。” 屋中讲经释义的声音响起,那还是稚童的声音,有些糯糯的声音听着,有些许像女童。但这细节却是没人在意的。 守门的小儿奴仆靠在门边,听着屋内晦涩难懂的经义,眼皮愈发重了。哈欠一个连着一个。 午时一刻不到,施夷光便收起了竹卷,向着令尹府外走去。二公子熊朝亦是往前去了会客堂。 施夷光回了家,家中空荡安静。清晨时买的犬儿拴在屋檐底下,还蜷缩着身子打着盹儿。 施夷光清扫了旁边的狗屎,又做了狗食放在一旁。而后蹲在狗旁边,盯着半睁开眼睛的小黑狗。 狗儿半睁着眼,看着施夷光,身子便要动。 施夷光伸出手,轻轻的摸着它脖子上的毛。 “叫你什么名字好呢?”施夷光看着小黑犬喃喃自语。 想了些许一会儿,施夷光都没想好,便呼了一口气:“等想到了再给你取罢。”说着,起身,回到屋内。 大致的吃了些许东西,施夷光便坐在屋子内的案旁,先是转头看了看天色,午时还未过。而后回过头拿起桌案上的古籍开始看了起来。 这一年多的时日,孙先生和安阳都尽心竭力的教着她。特别是安阳。日日除了饭食外,都仔细的教导着她各种经义。如今再看别的书,竟然一目十行也能理解其义。 屋外的树桠愈发寂寥。秋风一吹,枯黄的残叶簌簌落下。 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头安静极了,像是无人居住的空屋。 施夷光这一坐,就是一个半时辰。 申中时分,施夷光出了院子,挂上锁,向着院子外的小路上行去。 楚国都城郢都热闹熙攘。即使是小路,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停。 施夷光停下脚步的时候,已经站在一处院子外。 她站在栅栏外,看着院子里头的枣树,上头结着一个个顶大的红枣,诱人的很。 “喂,你作何的?” 问及声音,施夷光偏头,看着栅栏后不知何时站起来的一个稚子小儿,眼睛圆鼓鼓的瞪着自己。 施夷光没有应声,只是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展开来。 是这儿吧? 她看了看布帛,又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屋子小路。 “请问…”施夷光一边问着,一边转头看向那扎着独辫的小儿:“这是陈音先生家否?” 那小儿看着施夷光,点点头:“是啊,你作何?” 施夷光闻言,没有表情的面上变得柔和,冲着那小儿浅浅一笑:“我乃先生一故人之学生,特来拜访先生。”说着,恭恭敬敬的从怀里头掏出一张布帛,递给那小儿。 小儿看着施夷光,犹豫的伸出右手,动作略显缓慢的接过她递来的布帛,道:“那你等等。” 施夷光目光从小儿右手手臂上扫过,点点头。 小儿抬脚向着院子里头的屋子跑去。 施夷光端正的站在院子外头,双手交叉放在髀前,背微微弯着,静静的看着小儿跑进去的屋子。 屋子就在院子里头,不过是十步。 可这传一句话,看个布帛,硬是过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出来。 不说出来,就连个动静都没有。一声都未曾吭过。 施夷光自认为定力算是好的,可这一被晾着半天没人吭个声,也是有些不耐烦。 她抬起脚跺了跺。站麻的脚让她动作有些僵。她往前走一步,靠近围墙的篱笆,一面看着院子里头的动静,一边抬起脚,放在篱笆上头,开始一下下压了起来。 即使已过入秋时分,可这天气,日头大着的时候也会热的人喘不过气来。幸而今日日头不算大,只是闷热着。 可就是这闷热,也是热的施夷光心中一股无名火。 一边压着腿,一边看着屋内,一边一下下的吐着心中的浊气。 她要忍,要等。 要乖巧的等。 这是孙先生举荐的人,孙先生是谁?她心中自然明了。他给她说的人,就算她没有听过这陈音的名号,但肯定是有能力的人。 施夷光一边按捺着自己焦躁的性子,一边压腿等待着。 第73章 教礼 又过了许久,那小童才出来,手里拿着施夷光给他的那张布帛。一近院门,看着施夷光高抬着的腿,嘴巴吓得裂了裂。 “你你这是在作何??” 施夷光见到小儿,收回腿,呼了口气,没有回答,只闻道:“先生怎么说?” 小儿闻及此,将手中拿着的布帛隔着篱笆递给施夷光:“你家去吧。先生不见。” “什么?”施夷光讶然的睁大了眼睛,瞪着那小儿:“不是有举荐信么,怎么会不见?” 不说以后照不照拂她,怎么会连见都不见呢? 那小儿看着施夷光,撇了撇嘴,道:“先生说,便是因这举荐信,才不见。” 施夷光瞪着眼睛,看着那小童,火气有些上头。既然不见,怎么不早说!偏要把她晾在外头快一个时辰才说这话。 这些古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矫情。 真是要将她原形给逼出来,露出本性。 施夷光闭着眼睛,深呼了一口气,压着心头的火气,看向那小童,强迫自己温声细语道:“那这样吧,你替我去跟先生说,就当没这信,我呢,是自个儿一人来这边求学的,可行?” 那小儿看着施夷光,摇摇头:“先生说了不见就是不见。” “可我在这儿憨站了一个时辰。就求先生见上一面,何谓不可?”施夷光站在篱笆外头,看着里头的小儿,耐着性子又接道:“论礼,我候而待之。先生若拒,为何不早些?偏要让我等了半日才说一句家去?” 小儿看着面前的施夷光,听着她一大堆的话,愣住了。 “那……我去给先生说,你还是要见她?”小儿看着施夷光,迟疑着开口。 施夷光看着那小儿,长叹一口气,摇摇头,才道:“我为晚辈,有礼。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先生这般,便是无礼。你跟先生说,她对我无礼,便该出来致个歉。” 小儿听得,眼睛又瞪了瞪,张了张嘴:“要这样讲?” 施夷光点头,看着那小儿,是坚定的眼神:“对,就这样讲。”说着,顿了顿,又接道:“是她出来,不是我进去。” 小儿迟疑的点点头,思忖片刻,才转身向着屋内行去。 施夷光端正的站在屋外,看着院子里头枣树后的屋子。 这个时代的人,矫情的很。说才也有才,说能也有能。可天下尚礼,礼做了多少却是重不过说了多少。 如今情景,太多人靠着一张嘴就能走遍天下,登宫拜相,被王侯奉为上宾。她呢,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靠着这一张嘴,说动这陈音。 此次进去,不大会儿那小儿便出了来。 他看着施夷光,眨了眨眼睛,道:“先生回: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注1)” 施夷光听着,嘴巴扁了扁,冷笑了声:“你回先生:学生自是不敢请之来教,但今日学生也不是来请教于礼的。要先生出来,不是教我礼,而是因先生对我无礼。” 小儿闻言,吐了一口气,又转身,向着屋内走去。 不大会儿,小儿再出来,看着施夷光,声音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先生回:你既来求学,就该有被拒的心思。你求,先生拒,合乎人常,古来便有,何来无礼之说?” 施夷光亦是有些不耐烦了,她双手抬起,抓住篱笆,看着里头的小儿:“劳烦你再回先生:我求,她拒,确是天经地义。古来有之。可既拒,就该以礼出来相告知。等候也至少说上个缘由。而她却置我不理半日。如此无礼,何故?因我求学不应?否也!是孙先生之故。既然是孙先生之故,所不欲,施于我身。” 施夷光看着那小儿,一口气说完,这才长吐一口气,接道:“你问先生,凭什么?凭她有才就能如此无礼,还是凭我只是一个稚子小儿就不该受礼?或是因我是来求学,就该低声下地不受尊重?” 那小儿听着施夷光的话,听得一愣一愣的,待施夷光说罢,皱起眉头:“你在讲什么?” 施夷光看着那小儿,抓着篱笆的手紧了紧,按捺住心中怨气:“懂不懂无所谓,你就原话跟先生说罢。” 那小儿听着,扁着嘴摇摇头:“麻烦死了,你走吧,先生说不见就是不见。” 施夷光听得鬼火三丈冒。 她承认她脾气不好。 嘴里的舌尖顶过下唇皮,压着心中不忿。耐性道:“这般,你替我通传这一句,我给这个给你。” 说着,从怀里头掏出一颗金珠子,小拇指指尖那么一丁点儿大。却是让那小儿看的直起了眼睛。 长这么大,只听说过金,何曾见过? “行,最后一趟了可是。”说着,那小儿伸手到篱笆外抢过施夷光手中的金珠子,往怀里头一揣,蹬蹬蹬的向后头的屋子跑去。 施夷光咧着牙齿看着脑后随着他欢快的步伐飞起的小辫子,牙齿咬了咬。 娘的,才从熊朝身上刮下来的一颗金珠子,转眼就给了这个小屁孩。还是贿赂的。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屋中,一个女子盘着头发,发髻上插着一只雕纹的骨钗,上面嵌着一颗玛瑙珠子。女子端坐在书案后,低头摆弄着自己手里的弓箭。 屋门口又出现稚儿的跑步声。 陈音眉头皱了皱,手里拿着的弓箭往下放了放,而后抬起头,看向跑进来的小童:“我不是已经说了,不见么!” “我便这样回他了,可他还要让我进来传话。”小儿走进屋内,看着陈音怯懦的回道。 陈音转头冲着屋门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烦人。” 说着,将手里的弓又拿起来,漫不经心的道:“他又说了什么?” 小童见此,看着陈音赶紧回道:“他说,他来求教,先生拒,确是天经地义。古来有之。可既拒,就该即刻出去持礼相告知。而先生却置他不理半日。说这是先生因孙先生的不欲,施加在他身上。” 说着,小儿顿了顿,又看着陈音道:“也是说先生无礼,要你出去给她致歉。” 第74章 致歉 话音将落,只见陈音手上的弓箭往桌上“啪嗒”一摔,冷笑一声:“致歉?致个屁的歉!跟着姓孙的,倒是把他身上满口的礼仪胡诌之乎者也学到了骨子里。” 说罢,陈音又是冷笑一声。 她向来最讨厌满嘴礼仪仁德的伪君子。靠着一张嘴就能行遍天下,自以为的标榜成圣人。其实说到底,除了各种耍嘴皮子迋人,狗屁才能都没有。 偏偏如今天下这样的人最是多。 陈音忽的从桌案上拉起弓箭,抽出一支木箭,冲着屋中墙壁上挂着的布矢(春秋战国时期的箭靶子),一拉。 箭破空而去。 “咻”的一声,稳稳射到布矢中心。 陈音将手中的弓箭放下,一边摸着弓弦,一边毫不在乎的道:“去回,滚。” 一旁站着的小儿听着,缩了缩脖子,而后小心翼翼的应声:“是。”说着,便转身往屋外走去。 “等等。” 将走到门口,又被里头陈音的声音给制止了。 小儿站在门口,转过身看向陈音,面上不解。 陈音依旧摆弄着桌案上的弓箭,目光没有转过来,只道:“将才,她给了你什么?” “啊?”小儿哑然,而后好不犹豫的从怀里头掏出一个东西,捏着走到书案旁边,将手放在桌案上摊开:“一株金,让我给先生传话的好处。” 先生是何人,院子又不大,外面发生了什么自然是瞒不过她的。这小儿也不敢有所隐瞒。 陈音目光落在桌案上放着的金珠上,金黄的光泽耀眼。她眼睛眯了眯,嘴唇抿着。 金子。 稚童只知金贵,却不懂金意味着什么。 陈音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屋门。敞开的院门外只能看到屋檐外种着烂漫的菊花。 她转头再看了看金珠,又回头看向门外。 在偌大的楚国,能用金的,只有贵族。 回过头,陈音垂下眉目:“唤她进来罢。” “是。”小儿应声,而后又拿起手中的金珠:“那这个呢?” “给你的,你收着便是。” “是。”小儿应声,语毕,便转身向着屋外走去。 “等等。”陈音忽的开口。 小儿又一次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他转头看向陈音,开口疑惑道:“怎的?” 屋中的陈音已经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裙摆,向着屋外行去。 “他不是说,要我出去给她致歉行礼么。”陈音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屋外走去。 小儿在后头跟上,怯怯的吐了吐舌头,一言不发。 施夷光抱着臂膀靠在篱笆上,目光落在院子里的屋门口。轻轻的咬着唇皮,目光思忖着。 忽而屋中走出一人,是个年岁约莫三十左右的女子,一身素衣,头上插着白骨钗,上头镶着一根玛瑙珠子。 施夷光眼睛愣了愣。 一向重礼又喜束人的孙先生,竟跟面前这女子相识?跟着头上插着白骨钗的女子? 羊骨牛骨,还是人骨? 虽说天下多有人有这些配饰,可大多都是周天子及诸侯家室等贵族之人。平民倒也不少,可这崇尚礼的文人们,是向来都会抨击打压的。 施夷光看到走进的女子,忽而想到了什么,恍然。 难怪,这两人是仇家罢? “不知小先生名何?”在施夷光还在乱想时,陈音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站在篱笆的里头,端端的站着,看着施夷光问道。 面上说不上热情,也说不上冷漠。 施夷光亦是站端了身子,双手并着,向陈音行了一个礼:“回先生的话,小子鄙名秉文。” 说的是行礼致歉,不过是为了逼陈音见她。亲自见到,自然还是要表现的规矩有礼。说到底,做这么多就是为了陈音能收她做弟子罢了。 陈音目光淡淡的从施夷光身上扫过,而后端站着,也没有作揖,只轻描淡写的道:“将才让小先生久等于此,是我的失礼。特来向小先生致歉意。” 施夷光双手并着,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她看着地上的泥土,道:“先生致歉,小子受。”说着,顿了顿,拿出十二分的恭敬,又道:“若是先生允许,请让秉文拜于门下,受先生教习。” “教习?”陈音反问道,嗤笑一声:“教礼还是教义?” 说着,低头弹了弹自己袖上的灰尘,声音带着轻蔑:“除了识的几个字,这些高深的学问我可不会。”陈音抬起头,再看向施夷光:“你该去问孙武学的。” 饶是自己心里有底,再听到实实在在确定孙先生身份的话,施夷光心肝儿还是颤了颤。 她吸了一口气,而后抬起头,看向篱笆那边的陈音:“仁德礼仪这些,先生不会,我会,先生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习。今次我前来,求学的,不是这些学问,而是箭术。” 陈音闻言,讶然反问:“箭术?呵,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儿,学箭术?怕是连弓都拿不起罢。” 陈音看着面前个儿矮小的男儿。看着顶多不过七八岁的小儿模样。 施夷光站在篱笆外,面上丝毫没有因为陈音轻蔑的声音而有些许羞恼,只淡淡回道:“所以便来先生处学习。” 她本来就矮小,又扮成了男装,自然会被人看小许多,她也不奇怪。 陈音看着篱笆外端端正正站着的施夷光,撇了撇嘴,只道:“学习箭术,不过重在‘坚持’二字,你这小娃娃,如何能坚持?” “回去罢,我可不是奶母,还带连弓都拿不起的幼龄稚子。”说着,也不待施夷光回答,便转身悠哉的向着院子里头走去。 施夷光看着转身向着屋内走去的陈音,眉头皱了皱。 心里还在思虑要如何唤住面前的女子。 忽而,女子却是停了下来。 陈音站在枣树底下,转头,看向施夷光:“对了,你是孙武的弟子么?” 施夷光见此,点点头:“是。” “那你为何在楚国郢都?”陈音再问,眉头却是皱了起来:“他也来了吗?” 施夷光再点头:“是。” 陈音听着,冷笑一声:“哼,来郢都,让你来见我?呵。”说着,回过头,抬起,看向头顶上的枣树。 “要想我教,行,让他亲自来求我。”说罢,陈音回过头,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施夷光站在篱笆外,眉头皱了皱,还是开口道:“先生已经回吴国了。” 闻言,陈音身子一僵。良久,才抬脚继续向着屋内行去。 一言未发。 第75章 芈丘求问 施夷光站在篱笆外头,看着陈音突然有些落寞的背影,心里有些怪怪的。 跟在陈音后头的小儿跑了回来,站在篱笆门外,看向施夷光:“喂,小子,你还不走么,先生都说不收你了。” 施夷光转头,目光扫过他,一眼不停留。 她看着院子里那间屋子的门,轻声喃喃:“坚持是吧。”语毕,望天长叹一口气。 “你跟先生说,若她不收我,从明儿起,我每日午时过后便带着凉席书卷坐于院外静候,直至她收我为弟子。”施夷光说着,也不再看那一脸嫌弃看着她的小儿。 转身,向着来时路走去。 她从来不信运气。 从一开始出现在苎萝村,死缠烂打也好,纠缠不休也罢,错过了孔子,缠住了孙先生。她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走进令尹府,成为勉强能自己混着糊口的半个不起眼门客。 如今孙先生全走了,这唯一一个举荐的人,想必也不是个普通人。她自然也要努力攀上。且还是学箭术的。 箭术呢。 她正愁怕被人质疑。 她施夷光从来都是个为了自己利益不择手段的小人。何况,死缠烂打也不算什么伤天害理不择手段。 所以,这陈音,她是缠定了。 回家之后,当夜里施夷光看书看到丑初,半夜烛光摇晃将要燃尽,这才熄了灯睡下。 孙先生这一走,她若要靠着自己生存,必然要花十二万分的心思去努力,去学习。 次日清晨,秋花烂漫时,施夷光穿着一件青灰色布衣,站在屋外,思忖了好些会儿,还是找了一方灰布,将一头青丝包了起来。 男子十五束发,二十及冠。她虽未至十五,可孙先生一走,她在令尹府中的身份,可就是门客了。为门客,自然该要有门客的样子。 装模作样也要有端正的样子。 施夷光撇了撇嘴,身子俯着,看着矮土上放着的鉴(注1),照了照。 看这鉴里头虽为长开,但依然灿若秋华的面庞,施夷光皱了皱眉。 她抬手,抚了抚自己面上凝脂般的肌肤,叹了口气。又转头到屋子里,拿起孙先生常常让她擦的黄泥。 对着鉴,抹匀在了脸上。施夷光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喂了小黑犬,施夷光这才向着,令尹府行去。 将走过府门,边见着后头有人等着自己。抬眼定定一瞧,原是令尹府三姑娘芈丘。 “先生可算来了。”芈丘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拿着竹卷上前。 施夷光向前走着,看着走到自己身边的芈丘,没有说话。 芈丘似乎也习惯了施夷光的寡言,也不待他做声,便径直道:“我这儿有些不明了,特来请教先生。”说着,拿起手中的竹卷,展开在施夷光面前。 施夷光敛下眉眼,扫了一眼她指着的竹卷。 “圣人重德行礼教,便是讲的礼教。”施夷光面无表情的说着,一边继续向着前头走。 语毕,一顿。而后转头,看向一旁跟着的芈丘。 “怎的了?”芈丘看着施夷光挑眉疑惑道。 施夷光摇摇头,回头继续向着前头行去。 罢了,这个问题就当免费的,不要她钱了。 “那那这个问题呢?”一旁的芈丘忽而追上来,又指着竹卷上的另一行问道。 施夷光撇了撇嘴,然后很快恢复端正的模样,转头扫了一眼,道:“为臣为妻之道,为人臣忠义,为人妻贤良。”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呀。”芈丘恍然的样子。她说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竹卷,而后慢慢卷起来,转头笑盈盈的看着施夷光,一脸崇拜:“秉文先生跟二哥哥一般厉害,什么都晓得。” 施夷光暗自翻了个白眼:“你二哥,懂甚?” 熊朝那个草包,还厉害,厉害什么?画女子裸/体么。 闻及施夷光的话,芈丘转头看着施夷光,大惊道:“天呐,你竟不知道二哥哥的厉害。他可是什么都懂呢,平日里通读诗、书、世、语,端正而有礼。跟他接触过的,哪个不说一句好?” 说着,芈丘叹了口气:“就是性子淡漠了些,不爱与人结交。” 施夷光听得笑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嘲讽,她转头看着芈丘:“那你二哥哥这般厉害,如何跟端叔羽这些个刺头混在一起?” 芈丘闻言,挑了挑眉,想也不想便回道:“二哥哥平日里最是正经端庄,所以才看不得端叔羽他们四处捣乱。故而舍去了读书的时间,看着他们。” 施夷光听得一笑,而后不再多言。 看着施夷光的笑,芈丘却是直了直眼睛。往日黑黄不起眼的男儿,怎么笑的一瞬,竟有些,有些……说不出的好看? 两人向着府里将走不久,旁边便有一奴仆弯腰上前,冲着芈丘一行礼:“三姑娘。”说罢,转头看向施夷光,又是一礼:“可是秉文先生?” 施夷光点点头。 那奴仆见此,便道:“二公子去了令尹大人的大书室听课,让你直接去大书室外等候。” 施夷光闻言,点点头,便转身向着另一条路行去。 芈丘站在原地,看着施夷光行去的背影,手里拿着书卷,嘟囔道:“那我便去上学了。” 施夷光没回身,也没回话。 芈丘吐了吐舌头,看着施夷光扎着布包的后脑勺,忽而眉头一皱:“秉文小先生,过束发之年了吗?” “该是没有的。”一旁的小丫鬟见此,亦是看着走远的施夷光,跟着应声道。 芈丘再看了施夷光一眼,眼睛里冒着光,崇拜的道:“没有及冠都这般博学,真是厉害呀。” “咳咳。”一旁的丫鬟见此,咳了两声,而后伸手拿过芈丘手里的竹卷:“姑娘,该上学了。” 自家公子倒是无所谓,哪儿能这样对外男呢。 闻言,芈丘似乎这才想起来:“糟了,今儿该要迟到了!”说着,转身提着裙角就向着另一条路跑去。 天高云淡,阳光点点。 正是仲秋时分,不冷不热倒是舒适的很。 施夷光走到府上大书室外时,里头的老师正抽背着。正巧的,抽的便是熊朝。 熊朝的声音温润,又不急不缓,倒是显得的镇静自若,却有一番从容的气魄。两问两答顺畅的应毕,倒也毫不含糊。 施夷光面无表情的站在大书室外,垂着头,半敛着眉眼,规矩恭敬的样子。另一边静静的听着里头的声音。 第76章 装模做样 好大一会儿,里头的才传来教习老师沉着的声音,他道:“诸生尚未总角之龄,正值顽劣年纪。但若能向熊朝一般,静心学习,便是可贵难得的。” 话音落下,书室中皆应声。 日头渐上,不久便下学了。 书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老师执书离去,书室中便顿时热闹了起来。打打闹闹的不少,也有的围在熊朝旁边,崇拜道:“公子朝,你厉害呀,先生说你连《曲礼》都学了?” “不过闲时多看了几眼罢。”熊朝的声音温润而疏离。他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书卷。 “多看几眼就能对答如流?”旁边同姓族人笑道:“那你这记性可不得了。” “是呢,你太厉害了。”旁边亦是有人附和。 任是一旁的人各种夸奖崇拜,熊朝至始至终都一副淡然谦虚的模样:“都是平日里看的罢。我比不得你们,愚钝着呢,若不多看,只怕你们会笑话。”说罢,拿着收拾好的书卷向着外头行去。 施夷光双手放在髀前,低眉顺眼,除了头上包着的布包,跟候侍的奴仆没甚二样。 熊朝走出来的时候,她还往旁边悄声的挪了两步,往墙边凑了凑,免得招人眼。 不想,熊朝一出来,看到低眉敛目站在墙边的施夷光,站端身子,理了理衣襟,而后并着双手郑重一揖:“小先生。”说着,往旁边挪开一步,伸手比向石路:“先生请。” 见此,旁边同龄的族人学生皆是瞠目结舌,看着熊朝惊道:“公子朝,你作何跟一个奴仆行礼?” “是啊,一个奴仆怎能受礼?” “还叫小奴儿‘先生’!” “……” 施夷光抬起头,眉眼沉着,轻蔑的看了眼面前的熊朝,又低下头去,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熊朝只端正的站着,一开始也不制止。只待这些人快说完时,这才转头冷眉呵斥道:“不可无礼!”说着,转头看向施夷光,又是端正一揖:“这是博学的先生。” 施夷光抬头,扫了一眼熊朝,跟着他比向的方向,也不多说,抬脚便走。 “哟哟,这毛头小子还真把自己当先生了呀!”身后传来嬉笑声。 紧接着便是熊朝温和谦虚却带着疏离的声音:“诸位,我便先归去了。”说着,一揖,也不待这边的同生回话,便转身向着施夷光疾步而来。 边走边道:“先生请等。” 施夷光自然是没有等他。等熊朝追到旁边跟上时,施夷光依旧定定的走着,只是眼珠子一转,转到眼角,瞥了熊朝一眼。 一转,又转了回来。 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 声音轻描淡写“你倒是比我还能装。” 熊朝转头看着施夷光,面上带着浅笑,点点头。远处看便是觉着施夷光说了什么,熊朝谦逊的点头应着。 身后同生的话还在断断续续的传来。 施夷光听到后面还再说。 “朝真是有礼仁德,连一个乡村小儿都能以礼相待。” “还说是先生,门客呢!” “下等门客罢!” “哈哈……”一群嬉笑声传来。 走的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 “这样的人他都以礼相待,怪不得府上都说公子朝是品行最好,行为最端正的人了。” “可惜了,礼仪之外,却是少于人结交的。” “……” 两人一前一后,往熊朝的屋子走去。 只至身后嬉笑谈语消失。 施夷光定定的走在前面,一旁的熊朝依旧带着谦逊的浅笑,走在施夷光旁边稍靠后些,恭敬有礼。 一进院子,熊朝面上的谦逊瞬间消失,大步跨前,将施夷光抵到身后,斜着眼睛瞟他一眼:“你还真把自个儿当老师了?” 说罢,也不待施夷光回话,大步就走向园中的屋子里头。 反手便将手里的竹卷像是施夷光的方向一扔,就准备伸个懒腰。 施夷光看着成弧线飞来的书卷,放在髀间的双手一动不动,身子淡定的向着旁边一侧。 熊朝正准备伸懒腰的手将抬起来,“啪嗒”一声。 他转头,看着掉在地上的竹卷,眉头皱了皱。 “你怎么不接?”熊朝抬头,皱眉不悦的看着施夷光。 “我是门客,不是奴仆。”施夷光淡定的说着,向着一旁的书案走去。 对于地位这个事儿,若是自己都任由他人看低自己,那也别指望别人能尊重你。 日常的低看,累积久了,低人一等倒是理所应当了。 熊朝看着走到书案侧边跽坐下来开始研磨的施夷光,撇了撇嘴,自个儿走到地上的竹卷旁,低身捡起来。口中不满的嘟囔道:“帮我接下怎么了?” 施夷光研着磨的手一顿,抬头作思忖状,而后转头看向熊朝:“要我帮你拿书提袋,端茶倒水也不是不可。”说着,停了停。 “每月五铢金的酬劳。”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继续研着磨。 熊朝捡着竹卷,拍了拍,走到书案旁坐下,放好竹卷,又转头看向施夷光,嗤笑一声:“要你做甚就做甚么?” “只限端茶倒水,拿书提袋。”施夷光淡定的说着,依旧低头研着磨。 “这么喜欢钱。”熊朝回过头来,抬着手臂撑起脑袋:“若我要你做甚就作甚……” 施夷光将想开声拒绝,熊朝却是转头弯弯眼睛笑道:“每月一两,”说着,他抬起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比了比:“金子。” 施夷光研着磨的手一抖,抬头瞪着眼睛看着熊朝。 “除了陪睡。” “呵!”熊朝听得一声嗤笑:“陪睡?你想得美!” “成交。”施夷光想也不再多想,便放下手里的磨棒,伸着右手冲着熊朝摊开手掌:“每月先结。” 熊朝嫌弃的看着施夷光,撇了撇嘴,起身走到内室,拿了个袋子出来,从里头掏了一两金出来,递给施夷光:“其实我就怪了,你要金子作何,金子在民间少用的,还不一定要你这金子。” 施夷光接过熊朝递来的金子:“你不懂。” 她这金子存着,本来也不是准备在民间百姓那儿用的。 第77章 装模作样 “过来,给我捶捶背。”熊朝一边说着,一边铺平桌案上的布帛。 施夷光正揣着金子的手一顿,而后站起身,毫不犹豫的走到熊朝身后,替他捏起肩膀。 熊朝提起笔,沾着磨,开始画起来。 他画着,拿着毛笔的手一顿,转头看向施夷光,皱眉呵斥:“你是女子么,这么轻的力!重点儿行不行!” 施夷光看着他,翻了个白眼,手上的力度一加。 一声轻嚎响起:“轻轻轻点儿……” “公子,到底是轻还是重?”施夷光跪在熊朝身后,不耐烦的问道。 “不轻不重,你看着捏罢。”熊朝没好气的说着,提起笔继续画起来。 施夷光跪在熊朝身后替他不轻不重的按起来,熊朝俯身认真的画着布帛上的画。 书房中只有施夷光和熊朝二人,屋外守门的小厮安静的坐着。一时间周遭都静谧安宁。院子外头的金桂满枝黄,暗香萦绕。 若是不看熊朝布帛上所画的图,一切倒是美好安静。 良久,熊朝放下笔,满意的看着书案上的布帛,点点头。而后拿起,吹了吹未干的磨。转身,看向施夷光,笑嘻嘻的道:“画得怎样,不错吧。” 施夷光抬眼,扫过布帛上的画。 画上的女子侧睡着,高耸丰腴。美好的胴/体半遮半掩,青丝铺在一旁。 施夷光翻了个白眼,转头看着顾自欣赏着画得熊朝,道:“你同生跟你爹,知不知道你天天在屋子里画女子胴/体?” 熊朝面上的笑一顿,而后转头冲着施夷光翻了个白眼:“自然不晓得。”说着,又一停,转头盯着她,恶狠狠的威胁道:“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就剥了你的皮!” 施夷光停下捏着他肩膀的手,看着他,不屑道:“你在外人面前,向来是这般装模作样么?” “你还不是?”熊朝看着施夷光嫌弃的道:“往日哑巴和谦卑不也是你装模作样出来的么?” 谦卑的人可不敢跟主子伸手要钱还不脸红的。像这般要着钱还一脸淡然无畏的人,可不多见。 熊朝转头,目光落在施夷光的身上,有些想不通,又有些好奇。 人这么小点儿,胆儿怎么就能肥成这样呢? 想至此,熊朝看向施夷光,忽而大手一抬,搭在施夷光肩头,将她向着自己怀里一揽,嘻嘻笑道:“这样说起来,咱们俩儿可是同类人!要不,咱做个哥们儿怎样?” 施夷光皱着眉头,从熊朝身上挣脱出来:“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且!”熊朝嫌弃的看着施夷光嗤笑一声:“你又不是女子,我会对你动手动脚?想得美!” 熊朝说着,回过头,看着桌案上的布帛,又满意的点点头。 而后将布帛往旁边拉了拉,晾了起来。又从书案上拿起旁边的竹卷,随口轻佻的道:“来吧,小哑儿,给哥哥讲课。” 施夷光看着熊朝束着银色绸布的脑袋,翻了个冲天大白眼,而后起身,走到书案旁边,拿起竹卷开始讲了起来。 人是烦了些,不过钱还是要赚的。 一日的课,到了午时,施夷光便起身告退家去了。 施夷光回家,将金子放在箱子里头的木椟里头藏好。又喂了狗,扫了狗屎,拿着几卷书,裹着席子,便去了陈音家门口。 秋日不热不冷,日头偶有,陈音家院子外头的柳树下,也算不上热。 施夷光将席子往陈音家门外的柳树下一铺,人便躺上去了。 拿出孙先生给她留着的《世语》,优哉游哉的看了起来。 守门的小儿见到施夷光悠闲的躺在席子上睡着,在篱笆那边大声道:“你怎么又来了!” 施夷光一边靠着柳树,翻着手里的竹卷看着,一边道:“先生一日不收我为徒,我便日日来此。” 那小儿一声长叹,全身一软,苦着脸耐心规劝道:“小先生,您就走吧。先生这人你不知道,性子犟着呢!她说不收,那是肯定不会收你做弟子的!” 施夷光看着手里的竹卷,抬眼看着那小儿,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那先生大概也不知道,我这人,性子更犟。” 屋中,拿着弓箭向后院走去的陈音步子一顿,转头向着屋门口白了一眼。 而后便是响起一阵脚步声。 “先生,那秉文小儿又来了!”守门的小儿走到屋内,苦声说道。 “莫管她。”陈音一边缠着手臂上的绸带,一边道:“就让她在那儿风吹日晒罢。”说罢,向着屋外的小校场行去。 守门的小童走到院子里头的枣树下坐定,看了一眼施夷光,而后回过头,捡起了枣,也不再理会她。 没人来烦扰,施夷光便坐在柳树下,开始认真的看起了书,不是起身活动一下身子骨。 过了申时,秋风一扫,倒是凉爽的很。 施夷光比不得那些个厉害的女子,没有一目十行的速度,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她偏偏有个习惯,喜欢背书。于是常常一本书,会来回的看许多次,直至滚瓜烂熟。 也没有先贤所说“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觉悟。对于她来讲,没有甚解的书,或是看过后就忘了的书,等于没读。 她有强迫症,这样读的书,宁愿不读。 拿着一卷书,来回翻了许多次,一遍一遍的看着。 累了困了便打个盹儿,躺在草席上,看着柳树枝桠的缝隙,看着浅蓝的天色。日头已经向西而去。西边云霞千里。 “咕噜……”一声。 施夷光的眉头皱起,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摸上‘咕咕’叫的肚子。 她坐直身子,看了看不远处摆着的馍馍挑担,坐在挑担后的老大爷一下一下的摇着手里的草织扇,看着来往的行人,不时吆喝一声。 施夷光伸手掏了掏怀里和腰间的包。眉头皱的更深了些。 就那一两金子,不说放家里,就算拿来,也用不出去的。 没钱…… 施夷光强迫自己回过头,目光扫过周围,最后落在院子对面一家人户的梨树上。她勾起嘴角,阴阴的笑了笑,将席子上的竹卷放好,便蹑着脚步往对面的人家户墙边转了进去。 第78章 馍馍 秋高气爽,卖馍馍的老大爷吆喝声渐起,院子里头篱笆下坐着的小儿一手拿着枣,一手抓着草,透着篱笆缝看着往墙角绕去的施夷光。 一边在身上擦着大枣,一边咬的‘咯嘣’脆。 等他再看到施夷光从墙角绕出来的时候,施夷光手里已经拿了两个大梨子。 他嘴里的枣核一吐,瞪着眼睛站了起来。 “你竟去偷梨!”小儿站在篱笆那边,抓着篱笆的手里还拿着两个大枣,不可思议的看着施夷光。 “什么叫偷?捡的好不好。”施夷光转头,白了那小萝卜头一眼,然后将手里的两个梨子比了比,递了个小的过去:“诺,给你一个,多吃些把嘴堵住。” 小萝卜头接过施夷光递来的梨子,擩在衣襟上擦了擦,抬头看着施夷光,又问道:“真是捡的吗?” 怎么他好几次去那梨树底下望都没见到掉地上的? 施夷光点点头,敷衍的应了声,而后走到草席上坐下。 靠着柳树,屈着腿,上头放着竹卷,一边啃着水灵灵的大梨子,一边看着竹卷。 一个大梨子,解渴,却是不管饱。 施夷光吃完没多久,肚子又饿了。 她转头看着不远处摇着扇子的老大爷。眼睛眯了眯。 当初她跟安阳他们一道儿来楚国时,也是身无分文呢。 没钱,她又一身的本事不是? 施夷光起身,拿着一卷书,向着不远处的馍馍挑担走去。 “大爷,今儿生意如何?”施夷光走到挑担前,手里拿着的竹卷指了指老大爷面前放着的挑担。 老大爷看着面前站着的小儿,拿着的扇子扇了扇挑担上寥寥无几的苍蝇,回道:“仲秋,都忙活着,没啥生意呢。” “不是时节,是你这位置不对。”施夷光抬头,看着面前的老大爷,开口说道。 老大爷闻言,抬头看着施夷光:“位置,我这位置如何不对?我日日都在这里买馍馍的,有时生意也好着呢。” 施夷光摇摇头,看着面前的老头:“生意好时,是在春冬二季罢?” 老大爷闻言,偏着头想了想,而后回过头看向施夷光:“你这样一说,还真是。” “我是读书人,略通占卜术,这样罢,我替您算一卦,点个位置给你如何?”施夷光看着面前的老头子,道:“你去我占过的地方摆摊儿,生意定然会好一些。” 老头半信半疑的听着,手里草织扇子摇着的速度都缓了些,他有些犹豫的目光扫过施夷光手里拿着的一卷书,迟疑道:“算一卦,多少钱?” 施夷光听及此,站直了身子,摆摆手:“不要钱,一个馍馍就够了。” “就一个馍馍?”老头子抬头看着施夷光,有些不信的反问道。 “就一个馍馍。” “行,那你替我算一算罢。”老头子闻言,爽朗的将手里的扑扇放下来,站起身,走到施夷光旁边。 施夷光也不介意,只将拿着的书卷放到身后。转头看了看四周的天儿,而后闭着眼睛掐起指头来。 口中念念有词。 片刻之后,一顿,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路口:“夏秋时节,就把摊挪那儿去。” “然后生意就会好吗?”老头子反问道。 “不好来找我,我还你十个馍馍的钱。”施夷光毫不犹豫的开口说着,然后自个儿低身,从挑担里头拿了一个馍馍起来,目光再一次扫过将才指过的十字路口。 然后转身向着来时的柳树下行去。 老大爷看着拿着自己馍馍走远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又转头看了看将才那小儿指着的路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挑起扁担,向着那路口行去。 回到柳树下,吃完馍馍,施夷光寻了个石子儿,在草席前画了个八卦图,画上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对上五行。 施夷光满意的看着面前的八卦图,拍了拍手上的土灰。 明儿个,在柳树的枝桠上挂着算命的幡,就能赚钱了。 此时天色已沉暮,来往的行人渐少,四邻八方都飘起了杳杳炊烟。 此日之后,每日施夷光上午去令尹府,午时归家喂了狗,便来陈音院子外看书算命,死命缠着,怎么赶都赶不走。 后来院子里头的人索性也不赶了,不闻不问。任由施夷光死皮赖脸。 这走街串巷算命的偶有遇到,却也不多。 东城有巷,五钱一算。没过多久,便有来来往往的人都知晓的这算命的名头。 又是一日,施夷光早早起来,糊了黄泥在面上,包好了头发,喂了狗,便向着令尹府走去。 今日乃是仲秋八月的中。这日若放在现代,便是家家户户都会过的中秋节。 难得的是,如今的天下,也过。不过却不叫中秋节,而是仲秋祭祀节。天子祭祀天帝和祖先。分封诸侯及平民,亦要祭祀祖先。 令尹府是楚贵族,跟楚国王族乃是同宗同源。楚令尹熊申,跟当今楚王昭王熊珍亦是亲兄弟。今日约莫也是要跟着去祭祀的。 具体是什么个流程,施夷光不能说清楚,只看过几本礼书,也没见过。 每日都是她自个儿去熊朝的书房,今儿一进府里,边见着熊朝等在了门后。 一见着施夷光前来,熊朝面上一喜,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揽了施夷光的胳膊便向前走去。 “秉文,你今儿可得帮我!”熊朝揽着施夷光的肩膀,低着头小声的道。 施夷光皱了皱眉头,往外挣脱,伸手推开熊朝。 “推什么推,我就说一句话!”熊朝一把将正欲挣脱的施夷光揽回来,力度紧了紧,转头四望,看了看周围,这才回过头,冲着施夷光点头,凑到施夷光的耳边压低声音道:“今儿午后宫中祭祀,之后便有宴飨,宴上,要作诗来着。你待会儿帮我写点儿。” 约莫是怕被人听到,熊朝凑得极静,连呼吸的气息都能撩起施夷光浅短的耳发。 “嗯。”施夷光皱着眉头,推开熊朝的头,应声。 熊朝看着答应的干脆利落的施夷光,揽着她肩头的手放开,笑嘻嘻的道:“礼教和行政的,我要一百句哦!” 施夷光脚下一跌,转头看着熊朝,瞪着眼睛:“一百句?你在做梦么?” 第79章 分桃 “不然我争不了魁啊!可有奖赏的。”熊朝站在施夷光旁边,冲她眨着眼睛:“到时候王后给的奖赏我都给你如何?” 施夷光停住脚步,转头看着熊朝,半信半疑的道:“都有什么奖赏?” 熊朝摇摇头:“不知道,约莫都是宫里头的物件。”说着,他又赶紧补充道:“你放心,那必然是值钱的!” 施夷光想了想,而后摇摇头:“我不要那些,只要钱。” 熊朝听着,朝天翻了个白眼:“无知浅薄。” 施夷光没回话,只是转头看着熊朝:“你要这么多诗,就是为了争奖赏吗?” 那为何争下来的奖赏,还能毫不介意的都给她? 熊朝闻言,转过头,抿着嘴,嘻嘻笑了两声,又偏头精怪的看着施夷光,眼睛珠子转着,有些羞赧的道:“你猜。” 施夷光看着面前发春一般的少年,面无表情的回过头:“懒得猜。” 熊朝见此,转头白了施夷光一眼:“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关心我?要知道,这些事儿我可从来不跟别人讲的。” “爱讲不讲。”施夷光语气无波的说着。 “行行行,我讲。”熊朝追在施夷光旁边:“那你待会儿得好好跟我做诗。” 施夷光目光看着面前的路,端着身子走着,不回头也不答话。 熊朝在旁边咳了咳,转头压低声音,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今儿宴飨,齐姜家的大姑娘要来呢。” 施夷光转头,看着熊朝:“你喜欢她?” 熊朝闻言,拉着施夷光就要捂她的嘴:“小声点儿!” 施夷光头偏着,躲过熊朝的手,伸手一拍:“离我远点儿。” 熊朝的手被打落,他也毫不在意,只是转着头两边看了看,回头再咳了咳:“喜欢?算吧。”说着,又转头看向施夷光:“她长的真真是好看极了!” 说着,看着施夷光笑了笑,揶揄道:“你要是见了她,说不定也会喜欢上。” 施夷光听得从鼻子里一声‘哼’笑,没应声。 “对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罢?”熊朝偏着头,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摇摇头:“不去。” “哎,是勒!你要是跟着我去,就不用写那么多首了!”熊朝说着,两手一拍,喜道:“你就在我旁边,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不去。” “去吧去吧!”熊朝转头,再一次搂住施夷光的肩膀:“就当帮帮我这一次嘛!” 说着,熊朝一顿,赶紧又补充道:“钱,我给你钱!或者金子。”熊朝边说,便抬起手,冲着施夷光比了个食指:“一两金子,现结,怎样?” “好。” 见施夷光应声,熊朝大喜,抬手冲着施夷光肩膀拍了两拍:“太好了,你真是好兄弟!” 施夷光翻了个白眼,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离着熊朝远了些许。 熊朝一边跟施夷光絮絮叨叨的说着,一边向着自己的屋子行去。 走到门口,施夷光跟熊朝的步子都停下,看向敞开的屋门。 “谁来了?”熊朝说着,眉头皱了起来。 他向来最反感别人不经同意擅自入他屋子。 守门的奴仆冲着熊朝低身回道:“是端家公子。” “端叔羽?”熊朝挑眉,话音一落,从屋内便走出了一个少年,额发高束,一脸顽劣。 “阿朝,你诗都备好了没?”端叔羽从屋内跳出来,一脸笑嘻嘻的看着熊朝:“给我瞧瞧呗!” 熊朝听得眉头皱起:“你自己脑子不会想么?” 端叔羽听得嘻嘻笑着,走到熊朝旁边,将他旁边的随从往旁边一挤,就搂住熊朝的肩膀:“会我就不会来问你要了!” “我会也就几首,都得靠秉文帮我呢。”熊朝伸手扶开端叔羽扒拉在他肩上的手:“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端叔羽被熊朝打开手也不生气,只是跟着熊朝走进屋子,一脸讨好:“你就分给我几首罢好阿朝。” “那你自己去求秉文,他要愿意,就给你几首。”熊朝绕着书案,走到毛毯上坐下,下巴往着旁边已经跽坐下拿着墨棒准备开始研磨的施夷光抬了抬。 端叔羽顺着熊朝所指的方向转头,目光触及施夷光时,脸上嘻嘻的笑意一顿,而后眉头一挑:“这不是,那个低贱讨厌的哑儿么?” 说着,就要撸着袖子上前:“好啊,竟敢自己找上门来!” 端叔羽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就冲施夷光走来,一脸的凶意。 熊朝拿着毛笔的手顿住,抬头看向端叔羽:“你作何?” “作何?”端叔羽看着施夷光,冷笑一声:“上次惹我的账还没算清呢!我说过,见一次打一次!” 端叔羽一边说着,还不待熊朝说话,撸着袖子的手便要打去。 施夷光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去挡,只觉手腕一痛,整个人便被熊朝拉着飞到他的旁边。手里还研着的墨棒上带出一串儿墨汁,洒在旁边端叔羽的衣摆上。 “端叔羽,你疯了不成?!”熊朝一只手按在书案上,一只手抓着施夷光的手腕,皱眉看着一脸恶意的端叔羽。 端叔羽看着熊朝,咧嘴惊讶道:“熊朝,我看你才是疯了吧!他一个下贱的奴隶,你竟亲身不说,还护着?” “什么奴仆。”熊朝白了端叔羽一眼:“他是父亲的门客。” 端叔羽一愣,目光扫过施夷光,而后又看向熊朝:“门客?你在说梦话吧!” “还能迋你?”熊朝拉着施夷光的手放开,身子挪了挪,挡在她面前:“不然一个奴仆,父亲会让他来教习我?” 端叔羽听得有些傻眼,看着施夷光,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所以上次你那般欺辱他,他竟然未曾跟父亲说,那是你好运。”熊朝看着端叔羽,又说道。 端叔羽站在原地,身子弯着,席地坐下,目光转向施夷光,一边将撸着的袖子往下放去,一边道:“真的假的。” 熊朝在执起毛笔,抬头白了一眼熊朝:“我还能迋你?”说着,转头看向施夷光:“你去研磨罢。” 施夷光也不做声,闻言,便起身,走到将才的位置上坐下,研起墨来。 “确定不是个傻的?”端叔羽看着施夷光的样子,又开声问道。一边问,还一边伸着手准备动手。 熊朝抬头看着端叔羽,提着的笔抬手就是一打:“端叔羽,我再讲一次,他是我的人,你以后不准对他动手动脚。” 端叔羽听得一个白眼翻着:“又不是小女子,还不能动手动脚。且,我又不是阳城君,可不好这口。”说着,目光扫过施夷光,扁扁嘴,又道:“这小身板,黑不溜秋的,怕是阳城君也看不上罢。” 熊朝听得,也跟着转头看向低头敛眉一言不发的施夷光,想到阳城君有分桃(注1)的嗜好,眉头一皱。 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不舒坦。 第80章 作诗 听着端叔羽的话,熊朝脸色有些沉。他抬头看向端叔羽,面色沉沉的道:“端叔羽,你说话注意些,少给我扯那阳城君。” “阳城君怎么了?”端叔羽莫名其妙的看着突然沉着脸的熊朝:“以前你跟我不也老说他么,今儿又是怎么了?” 说着,端叔羽顿了顿:“今儿宫中的祭祀和宴飨,阳城君也会从他的封地来的罢。”(注1) 问及此,熊朝的面上又黑了黑,而后摇摇头,只转头看向施夷光:“今儿去宴飨,你要注意那阳城君。” 施夷光偏头,看向熊朝,面上带着疑惑。 熊朝见此,便耐心道:“他喜好男子,特别是小男童。” 话音一落,端叔羽破口大笑,眼睛从施夷光身上扫过,不屑的道:“人家阳城君眼光很高好不?被他收下的男儿,哪个不是绝色美艳?就他?”端叔羽冲着施夷光扁扁嘴:“阿朝,不是我说,你这担心太多余了。” 熊朝听着,转头也认真的打量了一下施夷光,点点头:“好像是的。”说着,又一顿,转头看着施夷光,认真的瞧了瞧:“但秉文似乎除了肤色不好,五官细看,倒是难得的清隽。” “呵!”端叔羽听得一讽笑:“就这屎黄色一样的肤色,就不可能入阳城君的眼了。” 熊朝跟端叔羽还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施夷光也不管两人,只是垂着头,提着笔写着熊朝要的诗。 结合前世所学,加上今生通读的一些诗,施夷光倒是能写一些符合此时审美和文化的诗出来。可也写不了几首。 毕竟学识还很有限。再者,这个时代,诗并未盛行,不过是才有了源头。王室中说的赋诗,大概也对不了多少。 施夷光写了一上午,也就写了七八首诗。还有一半是套了后来的一些古文改编的。 现在的人作诗还没有署名的习惯,施夷光自然也没有署名,写好便递给了熊朝。 这边差不多,外头便有奴仆来请用午饭的。 施夷光没有跟往日一般,回家中再去城东陈音院子外,而是跟着熊朝入了楚王宫。 仲秋祭祀节,楚王会携同族贵族祭祀祖先,列鼎宴飨。 若是抛去故宫旅游的话,这大概算得上前世今生施夷光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进王宫。熊朝跟在楚令尹子西的身后,她又垂头跟在熊朝的身后,被当做贴身的随侍,却也不用经那么多规矩。 对于她们这些下等人来说,是没有资格‘享受’那些规矩行礼的。 入了王宫,施夷光目不斜视的跟着熊朝。又侯在宫殿外,看着令尹子西和熊朝等人在外头净了手,入殿中行礼。(注2) 而后跟着熊朝开始用宴飨。 说的是跟着熊朝用宴飨,其实也就是跪在他后头看着他吃。 施夷光跽坐在熊朝身后,目光落在殿中放着的鼎上。 礼祭,天子九鼎,诸侯七,卿大夫五,元士三也。 令尹子西虽不是周天子的卿大夫,却依旧是五鼎,享用少牢之尊。可以看出楚昭王对这子西的看中。 奇鼎配偶簋(gui三声:带耳朵的碗)。令尹子西面前放着四个盛菜的簋,镶嵌着绿松石,有的环绕着兽面纹,有的缠绕着云雷纹。 施夷光想起从前孙先生私下念叨过的话。目光从子西面前放着的定和簋上扫过。 她埋下头,眉头挑了挑,眼角的余光看向左前方的令尹子西。 宴飨已经开始,前面的熊朝一边吃着,一边眼神扫向殿中。 他吃着,而后身子向后一俯,手里端着三脚青铜云纹镶黄玉的爵,向着大殿对面的案台抬了抬:“诺,就是那个。” 施夷光回神,目光扫过端着爵轻抿着酒的熊朝,眉头皱了皱:“谁?” 熊朝手里的青铜爵对着不远处又抬了抬,微微偏着头凑到施夷光的耳边轻声道:“那边那个,端着爵跟旁边说话那女子。” “便是你所说的姜许?”施夷光转头,看着熊朝接道。 熊朝抿着嘴嵌着笑点点头,应声道:“嗯。” 施夷光回头,看向对面长案后身着藤黄色丝裙浅堇罗衫坐着的少女,约莫十二三岁,面若三春桃花,挺鼻朱唇,不知跟旁边的女子说着什么,眼角弯弯,含着些许笑意。 施夷光点点头:“是还挺好看的。” “那是,我的眼光自然是好。”熊朝回过头,仰着脖子,面上带着莫名的自豪。 施夷光向下扯了扯嘴角,回过头,不屑的扁扁嘴:“又不是你的人,你嘚瑟个什么劲儿。” 熊朝闻言,整个脸沉下来,转头瞪着施夷光:“现在不是我的,往后也会是我的。” 施夷光跪坐在后头,双手端正的放在膝盖上,轻嗤一声,没再多言。 宴飨之后,宫殿中开始献诗。楚昭王和王后坐在宫殿之上,接过侍从递来的布帛,一张张翻看起来。 施夷光跪坐在熊朝之后,抬头看了看坐在最上方的楚王后。 孙先生说,这是他们的越姬。是勾践的女。 看着上头插着一只玉钗和金笄,端庄美丽的越王后,施夷光慢慢低下了头。 虽然现在身处楚国,还是谨慎些,所有跟越国和吴国有关的人,都要远离一些的好。特别是这楚王后,还是越国皇宫的人。 “嗯,这首诗是谁作的?”宫殿上方响起楚昭王的声音。 面前的侍者接过楚昭王拿起来的布帛,弓着腰绕着宫殿慢慢的走过。手里呈着的布帛摊开,展示给殿中的人看,走完一圈,又回到宫殿上方,楚昭王的旁边站定。 一圈之后,无人应声 “这是谁作的?”楚昭王看着底下的一群臣子,又问道。 底下皆是静默。 “这么好的诗,都没人认么?”坐在楚昭王旁边的楚王后轻笑着看着大殿揶揄道。 熊朝目光扫了一眼大殿,而后身子向后侧着,凑到施夷光耳边,压低声音问道:“是你作的吗?” 施夷光给他好几首诗,但当时都是扫一眼就交上去了。 这会儿细细想来,却是一首都记不得了。 不过她只记得,这诗,她都是挑着普通的写啊。就是怕扎人眼,被瞧上。 第81章 作诗 大殿上,楚王后又问了一次。 殿中依旧无人应答,只是纷纷摇头。 施夷光跪在在熊朝身后,也跟着摇了摇头,轻声应道:“不是。” 她虽答应了给熊朝作诗,但其实一开始,便没有想过要写好。看得人是楚王后,挑的也是楚王后,若真是看中了她的诗,注意到她这个人……被越姬注意,那可就倒大霉了。 熊朝听着施夷光的话,扁了扁嘴,转头白了一眼施夷光:“哎你平时学问不是挺好的么,怎么连首好诗都做不出来。” 这边话音一落,宫殿中便想起了一个稚子的声音。 “父王,那好似章哥哥的作的诗。” 话音一落,殿中的众人皆转头望去。 孩童年纪不大,约莫只有八九岁,坐在楚王后的下边,偏头看着楚昭王,眼神清澈。 楚昭王转头,看着孩童,没说话。一旁的楚王后却是开口问道:“你哥哥?章儿不是出使陈国了么,他的诗怎么会在这儿?” “是芈堇从章哥哥书房里偷出来的。”孩童说到最后有些小声。 楚昭王和楚王后听得皆是一皱眉,转头对视一眼。 “芈堇呢?”楚昭王威严的声音响起。 话音落下,一小女儿便从殿外蹦蹦跳跳着跑了进来,手提着裙子,向着上头的楚昭王笑呵呵的道:“父王,我在这儿呢!” 楚王后看着芈堇一脸笑嘻嘻的模样,头疼的叹了口,皱眉问道:“堇儿,你去哪儿了?” “出去整理了下衣裳。”芈堇笑嘻嘻的说着,提着裙子坐到楚王后的旁边,抬头看着楚昭王,问道:“父王,魁首选出了没?” 话音落下,楚王后转头扫了一眼拿着布帛的侍者。 侍者上前,将手里拿着的布帛奉上来。 芈堇一看,脸上一笑:“嘻嘻哉,这不是我的诗么!” 语毕,坐在她对面的孩童喝着的果酒一喷,赶紧转头抬着宽大的袖子捂住自己失态的神色。 芈堇抬头,白了一眼那孩童,复而转头嬉皮笑脸的看向楚昭王:“父王,既然这诗是我的,那魁首的奖赏呢?” 楚昭王盯着她,有些头大,他扶额,叹了口气:“堇儿,这不是你哥哥做的诗么?” 听着楚昭王的话,芈堇顿了顿,而后抬头对着对面的少年‘哼’了一声,又转头看向楚昭王:“父王,这是大哥教我写的,自然就算是我写的。”说罢,冲着孩童撅了噘嘴。 那孩童抬头看着芈堇,不满的呵斥道:“芈堇,你胡说!明明是章哥哥作的!”孩童瞪着芈堇,声音带着不满。 那小女儿见此,却没有回怼,只是嘴巴一扁,转头看向楚昭王和楚王后,两只大眼睛泪光闪闪,看着两人委屈巴巴的道:“父王,二哥凶我。” 见此,楚昭王一个头两个大,他回过头,只道:“既然这诗是章儿作的,那便等他从陈国归来,再赐奖赏罢。” 语毕,坐在宫殿上嘴靠近楚昭王的令尹子西便接话道:“大王说的是,既是大王子作的,便该奖赏大王子。” 楚昭王点点头,将要回话,旁边的小女儿却怯懦懦的道:“父王,那我的奖赏呢?” 闻言,楚昭王转头,瞪着芈堇,想要斥责的,看着她那两眼泪汪汪的委屈模样,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回头问你母后要罢。”楚昭王轻声的哄道。 说着,身子一顿,似乎察觉到自己态度的不妥,捂着嘴咳了两声,又瞪了芈堇一眼,这才回过头。 大殿中又变得热闹起来。 一直静观着殿中之事的施夷光目光落在从宫殿之上的笑嘻嘻的跟楚王后说着话的芈堇身上。 孙先生有讲过,楚国最尊贵的女子,除了楚王后,便是王宫中的楚姬芈堇。 楚昭王独女芈堇,嫡出楚姬,身份尊贵,性子乖张纨绔,极得昭王及王后喜爱。 果然是极得宠爱呀。 王子章,又是谁? 除了同为女子的芈堇,和同为越人的楚王后,孙先生再没有跟她讲过楚国王宫中的其他。 面前的熊朝还津津有味的吃着,手里端着红枣酿的果酒。施夷光的目光,从熊朝身上扫过,落在最前面案前的子西身上。子西正跟着旁边的中年男子说着话。 “二弟,你将才看了那诗没有?”子西撑着身子,转头看着旁边的中年男子问道。 男子点点头:“好诗,章儿是越来越有德才了。” “他自小便聪颖异常,不想才十五之岁,就能作一句‘夙夜在公,在公明明。振振鹭,鹭于下’孺子当教,自有一番前尘。”子西说着,脸上带着笑意。 施夷光凑到熊朝耳边,对着子西旁边的中年男子,轻轻抬了抬下巴:“那是谁?” 熊朝跟着看去,手里的爵放在桌案上,转头看着施夷光,惊讶道:“他你都不认识?还做门客……” 熊朝嫌弃的看了施夷光一眼,一边回头,一边道:“那是我二叔,比父亲小些许。字子期。”说着,撇撇嘴: “现在做门客的,不是都先把主家了解透了才敢登门么?” “了解透的是长卿先生。”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子西旁边的子期,又问道:“是什么个官儿?” 熊朝头都没有回,只捏着个桑葚往嘴里一放,淡淡的回道:“大夫。” 这边施夷光还在听子西和子期讲话,旁边桌案的人便响起了窃窃的议论之声。 “王子章年岁不过束发之龄,便有这般好的文采?” 说话的是女声,只在施夷光旁边隔着一案的距离。 子期没有带子女来,所以除了最前面的桌案,后面都是空着的,施夷光微微偏头,便能直接看到隔着一案的说话人。 女子旁边坐着另外两个,三人都在窃窃私语。 “文采斐然。” 女子声音落下,便有另一女接道:“文采好又怎样,那般好的人,难不成你还想肖想?” 施夷光回过头,低下,不再言语。 纵然声音压得极低,不过施夷光耳力太好,清晰的听到几人的对话。 第82章 万舞 “好又如何,听说是个冷冰冰的人。话都说不上,再好也是个无礼的。” 旁边的女子闻言,道:“你要是见过他的人,许是茶不思饭不想了。”说罢,女子‘咯咯’的笑起来,掩面看向宫殿对面桌案后坐着的一名女子。 一起的女子也跟着看过去,接道:“也怪不得她,章王子的确好看,恍若天人,气质极好。” 施夷光眉梢挑了挑,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几个女子,见女子都看着宫殿对面,亦是跟着看了过去。 目光落在殿对面正说着话的姜许身上。 她收回目光,敛下眉眼,微微靠近熊朝,道:“王子章,如何?” 正吃着桑葚的熊朝听得动作一顿,脸黑了黑,目光若有若无的朝着对面的姜许扫过,而后朝天翻了个白眼:“不如何。” 而后坐正身子,声音却带着不屑:“是个无礼之人,明明长了一张嘴,却跟个哑巴似得,寡言少语。”说着,熊朝停了停,转头看向施夷光。 “细细说起来,倒是跟你一个德行。”熊朝补充道。 施夷光翻了个白眼,没回声。 大殿一阵响动,施夷光抬了抬头,便见着殿外有侍者搬着青铜甬钟和编钟。一旁挂着木锤。 这是要观舞闻乐了。 一排乐器排好,行乐者对着上方的楚昭王和楚王后行了礼,这才转身拿起木锤,开始敲了起来。 悠扬的钟乐之声传来,从殿外缓缓走进一群面上涂着红颜料的男子,左手握着龠(yue四声)管(古代乐器,形似笛子),右手挥着雉翎尾,在殿中开始迎合着钟乐声起舞。 施夷光看着面前跳着舞的一群男子,轻轻的叹了口气。 恕她现代‘妖艳’的思想浸濡过深,欣赏不了这样的舞蹈。对于她这个粗人来讲,面前这些拿着鸡毛和木笛的舞,跟跳大神差不多。 “你在这儿等我,我出去下。”前面的熊朝转头低声对着施夷光说道,而后便撑着起身,绕着大殿,向着外头行去。 施夷光看着熊朝的背影,抬头看了看对面的桌案。本该坐着那名女子的低案后,人却是不知去了何处。 面前的乐声此起彼伏,万舞(注1)还在跳着,健美的舞者舞姿潇洒。 熊朝向着殿外走去。 现在天色朦胧,宫灯已点。烛火在宫殿外的石柱上摇晃着。 熊朝出了殿门,向着宫外铺着的石板路行去,夜间朦胧一片,两旁的石柱上有灯影在晚风中摇摇晃晃,影影绰绰。 熊朝绕着花丛走着,不过片刻,便看见前方亭子中走出来的女子。 女子颔首款步而来,头上带着各色玉珠挽成的一支花钗,藤黄色丝裙的角在晚风之中被吹起,轻荡着。旁边的菊花丛烂漫美丽,夜色之中看不清晰,却另有一番幽静之感,衬的那从亭子走出来的姜许也更加恬然美好了。 熊朝站在石板路口,双手揣在腹前,拢在袖子里头不停的搓着,面上却是尽量表现的淡然再淡然。 “好巧,阿许也来这儿看夜菊么?”熊朝站在石板路上,看着已经提着衣裙走近的姜许。 隔着约莫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姜许便停下了脚步,她抬手,看着熊朝,面色温婉,声音却有些凉:“倒不是来看夜菊,路过而已。” 说着,也不待熊朝回话,轻轻点了点头,当做礼,便要绕过他往外走去。 熊朝见此,赶紧往后退开一步,拦在了姜许身前。 姜许被拦住,抬头,看向熊朝,淡然的面上眉头皱了皱,声音有些不耐:“公子朝,你这是作何?” 熊朝也不怯,只是看着姜许,声音有些犹豫:“我,做了一只花钗,倒是跟你很衬。” 说着,便双手捧上一只琼瑶玛瑙四色珠子做成的花钗,向着姜许递去。 一边递去,一边目光向着姜许的头上扫去。 一扫,熊朝便顿住。 刚刚在大殿中,姜许头上明明只有一支翠玉佃,这出来一趟,如何就多了一支花钗? 见着熊朝向着自己的头上看来,姜许眉头皱了皱,而后头微微偏了偏,似乎想将头上的花钗躲开熊朝的目光。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许无德才,不敢收。”姜许说完,冲着熊朝轻轻低了低头。做了礼便要绕开他往外走去。 熊朝忽而往后退一步,又挡在了姜许面前,看着她,面上有些沉郁:“这是熊章送的对不对?” 姜许抬头急急的瞪了一眼熊朝,赶紧斥道:“熊朝你莫要胡言!”说着愤愤的跺了跺脚,而后抬起手臂,掩面便从一旁撞开熊朝的身子往外疾步而去。 跟在姜许身后的丫鬟转头,白了一眼熊朝,也急急的跟了上去。 熊朝置若罔闻,只是侧着身子,看着姜许跑远的身影,面上沉郁难过。 “是熊章送的罢。”熊朝喃喃道。 那支花钗,跟熊章送给芈堇的一样。 都是熊章亲自做的? 姜许的身影慢慢的疾步走远,熊朝还站在原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石板路发呆。 两旁的秋菊压着枝桠。 熊朝重重的叹了口气。 “哈,被小美人拒了,心情不好?”一旁忽的出现了笑嘻嘻的声音。 熊朝猛地回头,便见着端叔羽从另一边的花丛路上走了出来。 熊朝眉头皱起,不悦的大声道:“端叔羽,你何时来的?!” “在你们之前。”端叔羽说着,走到熊朝旁边,看着他。 “你听到了多少?”熊朝看着端叔羽,板着脸。 端叔羽站在熊朝对面,一手捏着旁边的菊花瓣儿。嘻嘻笑道:“不多不少,将好听完。” 说着,笑了起来,连带着肩膀都一耸一耸的。 “哎,我们可怜的公子朝啊,明明相貌尚且算俊美,怎么那别人看不上呢?”端叔羽说着,又嘻嘻的笑了起来,佯装认真的看着熊朝的面上:“不过要认真说起来,皮相的确要比王子章差那么一点儿。” 熊朝听得脸上愈发黑了。 他转过身子,冲着路旁的菊花一脚踹去,恨恨道:“熊章有什么好!成天跟个木头一样!”说着,对着菊花丛又是一脚,接道:“除了长得好看,还有什么用!” 第83章 阳城 端叔羽听着熊朝的话,看着怒火冲冲的熊朝,揶揄道:“既然王子章什么都不好,那你干嘛还要把自己装成他的模样?” 熊朝闻言,转头黑着脸看着端叔羽,气的脸黑着。 “哎,好了好了。”端叔羽冲着熊朝摆摆手,看着他道:“天下美人多得是,这个不行,再换个呗。” 熊朝听得冷笑一声,看着端叔羽:“你说的轻巧,那为何我三妹拒了你那么多回,你还是撵着她不放?” 端叔羽听得,身子一顿,撇了撇嘴,而后看着熊朝,声音淡淡的道:“芈丘跟姜许可不同,姜许是齐宫的女子,来楚国,那是齐宫与楚宫之间的事儿。” 真要是牵扯到熊朝身上,令尹大人还不一定答应呢。 说罢,也不待熊朝回话,便笑嘻嘻的道:“我看你那花钗做的挺好,姜许不要,我要。” 熊朝恨恨的白了他一眼:“你要来送阿丘么?!混蛋!” 说着,也不待端叔羽说话,转身便向着石板路上走回。 “哎,反正她不要,你又不能用,不如给我!”端叔羽在后头跟着,一边疾步走,一边说道。 “滚。”熊朝看也没看端叔羽一眼,便不悦的说道:“第一次拒,我就送第二次,第二次拒,我就送第三次。还轮不到你。” 跟在熊朝身后的端叔羽咧着嘴,嫌弃的看了一眼熊朝,哼唧了一声,没再说话。 夜色愈弄,路旁的灯罩被晚风吹的摇摇晃晃。 宫殿之中钟笛之声不绝于耳,拿着雉翎尾跳着的男子健美的身姿在宫殿之中愈发俊美。 熊朝走了出去后,施夷光便坐在原地,安安心心看起殿中的万舞。、 这舞乍看不咋的,认真看下来,却有另一番滋味。而跳舞的男子,在夜色和华贵通明的宫殿之上,也愈发显得迷人。 忽而,施夷光脑中一道金光闪过。 施夷光目光扫过大殿,只见殿中众人也闲情惬意的欣赏着殿中的舞蹈。 她似乎晓得,为何……以前的人,会有那么多同性恋了…… 跳舞的是男子,健美的是男子,迷人的是男子,放眼望去,殿中观看的,大多也是男子…… 这就是,古代女同没听说几个,鼎鼎有名的男同却不少的原因??? 施夷光低下头,轻轻的呼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这边脑子里正想着其他的事儿,面前却是响起来一阵清清朗朗的男声。 “令尹大人近日安好?” “自是安好。”回声的是令尹子西温笑着的声音。 “上次一见,已是一年之前,今日便特意前来与大人共饮一杯酒。”清朗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施夷光抬头,扫过令尹子西面前说话的男子。他手里拿着青铜的三脚爵,对着子西温笑着。长相普通,年岁约莫二十三四,衣着不算华丽,不过干净整洁,彬彬有礼,让人看着尚算舒服。 施夷光眼光扫过,正要低头,倏忽之间,那男子却是移过目光,跟施夷光的眼神对上。 施夷光心下一沉,缓缓低下了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之前有熊朝坐在她前面,自己看着不过是一个随侍的模样,过往的人没一个注意到她的。现在熊朝一走,施夷光便直直的坐在子西的身后,且中间还隔着一个空酒案,倒是显眼了些。 可饶是如此,大概也不会有人注意她一个跟侍者无二的人罢? 施夷光心中默想。 “令尹大人入宫赴宴飨,怎还带着一个稚儿同路?”前头清朗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奴仆么?” 施夷光咬了咬唇皮,皱起眉头。 娘的…… 闻言,子西往后转来,目光落在是以光速身上,又很快的挪开,回头看向面前的人道:“非也,乃是坐下门客。” 听闻此言,面前的男子眉头一挑,带着微微惊讶的声音响起:“哦?竟是门客?!” 话音一落,施夷光便觉着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小小年纪,竟能做大人的门客,真是让人惊叹。”清朗的男声说着,语气带着惊叹。 子西笑着,谦逊道:“年纪虽小,不过学识尚有,便寻来做犬下先生。” 听着子西的话,施夷光却是心中有些诧异。 “如此,可能允我冒昧的跟小先生说上一二句?”那清朗的男声响起。 子西但笑不语,转头看向身后的施夷光。 不知为何,施夷光心中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可连令尹子西都允了,她总不能不理会。于是抬起头,看着那温笑着的男子,尽量表现的疏离淡漠,却又不失礼数。 “足下请讲。” 施夷光表现的疏离淡漠,是想让面前的男子见此能少说些。哪知那男子见到施夷光冷清的样子,眼中却是来了兴味。 “不知小先生,今岁几何?”看着施夷光面上冷清,男子声音依旧礼貌而温和。 施夷光端坐在自己的蒲团上,身子直着,面无表情的道:“十有四矣。” “哦?竟还未及束发之年。那不知,小先生如今都读了哪些书?”男子无视这施夷光的冷脸,继续温和的道。 一旁的子西亦是转头,看着施夷光。 “人道之书。”施夷光回答的言简意赅,不多说一个字。 “人道之书?”听着施夷光的话,面前男子的眼中兴味更盛,竟直接问道:“那先生可能回我,何为‘人道’?” 施夷光冷眼看着面前的男子,男子眼中的兴味每多一分,她就冷上一分。看着面前喋喋不休问着自己的男子,心中早已不耐烦。 男子问她如何,她是不怕。但就怕话太多,引得旁边人注意。这宫殿上,可还有一位越姬呢。她看着前方的男子,冷冷的吐出两个字:“不能。” 施夷光生怕多说一个字,便引得旁人注意。 闻言,那男子先是一愣,而后灿灿一笑,转头看向子西:“这稚儿向来都是这么寡言么?还是只对我?” “阳城君可莫要多想。”子西亦是跟着笑回道。 一听子西的话,施夷光的身子僵了僵。 将才子西叫了什么? 阳城君? ??? 第84章 利诱 “他啊,一直都是如此。”子西的话还在继续,他转头看了一眼施夷光,继续回头看着阳城君笑道:“将进我府上时,许长一段时日,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哑儿呢。” 施夷光抬头正视着那阳城君。 听到没有,是个少言没趣的,性子很差的,不要打什么主意了! 想至此,施夷光的面上更是冷峻了些。 “哦?”阳城君端着的爵放下,看着面前一脸冷冷的施夷光,笑着道:“那岂不是别有一番趣味?” 说着,转头看向令尹子西,笑道:“现在看到我们还能做到不骄不躁,淡然相对的平民稚子,可不多。” 施夷光一听,放在腿上的双手捏着紧了紧。 怎么说秉文也是令尹府上的人,听到别人夸自己府上的人,子西自然是顺承。他看着面前阳城君染着兴味的眉梢,勾着唇温笑着,看不出脸上的情绪,也不作答。 阳城君转过头,看向子西,端起桌上的三脚爵,冲着子西比了比,喝了一口,道:“这孩子,我越看越是欢喜,不知令尹大人可舍割爱?” 施夷光听得心里‘咯噔’一声,缓缓转头看向子西。 虽然她对同性恋并没有什么歧视,可是……她自己,是死也不可能做同性恋的啊!还是跟一个男同……这个时代,她这个年纪,沦为贵族***…… 施夷光菊花一紧,双腿夹着,连带着身子都崩了起来。 不敢想…… 施夷光看着令尹子西的眼睛眯了眯,被宽大的袖子掩着的双手抱着,一下下的搓着。 子西大人,万万不可,答应啊…… 令尹子西转头看向施夷光,目光从施夷光依旧淡然冷漠的面上扫过,转头看向阳城君,缓缓的摇了摇头:“怕是要让阳城君失望了,此儿乃是故人所托。若是故人回来接人,我把人给丢了,那就是有罪了。” 子西话音一落,施夷光的鼻子里就呼出一口气。绷着的肩膀也慢慢的软了些许。 万幸万幸。 即使她有一身的武功,但在一个奴隶制社会和等级制度分明的大环境下,真要是被贵族玩弄,她撑死也翻不起一个浪花的。 所有的事儿,她也只能隐没在阴影里,徐徐图之。 “我东三十里的土地肥沃,年收两次粮食,偏还不是平民交税,是我自己的。若是能给大人所带的军队供给,倒是我的荣幸。”阳城君温笑着的声音再一次想起,说罢,他看着面前带着惊讶之色的令尹子西,又道:“再者,故人若来接,你写信给我便是。细说起来,这也算不上要,只是借罢了。” 令尹子西看着面前说话的阳城君,面上有些晦暗。他转头,看了眼已经微微垂着头敛着眉的施夷光,回头看向阳城君。 一个稚儿,让阳城君一开口就这般大手笔? 这个阳城君,有病吗?竟然用封地三十里的肥沃之地粮食换她。她想高兴自己这么值钱的,可是却高兴不起来。 这么诱人的条件,熊申这厮会不答应?! 果不其然,子西再开口时,已经松了口。他看着阳城君笑着道:“阳城君一片赤诚,我倒是不好阻拦。只是,秉文非奴仆,你还要问问他是否愿意同随?” 说着,子西转头,看向施夷光,面上笑着,眼中却没有笑意:“秉文,阳城君封地五百里,如今他欣赏你才识,你可愿移尊为他门客?” 说是问她的意见,也不过是表面功夫。这意思,两人的决定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施夷光看着一脸温笑着的子西。 门客?门你娘的大西瓜皮啊!当老子傻么。 她目光扫过,看向还盯着自己温笑着的阳城君。这温笑如今在施夷光的眼里,愈发猥琐起来。施夷光正要说话,便听旁边一道男声截过。 “门客?什么门客?” 这边说话的人都转头,熊朝绕着殿走了过来。 他面上有些不霁,径直走到施夷光和子西中间的桌案上坐下,将将挡住阳城君和子西的视线。 熊朝坐下时,顺手将施夷光往自己背后拉了拉,坐定,向着阳城君一礼,而后转头看向子西:“父亲将才说什么门客?” 子西看着熊朝,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而后道:“阳城君看中秉文才识,想要聘为门客。” “万万不可!”子西话音一落,熊朝便轻呼拒绝。 且!片刻之前,自己心仪的女子被熊章那厮蛊惑,现在,连自己唯一一个用的顺手的随侍小子都要被人抢走? 谁都想夺他的东西,他就那么好欺辱不成?! 子西转头,有些奇怪的看着熊朝。自己儿子,没有这般失态过呀。 阳城君坐在一旁,看着熊朝,笑了笑,而后转头看向子西:“公子倒是爱护的很。” 闻言,子西眉头一皱,看着熊朝,眼中有些怪异。 熊朝是他的长子,平日里知礼知趣,一向未失态过。 施夷光老实的跪坐在熊朝身后,目光转头看了看周围。阳城君要人约莫就是一件趣事儿,旁边几桌的人都转头来看着热闹。 不过好在这个大殿中,还在赏舞听乐,也有许多大人在宫殿之中来往穿梭着敬酒同饮,如此,这边儿的动静倒是没有那么显眼了。 熊朝听着阳城君的话,没有回答,只是转身,看着子西,先是一礼,再回道:“先生虽小,但平日里教我的学识却是不少。向来只闻老师随意处置学生,从不曾听闻学生随意处置老师的。” 子西闻言,点了点头。 阳城君见此,接道:“公子,这可不算处置。不过是我倾慕先生才识,请先生过门做客罢了。” 子西转头,看向熊朝。 熊朝闻言,转头看向阳城君冷冷一笑:“我向来不屑于话中藏机,君所言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即为老师,子当以诚相待,既知前路,哪里有不管的道理?” 说罢,顿了顿,又接道:“我也不会因为老师年纪小,以华而不实之语迋之。” 熊朝说着,转头看向子西:“父亲说呢?” 第85章 拒绝 子西听着熊朝的话,看着他严肃的样子,赞赏的点了点头。斟酌了片刻,而后转头看向阳城君:“如此,怕要辜负君了。” 阳城君闻言,也不怒,只笑道:“这般罢,我也不强求,既然公子说学生不能为老师做主,那我们便问问秉文先生的意思罢。” 子西闻言,看了看熊朝,想要看施夷光,却被熊朝挡住了视线,只得作罢,转头看向阳城君,点点头:“那就问问他的意思罢。” 说着,抬头看了熊朝一眼,示意他让开。 熊朝在自己父亲的眼色下,也不好硬撑,只得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让开挡住的视线。 施夷光端正的跪在在后头,熊朝让开之后,面上没有多的表情,只静静看着面前的几人。 “先生的意思,是如何?”熊朝转头,看着施夷光问道。不知为何,问出来是,熊朝竟有些紧张。他拢在袖子里头的手捏了捏。看着施夷光的面上,威胁的挑了挑眉。 施夷光见此,缓缓转头,看向阳城君。 阳城君端着的三脚爵里轻轻摇着,看着施夷光的面上带着浅笑,轻声道:“我有百里之地,若是先生能聘于鄙门,便能允你衣食无忧。先生是才德俱备的人,多不看重钱财,但若是家中有需,阳城门中家财,先生自取便是。”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先生不弃,还能将家中老者接来,另置小院侍奉。” 这条件开的,完全是一个上客所享的呀。上客是什么,那是主人最为依仗敬重的先生,而施夷光现在,在令尹府,说是有门客的名头,可连下客都比不上,顶多就是个公子陪读的存在。 子西倒是觉得没什么怪异的,毕竟着阳城君为了挑中的一个男倌儿,再大手笔的都有过。 熊朝这边却有些不淡定了。他看着面上冷清的施夷光,眼睛眯了眯。 跟他相处这么久,他自然知道,这小子这眼神,就是有什么说动他了。 钱么?那句‘家中钱财自取便是’说动了这小子么?一定是了!他这么爱钱的人! 且!现在阳城君在,他总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提醒这小子人不是养门客,是养男宠的吧! 施夷光看着阳城君,没说话,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熊朝看的越急了。他偏着的脸冲着施夷光使劲儿的做的脸色。出门前是叮嘱过得呀,不会真忘了吧! 熊朝越想越急,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急。怎奈心里头就是提着,看着施夷光,搓着掩在袖子下的手。 须臾之后,施夷光看着阳城君,开口道:“能得阳城君赏识,乃是秉文之幸。”说着,双手打开,荡着袖子合起来,冲着阳城君伏地一礼。 见此,子西有些不屑的勾了勾唇角,别开了看着施夷光的目光,便要转头。 熊朝闻言,拢在袖子里头的双手捏着,紧紧的盯着施夷光,抿着嘴,脸色有些难看。 旁边的脸色施夷光不予理会,只是端正的行着礼,礼罢,又起身,看着阳城君,一板一眼道:“圣人有言,侍奉君、主,当以‘忠’为先。鄙人已奉令尹门下,哪里又会有再奉第二主的意愿呢?再者,鄙人在令尹府得大公子赏识,已被拜为师,” 说着,施夷光顿了顿,转头看向熊朝。 熊朝一听到施夷光不跟着人走,心里头的石头落了下来,便没有再认真的听她后头的话,也不觉有异。此时看着施夷光的目光,只是恭敬的一点头,面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子西听到施夷光的话,却是整个眉头都挑了起来。 拜为师,跟随侍解惑,可完全是两个事儿! 子西目光落在熊朝面上,见他一脸轻松淡定的样子,眉头皱了皱。 顿了之后,施夷光回头看着阳城君,接道:“公子于我有知遇之恩,乃得赏识,也只能以身相报。公子不弃,便会一直相随,教习左右。” 一旁的熊朝闻言,看着施夷光,眸光一闪。 说什么? 若他不弃,便一直相随? 施夷光说着,向着阳城君又是一礼:“是我辜负了君的好意。” 虽然那句家里钱财随她用真的让她有些动心,但是,人这辈子,不能只追求钱啊。做人还是要有底线的。 阳城君听着,面上的笑容淡了淡,而后又笑起,他挥了挥袖子:“无碍,先生是忠义德才之人,我能赏识,自然别人也能赏识。” 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熊朝,而后端起酒杯起身,转身看向令尹子西:“如此,我便不在这里扰了大人雅兴了。” 说着,端着爵敬了敬。 子西起身,回敬。而后看着阳城君向着旁边走去。 这边的热闹很快散去。阳城君走后,又变得安静起来。 子西回过头,看向端正的跪坐在熊朝身后的施夷光,开口道:“秉文,做这么久,饿了未曾?”将才那一番话,虽不是大义凛然,但任谁听了都会动容。 年纪如此小,便能有如此忠义禀直的见识,实属难得。 子西看着端坐着的施夷光,明明都已十四,个头却是比同龄孩子矮了些许。这似乎是自他进府之后,第一次认真的看他。如此心境的稚子,好好培养,日后定能成才,按他之言,若是朝儿不弃,能一直相随,说不定能成为朝儿的倚仗。 听到子西的问话,施夷光有些惊讶,她抬头看着第一次正眼看着自己的子西,有些疑惑,却也尽量不表现出来,只道:“尚好。” 子西见此,点点头,又道:“待会儿归府后,多吃些罢。” “是。”施夷光应声,也不多言。 子西看着施夷光,也回过头,看着宫殿上奏起的新乐。 熊朝也跟着转头看向施夷光,施夷光抬头,看着他。眉头一挑,带着询问。 熊朝只是抿着嘴一笑,身子向后挪了挪,伸出手肘,对着施夷光的胸口捅了捅:“看不出来你小子还蛮义气的嘛!” 施夷光的胸被抵的一痛,她皱起眉,弓着腰倒吸了一口气,抬头狠狠的白了一眼熊朝,压低声音,冷冷的吐出一个字:“滚。” 第86章 颠簸 晚宴散的时候约莫是戌中了,施夷光从午时过后,到这会儿是一点没吃东西,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一跟着大部队出了宫殿,就想着要回去。 来时,她是跟在熊朝的马车旁边走来的,回去时,令尹子西亲自下了个令,让施夷光跟着熊朝一道儿坐着马车回去。 熊朝以为是施夷光之前的忠义让子西另眼相看,于是对上马车同坐的施夷光也不觉有异。可施夷光只道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过是之前,她在众人面前说,熊朝拜了她当先生罢。子西再怎样,也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长子礼拜的先生却跟侍者一般跟在马车旁边。这是大不尊。 于是施夷光也心安理得的坐在了马车上头,一开始也是端庄挺直。马夫执鞭,马车缓行。 熊朝转头看着端正坐着的施夷光,身子向后靠去,双腿岔开,姿势放荡,撇嘴不在乎的道:“好了别装了,反正这儿就我们两个。” 施夷光偏头,看着熊朝,胸又有些隐隐作痛了。她白了一眼熊朝,没说话,不过端正坐着的身子是放松了些许。 “待会儿在路口停下,我直接回去。”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靠着车壁揉着肩膀。 将才一直跪着,低眉颔首,脖子都快断了。而后把短靴脱了,开始隔着白袜揉着脚趾头。 跪的时候,脚踝往后拉着,整个脚趾头都别着,时间长了,也是酸的很。 “直接回去?”熊朝看着揉着脚踝搓着脚趾的施夷光,皱眉道:“父亲不是让你回府上先用膳么?” 施夷光抬头白了一眼熊朝:“算了吧,去府上吃,一大堆繁文缛节,等吃过饭大概都过子时了。” 人都饿死了一半。 熊朝看着施夷光,看着她一脸痛色的揉着肩膀捶着背,试探的问道:“有那么累吗?” “你试试在那儿跪着一动不动几个时辰试试?”施夷光没好气的抬头白了一眼熊朝。早知道来这王宫这么累,半天还滴水未沾,就不该答应熊朝。 熊朝看着施夷光,有些理解不了:“我每天都这样跪的呀。” 施夷光揉着胳膊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看熊朝。 是啊,这个时期,好似所有人都是跪坐的。一坐一天的也不少…… 可是坐惯了现代沙发的她,还是有些受不了这跽坐。施夷光伸开腿,揉着膝盖,冲着挡着自己熊朝的大腿踢了踢:“让开点儿。” 熊朝看着施夷光,嫌弃的扁扁嘴,身子却也往旁边挪着。 马车有些颠簸,两人跟着马车都在里头摇晃着。熊朝一挪,将好马车似是压过了一个石头,整个车厢都猛的一晃,熊朝张开双臂,整个身子向着施夷光偏过来。 施夷光靠着车壁,稳着身子,穿着白袜的脚一抬,脚抵在熊朝的胸口,堪堪定住熊朝晃着的身体。 车厢稳住,施夷光足上用力,熊朝身子受力往后一倒,稳稳的靠在车壁上。施夷光收回腿,继续按了按起来:“我马上就要下车了,钱结了吧。” 熊朝听得一愣,看着施夷光有些茫然:“什么钱?” “一两金子啊!”施夷光手里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抬头直直的看着熊朝:“你说我陪你来宫里就给我的。莫非忘了不成??”施夷光说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生怕熊朝赖账的样子。 熊朝恍然,而后看着施夷光摇摇头:“我身上怎么会带金子?” “你小厮呢?” “他们也没带啊。” 施夷光冲天翻了个白眼。盯着熊华:“那你说,怎么办吧。反正说好了是今天结的。” 熊朝皱起眉头:“明天给你行么?” “行啊,那明天就是三两。”施夷光道。 熊朝听得张了张嘴,惊道:“三两?” 施夷光点点头。 熊朝抿起嘴,看着施夷光,然后屁股向着施夷光挪近了些,盯着施夷光,道:“秉文,你一介先生,为何会这般爱钱财?” 爱到让人觉得有些不可理喻的地步。 施夷光低着头,揉着脚踝,正想说话,车子倏忽之间猛的一簸,熊朝撑在车板上的身子整个都往外扑去。 施夷光按着脚踝的身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熊朝给扑倒了。 施夷光抬头看着呼着痛的熊朝。 熊朝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施夷光。那一双杏眼清澈晶莹。像是一对棕色玛瑙珠子,璀璨光彩。 熊朝这一看,便看进了施夷光的眼睛里。整个人愣住。 “看够了没有?”施夷光板着脸看着上头的熊朝问道。 熊朝将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就被施夷光打飞了出去,撞在车壁上,‘闷哼’一声。 施夷光撑起身子,转了转脖子,转头白了一眼熊朝:“安分点儿。” 熊朝撑着身子坐好,一边摸着撞得有些疼的背,一边抬头看向施夷光:“你能不能轻柔点儿?” 施夷光没说话,只是转过身子,撩开了车帘,看了看外头打着灯笼的跟车仆人,和黑漆漆的街道。 “马上要到路口了,快给钱。”说着,施夷光放下帘子,恶狠狠的看着熊朝。 熊朝抬头,触到施夷光的眸光,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挪开了目光。 “赶紧的,给不给一句话啊。”施夷光看着一脸怪异的熊朝,不耐烦的说道:“现结一两,明日补,三两。” 熊朝心中有些异样,伸手捂住心口,一***到了个物什。 熊朝皱了皱眉,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支琼瑶花钗,盯着看了看。面色有些沉。 “这个给你罢。当做那一两金子。”熊朝说着,将手里额花钗递给施夷光。 施夷光看着熊朝那支花钗,一看便知是珍贵的。她接过,嘴中却是不屑的道:“你给我个女子的物什,我能作何?还来不得那一两金子有用。” 熊朝抿着嘴,白了一眼施夷光:“白送你了行不行,明儿我再补上那一两金子可好?” 施夷光闻言,看着手里的花钗思虑着。花钗她是不能用了。但是这好歹也是金子做的,上头绕着的琼瑶,到时候拆下来还能卖钱。 第87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想至此,施夷光勉强的点点头,将那一支花钗揣进怀里:“行,那一两金子明天给我。”说罢,撩开窗帘看了看车外。 “呀,到了。”施夷光说着,赶紧回身穿好短靴,理了理衣襟。弓着身子撩开车帘,端庄的道:“劳烦前辈将车一停。” 年长的马夫闻言,转头,看着端正有礼的施夷光,面上笑着应声。勒着马缰。转身撩开车帘。 马车停下,车帘撩开,施夷光端正的跽坐着,转身向着熊朝点头行礼:“那我便先归去了,公子路上缓行。” 熊朝看着一瞬间变得端庄正直的施夷光,嘴角微不可查的勾起,他咳了咳,压住笑意,冲着施夷光跪着行了师生礼:“先生走好。” 施夷光起身,低身走向车外,跳了下去。 马车旁边的侍从见此,递来一个灯笼。灯笼将递到施夷光手上,车帘又撩开来。 里头伸出熊朝的头。他看着那个侍从,道:“景人,你送先生归去。” “是。”侍从应声,又伸手接过施夷光手上的灯笼,冲着施夷光比了个请的姿势,恭敬的道:“先生,请。”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还撩着帘子看着自己的熊朝,而后转身跟着奴仆景人向着黑兮兮的街道走去。 熊朝看着施夷光的身影,轻轻的吸了一口气,而后回头,看着马夫:“走吧。”说罢,放下帘子,坐回了车内。 熊朝靠着车壁,缓缓的闭上眼睛。 那一双棕色玛瑙般的眼眸又浮现在脑海。明明没有施任何粉黛,为何,为何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那双带着点点流光的眼睛,为何自己会觉得,竟不像是男儿该有的眸子? 熊朝睁开眼,使劲儿的摇了摇头,不要胡思乱想了!秉文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儿,不要乱想了! 一夜不过是眨眼之间。 施夷光第二日去令尹府要了那一两金子,便归家了。没有多留。 她回家之后,喂了小黑犬,拿着幡便去了都城的东边,陈音家门口,摆上了算命摊子。 来往的行人偶有驻足,算上一卦。 那日之后,施夷光的日子又回到了平静。每日上午去令尹府,下午到陈音门口蹲着算命。 秋色越来越浓,秋末之后,冬至对于这个时代又是一个节日。 立冬这日,是每年一次的迎冬节,王率三公九卿大夫迎冬于南郊,还,乃赏死事,恤孤寡。 后日便是迎冬节,楚国偏远,也会跟着周王室过这迎冬节。这一回节日,施夷光是决定,熊朝给她再多钱,她也不打算再跟着一起去了。 临近迎冬节,天儿越发冷,秋末的黄叶早被吹光了去。树杈上光秃秃的一片,好不凄清。 陈音家里那棵枣树也被秋风吹的只剩下光秃的枝桠。 还有两日便是迎冬节,这些日子,每日下午施夷光都在陈音家外摆着算命摊子,三钱一卦,国际通价,加上算的也还准,倒也吃香。日日下来,也存了好些楚国可用的钱。 这一日,施夷光摆着摊子算命,一妇人算完了,却又觉得施夷光收的钱多了。硬是不给。 “大娘,我这儿一卦三钱,这还贵?!”施夷光一手拿着投八卦的石头,一手指着自己的八卦:“我这可不是走江湖迋人的骗子?我的八卦命道占卜,那都是传承圣人大家的!” “你说圣人大家就是圣人大家?”那妇人插着膀子,看着面前矮小的施夷光:“要真是圣人大家,你会在这儿算命讨生?要我说,一钱就不能再多了!” 妇人旁边跟着的小孩儿嘻嘻的笑着,一手抓着妇人的衣裳,眼睛盯着施夷光面前的八卦和后头装钱的瓷罐子眼珠子滴流转着。 “一钱?你见过哪儿算命是一钱的?最低等的卦也是三钱啊!”施夷光秉着做生意顾客是上帝的原则,压着性子,看着那膀大腰圆的妇人道:“我这儿是国际通价,算的是好卦,收的可都便宜着。” “国际通价是什么玩意儿?”那妇人看着施夷光反问道,面上带着疑惑。说罢,又摆摆手:“人家三钱是人家,你一个小娃娃,我给你一钱都是看你可怜!” 施夷光看着那妇人,面目无神的一哼笑:“你她娘的死胖子,是不是看老子人小好欺负?” “什么?”妇人听着施夷光骂人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听不懂,但好歹能知晓最后两个‘欺负’二字是什么意思。 “欺辱你?”妇人看着面前人小势弱的施夷光:“老娘要是欺负你,就压根不会给你钱。” 施夷光站起身子,看着面前无赖至极的妇人,怒极反笑。 “死肥婆,趁我没有发火之前,给钱。”施夷光站起来,恶狠狠的看着面前的妇女。 若是平日里,这一钱她是无所谓的。但这钱少,也不是别人该欺辱她的缘由。要是楚国王宫贵族也就算了,忍一时她也不是不能忍。 面前这膀大腰粗的死肥婆也想站到她头上拉屎? 妇人看着面前人不大点儿,却是一脸凶恶的施夷光,愣了愣:“你发火?发火能怎样?”说着,冷笑一声:“不成来打我?”说着,妇人看着施夷光撸了撸袖子。 “我丈夫可是官府矢人,你敢如何我?” 原来是家中有当官儿的,怪不得这么猖狂。施夷光看着站在八卦前面的妇女。 矢人,官府管弓矢的小官儿。 忍吗?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肥婆,身上的破布衣服是补了又补。官儿?鬼的官儿。她年纪小好迋么。 她深深的吐了一口。 官儿她还真不怕,最烦的就是惹上地痞流氓。 拉屎就拉屎吧。她不是游走的江湖人,把人打了,却还得在陈音门口蹲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施夷光垂下头,再一次坐回去,压着性子,对着面前的妇人道:“滚吧。” 妇人看着施夷光,哼哼唧唧了几声,而后拉着旁边的小男娃走开了。 施夷光坐在八卦后头,妇女拉着那男孩儿,绕进房子旁的巷子里,一转眼便不见了。 天儿阴着,有些冷。施夷光穿着青灰色的棉袄,心里一股火没发出来,有些燥。 罢了罢了,就几个钱。 施夷光顾自的安慰着自己。 第88章 抢钱 前方的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郢都是大都,偶尔有一两辆马车驶过也不足为奇。 施夷光胸口的燥气还没有散过,扯着领子还坐在八卦后头,偏头便看见一个小孩儿从巷子里头伸出了一口头。 施夷光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那男童身上。可不就是将才那妇人带着的孩童?施夷光黑起脸没说话,只盯着他。 男童伸着脖子看着板着脸的施夷光,嘻嘻一笑。 施夷光别过头,不再看那小男孩儿。她怕自己忍不住,把他揍一顿。 那男童见施夷光挪开了目光,眼珠子滴溜一转,而后落在施夷光旁边的瓷罐子上。 施夷光一手扯着棉袄的领口,一口捏着算命的石子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开始吆喝起来。 将吆喝不过两声,旁边动静起。她偏头,便见着那巷子里头的孩童撒着脚丫子跑到自己这边儿,拿着她装钱的瓷罐子就跑。 施夷光一顿,看着抱着瓷罐子跑开的孩童,眼睛眯起。 抢她的钱? 敢情将才那一幕,就是为了试探她好不好欺? 施夷光的脸黑起,手里拿着的石子儿捏着,看着抱着她钱瓷罐儿跑的飞快的小毛头。 手腕一动。 石子飞出,那跑着的小毛头还没到拐角口,腿一软就向着前头栽去。饶是这样,那小毛头手里头端着的瓷罐儿却是被他死死的抱着,未伤丝毫。 小毛头一脸痛色,腿窝里还疼的紧,他一边摸着一边爬起来想要继续跑。 刚屈起身子,面前就被一个阴影给挡住了。他脑袋一抬,看着直直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男孩儿,皱起了眉头。 施夷光冲着小毛头伸出手,板着脸:“钱拿来。” 小毛头抱着瓷罐紧了紧,身子往后挪了挪。 施夷光再一次深吸一口气,弯下身子,抓住小毛头怀里的瓷罐子往外拉。 小毛头死死的抱着不松手,施夷光拉了几次都没拉出来瓷罐子。 那小毛头一边死死抱着罐子,一边看着板着脸却小胳膊小腿的施夷光,忽而大叫:“抢钱啦抢钱啦!!!” 周围行过的人纷纷看过来,又纷纷避开。 施夷光动作一顿,看着面前大叫着的小男孩儿,眉毛一挑。而后绷着脸,抬起脚,一脚狠狠踹在小毛头的胸口:“去你妈的!” 一直告诫着自己,要听孙先生的话。活在中国传统之中,就要遵守一下中国传统的尊老爱幼文化。 但这事,她这性子,忍不了了。 还喊抢钱?以为她会跟他讲理,还是会讪讪的离去? 这一脚可不轻,小毛头胸口一阵剧痛,身子向后跌去两三步的距离。哪儿还有力气抱着瓷罐子,双手只能捂住胸口蜷缩在地上。 瓷罐子倒在一旁,里头的钱散出了些许。施夷光走过去,把钱都装好,抱起瓷罐子,看着一旁抱着胸口蜷缩在地上叫唤着的小毛头,抬起脚对着他的身子又是两脚。 “想欺负老子,小王八蛋子。” 施夷光黑着脸看着地上的小毛头,抱着瓷罐骂骂咧咧的就要走开,也不顾及周围行人异样的眼光。 脚将提起要走开,忽而旁边的巷子里冲出一个妇人,一把扑倒抱住施夷光的大腿,大哭道:“天老爷啊,我的儿!” 施夷光的身子被拉扯住,低头看着抱着自己的妇人,冷声道:“滚开。” “我的儿啊!”那妇人还说着,也不抬头看施夷光,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声哭到:“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疯癫的,如今偷了家里的钱跑出来!我的儿啊!” 看向这边的行人眼中的异样顿时变成了叹息,纷纷摇着头走过。好事的,还停下来,抱着膀子看着。 施夷光低头看着底下抱着自己大腿的胖婆子。 她以为只是走街串巷的地痞骗子,不想原来是江湖游荡的拐子? 这年头拐子不多,拐来可不是卖人的。莫不是卖成官妓?施夷光的眼睛眯了眯。官妓多为女子,可也有男的。 贵族里像阳城君那样养***玩少年的可不少。 这时代,官妓多是俘虏的或者官家挑出来的身材相貌俱佳的奴和婢。这是官家的正当职业,平民没有瞧不起的。可身份不同,是奴隶。一旦安上了奴隶的称号,在这个时代可就混不了了。 那妇人一边哭着,一边已经站了起来。她一手抓住施夷光的手臂,一手抓住她手里抱着的瓷罐子拉着。 两只手的力气都极大。若是平常她这般大的小孩子,大概早已痛哭了去。 施夷光这身子虽然如今练着,但也是细皮嫩肉的。手腕上的疼痛让她放开手里的瓷罐儿,任由那妇人抢了去。 她妇人见抢过了瓷罐子,面上欣喜之色一闪而过。手里的力道更是大了,拉着施夷光就要向巷子里走去。 施夷光任由那妇人拉着,也不讲话。 身后的小毛头已经爬了起来,双手抱着胸口跟着走进了巷子。 巷子人少,妇人不过走了两步,绕过一颗树,拐了一个弯儿,就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子,抓着施夷光的手却没有放开。只恶狠狠的看着面前的稚儿,啐了一口:“狗东西!”说罢,拉着施夷光的手一甩。 施夷光身上没提力,被这一甩甩开了两步。 “娘,把他卖前先揍一顿!”身后跟着的小男儿提着嗓子恨恨的道。 “自然要打。”那妇人看着施夷光冷笑一声:“这性子,不先调教好,怎么敢卖?” 说着,那妇人将手里的瓷罐递给小毛头,撸着袖子就向着施夷光走来。 巷子离着大路很近,也宽敞。人少,却也不是没人。甚至还会偶尔有一辆马车行过。 妇人却是一脸无所谓。偶有走过的行人看着,只当是家中母亲调教不听话的孩儿,也不多想。 施夷光看着撸着袖子一脸凶光逼近的妇人,旁边的小男儿抱着罐子咧着嘴看着施夷光嘻嘻的笑着,似乎刚才胸口那一脚已经烟消云散。 施夷光眯着眼睛,看着走到面前提着自己领口,已经挥起巴掌的妇人。 抬起手攀住那妇人抓住领口的手,转头一咬,小虎牙扎进肉里,偏头一扯。 巷子中传来一声嘶嚎。 施夷光死命咬下来的生肉一吐,啐了几口。嘴上还带着血。沉着脸盯着面前面前捂着手痛嚎的妇人,手上汩汩流出的血很快从指缝了流了出来。 第89章 教训 一旁抱着瓷罐子的小毛头已经傻了眼,看着嘴边还带着血的施夷光。 吃人肉的夜叉? 施夷光目光一转,便从妇人身上落在了小毛头身上。 那目光犹如跗骨之蛆,嘴上带着的血,看起来就像刚吃完肉的夜叉。盯着小毛头一颤,四肢一软,手里的瓷罐子就要落下。 施夷光向前疾步,稳稳的接住罐子,而后放到一旁的地上。 “不不不……不是”小毛头的‘我’字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施夷光一巴掌打跌在了地上。 小毛头捂住脸,抬着头还要说什么,施夷光抬起脚对着他的脸就是一踹。 哀呼一声,小毛头捂着脸上的脚板印就倒了下去。 施夷光回身,也不再管小毛头,径直走到那妇人面前,盯着面前捂着手哀嚎的妇人,冷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老子这里无门,你偏要闯。” 那妇人抬起头,看着神色皆异的施夷光,咧着嘴:“你个狗东……”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撑起来打人。 施夷光抬起脚尖对着那妇人脑袋一踹。 妇人脑袋被踢的一晃,力太大,让她整个人都晕了起来。 施夷光打的不是花拳绣腿。她如今身子力道没有往日大,可好歹知道死穴在哪里。 妇人在抬起头的时候,鼻子里头已经开始流了血。 施夷光蹲下来,一手指尖插进妇人的头发里,一手撑在地上。 手上忽的用力,将妇人的脑袋砸向地面。 ‘砰砰砰’的一下下砸着,那妇人四肢虽好,奈何脑子一直晕乎着。被施夷光抓着头发一下下砸在地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旁边跌坐着的小毛头,看着自家头发凌乱,面上血肉模糊的母亲,吓白了脸,撑着身子就要往后退。 奈何后头是墙,退也退不了了。 施夷光看着小毛头站起身子,小毛头吓得一个激灵蹦起来就要跑,施夷光见此脚步飞快的向前,一把抓住了小毛头的身子向后拉回来。 小毛头被拉回来,回身就要打去。 施夷光偏身一让,抓着小毛头的身子向着自己拉近,抬起膝盖狠狠向着小毛头胯下顶去。 小毛头脸色一变,弓起身子要护住下面。 施夷光眼疾脚快,膝盖又是一顶。 小毛头嚎叫,身子像青菜上被打药的青虫,整个都蜷成一圈,往地上倒去。 施夷光拉着小毛头身上的手一放,而后又回身走到那晕倒的妇人身边。 施夷光蹲下身子,目光扫过妇人的身上,而后拿起她的手,转头看向捂住胯的小毛头:“喂,看过来。” 小毛头听到声音,抬起扭曲的脸,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瞧了瞧。安阳和孙先生走后,她身上便一直悄悄带着匕首。从不离身。 她一只手拿着匕首,一只手将妇人的手掌摊开,转头看着那脸上扭曲又惊慌的小毛头:“这一次,就是一只手指头。下一次,就是两只手。”施夷光说着,手里的匕首对上妇人右手的食指,目光却是看着小毛头。 她面上一笑,轻声道:“你猜我敢不敢?”说罢,拿着匕首的手一动。 巷子里传来两声嘶嚎。惊飞了树枝上的麻雀。外头大路上路过的行人偶有转头奇怪的看去,脚下步子却未曾停,只向着自己要去的地方行去。 巷子中,施夷光拿着匕首在妇人身上擩着,一点点的擦着血,低头看着因为剧痛醒来捂着手指头哀嚎的妇人。 “这一次,便只手指。倘若下一回我再遇见你拐卖良家稚童,那就对准心窝子。”施夷光说着,慢慢的将擦干净的匕首揣回怀里。 说着,站起身,冷冷的看了一眼妇人,走到旁边拿起放好的罐子,抬起脚,对着旁边畏畏缩缩的小毛头又是一脚,而后抱着罐子向巷子外走去。 秋风萧瑟,吹的身后的妇人和小毛头都瑟瑟打颤。嘴里该有的哀嚎一个不少。 施夷光抱着罐子,向着巷子外头走去,忽而脚步一顿。 她的目光落在巷口停着的一辆黑布马车上。微微顿住。 秋风撩起马车窗帘的一角,里头黑着,也看不真切。马车定定的停在巷口。 施夷光想了想,还是抬起脚,向着外头走去。 “世人崇礼,你如此折辱妇幼,就不怕世人谴责么?”施夷光走到巷子口,准备绕过马车继续向外走去时,黑布马车外里忽而响起一阵男声。 声音听着,年纪不大,却有一番冷清淡漠。 施夷光脚步一顿,转头看向黑布马车,坐在车前的马夫拿着马缰,脑袋微微垂着,一言不发。马车旁的车辕上坐着一个男子,青衣白发,面上看着施夷光,也不说话。 施夷光转头看向黑布马车,轻轻的咬着唇皮,目光从面前的马车上扫过,面上深思着,也不开口。 “你不怕世人谴责吗?”马车清冷的声音又传来,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只是在问一件很平常的事。 施夷光挑眉,目光落在马车的车帘上:“我识得你?” 声音静了,秋风穿过巷子,吹起车帘的一角,露出里面楮色绸衣的衣角。 “你不怕世人谴责吗?”清冷的男声又问道。 “谁谴责?”施夷光抱着罐子的手换了换,然后目光从马车上套着的马缰上扫过,看向马车。 说罢,便要转身往外走。 “给那妇孺一些钱罢。”车中清冷的声音再响。 施夷光脚下的步子一顿,然后转头看向马车。 车夫接过一旁老者递来的一袋钱,向着远处的那还跌在地上哀嚎的妇人和小毛头走去。 施夷光抬头,看向青布马车:“你了解事情始末否?” 里面的声音没有再传来,车辕上坐着的老者开口道:“一开始就看着了。” 施夷光看着老者,忽而响起陈音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布马车。因为一直跟这对妇子纠缠着,竟没有注意。 “既然了解,还给钱给她们?”施夷光说着,转头看着正俯着身子跟那妇人说着话的车夫,冷笑一声:“给钱给她们,然后让她们吃饱了再去骗钱拐人么?” 第90章 坐而论道 “日子尚过,又怎会以此谋生?”老者看着施夷光,悠悠说道:“自是怪不得她们。” 坐在车辕上的老者戚戚道,转头看着不远处马夫正安抚着的妇人和小儿,长叹一声。 “不怪她们?”施夷光勾起嘴角,嗤笑道:“那怪我么?怪我长得太好看勾引了她们犯罪的欲望?” 话音一落,马车上坐着的马夫忍不住笑了一声。很快又憋住。 车辕上的老者回头,看了眼马车的车帘。而后回过头,道:“不怪她们,也不怪你。” “那怪谁?” “怪事王者,治理国家却让黎民失所,辅佐国事却让国民不得安生。”老者说着,缓缓摇摇头,悠悠一叹。 “那你不如直接说怪王。”施夷光一声冷笑。 坐在车辕上的老者抬头,正眼看了看施夷光,抿着嘴,没有答话。忍住了要呵斥的话语。 施夷光抱着罐子,回过身子,定定的看着那黑布马车,目光落向老者,嗤笑道:“所以就算她们干尽坏事,也不是她们的错?皆是因为逼不得已?” 说罢,往后回身走去,对着天翻了个大白眼,语气中的嫌弃皆言于表:“圣母婊。” 余光瞥过冲着马车磕着头的妇人和小儿,施夷光漠然的收回了眼神。 人家有钱,想给多少就给多少,有她毛关系? 圣母婊,圣母婊。 施夷光心口喃喃,向着外头走去。 巷子外的黄叶被风吹着飘在她的肩头。施夷光抬起手拂去,径直走向陈音家门外。 八卦前站着一两个行人,抱着膀子伸着脖子看着八卦上的图案指指点点。 施夷光抱着罐子走进:“走开走开。”施夷光皱着眉头挤开挡在面前的人,走进八卦里头。 这是站在八卦前的一人看着施夷光开了口:“是这样的,我想算上一卦,就是算…” “不算不算。”那人话还没说话,施夷光就打断道。抬起手不耐烦的摆着:“走走走。”她说着,坐到席子上,一边抬着鞋子擦着地上画着的八卦,一边回身看着自己放在席子旁边的书卷有没有少。 “怎么就不算了?”那人皱眉问道,不是天天都算么。且听人说这里算的还挺准。 施夷光抬头,盯着那要算命的人,嘴巴一扁不耐道:“今天心情不好,不算了行不行?” 那人看着一脸嚣张的施夷光,缩了缩脖子。算了,什么都能惹,就是不要惹会掐算命道的人,不论大小。 看着八卦前的人都纷纷走开,施夷光这才回过身子,从书中抽了一卷出来。 她搬着瓷罐搁在柳树下,脱下足衣躺在树下的席子上,将竹卷展开,搁在席子上,开始坐着俯卧撑。边做边看着面前的书卷。开口念诵着。 心情不好,就多看看书,平心静气。 人群散开,一旁巷子里头的黑布马车驶了出来,缓缓行驶到施夷光所在的柳树旁。 施夷光还在一下下坐着俯卧撑,一边锻炼着身子,一边念诵草席上平铺着的书卷。 马车停下,施夷光的动作却未曾停下。她依旧一下下的做着俯卧撑,无视着旁边追上来的黑布马车。 马车停下,过了好一会儿,马车的车帘撩了起来。一个年级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看着撑在地上的施夷光,面容俊美清冷。 他看着施夷光,冷冷道:“难道不怪王和事王者?” 施夷光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只是撑着俯卧撑,念诵着面前的书卷。 旁边没有说话的老者目光落在施夷光面前放着的书上,顿了顿,轻声问道:“你竟学字看书?” 施夷光亦是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书卷闭起眼睛小声背诵着。 下一刻,便听到马车中有了动静。 少年撩开车帘,从马车上走下,站在施夷光席子的旁边,又问道:“你看的什么书?” 施夷光白眼一翻,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转头看向少年,不耐道:“你烦不烦?” 少年被施夷光的声音呵斥的一顿,面色有些异样,然后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旁边的老者。 老者板着脸,看着施夷光,却也没有多讲。 少年蹲下身子,看着施夷光,面上依旧冷清,只道:“那你回答我,你是怎么想的,我便不再缠你。” 施夷光偏着头对着天翻了个白眼:“好啊,我说。”她回过头,一脸木然的看着面容俊美身材颀长的少年:“我只是觉得,这跟王无关。” 说着,耸耸肩:“可以走了吗?” “为何无关?”少年说着,冲着施夷光跪了下来,双手端正的放在膝盖上,跽坐起来。面上依旧冷清疏离。 看着悠闲自在的跽坐起来的少年,施夷光坐起了身子,斜眼冷瞪:“你这是要跟我‘坐而论道’了?” 少年闻言,面无表情的道:“你回我我便走。” 施夷光看着墨色深瞳的少年,纵然俊美,但她爱美有道。可不是什么美人都会招惹的。再者,有了安阳在前,再看美人,怎么都少了两分颜色。 美人难缠啊,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少年,长叹了一口气,回道:“天高老子远,你真以为这些人是没钱过日子才被逼的么?不过都是好吃懒做的渣滓,到处坑蒙拐骗祸害良民罢了。关王什么个事?” 说着,施夷光偏了偏头:“好了,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施夷光的话音一落,旁边的老者便接道:“若是国泰民安,平民生活富足,又怎么会有人去坑蒙拐骗?” “富足?”施夷光转头看着那老者:“好吃懒做没有为社会尽一点贡献,也没有付出一点劳作的,凭什么生活富足?” 说着,施夷光翻了个白眼:“富足不是凭两个臭钱就能养出来的。上政清明有策,方的国泰。下治有道顺法,方得民安。就你刚刚给钱的那两个,” 施夷光一边抠着脚丫,一边抬手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巷子,不屑道:“她们就是民不安的原因之一,打一顿砍一只手还是小的,留得去荼毒别的良家,才是大祸。”施夷光嗤笑一声:“还给钱?傻子。” 面前的少年听着,目光定定的看着施夷光,面上冰冷,却没有多言。 只是旁边的老者却带着赞同点点头:“此言甚善。” 第91章 求你放过我吧 一旁的老者听着,皱起了眉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确实有理,公子可多听。”说着,转头看向旁边的少年:“几方人有几番话,人所处地位职业不同,所言不同。多听,然后自取。不可妄闻。” 少年闻言,点点头,转头对着老者揖了揖:“学生明了。” 那老者看着面前的少年,满意的点点头,而后转头看向施夷光:“你一年幼稚子,如何动这番治国道理?何人所讲?” “你们还有完没完?”施夷光屈着腿坐着,抠着脚丫瞪着眼的问道。 那老者看着施夷光的无礼,也不责怪,只是平静的又问道:“若有圣人相教,可能引得一见?” 说着,又接道:“若可,我们便重金酬谢你。”那老者说着,目光从施夷光旁边放着的瓷罐子扫过。 一听到重金,施夷光便抬起头,正色的看着那老者:“重金是多少?” 老者看着施夷光忽起的神色,便知自己说到了点儿上。于是脸色温和的道:“给你十钱如何?” 施夷光看着面前穿的锦衣绸缎的公子,又看向整洁的白发老者,掏了掏耳朵:“十钱?我没听错吧。” 随便帮熊朝写几首诗都是一两金子。十钱也敢说重金? “我看你与人占卜,等上半日,一卦也就三钱。我给你十钱,如何?”老者说着,目光从旁边有些残缺的八卦上面扫过。 施夷光一腿屈着,一腿绕着。她双手抱着屈着的腿,下巴放在膝盖上,看着面前的老者。 “我可不是个爱钱的人。”施夷光淡淡的说着。 话音落下,老者的嘴角抽了抽,目光扫过施夷光旁边搁着的瓷罐子上头。刚刚因为这几个钱差点没把那两个人打残,这还不爱? 施夷光似乎看穿了老者心中所想,亦是偏着头看了眼那罐子:“我打她们倒不是因为这几个钱,是因为她们秉性低劣,为身不正。” 说罢,转头看向老者:“金一铢,我就告诉你是谁教我的。” “金一铢?”老者听着,眼睛瞪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小男童:“你知不知道,金一铢是多少钱?” “约莫是不懂的。”旁边的少年冷清的脸上勾了勾唇,看着施夷光说道。而后又变得冷冽起来。 话音一落,忽而身后的院子里头响起了一阵声音:“小子,先生让你进去。” 施夷光正跟这边说这话,闻言,整个身子都蹦了起来。转头看着侍奉陈音的小孩童,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叫我么?” “自然是你。”那小儿插着腰,撇嘴说道。 话音一落,施夷光抬脚就要走。却被身后跽坐着的俊美公子拉住了衣袖。 施夷光回头,看着那公子,呼喝道:“干嘛?放开!”说着就要扯回袖子。 不曾想少年拉的却是很紧。他抬头看着施夷光,有礼的道:“将你先生引荐给我,我便放你走。” “哇,你们有完没完啊!”施夷光说着,甩着自己的袖子,苦着脸道:“简直就是狗皮膏药啊!” 她在这儿风吹日晒蹲了这么久,陈音好不容易主动要见她一次,可不能错过啊。 想至此,施夷光手上甩袖子的力道更大了。 一旁的老者却是站直了身子,绕过施夷光,走向那小儿:“敢问,这里住的可是知礼尚教的先生?” 那小儿偏着头,偏着头,看着那老者,一脸茫然:“你讲什么?听不懂。” “我问,住这里的,可是一位博学的先生?”老者好脾气的又问道。 小儿摇摇头,没回话。只是转头看着被年轻公子拉着的施夷光,皱眉催促道:“你去不去啊,待会儿先生发火了,说不见就不见的!” 施夷光闻言,扯着袖子跟嗓子道:“去去去,这就去。”说着就要扯袖子。 少年的两只手都抓着施夷光的袖子,放也不放。施夷光转头没好气的看着锦衣玉饰的少年,打也不敢打。 “求求你了,放过我好吗?”施夷光哭丧着脸看着少年。 “那你跟我引荐,教你的人。”少年看着施夷光,声音冷冷。丝毫不为所动。 施夷光看着一脸不耐的小儿,转头看向拉着自己不放手的少年公子,另一只没有被拉着的手指着自己的脑门儿:“没人教我,是我,我自己学的,全是我自己自学的!求求你放开我吧!” 少年看着说话的施夷光,冷脸上讶然之色闪过,而后正色道:“将才的策论都是你自己所见?”说着,目光扫过旁边整整齐齐搁着的竹卷,摊开那一面上《世语》所论清晰所见。 “是的是的!”施夷光一边说着,趁着少年看着自己书卷的一个愣神,使劲儿把自己袖子一拉,成功挣脱了少年的纠缠。还没来得及穿足衣就两步并做一步跑到篱笆旁,跳起来一翻,都不带走门儿就进了去。 “走吧走吧。”施夷光光着脚,拉着那小儿便向着院子里头行去。 小儿看着光着脚丫的施夷光,又转头看向篱笆外头席子旁放着的足衣。 施夷光跟着小儿,没有直接进屋子里头。而是绕过屋子,向着屋后的小校场走去。 校场跟前院不同,黄土堆起来的墙壁,一丈高,比前院的篱笆要私密许多。 施夷光走进校场,陈音正拉着弓箭,射向布矢。 陈音拉着的弓箭放下,转头看向走向自己的施夷光。 施夷光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襟,又抬起手正了正自己头上包着的发髻。认先生,还是要显得得体一点儿。 “秉文见过先生。”施夷光理整衣裳,冲着面前的陈音,端正的一揖。光着的脚丫在秋风中显得格外扯眼睛。 陈音的目光亦是落到施夷光的脚丫上,眉毛挑起,没说话,只是回过了头,一边拉起弓箭,一边道:“你常常如此光足于地?” 平民光足下地务农的不少,越国这种偏远地方的土人光足的更多。所以光足不足为奇。只是有一例外,如今天下尚礼的圣人和弟子,光足视为不礼。一般情况,是绝不会做的。 施夷光抬着脑袋,目光扫了一眼陈音,复而低下头,老实的回道:“不敢欺瞒先生,常常如此。” 第92章 兵不厌诈 跟在外面天天狗皮膏药一般黏了这么久,陈音的性子怎么也摸清了些许。想入她的眼,满嘴诗书礼仪是不行的。 陈音拉着的弓箭咻的一声射出,稳稳射在布矢上。 “以前学过功夫?”陈音一边问着,一边拿起一旁的铁箭,安在弦上。 “不算学过,只是天天跟着乡下伙伴爬树打鸟,身手敏捷些罢了。”施夷光一边回着,一边看着陈音手上的铁箭。 她在外头见过许多次的弓箭,包括令尹府,都是木箭、竹箭。当时还想过,要是都换成铁质,杀伤力上升了可不止一点半点。 这大姐,竟然早就用着铁箭了。 施夷光低下头,抿了抿嘴唇。长卿先生引荐的,果然不是普通的人。 “只身手不错?”陈音反问着,又从一旁的竹筒里抽出一支箭,拉开,嘴中道:“身手不错的小子多了去,也不是谁都敢断人手指而面不改色的。” 施夷光听着,面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垂着脑袋,等着陈音说下去。 她是在陈音院子外做的事,陈音也是个习武的,自然是没有想过会瞒住她。 “孙武,是教过你武术的吧?”陈音偏着头,看着施夷光,面色深沉的问道。 施夷光抬头,目光看向陈音,抿着嘴想了片刻,这才回道:“孙先生教了我,些许…剑术。” 陈音听着,回过头,目光看向校场远处的布矢:“剑术?” 施夷光应声。 “他教你剑术?”陈音再一次喃喃的说着,而后转头,看向施夷光:“你跟我比一场剑术如何?” “是。”施夷光想也没想,答的从善如流。 “半儿,去取两把剑。”陈音转头对着后头一直站着的垂髫小儿说道。 “是,先生。”小儿应声,转身向着一旁跑去。 不大会儿,小儿便回了来,手里端着两把长短、色泽,打磨和饰纹都无二的长剑跑了过来。 一把递给陈音,一把递给施夷光。 陈音接过,走到校场中间。施夷光跟着上前。 陈音将剑别在手臂后,看着面前拿着剑走到自己前面的施夷光:“我让你三式,如何?” 施夷光看着陈音,没有答话,只道:“既是比剑,总有输赢。输当如何,赢又当如何?” 陈音听着,看着施夷光眉头挑了挑:“若你说,当如何?” “要我说,先生输,就得收我为徒;先生赢,我便应先生一个诺。”施夷光答的是毫不含糊。 陈音听罢,将手里的长剑一挽,指着身旁的泥地:“便依你言。”说着,长剑挑起,剑肩对准施夷光。 施夷光手里拿着的剑却是没有动。她只睁着两只杏眼,看着陈音眨了眨:“将才先生说的,让我三式,还作不作数?” 陈音已经拿起的长剑顿住,她看着面前的施夷光。而后无所谓的放下剑:“作数。” 话音一落,施夷光便逼身向前,速度太快,等陈音反应过来时,施夷光已近在咫尺。陈音不可退,便侧身一偏。 施夷光却是没有去化招,而是跟着侧身逼来。 陈音剑尖指地,撑着身子,想要躲开施夷光逼来的身子,不料施夷光手里的剑尖一收,另一只手指不知何时捏着的一颗石子儿,向着陈音胸口一弹。 陈音只觉胸口一闷,身子便软了下去。 施夷光手中的长剑指着陈音,剑尖对着她的喉咙。 “先生,你输了。”施夷光拿着的剑对着陈音,面上却是笑盈盈的说道。 陈音身子还有些软,她慢慢扶上自己将才被石子打中的穴位,抬起头,板着脸看着施夷光:“你竟使诈。” “长卿先生教过,兵不厌诈。”施夷光嘻嘻的笑着,上前将陈音扶起来。 如今的天下,打个仗都要先给对方递个檄文。一定要说明我为什么打你,你做了什么事才让我打你,我要带多少人打你,我要把你打到什么程度…… 在孙子兵法之前,就没有听说过打仗还有诈的。看着都是老实巴交的人,打仗使诈都觉得是丢脸的事,更不说只是比个剑术了。 陈音顺着施夷光的动作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她杵着剑看着施夷光,有些不信的问道:“‘兵不厌诈’孙长卿是教你这般用的?” “不是,是我自己悟出来的。”施夷光弯着腰嘻嘻的笑着,一边帮陈音拍着衣裙上的灰尘泥土,一边道:“孙先生那古板的性子,怎么可能这么教我?不过是因为我聪慧,举一反山罢了。” 陈音跟孙先生一看便知是故人,两人了解肯定不少。孙先生的性子是耿直的让人堵心,她又不傻,自然不会说这不要脸的行为是孙先生教的。 陈音听着点点头:“是了,他才不会教你这些。”说着,陈音一顿,转头看向施夷光:“孙长卿收你做学生,是一般的教习,还是很正式的说过要你认他做师父的?” 施夷光帮着陈音收着剑,听闻此言,抬头看向陈音,回道:“一开始是我求着他教我的,后来大概是看出了我的聪明绝顶,就很正式的让我认他做师父。” 陈音听得转头冲着施夷光翻了一个白眼。 施夷光将收好的两把剑放好,转头看向陈音:“将才先生说输了就要教我箭术,那现在你输了呀。”说着,施夷光也拍了拍自己并没有灰尘的衣裙:“我们是现在就拜师么?” 陈音转头再白了施夷光一眼,伸手抓了抓头,看着施夷光,想了想,这才道:“我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虽然你赢的很龌龊,但我答应了你就不会赖。只是……”陈音说着,顿了顿,目光从施夷光的头扫到脚,而后叹着气摇了摇头:“只是你这小胳膊小腿实在是太弱了。这样吧,先练三个月挑水搬石扎马步。” 施夷光听得眼睛直了直,看着陈音咧了咧嘴,不可置信的伸着脖子问道:“三个月?只练这些?” 陈音点头,拍了拍衣裙,向着屋子走去:“不然呢?” 施夷光听得两眼一翻,而后又看向陈音的背影,讨价还价道:“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三个月呢,听你的,挑水搬石扎马步,不过呢,同时也让我练射箭行不?” 第93章 拜师 施夷光知晓,要学箭术,首先下盘要闻,扎马步的基本功很重要,挑水搬石练的是上身和手臂的力量,也是必不可少的。 只是……这些她都会的呀,从来春秋开始,便日日练着身子。一早羸弱的身子早已被施夷光练得差不多了。因此也不想在这上面花蹉跎太多时间。 要知道,如今孙先生走了,她只身一人在楚国,前景未知。若是被历史必然发生的洪流卷入,那时间就更是紧迫了。 陈音听着施夷光的话,也不故作姿态的拒绝,只是无所谓的道:“行啊,你要同时练箭术就练呗。只要你能拉得开弓。” 听见陈音允了,施夷光立马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笑着应声:“先生不仅人长得美,人还这般好。怪不得长卿先生常夸呢。” 本来听着施夷光拍马屁讽笑着的陈音,听到最后一句面色一顿,转头看向施夷光:“你将才说,孙武常夸我?” 施夷光点点头,鬼话说的利索极了:“是啊,先生常常说你有过人之才,为人也正直忠厚。虽然偶尔倔强,但心却是极善的。”她不敢说太夸张的话,什么人美心善人见人爱。这不是孙先生能讲出来的。 陈音听着施夷光的话,面色先是一缓,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下一刻又绷了起来,瞪着施夷光斥道:“你莫要在我面前迋人,再有下一次,就扒了你的皮。”说罢,转头向着屋内继续走去。 施夷光赶紧追上,苦着脸夸张的道:“哎先生,我怎么会迋你啊!长卿先生真这样说的!” 陈音听着,冷笑一声,也没有回头,只冷声道:“若在他心中我真有这般好,当年她也不会弃我而去。” 施夷光跟在陈音后头,听到陈音的话,施夷光嘴巴嘟着张了张。她这是听到了什么秘密? 兵圣孙子一段不为人知的情史?在这里头孙大爷扮演的还是负心汉的角色? “他就两个弟子,一个安阳,一个我。都是他亲亲的小宝贝儿。”施夷光心里头疑惑着,嘴上却是回着陈音的话:“在长卿先生心里您要是不好,他又怎会将我托付于此呢?” 孙先生是个重情义的人,若是他收了潜心教习的学生,说成看着自己的孩子也不为过。 陈音听着施夷光的话,没有回声。只是走进屋中,将一旁半儿递过来的弓箭拿在手上,瞧了瞧。 “你回去罢,从明日开始,每日未初来此学习练习,酉末归家。” 施夷光听着陈音已经发话,面上笑嘻嘻的点点头:“是,学生知晓。”说罢,冲着陈音的背影行了个师生大礼,向着院子外头走去。 施夷光面上带着笑。此刻心里舒畅极了。 她自然该舒畅。在这外头风吹雨晒这么久,终于成了。怎么会不舒畅? 那她以后都不用天天带着席子和书卷,天天蹲在外头柳树底下了。 施夷光嘻嘻的笑着,脚步欢快了起来。她这会儿就去吧席子瓷罐子书卷都收起来,回家咯! 向外蹦跳着一脸笑意的施夷光在跳到院子里头的枣树底下时,动作一缓。轻快的脚步变得迟疑起来。 她盯着篱笆外,跪坐在自己草席上,正认真翻着自己竹卷阅览的少年和白发老者。 嘴角一抽。 她走出篱笆,看着坐在自己草席上的两人。 走的近了,两人依旧还端正的坐在草席上一声不响的看着手里的书卷。 施夷光套着白袜的脚还光着,站在草席旁,插着腰,面无表情的看着坐在草席上的两人。咳了咳。 没人注意,也没人应声。 施夷光朝天翻了个白眼,而后伸脚踢向一旁的陶瓷罐子。 罐子被踢翻,撞在一旁的石头上,没碎,却也发出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声。 坐在草席上的两个人惊得抬起头,皆是转头看来。 施夷光站在草席旁,右脚后跟抬起,搓了搓左脚脚丫子,扶着一旁的篱笆:“既是读书人,难道不晓得,不问自取别人东西,是非常,非常,非常失礼的么?” 老者和少年看着说话的施夷光,两人手里都还拿着施夷光的竹卷。 少年的目光下移,看着施夷光还搓着的脚丫子,面上一如既往的淡漠。没有回答,只道:“天儿冷,你把足衣先穿上罢。” 施夷光一手撑着篱笆,一手插着腰,看着那说话的少年:“你听不懂我的话?”说着,冷笑一声:“要看书,行啊,给钱。一卷书一株金。”说着,施夷光伸出那只才插着腰的手,冲着少年摊开。 旁边的老者看着施夷光放荡不羁的言行举止,皱了皱眉,微微张着嘴正想说话,不想一旁的少年先开了口。 “这些,都是你自己批注释解的么?”少年说着,拿起手中的竹卷,冲着施夷光扬了扬。 施夷光板着脸,没回话,蹲起身子,开始穿起足衣。 “书还给我吧,我要走了。”施夷光站直身子,冲着前面两个人伸出了手。 这时半儿从院子里头走出,扎着个冲天辫子,手里拿着的一把小弓箭递给施夷光:“小子,这是先生给你的。” 施夷光见此,赶紧走到篱笆旁,双手接过,而后端着弓箭冲着院子里的屋子一揖,恭敬道:“小子谢先生垂爱。” 一旁的白发老者看着从无赖和端正之间随意切换的施夷光,眉头皱了皱,带着疑惑。 这边的半儿给了弓箭就要往回走,却被外头的白发老头上前两步给拉住了袖子:“这位小公子,我想问问,这些书卷,可是里头先生讲注的?”老者问着,指了指草席上坐着的公子手里拿着的竹卷。 半儿被突然拉住衣裳有些烦躁,但是看着面前锦衣玉带的人,也不敢发火,只是转头撇了撇嘴,回道:“不是,先生只教箭,这些都是她自个儿写的。”说着,往后退开一步,挣开老者的手,回身疾步跑去,生怕被拉着又问一通。 这些人,能缠着秉文那小子一下午,他都看着呢。秉文这么无赖都被缠的快没了脾气,他可不想被缠上。 施夷光抱着弓箭,看着还坐在自己草席上的少年,和问完半儿话,又走回去看着竹卷的老者。她抬头看了看已经渐沉的天色,空荡荡的肚子已经开始轻声的叫唤起来。 第94章 黑布马车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两人,哭丧着脸:“我求求你们走吧。我真要回去。我不要钱了行吧。要书?那你们都拿去吧!草席留给我行吗?” 说着,施夷光低身就要扯草席。 草席上面端坐着的少年转头,看着一脸无赖的施夷光,惯常清冷的面上有些冷漠:“草席,书卷,我们都不要的。” “不要你们就走开啊。”施夷光拉着草席的手重了重。 “我们只要你。”少年公子看着埋头拉着草席的施夷光,坐的依旧端正。 施夷光手中的动作停下,翻了个白眼。她瘫坐在地上,无力的看着那少年公子。 “若是你愿意入我门下,为我所用,我便不再缠你。”那公子看着一脸无力的施夷光,又补充道:“锦衣玉食,你要的钱,一个不少。且还能与我一同,在圣人老师处学习。” 施夷光听着那公子的话,面上的无力散去,眼中神色深了起来。 她听着公子的话,目光从他腰间系着的玉珏上上扫过,玉珏上蟠虺纹缠绕。她目光一转,又落在柳树旁边的黑布马车上。 而后摇摇头:“不了,我已经名草有主了。” 蟠虺纹,是青铜礼器上的纹。一般人是不会用的。以蟠虺作纹,玉作饰。在楚国这地,只有芈姓贵族。 芈姓贵族中,在郢都的,也只有熊氏。 芈姓熊氏之中,对于她施夷光来讲,最好的宿主就是令尹熊申。再下,庇佑不够,再上,就是宫中王系。做主后宫的,是越姬,有这越姬在,牵扯到越国越宫,她可不敢傻啦吧唧的贴上去。 “名草有主?”那少年公子端正的跽坐再柳树下的草席上,看着施夷光有些疑惑的问道。 施夷光趴着身子趁机拿出他手中的竹卷:“就是说,我,已经在侍奉别人了。你呢,就另请圣人罢。”说着,拿着少年公子手里的竹卷,往后一扯。 而后慢慢的卷了起来,语重心长的说:“所以说,你们都回去吧回去吧,莫要在我身上蹉跎了。” “敢问,小先生侍奉的,是哪一家?”一旁站着一只未开口的老者问道。他再开口,对施夷光的称呼也变了。 “无可奉告。”施夷光一边说着,已经收好了手里的竹卷,她将竹卷卷着,整齐的一卷卷插进旁边的罐子里头。 见此,那少年公子也从草席上起了身,往后退开一步。 施夷光蹲下身子,飞快的卷起席子。 她已经快饿死了。 卷好席子,一手抱着,另一只拎起坛子,向着旁边的道路走去。 柳树下站着的少年上前,挡在施夷光的面前,面上冷冷,看着施夷光却执意再问道:“你何不在考虑考虑?” 施夷光伸着脖子扭了扭:“不用考虑了,一客不侍二主。”说着就要绕过少年往前走。 少年往后退开一步,再挡在施夷光面前。 他没有开口,只是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烫金帛书,递向施夷光。 施夷光没有接,只是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少年见此,将手中的帛书塞进施夷光装竹卷的瓷罐子里头,站在身后,看着施夷光的背影道:“若是小先生改了主意,可执此信物入楚王宫,寻王子章。” 施夷光往前走着的腿一软,很快又站直,继续面不改色的向着前头走去。 旁边的柳枝早已被吹光了叶,一条条在风中像是飘散的发丝。 老者站在树下,看着走远的小少年,目光挪向站在原地看着小少年的少年。 那少年看着身影慢慢走远,这才回身,走了回来。 “王上求贤若渴,公子对此却向来淡薄。观之见解注释,虽有才能,却也不至于非要不可。今儿怎么就这么执着求他共事呢?”老者站在柳树下,看着走回来的少年,皱着眉头问道。 少年看着老者,面上敛着情绪,看不出喜怒,用惯常的冰冷语气道:“老师不觉他,很有趣?” 老者闻言,目光看了看已经无人的道路,只道:“是跟常人不同。有礼,又无礼。” 少年走到柳树下,站在马车旁,目光从那条无人的道路上扫过,轻声道:“若是能找到年纪相仿,德才兼备,且能与我谋策同行的人,是再好不过了。” 旁边的车夫下来已经放好了杌子,少年撩着裙摆踩在杌子上,进了马车。 老者转头在看了看无人的道路,两旁不多的各树在风中摇晃,给接道添上些许凄凉的之感。 老者摇摇头,叹了口气,跟着上了马车的车辕。 马缰套着的马匹打着响鼻,向着另一边的街道行去。 干枯的柳枝在秋末的凉风中簌簌扫过低矮的篱笆。 施夷光在外头吃饱了,抱着草席和瓷罐子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没有灯火霓虹的古代天儿总是黑的早些许。 拴在院子里头的小黑犬看见施夷光,便扯着绳子冲她兴冲冲的摇着尾巴。施夷光在外头买了些剩食作狗食,先喂了狗,这才回到屋里头,看着桌上放着的瓷罐子。 她伸出手,拿出瓷罐子里头的竹卷放好,又拿出里头的布帛,缓缓展开。 这是一张绣了金线的请文。上面写着几个赫赫大字: 楚王子章,函。 施夷光闭着眼睛,深呼了一口气。 幸好将才她没有被金钱蒙蔽双眼,脑子发热答应了他们…… 王子章,熊章,越姬的亲儿子呢。接近他,那真的是有一千万个理由被越姬送到越宫。 施夷光将绣金的布帛捏成一团,向着瓷罐子里头扔去。而后抱着瓷罐子放在床底下。不能用,这么好的布帛和金丝绣扔了又可惜。留着,说不定以后能用着呢? 如今虽只是秋末,但已经是极冷的了。从孙先生走后,她自个儿做了个草垛子放在院子里头,每日入睡前和起床后,都会练练身骨。身子骨也健朗了许多。 可今儿不同,施夷光拿了一方黑布,走到院子里头,先是蒙上眼睛,这才开始一招一式的打起草垛子。 往日是练身子,今日起,开始练箭,练得就要更多了。 晚风呼啸,施夷光仍旧着单衣在草垛子跟前练着。 黑夜渐渐笼罩了万物,屋子里头没有点灯,一切都变得黑起来。但这一切,在蒙着黑布的施夷光眼里,却无甚不同。 打完草垛子,施夷光的黑布依旧没有摘,蒙着眼睛,开始向着屋内走去。 以后在这院子里的夜晚,便是如此,日日蒙着黑布。 第95章 南郊北郊 晚秋天儿凉,明日便是立冬。天地之间湿漉漉的,寒风凛冽。施夷光醒来的时候,眼睛上还带着黑布。 她走到窗户下自己做的计时的漏壶下,摸了摸壶里水的深浅和刻度,约莫已经卯初了。 每日都是这个时辰起来的。 黑布还捂着眼睛,施夷光走回床边,穿好衣衫,拳头上绑着自制绷带出去练了会儿拳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揭了黑布,净了面,抹上黄黑的泥膏,蓝灰色的方巾包好头发,向着令尹府行去。 施夷光到令尹府的时候,已经是辰初了。在灶房跟着下人随便用了饭,而后向着熊朝的院子行去。去了,熊朝已经去上学了。于是施夷光又绕了弯,向着令尹府上的学堂处而去。 今日木曜日,辰初至中学射艺,辰中至巳初习书。这是六艺中必学的。施夷光到了学堂时,熊朝跟熊氏子弟正在外头练着射艺。 自从仲秋节后,阳城君看上公子朝身边的小先生这消息早就不胫而走。没过多久,这些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们便都知道了施夷光。 秉文小先生,熊朝身边的黑娃娃嘛。不苟言笑,寡言少语。 对于这些别人口中的自己,施夷光却不甚在意。 熊朝在里头的大院子里头拉弓引箭,站的笔直。 见到施夷光过来,笑着道:“你今儿怎么这么晚?” 施夷光端正的站在熊朝旁边,低眉垂手,只应了声‘嗯’。 熊朝转头看向施夷光,撇了撇嘴,回头又继续拉开手中的弓引箭一发,轻声嘀咕道:“没趣。” 施夷光站在一旁,听到熊朝不满的嘀咕,也不回答。 一旁站着的熊氏弟子目光转着扫过来,看着后头一言不发的施夷光,眼里带着好奇跟玩味。 熊朝转头,警告的看了那弟子一眼。弟子缩了缩脖子,收回目光,继续开始射箭。 施夷光就那么一言不发的陪着熊朝到下学。 两人走在路上,寒风扫过,本该由陪读的施夷光拿的书袋,被熊朝背在身上。也不知道是何时有了的习惯。 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敢让施夷光帮他提袋子。 走着,忽而熊朝转头,看向施夷光:“明儿迎冬节,王携众臣迎冬于南郊,还有去圜丘祭天,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儿去?” 施夷光闻言,抬头看着熊朝,摇摇头。 上次去王宫遇到个阳城君,这次她不想再招惹麻烦了。 “去啊,南郊冬景很好的,王后在那边中了许多梅树。”熊朝说着,步子放慢了些许,跟施夷光并行着,问道。 说罢,他冲着施夷光嘻嘻一笑,补充道:“我给你钱,一株金子怎么样?” 施夷光本准备脱口而出的拒绝顿下,她抬头看了眼熊朝,拒绝的话在嘴里打了个圈儿,还是说了出来:“我真不去。” 熊朝这会儿听着皱起了眉:“为甚?因为上次阳城君的事吗?要是这样你不用担心,这回阳城君回封地了,不来的。” 施夷光听着,摇摇头:“宫中是非多,多一事莫如少一事。” 熊朝听着,撇撇嘴:“那不成以后你都不陪我去王宫了?”说着,熊朝向着施夷光斜了一眼:“你若是要侍奉我,肯定是常进出王宫的。不进宫怎么行?”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施夷光不咸不淡的回道。 以后?有什么以后,她还能在楚国呆多久都说不定呢。 熊朝看着一脸无所谓的施夷光,翻了个白眼,将身上挎着的书袋拉了拉,嘴里不满的嘀咕道:“你这哪儿像是要侍奉我的样子。” 话音落下,便见不远处的有个聘婷少女模样的人着紫衫蓝袄疾步走了过来。 “二哥,你们可算回来了。”芈丘笑盈盈的提着裙子走上前说道。 熊朝跟施夷光继续向前走着,看着芈丘后,面上的放荡收敛,变得端正起来。转头问道:“怎么了?” 芈丘没回,她踮起脚尖在熊朝耳边悄言几句。 熊朝听得挑眉,看向芈丘:“她也去?” “就是她要去我才来跟你讲的呀!” “父亲知道吗?” 芈丘看着熊朝笑着点头:“都答应了!” “太好了,那我这就去给父亲说,我也不去了!”熊朝面上带着欣喜,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就要向着令尹府行去。 将走两步,又停下了步子,转头看着身后还站在原地的施夷光,面上的欣喜顿了顿,而后上前伸手拉住施夷光的手,带着她向着令尹府而去。 “你去我院子里等我。”熊朝一手拉着施夷光,一边转头向着芈丘说着,一说,又补充道:“不要擅自去我书房。” 芈丘在后头笑盈盈的应着,看着拉着施夷光手走开的熊朝,也不觉两人有什么不好。 熊朝拉着施夷光走远,他这才转头看向施夷光道:“你不想去南郊,正好,明儿咱们可以一起去北郊游湖看冬景。” 施夷光被熊朝拉着的手甩开,抬头看着他:“迎冬改去北郊了么?” 熊朝笑着摇摇头,也不在乎将才被施夷光甩开的手,只道:“不是的,迎冬在南郊,是咱们,不去了,去北郊玩儿。” 施夷光听着,不冷不热的道:“不是‘咱们’,是你。” “啊,你不去?”熊朝回头看着施夷光,挑眉讶然:“不跟王宫的人一起,就咱们几个。” 施夷光抬头,看着熊朝,摇摇头:“不去。” 她还要看书,还要练武,还要射箭。哪儿那么多闲时陪这些公子哥儿瞎逛荡。 施夷光的话音落下,熊朝的步子也跟着停了下来。他定定的立在道路上,转身看着施夷光,将才面上的欣喜全无,只道:“那我给你钱。” 施夷光也跟着停住了脚,她看着熊朝:“多少钱?” 闻言,熊朝面上一喜:“十铢金如何?” “成。”施夷光毫不犹豫的应道。虽然没有上次一两金子那么多,但十铢也不少了。 逛荡要是有钱赚,她自然不介意。再者,书嘛,可以带在身上,哪儿都能看的。 听到施夷光答应,熊朝面上又带起喜色,他转头看向施夷光:“那快些走吧,我要去跟父亲说,明儿不去南郊了。父亲不定会答应我呢。”说着,转头对着施夷光挑眉趣道:“要是父亲不答应我,你还会去吗?” 第96章 心仪 这问的是个什么问题?施夷光抬头,看着熊朝,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给我钱我就去。” 熊朝听着,脸黑了黑。 见此,施夷光又补充道:“姜许去,你不去,多可惜。” 本来脸色不好的熊朝听闻,看着施夷光诧异道:“你怎么晓得姜许也会去?” “三姑娘说的,我听到了。”施夷光倒是不隐瞒。芈丘在她身边说悄悄话,凭她的耳力,她还能听不见? 熊朝听着施夷光的话,也不觉得她听到有什么不对,只脸上有些窘。他将才正是听到三妹说姜许也会去,才欣喜的。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令尹外,施夷光等候在外面,熊朝一人走了进去。 不多大会儿,熊朝便满脸笑容的走了出来。 “你猜,父亲答应了没?”熊朝走到施夷光旁边,开口问道。 “我猜对了,你给我钱嘛?”施夷光面上缓了缓,看着熊朝一脸的笑盈盈,不自觉的也带着淡淡的笑。 这是有多蠢才能这样问人家? “那我给你一钱,你猜猜。”熊朝打趣着,抬脚向着自己的屋子行去。 “一钱?你当我是叫花子?”施夷光兴致起,转头亦是挑眉问道。 熊朝看着施夷光少有的俏皮,面上更是笑着,作势就要上前锤施夷光:“你小子,黑了我多少钱?” 施夷光侧身躲开,正想笑着回话,便见子西的随侍风村从后头走了过来。 两人立即收敛了动作,一个瞬间昂首沉着,一个端正的敛眉随从。 “公子,这是老爷给的令牌,让你明日跟着三姑娘和姜姑娘出行时,带些兵随。定要护着两位姑娘周全。”风村说着,地上一个令牌。 熊朝接过令牌,对着子西的书房一礼,恭敬端正的回道:“诺。” 礼罢,带着施夷光向着自己屋子行去。 回道自己院子时,芈丘还在。她看将熊朝回来,又提着裙子跑了出来,面上带着期待:“如何如何?父亲可应了?” 熊朝走进院内,向着芈丘点点头,笑道:“父亲让我护着你们出游。” “那就好!”芈丘笑着说道,说着话,目光落在熊朝身后的施夷光身上,有些轻声的道:“那……秉文小先生呢?可会跟着一道儿去?” 本垂手敛眉跟在熊朝身后的施夷光闻言,抬头诧异的看着突然关心自己的芈丘,点点头:“公子去哪里,我自然也在哪里。” 熊朝听着施夷光的话,满意的转头看着她点点头,面上的笑渗到眼里。 芈丘闻言,笑盈盈的拍拍手,也没说话,又提着裙子向着院子外头疾步走去。 “二哥,那我先回去了。”芈丘走着,冲着后头的熊朝摆摆手,而后很快便走远了。 施夷光跟熊朝有些奇怪的对视了一眼。 “她为什么会关心你去不去?”熊朝有些疑惑的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摇摇头,一脸茫然:“不懂。” “咳咳……”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随侍景文咳了咳。正说话的两人转头看去。 景文抬头,看着熊朝,又看了看施夷光,有些忐忑的道:“将才……三小姐去公子的书房……” 话还没说完,熊朝面色一变,怒道:“我不是说了不准让她进我书房么?!” 天哪,他书房可还有那些个画…… “可是三姑娘执意要进小的也拦不住呀。”一见熊朝发怒,景文就为难的哭丧着脸。 熊朝压住火气,黑着脸气呼呼的瞪着景文:“快说,然后她在书房都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就问我要了一卷秉文小先生批注的经文。”景文说的有些结巴,看着将要发怒的熊朝颤颤的回道。 “然后呢?” “然后什么也没动,就翻着秉文小先生批注的书卷。” “没了?” “没了。” 熊朝大呼了一口气,转头瞪着施夷光,摸着胸口后怕的道:“幸好幸好。” 施夷光却是没有像熊朝一般舒了一口气,而是面上板的更严肃了。 “熊朝,你妹妹,是不是心仪我?”施夷光看着熊朝,有些犹豫的开口问道。 话一问出来,熊朝跟施夷光面面相觑,皆是一愣。 “是啊,我就是想说这个!”身后的景文拍着手大声叹道:“就是不敢说!” 施夷光跟熊朝皆是转头,看向景文。 “就因为她要了秉文一卷书?”熊朝瞪着景文,问道。 景文摇摇头,摆着手:“可不是可不是。三姑娘也不知道是从哪日起,公子跟先生都去上学了,她总喜欢在院子外头转悠。我问她是不是找公子有事的,她都摇头。后来问了我好几次秉文小先生近日的事儿。本来我觉得没甚,三姑娘关心公子也是常常的事。就是后来问完还威胁我不准说,且要了几次小先生批注的经书文章,我这才觉得……” 说道后头,景文犹豫着没有再说,只抬眼看了看施夷光。 熊朝亦是转头看向施夷光,一半哑然一半惊惧:“什么时候的事儿?” 施夷光听得眉头都竖了起来,瞪着他回道:“我怎么晓得?”说罢,摸了摸自己黑黄的脸颊。 这就是千古第一美人的魅力?不管是男是女,是同人还是异性,一句话不说都能勾引到??? “主要是,我真的,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啊。”施夷光满眼疑惑的看着熊朝,放下摸着自己脸的手,说罢,又赶紧到:“不对,应该说,我来令尹府这么久,全部加起来,也就见过三次面。” 说着,施夷光伸出三根指头,一只只掰了起来:“一次,端叔羽欺辱我,一次,我替你解惑,一次,在门口替她解惑。” 话音一落,熊朝的双手捧在施夷光的面上,轻轻的摸了摸,左瞧瞧,右瞧瞧。眼中亦是疑惑。 “这年头心仪一个人哪儿那么多缘由。就算一句话不说,远远的看上几眼,听他的几句话,也能欢喜上。”身后的景文亦是跟着熊朝一起看着施夷光黄黑的面上:“不过,小先生这,姑娘要真是欢喜上,肯定不是因为脸。” “闭嘴!”熊朝转头呵斥了一声。 景文讪讪的闭上嘴,往后退开一步,不再多言。 第97章 至死不渝 “这事儿,除了我不准跟任何人讲。”熊朝转头看了眼景文,冷着脸说道。 景文点点头,赶紧点头应道:“诺。” 熊朝伸出手,拉着施夷光进了书房,将房门一关。 “你不要老是拉我手。”施夷光一进屋内,便甩开了熊朝的手。 熊朝关上门,转头看向施夷光,面上皱起,一脸难色:“你晓不晓得,三妹喜欢你意味着什么?” 相比起熊朝的焦虑,施夷光是淡定了很多,她绕过木屏走到书房中的书案旁,径自坐下:“嗯,我会被赶出令尹府。” 天下尚礼,贵族大人们也尚。男女之情在这个时代是很开放的,政府也少有束缚甚至于放纵。但是不管如何尚,阶级制度森严。这些男女情的放纵,只限于同等阶级之中。 甚至可以说,尚礼,本就是为了巩固阶级制度,和贵族权益。 平常女子还可能修了半辈子福高攀贵族做媵妾。平民男子不管多有才,是万万不可能娶贵女的。生来便注定不可能与贵族女子通婚。 芈丘若真是欢喜自己,这事儿传到府中长辈耳里,就算施夷光什么都没有做,也定然逃不过被驱逐,说的好听些,被请出去令尹府的命。 “那你还这般淡定?”熊朝看着一脸无所谓的施夷光,跟着走到案前坐下,看着施夷光又焦急,又不解。 “小姑娘家家懂什么情爱欢喜?”施夷光拿起桌案上的墨棒,道:“不过就是看了两眼对眼罢。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的轻快!若是父亲晓得这件事儿了呢?”熊朝坐在桌案后,焦躁着问道。 施夷光一边研着墨,一边挑眉看向一脸焦虑的熊朝:“我都没急,你急个什么劲儿?” 熊朝被问的一愣。 是啊,他急个什么劲儿? “不对!我妹子欢喜你,我当然着急了!”熊朝找了个听得尚算对头的理由,说着点点头。是的,可不就是这样。 “着什么急?”施夷光抬眼,白了一眼熊朝:“在你父亲知晓之前,掐断了她的苗苗就行。” “怎么掐?”熊朝脱口问出:“欢喜上的人,还能不欢喜了么?” “当然可以。”施夷光磨好墨,帮着熊朝摊开竹卷,勾着嘴,带着些许嘲弄:“哪有什么至死不渝的爱情。” 不过是利益没有驱使罢。 施夷光将沾好墨的笔递给熊朝:“做功课罢。” 熊朝接过施夷光递来的毛笔,脑子还停在施夷光说的前一句话上。 “你不信至死不渝的爱情?”熊朝一手执着笔,一手偏头看向施夷光,挑眉之间带着疑惑的神色。 “我信啊。”施夷光收回手,抱着撑在桌上。她看着熊朝,笑了笑:“但是我不信我会遇到。这样的情爱,太稀罕了。” 熊朝看向施夷光,看着她那双点点流光的杏眼,眼角轻轻弯起,面上是少见的笑。熊朝面上的疑惑更深,眼中酿起深思。和点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情义。 施夷光说着,她转头看了看天色,回头看向熊朝:“你快点儿做吧,做完就可以画你想画的了。” 熊朝每日做完功课,都会画一会儿胴/体。施夷光早已习以为常。 熊朝拿过笔,低头,看了看面前摆好的竹卷,提着的笔迟迟没有落下。他忽而转头,看向施夷光:“所以,你不信至死不渝的情爱吗?” “信啊。但是我不信我会那么幸运就遇到。”施夷光说着,顿了顿,认真的又道:“嗯……应该说,我不信我会遇到很好的爱情。” 人这一辈子,谁没有喜欢过几个人。谁又没有被喜欢过呢? 最后跟着爱情至死不渝,圆圆满满过完一生,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又有几个? 至死不渝?她施夷光扪心自问,是做不到的。她自己都做不到,又哪儿来的脸奢求别人为她做到呢? 熊朝看着施夷光,眼睛眨了眨,眉头微微皱起:“那要是遇到了呢?” 施夷光听着,失笑:“遇到?遇到那我肯定就要上的勒。” 管他是谁。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施夷光敲着桌案,而后指了指熊朝面前的竹卷:“你快点儿做,等会儿我要早些回去。明日去南郊,我得给先生告个假。” “告假?”熊朝落笔,一边写一边问道:“你先生不是走了么?” “你不管。”施夷光撇了撇嘴,催促道:“只管快些写你功课罢。” 书房中的声音慢慢的静了下来。 守在门外的的景文将双手拢在厚厚的棉袄里,靠着门儿打着盹儿。 公子和秉文小先生做功课,都是午时初才会出来。他在这个空隙打个盹儿是常有的事儿。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施夷光从熊朝书房出来的时候,地上早已湿了一层。 景文递给她备好的青布伞。施夷光打着伞,向着外头行去。 施夷光回院子拿了自己的弓,径直去了陈音那处。 天上下着雨,陈音没有在校场练箭。而是在屋子里头做着弓箭。 施夷光走到院子里头,站在屋檐下收了伞,甩了甩上面的雨,靠在墙边,走了进去。 半儿坐在屋中削着木条,头上扎着个冲天辫。听到身后的响声,看向屋门口。见到走进来的施夷光,半儿面上带起笑:“先生,秉文那小子来了。” 年纪差不多的孩童之间,总是会莫名的吸引。 陈音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 施夷光走到陈音旁边,跪着行了个礼:“先生。” 跪坐着的陈音转头看了眼施夷光,回过头:“今儿下雨,你就在屋子里练吧。” “好。”施夷光应声,然后拿起几带着的弓,走到屋子中的布矢前。 陈音给她这个弓比较小,走的比较软,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拉开。是稚子们初习是用的。施夷光也不嫌弃,就站那儿拉着弓开始练了起来。 半儿削完木条,放到陈音前面的桌案上,起身跑到施夷光身边,看着她拉弓射箭。 “哇,秉文你射的好准!”半儿站在一旁,拍着手叫好。 陈音抬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布矢,又垂下头继续做起弓来。 施夷光停下弓箭,看着墙上挂着的布矢,嘴角翘了翘。她故意射的这么偏,还叫准?她低头,看了看旁边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半儿,没说话,继续练了起来。 第98章 是男是女 施夷光练着,半儿就在一旁看着。 施夷光练了多久,半儿就在一旁看了多久。 “你看这么久不累么?”施夷光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袄,抹了抹自己头上的汗。转头看着半儿问道。 半儿笑嘻嘻的看着施夷光摇摇头。 半儿一开始,对施夷光是很嫌弃的。自从陈音收了施夷光做弟子,似乎突然之间态度就变了。亲近了许多。 “你那个先生也会教你射箭吗?”一旁的半儿看着擦完汗,又拉开弓的施夷光突然问道。 施夷光拉着的弓一放,箭射在布矢的边缘。 她摇摇头:“他没有教过我射箭。” 说着,施夷光向着布矢走去,抽着上面的箭,对半儿道:“不过我想,他也是会箭的。” 她看了孙先生留给她兵法,作战篇里面有写“破军罢马,甲胄矢弓”。想来孙先生箭法也该是精湛的。 “他会那为什么不教你?”半儿又追问道。 施夷光一边练着箭,一边被半儿絮絮叨叨的问着,有些不耐烦。她摇摇头,敷衍道:“不知道。好了,我说完了。你不要问我了。” 说着,施夷光拉着弓,对着布矢边缘一根冒出来的草梗,眯了眯眼睛,一射。 边缘冒出来的草梗被射没在布矢中。 一旁的半儿又开口问道。 “你射的真好。”一旁的半儿开口赞叹的说道。 施夷光看着自己射在布矢边缘的箭,转头看向半儿。 “我都射不到那个布矢的。”半儿说着,抬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布矢。 “半儿,你去把红枣都洗了,我们待会儿做酒。”后头一直没有说话的陈音开口道。 半儿闻言,回头看向陈音,应声道:“好。”说罢,撒着脚丫子向着旁边的屋子跑去。 施夷光收回手里的弓箭,走到陈音旁边蹲下,喝起桌案上放着的木筒里的水。 “你知道我为何不教半儿箭术么?”陈音低头缠着弓臂,问道。 施夷光目光看了眼陈音,没说话。第一日看见半儿时,便发现了,他右手是断过的。 放下手里的竹筒,施夷光摇了摇头:“不知道。” 陈音没有在说话,只是埋头继续缠着上面的弦。 过了许久,才道:“你在我这里学弓箭,那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施夷光抬头看向陈音。 陈音没有回答,只道:“以后我再告诉你。” 施夷光擦了擦嘴,拿起桌案上的箭:“以后?那我可不能保证我一定会答应。” 对于未知的事,施夷光从来不会笃定的给谁承诺。 陈音没有说话,只抬头看了一眼施夷光。而后目光转过,看向墙上的布矢。下巴向着旁边的低案抬了抬:“你试试那个弓如何。” 施夷光放下手里的弓,走上前拿起案上稍微大了些许的弓,拉了拉。 “有些吃力。”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冲着布矢略显费力的拉着弓。 陈音抬头看向施夷光,手里缠着的弓弦放了放。 “孙长卿教你箭术了么?”陈音看着施夷光,声音平淡的问道。 施夷光拉着的弓箭收起,转头看向陈音,没有回话。 “没人教过,曲弓是拉不开的。”陈音看着施夷光,不平不淡的语气里带着质问。眼里带着不解。 施夷光低头,看了看手里拿着的反曲弓。 光顾着力道,却忘了,这曲弓没人教过,如何会拉弓的姿势? 放任自己太久没有训练和任务,如今隐藏自己,倒是连最基本的错都会犯了。 施夷光抬头,看向陈音,声音亦是平淡:“学过,但不深。只会拉弓罢。” 陈音看着施夷光,眼里的不解散开,语气却是有些沉了。她先是嗤笑一声,才缓缓开口:“我还以为他真的一辈子不收女弟子呢。这会儿收了,教不久,却都是毕生所学。” 陈音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施夷光。 施夷光拿着的弓箭放下,正视着说话的陈音。 “先生一开始就看出来?” 都是练武的人,且是女子。陈音看出她是男是女,如今想着倒也不奇怪。 “一开始未曾。别的女儿装男子,身形动作性子却是掩不住。你装的却是十足十的像。”陈音说着,看着施夷光。 骂人打架砍手指,翻墙占卜光脚跑。平常女子,可是做不出来的。 “那你何时看出的?”施夷光转头看着陈音,奇怪的问道。 陈音放下手里拿着的弓箭,咳了咳,而后指了指旁边的里屋:“里屋床头放着几件我未曾穿过的小一些的裤子,你去换了罢。” 施夷光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先是被针扎了般。整个人从草席上跳起,转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一团血渍在自己的裤子上晕开。 “……”施夷光瞪圆了眼睛盯着裤子后头的血渍。晕的正红,像是***上开了一朵红花花。 施夷光目光又低头,看了看亦染上血的草席,冲着陈音翻了个白眼,径直向着里屋走去。 施夷光站在屋子里头,一边拖着裤子,一边皱眉。 没有卫生巾,待会儿用什么? 正愁眉不展,身后有了动静。 里屋的门打开,施夷光半拽着裤腰带,转头看去。陈音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拿着两方布条。向着施夷光旁边的桌案一扔:“算你幸运,还有几条新的。” 说罢,将里屋的门一关,离去了。 施夷光一手拽着裤腰带,一手拿起旁边低案上的布条,甩了甩,面色有些奇怪。 怎么用? 施夷光脱下裤子,用脏的亵裤擦干净身子,摆弄了许久,总算是绑好那布条。 她穿上床头搁着的干净裤子,又不舒服的扯了扯裤子。扭了扭屁股,面上像是吃了黄莲一般难受。 用惯了现代的姨妈巾,再用古代的,真的,感觉……很奇怪。 施夷光一边难受的皱着眉,一边扯着自己的裤子往外走。 陈音端坐在屋外的桌案前,继续捣鼓着自己手里的弓,听到里屋的声响,转头看向边走边扯着裤子的施夷光。 “这玩意儿会不会漏?”施夷光向着陈音走去,抬头看着她皱着脸不放心的问道。 第99章 月事 陈音看着施夷光,带上不解:“怎么漏?” 施夷光翻了个白眼,然后指着自己的裤子,解释道:“就是说,这血,会不会溢出来?” 陈音听得愣住,看着施夷光有些奇怪:“你勤换便是啊。” 施夷光叹了口气,然后走到桌案旁边,看着陈音:“明儿我可能来不了了。” 闻言,陈音皱起眉看向施夷光:“因月事之故?” 施夷光摇摇头,坐在草席上,把弄着手里的弓箭:“明日要随侍奉的贵人出行。” 施夷光一边说着话,一边不舒服的挪着屁股。 “侍奉?”陈音埋下头,开始拉着弓箭上的弦,道:“你侍奉的是哪家的?” 施夷光虽然一直缠着陈音,但却从未告知过自己的行迹和住处。 施夷光顿了顿,才道:“令尹府。” 一听到令尹府,陈音拉着弦的动作停了停,抬头看了眼施夷光,又低下头,再道:“侍奉的是叔芈么?”(注1) 施夷光摇摇头:“是公孙朝。你忘了我在扮男装?” “你扮男装,可是你师父的意思?”陈音忽而放下手里的弓箭,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点点头:“先生真是了解他。师父为人古板,无论你长得又多美,他都是冷眼相对。”说着,施夷光摸了摸自己的脸:“饶是我这张脸,在他面前该骂一句也没少过。” 陈音看着施夷光黑黄的脸,白了她一眼,低下头开始拿起匕首刻弓身的纹案,口中道:“你一个黄毛丫头算什么。当年他在吴宫的时候,连吴王那几个绝色妃嫔都是说砍就砍的。” 施夷光抓着裤子扒拉着的手一顿,倏然瞪着陈音道:“什么?吴王的绝色妃嫔?”言语之间,止不住的八卦之色弥漫出来。 施夷光其实很少八卦,但自己上心的人就不同了。 “你不知道?”陈音抬头,用眼角瞥了一眼施夷光,复而低下头去,声音缓缓的道:“当年,他拿着兵书替吴王操练。吴王为了考验他,没有用兵卒,用的是宫中一百多个妇人。他将妇人分成两队,各由一名吴王宠爱的绝色妃嫔做队长。可当他排布好阵型吩咐了口令后,那些个宫妃们都嘻嘻笑着,也没人听他的话。”说到这儿,陈音顾自笑了笑。 “然后就把人家砍了?”施夷光瞪着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 陈音笑声止,又道:“没有。他就说,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于是又三令五申,然后打鼓行练。然后那几个绝色妃嫔也笑着。”说着,陈音停了停,接道:“他说,“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于是便将那两个绝色妃嫔杀了去。” 施夷光听得一愣一愣的:“吴王没有阻止?” “自然是组织了。吴王在台上可吓到了。”陈音说着,又笑了笑,接道:“大呼让孙长卿手下留情,说没了这两个嫔妃,饭都吃不下的。孙长卿回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便杀了那两个妃嫔。” 施夷光听得张大了嘴:“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吴王也开始重用这个他才第一次见的孙长卿。” “这都没有治罪他?”施夷光讶然,而后叹了口气:“果然,‘礼乐’初期,是遵道守义的大节。” ‘礼’越往后走,便越是消极,趋于腐坏。从最初的祈求祭祀,变成了统治者的工具。像孙武这件事儿,若是要是放在明清,大概都是要封个以下犯上,整个满门抄斩什么的。再不济,至少犯事者的脑袋是保不住了。 “好了,歇息了这般久,你继续练箭罢。”陈音对着还坐在草席上扯着裤子的施夷光说道。 施夷光点头应声,站了起来。然后忽而想到什么:“那个,这玩意儿哪儿能买?”说着,施夷光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陈音摇摇头:“都是自己做的。” 施夷光脸黑了黑:“那你能不能给我多做几条?” “两条不就够了吗?”陈音哑然。 “不够不够,多做些罢,求求先生了。”施夷光哭丧着脸,对着陈音搓着自己手掌心哀求道。 陈音白了施夷光一眼,不满的嘀咕道:“多事儿。”嘴上说着,却是起身,向着里屋走去。 冬岁天凉,加上又来了月事。迎冬节这一日,施夷光是穿着很厚的棉袄,裹在身上,本就不高的身子裹成了圆球。 施夷光棉袄里面夹着月事带,这才向着令尹府行去。 初冬萧索,虽未见有白雪纷飞,天地间依旧大寒。 守门的奴仆穿着青布棉袄,拢着袖子站在红漆大门外站着。阶梯下是操戈站立的兵卫。施夷光转了个角,向着一旁的偏门进去。 偌大的令尹府在冬岁亦是添了一抹萧瑟大气,静谧之中威严又多了些许。施夷光绕过大鼎向后行去。 今日迎冬节,王于南郊迎冬,然后往圜丘祭天。家中子弟该跟着的也跟着,学堂今日便休憩了。到了熊朝院子的时候,他还在屋中由婢子穿着衣裳。两只手张着,任由下头的婢子绕着腰带,打着蓝玉丝绦。 芈丘坐在一旁,翻着手里的书卷,静静的等着。身边的端叔羽来来回回的围着芈丘不停的转悠着,絮絮叨叨聒噪极了。 施夷光走进屋子,冲着熊朝行了礼,而后偏头冲着芈丘行了半礼。抬脚走向熊朝旁边。 芈丘见着施夷光走进,放下手里的书卷,有些羞涩的笑着,站了起来。 施夷光行了礼,看也没多看一眼,就向着熊朝的旁边走去站定,垂头不发一眼。 端叔羽不觉有异,对于侍奉熊朝的施夷光看都没多看一眼。只在芈丘的旁边转过去转过来,端着热茶:“你这茶有些凉了,我给你添了热汤。你喝着,暖不暖?”端叔羽一脸笑嘻嘻的将手里端着的热茶递向芈丘。 芈丘目光从站在熊朝旁边的施夷光扫过,皱了皱眉,而后身子离着端叔羽挪开了一小步。 端叔羽端着手上的热茶顿住,看了看芈丘,又看了看芈丘看向的施夷光,有些疑惑不解。 第100章 心思 “外头天寒地冻,秉文先生可冷?”芈丘看着施夷光,有些小心的问道。 施夷光站在熊朝旁边,头都没有抬,只垂着脑袋摇了摇,口中吐出不平不淡的两个字:“尚好。” “你冷吗?”一旁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端叔羽看着芈丘,开口关切的问道。 芈丘转头看了端叔羽一眼,摇了摇头,又往旁边挪了一步。 端叔羽看着芈丘,又转头看向芈丘看着的施夷光,眼中神色更加奇怪了。他张了张嘴,想要对芈丘说些什么。 不料芈丘已经看着施夷光问道:“昨日习书,读至一句‘溱与洧,浏其清矣。’,敢问先生何解?” 施夷光听得微微皱眉,一旁正任由奴仆系着腰带的是熊朝身子亦是一顿,转头跟旁边的施夷光对视了一眼。 一旁的端叔羽却是有些茫然的看着屋中的三人,眉间锁着。 “你们在讲什么啊!”端叔羽有些不高兴的问道。说完,又看向站在熊朝旁边的施夷光,整个脸都黑了起来。 自从这死小子跟着熊朝后,他倒是像变成了外人!如今连说话都就他一个人不能听懂。真是气煞人也! 熊朝闻言,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芈丘旁边的端叔羽,摇摇头,又回身站定:“没什么,只是阿丘有不懂的,问秉文罢了。” 端叔羽又看向施夷光,板着脸再问道:“那你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施夷光抬头,目光扫过还看着自己的芈丘。看着她眼中亦是有些迷惑的模样,而后摇摇头:“秉文不知。” 话音一落,芈丘还没来得及说话,端叔羽就横眉冷眼道:“那你这个先生当个卵蛋啊!什么都不知道。” 施夷光这次没有抬头,也没有讲话。就像是没有听到端叔羽叱责一般,静静的站在旁边。 这样子倒是惹恼了端叔羽,他撸着袖子就要上前,嘴里骂骂咧咧的着。 已经穿好衣裳的熊朝往旁边走了一步,挡在施夷光的面前,隔住了正要上前的端叔羽。 他一面扶着已经没了褶皱的袖子,一边抬头冲着看向施夷光有些不知所措的芈丘道:“阿丘平日里看的书都是先生挑的?” 突然听到哥哥问自己的话,芈丘先是一愣,而后才有些茫然的道:“是自己找来看的。” “以后找书,来问我。不要随意找一些有的没的乱看。”熊朝一边肃言说着,一边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而后抬脚向着屋外行去。 “时辰差不多了,走罢。” 施夷光埋头一眼不发的跟着熊朝向外走去。 芈丘和端叔羽跟在后头,也是出了来。 熊朝、芈丘和端叔羽三人各坐三辆马车。以施夷光的身份,该是坐在熊朝的车辕上。熊朝却在进马车的时候撩开帘子没有放下。看着准备坐在车辕的施夷光。 施夷光抬眼,接触道熊朝的眼神,也不多拘礼,弯着腰便走了进去。 熊朝放下帘子,马车开始缓缓行驶。后头的车轱辘声传来,三辆马车前前后后的向着北郊而去。 车内。 熊朝看着施夷光,沉声问道:“三妹的心思你要如何做?” 施夷光转头,撩着车帘,惬意的往外看着来往的行人和周边的商铺。 “我猜她压根就不懂那句诗的意思。” “不懂,又如何来问你?”熊朝看着施夷光一脸惬意的看着车外的景致的施夷光,面上也板了起来。 “就是不懂才问的啊。”施夷光将下巴搁在马车窗柩上,不在意的道:“你不用担心你的亲亲三妹。” 说着,顿了顿,嘴中喃喃道:“我还从未因女子的爱意困扰过。” “什么?”一旁的熊朝身子向着施夷光俯了俯,眉头皱起问道。 施夷光摇摇头,没说话了。 熊朝本就困扰着,如今看着施夷光毫不在意的模样,面上却是更显沉闷了。 “大不了,到时我随便找个女子配一配。”施夷光放下车帘,抱着脖子扭了扭,回头看着熊朝说道。 熊朝面上一怔:“你说什么?” 施夷光还扭着脖子,再道:“我说,到时若是真会有个什么,我提前找个女子配个对便是了。” 本来担忧着自家三妹的熊朝,听到施夷光这番话该是安心些的。 他只看着施夷光,面上的沉闷一点儿没散去,只转过头沉着脸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扭着脖子,一抬头就看见熊朝一脸沉沉的看着自己,眉心皱起,摸着脖子的手冲着恶狠狠看着自己的熊朝一摊,一脸不耐烦:“那你还要我怎么办啊?” 熊朝也说不出哪儿不对,秉文无所谓的时候他气,气着秉文不在乎三妹他知道。如今秉文说出了法子,他更气。 也不知气什么。 看着施夷光不耐烦的样子,一脸黑着转过头。 施夷光看着熊朝不管自己说什么都黑着的脸色,冲着车顶翻了个白眼,转过了头,无所谓的耸耸肩:“那你要是怎么都不行,我离开令尹府便是。” “我哪儿说不行了?!”熊朝忽的转头,一脸黑着看着施夷光半是愤怒半是无奈的斥道。 施夷光转头,看着熊朝一脸的莫名其妙:“那你觉得都行,你对我这什么狗屁态度?” 车外的轱辘声更大了,车速开始快了起来。车中的声音争执的声音起,车外隐隐约约传来车夫的声音:公子先生坐好,下坡路不稳着……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在争执正起的车内,太不惹人注意了。 “我对你如何了?”熊朝将身子坐直,双手撑在车板上,瞪着施夷光黑着脸质问道。 施夷光转着头,看着黑着脸盯着自己的熊朝。刚起的气又没了,再一次耸耸肩,无所谓的道:“没如何。” 说着,就回过了头。这点儿小事,有什么好生气的。她向来只是性子无赖。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也不值得她生什么气。 熊朝看着施夷光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能对什么事儿都这么无所谓呢?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一般。 他身子向前,扳过施夷光的身子,怒着正要说些什么。 倏忽之间,急速行驶着的马车似乎在下坡时撞到一个矮石,车身一个侧翻。正抓着施夷光肩膀的熊朝带着施夷光一并摔向车壁。 第101章 护住 施夷光本能的想蜷起身子拉住车厢避缩到最角落,身子还没来得起蜷起来,就被熊朝拉着肩膀抱进了怀里。 车厢猛地摇晃,两人的身子跌撞,施夷光面上皱起想要推开熊朝。多年的职业本能告诉她这样的两人都是危险的。却不想熊朝太用力,将她真个人锢在怀里,施夷光根本扯不开。 下一刻,两人都向着车外跌去。 施夷光大惊!这力度,加之外头都是下坡的山路,布满石头不说,谁知道有没有悬崖或是陡坡!还不算这车的碾压。 这一摔出去,不去半条命也要断个胳膊少条腿。 施夷光脑子飞快的转着,抬着眼扫过车厢内,算着车壁与门之间的间隙。 熊朝将施夷光的身子抱在怀里往外飞去的一瞬间,施夷光抓住车厢,想要稳住身子,不耐熊朝往外飞的太快,抱自己又抱的太紧。她只能借力一旋身,顺带护住熊朝的身子,死死的咬着牙关稳住身子。 一切都在倏忽之间,下一刻,侧翻的车子被赶车的马夫打着马急速的往旁边掉了个头转圈儿,已经快要翻过去的马车被拉了回来! 马车猛地往地板一摔,车内本护住熊朝的施夷光随着马车往下一摔,身子向着车地板摔去,下一瞬便被上方的熊朝给压了下来。 本来是熊朝想竭力护住施夷光,如今却是施夷光竭力护住了熊朝。 施夷光被熊朝的身子压得一口老血差点儿吐出来。她抿着嘴皱着眉咬着牙关,疼痛还是让嘴里发出一声闷哼。 “嗯~~~” 熊朝压在施夷光身上,还没来得及睁眼,便被耳边萦绕的一身娇哼给怔愣住了身子。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下面压着还闭着眼一脸痛色的施夷光,眼睛眨了眨。 将才那句娇哼,他敢用性命保证,绝对不是,一个男子嘴里该发出的声音…… 除非是有分桃之好的男子。 想至此,熊朝心中一动,看着咫尺之间的秉文,那温热的呼吸都打在了他的脸上。平日里看着黑黄的小子,这么近的看,五官竟是精致如此,肤色虽是黑黄,却是细腻着。 那双眼睛睁开,琥珀色如浅海的眼眸看着自己,熊朝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车子因为惯性还荡着,但是幅度却是小了很多。 施夷光睁开眼,看着咫尺之间看着自己眼睛的熊朝,眉间皱起:“你要压死我?” 话音将落,车外传来车夫战战兢兢的声音:“公子先生可还安好?” 施夷光正想转头冷斥,身上的熊朝已经开口抢道:“尚好,安心驶车罢。” 外头车夫的声音似是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回道:“诺。” 马车趋于平稳,车速也小了许多。车厢内又稳了起来。 车内一个黄黑小子躺在车板上,一个俊俏公子压在上头,双手撑在两旁,墨瞳相对,俊俏公子有些痴楞,面上往下移着。一时之间车内寂静起来。 “让开,我胸痛。”施夷光皱起眉,看着面前的熊朝,冷冷的打断了车内的寂静。 熊朝回神,看着面前的施夷光,也不让开,只身子撑着更离了些许:“你将才,为什么要护住我?” 将才的情景,稳住自身在车内,肯定比稳住两人要容易的多,也安全的多。 秉文却是为了他甘愿冒着危险,也护住了他。 不仅护住他,还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旋过身子护住的他。 想至此,熊朝心中有些感动,心中异动。 施夷光一顿,而后才反应过来熊朝在说什么。她伸出手,一边想要推开熊朝,一边道:“你想多了。” 将才那种情况,熊朝跟粘在她身上似的,若是不管,自己只会跟着他一道儿摔出去。 “是么?”熊朝轻声问着,看着施夷光的双眼弯了弯,身子向下俯去。更是贴近了施夷光。 施夷光一顿,看着熊朝:“不然呢?”说着再伸出手推开熊朝。 熊朝双手一动,按住施夷光的手,身子贴在上头,眼睛又弯了弯。 “我不信。”他看着施夷光轻声说着,话里带着笑。 施夷光皱起眉头,看着熊朝脸上的轻笑:“你不信就不信呗,能不能先让开?”说着,面上痛色又起。 她的胸口,将才熊朝压得太用力,是真的有些疼。 熊朝看着施夷光面上的痛色,心下一惊,身子赶紧让开,俯着一脸痛色的施夷光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熊朝俯着施夷光,一脸担忧的问道。 施夷光任由熊朝俯着,圈起身子,双手放在心口上。闭上眼睛一口一口的呼着气。试图缓解胸口的疼痛。 心疾又犯了。 熊朝看着施夷光闭着眼有些苍白的脸,抚着心口的手有些颤抖,上手就要替施夷光抚抚心口。 手将碰到施夷光的心口,施夷光猛地睁开眼睛,冲着他的手一打,身子往后挪了挪。 “你心口痛,我只是想帮你顺顺。”熊朝一边解释着,一边就要上前替施夷光**胸口。 施夷光痛的身子有些无力,她只抬头狠狠的白了一眼熊朝:“不要你管。” 熊朝正凑上来的身子一顿,看着施夷光面上的冷漠和眼中的疏离,有些怔住。听着她疏离的话,熊朝心中一堵,舒缓着的脸色沉下来,抿着嘴向后退开,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偏着头不再理会施夷光。 施夷光心口一阵疼过一阵,早没心思去管熊朝了。只将身子挪好,靠着车壁开始一下下的按着心口。 熊朝定定的坐在旁边,偏着头生着闷气,眼角的余光也是往旁边一下下悄悄的瞥着。看着施夷光痛的皱着眉头闭着眼呼着气,他亦是皱起了眉头。 想起将才便是自己压着他的,这也是因为他护着自己。想到这儿,心里的气去了大半。看着秉文疼痛的模样,那般无助,又想起将才的娇哼。不知为何,熊朝突然又想到了往日仲秋节阳城君要秉文的时候。 又想起秉文当时说的话。 只要公子不嫌,便会不离不弃。 如今再想,怎么就这般暖心呢? “好些了吗?”熊朝看着施夷光,脱口轻声问道。 第102章 冷吗 一下下的按了许久,施夷光心口的疼痛总算缓了一些。她放下手开始按着自己的手心,没有抬头看熊朝,只点点头,也不做答。 “你心口总疼么?”熊朝再次担忧的问道,边问,身子边向施夷光挪了挪。 “宿疾而已。”施夷光轻描淡写的说着,却是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按着手心里的穴位,不时抚着心口。 “总是这般疼么?”熊朝向着施夷光又挪了挪,再问道。 这次施夷光没有回答,只觉车子缓缓停下,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 “公子,到了北郊梅林了。” 闻言,熊朝应声,在施夷光起身之前起了身子。车外的景人听到声响,撩开车帘。熊朝接过景人撩开的车帘,站在车外,看向还在车内的施夷光,伸出一只手去搀扶。 外头的景人见此,张着嘴巴好不诧异。 施夷光抬眼,看了眼在车外等着自己的熊朝,没有任由熊朝搀扶,只是弯着身子走向车外,冲着熊朝点了点头,恭敬的道:“公子不必多忧,已经好些了。” 旁边的景人恍然,这才往旁边退开一步,拿下车辕旁别着的凳子。放到地上。 熊朝想要上前搀着施夷光,不想施夷光已经向后退开了一步,比了个请的姿势。 熊朝见此,只得先下了去。 施夷光随后。 身后跟着的两辆马车上也下来了人。端叔羽还跟在芈丘旁边叽叽喳喳的转悠着。芈丘只是并着手,向着这边行来。 孟冬之日,天地微寒。施夷光跟在熊朝身后搓着手。 熊朝带着芈丘和端叔羽向着梅林而去。 姜许站在梅林处,双手端正的放在髀前,面上温柔的看着走来的一行人。 熊朝走近,姜许没有说话。说话的是她身边的男子。年纪约莫比熊朝要大上两三岁,面若冠玉,头发高束。 “朝公子,羽公子。”他冲着熊朝和端叔羽,双手比着作了个揖。又冲一旁的芈丘弯腰作揖:“丘姑娘。”说着,抬头扫了眼站在熊朝旁边的芈丘。 他旁边的姜许跟着他一起弯了弯腿,对着前面的几人行了个半礼。 熊朝跟端叔羽亦是站定,双手作揖回道:“阳生公子,许姑娘。” 芈丘见此,亦是弯腿行了半礼,也没多言。 梅林之中花还尚未盛开,只有点点骨朵缀在枝头,被黄棕色的一层衣包着。站远些,一瞧,却是光秃秃的一片树林子。连片新绿都不曾有半点。 一行人在林子里头,向着另一边直直的走去。也没有停下来观赏的意思。再说,这一棵棵干枯凄凉的枝桠也没甚好观赏的。 穿过梅林,是一片莲塘,塘后是碧波荡漾的湖泊。 初冬时节,始冰之日,莲塘里的叶子早已枯萎凋零。泥中莲藕大约也是被人挖了去,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根干枯莲杆子歪歪扭扭的立在水中,随着一层层荡漾开的湖水摇晃着。 塘面上有几叶小舟,上头早已等候着行舟人,看着走来的熊朝一行人,跪在舟头的身子俯下。 “我们行小舟玩玩儿,那边有船。舟便行到那处去。”熊朝转了转头,俯到施夷光耳边小声说着,抬手指了指湖面远处。 施夷光顺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湖上却是停着一艘大船,朱漆绘身,气派恢弘。 看罢,施夷光偏过头,看着盯着自己说完话的熊朝,点点头:“可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熊朝一顿,看着施夷光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目光,小声道:“我之前跟你说这边梅花开得好让你来的,怕你看到什么都没有不高兴来着。” “你记得给我钱就不会不高兴了。”施夷光亦是偏着头看着熊朝小声的回道。 熊朝闻言,翻了个白眼,正要说些什么,走在上船的吕阳生便朗声道:“朝公子,该上舟了。” 说着话的熊朝回头应声,而后便带着施夷光上了小舟。 舟很小,只能容纳三四人左右,撇去一个行舟人,加上随侍或是丫鬟,倒也差不多了。于是五个小主子各上一叶小舟,带着奴仆向着湖面远处的大船而去。 施夷光跟着熊朝上了舟。 天地乍寒,湖上寒意更甚。小舟行驶,碧波漾漾,一圈圈的涟漪在舟底散开。 一阵阵湖风拂面吹过,施夷光坐在熊朝的身后,转头看着舟底的涟漪,双手拢在棉衣袖子里头,缩着脖子。 拏楫的行舟人一下下的划着舟,扣弦而歌。 歌曰……曰什么施夷光听不懂,约莫是夷语。她只能缩着脖子跪坐在熊朝后头吹着寒风,听着悠扬婉转的歌调。 “冷吗?”熊朝转头看着双手拢在袖子里头缩成一坨的施夷光,轻声问道。 施夷光抬头,看着熊朝,他两边的鬓发也被风吹的有些散开。 “你不冷?”施夷光有些奇怪的看着熊朝。这湖面风大水寒,又没有手炉毳衣,一风吹过冷一阵。谁会不冷呢。 熊朝将身上的衣服拥的紧了些:“我也冷。” 说罢,转头看向另一条舟子上被丫鬟护着观景的姜许。 “你说,她冷不冷?”熊朝看着那边,忽而开口喃喃道。 施夷光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姜许坐在舟中,旁边的丫鬟替她披着毳衣,她端正坐着,目光清远,神色淡然。 跟这边缩头缩脑拢着袖子的施夷光俨然是两幅画面。 “不知道。”施夷光说着,目光从姜许放在髀间搓着的手上扫过,挪开了目光,没有回答。 这样的天儿,这样的湖面,怎么会不冷呢? 不过贵家女子教养的好,王公家族嫡女更是。纵然冷热不舒坦时,也时刻注意着自己的仪态相貌,不失礼于人前。 “没想到她看着弱小,身子骨倒是硬朗。”熊朝轻声说着,拥着自己衣裳更紧了些。 湖上行舟人的歌声悠扬婉转,随着湖水的涟漪荡漾开来。 不大会儿,便靠近了停在湖中央的船舫。 站在甲板上等候着的丫鬟奴仆跪了一地,看着公子姑娘们陆续上来,都拿着备好的手炉和大氅上前披上。 进了船舱,里头烧着炉火,珠帘锦布一放,挡住了船舱两边进出的风,拥着炉火,顿时就暖了许多。 第103章 火炉 众人围着中间的雕花梨木长案坐定,船舱中暖气弥漫到周身。 从寒冷乍到火炉旁,暖气一袭,冷暖交替的那一瞬间却是更觉寒了,巴不得抱着火铜炉蹭上去。 但入舱都是贵家的人,自然不会有人去抱火炉盆子蹭。只是忍着这冷暖交替带来的温差罢了。 不过身子骨不好些的,像是姜许,在跽坐下靠近长案底下火炉的一瞬,还是打了个寒颤。 坐在斜对面的熊朝一坐定,便看见打了个寒颤的姜许。他皱了皱眉,俯下身子,默不作声的将长案底下的铜炉向着姜许的位置轻轻推了推。 对面姜许偏头撩耳发的间隙将好看到熊朝的动作,眉头一蹙,向着旁边挪了挪,离着那将推近些的铜盆远了些许。 熊朝见此,看着挪开的姜许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姜许偏过头,也不跟熊朝对视,宛若不知晓一般,跟旁边的芈丘说起了话。 熊朝放开铜盆,面上沉沉的回过了头。 船舱中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一旁的端叔羽将好看到将才的一幕,熊朝放开铜盆的一瞬,便俯身接过铜盆,向着旁边芈丘的位置拉去。 熊朝转头瞪着他。 端叔羽一边拉,一边只笑嘻嘻的道:“反正你们不要,不如暖暖阿丘。” 熊朝白了他一眼,只转头看向船舱外朗声道:“再燃些炉火放进来。” “诺。”船舱外应声。 声音将落,又听外头的奴仆轻声道:“现在可以端酒果否?” 熊朝转头,扫过围着桌案说说笑笑的几人,回道:“入。” “诺。”船舱外再次应声,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个青衣婢子着白袜埋头碎步而入,手上皆端着铜盘,上头放着酒殇爵壶,或是果肉茶糖。 船舱内酒席开始,众人端着酒开始说话,渐渐热闹起来。船舱外一侧外,响起了丝竹龠管之声。而后有乐妓奏歌。 船舱内一片祥和热闹。 不大会儿,又有几个奴仆端着镂雕的青铜炉盆,撩开珠帘进来。一个挨着一个放在船舱的东南西北各角,又往长案底下放了两三个。 “要不要一道儿吃些?”熊朝回头看着旁边低眉顺眼的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头也没有抬,只敛着眸子摇摇头。尊卑有别,她一个平民不适合同桌而饮。 熊朝见此,也不再多言,只回过头,跟着众人一边饮着酒,一边说笑着。熊朝跟旁边的端叔羽说着话,看着端盆而入的奴仆,忽而想起什么,目光看向面前的众人,又回头,看着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施夷光。 身子侧着贴近了些,小声道:“可还冷?” 施夷光闻言,抬起一直敛着的眉眼,看着端叔羽。没有回话,只道:“你不用管我,玩你自己的便是。” 熊朝没有再说,只看了看施夷光旁边,而后再一次俯身,将长案底下的一个炉盆往外拉了出来,推到施夷光面前,又抬起手感觉了下火温,往外拉了些许,这才回过了头。 正要跟端叔羽继续说话,便听一旁的吕阳生笑道:“朝公子当真是心慈仁厚,连个随侍的奴儿都这般照拂。” 说罢,目光扫过熊朝旁边跽坐着的施夷光,轻嗤一声,笑意带着玩味。 熊朝转头,对向似笑非笑的吕阳生,亦是跟着转头看了眼施夷光,这才回头淡然道:“阳生公子误会了,这不是奴仆,是我先生。” 吕阳生闻言,目光从施夷光身上再一次扫过,带着惊讶,而后便回过了头,看着熊朝笑道:“原来如此。那何不请先生入座?” 熊朝闻言,看着吕阳生,摇摇头:“先生不愿。”说着,转头看向施夷光。 “那这先生人不大,架子倒是不小。”吕阳生闻言,再一次转头,看向矮小不起眼的施夷光,语气之中,毫无对先生的恭敬礼貌,面上玩味之色又起。 这边还说着笑的芈丘和姜许亦是转头看来。 姜许目光落在施夷光身上,眉头皱起。她记得他,是那日仲秋节在楚王宫中被阳城君看中的人。也有分桃之好? 熊朝跽坐着的身子向着旁边挪了挪,挡在施夷光身前,看着吕阳生的面上肃然,声音却依旧温和的道:“先生如何,不劳阳生公子费心了。” 看着维护那小儿的熊朝,姜许皱着的眉头更深了些许。看向熊朝的目光多了一份嫌隙。 吕阳生闻言,收起面上的笑,向着熊朝看了一眼,声音缓和了些许,话却是依旧刺耳:“只是没想到,朝公子竟寻了个都还未束发的毛头小儿做先生。倒是让人意外。” 听着吕阳生轻蔑的口气,和扫过施夷光那不屑的目光,熊朝不知为何,火从心中起。他面上沉下,语气不再冷了下来:“阳生公子,我熊朝的先生是年幼还是年长,轮不到你来质疑和羞辱。” 吕阳生看着面上声音皆是冷下来的熊朝,不屑的撇了撇嘴,身子向后靠去:“我们齐国王族的人,找先生都是德才兼备的,今日看到你们楚王族的人找的先生…”说着,顿了顿,目光不屑的扫过施夷光,又道:“年不足束发,垂头丧面,看着就是没用的草包。忍不住好奇罢了。” 说着,看向熊朝,眉头挑起,声音更轻了些:“你可不要生气。” 跽坐再熊朝身后的施夷光听着面前的对话,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她抬手,拉了拉熊朝的衣襟。 这些不相关的人,几句口头上的话罢了,不值得生气。 熊朝听着吕阳生的话,不仅是秉文和自己,连带着楚王族一道儿骂了,还能忍?连一旁看着好戏的端叔羽都沉下了脸。 “吕阳生,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骂我楚王族?”端叔羽将跽坐着的身子挺起,瞪着吕阳生,压抑着怒火冷声反问道。 “贵有身份却不知矜持,齐公便是如此教养公子的么。”熊朝亦是怒火,却是压着心中的怒意,冷着脸反问道。 吕阳生身子向后靠着,慵懒无赖。他看着动怒的端叔羽一笑,扫过一眼,便看向熊朝,正要回怼,后面的随从却是板着脸拉了拉他的衣角,制止了他脱口而出的话。 这边没说话,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姜许却是冷下脸开口对着熊朝怒道:“熊朝,你这般说,贵为楚王族的矜持又在哪里?不过是楚王族的庶支附属,凭什么呵斥我大哥?” 第104章 不知者 不与言 姜许的话音还在船舱中回荡,舱外的歌乐悠悠。 舱中众人都安静下来,没人接声。 寂静之后,是熊朝看着姜许不可思议的目光。在他心里,就算姜许拒绝他无数回,都是温言细语,贤良端庄的。 至少对于自己,她向来也是以礼相待。 熊朝,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楚王族的庶支附属…… 熊朝张了张嘴,看着姜许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心中堵着。 熊朝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姜许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将才的失态。一瞬之间她已经整理好了仪态,身子坐端正,看着他再次居高临下的沉声道:“按礼,你该跟我大哥行礼以尊,我大哥一直未跟你计较,你却为了一个奴儿冲他呵斥。口口声声说着有礼,却无视尊卑长幼。” 说着,顿了顿,目光落在熊朝身后还耷拉着脑袋的施夷光身上,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只放低了声音,道:“若是先生如此教导你,不如不要这先生。反正你也不是王族正宫子嗣。” 熊朝张嘴,看着姜许一脸的高高在上,想要说话,话堵在喉咙,却是一句也说不出。 施夷光从头到尾埋着头,闻及此,长叹一声。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面上还怔愣着的熊朝,暗骂了一句没出息。而后转头,正眼看向端庄坐着的姜许。 “公子重我敬我爱我,待以礼。不知许姑娘觉着,有何错?”施夷光看着姜许,声音缓缓,温和极了。 姜许目光扫过施夷光,都没多停一眼,便端着贵族姿态移开。 “以你的身份,可没有资格唤我一声姑娘。该叫齐姬。”姜许一边移开目光,一边端着身子不冷不热的回道。 “齐姬?”施夷光面上有些疑惑,而后又温和的道:“那便是齐姬罢。不过齐宫庶支,我以为顶天也就唤声‘许姬’。” 闻言,姜许倏的转头,看着施夷光瞪着眼,皱起眉头。手里的手帕搓着,抿着嘴红着脸,却不知怎回话。 齐姬可不是哪个齐公族女都能称呼的。 姜许不知如何回,旁边偏着倚靠坐着的吕阳生却是坐直了身子,看向施夷光,勾着一边的嘴角,带着轻蔑:“现在的布衣奴隶,嘴一开倒是会叱人。” 施夷光转头,看着面上不屑的吕阳生,又温声道:“布衣奴隶都知止荒唐言,你作为长兄却无管束之意。这便是齐国公族行事?” 说着,施夷光忽而做恍然样,向着自己脑门儿一拍,道:“对了,我竟忘了,齐国如今便是嫡庶不分,长幼不尊。齐公留着姬妾所生幼子荼在王宫教以王事,派长嫡长子出使。” 说着,嘻嘻笑了起来:“难怪难怪。”说着,看向姜许,轻声道:“这样想来,许姑娘,不,齐姬,不不,许姬,这般维护阳生公子,只因他是嫡长子罢?就像许姑娘,不不,许姬娘娘,看不起我们家公子一般,对嫡庶分明正视的很。” 姜许闻言,面上更红,转头看着自家想来好脾气都被气的脸黑的吕阳生,转头指着施夷光怒道:“你!” “我什么我?许姑娘,哦不,齐姬娘娘该说,‘小子’。”施夷光声音很轻,后面的两个‘小子’却是咬的比较重。 说罢,忽而端正了身子,声音提起,面上冷了起来,看向姜许:“如何教公子你不用费心,但最后一句,我却是要纠正一下你所言的,我家公子该向吕氏行礼的话。 无论嫡庶,我家公子也是楚国王族,可不比吕氏低。再者,齐国使楚,便是客居。客随主,真要说起来,该是你们先向我家公子行礼才是。” 对面的吕阳生和姜许听得愣着,一个黑着脸,一个红着脸。 吕阳生将身上的衣衫捋直了,坐端了身子看向施夷光,声音沉沉,又带着嫌恶看着施夷光:“不管我跟公子朝谁向谁行礼,也轮不到你一个贱民来说。以下犯上” “犯什么上?”旁边的熊朝看着吕阳生,插过她的话,面上亦是沉沉,张着嘴便要回话。 却是被施夷光往后头一拉,皱了皱眉:“值得动怒?”说着,转头看向熊朝:“当个哑巴不行?” 熊朝顿住,看着施夷光。 他忽然想起,往日施夷光说过的一句话。 无知者,不与言。 熊朝回头,看向面前的一桌子人,从吕阳生扫到姜许,又看扫到旁边的芈丘和自己身边的端叔羽。 忽而恍然。 原来不管他们如何说他,秉文都垂头敛眉仿若未曾听闻一般,不是胸襟广阔淡然。只是不屑罢了。 在他眼里,他们全是不值得说话的无知者。就像是当年入令尹府对自己和端叔羽一般…… 想至此,本来怒着的熊朝在转头看时,火气不知为何,竟消了大半。看着板起脸的施夷光更是想笑。 施夷光跟熊朝说完,便站起了身,一脚踹开身前的火盆。火星子溅出来,对面坐着的吕阳生往后一缩。 而后施夷光往后退开一步,双手高举过头,冲着吕阳生行了一个稽首大礼。 身子跪直,直挺着身板,冷着脸看向吕阳生:“我不是你的先生,此礼乃是布衣犯上所行。” 行罢,也不待吕阳生回话,便转头看向熊朝,耸耸肩:“继续罢,不相干的,不值当。” 说着,挪着膝盖往后退了退,藏到熊朝身后,不再多言。 舱中一时之间寂静起来,就像是将才那小子出来的斥责和说的那一些惹人憎恨的话都是幻觉一般。 寂静片刻,便想起熊朝朗朗的笑声:“好了,饮酒罢。将才算我错算我错。”说着,先举起了杯子。 熊朝如此,旁边的端叔羽亦是举起了杯子,跟着咋咋呼呼说着。 气氛顿时缓和起来,吕阳生跟姜许却也不好再多斥责什么,也跟着端起了酒杯。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是堵着一口气,没发出来的那一口气。 堵在心窝窝上,就像是吃了粪便咽不下去一般,难受极了。 可是还能如何?熊朝倒是大度的揽下了错。这大度反而更将两人衬托的心胸狭隘起来。 可是还能如何呢? 船舱中说笑声又起,船舱外乐声歌声也起。 一切看着祥和而惬意。 惬意极了。 第105章 替喝 一通不知为何起又不知因为灭的火就这样被无声无息的浇熄了。 船舱中不知是不是因着火炉放太多的缘故,竟有些热了起来。两边的湖风吹不进,珠帘锦布又挡着,不大会儿就稍嫌闷热了。 熊朝转头,看着跪在舱门旁边的奴仆,一手端着盛着果酒的三脚青铜爵,偏头道:“把帘子撩开些许。” “诺。”跪着的奴仆应声。而后起身将一边的帘子和珠翠撩开。显露出外头吹着龠管,弹着瑟,吹着笙的乐妓。 身材姣好,面容美丽。虽是初冬之时,却也是只着一件不厚不薄的刺绣长衫。随船在湖中行着似乎感觉不着寒冷一般。 芈丘目光从外头的乐妓身上扫过,转头笑着道:“要不咱们来翻木牌罢,输了就喝酒?” 熊朝跟端叔羽听着芈丘的话,眉头皆蹙,正要开口,一旁的吕阳生却是笑着接道:“好啊。”说着,向着旁边的奴仆高声道:“斟酒。” 端叔羽闻言,起身走到芈丘旁边坐定,板着脸道:“那我可不玩儿。你到时输了我便替你喝。” 芈丘转头看着端叔羽,眉头蹙起,撇撇嘴,道:“没趣。”说罢,抬头看向又安静坐熊朝身后的施夷光,带着恭敬询问道:“秉文先生可来玩儿?” 这边的姜许跟吕阳生都沉着脸看过来。 奴仆已经在长案上摆好了木牌。 施夷光默然的呆在后头,抬头看了眼芈丘,又低下头去。摇了摇头。 见施夷光不来,芈丘也不勉强。除了端叔羽,几个人都玩了起来。 一圈圈下来,竟几乎都是两个姑娘在输。 芈丘有端叔羽坐在一旁替她喝,无所畏惧。姜许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喝了一爵又一爵,不大会儿面上就冒着红晕了。 又是几轮下来,姜许端着杯子,话说的缓慢,轻呼着气:“有些喝不下了呢。”说罢,转头看了看旁边的芈丘,和撑着胳膊守在她旁边的端叔羽。目光偏过,落在熊朝身上。 很快又挪开,端着杯子就要喝。 熊朝的面上沉了沉,终究是没有忍住,撑着桌案起身拦住姜许手里的酒。 “我来替你喝罢。”熊朝沉着脸说着,而后拿过姜许手上的酒爵,一饮而尽。 姜许也不阻拦,只端正的坐着,一手抚着自己有些烧的脸颊,看着替自己喝着酒的熊朝。 一直未曾开口的施夷光闻言,抬头,看着熊朝用紫玉冠束着的头发,看着他一饮而尽手里的酒杯。 翻了个白眼,又低下头。 熊朝喝完,将杯子递回姜许面前。没有多言。 姜许也没有多言,只是回头看着芈丘,温笑道:“咱们继续罢。”说着,亲自端着酒壶斟满了酒。 芈丘看着一脸酒气的姜许,眉头蹙了蹙,有些犹豫道:“要不,咱们换个玩儿的?” “嗯~”姜许娇嗔着摇摇头,回身将酒壶放定:“正在兴头呢。” 闻言,芈丘也不好再拦。 一轮木牌又开始。 片刻之后,输的姜许端着酒又该喝了。 她端着酒爵,轻叹了口气,摸了摸烧红的耳鬓,便要喝下去。 熊朝再一次撑着长案起身,拦住姜许的酒爵,端了过来:“我替你喝罢。”他面上无甚波澜,端着姜许的酒爵便一饮而尽。 饮尽,放回姜许的案前,不多言。 姜许看着熊朝,目光落在放在面前的酒爵上,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而后抬头看着熊朝道了一句:“多谢。” 坐在熊朝身后的施夷光抬头,看向姜许,目光落在她头上带着的花钗上。撇了撇嘴。嫌弃的看了眼面前的熊朝。复而低下头。 明明拒绝了,却还受着别人的好。 熊朝也是个喜欢受虐的,天涯何处无红花?偏偏盯着这一朵瞧不上他的,死劲儿的往上凑。 又过三巡,熊朝本就喝酒喝的少,头也开始晕乎起来。木牌还在翻,爵里的酒还在倒。他按着晕乎的脑袋,呼着气,转头看向身边垂着脑袋的施夷光,凑到她耳边。 一感觉到耳边温热的气息,还带着酒气,施夷光眉头皱起,抬头看向凑到自己耳边的熊朝。 熊朝双鬓微红,一手扶着头,看着施夷光的眼神迷离深情。 “要不,你去帮她喝罢?” “?”施夷光挑眉看着面前有些微醉的熊朝。 熊朝看着施夷光的眼里带着温情,迷离着又道:“我说,要不你去替齐姜喝酒?” 要她,去替他,为他的心尖尖儿喝酒??? “脑子瓦特了?”施夷光黑着脸看着眼神迷离的熊朝。压低了声音,亦是凑上前:“熊朝,你能不能要点儿逼脸?” 施夷光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着。 人家压根看不起你还死皮赖脸的扒拉着。 “哥,你还来不来?”旁边的芈丘高声问道。 熊朝摆摆手,带着醉意的声音很缓慢:“你们先玩一圈儿。” 芈丘瘪嘴回头,跟着姜许她们又开始翻起了木牌。 这边的熊朝一边低着头解着自己腰间系着丝绦的碧玉,一边轻声道:“我给玉给你可好?” 施夷光听得白眼又是一翻,看着带着醉意的熊朝。暗叹一句烂泥扶不上墙。 “不要玉,只要钱。”施夷光说着,身子向着熊朝的耳边凑去:“一杯一铢金。” 熊朝解玉的动作顿下,面上因着喝酒染上的红晕更红了。他抿着唇,转头看向凑在自己耳边的施夷光。 施夷光回身,离开了熊朝,坐定了身子,看着他。 熊朝点点头。 施夷光跪着的身子挺直,看向对面端着酒爵要喝不喝的姜许,撑着身子,按下姜许手里端着的爵。 正玩儿着的几人皆是转头看来。 施夷光已经坐定在桌案边,拿起案上的空爵斟满酒。 “公子让我替许姬娘娘喝。”说罢,端起爵一饮而尽。 这边的芈丘惊讶的看着施夷光,又看向她旁边微醉的熊朝。 姜许闻言,却是眉头一皱,看着熊朝不满的瞪眼,又看向施夷光:“你用什么身份替我喝?” “什么身份?”施夷光坐在熊朝旁边,看着姜许,大眼睛眨着:“什么也没有。” 第106章 冰锥子 “你都知道自己什么身份都没有,怎可替我喝?”姜许看着施夷光,有些嫌恶,却终究是没有溢于言表。只缓声责问着。 施夷光被人嫌弃也不脸红,只转头看向旁边的熊朝:“她不要我喝。” “那就不喝了。”熊朝也不再看姜许,只是撑着身子缓缓起身:“你们玩儿罢,我们出去吹吹风。” 说着,也不待舱中人回话,只起身由景人搀扶着向外行去。施夷光起身跟上。 奴仆撩开珠帘,熊朝扶着舱壁走出去,摆了摆手,示意景人在一旁等着。而后向着甲板而去。 觥筹交错之间,时间渐晚。 湖风有些大,夹杂着寒意,拂面而过,吹醒了三分醉意。 熊朝站在甲板上,扶着船舷,看这里面的荡漾开的湖水。身后的乐妓歌声清脆。 熊朝转过身子,看着甲板上的乐妓,忽而转头看向施夷光,问道:“你会跳舞么?” 施夷光看着熊朝,没回答。 “你醉了。”施夷光看着熊朝只道。 熊朝嗤笑了一声,没有再言语。湖风吹过鬓发,头发扫过他清隽的面容。他抬起手理了理。 船舱中传出笑声传来,紧接着便是推推嚷嚷的声音。 熊朝和施夷光看去,便见着姜许被芈丘半推着出了来。身后跟着笑着的端叔羽和吕阳生。 “你好几爵都未曾喝,自个儿说的,用舞来偿还。”芈丘一边笑着,一边将姜许推向乐妓处。 都是差不多身份地位的人,又不涉及国政谋策,便少了一分心思。友人之间跳跳唱唱也算怡情。 姜许故而也没有生气,跟着芈丘笑着,娇嗔道:“那几爵酒待会儿我再喝便是,这么冷的天儿,怎么跳呢?” “不允不允,明明你自个儿说四爵不过便以舞来抵。”芈丘笑推着姜许已经到了乐妓旁边。 执龠吹笙的乐妓们纷纷收了起来,往后垂首退开。 “真要跳?”姜许转头看着芈丘,半笑半无奈,又有些羞赧。 芈丘想也不想便点头:“你自个儿答应了的,自然要跳!” 姜许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无奈的抬头看向芈丘:“可是我这衣裳,也跳不了啊。” 芈丘看着姜许的衣裳,叹了口气:“那就歌罢。” “歌何?”姜许被推攘着坐在甲板上放好的狐毛毯上,有些哭笑不得。 “何以歌便歌何。”芈丘说着,向后退开。 姜许无奈的摇摇头,只得转头看着旁边跪着低眉顺眼的乐妓轻声道:“作曲《甘棠》。” “诺。”乐妓应声。声毕,乐声起。 姜许朱唇一张,歌声清脆悠扬。 “蔽芾(fei四声)甘棠,勿翦(jian三声)勿伐,召(shao二声)伯所茇(ba二声)……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兮与召伯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兮与召伯说(shui四声)……” 歌声婉转,施夷光看向熊朝,熊朝却回过了头,看向湖面。施夷光亦是看向湖面。 熊朝看着湖面的眼神一顿,目光落在远处向着这边行来的大舟上,眉头皱了皱。 施夷光亦是跟着看了过去,目光紧紧的看着渐行渐近的舟子。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冤家来了。”熊朝板着脸不悦的说道。 施夷光转头,看向熊朝:“冤家?” “我喜欢的人,便是喜欢他。”熊朝小声的嘀咕着,说的也不含糊。说罢,面上沉着的脸转了过来,看向施夷光。 顿了顿,又接道:“你离他远点儿。” 身后的歌声还萦绕着船舫,舟子行近,上头的奴仆先是出了来。而后便是身着玄色锦衣黄色绣纹衣裳的少年,从舟子上走了出来,站在舟头等着船梯放下。 翩翩少年清朝若春晓,俊逸出尘,立在舟头,如芝兰玉树。唯独面上清绝,眼中冷漠疏离。 少年抬起头,目光落在熊朝身上。 熊朝不满的撇了撇嘴,冲着少年很快的一揖:“王兄。”礼毕,也不待少年回话,转身向着船舱内行去。旁边的施夷光赶紧垂头跟上。 甲板上唱着歌的姜许目光扫过那少年,停下了声音。羞赧的看着他,屈身行礼。一旁的吕阳生和端叔羽亦是跟着作揖行礼。 “王兄,你怎么过来了?”站在甲板上的芈丘见着走上船的少年,面上带着笑容,行为确实拘谨着。 “呀呀,每每章哥哥在,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少年的身后是一个小女儿的娇俏声。 话音落下,众人才看见少年身后跟着的一个俏皮少女。 芈丘看向跟在熊章身后的芈堇,拘谨少了些,笑容也多了些:“阿堇怎么也来了。” 熊章上了船,目光扫过船上的众人,落在吕阳生身上,双手端着,行了个礼:“齐公子。” 吕阳生身子往后侧着,受了半礼,回了礼。 施夷光跟着熊朝走近船舱,目光却是时不时的扫向船舱外。 “他怎么来了?”施夷光一脸皱着,看着外头的熊章问道。今儿作为楚王嫡长子的熊章不是该跟着楚王在南郊迎冬祭天的么,怎么还能闲的跟着他们来这北郊游湖玩儿? 熊朝听着施夷光的话,看着盯着熊章的施夷光,脸又板了起来:“你干嘛问他?你们认识?” 施夷光回头,看着一脸不爽的熊朝,摇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你这么关心他作何?”熊朝白了施夷光一眼,而后抬头白了一眼熊朝,回头又对施夷光道:“他就是冰锥子,你可不要以为他有多好。” “冰锥子?”施夷光皱眉,看向外头的熊章。眉间疑惑起。 冰锥子?当日她在陈音家外头见到过的,当时一副心思全在陈音身上,倒是没有注意过那个少年是暖男还是高冷。只记得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无赖的让人崩溃。 施夷光看着外头冷面淡漠的熊章,这无赖还是个冰锥子? “有那么好看么?”旁边的熊章不忿的开口,他盯着施夷光,恨恨道:“不就好一些的皮相么?” 施夷光回头,看着盯着自己一脸不悦的熊朝,膝盖擦着地往后挪了挪。不能让熊章发现自己呀。 熊朝看着施夷光后退的模样,满意的点点头。 第107章 挪位 甲板上的人一一行过礼后,纷纷向着船舱里走来。 熊章走在前面,芈堇随后。姜许吕阳生等人跟在后头亦是走进了船舱。 “呀,你们在玩木牌呐!”走进来的芈堇看着桌上还摆着的木牌,面上一笑,提着裙子向着船舱里头跑了进来。 “阿堇你要玩儿吗?”后头跟着的芈丘亦是提着裙子跟着芈堇快步走了进来,笑着问道。 芈堇直点头,点着,又转头看向走到熊朝旁边坐定的熊章,有些怯怯的问道:“王兄,我可以玩儿吗?” 熊章面上疏离淡漠,点点头,只冷清的道:“不可饮酒。” 话音落下,旁边的熊朝嗤笑了一声,撑着膝盖戏谑的道:“嘻嘻哉,玩儿牌不饮酒,那不如不玩儿。” 熊章转头,冷冷的看着熊朝。没有做声。 施夷光跪在熊朝后头,将缩着的脖子埋得更低了些。 “饮酒那便不玩。”熊章冷冷的说着,回过了头。 芈堇一听,却是急了起来,只转头看着熊朝呵斥道:“朝哥哥,你说什么呢?!怎么就不好玩儿了!” 熊朝听得脸一黑,转头看着芈堇,又回头看着一脸冷然的熊章,将手里景人递来的火炉往桌案上一扔,气呼呼的道:“你们玩儿吧,我不玩儿了!” “好好好,来,咱们玩儿吧。”一旁的芈堇见此,笑嘻嘻的俯身将桌案上的木牌收起,对着旁边的芈丘和姜许等人欢快的说道。 船舱中欢乐的开始玩起了牌。 熊朝将自己脚底的白袜子一踢,向着后头挪去,身子靠着船舷,呕着气不再理会船舱中玩牌的人。 熊朝这一挪,倒是把一直躲在后头的施夷光给显露了出来。施夷光垂着脑袋,赶紧小心翼翼耳朵向着熊朝旁边挪去。 船舱中开始玩儿起了牌,熊章亦是靠着船舷,向着一旁随侍的奴仆抬了抬手。 奴仆低身,将怀里的竹卷掏出来,双手奉上前。 熊章接过,展开来,淡然冷漠的看了起来。 桌案旁玩儿着的姜许目光似有似无的扫向这边。案这边坐着只坐着熊朝和熊章。因为有着熊章的缘故,玩儿牌的众人都挤在那边,竟没有人敢坐过来。 一堆人挤着,芈堇嘻嘻哈哈的说着。挪着身子都不便了。 她皱起眉,目光落在不是看向熊章的姜许身上,眼睛眯着,胳膊隔着芈丘抵了抵姜许,笑道:“许姐姐,这边儿太挤了,你往对案去罢。” 姜许闻言,转头有些羞赧的推脱道:“怎么好过去呢?” “怎么不好过去呢!腿一跨不就过去了?!”坐在案最边上的端叔羽接过话,直言不讳的说着。 他早就挤得烦了。要是能过去对案两个人,自然是再好不过。 姜许脸上更红,埋着的头翻了个白眼。身后的丫鬟抬眼瞪了瞪说话口无遮拦的端叔羽。 端叔羽被那小丫鬟瞪的一愣,手掌往桌案上一拍,对着那小丫鬟呵道:“你瞪什么?再瞪爷挖了你的眼睛!” 一个贱婢也敢无缘无故瞪他,要反天不成?! 话音太大,引得这边的熊章熊朝也转头看来。 熊章的眉头皱了皱。 端叔羽脖子一缩,悄悄坐下。 姜许身后的丫鬟羞的眼泪汪汪。 “去吧许姐姐。”一旁的芈堇隔着芈丘伸手推了推姜许,而后看了看熊章,又回头轻声道:“哥哥在那儿,你要是怕冷,就挨着他近些。” 正要起身的姜许闻言,面上一羞,转头娇嗔了芈堇一眼。 芈堇笑嘻嘻的挪着身子推着芈丘向着姜许腾出来的位置坐去。 姜许一走,芈丘便紧挨着吕阳生坐了。她皱了皱眉,看向独自走向对案的姜许,提着裙子也要起身:“我跟许姑娘一道儿过去罢。” 身子将起,便被一旁的吕阳生拉住了袖子。 “丘姑娘坐这边正好。”旁边吕阳生狭长的眸子眯着,弯弯笑着。 芈丘皱起眉头,有些不悦。 吕阳生却是凑上前来,离着芈丘进了些,轻声道:“还望丘姑娘给阿许一点儿机会。” 芈丘的动作顿住,转头看了看吕阳生,看着他面上的笑。终究是坐了下来,不再多言。 吕阳生见此,面上的笑意更多了些,身子挪着离芈丘更近了些。亲自端着酒尊替芈丘面前的爵满上。 “明明是出来游湖,还带着卷儿书,真是矫情。”熊朝靠着船舷,盯着随着湖水荡漾开的珠帘,撇着嘴凉凉的说着:“也不知做给谁看,这么喜欢看书呆在王宫书房岂不快哉。” 熊章顾自的看着面前的书,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章王子敏学,出来游玩亦时刻带着竹卷,真是贤德。”姜许走到对案坐下,后头的两边将好一个是熊朝,一个是看书的熊章。她转头看着熊章,温润的盈盈笑道。 将说完话的熊朝脸上一黑,看着目光全黏在熊章身上的姜许,目光扫过她头上的花钗,拿着一旁放着的瓜果,白了一眼偏过了头。 熊章抬头看了姜许一眼,面上冷漠,而后一言不发的低下头,再看向自己的竹卷。从头至尾都是默然不做声。 姜许有些窘迫又有些羞,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回过了头。 熊朝扁着嘴身子向后靠着,一边啃着瓜果一边心中鄙夷着。偏头将好看着旁边垂头一言不发的施夷光,忽而想起他跟着自己一天还滴水未沾。拿起桌案上自己的茶碗,递向她:“你要不要喝点儿?” 贵族对于奴才向来是不会多看一眼的。施夷光一天儿跟在熊朝屁股后面垂头低眉,自然被不知情的人都当成了奴隶。要想熊章不发现自己,自己不言不语,卑微成奴仆,那就很容易做到了。 施夷光垂着的头目光从地板移到熊朝端着的茶碗,眉头皱了皱。这是熊朝用过的。她一言不发的摇摇头,话也不多说,生怕被隔壁的熊章发现。 熊朝见此,将手里的茶碗放下,又换了个新碗,自己上前,将茶壶里的茶水倒半,端着递了过来:“喝点儿?” 第108章 日食 对于奴仆哪儿有这般的?船舱中的姜许芈丘等人是不奇怪的,毕竟施夷光不是奴仆。看着书的熊章却是往这边扫了一眼。 施夷光咬着唇对着地板翻了个白眼,垂着头接过熊朝递来的茶碗。 熊章扫过,目光顿住。他定定的看着垂着头端着茶的施夷光。 施夷光端着面前的茶,要喝?那就得抬头。不喝?不喝接过放手上动也不动?不是更招眼么! 熊章定定的看着施夷光,手里的书卷放了放。 熊朝转头,看着盯着施夷光的熊章,眉头皱起,身子挺起一挪便挡在了施夷光面前。 “熊章你干嘛!”熊朝看着熊章黑起了脸。 熊章抬头看了眼熊朝,而后侧着身子,看着低眉跪坐在熊朝身后的施夷光,张嘴,开口。 “不知这位公子是?”开口的是施夷光,她在熊章开口之前,抬起了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眨巴着,看着熊章轻声问道。 看着熊章反应还以为两人认识的熊朝听到施夷光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放下心拍拍胸口。 而后转头看向施夷光:“我以为你知道他呢。” 施夷光没有转头,只盯着熊章,一脸茫然的摇摇头,端着茶碗的水抬起,喝了喝,递给熊朝:“不认识啊。” 熊朝接过施夷光递过来的碗,很自然的放到一边:“不认识就好,也不用认识。” 看着很自然的给施夷光端茶递水的熊朝,熊章淡淡的看了眼施夷光,便回过了头。没有再言语。 冷漠的跟之前在陈音家门外遇到的死缠烂打的少年,判若两人。 施夷光呼了一口气。提着的小心肝放回了肚子里。不管如何,熊章没有对她向之前在陈音家门外那般死缠烂打便好。 想至此,施夷光抬头看了眼埋头继续看着书的熊章,清冷疏离的侧颜好看极了。施夷光自从跟着倾城如画的安阳之后,眼里再难以看入别的容貌了。 纵使如此,这熊章丰神俊秀的面容,也是让人难以挪开眼。 只是,太冷了。冷的像是冰块。正如熊朝所说,如冰锥子。 施夷光发愣的瞬间,低着头的熊章忽而转头,那一双墨瞳对上施夷光琥珀色的眸子,幽深的让人难以捉摸。 施夷光一顿,偏过头挪开目光,垂下头跟在熊朝身后不再有动静。 船舱中的贵族们欢笑声不绝。日色渐沉。 暮色之时,船舫靠岸,贵家子女们纷纷家去。 游船的各女子王族们也纷纷告辞离去。 施夷光也不例外。她没有去令尹府,直接在岸边跟熊朝告了退。而后便向着自己的院子行去。 冬日的天沉的快,其实天气尚早,但依然灰蒙蒙的一片。 施夷光在院子里喂了狗用了饭,本想练一下箭,忽而想起箭还放在陈音家没有拿回来,于是起身向着屋外行去。 落上锁,吹着口哨,拉着小黑犬向着陈音家悠闲的走去。 饭后散步遛遛狗,倒是人生一大快事。 街道上有些安静。夜色愈浓,人声愈少。冬日天凉,晚间出来的人更少了。施夷光本是极为怕黑的人,可是牵着条黑狗,心里倒是安稳了许多。 纵然街道安静着,她也向着陈音家而去。 本来乌云压着的天儿黑的很快,到了夜间,月儿竟从乌云之中隐隐约约的显现了出来。 施夷光一边牵着呼哧呼哧拉着绳子的黑狗,一边哼着小曲儿。抬着头看着天上的月儿。 周遭都安静极了。因为没有下雨雪的缘故,施夷光穿的是棉布鞋子,走在路上也是一点儿没声。 她抬头看着月儿哼着小曲儿,哼着哼着,一顿。 看着月儿的面色凝重起来,嘴中的小曲儿也停了下来。 被拉着的小黑犬见主人不走了,梗着脖子拉着绳子呼哧呼哧的吐着舌头。 施夷光也不管,只一副心思全放在天上。 面上越发凝重起来。 初吉,彼日而食。月生而黄,生齿芒。晷影光明,杂云气。 施夷光端起手指,眯着眼睛掐算起来。 癸酉贞日月又食,惟若;癸酉贞日月又食,匪若. 施夷光看着天上的弯月与博云,抿起唇,拉着小黑犬的手屈起指头,指腹摩挲着拴犬的草绳。 日食。 施夷光看着天上的月儿,放下手指,端瞧着,面上皆是严肃。 此月丙寅日午初两刻,有日食。 施夷光眉头微微蹙起,这事儿,要不要跟令尹讲? 正想着,施夷光忽而耳朵一动,皱起的眉头松开,面色再一次凝重起来。 寂静的夜里寂静极了,只有偶尔一一两声斑鸠的嘶鸣划破静寂的夜空。 施夷光的头偏了偏,耳朵又动了动。 虽然夜很静,但她还是听到了,刀剑声和喊杀声。施夷光转头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长长的街道上就自己一个人,和牵着的一条狗。 刀剑声停,追赶声起。 寂静的夜里慢慢能听到不远处追赶的声音。 施夷光倏的回头,看着长长街道的尽头,白眼一翻。 怎么就能那么巧呢? 回过头牵着犬就向着另一端跑去。 将跑两步,步子一顿,眼镜瞪起。包抄??? 她就是晚上在街上逛荡一下,这也太倒霉了吧! 施夷光低头,看着面前伸着脖子静静的看着街道远方的小黑犬,眼神一动不动的盯着,似乎它也发现了不妥。 忽而小黑犬对着寂静的黑夜狂吠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梗着脖子拉扯着施夷光手里的草绳。 施夷光看着面前狂吠的小黑犬,一个头两个大。她伸出另一只挠挠头,追赶声离着自己越来越近。 施夷光扯着草绳蹲了下来。 “小黑,你自个儿快跑!”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解着小黑脖子上的草绳,一边嘱咐道:“不要往人那里跑,人家拿着剑,一刀就能砍了你的狗头!跑远些,到时候自己回家。认识路吧?” 施夷光说着,看着面前龇牙咧嘴的小黑,叹了口气:“不认识也没办法了。”说着,抬起手掌对着小黑犬背上猛地一拍。 小黑犬吃痛,没了草绳的牵扯束缚,一下便向着前头撒丫子奔去。 追赶的脚步声离着自己很近了。 施夷光看了一眼飞奔而去的小黑犬,转头四望。目光落在巷子旁边院墙外的一棵悬铃木上。 第109章 追兵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这悬铃木满枝都黄了叶,风一吹就掉下几片。不过总之还有许多黄叶在树上,能遮挡住。 声音越来越近。 施夷光看着树,又看向树旁紧挨着的院子。再不犹豫,纵身一跃,攀着铃木轻巧的跃了上去。 树上的黄叶被风吹着轻摇着,却没有掉下。 施夷光跃上树,正想往旁边的院落里飞去。拉着枝丫的手一顿,目光呆滞的看着院落里。 看着院落里那条足有一人高的大狼狗,龇牙咧嘴的看着树桠上的自己。 还有更日霉的事了吗? 施夷光的舌头抵着下唇,骂了句娘,缩回了脖子,便要向着一旁的院子跳去。可一旁的院子距离太远,她从这边跳过去,中途一定还要借一回力。 施夷光的身子往铃木高处又轻手轻脚的爬了去。 忽而她眉头一皱,鼻子动了动。低头看去。 透过铃木叶的间隙,他看到一个黑影,纵身跃上自己所在的这棵树。 施夷光眼睛瞪起,小心脏一缩,吓得她抓住了铃木枝干一动不敢动。屏息凝神,将自己的气息慢慢的全隐蔽了起来。 这他娘的,没有最日霉,只有更日霉。 跃上树的身影穿着夜行衣,带着黑面罩,他跃上树的身子躲在了树桠之间。便在施夷光的脚下。而后趴在树桠之间,从缝隙里头看着外头的街道。 下一刻,街道两边便涌出了许多黑影的人,皆是举着刀剑,身影敏捷。 向着街道中间跑来。 正正好,停在了那棵铃木树下。 “人呢?”其中一黑影问道。 “不知道,看着跑进来的!”另一黑影回道。 施夷光缩着身子藏在梧桐树上,鼻子轻轻的动了动,血腥味让她皱起了眉头。她目光看着脚底下蹲着,捂着自己臂膀的身影。苍天王母娘娘啊,求求你可千万别被发现了。 “跑进来,人呢?”底下的黑影又问。 “不知道。” “找,把这条街封了,给我细细的找。找不到,挨家敲门叫起来搜!”底下的一个黑影怒吼道。 “诺!”众黑影应声,便要散开。 ‘啪嗒’一声微响,正要散开的怒吼的黑影一顿,摸了摸脸上,而后抬起手闻了闻。 手上的血腥味让他瞳孔睁大。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头顶上的铃木树。 透过铃木叶的缝隙,看到那黑影看过来的瞳孔的一瞬间,施夷光心中问候了也不知谁家的祖宗二十八代。 正想着怎么应对,下一刻,脚下的身影一闪,捂着手臂向着旁边的墙头一跃,顺着墙头飞快的离去。 “追!!!”底下的黑影猛地一怒吼。 施夷光在那些黑影跃上树的前一瞬,再也不多想,纵身一跃,亦是向着墙头飞去。边跑边扯了自己胸前的一块儿布捂在脸上。 夜色之中,前面两个人影飞跃,后面一堆执剑黑影逛追。 施夷光撒了腿丫子死命的跑,街道之中人影交错,一阵杂乱之后,很快又变得安静起来。 面前的黑衣人大约是受伤的缘故,速度慢慢的缓了下来。施夷光大喜,终于有一件好事儿了。 至少慢下来被抓住,也没她多少事儿了。 看着街道面前的岔路,黑衣男子是往右,那她便往左跑去罢。正巧右边是条湖,左边是许多交错的小宅和鱼肉商场。这她倒是熟悉的。 想至此,施夷光脚下的速度一快,赶超了那黑衣人身形一转,便向着左边的街道跑去。 就在施夷光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本该远去的脚步声忽而近了些。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那黑衣人跟了上来。 黑衣人看着她,一手捂着受伤的膀子紧紧的跟着她,目光坚定。 她娘的。施夷光有那么一瞬间都不想跑了。 但是怎么敢不跑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大概是有人追就习惯性的想跑罢。大概也是因为后头的一群人不像善茬手里还拿着剑的缘故罢。 也大概是,若是呆在树上,一堆黑衣人飞上树来追,定然会发现在树上的自己。 施夷光脚底的速度加快,在巷子街道之间绕着。卯足了劲儿的跑,想甩开后面受伤的黑衣人。 黑衣人手受了伤,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脚一般,跑的也是飞快。跟个狗皮膏药一般,黏在了施夷光的身上。后头执剑狂奔的一群黑影穷追不舍。 施夷光已经开始气喘了。她这身子,可还没锻炼的前世那般刀枪不入。 施夷光回头,看着越追越近的一群黑影,又看了看紧跟在后面的黑衣人。看着他眼中盯着自己那坚定的神色,两眼一翻,便知自己是逃不过这个劫数了。 于是不再犹豫,拖着气喘的身子一转,转进了旁边的巷道。 果不其然,身后的黑衣人也跟着转了进来。 而后后面的一群黑影也跟着追了进来。 巷道太窄,只容得下一个人狂奔。 面前的施夷光跟黑衣人一前一后跑的倒是利索。后头的一群黑影人太多,一拥而上倒是挤得进不来。 饶是如此,施夷光也不敢懈怠。 她跑出长长的巷道,转身一看,那黑衣人依旧跟死皮膏药一般贴着她跑。 大有我死你也死,你要活就得救我活的态度。 施夷光拐着弯儿跑,很快便进了一个卖鱼肉的集中摊贩处。 目光落在一处长约半丈的宰鱼俎板处,身子飞快跑去,趴下往里一转。原地的人影就没了。 施夷光躺在俎板之下,下一刻,那黑衣人亦是身子一转滚了进来。 着俎板长度差不多,可也不算宽,容纳一个人尚算敞,两个人就拥挤了许多。甚至那黑衣人的身子有一小半还在外头。 后头追着的黑影挤出了巷道,向着买鱼肉的市场跑了来。 还留着一小半身子在外的黑衣人再顾不得其他,身子撑着便向着施夷光矮小的身板压过来。手上一拉,留在外头的黑衣角就被扯了进来。 施夷光大惊,想要伸手推开。却被那黑衣人给拉住了手。 “不准动。”黑衣人冷冰冰的说道,声音低沉而好听。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俎板下的缝隙里有脚步声传来,而后便是鞋子飞快的穿过。外头传来黑衣人的絮絮叨叨的声音。 第110章 躲避 外头黑衣人絮絮叨叨的声音传来。 “找了吗?” “没有!” “那边找!” “追另一条路的人有消息吗?” “没有!” “……” 鱼肉市场里还有白日宰杀过的腥味和鱼肉味。纵使归家的屠夫在下市前会将自己的摊子收拾干净,可血的味道是不易抹去的。 久而久之,不管这鱼肉市场被打理的多么整洁干净,环绕着的血腥味却是散不开。 在外头搜寻的黑影来来回回的走着,每过一次,施夷光的心跳就快了一丝。面前的黑衣人鼻息打在她的脸上,她却懒得多想,只能皱着眉盯着外头来回的脚步。 黑衣人臂膀的血已经浸到了她的衣襟里,她有些不舒服。想要挪挪身子,不想将动,便被黑衣人按住了。 黑夜之中,黑衣人的眼睛盯着施夷光,那双墨色的瞳孔映着缝隙里传进来的微弱月光,在黑夜中像是鹰隼的眸子,锋利而冰冷。 这边森寒的目光,施夷光却是不怕。施夷光回瞪了他一眼,张着嘴,看着面前的人,用唇语道面不改色的道。 “你…看…个…卵…蛋?” 黑衣人顿住,看着施夷光的目光变了变。 外头的人声远去,连带着脚步声也渐渐消失。 鱼肉市场里变得安静起来。除了站在枝桠上的夜鹰一声一声得叫着,夜又寂静起来。 施夷光耳朵贴在地上,确定脚步声远去之后,才抬起手推向身上压着的黑衣人。 “滚。”施夷光面色不好,冷冷的道。 黑衣人抬手抓住施夷光的手腕,将她压在身底,却是一动不动。 施夷光皱起眉,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还压在自己身上的黑衣人,露在布巾面罩外的眉间含着愠怒:“信不信我搞死你啊!” 她是真的好气啊。 莫名其妙被追杀,然后逃命。现在,看面前的男子,似乎还有杀人灭口的念头??? 要是面前的男子真想杀她,她会客气? 那就搜瑞了,她会一刀会毫不犹豫的插到他的喉咙。 黑衣人看着面前愠怒着的施夷光,却没有任何反应,只身子前倾,盯着施夷光,眼睛亦是冰冷而锋利。他轻声开口,道:“熊朝,知道你会武功么?” 听到这声音,施夷光一顿。她看着面前黑衣人的眼睛慢慢眯起。 这声音,她说怎这般熟悉。现在再听,哪儿能不熟悉呢。 原来是熟人。 施夷光面色收敛,看着面前黑衣人,声音沉沉:“那他们知不知道,你会武功?熊章。” 熊章面上带着黑布面罩,露在外面的墨瞳亦是眯了眯,没说话。 “他们不知道吧。”施夷光说着,嘴角勾了勾,挑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楚王长嫡王子章半夜被王宫兵卫追杀,翻墙逃命谁会信呢?” “令尹府稚子小儿竟身怀武功,说他没阴谋诡计,谁又会信呢?”熊章说着,冷冷的眼眸看着施夷光,忽而伸手摸向施夷光的胸前。 他只是想摸摸有没有暗器的。 施夷光和熊章顿时僵住。熊章的手还放在施夷光的胸上,纵使个子矮小,微微隆起的胸也是明显的。 僵住一瞬,施夷光抬起手就冲着熊章一巴掌呼过去。 熊章收回手,身子就地一滚,在施夷光巴掌落下来之前,向着俎板外滚了出去。连落下来的黑布口罩都顾不得捡了。 施夷光紧跟着爬了出去,沉着脸凶狠的看着熊章。 “你是女儿?”熊章坐在施夷光对面,面上惊诧之色毫不犹豫。月光之下,冰冷的面容更是俊朗了起来。 施夷光咬着唇,没有答话,恶狠狠的看着面前的熊章,生生忍下了将面前人手撕八块的冲动。 熊章看着面前的施夷光,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看着施夷光眉头皱起,冷漠而疏离。目光从施夷光身上扫过,皱的更深了。 施夷光冷笑一声,站起身子,拍了拍自己衣裳上的灰尘,缓缓走离。面色冷冷,也不说话。 后面脚步声跟上,施夷光皱眉,停住脚步转头看去。 跟在后头抱着膀子的熊章冷冷的看着他:“我受伤了。” “然后呢?”施夷光亦是冷冷的问道。 “你替我包扎。”熊章看着施夷光冷漠而疏离的道:“我还你一个愿。” “我不需要。”施夷光冷漠的说着,转头向着街道外继续走去。 她需要的,就是离熊章远一些,再远一些。 后头的脚步声跟上,施夷光再转头,看着跟着自己的熊章。 翻了个白眼。 夜色浓浓,施夷光到家的时候,小黑已经蹲在院门口守着了。 小黑看到施夷光,站起来欢快的摇着尾巴,再看到她后头跟着的带着血的黑衣人,里面毛发力气龇牙咧嘴的看着他。 施夷光开了院门,将小黑安置好,径直走向自己的屋子里头,点了烛火。 身后跟着的熊章抱着膀子跟上,也不管施夷光的脸色。 屋中简洁朴素,唯有一张毛毯和一张低案。 熊章很自然的坐到唯一的毛毯,施夷光拿出自己备着的药箱,跪在旁边,黑着脸替他脱着衣服。 熊章任由施夷光弄着,也不知疼痛一般,只转着头,看着趴在门口的小黑。又看向屋外的院子。 “这院子就你一个人住?”熊章冷冷的声音传来。 施夷光撇了撇嘴,冲着熊章的头白了一眼,也不作答。 熊章转头,看着黑着脸的施夷光,声音依旧冷漠,用半命令的语气道:“那边的屋子打扫出来。” 施夷光手上的动作一顿,看着熊章:“你要住?” 熊章埋头,看了看自己胳膊上敷着的药,点点头:“嗯。” “做梦吧。”施夷光气的冷笑了一声,将手里正要缠上去的纱巾往桌子上一丢。 “滚滚滚,老子不要你的人情了。” 熊章却没有理会施夷光的怒火,只看了看施夷光的药箱,又转头看了看四周。 外头的树桠随风簌簌的摇着,屋内烛火微光,低案旁放着的竹卷几乎拢成了一座小山丘。 “我娶你如何?”熊章偏着头,看着施夷光的墨瞳带着思索。 第111章 娶你 施夷光偏着头,琥珀色的眸子盯着熊章被墨染过的深眸。 “什么?”她挑眉,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娶你做姬妾。”熊章看着施夷光,再一次说道。说着,目光从施夷光的小身板上扫过,最后落在她只有一点儿弧度的胸口上。皱起了眉。 “妾?”施夷光看着熊章,语气平静极了:“你脑子坏了?” 熊章转头,看着施夷光,冰冷的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施夷光站起身子,走到门口,将屋门拉上,而后转身拿过桌案上的纱巾,再跪到熊章的旁边,叹了口气:“伤,我给你包扎。包好,就滚吧。咱们俩往后,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当没见过。” 施夷光一边平静的说着,一边替熊章缠着手臂上的纱巾。 缠着,忽而正缠着纱巾的手被面前的人抓住,向着自己的身前微微一拉。 “嫁给我不好么?”熊章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施夷光,看着施夷光的墨瞳里散着危险的光芒:“为何不应?” 手上的一个劲道拉的施夷光一个趔趄。她扯着手想要挣开,可面前人的力度竟然出奇的大。她抬头,看着面前面容冷峻的熊章。 明明还是个少年郎的模样,怎么眼里的寒意却这般沧桑冷冽呢? “我为何要应?”施夷光看着咫尺之间的少年,挑着眉反问道。眼里的不羁桀骜丝毫不逊他:“你以为你是谁?因为是楚王子,就得全天下围着你转?是个女的看到你都得爱上你恨不得巴上你?都要趋之如骛的赶上做你的妾?” “自然不是。”熊章看着面前的施夷光,冷笑一声:“世家贵女不如此,你不过布衣民女。” “那我不嫁你,你还能强上我不成?” “强上呢?” 施夷光伸出没有被熊章抓住的那只手,比了个剪刀手,勾唇轻蔑的笑了一声,而后看着熊章做了个‘剪’的姿势:“那我便剪了你的命根子。剁碎了拌蒜酱。” 熊章的脸黑了黑。 忽而两人身子一顿,转头看向屋外。 下一刻,施夷光转头对着桌案上的烛火一吹。 烛火一灭,院子外想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施夷光打开熊章的手,蹑着手脚,站起身子,走向屋门,弯着身子,凑着缝隙看着外头跑过的几个黑影。 “在查么?”身后传来熊章的声音。 施夷光站起身,转头看向他:“你惹得好事,官府满城在巡查。” “那今日看来我的歇在你这儿了。”熊章拿起一旁脱下的衣裳,说道。 施夷光看着穿着衣裳的熊章,又低身看了看屋外的黑影。 长叹了一声。 她是真的想将人一刀了解往外头一扔。心里烦躁火冒的直想打人。 可是,除了忍,收留熊章逃过一劫,她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那就睡案边。”施夷光说着,向着里头的床铺走进去。边走边不满的嘀咕道:“倒霉。” 熊章就着毛毯躺下,他看着走向床边躺好的施夷光。 “你不好奇,为什么官兵会追我么?”熊章侧躺着,在黑暗之中面朝着施夷光的方向,开口轻声问道。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施夷光的声音有些闷,说罢,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熊章的方向。带着闷气阖上了眼。 第二日清晨,施夷光起床的时候屋中已经没有人了。她撑起身子,转头四看。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屋外的鸟儿在叽叽喳喳的叫着。 施夷光还穿着昨日穿着的衣服,她径直起身,走到屋门,看向外头。 门槛外的小黑犬冲施夷光吐着石头咬着尾巴。施夷光看了它一眼,又转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屋内。 何时走的?自己竟不知道。 回过头,走出屋外,舀水净面。 天儿敞亮的不久,施夷光便如往日一般到了令尹府上。熊朝今日休憩,没有上学。 施夷光径直走到书房外,先是敲了敲门,而后里头传来熊朝的声音。 “何人?” “是我。”施夷光看着屋门轻声回道。 “进。”里头的熊朝声音放松了下来,开口说道。 施夷光推开门,又转身关上。熊朝在书房里的桌案后跽坐着,头也没抬,手里拿着画笔描着面前的布帛。 施夷光走进,看了一眼熊朝面前画着的女子胴/体,移开目光翻了个白眼,坐了下来。 “十一月底王于民间巡视,父亲和我都要同往,你也快点儿准备东西罢。”熊朝听到施夷光推门进来坐下,头也不抬便说道。 “去巡视?”施夷光看着熊朝:“去何处巡视?” “去江以南。”熊朝说着,抬头看了施夷光一眼,又继续埋下头开始画了起来:“约莫要半月的日子,所以你要多准备些东西。” “我可以不去么?”施夷光皱着眉头看着画着的熊朝。 有楚王和越后的地方,她最好还是要离着点儿的。 熊朝的笔又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施夷光,奇怪的道:“父亲跟我都要去,你怎不跟我一道?” 不管是先生还是陪读,施夷光都是熊朝的人。这样的场合,便应该跟着熊朝去。更何况是半个先生,随同讲义解惑更是应该。 施夷光也知道此矩,想了想,推脱也不好,便轻轻的叹了口气,问道:“何时行?” 熊朝见施夷光应声,面上轻松起来,回过头低下继续画了起来,一边回道:“就这月丁卯日。” “丁卯日?”施夷光转头,瞪着眼睛看着熊朝的脑袋顶问道。 熊朝点头应声:“嗯,怎么,丁卯日你有事?” 施夷光没有回话,只转头看了看撑着的窗户外的天儿,隔了会儿,才回头看向熊朝,道:“没事儿。” “那你能去么?”熊朝偏头看着施夷光问道。 “你去我就去。”施夷光点头应声。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熊朝,当然,是你能去的前提下。 熊朝闻言,整个人都开心起来。回过头继续画起了画。 “你的曲礼都熟记了否?”施夷光端正的坐在一旁的案边,转头看着熊朝换了个话题。 熊朝没抬头,只从鼻子里头‘嗯’了一声。 “那我抽些许。”施夷光说着,俯身从桌案对面拿了一卷竹卷。 第112章 见客 以往不管便是,如今近身的人大多都知道她施夷光是熊朝的半个老师,俩人在外头倒是做足了戏。安上了名头,施夷光也不能太糟践自己的身份。 熊朝见此,也没停笔,只抬头瞅了眼施夷光手里拿着的竹卷,又埋下头。 “你抽呗。”他满不在乎的说道,而后又回过头继续开始画了起来。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施夷光说着,转头看向熊朝:“再何也?” 闻言,熊朝停了笔,执着笔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木屏,想了想,才道:“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 施夷光听着,又继续抽问了好些个问题,熊朝皆是一字不落的答了上来。 几番下来,施夷光倒是放下了手中的竹卷。 “今儿就抽到这儿吧。”施夷光看着熊朝说道。 熊朝闻言,嘻嘻一笑,偏着头对着施夷光晃了晃,卖弄道:“我厉害吧。”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熊朝,她心里也是佩服这小子。明明大多自己都只讲解了一遍,他却是都记了下来。 倒是跟自己一般,一看就是不爱学习的人,但偏偏随便一学就能轻易的学好。 施夷光想至此,摇了摇头,而后放下手里的竹卷,看着已经回头开始继续画起女子胴/体的熊朝,扁了扁嘴,一边起身一边道:“既然你这么厉害,那我就家去了。” 说着,已经起了身。 熊朝闻言,画着的笔一顿,抬头看着起身的施夷光:“你作何?才来就要走?” “今儿要考的你都会了,我还呆在这儿作甚?”施夷光站起身子,看着熊朝说道。 “可你还没讲完啊。”熊朝手里的笔停了下来,盯着施夷光皱眉道。 “剩下的明儿再讲。”施夷光说着,理了理袖子,就要转身往外走。昨日一天没有练箭,今儿正想一天都在那边练练。 熊朝看着施夷光要走,撑着身子就拉住了她的袖子。 “不准走!”熊朝拉着施夷光急急说道。 施夷光回头,看着熊朝:“还有事儿?” “没事儿啊。”熊朝说着,将施夷光拉了回来:“没事儿你也不准走啊。”说着,冲着屋子里的漏壶抬了抬下巴:“时间都没到呢。”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漏壶,又回头看向熊朝,目光又落在他面前的胴/体上,皱了皱眉头:“可我不想呆这儿看你画一天的裸/体。” 熊朝听着,回头看了看自己桌子上的裸体,亦是皱了皱眉。他今儿好不容易休憩一天,也不想全盯着学习过啊。 他看着案上铺着的布帛,忽而拿起来,冲着施夷光比了比:“我画得不好吗?” 施夷光目光落在他画着的布帛上,翻了个白眼,而后目光从布帛上扫过,淡淡的道:“你没见过女子的酮/体罢?” “你见过?” “瞎猜的。”施夷光摇了摇头:“反正我不想在这儿呆着看你画这些无聊的东西。” 熊朝看着施夷光的脸色,将手里的布帛放下,而后偏着头想了想。 “我不想学习,你又不想画画?”他看着施夷光轻声喃喃:“那什么事儿是我们两个都想做的呢?” 熊朝想着,忽而偏头一拍,眼睛亮着:“我晓得了!” 他说着,将手里的布帛吹了吹,折了起来。 而后起身拉着施夷光的手腕往外走。 施夷光皱起了眉,想要甩脱熊朝的手:“你去哪儿?” “去一个咱们都喜欢的地方。”熊朝说着,转头冲着施夷光眨了眨眼睛。 “哪儿?”施夷光皱着的眉头没松开。 “去了就知道了。”熊朝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施夷光往外走:“你必然会喜欢的。” 施夷光还想问,熊朝已经推开门往外走了。 屋外的景人跑过来,阻了施夷光要说的话。 “公子,来客了。”景人弯着腰,呼呼的喘着气。 “谁?”熊朝拉着施夷光往外走的步子顿下,看着景人问道。 一般景人来跟他说客人,大约都是他要见的。于是往外急急走着的步子也是停了下来。 约莫是跑的太快,景人呼呼的喘着气,说的有些缓慢:“王子来了。” “哪个王子?”熊朝挑眉看着景人:“宽王子么?” 景人摇摇头,冲熊朝回道:“是章王子。” “熊章?”熊朝听得眉头倏忽皱起,而后面上板了起来:“他来作何?” 景人看着忽然板起脸的熊朝,缩了缩脖子,赶紧回道:“我也不晓得。” “来就来呗,是找父亲罢,关我何事。”熊朝板着脸说着,拉着施夷光继续往外走。 景人也不敢再多讲,只能亦步亦趋的跟在熊朝后头。 三人刚出院子,便见到了从令尹大堂走来的熊章。 熊朝整个脸黑了起来。 奈何人已不远,两人之间也只有一条路。 熊朝停下脚步,想要转身回头走。 熊章身后跟着的风村看着熊朝却是皱起了眉。他声音倏的变大,对着正要转身的熊朝道:“公子!” 熊朝听到风村的声音,动作停下。转头看去。 风村是他父亲的亲随,就是他父亲的眼睛鼻子嘴,他可不敢造次。 “大人让我送章王子前来。”风村看着盯着自己的熊朝,声音轻了下来,恭敬的笑着,又道:“让我嘱咐公子定要侍奉好王子。” 熊朝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看着已经走得很近的风村,目光落在他面前的熊章身上,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冲着风村应声道:“诺。” 说罢,转身放开施夷光的手,冲着熊章行了个礼:“王子。” 熊章看着熊朝,只是点点头,亦是双手作揖,冲着他回了个礼:“朝弟。” 跟在熊朝身后的施夷光抬头,看着对面冷着脸的少年。即使做礼也不带笑意,清冷如玉,也想不通为什么有那么多女子喜欢他。 第113章 去女闾 熊章回完礼,直起身子,转头看向身后的风村。 “您可以回去跟令尹叔父回话了。”他声音刻意放缓,道。 “不需要我一直随侍您身旁么?”风村皱起眉恭敬的问道。大人是让他要随侍在王子章身旁的。 熊章摇摇头,指了指自己身后跟着的奴仆,和面前的熊朝:“有他们便可。” 风村闻言,看着对面的熊朝,面上有些许担忧。他们家这个公子,也是个有礼有节,又温和好脾性的。也不知为何,偏偏就是跟王子章过意不去。一见着面上就冷着。 “我可以的,风村叔,你去跟父亲回话罢。”熊朝看着风村,开口扯着笑说道。风村在这里,就等同于他父亲在这儿。他可不想一直被父亲的眼睛盯着。更不想对讨厌的熊章一直强颜欢笑。 风村闻言,再看了看两人,也不敢多言,冲着熊朝和熊章行了个大礼:“那我便回去向大人复命了。”说罢,抱着手往后退去。 熊朝站在原地,看着风村退到后头,又转身走远了,这才回头,冷冷的看了眼熊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拉着施夷光的手腕绕过熊章向着前头的路走去。 施夷光垂头跟在熊朝身后,也不言语。便像是跟着的奴才景人一般。 熊章目光从熊朝拉着施夷光的手腕处一扫而过,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伸手缓缓抓住旁边走过去的施夷光的另一只手腕。 施夷光偏着头,目光有些怒意的扫过熊章。另一边的熊朝已经回过了头。看着拉着施夷光另一只手的熊章,面上更怒。 “你干嘛?”熊朝看着熊章,面带怒色。 熊章拉着施夷光的手没有放开,只看着熊朝,冷冷道:“朝弟这是要去哪儿?” “你管我。”熊朝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子,拉着施夷光的另一只手腕,从熊章手里扯了出来,而后转身继续沿着路要走。 “若是叔父知晓你这般待我,该如何?”熊章看着熊朝,面无表情问道。 熊朝要走的身子停下,身后的景人闻言也是偏头怯怯的看了眼熊章,而后贴着熊朝的身子拉了拉他的衣襟。 “公子。”景人小声的唤道。 熊朝脚步停下,面上却是气呼呼的,也没有转头。 “你到底要如何?”熊朝转头看着熊章,面带怒色的问道。 “不如何。”熊章说着,而后又道:“只是父王今日夸你学识广,礼仪为人得体,便让我来跟你学习一天。” 熊章的话说完,熊朝面上皱起又不解:“什么意思?” 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向来人们都知道熊章的学识和礼仪都在他之上,怎么今儿好端端的,却是让他来令尹府上学习?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熊章说着,冷冷的扫了一眼旁边垂着头的施夷光。 熊朝转头看着熊章,脸黑着,没有讲话。 王命他不敢违逆。 “所以,朝弟这是要去哪儿呢?”熊章回头看向看熊朝,开口再问道。 熊朝瞪着熊章,没有说话。 身后的景人怯怯的拉了拉熊朝的衣襟。 熊朝一甩,瞪了景人一眼,转头没好气的道:“去女闾(注1)。” 施夷光听得脸上一黑。 连身后的景人也听得倒吸一口气,抬眼看着熊朝想拦住他的话,看着他板着的脸色又不敢僭越。只能急的直搓手。 熊章身后的奴仆相比之下倒是淡定许多了,像是没听到熊朝的话一般,垂着首安静的站着,不言不语。 闻言,熊章的目光从熊朝挪过,看向他身边的施夷光,冷面上有些沉了下来。 “公子常去女闾么?”他微沉着脸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垂着头,回答的声音很轻,恭敬的回道:“我所见,这是公子第一次讲这些话。” 闻言,熊章面上的沉色散去,转头看着熊朝,冷声道:“令尹府中有家妓,要听乐曲如何去女闾?” “谁说我们是要听乐曲的?”熊朝看着熊章,板着脸说着。说着,一顿,看着熊章的面上忽而阴霾散去,笑道:“既然王子欲与我同往,那便跟我去女闾罢?” 话音一落,熊章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景人‘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公子饶命啊!”景人‘扑通’一声跪在石板上,哭丧着脸拉着熊朝的衣襟嚎道。 公子一个人去女闾就罢了,被大人知道也就打一顿。要是带着王子去了,按大人的性子必定要把公子打一顿,那他可就不止是打一顿了。 约莫会被打死罢,然后破草席裹着往外头的乱坟一丢,喂狼去。 熊朝听着景人的话,才散开阴霾的脸上又黑了起来。他转头看着哭丧着的景人,抬起脚向着他胸口一踹:“滚!” 说着,将袖子一甩,便向着路的另一边大步而去:“要跟着我就一起去女闾。”说罢,熊朝脚步一顿,而后转头看着被自己踢翻了的景人和熊章身后的奴仆,声音提着威胁道: “这事儿你们谁敢去告状,我必然拔了你们的舌头砍了你们的脚。”说着,又似乎意识到不妥,抬眼看向熊章: “王子确定要随我去?” 熊章看着熊朝,也不犹豫,只点了点头。 熊朝听着,轻蔑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只转头看向他的奴仆,又道:“王子章,你的奴仆你说,要是去告密了如何处置?” 听着问话的熊朝,熊章没有转头,只道:“便依你说的罢?” “割舌头断双脚?”熊朝挑眉道。 熊章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惯常冷漠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熊朝亦是满意的点点头,转头看向身后已经站起来一脸生无可恋看着自己的景人:“景人,你听到了吗?” 景人抿着嘴,憋着自己嘴里要想哭出来的声音,点点头,呜呜的应声道:“嗯。” 熊朝再一次满意的点点头,而后拉着施夷光的手沿着路往外头走去。 熊章安静的跟在后头。目光从熊朝身上移到施夷光的身上,而后又落在熊朝牵着她的手上。 冷冷的面上,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 第114章 换衣 这就是她打得算盘? 真是好一个心机深沉的女子。熊章不屑的偏过头。 施夷光后脑勺没长眼,也不知熊章在想什么。只知道面前的熊朝在想些什么。 她被熊朝拉着的身子近了些,凑到熊朝旁边压低声音,道:“你真要去女闾?” “不然呢?”熊朝转过头,看着施夷光挑眉带着疑惑。 “去外头找官妓?”施夷光看着熊朝,有些不确定的又问道。 “不然还在府里找家妓?”熊朝看着施夷光,脸上赫赫的写着‘你有病?’三个字。找家妓必然被父亲母亲知晓。非宴非飨,好不容易休憩的一日却被自己拿来找家妓享乐,父母亲要是知晓,逃不过一顿斥责和惩戒。 施夷光转头瞪着熊朝,瞪着眼睛低声呵斥道:“你疯了不成?” 这才多大,就学人逛窑子。重要的是此事若是被令尹知晓,必定连她都会受累。 最最重要的是,她一女的,可没想过去逛窑子。 熊朝看着施夷光一脸着急的模样,倒是笑了起来。他抓着施夷光手腕的手一松,大手一揽,揽住施夷光的肩头,凑近脑袋,呵呵笑道:“秉文,你害什么臊呀,有朝哥在,不怕不怕。” 后头的熊章看着熊朝揽着施夷光肩膀的手,脸沉了沉,撇开了眼。 施夷光头往后仰,偏着脖子,扯开熊朝搭过来的手,沉着脸压低声音道:“我害你娘的臊,要去你自个儿去,我是不会去的。” 刚偏过的头,眼角的余光瞅着施夷光扒开熊朝的手,又转回了头,看向面前的两人。 欲拒还迎? 熊朝看着施夷光看着自己的脸上板着,不怒反笑,又嘻嘻笑道:“秉文你太纯了,今儿我带你去开开眼界不好?” “不需要。”施夷光想也不想便看着熊朝回道。 “都是你没见过的勒,也不想去瞧瞧?”熊朝面上带着笑,继续小声的诱导。 “不想。”施夷光的脸依旧板着,瞪着熊朝笑道 熊朝听得又笑了起来,凑到施夷光的耳边,压着声音用只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秉文你是不是对女子没兴趣?”他看着施夷光的面上掩不住的笑意,也不知是戏谑还是欣喜。 施夷光被问得一噎,她转头看着熊朝,瞪着眼,一时竟不知怎么回。 熊朝见着,两手一拍,倏忽恍然的欣喜道:“肯定是肯定是!”说着又凑到施夷光的耳边窃窃道:“不然三妹的事儿你怎么能那么无动于衷呢?!” 施夷光转头翻了个白眼,抬手将凑过来的熊朝的脑袋推开。 “你们去吧,我不去的。” “我给钱给你,一两金子如何?”熊朝又将闹到凑过来,看着施夷光说道。拥着百试不厌的法子诱惑着。 施夷光抿着嘴,转头看着熊朝,黑着脸,没有作答。 “二两金子?”熊朝冲着施夷光眨巴着眼睛,又问道。 施夷光黑着脸回过头,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熊朝一听,整个人都开心了起来,满意的搓着手:“好好,那咱们就去。” 一直跟在身后的熊章,看着前头两个一直打情骂俏的人,面上的冰冷没有变。只是眼里头却是带着沉色。 一切敲定,就在熊朝要兴冲冲的往外走时,准备一同前往的施夷光却是停住了脚步。 “怎么,又后悔了?”熊朝跟着停下脚步,转头皱起眉头看向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没有回话,只抬头看了看熊朝穿着的衣裳,又转头看向熊章,看了看他身上穿着的衣裳。 “你们就这样去?”施夷光指了指两人身上的衣裳问道。 “有什么不妥?”熊朝亦是跟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疑惑的问道。 施夷光看着熊朝:“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令尹府的公子?” 如今天下等级森严,所用色和布料皆有讲究。就连衣服尺寸都有规矩。 玄端则自天子至士,皆可服之,深衣则自天子至庶人皆可服之。深衣还好,熊朝身上穿着的是端衣。且用色为黄。 熊章用色则为玄色。两人腰间皆配玉,一纹蟠虺,一纹赤螭。鬼都知道是王族人。 熊朝跟熊朝都低头看了看,而后熊朝抬头点点头,深以为然的道:“差点儿就不注意了。”说着,转头看向旁边的秉文道: “你回去拿两件你的深衣。” “诺。”景人应声,却不见去。只站在原地,巴巴的看着熊朝。 “你作何,去啊!”熊朝莫名其妙的看着景人,呵斥道。 景人被熊朝呵的脖子一缩,却也不走。只转头怯怯看了看旁边的熊章。 熊朝跟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自然也知道景人的意思。脸上板着,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去吧去吧,三件。” “诺。”景人赶紧应声,这才如蒙大赦的转身飞奔而去。 景人跑远,这边正安静的瞪着,只听着后头一声低沉的声音响起。 “秉文先生知晓的倒是许多。”熊章站在原地。 前头的施夷光跟熊朝皆是偏头看向熊章。 熊章看着施夷光,冷笑一声,道:“想来小先生是常常去?” 不然第一次怎么会在意这些小细节呢? 熊朝闻言,面上也哑然,有些奇怪的转头看向施夷光:“该是没有去过的?” 施夷光也没说话,只转头看了一眼熊朝,也没解释。 “去没去过,如何?”施夷光偏过头,看着熊章,声音淡淡。 “不如何,只是好奇罢了。”熊章双手放在腹前,端正的站着,看着施夷光目光冷冷:“只是没想到小先生乐趣倒是多。” 施夷光没有理会,当没听到。 景人不大会儿便找来了三件粗布的麻衣。三人悠闲的走着出了府邸,连马车都没敢做。出了府邸,找了个偏僻的角落,三人换上景人特地找来的粗麻衣裳。 放下头发重新编起,这才向着女闾走去。 熊朝走在最前面,施夷光随其后,熊章走的缓慢,在后头。 施夷光回头淡淡的看了眼穿着粗布衣裳熊章,目光扫过头上戴着冠,回过头,低下。不再多言。 带着奴仆总是不好,也招人眼。于是熊章跟熊朝便制止了要跟来的奴仆和景人。让他们在外头的茶肆里坐着等。 第115章 攀扯 施夷光也想跟景人坐在茶肆里喝茶,等着。不过熊朝却是不愿意,硬要拉着施夷光一道儿往女闾里头走去。 女闾许大,里头莺歌燕舞,红袖添香。绕漆的木柱上有雕刻着云雷文,里头莺莺燕燕的女妓们倒是跟施夷光以为的不一样。她们没有很轻浮的站在门口迎客,只站在大堂中自己该站该坐得位置上,端正着身子,仪态尚算端庄。面上带着浅笑,耐心的跟客人说着话。 说的好的,客人有需求的,便有娼女起身带着人向着旁边挂着布的空间去了。 大堂上还有许多弹着瑟吹着龠管跳着舞的妓女,穿的倒是露着胳膊腿的,却也没有很夸张。只是跟现代的的短袖中长裙差不多。 这个时代的妓院都是官营,给民间用的,增加国库赋税。这座女闾亦是,里头挑出来的妓女多是上等的俘虏或是奴隶。长相秀美,仪态也是经过官家一一调教的,礼仪诗书也是学过,说来倒也端庄知礼。娼便是长相稍欠的女子,地位更低下。 熊朝三人一进了门,便有妓人来迎接。三人各自都有迎接的。其中属熊章最多。 大约是看着皮相俊美的缘故,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面上的俊朗,熊章一进来,便有好几个娼女围向他。 熊章面上疏离,眼底有些冰冷。他偏着头躲过靠近的娼女,向着旁边走了一步。将好离着施夷光近了些。 刚离这边的娼女远了些,那边的娼女又靠过来,近了身。 “公子,往常是听乐还是唱曲?”娼女贴近熊章,面上带着笑意问道。 熊章侧过身子,摆摆手,向着面前的施夷光更近了些。 施夷光这边也有娼女来招呼。娼女笑盈盈的看着施夷光,手里捏着绣花的绢纱,声音好听:“公子,你来大堂听乐还是去里间‘休息’会儿呢?” 娼女向着施夷光靠近身子,施夷光却是淡定如初,只抬起手,一脸淡定的推开那娼女的肩头,漠然道:“我只是来陪这两位的,你不必在意我。” 话音落下,那娼女又是一笑,扒开施夷光的手便要贴身向前。 身后跟着的熊章转头,面色一冷,冰冷的看着那娼女一眼。娼女正转头的目光落在熊章身上,威胁又冰冷的眼神让她动作一滞,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开了一步。 身居高位久了,熊章身上陡然冒出的气势总是让人觉得压抑。加上他冰冷的眼色,靠近的人皆是往后推开了些许。 一时之间倒是清净了些。 “你要是不适应,便躲来我身后罢。”熊章低下身子,如熊朝凑到施夷光耳边一般,亦是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熊章。 “不用了,多谢。”施夷光淡淡的说着,又回过了头。 看来装模作样的不仅仅是她跟熊朝啊。也不知这熊章的本性,到底是无赖,还是冷漠。 施夷光扫了一眼大堂内笑着或唱着的娼女妓女们,目光落在环绕在熊朝身边笑盈盈的娼女们身上,眼神黯了黯。 其实说起来,到了世间的人,哪个不是装模作样呢?像面前的女子们,笑着就是开心的么。 不过是装模作样的日子久了,便分不清自己本身和装出来的模样,有什么区别罢了。 久而久之,大概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的模样了。 “你在想什么?”身后的熊章不知何时又凑到了施夷光的耳边,轻声说道。他扫过施夷光将才盯着发呆的熊朝一眼。 凑得太近,施夷光皱起眉头偏着头躲开,转头看着熊章冷言道:“你我之间注意点儿距离。” 熊章听着,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轻蔑道:“你跟熊朝之间怎么不注意?”说着,抬眼看了看施夷光将才一直盯着的熊朝。 “两个男的之间自然没什么好注意的。”施夷光有些不耐烦的往前头走去。 熊朝把她当做男子,不出格的前提下,两人之间勾肩搭背她有什么好忌讳的。忌讳让熊朝猜忌自己? 熊章知晓自己女儿身,两人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还跟他勾肩搭背?若是熊章没有妻妾还好,有妻妾,这便是赤裸裸的女婊。 若是自己还装作恍然不知,一副女汉子的模样跟着勾肩搭背,做些卿卿我我的姿态。这简直比冠冕堂皇做婊子的女子还要不要脸。 施夷光想至此,转头冷冷的扫了一眼还要凑近的熊章。 这货该是有妾的罢。王族之中这个年纪的人,没有妻也该有妾了。何况还是楚王嫡长子。连熊朝,这个年纪他爹娘都开始挑选侍妾了。 熊朝伸手,拉住施夷光的手臂,将她的身子向着自己强行一拉,冲着施夷光靠近了些,面上忽而温润的笑了一下,轻声道:“那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好注意的?” 施夷光手臂被捏的生疼,她强忍着心里头的怒意,转头看着对自己轻笑着的熊章,伸出另一只手狠狠一掰开,面上亦是带起轻笑,咬牙切齿的道:“你脑子瓦特了?” 这熊章是脑子有病不成?莫名其妙。 熊章看着施夷光,带着温笑的脸上有些绷不住,笑凝在脸上,嘴角勾了勾:“你倒是跟熊朝亲的很。” 施夷光甩开熊章的手,面上依旧轻笑着。轻蔑的一笑:“我跟你很熟?” 说着,转过了头,笑着凉凉的道:“可不熟。” 施夷光一边咬牙笑着,一边抬着手揉着自己将才被熊章抓着的臂膀。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好痛。 狗娘养的。 “我跟你不熟。”身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熊章面上温笑终究是绷不住了,又冷冷的接道:“可是我跟熊朝熟。他生性单纯秉直,你休要想接近他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施夷光往前加速走着的脚步一缓,转头奇怪的看着熊章。 她压低声音道:“你觉得你们俩很要好?” 熊章看着施夷光,面上带着笑,也没回答。他走进施夷光,而后又凑近她,轻声道:“总之你少打他的主意。” 说着,顿了顿,又接道:“更别想攀扯到王室。” 第116章 回家 施夷光听得‘噗嗤’一笑,说不尽的嘲讽之色,讥笑道:“你以为是个女的就想凑王室?” 说罢,施夷光淡漠的扫了熊章一眼,面上的讥笑还没有散去,只压低声音道:“我施…咳咳…秉文最不不会入的,便是你的王宫。” 熊章听着,面上沉了沉,很快有带着不达眼底的温笑看着施夷光。 走在前头的熊朝左右莺莺燕燕拥着,他艰难地从一群胭脂中垫着脚转过身子,想要跟施夷光说些什么。 然而一回头,便看到施夷光跟熊章挨得极近,两人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面上各自带着浅笑。 笑?他几时见过秉文的笑?从来都是冷冷淡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外人面前更是寡言少语。 又何时笑过? 熊朝看的整个脸都冷了下来。 他扒开身边的娼女,伸手向着施夷光,抓住她的手腕一拉。而后抬头恶狠狠的瞪了眼熊章。 “你跟他讲什么呢?”熊朝回过头,看着被自己拉到身边的施夷光。 施夷光一边掰开熊朝拉着自己的手,一边道:“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熊朝的脸依旧沉着,被施夷光掰开的手掌握成了拳头。 施夷光转头,看着脸沉着的熊朝,而后转头看了看身后依旧温笑着的熊章,勾了勾嘴角,回头道:“问我齐姜的事儿呢。” 说着,抬头看着熊朝挑拨道:“你那还未过门的媳妇儿就这样天天被人惦记,能忍?” 熊朝听着,却没有如施夷光所想的那般发火,面上的沉色却是散去,转头看了身后的熊章一眼,讥笑一声。没再多言。 两人说话间,娼女已经带着熊朝跟施夷光到了一个房间外头。熊朝拉着施夷光便走了进去。 屋子里头有妓女坐在案台后,桌案上摆着琴瑟。案旁放着一排不大的编钟,五个大小不一,成排挂在编钟的柱子上。一个妓女跪在一旁,手里拿着敲编钟的木锤。 熊朝三人入,坐在桌案后,便有婢女端着酒水和酒樽进来,坐定之后,妓女们开始弹奏。三人两旁都坐着两个娼女。 施夷光坐在熊朝旁边的桌案上,两边的娼女虽然不出格,但还是让施夷光有些不习惯。她侧过身子,礼貌的道:“几位姐姐去别处罢,我这儿自己来便是。” 听着施夷光的话,几个陪酒的娼女捂着嘴笑了起来。 “公子来这儿倒是不要奴家陪么?”左边的娼女笑着问道。 施夷光摇摇头,只道:“我是陪别人来的。”说罢,对着旁边的熊朝熊章抬了抬下巴。 见此,两边的娼女也不再多缠,纷纷跪着对施夷光行了个礼,然后娇笑道:“那奴家便在外头等着,公子有需要再让婢女前来差遣。” 施夷光听着,点头应声。 看着两个娼女出去,熊章扫了一眼施夷光便转头看向乐妓。熊朝却是乐呵了起来。他转头看着施夷光嘻嘻笑道:“哟哟,秉文你莫不是害怕?” “害怕什么?”施夷光一边拿起桌案上放着的芦橘,一边抬头看着熊朝疑惑的道。 熊朝被问的一噎,也不知怎么说,害怕什么呢?跟他又不同,秉文上没有先生父母在此管教,来嫖娼又怕什么呢。 “那你不害怕你作何赶走她们?”熊朝不答反问。 施夷光剥着手里的芦橘皮,连看都不看熊朝,只淡淡道:“没兴趣。” “没兴趣?”熊朝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秘密,他瞪着眼睛看着施夷光,两只眼睛骨碌圆:“你竟然不感兴趣?!” 说着,顿了下来,看着施夷光满眼怀疑的道:“秉文,你莫不是……”熊朝拉着尾音,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怎么?”施夷光抬眼,看向熊朝,一脸莫名其妙。 男的,对嫖娼不感兴趣就奇怪了?很多男的嫖娼,但也有很多男的也不会瞟啊。这很奇怪? 熊朝没有回话,只看着施夷光,脸上有些古怪,他噜着嘴,眉头皱着,盯着施夷光似乎在思虑着些什么。 而后不知何故,面上却是红了起来,咳了咳便回了头。 却是一句话也未曾再讲。 施夷光古怪的看了熊朝,一脸的莫名其妙,低下头继续剥起自己手里的芦橘。 一旁的熊章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两人。面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女闾里听着曲儿的时间过得很快,虽说是来嫖的,熊朝却终究是什么都没做。只摸了摸娼女的大腿或是胸。 顶多再捏捏屁/股瓣儿。 而后不久,变回了去。中途的又去喝了会儿茶。午间后,熊章直接回了王宫,施夷光陪着熊朝又在外头逛了许久,才跟着他回令尹府。 一回令尹府,便见着风村在府门垂手站着。 熊朝下了马车,看着站在府门口的风村,诧异道:“风村叔,你在这儿站着作何?” 闻言,风村抬起头,看着下马车的熊朝,提着两边的裙摆上前来,接过正下着马车的熊朝。 “等公子。”风村面色有些沉,一边将熊朝搀扶下来,一边恭敬的回道。 说罢,他又抬眼看了眼在熊朝之后从车里头下来的施夷光。 “小先生倒是坐在车里头了。”风村带着笑,看着施夷光有些冷冷的说道。 施夷光从车上跳下来,先对着风村行了个礼,才缓缓道:“公子让的。” “公子让先生作何便作何,都不顾礼仪尊卑了么?”风村看着施夷光,又冷冷的问道。 施夷光抬眼,看了眼风村,复而低下头。没有再回话。 风村面色有些不好,一旁的熊朝却是转头看着风村,又看了看施夷光,似乎明了了什么,眼里的神色一闪,便转过了话题,道:“风村叔,发生了什么事儿么,你如何在这里等我?” 风村听到熊朝说话,也不敢再说,只立马转了头看向熊朝:“我也不知晓,大人只让我等着公子,说公子回来便请过去。” 熊朝听着,先师转头看了眼将从车辕上跳下来的景文,面色沉着。 景文立马抬着手冲熊朝摆了起来,脸上更是慌乱。 “公子,请。”风村在一旁,弯着腰低着头,冲着前头比了个请的姿势。 第117章 被罚 熊朝回过头,向着府里走去。 施夷光在后头,却是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她看着向着府门里走去的熊朝和风村,转身向着另一边的路行去。 这个时辰,她该归家了。 再者,她可不想掺和进令尹大人的怒火之中。 将走不过两步,却是被后头的风村叫停了步子。 “秉文小先生,且等。”风村声音没有情绪,淡淡的道。 施夷光停步,抬着头看着前头被风刮得只剩枯枝丫的树,轻轻的叹了口气。 又要倒霉了。 施夷光转身,面上淡然的看着风村,不解道:“风村前辈唤小子作何?” 风村看着一脸淡然的施夷光,道:“大人说,随公子行的人也要过去一下。” 施夷光闻言,点点头,也不犹豫,便跟了上去。 熊朝跟风村走在前头,施夷光跟景人跟在后头。一行四人都无言,只有跟在最后的景人不停的抹着额头的汗,一脸欲哭无泪和慌张。 施夷光转头看着旁边的景文,又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造孽。 到了令尹所在的堂室时,子西正坐在案后看着竹卷。 风村带着三人走进堂室,皆是对着上头坐着的子西行了礼,才站直身子。 三人站定,风村退到一旁。堂屋中安静起来,坐在案后的子西却是认真的看着书案上的竹卷,一言不发。 三人在堂室之中站了良久,也没有人讲话。又过了许久,站在最前头的熊朝却是忍不住了。他的背微微弯着,冲前头的子西有些怯意的问道: “不知父亲唤儿前来为何事?” 听到熊朝的话,子西这才慢慢的抬起头,看向他。 “今儿王子回宫,你可知道发生了何事?”令尹子西看着熊朝,声音温和,也不带笑意,面无表情。 熊朝听着,摇了摇头:“儿不知。” “王罚王子跪堂三日,抄经百遍,禁足一月,期间不闻国事。皆由二王子宽替代。”子西抬头,看着熊朝继续温和却没有表情的道。 施夷光垂头站在身后,闻言,心里头‘咯噔’一声。 她没想过,竟这么严重。 古代帝王之家的王子皇子去嫖个娼,逛个妓院不是很正常的么?怎么到了熊章这儿,就是这么严重的事儿了。 若是这么严重,熊章怎么还能那么轻易的就跟他们去啊。 诚心害她跟熊朝? 施夷光垂着的面上眼睛翻了翻,那她跟熊朝也太大面儿了。 如果不是,那如何处置这般重? 施夷光的心思飞转着,前头的子西又开了口。 他这次没有跟熊朝说,只是转头看向后面站着的景文,温声道:“来人,将这奴儿拉出去打死。” 话音一落,风村便应声,带着外头早已候着的人进来拉着抿着嘴流了一面又一面的泪的景文。 施夷光偏着头,余光看向被风村等人拉出去的景文。她以为景文会哭闹的,没想到却是安静的跟着风村出了去。面上流着的泪一行又一行,似乎怎么抹也抹不完。 他咬着唇,啜泣和哽咽还是从他的喉咙里溢了出来。风村转头皱眉看了景人一眼,景人立马死死的抿着唇,将呜咽之声咽进了肚子里去。 一脸凄哀,再无生气的跟了出去。 施夷光回头,看着面前淡定站着的熊朝,和上头看也没再多看一眼秉文的子西,复而低下头。面上有些沉。 “你呢,你自己觉得要如何处罚?”子西端坐在桌案后,看着熊朝,问道。 熊朝端正的站着,微微弯着腰,却也不见慌乱。只道:“儿自罚禁足至新岁,茹斋奉礼,不敢逾越。” 子西听着,摇摇头:“不够。” “抄经书一百遍,以惩。”熊朝弯着身子,再淡定的补充道。 只要不在熊章面前,或是跟施夷光独处,熊朝总是有一副能对许多事淡定处之的模样,偏偏这模样总让人心生赞许。 “不够。”子西再摇摇头,又道。 熊朝没有那么没有直接再回,顿了顿,才接声道:“再跪祠堂三日,不离。” 子西闻言,敛下了眸子,偏头从跪着的蒲团旁边拿出一个鞭子,递给旁边的侍从:“再加三鞭。” 熊朝轻轻吸了一口,抱着手作揖行礼,恭敬的道:“诺。” “去领罚罢。”子西将鞭子递给侍从,对着熊朝冷冷的说道。 “诺。”熊朝再应声,而后向着门外退去。 施夷光跟在后头,也悄咪咪的跟着熊朝往外退去。 “秉文小先生且等。”子西没有看施夷光,只从桌案底下掏出一卷竹卷,开口说道。 施夷光跟着熊朝退着的动作一顿,而后抬头看向子西,弯了弯身,埋着的面上微不可查的叹息一声,而后端着淡定的模样向前走回去。 “大人可有吩咐?”施夷光走回大堂,抬头对着上头坐着的子西,开口淡定问道。 子西又从桌案底下拿出几卷竹卷,而后才抬头看向施夷光,回道:“这是长卿先生当日走时,给我留下的案卷,以托我照拂你。” 说着,将桌案上的竹卷向着施夷光的方向推了推:“如今,便都还给先生了。” 施夷光站在大堂之中,看着桌案后端坐着的子西,也不再退缩,开口便道:“所以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拿着这些竹卷,离开令尹府?” 子西看着面前向来寡言少语的少年,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讶然他在自己面上的淡然自若,更讶然他的直接了当。 原来也是这般锋利的人啊。 “令尹府向来推崇教习循导。跟先生依顺学生之念,有所偏颇。”子西看着施夷光,道:“所以先生还是另谋高就罢。” 施夷光听着这话,弓着的背慢慢挺直了起来。她正视着面前令尹子西。 “如何谋求?” “先生大才,自有谋求。”令尹子西看着施夷光,答的从善如流。 施夷光见此,忽而上前,走到桌案对面,跽坐下来,看着子西推过来的几个竹卷,打开其中一卷。 第118章 赶走 “《世语》。师父倒是给的痛快。”施夷光翻着,又卷了起来,看了看另外的几卷。 这些都是后世失传了的书卷。 “大人都看完了吗?”施夷光抬头,看着令尹子西,接道:“要是没看完我就拿走,不是浪费了我师父的一番心意。” 子西看着对面平坐着的施夷光,点点头,回道:“都已阅完。” “看完就还给我,然后让我走。”施夷光将桌案上几卷书摆好,抬头看向令尹子西:“大人倒是聪明。物归原主倒是归的好。” 子西听着这话,面上有些不霁,去只是默然看着施夷光,没有开口。 施夷光看着案后坐着的子西,端正着身子,又问道:“大人真的不留我?” 子西没有摇头,只道:“先生大才,自有去留。” 施夷光闻言,也不再多说,只伸手,拿起桌案上的竹卷,起身,对着子西行了个大礼,抱着书卷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施夷光脚步停下。而后抱着竹卷转头,看着桌案后已经埋头子西。 “承蒙大人垂爱,在贵府叨扰多日。”施夷光忽而开口说着,神色淡然,却是少了往日的恭敬。 已经埋下头的子西闻言,又抬头,看着走到门口停下的施夷光,没有开口,只等着她继续说。 “秉文便对大人多言一句,亦当做多日打扰的赔礼。”施夷光看着对案坐着的子西,声音淡淡,话却是如同石子落入湖面,敲在子西的心头。 “大人可奉劝王上,丙寅日不要准备出巡民间了,准备祭天罢。” 说罢,施夷光看着桌案后面色稍变的令尹子西,笑了笑。 子西身板挺直,面上严肃起来,想开口再问些什么。站在门口的施夷光已经淡笑着推开门,走了出去。 子西坐在桌案之后,看着走出去的背影,面色沉着。 祭天,是王与诸侯,及天下,最大的祀礼。只有在遇到大祸时才会。 就算面对的还未束发的少年一语,也足以让子西心中惊涛起。 不过这惊涛只起了一瞬间,很快便平静了下去。子西看着已经被走进来的风村关上的屋门,摇了摇头。无知少年罢了,能料到什么大祸。 大概也只是为了自己能留下他,才口出妄言。若不然,他在令尹府这么久,怎会被埋没的跟普通的奴儿差不多呢。 子西转过头,看着走进来的风村,不再多想。 “打死了么?” “是。”风村站在一旁,恭敬的回道。 子西点点头,低头继续看着手中的竹卷,不再多言。 施夷光走出堂室屋门的时候,熊朝还在外头等着自己。她手里抱着的书卷向上抬了抬。看了眼熊朝,继续往外走去。 “父亲如何处置你的?”熊朝跟上了施夷光的脚步,开口有些焦急的问道。 施夷光瞥了他一眼,没有回话,目光落在熊朝身后跟着的一个垂头小男童身上,只道:“这是新的随奴?” 熊朝跟着施夷光转头,看了看身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奴儿,撇了撇嘴,点点头:“嗯,我给他改了名字,也叫景文。” 施夷光目光看向熊朝,又问道:“景文呢?” “景文?”熊朝先是顿了顿,而后才反应过来,恍然道:“约莫是被父亲打死了罢。”说着,又叹了口气:“景文倒是个机灵的,不过可惜了。” 说罢,又转头看向身后垂头一言不发的奴儿。再撇了撇嘴。 撇着嘴,又忽的回头,看着施夷光:“哎我问你话呢,父亲如何处置你?” 施夷光淡淡的扫过熊朝,目光又落在那奴儿身上,缓缓停住了脚。 “你抬头,我瞧瞧。”施夷光看着那奴儿,开口说道。 跟在施夷光身边的熊朝听闻,却是有些疑惑又不解:“你看一个奴儿作何?” 施夷光没有应声,只对那跟着的奴儿又开了口:“抬起头来。” 两声过后,那奴儿才怯怯的抬起头,先是看了眼熊朝,这才有些迟疑的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奴儿,眉头一挑。 是他。 当日她在厨房外被端叔羽欺辱时,告知芈丘自己是哑儿的小男童。 那男童看着施夷光,先是一顿,而后眼睛一亮,张着嘴想要说话。余光瞥到一旁的熊朝,又赶紧低垂下眉眼。 “你们认识?”熊朝在一旁,奇怪的问道。 施夷光摇摇头,冷淡的道:“不认识。”说罢,回头继续向外走去。 “哎你还没说,父亲如何处置的你?”奴儿的事儿不值一提,很快便被熊朝遗忘了去,有开口问着施夷光。 施夷光摇摇头:“没怎么处置。” “怎么可能,王上都是发怒了的,父亲怎么可能不处置你?”熊朝一脸的不信:“连景文的都是被打死的,你还是跟我进了那闾里头呢!” 施夷光没应声。 “该不会是,把你赶出去吧?”熊朝忽而问道,一说完,他的面上就沉了下来。 “不行,我要去找父亲求情,你不能走!”说罢就要慌张的转头回去。 施夷光伸出空着的一只手,一把抓住要往后跑的熊朝。 “担心什么。”施夷光拉住熊朝,挑眉看着他说道。 “怎么不担心,你要是被赶走,以后我怎么办!”熊朝面上依旧慌忙着,他简直不敢想。 “没有的事儿。我只是回去休息一段时间罢了。”施夷光放开熊朝淡淡的说道:“你回去禁足罢,到时候你父亲会亲自来接我的。” 熊朝听着,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瞪着施夷光:“那怎么可能!” 连最上等的门客,父亲最为尊敬,也就只是出道堂门前去迎接一下,如何会亲自去接。 施夷光懒得解释,只不耐烦的转头看着熊朝:“你去领你的鞭子罢,怎那么多话。” “那你真的不会走了?”熊朝看着施夷光,又小声问道。 施夷光点点头,从鼻子里头应了一声,就要往外继续走去。 熊朝见此,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嘻嘻笑道:“那好,我禁完足,新岁之后,我再带你去闾里头玩儿。” 说着,熊朝凑着脑袋离施夷光更近了些。 第119章 委屈 他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嘻嘻道:“不去找官妓,我们找私妓去。” 施夷光转头瞪着说话的熊朝,目光落在他身后跟着垂头的奴儿身上,一股厌烦的火气便从心中起。 抬手便是一掌推开凑到她耳边的熊朝。 “滚开。”施夷光看着熊朝,眼中的厌烦也丝毫不掩饰。 一掌推得太重,熊朝向后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幸而后头跟着的奴儿接着,才堪堪站住脚步。 “你作何?!”熊朝被施夷光推得差点儿摔倒,站直身子就有些怒意。 刚问完,熊朝抬头便看到施夷光眼中的厌烦,心中一疼,无措顿时袭上心头:“我作甚不妥了么?”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施夷光一瞬之间,已经收敛好了自己的情绪。她看着熊朝,摇摇头:“不妥的是我。”说着,冲着熊朝弯了弯腰以示礼:“将才得罪了。” 说罢,也不待熊朝再说,抬脚就向着外头大步而去。 不知为何,施夷光忽而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压抑极了。像是一张没有缝隙的油布,裹着她的心脏她的身子。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看着远处的府门边的侧门,施夷光有一种出去便能呼吸的感觉。 她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只知压抑着的心上要出了那道门,似乎才能得以缓解。 这一刻,施夷光倒是觉得,出去也好,离开令尹府,自求谋路似乎也是件让人觉得舒畅的事。 可是如何能出去呢。吴越之间王室的争斗,她一己之力是敌不过的。 至少现在敌不过。 她现在能依附的,便只有让越国受制和恭敬的楚国。 心思飞转的一瞬间,施夷光已经跨出了侧门。她走出令尹府邸,抬头看着天儿,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若是在楚地有一席之位,让楚国王族不愿意放她走,按照楚昭王和令尹子西求贤若渴的性子,要是能不惜余力挽留重用她。 似乎吴越之间的勾斗,能牵扯到她身上的可能就小了很多。 施夷光抱着手里的竹卷,向着自己的院落行去。 机会也不是那么好得的,纵使压抑些活着又如何。总比在别人手掌里活着的要好。 令尹府里头,熊朝看着施夷光走远的背影,有些怔愣。 他有些无措的搓着手指,而后失落的去领了那三鞭子。鞭子打在身上似乎都不痛了。 领完鞭子,在新来的景人的搀扶下,熊朝回了自己的屋子。路上他有些迷茫,又有些伤心。 到了屋子里头,躺在床上,景人替他敷着药。两人都不说话,一时间屋子里头倒是安静了起来。 景文跪在床边,战战兢兢的替熊朝擦着背上鞭子打出来的血痕。动作很轻,连气都不敢大喘,生怕弄疼了熊朝自己被罚。 一言不发闷闷躺在床上的熊朝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抬手拿着旁边的锦枕往地下就是一砸。 正擦着要的景人却是吓得赶紧收了手,往后跪着退去。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熊朝转头,看着一直求饶的景人,心情更是坏了,拿着头上的另一个枕头就砸了过去:“滚!” 景文被砸的身子一颤,而后往后头退去,却也不敢真的退出去。 他抬头,有些惊慌的看着熊朝,抬手指了指熊朝布满血痕的背:“我将公子的药敷完就走行么?” 熊朝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景人,回头抱着被子,将头往被子里一凑,也不讲话,闷着声音呼呼的喘着气。 景人见此,小心翼翼的上前,拿起一旁的药,轻轻的向着熊朝背上敷去。动作更轻了,生怕中了一点儿再被责骂。 熊朝闷着头,也不讲话,屋里又安静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熊朝抬起在被子里憋得通红的脸,大口的喘着气。 喘着喘着,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景人不知为何,吓得整个人都俯身在地上跪下来。也不敢讲话。 熊朝还闷闷的哭着,身子跟着他啜泣也一下下的抽着。他觉得心里头委屈又难受。 秉文看他那一眼,是真的厌恶,为什么看他会有那样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冷的语气让他滚? 熊朝已经感觉不到背上鞭子抽过的疼痛了。他从被子里头仰起头,下巴枕在上头,盯着前头雕花的梨花木床沿,咬着唇不让嘴里的呜咽流出来,眼睛里头却还是不停的冒着水花。 他伸直腿,在床上一蹬,棉锦的床单被蹬的褶皱起来。他又将头埋进被子里。 景人跪在一旁,过了许久,都以为熊朝睡着了。开口轻轻唤了两声,没有应声,于是蹑手蹑脚的走向床边,替熊朝敷起要来。 就在景人以为熊朝已经睡着了,端着旁边的木盆要往外去时,床上躺着的熊朝忽而从被子里头抬起头,偏着脑袋看着端着水正退出去的景人。 “我是不是很惹人厌?”熊朝看着景人,声音有些闷闷。 景人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向床上的熊朝,看着他红着的眼眶,想了想,还是有些怯懦的回道:“公子没有惹人厌。” “当真没有?”熊朝看着景人,有些不信的再问道。 景人看着熊朝,点点头:“没有。”他哪儿敢说有呢? 熊朝听着景人的话,回过头,将下巴枕在景人捡起来的软枕上,看着前头的纱帐呆呆。 “那如何,秉文不喜我?”他喃喃道。 景人听着,抿着嘴想了想,才轻声回道:“大概是公子会错了意罢,小先生怎会不喜您呢。” 熊朝听着,嘴里闷哼了一声,偏头看着景人:“那如何先前他冲我发火?” 景人低着头想了想,而后才抬头继续回道:“公子想多了罢,先生该不是冲公子发火的。” “不是发火他对我那般呵斥?”熊朝从床上撑起身子,也不管裸露的背上还敷着药,瞪着景人说道。 景人听着熊朝有些严厉的声音,腿下意识的便是一软。他死死的捏住端着的木盆沿,看着熊朝,提着胆子继续道:“或许,小先生不喜的不是公子,只是不喜公子去那些下三流的地方罢。” 第122章 珠钗 “不喜我去下三流的地方?”熊朝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景人,道:“你的意思是,他并未不喜我,只是不喜欢我去女闾罢?” 景人看着面前的熊朝,想了想,才开口道:“或许是的。”他不知道,也不敢说的太肯定。 熊朝听着景人的话,本来沉闷着的面上慢慢的散开了阴霾。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往日秉文可不曾对他说过一句大话。真要是不喜他,按秉文的性子,定然是当个哑儿,更不会冲他发怒。 所以秉文对他发火的原因,是因为他去女闾了吗? 肯定是的。 刚好就是在他说再带他去的时候,便生气了。 熊朝自顾的想着,眼睛里头还红着,却带起了笑。似乎连背上的鞭痕都不疼了。他撑起身子就要起来:“景人,替我更衣,我要出去找秉文。” “啊?”景人听着,端着水的手一抖,吓得往后退开一步:“公子,你在禁足呢!” 熊朝听着景人的话,拍了下额头,恍然道:“是呀,都忘了我还在禁足了。”说罢,面上带着笑,又躺了回去。 那等我禁完足就去找他。说完,将头放在枕头上,面上轻松惬意的闭上了眼。 景人看着已经躺好闭着眼的熊朝,有些奇怪的皱了皱眉,而后确定床上的人已经睡下且不会折腾熊朝,长舒一口气,往外退了出去。 楚令尹府外,施夷光很快便到了家。放下手里拿着的竹卷,又向着陈音家,准备去练了箭。 半儿穿着棉袄,爬在树上摇着鸟窝。 施夷光推开篱笆,半儿听到声响,回头看向施夷光,面上便开心了起来:“秉文,你昨儿怎么没来?” 半儿一边说着,一边从树上往下爬。 “昨儿有事。”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回身关着篱笆门:“你爬树,手臂不痛吗?” 施夷光回过头,看着往下爬的半儿问道。 “我多用左手的力便是。”半儿嘻嘻笑着爬了下来。 “先生呢?”施夷光往里头走着,偏头看着半儿问道。 “在后面练着箭呢。” 半儿跳下树,跟在施夷光后头,向着后面的校场走去。 陈音果然在校场擦着箭,施夷光先是上前行了礼,转身开始压腿活络筋骨。 过了会儿,陈音抬头看了看将上的日头,拿着一把小箭走向施夷光:“今儿没去令尹府?”说着,将手里的箭递给施夷光。 施夷光收回正在压着的腿,双手接过陈音递来的箭,应声道:“嗯,被熊申赶了出来。” 闻言,陈音讶然的张了张嘴,看着施夷光:“怎么被赶出来了?” 施夷光拉了拉弓的弦,笑了笑,随口回道:“带令尹府的公孙朝去逛女闾了呗。” 陈音听闻,面上讶然之色更盛,有些不可信的看着施夷光:“你,带公孙朝去了女闾??” “嗯。”施夷光点头应声。 陈音哑然一笑,摇摇头:“那就怪不得要赶走你了。没有打死全仰仗你有一个好先生罢。” 施夷光往校场里走去,笑了笑,没说话。 她看着场中的布矢,拉了拉自己弓,松开,而后举起,对着布矢有些拉开。 “这弓是一石的,你倒是拉的轻松。”陈音看着施夷光拉开弓箭,对着远处的布矢,开口道。 “练了这么久,要是连一石的弓都拉不开,不是白拜师了么。”施夷光说着,眼睛眯起,看着远处的布矢。对着布矢第三圈草线。 一放。 ‘咻’的一声,箭破空而出,直直射在远处的布矢上。 前头站着的半儿见箭已入靶,便往不是一脸急急的跑去。 不大会儿,便拿着弓箭回了来。 “圈三呢。”半儿将抽回来的箭递给施夷光,脸上洋溢着开心,似乎射中布矢的是他自己一般。 施夷光冲半儿笑了笑,接过他手里的箭:“谢了。” 而后拿过箭,又拉开来。 “那你往后要如何?”陈音看着施夷光拉开的箭,站在一旁,又问道。 施夷光抿着嘴,眯着眼看着远处布矢上的四圈草线,将手里的弓箭一放。 “什么如何?”施夷光转头,看着陈音问道。 旁边的半儿又撒开了脚丫子跑向布矢。 施夷光一边问着,一边从旁边的竹筒继续抽着箭。 “被赶出了令尹府,你师父又不在,你以后要如何?”陈音也拿起一边的弓箭,又问道。 施夷光看着跑向布矢的半儿,拉开对准的弓箭偏了偏,对着了最侧面的九圈线。 “难道在我院子外头摆个算命摊……”陈音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自己的弓箭,目光扫过正在布矢上扯箭的半儿,转身看向施夷光,嘴里的话一顿,伸手就急忙的去拉施夷光的箭:“呀呀!莫要莫要!!!” 话说的快,还是慢了一拍。 施夷光的箭离弦而出。 飞速离去的箭引得陈音一声低呼。 须臾之间,便已经插到了布矢上。 “圈九!”远处的半儿转身大呼道,而后又踮起脚尖扯下将射出去的箭,转身跑了回去。 似乎将才的一切都不值得他有丁点儿害怕。 陈音吐了一口气,转头白了一眼施夷光,冷呵道:“下次再这么不小心那就怪不得我也要赶你走了。” 施夷光冲着陈音吐了吐舌头,收起弓。 “秉文,你怎么射的越来越偏了。”半儿说着,不满的嘟着嘴,将手里的箭递了过去。 施夷光接过半儿递过来的箭,伸出手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谢谢。” 半儿一笑,跳到施夷光旁边:“你再试试,今儿要是能射中布心,我给你喝红枣酒。” “当真?”施夷光转头,看着半儿圆圆的脑袋,后头垂着一根编起来的辫子,用红色的绢丝绑着,喜庆又欢脱。 半儿使劲儿的点点自己的头:“当真!” “那我就一定要射中布矢心呢。”施夷光嘻嘻笑着回头,又拉开了箭。 陈音站在一旁,看着嘻嘻笑着打趣的两人,无奈的摇了摇头,面上带起温柔的娇嗔:“一个连弓都拉不开,一个被赶出了令尹府还没着落,也不知心怎这么大。” “没着落也就几天呗?”施夷光拉开弓箭,面上勾起一笑:“到时候熊申亲自来接我的时候,就有了。” 陈音没听明白施夷光的话,转头看着她,面色疑惑,而后舒展开眉头,也不再多问。 第120章 释然 此后的日日,施夷光每日便是早晚练武,白日练箭。 小雪之后,天儿越发寒冷。 纵然如此,寅正时分,天地大寒。 正如气节所名,有小雪。在空中纷纷洒洒。 施夷光早起时,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麻衣裳,带着小黑犬,在院子外围着圈儿的跑。过夜的露水已经被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冰珠。 天色尚早,一切还笼罩在湛蓝与黑之中。 一开始跑着,施夷光自然也冷的紧,缓缓地慢跑着,跑得久了,身子也就慢慢回了暖。本来是围着圈儿,跑着跑着也就远了。 虽然在这里住了许久,但因不常出门转悠,近一些的住户房屋了解,但是远一些的却不曾熟悉。 小黑在后头摇着尾巴,呼哧呼哧的跟着施夷光跑着。 天儿慢慢的亮了起来,有商铺买卖或小贩走街串巷的都起了身,挑着扁担或端着竹篮在街道里走着。 吆喝声渐起。 纵然冬日的天儿敞亮的时辰晚,这些商贩也早早的出了街。 施夷光只穿了一件白色棉麻单衣,天儿再亮一些,被当成穿着一件里衣到处乱逛的傻子也不一定。 于是人慢慢多起来的时候,施夷光已经带着小黑向着自己的院子跑去。 院子里头的枯树枝上的鸟巢里空无一物,阴沉沉的天空雪越飘越大。施夷光推开院门,往里头走去。 因为才运动过,她吐着白气,似乎也有些热。 往里头走去的身影忽而一顿。施夷光目光落在自己的屋门处。面色冷了下来。 她冲下面摆了摆手,身旁的小黑犬机灵极了,摇着尾巴便向着旁边孙先生曾住过的屋子夹着尾巴跑去。 施夷光慢慢弯下身,抽出自己靴子里随身放着的匕首,抽出了刀鞘。低身缓缓向着屋门口行去。 施夷光侧在屋门旁边,身子俯在木头做的墙上,听着里头细微的声响,辨别着里头人的位置。 她眉头紧锁着,好一会儿,屋子里头的一出声音清晰的传来。施夷光蹑手蹑脚的走到窗户旁边。 窗户对着孙先生住着的屋子,幸而她怕闷,清晨起来会开着窗户通会儿气。 可是她万万想不到的便是,就以她如今的地位和身份,谁会找她事儿?小偷,还是潜伏已久的人贩子? 施夷光思虑翻飞着,已经走到了窗户底下。她弓着身子,慢慢的站起来,透过撑开的窗户看着里头的人。 那人不算很高,亦是穿着粗布的衣服,后脑勺的头发挽成一个髻,也没用布或者冠束着。那身影背对着窗户站着,手里拿着她案上的竹卷翻着。 偷书贼? 施夷光踮着脚尖,手中的匕首一转,在窗户上撑着身子,收敛着气息往里头悄无声息的一翻,施夷光转回手中的匕首,弓着腰猫着脚步向着那人的背影走去。 越近,越小心。身上的气息越收敛。 三尺左右,施夷光飞身向前一刺,匕首刺向身影的瞬间,那人回过了头,身子急忙一侧,施夷光刺空,左右按住桌案,借力回身又刺。 她看到熊章那张惊讶的皱起眉头的脸,已经刺出去的匕首收也不好收回来了。 这边的熊章也不躲,只抬手抓住施夷光的手,将刺来的匕首往旁边一推,而后借力一拉。 往前扑着的施夷光便被熊章稳稳的拉到了怀里头。 熊章一手拉着施夷光的手,一手搂住她的腰,面上眉头皱起:“你作何?” 施夷光抬头,看着熊章,伸手一把推开:“这话该我问你吧?” 施夷光恶狠狠的看着熊章,手上拿着的匕首冲着他一挥:“你跑我这儿干嘛?” 熊章面上冰冷,看着施夷光,往后退开一步,做到案上:“被赶出来了?” “关你何事?”施夷光莫名其妙的看着熊章。 熊章冷着脸看着亦是冷着脸看着自己的施夷光,眉头不悦的皱起:“我来,是要你入我门下。” “入你门下,你在讲笑话么?”施夷光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匕首插回鞘里头,放到一旁的案上。跪下来端着案上的茶壶也不顾及仪态,壶嘴往口中一到,便咕噜咕噜的喝了起来。 “你可提条件。”熊章转头,看着跪在案旁端着茶壶喝着水的施夷光,面上冷漠。 施夷光咕噜咕噜的喝着水,喝好了,才放下,抬着袖子擦了擦嘴角,满不在乎的道:“没条件,也不想入。” 说罢,睁着两只杏眼,抬头看向熊章:“你可以走了。” 熊章看着施夷光的态度,面上又皱了起来:“什么条件都可以提的。” 施夷光看着站在面前的熊朝,膝盖屈起,眉间蹙起,看着熊章:“我就奇怪了,你怎么就一定要我入你麾下呢?无德无才,你看中了我哪点?” “身手。”熊章看着施夷光,说的毫不避讳:“我要一个不起眼,但是却能为我用的人。不需要有德才,有身手,会伪装自己便可。” “正好你都符合。”说着,顿了顿,熊章缓缓坐了下来。他坐在施夷光对面,抬头看着施夷光,面上依旧是冰冷:“我查过你,刚入令尹府那大半年的光景,你是一句话都没有讲过。阖府上下都以为你是个哑儿。” “我可有讲错?”熊章看着施夷光,冷声反问道。 “没有。”施夷光说着,在膝盖上撑着胳膊,看着熊章摇摇头:“我便跟你找的那类人相似又如何,我不去啊。” “再说,谁跟你说我没有去处的?新岁之前,我便会回令尹府了。”施夷光不是问,说的也不犹豫,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已经定好的事了。 “以我对二叔的了解,他若是赶你走,是不可能还会要你入令尹府的。”熊章端坐在桌案后,冷冷的说着,而后端起桌案上的茶杯。 “可你对我不了解。”施夷光看着熊章道。 “若二叔真让你回了令尹府,我便直接去要人罢。”熊章冷冷的看着施夷光,似乎也不愿再多说,撩起衣裳起了身。 “你说,若我开口要你,二叔会不会将你给我?”熊章看着施夷光,居高临下的冷声问道。 第121章 要人 施夷光听得面上一沉,抬头看着熊章。 这熊章是长嫡王子,且从熊申的言行中瞧着,对着熊章也是敬重爱护的。熊章开口要人,一个门客,再上等,熊申也会给。 施夷光面色沉着,手掌攥了攥。 施夷光沉着脸看着熊章,抱着屈起的膝盖,眉头皱起:“熊章,你就不怕跟熊申因此生嫌隙么?” “跟我嫌隙的人多了,不差一个。再者,二叔与我生嫌隙,为何?因为我要了他一个门客?”熊章看着施夷光,冷冷的说着,而后摇摇头:“不会。” 施夷光耸了耸肩,冷面看着熊章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说着,她抬头正视着熊章,冷笑了一声:“在你看来,天下所有人都是傻子,就你聪明。所以没人看得穿你那些小九九?” 熊章听着,先是不解,很快又沉着脸看着施夷光,绷着脸没有说话。 施夷光将腿放下,仰头看着熊章,声音淡漠:“你为了拉拢我,算计我,连熊朝也一起算计了。你可晓得,他因为你的算计,挨了三鞭,禁足至新岁,抄经百遍,且跪祠堂三日夜。” 说着,施夷光看着熊朝冷笑了一声,而后仰下头,伸手揉了揉因为一直仰着有些累的脖子,声音依旧淡淡:“熊申可、一直将熊朝当做手心里的宝贝,打骂可少的很。却因为你的算计,又为了平复王上的怒气,不得不将他儿子折腾在床上躺着起不了声,出不了门,罢了课。” 说着,施夷光停下,又抬头看向熊朝:“你说,我们楚令尹子西大人,心头会不会怨你些许?” 熊章听得,沉沉的面上却没有生气,反而挑起了眉:“你竟发现了。” “进女闾的平民白丁,可没人敢带纹着虎口咬人头饰纹的冠。”施夷光说着,低下了头,搓了搓有些凉意的手:“女闾里头的娼妓们都是在人堆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会不知道你头上的冠意味着什么?” 一直跑着身子就暖,也不觉冷。这会儿定定的坐着,身上只穿一件单衣,屋子里头又没燃炭火,不大会儿便觉着有些许凉了。 施夷光一边搓着手,一边抬头看向熊章,嘲讽道:“你这算盘倒是打的啪啪响,算盘打太快也不怕闪了手指头。” 女闾为了增加国库而开的,乃是官营,后面各由府园大人掌管,掌管之人各国有所不同。楚国掌管的是大夫子期,跟令尹子西和王上都是至亲的兄弟,会瞒住? 熊章看着施夷光,一直沉默着,眼神晦暗不明。 待施夷光说完,才面无表情的道:“想来,得幸我看中了你。”所以人,他定要抓到手上。 熊章看了一眼施夷光,便转身向着屋门走去。 施夷光看着就要走的熊章,巴不得他快些走,自然不会阻拦。不过亦是起身,跟着熊章往外走去。 她倒不是去送他的,只是屋子里头太冷,她又要看书,想想还是去烧一盆炭火的好。 施夷光跟在熊章后头往外走。 走着走着,前头的熊章忽而停下了脚。施夷光低着的脑门儿撞在熊章背上,往后退了一步。 她皱起眉头,抬头看着前面的熊章。这祖宗又有什么幺蛾子? 熊章没有管身后撞在自己背上的施夷光,只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头挽着彩琉璃的珠钗硌着手。(注1) 他转头,看着身后摸着额头瞪着自己的施夷光。 “又有什么毛病?”施夷光瞪着熊章,瞪着眼睛不悦道。 熊章倒是没因为施夷光不好的语气儿生气,只冷着面,开口缓缓道:“那日你救了我。” “啊?”施夷光看着熊章,揉着脑袋的手放了下来,咧着嘴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我说,那日你救了我。”熊章转过身子,定定的站在施夷光面前,面上依旧冷漠,不过声音却是轻了下来。 施夷光恍然,看着熊章:“哦,你说那个夜晚你被追杀的事?” 熊章点点头,看着施夷光淡漠道:“后来我跟先生讲了你,先生说,不管你是何居心,但救过毕竟是救过,有恩于我便要还。” 说着,熊章将手放进自己的怀里头,拿出一只金钗,上头嵌着五彩的琉璃,纯净透明又熠熠生辉,像是湖水里头装着彩色的虹,煞是好看。递向施夷光,继续道:“若你愿意入我门下,我倒是能想出许多礼物。你若不愿入,除了女子都爱的珠钗我也想不出给什么了。” 熊章说着,拿着珠钗递在施夷光的面前,定定的看着她。面上却是冷冷。 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珠钗上头,珠钗当真好看的很。但是纵然施夷光贪财,那也不是什么都会收的。 她抬起头,摇摇头:“好意我心领了,东西你都拿回去罢。” 熊章似乎压根没想到会有人拒绝他的送的珠钗,还是这般名贵好看的珠钗。听着施夷光的话,他眉头倏忽皱起,本就冷冷的面上更是冷了些许。 “你不要?”熊章带着不可思议又问道。 施夷光摇摇头,想也不想便回:“不要。” 听着施夷光的话,熊章整个脸沉了下来,他收回手上的珠钗,紧紧的捏着,看着施夷光沉声道:“为何不收?” 施夷光绕过熊章,往屋子外走去,满脸的不在乎:“我不带珠钗。” “那你要什么?”熊章抬脚,跟上施夷光,开口冷冷的问道。 “如果实在要送我东西,那就不要去问熊申要我人,更不要来找我,也不要查我,不要管我的事。”施夷光说着,已经走到了屋外,蹲下身子拿着屋墙边靠着的铜盆,在屋檐上打了打盆地,而后起身,看着熊章,道:“也就是,当我们俩从未见过。形同陌路,便是给我最好的礼物,懂否?” 熊章听着施夷光的话,本来沉着的脸上却是黑了下来,他捏着珠钗的手更紧了些,看着蹲在无边取着煤炭往盆子里一块一块儿放的施夷光。 第123章 争吵 看着她一脸的无所谓和悠闲。毫不在意的脸色让熊章火从心中起,他抬脚便对着施夷光正装着炭的铜盆一踹。 ‘哐当’一声,铜盆被熊章踢得撞在房柱子上,里头装好的黑炭飞了出去,散了一地。些许还飞到了屋檐外。 躺在已经下了薄薄一层的雪面上,格外惹眼。 施夷光蹲在装煤炭的麻袋子旁边,手里还拿着一个将从煤袋子里头取出的一个黑炭,眼睛呆呆的盯着被熊章踢飞了的铜盆。 眨了眨眼。 施夷光站起身,转身怒瞪着熊章,捏着煤炭的手掌一用力,那一块煤炭化成齑粉,散在屋檐底下的地上。 “熊章,你脑子被门夹了么?”施夷光瞪着熊章的面上怒气不掩,双眼瞪的通红。她这暴脾气,若不是在做任务和明确要求隐蔽自己的情况下,那是十头牛都拉不住的。 熊章看着面前发怒的施夷光,带着红的眼睛怒瞪着自己。他看着她瞪圆的杏眼里头自己的影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愉悦。冷冷的面上竟勾起了一个浅笑。 比起她那漠然无所谓的态度,他似乎更满意现在这个模样。 “活该。”熊章看着施夷光,勾起的那一抹笑被掩下,又冷冷的说道。 施夷光被引得怒火中烧,抬起手就向着熊章一巴掌扇了过去。 熊章也不是个傻的,站那儿让施夷光打。身子一侧,便躲了过去。顺手还将珠钗往怀里头一揣。 施夷光扇了一下没扇到,身子往前一跃,逼近熊章抬起那只因为捏过煤而乌漆墨黑的手向着熊章的脖子劈了过去。 熊章眉头一皱,再往旁边闪开了身。 施夷光脚尖踮起,跃上房柱,借力一点,飞身便踢向熊章的心口。 熊章将才闪过来时已经背靠着屋抢,退也退不开,侧也不好躲,干脆也就不躲了。干脆抬手接住施夷光的招式,抓住她的脚踝,手上一旋。 施夷光招式激进,只想打人,没想防守。被熊章这样一出手,身子也跟着腿旋转了一圈。而后她抓住房柱,另一只脚在熊章旋第二圈的时候向着他的脑门儿侧踢了过去。 熊章偏过头低身躲过,施夷光趁机收回将才的那只腿,掩着的手掌张开便向着熊章击了过去。 熊章抬起手一边一只抓住施夷光的手,死死的抓住不让她抽出来,而后向着自己的身子一拉。 施夷光没处借力,两只手便被熊章拉着,毫无保留的向着熊章的身子贴去。 拉住施夷光的身子猛的一贴近,两个人的上身撞在一起。紧紧贴着。 贴近的一瞬间,施夷光忽而眼睛一瞪,张着嘴倒吸一口冷气,呆滞在原地。 熊章拉着施夷光的双臂没有放,只往着自己的身后一绕,让她的手臂环住自己。让熊章万分惊讶的的是,施夷光竟然没有反抗,那两只手臂任自己圈在了她身后环住。 熊章面上的冷色不知不觉散去,只勾了勾唇角,伸手一只环住施夷光的腰,一只抬起捏住她的下巴。将施夷光呆滞的通红的脸颊往上一提,缓缓道:“这么不想跟我牵扯,如何一近身还会脸红。” 施夷光又是倒吸了一口气,紧紧的抿着嘴,面上如煮过一般。她抬手向着熊章捏着自己下巴的手狠狠一打,咬牙切齿的道:“去你娘的!”而后皱着眉头弓起了腰。 她双手抱着胸口,身子慢慢的蹲了下来。 刚刚熊章拉的太猛,撞向他身子的一瞬,也撞向了他怀里的挽着花的珠钗。 熊章怀里的珠钗,那么硬,那么猛,正巧不巧,扎在了她的胸上。 施夷光抱着胸垂着头,一丝丝的吸着冷气。 才开始发育的胸啊。纵使不大,那也不能这般蹂躏呀。 熊章看着忽而蹲下身子垂着头吸着气的施夷光,面上怔愣,亦是跟着蹲了下来。 “如何了?”熊章纵然关切的问,声音也有些冷。 施夷光没有回话,抱着胸口,用手腕悄悄的揉着,好一会儿,痛疼散了些看,这才抬头看向熊章。 她的面色很冷,不是往常的淡漠的冷漠。是冷,发自冷心的冷。施夷光盯着熊章,开口冷冽的道:“关于那日救你的事,我压根就不想救你。不过是被迫,没什么恩情好讲。所以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当你我从未识过彼此。” 说着,施夷光撑着腰,冷漠的双眼看也不看熊章,只起身向着倒在地上的铜盆走去。 “那若是我执意向令尹要人呢?”身后的熊章站起身子,看着施夷光的背影,面上慌张一闪而过,而后便是往常的冷然。 施夷光捡着盆子的动作一顿,她转头看向熊章,面无表情的道:“那我便离开楚国。” 说着,她弯下身子,开始捡起地上散落的煤炭。 “我要走,熊申也拦不住。”施夷光低身在地上捡着煤炭,声音缓缓,没有任何温度。 熊章看着施夷光,冷冷的面上黑了下来。他抿着唇不发一言,好一会儿,才从怀中掏出了被他捏弯了干的珠钗,走进屋内,放下。 “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还不还,是我的事。”熊章冷冷说罢,也不待施夷光回话,转身变向着雪里头行去。 施夷光没有回头,只蹲在地上一块块儿的捡着煤炭。一言不发。捡好煤炭,点起火,又拿了两个囤起的瓢瓜,放到火堆里头。这才端着盆子向着屋内行去。 走到屋内,施夷光目光落在桌案上放着的琉璃珠钗。想也不想,便放下手里的盆子,走到桌案边,拿起珠钗走到门口往雪地里一扔。 珠钗落在熊章行过的脚印上。施夷光敛下眉眼,回身关上门。挨着桌案坐下来,沉着脸拿起桌案上的书籍,缓缓打开。 青铜盆里的炭火越燃越旺,烘的屋子里暖暖的。窗户还撑开着,因为没有对着风口,通屋里越来越暖,屋外大雪纷飞,如漫漫轻花。遮盖了世间的屋檐和绿意。空茫寂寥。 院子里头的雪很快便下了厚厚一层。盖住了走过的痕迹和脚印,也盖住了院子里的一切。 第124章 出行 十一月丙寅日,施夷光起的很早,一早起来,便坐在屋檐底下,抬头看着天色。入冬以来,本来时阴时雪的天儿,今儿竟有些放晴了。 难得的好天气,这会儿在郢都的人看来,那是冬日的馈赠,纷纷出门闲逛起来。冬日里冷清的街道又热闹了一回。 屋檐下放着一丈熊毯,施夷光盘腿坐在毯子上,左边放着个炭盆,炭盆后头放着个滴漏。右边坐着小黑犬。旁边的房柱上挂着一盏灯笼。施夷光一边吃着炭盆里烤熟的瓠瓜,一边抬头看着天儿。 半儿也跪在一旁,目光盯着炭盆里的瓠瓜,不时用树枝削成的杆儿拨弄着炭盆里的灰。 昨日她在陈音哪儿练完了箭,告了今日的假。归家时求了陈音要了半儿一起回来。说明日用他一天。具体用什么怎么用陈音也没问,便应了。 施夷光在陈音那儿学箭的这段日子,半儿倒是跟这个看起来大三四岁的小子关系越发好起来了。听到说能过去跟施夷光玩上一天,自然是欣喜不已。 于是郢都中施夷光的院子里,两人一犬都呆在屋檐下,看着倒是安静祥和。 令尹府里,如往常一般,奴仆们来来回回的穿梭起来。令尹子西一大早便起了来,下宫之后回了自己的书房,整理起随程要带着的案卷。 一般随行的东西都有下人准备,但是书卷从来都是他自己亲自整理的。 整理完,子西便准备出去,风村跟在后头。 一出了书房门,子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停下脚步,抬头看起了天儿。面上看不出情绪。 “如何了大人?”风村开口,看着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天儿的子西,轻声开口问道。 子西看着天儿的脸色有些疑惑:“也不知这一路是否太平。”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那稚儿离去之时说的话。准备出行,不如准备祭天大典。 “自然是太平的。”身后响起了风村轻声的回复:“往年冬月底大人和王都要下民间,回回也都是太平的。” 子西闻言,抿着嘴,抬头看着天儿,也没有讲话。 风村抬头看了眼子西,又抬头看了看天儿,而后再恭敬的轻声开口道:“再者,今儿是个好日子,丙寅,属阳,木生火,主生,跟王上和大人的八字都配。观射父大人不都说了么。宜行。” 子西听至此,才点点头,应声道:“是呢,这是观射父算出来的日子。” 想至此,子西脸色沉了沉。一个都还没束发的少年的话,他自然不该放在心中。 子西摇摇头,是他多虑了。若真如此,那他身边的门人做客和宫中的大夫以及观天象的观射父他们如何没能看出来呢。 “你去检查一下随行的物件有没有少什么。”子西转头看着子西说道。 “诺。”子西应声。 子西回身,向着书房走回。 风村抬头看了眼子西的背影,转身向着路另一边行去。 芈丘端着一蛊汤走进子西书房的时候,子西正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案卷。 听到门人禀报,子西抬头,看了眼走进来的芈丘,而后又低下头去。 “下学了么。”子西一边看着桌案上铺开的案卷,一边随口问道。 “嗯。”芈丘走到桌案旁边,而后跽坐下来,手里端着的汤放在桌案上:“这是母亲给您做的。” 闻言,子西转头看了看芈丘:“你母亲在作何?” “念着您要长行,还在屋子里替您准备着棉靴。”芈丘一边回着,一边将手里的汤推向子西:“趁热,父亲快些喝了罢。” 子西接过芈丘递来的汤,打开一点点舀着喝了起来。 芈丘看着喝起汤的子西,目光从桌案上摆着的书卷上扫过,轻声问道:“父亲看的是什么书?” “天象书。”子西随口回道,一边拿起木盘里的绸帕擦了擦嘴。 “我听说端叔羽那小子又来了?”子西放下手里的绸帕,看着芈丘问道。 芈丘闻言,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只垂头闷声回道:“是。” “你不喜他?”子西看着芈丘的模样,开口关切道。 芈丘垂着头,没有答话。过了片刻,只道:“母亲喜欢。” 令尹闻言,点点头:“你母亲是个好眼光的人,她不会错,你若有不愿,便与她讲。” 正说着话,忽而屋门外响起了声音。而后风村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他目光看了看芈丘,最后落向子西:“大人,检查了,都准备好了。” 芈丘闻言,在子西开口之前便转身跽坐着冲子西行了个礼:“父亲忙,丘儿先告退了。” 子西点点头。芈丘起身向屋外退去。 “朝儿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么?”子西开口问道。 风村点点头:“二公子已经就绪了,都在车上候着了。” 子西闻言,吩咐道:“把桌案上摆着的书卷装好箱,一并抬上车。” “诺。”风村应声。 “装好就启程,去宫中等王诏。”子西说着,起身,向着屋外走去。 “诺。”风村应声,而后指使旁边站着的小奴仆,去抱着桌案上头放着的竹卷,而后跟着子西向外行去。 天儿已经敞亮起来,若晴的天空在层层白云之后也显露着点点浅蓝。 子西不自觉的抬头,看了看天色,入冬里以来常日阴绵着的天儿偏在这一日半晴开来,倒算是件好事。 “看这天儿,约莫王上和大人出行之时,便会大敞了。”身后跟着的风村开口说道。 子西闻言,面上露出放松的神情,点点头。 一行人走向房门,听闻宫里已经来了王诏。子西带着自己的几辆马车向着郢都楚王宫行去。 子西坐在车内,端坐在车内的毛毯上,闭目小憩着。 马车渐行渐远。马车经过郢都的街道,约莫是天气的缘故,车外的行人声音比往日嘈杂些许。子西坐在车里头,听着外头的声音,愉悦的勾起嘴角。 他喜欢听这种民声的嘈杂,喜欢听这种子民安康富足的声音。 子西再车里头闭着眼小憩,心情愉悦。 车外的嘈杂声不绝于耳。子西闭着眼,听着。 嘈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第125章 月食 直到外头车辕上坐着的风村开口,子西才发觉不对,缓缓睁开闭着的眼。 “大人!”车辕上的风村声音带着些许惶恐,压低声音唤道。 子西睁开眼,看着车帘:“如何了?” “天象,天象!”外头的风村声音更加惶恐了起来,还带着焦急。 话音落下,子西便明显感觉到本就昏暗的车内有些许暗了下来。 子西心中一凉,俯着身子向前,一把撩开车帘,看着转身正对着车帘跪着一脸惶恐的风村。 目光缓缓移过,看向车外渐渐沉下来的天地,子西眼睛一眯,撑着身子便走向外头。 此时天空骤然黑了下来,外头嘈杂声更大,夹杂着惊恐慌乱。在街道上的行人已经是跪了一片又一片,冲着天儿不断地磕着头,嘴中喃喃惶恐。 郢都施夷光的院子里,她坐的有些累了,而后侧着身子靠着旁边的房柱,头还看着天上。 “秉文,你怎么老是看着天儿?”旁边蹲坐在炭盆旁边的半儿一边剥着熟透的瓠瓜皮,一边哈着气吃着。 施夷光眯着眼盯着天儿,没回他,只问道:“半儿,你怕日食吗?” “日食?”半儿一边吃着嘴里的瓠瓜,一边点头:“先生都怕呢,说是日食是天要降大难了。” “降大难,阴侵阳,天象乱嘛。”施夷光转头看了眼半儿,勾了勾唇角,又抬头看向天空。 “你作何问这个?”半儿一边吃着烤熟的瓠瓜,一边抬头看向施夷光,有些奇怪的问道。 施夷光摇摇头,撑在熊毯上站起起来。而后转头看向半儿,道:“半儿,点灯笼。” “啊?青天白日的点什么灯笼?”半儿吃着瓠瓜的嘴一张,讶然的看着施夷光奇怪的问道。 “日食马上就要来了。”施夷光看着半儿轻飘飘的说着。说罢,又补充道:“你待会儿要是怕就点着灯笼,日食过后再灭了。” 半儿听着施夷光莫名其妙的话,亦是抬头看了看敞亮的天儿,咧着嘴:“怎么会,今儿天好着呢。” 施夷光没有理会半儿的话,只站直身子,理了理自己被坐褶皱的裙边,悠悠道:“你坐到我的熊毯上,守着,待会儿有人来找我,你就说天寒,我在小憩。” “啊?为何?”半儿睁着眼睛看着起身就要往屋子里走去的施夷光,满眼疑惑。 “不要管,按我说的做便是。”说着,施夷光忽而转头看着半儿,一笑:“事儿完了我给你十个钱。” 半儿还想问,一听到十个钱,眼睛亮了亮。十个钱可是能买许多蜜了! 他撑着身子一挪便走到施夷光坐着的毯子上,而后抬头笑嘻嘻的道:“知道了知道了,便是有人来找你,我就说你在小憩嘛。” 一句话的事儿,多简单呀。 施夷光看着半儿满意的点点头:“孺子可教也。”说着,就转身向着屋子里头走去。 将走到屋门口,脚步又停了下去,回头看着身后坐在熊毯上啃着瓠瓜摸着狗的半儿,叮嘱道:“无论来人如何求,都不要应。就说我在小憩,不见。” “嗯,知晓。”半儿回头看着施夷光笃定的点点头:“拦人这事儿我最擅长,我替先生可没少做。” 施夷光又是满意的点点头:“待会儿天象变了,你可不要怕。”说着,又抬头再看了看天,又轻声补充道:“顷刻将至。” 说罢,转身走进屋内,轻轻关上门。 半儿看着施夷光关上的房门,有些奇怪的抬头看了看天儿。 “日食么?”怎么会呢,他从没见过。 半儿有些半信半疑。要是日食,先生不该提前跟他讲嘛。是了,要是有日食,先生定然不会放他出门的。 半儿笃定的点点头,低头开始啃起瓠瓜。 将低头,天儿开始暗了起来。 半儿吃着瓠瓜的动作一顿,再抬头看向天空。天空半蓝,此时日头将好隐藏在云里。即使看不到云后的景象,但不知为何,天色就是有些许暗了起来。 半儿皱了皱眉:“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着。说着,抬手又咬了一口被烤的软软的瓠瓜。 旁边趴在原地的小黑犬站了起来,开始呜呜的叫着。 半儿转头,看了眼咬着尾巴呜呜叫着的小黑,眉头皱了皱。 天儿愈发暗了,半儿再一次放下手里的瓠瓜,抬头看去。莫不成真是日食?他听过,连先生都说是很可怕的东西。他有些惶恐。 天色愈暗之中,他脑子一闪,忽而想到了什么,起身垫脚点燃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灯笼燃起,灯光洒在屋檐底下。 天儿更暗了起来,半儿有些怕,他挪着身子向着旁边叫唤着的小黑靠去。他连手里捏着的瓠瓜都不想吃了。只抬着眼惊恐的看着越来越暗的天。 “半儿,你不用怕,这天象很快就会恢复了。”施夷光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声音很缓,悠悠的听不出半点儿惊乱,只有平静,淡然的像是这天儿在她眼里更平日里没甚区别一样。 本来惶恐着的半儿听到施夷光轻悠的话,不知为何,心里头慢慢平静了下来。抬头再看天上时,脸上已经没了惊惧的神色。 秉文都不怕,他有什么好怕的!嗯,他也不怕,反正秉文也不怕。 天已经很黑了,云层散去,看到云层后一个黑色的太阳,纵然有秉文在,他不怕,此刻看着发着光的黑色太阳半儿也是吓得腿软了。 “半儿,不要看天。”忽而屋子里传来施夷光的声音,她的声音依旧轻悠,只是声音有些大,带着警告。 “啊?好!”半儿闻言,赶紧低下了头,不再看那黑色的太阳。心里头的恐惧因为听到了施夷光的声音再一次散去。 院子里安静极了,黑夜一般的天笼罩着天空。 半儿垂着头,靠着旁边的小黑犬,听话的不抬头,也不怕了。 不大会儿,天慢慢亮了起来。片刻之后,天色又恢复如常。 半儿抬头,看了看天上如常的太阳和蓝天,呼了一口气。而后起身,灭了旁边的灯笼,再坐回毯子上。 然后坐在施夷光的毛毯上,乖巧的等着来找她的人。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人来。半儿靠着屋檐下的房柱慢慢的打起了瞌睡。 院子外头开始敲锣打鼓,家家户户的人跪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扯着声高歌着,烧香念经的,还有官兵在路上排成队的敲着铜锣。 半儿在这敲锣打鼓声之中慢慢的合上眼小声的打起了呼。 半刻钟之后,院子外传来慌张的人声。 “请问秉文小先生在吗?!” 第126章 叫人 半儿听着话,睁开惺忪的眼,看向院子外头叫唤着人。他坐直身子,伸出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你谁啊?”半儿看着那带着慌张神色的人,慢悠悠的问道。 是因为日食的缘故才如此慌张么,半儿撇撇嘴,这些人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当不了秉文跟他呢。 看看秉文跟他,日食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我是令尹府上的奴仆,奉令尹大人的命,前来请秉文小先生去府里一趟。”那奴仆站在院子外,搓着手急忙说道。面上带着慌张。 这日食才过,大家都躲在屋子里头,偏偏风村总管来找他让他在外头跑。怎不惊慌呢。 半儿听着院子外头人的话,撇了撇嘴:“小先生在小憩,不见人。”半儿说着,拿起旁边的树枝,拨了拨烧出一层灰的炭盆。 半儿虽跟着陈音,但陈音许少在外头露面,是半隐世的人,半儿对于各国的官职也是并不了解。 “那何时见?”那人又问。 “等先生醒了自然就会见了。”半儿悠哉的说着。 “那小先生何时会醒?”那人看着半儿,急切的问道。 “这我就不晓得了。”半儿随口说着,抬头看了眼天色:“约莫还要个几刻钟头罢。” 那人听着半儿的话,看着他淡然悠闲的样子,更是慌张了起来:“那劳烦您去叫叫他好么?” 半儿抬头,看着那人,摇摇头:“秉文小先生自束规矩严的很,我去叫他必然会挨罚。” 那人闻言,面上都快要哭了起来:“哎你去叫叫又如何?你叫了怎知他不会去?” 都是府里头的人,这人自然也是认识秉文的。都是府上当差的,一个是在令尹手下,一个是在二公子手下,现在令尹大人叫,秉文要知道,哪儿敢端架子呢。 半儿听着那人没好气的话,脸上也是沉了下来,瞪着眼睛看着那人。 稚嫩的声音呵斥道:“你聋了不成?我说不见就不见,这是规矩,你算老几,在我院子外头呵斥个什么劲儿?!” “大胆!”那人急的怒斥道:“是令尹大人来唤他的!他若知道定然会出来!可不敢推了去!你一个侍奉的小奴儿哪儿来的胆敢拒?!” 半儿听着,瞪着那人气呼呼的道:“我管你是什么大人,去不去是秉文先生的事儿,反正我就只晓得依他的规矩来,你叫嚷什么叫嚷!” 要说拦人,半儿可没少做。常常有不知哪儿慕到陈音先生名头的人前来寻先生,一大半的人都是他替先生赶走的。威逼利诱不少,他何时怕过。 那人瞪着半儿,气的脸都红了,一口口呼着气。 “快走快走。”半儿说着,就要敢那人走。 那人瞪着半儿,气的瞪眼。 “还赖着干嘛,走啊。回头让你大人重新派个人来。”半儿插着腰看着那人撇了撇嘴:“像你这样话都不会说的人,我连通都不会通报!” 那人听得又气又急,他看着油盐不进的半儿,伸脚气急的跺了跺,这才转身回头跑去。 半儿靠着房柱,看着跑远的身影,撇着嘴回过头,伸了伸腿,而后才站起身子,转悠到墙角捡了个瓠瓜放在了火堆里头。 身后的门‘咯吱’一声打开,蹲在炭盆旁边的半儿抬头,看向施夷光。 “干的不错。”施夷光抬头看着半儿,面上带着温和的笑。 半儿见此,面上得意的一笑:“挡人我可厉害着呢。”说着,扬了扬脑袋。 “甚好,那如此,待会儿还会有人来找我,你依旧要向将才那般。”施夷光看着半儿又道。 “好,我就在屋底下守着。”半儿一边笑着说,一边刨着炭盆里的瓠瓜。 她寻半儿来守门的原因,便是见过半儿拦人的样子。自己这般无赖都被拦下来不得入,何况别人。 起初还担心着半儿会进屋子来叫她一声问她意见,如此,倒是不如意了。毕竟来叫自己,自己亲口拒绝,对于子西来讲还是有些无礼的。 要拒,也不该是当着这些小奴仆拒。 令尹府里头,子西没有从王宫中回来,回来的是跟着子西的风村,他一进府邸,直接便叫了那差唤出去的奴仆问话。 “人接来了吗?”风村看着那奴仆,冷着脸问道。 那奴仆有些怯怯的摇了摇头,低垂着头不该抬头看风村,只惶恐的小声道:“回总管的话,秉文小先生,没没过来。” 风村听得眉头一皱,看着那奴仆皱起眉:“不是让你去接他过府么,如何没来?” “我去时,小先生在休憩,没见着。”那奴仆越说声音越小。这去找人,接过面都没见到就回来了。搁谁身上都是要挨一番训的。 果不其然,风村闻言整个眉头猛地皱起,他瞪着那奴仆的脑袋顶,不悦的厉声道:“如何连面都没见到就敢回来了?” 那奴仆听着,径直便跪了下去,口中慌乱道:“回总管的话,我去时被那守门的小奴儿拦下了,死活不让我见,说一定要等小先生醒了再说。我怕耽搁您的事儿,这才先回来的。” 风村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慌张的奴仆,脸上黑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冷声道:“你跟我去见大人,如实告知。” 而后甩了甩袖子,转身向着令尹府外停着的马车走去。 奴仆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弓着腰赶紧跟了上去。 子西本想带着人入王宫,径直去见还在宫中的子西。不想才到宫外,便见着从宫门走出来的令尹子西。 风村见到子西,提着深衣裙摆,疾步上前。 “人呢?”子西看了眼风村后头,肃言问道。 风村没答话,只转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奴仆:“你回大人罢。” “诺。”那奴仆弓着腰恭敬小心,还带着些许慌乱。 听他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子西面上缓缓沉了下来。那奴仆讲完好一会儿,子西都没有说话。 站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风村犹豫着,小声的开口道:“那秉文大人不是已经遣走了么,如何今日还要去寻他?” 子西转头,看了看风村,没有讲话。 第127章 不见 当时施夷光跟子西在书房那一番对话时,将好风村去处置景人了。 故而风村对于子西忽然要去接秉文感到有些许诧异。在他看来,那样无法约束自己和公子的人,的确不该留在令尹府里。 子西抬头看了看天,摇了摇头,没有回话风村的话。片刻之后,才转头看向风村,道:“你亲自去一趟,务必要将他请回来。” 风村闻言,先是一顿,而后才点头应声:“诺。” “那你去吧,我要会府上准备了。”说罢,子西也不待风村回话,便大步向着自己的马车行去。 天象大变,黑日降凶兆,天子有国,上天降罚。届时王会脱衫茹素半月,净身之后,举行祭天大殿。从今日起,只新岁之后,他都会忙于跟着王祭天。 只是不知洛邑是否降了这大凶的黑日,若是同降了,约莫再过些日子,还要随王去洛邑,与众诸侯一起,随天下共主敬王一道举行祀天大典。 想至此,子西的步伐更加快了些许。 日食过后,天儿似乎又恢复了原样。但是世间却是不平了。至少郢都是不太平了。街上的当差官兵手里拿着铜锣,在街道上敲着,每敲一声,便停下来,对着天儿高歌一声。 施夷光坐在屋子里头,看着手里的竹卷。上头是古人留下来的《天经》。 在安阳走时留给她的那个箱子里头的。 安阳算出来了罢? 那么早就能算出来? 施夷光不知道,安阳不在她身边,她也无法猜测。只是忽而响起安阳走时留下的这本竹卷,日食后,便看着这里头的记载。 屋外忽然传来了声音,施夷光听到声音,抬起了头。听着那人说了几句话,而后从桌案上撑起身子,走到床边的柜台上,从里头拿了一盒脂粉出来。 而后回道桌案,对着一旁早已摆好的鉴,边照,边敷起了粉。 “请问,秉文小先生可是住于此处?”院子外头的声音响起。 施夷光偏着头,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很快便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了。 半儿坐在屋檐底下,蹲在门槛外的,一边玩着院子里头未化的积雪,一边转头看去。 “你谁啊?”半儿没有站起身,只蹲着,开口问道。 “我乃令尹门下大总管,奉令尹大人之命,前来请秉文小先生过府一叙。”风村看着蹲在院子里头的小毛头,面上带着浅笑,有礼的回道。 半儿闻言,站起身子,看着风村,摇摇头:“先生在休憩,不见人。” 风村闻言,眉头皱了皱,又很快舒展开来。 “先生大约要休憩多久?”他看着半儿问道。 半儿还以为他会讲上一次来人时便在休憩,现在还在休憩,以为会问他怎休憩这般久。他连如何回都想好了。却不想院子外的人问了这话。 “这我就不知了。”半儿回道。 “日常先生会休憩多久呢?”风村看着半儿,又好脾气的问道。他不傻,能让令尹大人差他亲自接的人,还用了“请”字。足以让他不敢轻易无礼。 半儿闻言,又是摇摇头:“日常的话,先生这个时刻早已起来了,箭都练了一刻钟。今儿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如今还没起来。” 屋内的施夷光坐在案后,敷着白粉的手一顿,看了看屋门,抿起了个笑。她没想到,半儿也是个能一脸淡然满嘴胡诌的人。这点儿,跟她倒是像。 可教也可教也,孺子可教也。施夷光满意的听着半儿的话,又拿起手中的白粉敷了起来。 风村闻言,眉头挑了挑,看着半儿的面上带着担忧:“如此反常的话,你更该进去看看了,万一小先生有事该如何?” 半儿看着风村,眉头皱了皱。他没想到,这人看着有礼,原来也是只老狐狸。半儿皱起眉头,面上亦是漏出了担忧的神色,他看着风村,有些焦急的搓了搓手,稚嫩的声音也带起了担忧:“是啊,会不会出事儿呢?!” 风村见此,心中一喜,看着半儿引诱道:“如此,快打开院门,我随你进去瞧瞧小先生。当真有事我可帮你。” 半儿看着风村,面上带着犹豫,往前走了一步。他看着风村大喜的面上,脚步一顿。 “不行不行。”半儿笃定的摇摇头:“先生说了,让我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要去打扰他的。” 风村面上的笑一凝,看着难缠的半儿:“为何?” “先生之前说了,今儿可能会晚些起来,叮嘱过我不准去打搅的。”半儿说着,而后往后退了一步,蹲下来,又继续玩起了雪。 任由风村怎么讲,都不回头了。 施夷光在屋子里听着半儿的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没想到啊,平日里看着憨厚乖巧的半儿,竟然在为难人的时候这般难缠无赖。 施夷光听着屋外风村一个人说着话。 半儿似乎一句也没接。她听着风村的语气慢慢有些冷了起来,到最后是消失了。 好一会儿,施夷光偏头,看了看鉴里头自己的脸色,满意的摸了摸,而后伸手取下自己头上束发的竹簪。这才起身,走向屋门口,缓缓拉开了门。 半儿还在地下滚着雪球,院子外的风村端正的站着,一双眼凉凉的看着院子里头滚着雪跑来跑去小子。旁边一条黑狗跟着来来回回的跑,摇晃着尾巴。那小子不时转头逗着旁边跟跑的黑狗,嘻嘻笑着,就是不抬头看一眼他。 似乎玩的太忘我已经忽略了他的存在。 风村的眼神越发不好。 便在此时,屋门‘咯吱’一声开了。站在院子外的风村跟院子里头堆着雪球的半儿皆是转头看去。 一个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口,头上的发没有束着,散开在背后,有些凌乱。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面色苍白无力。 施夷光整个人看着都羸弱极了。风村看的面色讶然。他一直怀疑,秉文休憩只是一句故作姿态的推辞。 这会子见到人,倒是没有再怀疑了。就这脸色,活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似的,不要说睡一早上,就是睡一天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第128章 无礼者,不相往 她抬头看着院子外的风村,整个脸看着苍白羸弱。 “风村先生?”施夷光看着风村,先是皱了皱眉头,声音虚弱无力。 风村见到施夷光,身子往后退开一步,抱着手做了个礼,而后直起身子看向施夷光,面露关切道:“秉文小先生身子有恙?” 这些常年侍奉又身居重位的人,总是会把自己的目的隐藏着,先跟你客套寒暄一番,才套着你的话说明来意。然后含蓄的跟你讲。 施夷光也不藏着掖着,看着风村,摇摇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刚说一个字便咳嗽了起来,站在外头的风村看着施夷光的模样倒是真的担心了起来。 当真病弱不堪,他还真不好硬着请人回去。不过今儿,他是打算好了,就算是抬着,也要把人给抬着回去。 天昭凶象,大人之后百事缠身,也会担忧许多事。却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都能念起这秉文,不管如何说,肯定是重要的。至少对于大人来讲,现下是重要的。 扶着门柩咳嗽了好一会儿,施夷光才缓缓抬起头,轻呼了一口气,看着风村轻声而吃力的问道:“是大人差你来寻我的?” 风村正愁着要怎么开口,毕竟眼前人咳得似乎快要命不久矣一般,他还有些为难着。这会儿秉文自己提起,他当然要接话。 “是呢,大人念着小先生,今儿一早便差人前来找先生回府叙话。”说着,风村看着施夷光,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不过不巧,遇到先生抱恙休憩,便没有见到。” 施夷光抬头,看着风村:“一叙?叙何事?” 风村闻言,看着施夷光,摇摇头,有礼的道:“此事我也不知,小先生回府便知了。” 施夷光闻言,又是轻轻的喘了一口气,面色冷然的看着风村,轻声道:“你不知,我知。”说着,有停下喘了一口气,而后才抬头看向风村,凉凉的道:“不去。” “为何?”风村诧异的皱眉看向施夷光。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想也不想便拒绝令尹大人的平民白丁。 施夷光看着风村,低下头,伸出手俯了俯自己的胸口,顺了下气,这才抬头看向风村,缓慢的轻声道:“礼者,交于人。无礼者,不相往。” 风村听得皱了皱眉,话他是听懂了,涵义却没明白。 施夷光说罢,转头看向还站在院子里头的半儿道:“替我屋子里点一盆炭火。” “诺。”半儿闻言,低下头应声。而后走到屋檐底下拿起了一个炭盆,放好煤炭引起火来。 风村站在院子外头,看着施夷光还想说道,施夷光却是弓着腰,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咳嗽着转回了屋子。只留给他一个羸弱的背影。 风村站在原地,面上的笑容散去。板着脸。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身,向着来时的路行去。 天上的云层厚了起来,早上才敞开的天儿又暗了起来。 半儿点好火,燃好炭盆,便走进了屋子里头。 施夷光坐在桌案后头,手臂撑在桌子上,感觉整个人都疲惫极了。 “你真有恙?”半儿将炭盆端到施夷光的旁边,开口担忧的问道。 施夷光没有回话,只抬头看了看屋外:“人走了么?” 半儿点点头:“走了。” “去关上门。”施夷光说着,坐直了身子,挺着活动了下脖子,丝毫不见将才的羸弱。 半儿看着施夷光的模样,咧着嘴惊讶的站起身,去将屋门关上。 “你没事儿?”半儿回身,惊讶的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摇摇头,笑道:“身子好着呢。” “那你将才,装的可厉害了!”半儿一听,看着施夷光眼睛都亮了起来。 施夷光听着,看着半儿笑道:“你跟着先生陈音,她就没有教过你礼?” 通常情况下,一个被礼仪教化过的弟子,是不会看到别人装模作样的迋人还兴奋不已的。 半儿嘻嘻笑着,摇着头:“可没有。” 他讲的是实话,先生没有教过他礼。只教过爬树,和做箭。 令尹府里头,子西看着走进来的风村,目光从他身后扫过,面上又沉了下来。 “人呢?”子西看着风村,面色不霁的开口。 风村走到子西的面前,垂手拱着行礼:“回大人的话,人没来。” “人见着了吗?”子西看着风村,沉着脸问道。 风村沉吟片刻,恭敬道:“见到了,身子羸弱,似乎染了疾。” “因此不来?”子西问道。 风村摇摇头:“非也,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说不见,我问他为何,他只跟我讲了一句话。” “语何?”子西放下手里看着的天象竹卷,面上不霁,语气却始终平平。 “他回我,礼者,交于人。无礼者,不相往。”风村垂头站在子西面前,一板一眼的恭敬回道。 子西听着他的话,面色沉了沉,而后又抬头看着风村:“是他亲口对你讲的?” 风村点头应声:“是。” 子西面色又沉了沉,而后抿着嘴不讲话。 好一会儿,面色舒缓起来,才叹了口气,悠悠道:“这本就是我的无礼。”说着,坐直身子,看向风村。 “备车,我亲自去接。” 风村闻言,面色大惊,蓦地抬头看向子西,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大人您亲自去?” 子西抬头,看着大惊失色的风村,皱了皱眉,道:“有什么不妥么?” “是我失态了。”风村忙低下头,恭敬的说着,而后道:“我这就去备车。”说罢,向屋子外退去。 退去之时,还抬头看了眼垂眉的子西。 大人亲自去接?为何?就算是最看中的门客上宾,大人也没有亲自去接的时候,顶多侯于门庭罢了。 如今怎么会亲自去接呢? 天色又慢慢的沉了下来。日食过后,宫中和各个楚宫和令尹府上里头却是忙翻了天儿。 施夷光的院子里头,小黑犬趴在屋外。施夷光坐在屋内,穿着浅蓝色的布衫,头上整齐的挽着髻,端坐在案后,看着手里的竹卷。 第129章 病弱 楚令尹子西到了施夷光院子外的时候,他站在门外看了看院子里头,不算小的院子中间种着一棵树,冬日的时节早已掉光了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缝隙里阴沉的天儿。 屋子有一排,是个合院。没有前后院,住一个人却也足够了。 子西扫过之后,目光落在院子里头屋檐下坐着的小儿身上。那小儿一边玩着手里的小弓箭,亦是转头看着子西。 “请问,秉文小先生可在否?”子西站在院子外,看着那小儿,温和有礼的问道。 秉文站起身子,冲着子西点点头:“在的。”说着,顿了顿,又道:“你要如何?” 子西看着那小儿,温润的笑了笑:“在下楚国令尹,可能替我通传一声?” 那小儿看着子西,想了想,这才点点头,而后转身走进身后的屋子里。 屋子里很暖,施夷光坐在案后。 她抬眼,扫了眼走进来的半儿,目光落向院子里头。从她这儿看去,只能看见院子里头还未化开的积雪,那一棵光秃的树,和院子正对面紧闭着房门,曾经安阳住的屋子。 “又来了个人,说是楚令尹,见吗?”半儿走进屋子,站在施夷光面前,开口问道。 施夷光将身子端正了些许,又转头冲着旁边放着的水鉴里头瞧了瞧自己的面,而后将水鉴推向桌案底下,理了理衣襟,端正坐直了身子。 轻声道:“请见。” 半儿点点头,转身走出屋子,站在门槛上,一手拿着小弓箭,一手抓着门柩,冲着屋外站着的那几人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施夷光。而后才放下自己手里的小弓箭,跑向院门处。 “先生请进。”半儿打开院门,站到一边,对着站在最前面的人说着,转身带着人进了屋。 子西跟着那小儿在屋外脱了足衣,走进门里的时候,便看到了端坐在案后的施夷光。 随行的风村站在屋外,守在外头没有进去。 他看着定定坐在案后的人,脸色苍白,身子看起来羸弱无力。正如风村回来时所说,约莫是生了一场大病。 施夷光看到走进来的子西,面色淡淡。却也不失礼数的撑着桌子有些吃力的站起身子。 子西冲着施夷光行了个礼,看着施夷光又道:“先生身子抱恙,就莫要起身行礼了。” 施夷光似乎没听见,只缓缓地起身。一旁站着的半儿见此,赶紧上前,搀扶着无力的施夷光站直了身子,关切的叮嘱道:“先生病弱,当心些。” 施夷光闻言,转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半儿一眼,而后回过头,在半儿的搀扶冲着楚令尹子西行了个礼。 “草民秉文,见过大人。”施夷光冲着子西恭敬的行了个礼,语气却是淡淡的。行的离是官民之礼,疏远而不失礼节。 子西看着站起身行礼的施夷光,听着他言语之中的疏离,叹了口气:“先生身子虚弱,何苦一定要行礼呢?” 他说着,目光看着施夷光。似乎比之前用高了些许。少年时光慢,多短点日子,便就觉着长高了。 “人可死,礼不可费。”施夷光淡淡的说着,抚着心口咳嗽了一声,在半儿的搀扶之下慢慢的坐了下来。 而后冲着桌案对面的草团比了个请的姿势。 子西也跟着坐了下来。 “一别多日,先生可还安好?”子西坐下,看着施夷光寒暄道。 施夷光看着子西,再轻声回道:“尚好。”将说完,又撑着桌子咳嗽了起来。 子西看着对面咳着的施夷光,面色有些不霁,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却又有些自责。十几岁的年纪,独身一人在异国,本被师父托付给了他,却被他遗弃。 “自从将先生送走,我便寝食不安。本受故人所托照拂,”说及此,子西停下,长叹了口气,而后才看着施夷光继续道:“今日前来,便是想接先生回府的。” 施夷光看着子西,没有回话,只是淡然的问道:“楚国的祭天之仪大人都安排好了么?” 子西闻言,面色一顿,看着施夷光,想了片刻,才道:“当日先生圣言,我未曾听进,今日便是来向先生道歉的。” 施夷光看着子西,摇摇头:“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也无道歉这一说。” “我有错。”施夷光话音一落,子西便开口说道:“一错于故人之托失期,二错于先生之明不见。” 施夷光看着诚恳开口说话的子西,过了片刻,才摇摇头:“若是今日没有日食,大人便不会前来认错,更不会觉得自己失期故人和不识才人有错。”她看着子西,说的淡然,也说的自负。 说完,又撑着桌案轻轻的咳嗽了起来。 子西看着面前虽然身子羸弱面色苍白,却将背杆挺得笔直的少年。他是向来就这么才华横溢且淡泊自负的么? 是么? 子西看着面前的少年有些恍然。他看着前方的少年,淡定自若,神色冷清。谈吐行为却是有礼而能探知其才华一二。这样的少年,不管放在何处,就算冷冷清清的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也不该是被人忽略的那一个。 可是如何在令尹府近一年,自己都不曾发现呢? 子西有些想不起来,这少年将入府的模样了。也有些想不起来,平日里,他在府中的言行和模样了。 施夷光抬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子西,抿着唇。 屋子里变得安静起来。只有屋外爬着的小黑犬不时呜呜的叫上两声。一旁炭盆里火燃的久了,白灰蒙住一层,有些半熄半灭。半儿蹲在炭盆边,拿起旁边的树枝拨弄着炭上头的白灰。 “所以,今日我前来请先生回去,先生是不会允了?”子西看着面前的施夷光,即使知晓施夷光的态度,却依旧谦逊有礼着。 施夷光看着子西,没有说话,只摇摇头。 子西见此,抿着嘴,又安静了起来。 门外的风村站在槛儿边,双手拢在棉衣的袖子里头,看着院子里未化的积雪和树下堆起的一个葫芦人。下面一个大球,上面一个小球。上面插着树枝和炭做的黑眼睛,做成了人的模样。头上还带着个帽子。 雪原来可以这样玩儿呀。 第130章 登门求见 风村一边看着院子里的雪葫芦人,一边听着屋里的对话。这屋子不大,没有一波三折的木屏和台阶。屋里的对话纵然他站在外头,也能清楚的听到。 屋子里两人的对话说的很慢,这会儿又变得安静起来。 子西拢在袖子里头的双手,紧了紧,哈了口气。 “大人来找我,也并没有那么诚心诚意的请我回府罢。”施夷光看了面前的子西一眼,又低下头,淡淡的说着,端起桌案上茶鼎和瓷盏,缓缓的斟上一杯茶,推向子西的面前:“不过是日食有现黑日,大人恐惧,前来询问凶吉。” 施夷光话似乎是在问子西,语气却淡淡,仿佛说的已经是自己已经笃定的事了。说出来也并不是征求是否的意见。 子西看着施夷光,想要礼貌的说些客套话,证明自己的诚意,可是在面前少年的那一双清冷眸子之下,却是讲不出来。 他知道,面前人说的的确如是。而他亲自登门拜访,揽络门客之心尚有,却不是那般急切真诚。此行前来的目的,是想问面前的少年,日食过后,凶吉在何。 毕竟算出来有日食的人,他晓得的,只有这一个人罢。便连天官大夫观射父都没有算出来的,又怎知此人不能料到日后凶吉之处呢。 “所以先生愿意告知在下否?”子西看着施夷光,也不再打哈哈,径直问道。看着施夷光的面色带着真诚。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子西,敛着眉眼,看着桌案上放着的茶水。端起子西面前还满着的茶盏,向着旁边的茶坞倒去,而后又斟了一杯,再推向令尹子西。 “将才茶凉了,请用。”她轻声说着,收回了手。 子西垂眉,看向自己面前的茶,又抬头看了看施夷光。没有喝。 只是忽而身子向后退去半步,冲着施夷光抬手,离开草团,屈膝跪地,拱手于胸前,与心相平,然后举手到地,接着俯头至手。 “我乃楚国令尹,关系楚国民生,日食乃阴弑阳之兆,楚国才受重创,初复国力,国与民皆不知前路,还求先生告知!” 日食,是大凶。是天的降罪兆。得见之王公虚的脱衣茹素,行五礼之中最大的吉礼,其中又要行吉礼之中最大的祭天。 若是有人能知天意,替天指点一二,便定能助楚国驱凶化吉。 而在子西的心中,面前的少年,便是那知天意的人。 施夷光端坐在桌案后,双手放在自己的髀间,眼神若有所思的看着案对面行着空首大礼(注1)的子西。 空首礼是对下臣最大的礼。能对自己行空首大礼,足以见这令尹大人见自己的诚意。 外头的风村拢着袖子,一听到子西微微提高的声音,便转头看向屋子。落在跪在里头行空首大礼的子西身上,神色大惊。 他在楚王族做了几十年的事,自然知晓,一个王族贵族,是不可能对门客行此大礼的。上等门客也不可能。 所以大人是要,将秉文奉为上上上上上等门客? 风村看着屋里头还跪着的子西,脑子有点糊。 施夷光看着面前做着大礼的子西,她自然也知道,若只是为了揽络门客,楚王族的人是万万不会对一个门客行空首礼的。 只有有求于人,且是大求。像子西这种视民生国家为重中之重的人,国运之求,便是大求。 “大人只看我羸弱,能猜出我得的什么病么?”施夷光看着对面还行着礼的子西,忽而开口问道。 子西抬首,跪直身子,看着忽而转了话头的施夷光,有些反应不过来。 施夷光看着面前看着自己没说话的子西,笑了笑。面上清冷苍白,这笑就显得有些凄凉了。 笑过,她咳了咳,才缓缓道:“探知天命告于人。”说着,抬手指了指屋顶,指着屋顶外的天,轻声道:“天罚。” 子西闻言,面色一惊,看着施夷光的面上晦暗不明。 屋外一直听着屋内话语的风村闻言,又转过头,看向桌案后头坐着的施夷光。 他忽然想到了,之前那奴儿跟他讲过。平日里小先生睡得比今日早,今儿却迟迟没有起身。 天罚。又将好是日食之后。 风村脑子‘哐当’一声,像是被什么砸中了一般,看着桌案后面色苍白的施夷光,眼睛里带着不可思议。 莫不成,这秉文,竟能通晓天命? 所以算到了日食,所以大人才会这般郑重的前来? 风村站在外面,似乎都感觉不到吹进屋门的风又多冷了,只紧紧的盯着里头坐着的秉文,面上慢慢的显现其不可思议,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惧怕和恭敬。 知天命呢。 屋内,子西坐在施夷光对面,看着施夷光苍白的脸色,面上慢慢的沉下去,他有些想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少年的暗喻很明显了。 “大人猜到了吧,若不是透露给大人天命,我又如何会这般模样呢?”施夷光冲子西说着,说罢,又凄凄一笑:“偏偏大人不放心上,倒是让我白得了一场病。” 子西坐在施夷光面前,面色变了变,对着施夷光道:“是我眼拙,没有发现先生大才,故而未听进先生劝诫。”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子西,她最佩服古人的一点就是,不管有多大的仇恨,做了多么羞耻的事,只要意识到自己的错处,或是想通了,那礼节和诚意,说多端正就多端正。 这事儿放到千年后,那是太少了。 所以现代有个俗语,叫做死鸭子嘴硬。 子西看着面前不说话的施夷光,似乎在想些什么,也不敢打断,只端正的跪坐在草团之后冰冷的木板上,静静的等着施夷光想完事儿。 施夷光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人,皱着眉头,有些为难。 “大人诚意如此,我便告知。但令尹府,我是不会回的。”施夷光看着子西,轻声说着,说罢,叹了口气:“至少如今不会回。” 本来听到施夷光不会回府的子西面上变得遗憾,再听施夷光后面的话,顿时面上又带着喜色。 “先生请讲。”子西越发恭敬起来,即使面前的是还未及冠的少年,在他看来,还是让人肃然起敬。 第131章 猜 施夷光先是端着桌案上的茶,喝了半口,放下茶盏,才缓缓道:“日食,阴弑,大凶。出于丙寅日,丙,属阳之火,寅,属阳生木。木火相生。辰正两刻,辰,震也,震为东,东指齐国。寅为演,此天象,指东及北处。”说着,施夷光顿了顿,似乎说了太多用了力气,轻轻喘着气,又咳嗽了一声,这才抬头,看向子西,继续道:“齐卫鲁晋四国,有乱。” “齐卫鲁?”子西听着,眉头挑起,看向施夷光:“跟楚国无关么?” 施夷光看着子西,没有回话,只道:“听似无关。” “那到底有没有关系呢?”子西看着施夷光,带和急切的问道。 八年前楚国受到重创,几近灭国。日食之后若正如这少年所说,四国皆有大乱,国与国之乱,必定牵扯众多,如今乱世,一不小心就是倾国溃败。楚国初定,必然不能牵扯进来。 且齐晋鲁皆是大国,又不是边境依附的小国。 “我听闻,晋大夫赵鞅冬月之前才见过王?”施夷光坐在子西对面,开口问道。 子西闻言,点点头,回道:“赵鞅借兵,以百里之地换,且还。” “可说了借兵用途?”施夷光看着子西问道。 关于这些楚国内政,施夷光没有参政,并不知晓。但是安阳走之前留给她的箱子里,有一卷书,上面写了楚国近十年的大小政事。以及来年三年之内,大概会遇到的事和人。 这里面便说了,秋日,晋大夫赵鞅大概会进楚觐见。 子西看着施夷光,回道:“说是晋国各城池要修筑,兵力不够。” “王借了吗?”施夷光看着子西问道。 子西摇摇头:“王应了,但是还没有借。过岁之后,便借。” “那让王不要借了。”施夷光看着子西,缓缓道:“虽然有违承诺,但是此次晋国借兵,必然牵扯四国之乱。” 子西听着,先是大惊,而后看着施夷光皱眉道:“可应允之事,怎好反悔?” 施夷光看着面前正直不阿的子西,垂下头,端着茶盏翻了个白眼。 这时代,认错归认错,礼仪归礼仪,可有时候便是礼仪为大,偏偏成了死脑筋。 “是楚国乱,让大人心痛;还是失期,让大人自责。这是大人的事。”施夷光说着,端着手中的茶喝了一口:“我只管说我算到的,和建议。如何做,由大人自己决定。” 说着,慢慢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子西看着面前的施夷光,面色皱起,抿着嘴没有讲话。 “再者,是晋国迋人在先,楚国何来失期一说?”施夷光说着,将手撑在桌案上,抵着额头,眉头轻轻蹙起。 显得疲惫极了。 子西见此,便冲着施夷光点点头:“多谢先生指点,我知该如何做了。那先生便休息罢,在下告退。”子西说着,站起了身,冲着施夷光,抱着手作揖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屋外的风村等着子西,看着子西出来,便跟了上去。走时回头看了一眼还撑在桌案上的施夷光,面上尊敬。 施夷光的手还撑在桌案上,一旁的半儿知趣的起身,而后走到屋门口,一手扶着门柩,看着走出院子的人,穿着木屐‘蹬蹬蹬’的跑了出去,关上了院门。 关好院门,又‘蹬蹬蹬’的跑了回来,将足上的木屐一脱,走进屋子里头,看着施夷光道:“都走了。” 施夷光闻言,坐直了身子,看了看屋外空无一人的院子。身子一软,呼了一口气。 “你们将才在讲甚?”半儿一边问着,一边盘腿坐在旁边的炭盆边上,拿起盆旁搁着的树枝,转头看着施夷光满面疑惑的问道。 “只说了些跟楚国有关的事儿罢。”施夷光也不隐瞒,只看着面前的桌案上摆着的凉茶回道。 “那你为何要装成病弱的样子呢?”半儿看着施夷光,面上带着疑惑,不解的问道。 施夷光抬头,看着半儿,面上温润的勾起了个笑,轻声道:“因为钱啊。” 半儿愣住,看着施夷光有些不解:“钱,他们给你钱了吗?” 为什么他没有看到。来人不是一直都坐在桌案对面吗,连碰都没有碰过秉文,哪儿来的钱? “待会儿就会给了。”施夷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回道。 “为何?”半儿还是有些搞不懂。 为何呢?到底是为何呢? “因为日食啊。”施夷光一边往后撑着身子伸直腿活动着,一边随口回着半儿的话。 来到这春秋这么久,她还是有些不习惯跽坐。也不是不能坐,只是坐久了膝盖酸,腿也有些麻。 一听到施夷光说到日食,半儿眼睛里忽而亮了起来,他看着施夷光,惊叹道:“秉文,你是怎么算到有日食的?” 那时候秉文跟他说的时候,他也不信。可真看到了,就信了。 “真是太厉害了!”半儿一边说着,看着施夷光的眼里冒着星星。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满是崇拜之色的半儿,笑了笑。对于这样毫无目的和心机且发自内心的崇拜,她还是很享受的。 施夷光抬起手,指了指脑袋:“靠这里。” 半儿听着,眼睛亦是亮着:“那除了日食,是不是其他的天象你也能猜出来?!” “猜?”施夷光听着半儿的话,转头看了看他的萝卜头,撇着嘴笑了笑,点点头:“是哦,好像就是猜的。” 要说起来,她前世对于这些,似乎从来没有信过。觉得就是骗人的。 现在想想,似乎人都是这样,对于自己认定的东西,便信。对于自己没有见过的,或是没有见识过的,大多持否定态度。且还总喜欢带着别人否定。 就像将学五行八卦时,她对孙先生说这些都是神棍一般。 其实如今好好想想,很多东西没有见识过,就少说话罢。你没遇见过,也不代表世间就没有。 施夷光看着半儿,转头又看了看天色:“我还能猜到,未时一刻,有雪。” 半儿听着,转头看了看天,有些迟疑道:“不至于罢,今儿早上才敞亮的天的,怎又会小雪。” 第132章 馈赠 要下最早也是明日下罢。半儿看着外头的天儿眨着眼睛。 “你不信我?”施夷光转头看着半儿,挑眉轻声问道。 半儿回头,看着施夷光似笑非笑的脸,想也不想便点头,大声道:“信,自然信!你那么厉害吗,连日食都能算到。下雪还是下雨你肯定也能算到!!” 施夷光看着半儿万分信任的脸,满意的点点头。 半儿看着施夷光,向着他的旁边挪了挪,身子趴在施夷光的案上,看着上头的竹卷,偏头道:“秉文,你能不能教我?就是教我猜天,跟你一样,猜天数。” 施夷光一顿,看着趴在自己桌案上的半儿,有些愣了愣。 “我会认字的!”半儿看着施夷光顿住的样子,赶紧说道:“先生教过我认字的!这些我都会,不信我读给你听!” 说着,半儿转头,看着施夷光案上放着的竹卷,随口一个字一个字读着上面的字。 施夷光听了会儿,坐直身子,拉过半儿手里的竹卷,轻声道:“可以啊。” 一听到施夷光都不犹豫便答应了自己,半儿欣喜极了。他从地上跳起来便手舞足蹈的欢呼起来。 施夷光看着半儿开心极了的样子,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屋子一角放着的竹卷堆:“看到那堆书了没?” 正欢呼着的半儿听到施夷光说话,赶紧停了下来,跟着她的手看了过去。目光落在屋子角落堆着的小山丘一般的竹卷,点点头:“嗯,看到了。” “去把最上面系着蓝色绸带的那三卷,拿过来。”施夷光指着那堆书卷,说道。 半儿应声,走到角落,按着施夷光的要求,拿起了上头放着的三个蓝色绸带系着的竹卷,走了过来。 “秉文,这些书你都看了吗?”半儿一边往回走,一边看着墙角那一堆都快比他高的竹卷,有些惊悸的问道。 施夷光点点头,目光淡淡的扫了墙角那一堆书:“都背了的。” 半儿闻言,递向施夷光的手一顿,吓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背下来了?全部?”半儿不可思议的问道。 施夷光伸手,拿过半儿手里顿住的竹卷,扫了眼半儿,点点头:“嗯,学东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说着,打开书卷,看了看,又合上,再递给了半儿:“你要学猜天数的话,先把这三卷书看了。其中不会的,你在家可以直接问先生陈音。” “看完这些我就会猜天数了吗?”半儿接过施夷光递来的三卷书,跪在案边抱在怀里: 说着,施夷光从桌案后撑起身子,走到一旁的柜子处,边走边道:“等你都看完了,在每日到我这儿来,我慢慢教你。” 半儿闻言,赶紧点头:“嗯,那等我看完这三卷书,我每日就随你学习。” 施夷光满意的应声,而后从柜子旁边站直身子,走了过来,手中的小荷包递给半儿:“这里头是五十个钱。” “给我的?”半儿接过荷包,有些奇怪的道:“不是说给我十个钱么,怎么五十个?”说着,半儿放下手里的竹卷,解开荷包看了看里头。 “有四十文是今儿中午食用的。”边说施夷光边坐了下来:“今儿要吃好一些,半儿你去街上买食罢,按照你喜欢吃的买。肉多一些,顺便买些清酒。” 半儿听着,眼睛一亮,欢快的应着声,便转身走到屋子外,穿着足衣,向着院子外头跑去。 午时之后,施夷光跟半儿用了饭。两人喝着小酒,吃着大鱼大肉。吃饱喝足后,半儿又留着玩了会儿,走的时候,已经是未时了。 半儿抱着施夷光给他的竹卷和荷包,满面春光的向着院子外头走去。 将走到院门口,便看见有人坐着马车进了院子。 半儿看着走到院子外头的人,这人他认识,就是上午第二个来时被秉文遣走的一人。 “小先生,请问秉文先生可在?”风村下了马车,看着院子里头抱着竹卷的半儿,先是行了个礼,才开口恭敬的问道。 若是早上,也直接就是你我之称,这会儿再来,风村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 不过半儿在陈音那儿却是听多了别人叫自己小先生,这会儿听着风村叫自己‘小先生’也不惊讶。 半儿抱着竹卷,看着那人:“你找先生有何事?” “今日上午家主前来,得受先生恩惠,故而派鄙人前来拜访,贡许馈赠。”风村对着半儿,微微弯着腰,面上恭敬礼貌的回道。 半儿闻言,一听到风村后面的‘馈赠’二字便知,是送东西来了。他先想了想,这才回头跑回屋子外。他没有脱足衣进去,只站在外头,看着坐在桌案后屈着腿看着书的施夷光,眼睛亮亮:“秉文,你真说中了,那些人给你送东西来了!” 施夷光闻言,曲着的腿收了起来,抬头看向半儿:“让他东西留下,人走。” “这样讲?”半儿听着,皱了皱眉。秉文要是做个礼仪端庄的先生,那就不该这么爽快收东西的。 施夷光自知半儿所想,只点点头:“对,就这么回。” 人们常是,当你是不值一提的奴仆平民时,你做什么都是平民奴仆的庸俗。尊敬恭维你时,你做什么,都能和‘高尚’扯上关系。 关于子西如何想,施夷光没什么好担心的。 听着施夷光的话,半儿也不再迟疑,点头应声,便将自己手里的竹卷放下,跑向了院子里。 “先生说,东西可留,人请回。”半儿站在院子里头,看着外头站着的风村,说道。 风村闻言,也不见恼怒,只点头恭敬的应声:“诺。” 说着,转头招呼着随性的奴仆:“东西都搬上来。” 话音一落,半儿便看见一箱一箱的箱子被搬了出来。箱子不大,也就一尺宽高,却多。足有一二十个。 半儿拉开院门,指示着人群放在树后无人住的屋檐底下。 风村带着人放好东西,端正的站在院子里,冲着施夷光的屋子恭敬的行了个礼,道:“别过先生。” 说罢,又转头冲着半儿行了个礼:“告退。” 这才带着人上了马车走远。 第133章 学天象 半儿站在院子里头,看着走远的马车,又回了施夷光的屋子外头站着:“东西我都让他们放那个屋檐下头了。” 施夷光抬头,看着半儿点点头:“做的好。” 半儿嘻嘻一笑:“那我就先归家了。” 施夷光点头应声:“不要忘了我们约定的,待立春那天,一起去游街。” 这里没有过年这一说。新岁后最大的节日,便是立春那日了。 半儿笑着点头应声,而后抱着书卷往院子外跑去。 施夷光看着半儿跑出去的身影,低下头,屈起了腿,继续看着面前的书。 半儿走在路上,阴沉的天空冷了起来。脸上一点一点有些冰冷。半儿抬头,看着天空开始落下的点点雪花,喃喃的小声道:“巳时一刻了呀。” 话音落,他埋下头步子快了起来。答应了先生巳正之前归家。已经有些晚了,他要快些。 不知是因为上午日食的原因,还是下午下了雪的缘故。或许都有罢。整个街道上冷冷清清的,走了许远都见不到一两个人。 有小儿再街巷之间飞快的跑着,留下一串串脚丫在未化开的积雪上,很快又被下着的雪覆盖了起来。 令尹府上,风村回府之后,径直去了子西的书房复命。 “东西都送到了?”子西看着不大一会儿就回来的风村,眉头皱起。今儿风村已经做坏了好些事。 风村看着子西的脸上,径直走到旁边站定,恭敬的回道:“回大人的话,先生都收下了。” 闻言,子西却是诧异了起来。他偏过头,看着风村:“都收了?” 风村点头,再回道:“都收了。” 子西皱起了没,面上有些不解。而后又转头看向风村:“先生可说了什么?” “先生只言,东西可留,人请回。”风村说着,抬眼看了眼子西。 “没说其他了的?”子西面上疑惑不解。 风村看着子西,摇摇头:“没有了。” 子西回过头,面上迟疑的想了想。片刻之后,才恍然。 长叹了口气,赞叹道:“先生真是有大礼之人。” “大人何解?”旁边的风村有些不解,他还是有些疑惑。 子西转头看了眼风村,赞道:“只为不让我自责且心意有所受罢了。” 风村闻言,亦是大悟,点头赞道:“先生果然有大礼。” 子西点头,顿了顿,回头缓缓道:“说及此,我倒是差远了。” 郢都东城。 陈音在自己的屋子里头坐着箭弦,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 她转头看向屋门口,还没来人,便听到了半儿欢快的声音:“先生,我归来了!” 话音落下,便看见半儿从屋外蹦着跳了进来。 今日乌云笼罩着郢都,整个郢都的人都垂头战战兢兢的,自己亦是。半儿却一脸欢快。 “你今日看到日食了否?”陈音看着欢快的半儿,有些迟疑的问道。 半儿闻言,面上笑的更欢了:“见到了!先生也看到了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冲着陈音恭敬的行了个礼,而后走向屋子里自己的小书案,放下手里的竹卷。 “看到了你还这么欢快?”陈音看着半儿,皱起了眉头:“你跟秉文在一起做了什么?” “秉文说日食不可怕呀!”半儿一边回着陈音的话,一边端起自己桌案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茶水入口,又冰的他倒吸了一口气。 陈音奇怪的看着半儿,目光又落在他前头书案的竹卷上:“那是秉文给你的书么?” 半儿随着陈音的目光,看了看自己案前的三卷书,点点头:“嗯,秉文给我看的。”说着,又抬头看向陈音,面上欢快的道:“秉文答应了我,要教我学猜天数!” “猜天数?”陈音看着半儿,额头皱起,放下手里正做着的箭弦,不解的问道。 半儿看着陈音,又赶紧解释道:“就是猜,猜那个天的样子。”说着,半儿想了想,又补充解释道:“就是看天儿是下雨还下雪还是出太阳呀!” 说着,半儿看着陈音又笑了起来:“等我会了,以后先生上山采药,就不怕下雨还是下雪了呀!” 陈音恍然,而后又皱起了眉头:“天象?你说秉文会观天象?”陈音的声音有些大,带着不信。 半儿自然也听出了陈音声音中的不信,他面色严肃起来,看着陈音很认真的道:“真的!秉文真会算!今儿早上的日食都算出了的!” 陈音听着,她看着半儿笃定的样子,皱起了眉。半儿她知道,绝不会在自己面前撒谎。 秉文会,那必然是她的先生孙长卿教的。孙长卿对这弟子当真是掏心掏肺的教习啊,连天象都交。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叫什么……楚令尹的人,亲自前来找秉文呢。都问秉文事儿呢!”半儿一边看着陈音夸张的说着。 现在在他心里头,秉文就是厉害的不得了的存在,是他崇拜的对象。跟别人讲时,总是有些夸张的。 半儿不知道楚令尹是什么,陈音却是知晓。她整个面容都沉了下来,严肃的看着半儿:“楚令尹?他找秉文作何?” 半儿本来欢快的样子,看着陈音忽而沉下来的脸,却也不敢在嬉笑,亦是跟着坐直了身子,看着陈音老实回道:“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我问秉文,他说说的是楚国的事。” “楚国的事?”陈音眼睛微微弯起,转头看向屋子外阴沉着天儿。小雪纷纷洒洒,冷意从屋外窜进来。 陈音沉着脸,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日食之后,说楚国的事。 能观天象,还能知天命。观天象只用刻苦学便会,知天命,却是天分。百年也难得出一个。 孙长卿算一个。 他的弟子也是?是孙长卿教的,还是她自己钻研的? 不管如何,秉文都是会观天象,知天命了。 半年之中出了一个孙长卿,于是带着羸弱的吴国军事崛起,差点儿灭了春秋霸主之一的楚国。 陈音当然知道,这样的人,若是被一国所用,那就是翻云覆雨的动荡。想至此,身上渐渐的颤栗了起来。 第134章 射箭 半儿坐在自己的小书案后,看着一脸肃言的先生陈音,抿着嘴战战兢兢的坐着,不敢多话。 良久,陈音这才转头,看向半儿:“她答应了教你观天象?” 半儿看着陈音点点头:“嗯,让我先看完这三本书,然后教我。”不知陈音为何又问,半儿还是再老实的回道。 陈音闻言,不再多说,只低下了头,压着声音中的惊涛,淡淡道:“如此,你就好好跟她学罢。” “诺。”半儿老实的应声,而后再看了眼低下头做弦的陈音,自己也跟着低下头,翻开书卷看了起来。 半儿拿着施夷光的书,从巳正开始看,因为经书内容晦涩难懂,光七八片的内容就问了陈音许多次。 到最后,半儿实在看不下了,便整个身子趴在桌案上,斜着眼睛看着案上的书卷。 密密麻麻的字像是一个个小蚂蚁,从他面前爬过,又爬走。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陈音抬头,扫过一眼趴在桌案上无精打采拿着竹卷的半儿。她虽是先生,但向来不拘礼节,也不约束半儿拘理解。看罢,她埋下头继续做起了弦:“将才不是还欢天喜地的么,如何这会儿就垂头丧气的了。” 半儿闻言,撑起身子,看向陈音,面上颓圮,有些迟疑的问道:“先生,猜天象一定要看着这么难的书么?” 陈音没有抬头,只低头做着自己手里的弦,道:“我不懂天象。不过秉文说要看,那便是要看了。” 半儿闻言,面上颓废的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竹卷,无趣道:“可是太难了,我不想看。” “什么事儿要学精,都不易。”陈音低头一边做着自己的弦,一边随口回道:“就像你学做弓箭,现在十岁,就学了八年。日日早起磨竹条浸线一般。” “可是做弓箭不用看这么多经书呀!”半儿说着,低头将手里拿着的书放在桌案上,嘟着嘴拉着脸。而后抬头,看向陈音:“先生也看这么多书的么?” 陈音抬头,看了眼半儿,摇摇头:“我也不喜看书。” 半儿闻言,面上苦着的脸色一散:“是吧,先生也不爱!” 陈音看了眼半儿,放下手里的弦,认真道:“所以我从来不去求别人教我做不到的事。” 半儿听着陈音的话,顿了顿,有些反应不过来,没有说话。 “你现在求了秉文教你,秉文都应了,自己却不想学了。这是失期。我虽不拘你礼数,但是你也要知,与人许诺,不可失期。”陈音看着半儿,认真的说着,声音虽轻,却带着训诫。 半儿听着陈音的话,想点头又想摇头,最后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委屈巴巴的道:“我看秉文都会,我以为不难的。” 陈音本想再训诫,看着半儿委屈为难的样子,只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看秉文除了日常的射箭时间,然后带你站那儿拿着箭到处射,没事儿就陪你游手好闲的跟你玩鸟爬树,就是个草包么?” 陈音看着半儿,而后低下头,缓声道:“她只是看起来不着调罢了。” “难道不是吗?”半儿抬着头,脸色看着陈音,带着疑惑。 难道不是吗? 秉文看起来,比他还无赖。 虽然真的真的很厉害。 陈音抬头,看着半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要是跟她住在一道儿,就知她一天的生活规律了。” 说罢,低下头,继续做起了弦。 皑皑白雪,给天地间蒙了一层素色。树桠之上一点点积起的白雪压得树枝弯弯。 陈音和半儿嘴里的施夷光此时蹲在屋子里头,一边吃着盆子里半儿烤着却没来得及吃的瓠瓜,一边喝着桌上的清酒。顺带看着面前书案上的竹卷。 声音模糊的背着。 她向来不喜欢读书,偏偏两世加起来,做的事儿里头,读书是最多的。施夷光一边叹着气,一边背着竹卷里头晦涩的内容。 大雪连绵,等施夷光再去陈音院子练箭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日了。 她去陈音那儿学箭,不过是为了师出有名。顺便学习一下古代的箭术。前世她有怪疾。耳朵听不得枪声,一听就会流血。所以许多时候都是塞着耳朵来练枪的。 便因此缘由,后来她学了箭弩。现代的箭弩是机械化的,用起来威力不比枪小。且无声无息。所以后来便成了她主要的武器。 到了院子里头的时候,半儿睡在门槛上,手拢在袖子里头,一下下的打着瞌睡。 施夷光径直打开院门走了进去,目光扫过半儿,而后走向后院的校场。 半儿听到动静,睁开了惺忪的眼。看到是施夷光,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站起身子,打了个哈欠,跑向施夷光。 “秉文,你前几日怎么没来?”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半儿,道:“有事。我给你的那些书卷,都看到哪儿了?”施夷光边说,边向着校场里头的陈音走去。 半儿一听施夷光的话,本来欢快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他跟在施夷光后头,向着校场里头的陈音走去。没答话。 施夷光听到后头没有声音,转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半儿,挑眉道:“是不是一片儿都没看。” “没有。”半儿抬头看了眼施夷光,怯怯的接嘴道:“看了好几片。” 施夷光此时已经走到陈音旁边,端着身子抱着手对着陈音行了个礼,恭敬道:“先生。” 陈音转头看着施夷光,点了点头,而后回过头,也不再管说话的两人。 半儿还跟在施夷光身后,想了想,又道:“秉文,你很喜欢看书吗?” 施夷光走到一旁,拿起箭和弓,一边上弦,一边想也不想便摇头道:“不喜。” 半儿闻言,先是迟疑,而后有些不信又有些欣喜的道:“你也不喜?” 施夷光应声,没有讲话,只对着校场远处的布矢拉弓引箭。 一旁的陈音射出箭,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施夷光,而后又继续拿起竹筒里的箭,向着旁边的布矢射去。 第135章 春分 半儿看着施夷光的态度,耷拉着的脑袋顿时扬了起来,看着施夷光赶紧道:“是吧是吧,你也不爱读书!”说着,向着施夷光走进了些许,欢乐的问道:“所以你学天象是有捷径的罢?就是不用看书,也能学好的捷径?” 半儿冲着问着,围着施夷光不断的转悠。 施夷光没有回头,一边拉箭一边随口道:“没。” 半儿转悠着的身子一顿,他抬头看着施夷光,有些懵:“不是说你不看书么。没有捷径,那你怎么会?” 施夷光将手里的箭对准远处的布矢,眼睛眯着,盯着布矢的二圈线,一松。 箭破空而出。 而后施夷光转头,看着半儿一笑:“我只说我不喜,可没说我不看。”说着,又回头,边拿箭边道:“我不是跟你讲过我看了很多书么。” 半儿站在院子,抿着嘴看着施夷光,不说话。 他有些想不通,既然不喜读书看书,如何还能看那么多,且那么晦涩的书。 先生不是说过,不喜欢的事,就不做么。 想至此,半儿转头,看着施夷光旁边站着的陈音,面色困扰而不解。 陈音转头,看了眼半儿,自知他心中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只转头,眼光扫了一眼眯着眼端立着身子,引箭拉弓的施夷光。 “几日不见,箭术倒是涨了许多。”陈音目光落在远处的布矢上,说道。 施夷光一边拿着旁边竹筒里的箭,一边道:“是吗?”说着,将手里的箭搭在弓上,调侃道:“大概是我天分比较好罢。” 说着,对着布矢的三圈线,拉开了弓。 “算起来,你在我这儿学箭的日子也就两个多月,却能中二圈。”说着,陈音转头看了眼施夷光:“若是没有天分,大概别人都不信罢。” 施夷光抿着嘴勾了勾唇,淡淡笑了笑:“那也是先生教的好。” 施夷光练了半日的箭,便告别了陈音和半儿,家去了。 半儿站在院门口,看着走远的施夷光,面色沉着。正是因为都是年少,所以他才喜欢跟秉文一道玩儿。因为他总是觉着,两人年纪爱好都似乎差不多。 今儿是第一次觉得,似乎,秉文跟自己之间,隔着一道很大很大的滂水之河。 再看时,他竟有些看不清秉文的模样了。 半儿面色苦着,回到陈音的屋子。 他走到自己的桌案上,看着桌案上放着的竹卷,苦着脸,不讲话。 “回头你将竹卷还给她罢。”陈音抬头,看了眼半儿,淡淡的说道。 半儿闻言,低头看着自己桌案上的竹卷,迟疑道:“秉文会不会觉得我不守信用,就不跟我说话了?” “不会的。”陈音轻声安慰道。 “先生,我想不通。”半儿忽而抬头,看向陈音,眉间尽是不解:“你明明跟我讲过,不喜欢的事,就不去做。可秉文明明不喜读书,为何他还读了那么多书,且都读的那么好?” 陈音看着半儿,没有回话。她转过头,看着屋外许小的点点白雪,淡淡的道:“常人最好的,便是做好自己喜欢的事。而有的人,却能做自己不喜的事,并且做得很好。” 说着,陈音转头看向半儿,面上认真,淡淡的道:“这种人,最可怕。” 说着,也不待半儿问话,便垂下了头。 因为冬日的天儿越来越寒,外头下着的雪也越来越大。常常是鹅毛大雪,铺的郢都城白茫茫的一片。 少的时候是三四指,大雪过后一般都有一寸多深。每走一步都是咯吱一声响。一个脚印深深的陷进去,再抽出来,还得费些力气。不过这还算好的,遇到不下雪却暖和一点儿的天儿,白雪融化些许,再冷下来,城里的街道上全结了冰。 一不小心,就是一个狗啃冰。 施夷光也没有每日冒雪登师门学习的品格。她也懒得天天冒着冰雪徒步走半个郢都城。大雪不久,便向陈音告了假。只说雪日天儿过去之后再去。 如今不再去东城,反而日日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每日一个人,加一条犬。每日寅正便起身,摸着黑围着院子里头的树锻炼。近身格斗是她的强项,虽然天天练,已经健实了许多。不过比起前世,这具身子还是弱了些许。 寅正时分道卯正,整一个时辰都是乌漆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就当是蒙着眼,施夷光也是一点儿不觉不方便。 过了卯时,夜色还是很浓,她便练箭。练到辰正,辰正时分,天儿已经亮了。出去过了早,然后归家看时看书,背书,抄书。 常常一看一抄就是一整日。偶尔买两壶清酒配着烤薤盘着腿边吃边背。 晚间黑的早,待酉时一过,天儿就已经完全黑了。施夷光晚间再练一个半时辰的剑术,亥正左右,才入寝。 冬日漫长,施夷光一个人在院子里头的作息,却是日日如此。 因为天象有变,楚国国君在天官算好的日子,带领子民于北郊圜丘,举行了大祭天。(注1) 当然,这些都跟施夷光没有关系。新岁之后,天儿还寒着。直至开春,天儿都还没有暖和。 春分的时候,郢都城的人们家家户户都热闹了起来,拿着树枝在自个儿的院子里撒着烧过艾的水。 孩童们欢天喜地的跑来跑去,街道上的人们邻里八方都走门串户的,好不热闹。 这些热闹跟施夷光一个人的院子里头相比起来,便显得施夷光偌大的院子里头冷清极了。 施夷光也无所谓,她本来就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在家里头拿着竹卷,盘着腿细细的看着。 “喂,有人吗?!”外头传来了小童高呼的声音。 施夷光从竹卷中抬起了头,看向屋外。 “有人吗——?”外头小童的声音又想起,拖音拖的及长,显示了他极度的不耐烦。 施夷光再听了两声,确定就是在自己院子外,才皱了皱眉,从桌案上撑起身子,穿着白袜走向屋门口。 她目光落在站在自己院子外的小童身上。 第136章 送礼 那小童看着屋里头有人走出来,本来不耐烦的脸色一下就笑了起来,他看着施夷光嘻嘻笑道:“你是这儿住着的人么?” 施夷光看着那小童,靠着屋门柩,点点头。 “我就说嘛!我跟我娘说这儿有人住,她还偏说这儿没人!”那小童看着施夷光笑说着,而后又问道:“你家大人呢?” 施夷光看着那小童,低身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而后又抬头看向院外,靠着门柩抱着膀子,摇摇头。 “呀,原来是个哑儿呀。”那小童看着施夷光,有些惋惜,而后他举起手里用红布包着的一袋东西,扬了扬:“这是我们家给你们的,你过来拿着呗!” 施夷光眉头挑了挑,看着那小童眯了眯眼,思衬之后才穿上足衣,走到院子外头,隔着篱笆接过那小童递来的东西。 “这里头都是新春的腶肉和鱼干。你跟你娘说,鱼干可以放着,腶肉可不要放太久,不然会坏的。”那小童一边将东西递给施夷光,一边叮嘱道。 说罢,施夷光再抬头是,那小童已经转身跑开了。 那小童将跑两步,便跟另一个小童遇上。 “青柳,你不回家帮你娘在外头逛哒啥?”跑来的小童看着才离开施夷光院子的小童调侃道。 “什么呀,我就是才帮我娘送东西来的!”那小童看着对面的人板着脸说着,一说完,目光落在他手里,又笑了起来。 “黄子,你也送东西来的?”那小童看着另一个小童笑着问道,看着他手里拿着的红布包:“都是啥东西?”说着就要凑着身子去看。 那小童拿着红布包嘻嘻的推开他,笑道:“就是些鱼卵蚳虫。” “怎么全是卵子呀!”那小儿听得眼睛亮了亮:“那我们家呢,送了没?” “你们家我娘待会儿去送!”那小童说着,推开面前的人,嘻嘻笑着跑向了施夷光。 施夷光站在院子里头,手里提着那叫‘青柳’小儿给的红布包,目光落在跑远的小童身上,转了个弯,不见了身影。 “哎,你娘呢?”另一个小童跑到施夷光的院子外,垫着脚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看着面前跟自己一般高的小童,摇了摇头。 “哦,原来不在家啊。”那叫‘黄子’的小童恍然,而后将手里的红布包里头挑了一个出来,递给施夷光:“待会儿把这些给你娘,里头是些蚳虫鱼卵和韭菹,我娘已经做好了,只管吃便是。” 说着,东西递给了施夷光,又道:“待会儿我们家和邻里的叔婶儿们要一起摆桌子,你跟你爹娘过来吃呗。” 黄子看着施夷光说着,说罢,盯着院子里头站着一脸呆样也不讲话的施夷光,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又道:“都是些好吃的,可多了!” 施夷光目光落在自己手里提着的红包上,而后抬头看向院子外头的小儿,点了点头,开口应声道:“好。” 那小儿见施夷光应声,面露喜色,又叮嘱道:“那你可莫要忘了!”说罢,又转头向着隔壁的院子跑去。 这边将走,另一边又跑来了一个小童,施夷光看去,便是将才走的青柳。 “啊呀!我忘了跟你讲,待会儿我们家和邻里摆桌子,让你爹娘一起来啊!”青柳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的说道。 似乎将才跑的太急。 施夷光看着青柳,摇了摇头,开口道:“我已经答应了将才那人。” 青柳听到施夷光会说话,先是一愣,而后笑道:“啊呀,我们是一起的,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说着,也不等施夷光再讲,就转身蹬蹬蹬跑远了去。 施夷光站在院子里头,看着手里提着的两个红布包,心里头有些怪异。她没有想过,即使离开了令尹府,离开了孙先生和安阳,在这自己都没出过几次的院子,竟还有人在新春之时送东西来。 在现代,都是住在小区里头,高楼大厦之间,最近的,许多连对门的人都不识的。见面匆匆而过,一同坐在电梯里头,咫尺之间也不会打个招呼。 施夷光看着手里的红布包,说不上多感动,但是在异国他乡只身一人,忽而有人松了些东西过来,心里头还是有些暖的。 她提着红布包,掂了掂,蒸些黍稷,够她吃上两三天了。 施夷光将转身,有听到了身后的叫声。 “小哥你且等一等!” 施夷光听到身后的声音,转身看去。 院子外头站着三个人,却不是小童了。都是官府的人,穿着官府,腰间系着红带子,一人拿着铜锣,一人拉着两轮的平板车,车上装了许多红布包,剩下的一人便站在边上,冲着施夷光说着话。 “小哥,你家人呢?”那官兵看着施夷光,长相平凡极了,面上却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施夷光转身,看着那官兵,而后摇摇头。 她知道,先秦没有过年。春分的时候过的节,便是春日里头民间的大节日。新春之时,天子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回来后,赏赐群臣。跟现在的压岁钱差不多 同时,天子还要命令地方官吏,‘行庆施惠,下及兆民’。 所以施夷光看到面前的几个官兵便反应过来了,这是给她送红包来了。 “哦,没有回来呀!”那官兵先是有些遗憾,而后看着施夷光,又有些迟疑的道,你可会写字? 话音一出,旁边拿着锣鼓的官兵笑了笑,用胳膊递了递说话那人,笑道:“你说什么呢,这点儿小的孩子会写的少着呢!”说罢,那拿铜锣的官兵转头看向个儿不高,约莫九岁的施夷光,笑道:“那我们等待会儿再过来,你爹娘回来就让我们等着。” 现在孩子上学的,大多都是过了十岁,还许多哭死不去的。除了贵族公子,这么小年纪会认字的可不多。 施夷光看着就要走的三人,向前走了一步,开口道:“我会写字。” 听到施夷光的话,那三人皆是转头。看着面前淡漠的小童,站在车旁的官兵最先反应过来,他面上一笑,道:“那这就好办了。” 第137章 羞耻 说着,转过身子,拿了只笔和布帛,指了指布帛上的一处:“劳烦小哥写个名字。” 施夷光接过笔,看了看布帛上密密麻麻名字,和后面写着的数字。在哪官兵指着的一处写上自己的名字,而后将笔还给那官兵。 “屋里几口人?”那官兵收回笔,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目光从那板车上的红布包上扫过,淡淡道:“三口。” 闻言,那官兵从板车上拿了三个布包和一壶酒,递给施夷光,而后弯腰在布帛上,施夷光将签的名字后,写了个‘三’。 那官兵将写完,施夷光又带着迟疑道:“可是另外两个人已经出国了,算吗?” 将写完的官兵身子一顿,抬头看着施夷光,皱起了眉:“出国?” 施夷光看着那官兵,点点头。 那官兵直起身子,转头看向自己的同伙,眉头皱起。 敲着铜锣的身子前俯,看了看官兵手里拿着的布帛上头已经写好的数字。 那三个官兵面面相觑,这字都写上去了,人数却不对。这被查出来,是要挨罚的。 “那我把这两包还给你们罢。”施夷光看着面前有些犹豫的人,也不再多说,拿着自己手里多拿的两包就递了过去。 站在院门外的官兵看着施夷光手里递来的两个红布包,而后抬头又看向施夷光:“所以家里头就你一个人么?” 施夷光伸着的手还提着两个布包,看着那人点点头。轻声道:“本来我会想给我先生和哥哥各供上一份的。” 那官兵看着施夷光,目光扫过里头空荡荡的院子,没有接过施夷光的布包,只是转身,又拿起车上的一个布包,递给了施夷光:“这是我的那一份,给你罢。” 施夷光一愣,看着那官兵,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本来不知规矩,想多骗两包好肉好酒吃,却不想这官兵听闻自己一人,还将自个儿的给了她。 施夷光突然觉得,自己的劣根还是那么多,纵然读了那么多书,纵然装模作样满嘴礼仪道德说的人人信服。 但她却仍然是个劣根深重的人。 她抬头,看着面前站着的官兵,第一次有些自卑。发自内心的自卑,因为德行。 若是以往,她是决然不会的。大概也是在这个崇尚礼仪的世界呆久了。她也知道些许廉耻了。 那官兵话音落下,施夷光还没有说话,拉着板着的官兵亦是回头,从板车里头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了施夷光。有些小声的道:“我这个也给你罢。” 施夷光抬头,看了眼那有些腼腆的官兵。 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悸动。 这是站在板车边的官兵,转头看着拿着铜锣的人,戏谑道:“成仇,你的呢?” 那官兵闻言,看着施夷光手里提着的包,往后退了一步,撇嘴道:“你们都给就够了呀,我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呢!” 听他这般说,站在板车外的官兵也不再说什么,只转头,将手里的红布包再递向施夷光,温和道:“拿去吧,这些东西。” 拉着板着的官兵接道:“是呢,拿着吧。我们都不差的,倒是你,一个人在家,要当心些。” 旁边提着铜锣的官兵向前走了一步,也跟着叮嘱道:“我跟你讲,你一个人在家,一定要当心。新春啊,到处都过。咱们郢都是都城,比其他地方都繁华,各家各户的东西也富足,这时候,其他国家的战民穷民们可不少,偷跑进楚国躲祸的坏人也多。晚上盗贼便是这些日子格外多,你自个儿当心些。” 施夷光看着旁边拿着铜锣喋喋不休的官兵,伸出手,毫不客气的接过两人递来的红包,而后抬头看着面前的三人:“你们中有人读书吗?” 三人转头互相看看,有些不知施夷光的意思。 “他们两个读书,我不读。”那拿着铜锣的人抬着自己的棒槌指了指旁边的两人,看着施夷光疑惑道:“如何了?” “那你家有女眷吗?”施夷光看着那拿着棒槌的人,开口问道。 突然被人问女眷,那人先是有些奇怪,而后点点头:“就一个小妹。” “多少岁?”施夷光又问。 “年过十三了。”那敲着铜锣的人一边抬手抓着自己的脑袋,一边有些奇怪的看着施夷光,却还是问道。 “你们等等。”话音将落,施夷光便提着一大堆红包转身跑向自己的屋子里头。 施夷光跑向屋子里头,将手里的布包往桌案上一丢,便在墙角选了四卷竹卷,而后跑到柜子里头找起了东西。 熊朝和熊章各送了一个金钗给她。熊章的被她丢掉了,只留了个熊朝的。施夷光拿着金钗,看了看上头镶嵌着的各色琼瑶和挽成的金丝。 而后抱着四卷书,跑了出去。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几人,先是将手中的四卷书递给站在板车旁的官兵,神色依旧淡漠着,只道:“这是我摘抄的经书和礼论,你们两个一人两卷。”说着,递了过去。 那官兵接过,先是打开看了看,看着端正的小篆,先是眉头挑了挑,而后看着朱砂墨批注的详解和注释,眼中一亮,在抬头看向施夷光:“这都是你自己写的?” 施夷光点了点头,也不想多讲。只转头,看着旁边拿着鼓锤的官兵,用怀里掏出了一支金钗,道:“你不读书,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你说家中有一小妹,这支金钗便送给她做及笄是的礼罢。” 那拿着棒槌的人看着施夷光递来的金钗,先不说上头镶嵌着的琼瑶,就是金子这个东西,他们平日里只听说过,可是见都没见过的。 三人看着施夷光递来的金钗,拿着鼓锤的人想也不想,便往后退开一步,使劲儿的摇着自己手里的棒槌:“不不不,我不用,太贵重了!且我也没有送你红包。” 施夷光手里的金钗又往前递了些许:“你拿着吧,反正这个在我这儿也只能蒙灰的,你拿着还能给你妹子及笄时一个大礼。” 那官兵看着施夷光手里的金钗,摇了摇头,惊诧道:“可是太贵重了,我不敢要!” “便当做是你们遇到了贵人,得的。”施夷光拿着手里的金钗,坚持给那人。说的也是丝毫不脸红。反而满脸淡定。 第138章 感化 这时后头拉着板车一直没有开口的腼腆官兵开了口,他看着施夷光,微微皱着眉,轻声道:“不知阁下家中人是作何的?” 施夷光目光扫过那官兵,自知他心中所想。平常人是拿不出这样的物件的。 她看着那官兵,只道:“这金钗,是王族的哥哥相送。若是不正当的,我也不敢拿道官兵面前的。” 说罢,向着那拿着棒槌的官兵一扔。 那官兵见此,咧着嘴赶紧屈腿接过。生怕金叉掉到了地上。 而后施夷光便向着面前的三个官兵抱着双手作了个揖,端正的行了个礼,转身走向屋子里头。 院外的三个官兵看着走进屋内的身影,面面相觑,最后各自落在自己手里的竹卷和金钗上。 “不是常人罢?”那拿着鼓锤的人看着自己手里的金钗,有些犹豫的问道。 “看她给的竹卷就知道不是了。”站在旁边的官兵将竹卷当做珍宝一般放进怀里头,而后转头看着那拿着鼓锤的人道:“你倒是捡了个大便宜。”说着,向着隔壁的院子行去。 拿着鼓锤的人抿着嘴憋着笑,将手里的金钗放到怀里头,转身跟了上去,将手里的鼓锤使劲儿的敲了敲,满面喜色。 外头铜锣声响起的时候,施夷光已经坐在了屋里头的案旁。她将红包一个个打开,看着里头一大堆吃的东西,面上带着笑意。 鱼卵蚳獐这些东西也算是罕物,不过郢都是天下少有的几座繁城之一。能吃上这些东西也不算稀奇。 许多东西施夷光来了这个时代,也就吃惯了。只是布包里头的虫子,和那蚳(白蚁卵做的酱),施夷光还是有些吃不下。 整理好吃的,施夷光看着其中两个没打开的红布包,又转头看了看屋外。院子外头空无一人。 想了想,施夷光还是提着酒壶,将红布包里头的肉和酱菜倒在瓷碗里,先是走到安阳的屋子里头,将碗放在屋里的案上,又从怀里头掏出两个酒杯,各自倒了一杯酒,搁在两人的案上。 而后静静的喝起了酒。一杯清酒,一点点的抿着,喝了许久。 施夷光靠着桌案,一只腿盘着,一只腿曲着。她抱着腿,扫过屋里头。 人走了太久,屋里头已经蒙上了一层灰。 施夷光独自在那屋子里头呆了好一会儿,才端着另一个瓷碗,提着清酒,去了孙先生住过的屋子里头。 施夷光打开孙先生屋子的锁,走了进去。将手里端着酱肉和干肉放在桌案上,而后只从怀里拿出一个杯子,放在桌案上,斟满酒。 收好酒壶,她站在桌案前,看着桌上的菜。 撇了撇嘴,开口道:“其实这酒肉本是我骗来的,想自个儿吃。自个儿吃多好,能吃上好些日子。这季节,也不怕坏。外头那么多残雪,掏点儿放进去,当成冰箱也能搁上好些日子。” 施夷光絮絮叨叨的说着。 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头,只有她一人轻声的话语。 “若你在,怕又是要说教我了。”施夷光轻声说着,看着桌案上的酒菜笑了笑:“说起来你在千里之外的吴国,也管不了我。” 说着,施夷光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偏偏遇到了几个品格端正善良的官兵。感化了我。”说着,施夷光停了停,喃喃道:“感化?”说罢,她长叹了口气:“哎……也不是感化,我是劣根深重的人,谁也感化不了。其实就是脑子一热,现在想想,我还后悔给了那些书卷和金钗。特别是金钗,多值钱啊。” 说着,施夷光仰着头,又是叹了一口气:“不过要是再遇到,我该还是会那般做的。” 语音落下之后,屋子里头又变得安静起来。 施夷光看着桌案,而后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冲着桌案跪了下来,冲着桌案轻声道:“就祝先生,能在吴国,好好过个新春。然后新春后的一年,能开开心心。” 轻声说完,跪着的身子便趴下,头着地,对着桌案行了个顿首大礼。 将俯身到地上,便听到了院子外有人大声的叫嚷着自己的名字。 “秉文!!!” 郢都城中,处处过着春分的节日,随处都洋溢着欢笑。令尹府中亦不例外。 府中到处喜气洋洋,来往的仆人面上皆是带着笑意。今儿迎春,夫人会赏许多钱下来,人人都能得。 令尹大人还在外头跟楚王一道去东郊迎春,而后也是回到宫中用膳接赏。 最严肃的令尹大人不在,不消说奴仆,就是府中晚辈们,一个一个也是放浪了起来。 熊朝已经消禁,过了禁足的日子也就自由了许多。他给府中的长辈拜完,便跟夫人说身子不适,回屋休息去了。 一回屋,便换了下人的衣裳,出了门,招了守在屋外的景人一道,向着府外侧门跑去。 熊朝出了府之后,便向着西城而去。 秉文的院子他没有去过,只在前日问了府中去过的家丁大致的路线。按照那家丁所说,熊朝一路走去,还买了一些艾草和树枝,以及清酒和鱼肉,向着施夷光的院子走去。 到了西城,他转悠了半天,才找到施夷光的院子。他站在院子外头,边看见里头的施夷光,跪在正对着院门的屋子里头,冲着屋子里头的谁行稽首大礼。 “秉文!”熊朝站在院子外头,冲着里头大声的喊道。 正在孙先生屋子里行稽首大礼的施夷光听到声音,直起身子,转头看向屋门正对着的院门。目光看到熊朝,皱了皱。 她起身,走到屋外,关上屋门,向院子里头走去。 “你来作何?”施夷光站在院子里头,看着篱笆那边的熊朝,皱眉问道。 “新春来看看你呀!”熊朝丝毫不觉施夷光的脸色,只看向施夷光将才跪过的屋子,问道:“你将才在拜谁?” 施夷光一边开着院门,一边回道:“长卿先生。”说罢,打开院门,看向熊朝,道:“进来罢。” 熊朝走进院子,转着头往院子里头一扫,空荡荡的院子里头只有一棵干秃的树,和正屋外头放着的一个石缸。 第139章 迎春 因为没有人打扫的缘故,即使是新春的节日,院子里的积雪还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干枯的枝丫上也压着雪堆,寒风一国,就会簌簌落下些许。 “就你一人么?”熊朝提着酒和菜,转头扫过空荡荡的院子。 施夷光“嗯”了一声,而后转头看向熊朝,目光扫过他穿的棉布衣裳上,又看看他身后跟着的新换的景文。 “你偷偷跑出来的?”施夷光偏头看向熊朝,眉头皱起。 熊朝抿着嘴,点了点头。 施夷光的面上沉下来,正要训诫,熊朝却接过了话,赶紧道:“我就是想来陪你过个新春,我待会儿跟你用了午饭便回去的。” 闻言,施夷光看着熊朝,白了他一眼,也终究没有再说。 “对了秉文,你之前不是说不会离开令尹府么?可我都禁足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回来?”熊朝跟在施夷光后头,脱了足衣,走进屋内。 景文站在门口,垂着头,安静的不发一言。 “不久了,我就会回府。”施夷光走进屋子里头,一边回道。 闻言,熊朝点点头。他走进屋内,熊朝转头扫过屋子,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大桌案上,指着上头放满的红包,诧异道:“这些都是谁送你的?” 施夷光走到旁边,一边收拾着桌案上的红包和食物,一边道:“一些是隔壁邻居送的,一些是官府赏的。” 熊朝闻言,这才恍然的点点头,然后打开自己的红布包,将鱼肉递给施夷光:“这些都是做好的,我们待会儿可以直接吃。” 施夷光接过,却是摇摇头,只道:“待会儿我们去外头用午膳。” “外头?去酒馆吃吗?”熊朝转头看向施夷光。 “去隔壁邻居家。”施夷光说着,走到桌案上,又拿起了竹卷,看了起来。 熊朝看着坐在案后看起书来的施夷光,长叹了口气:“新春这么好的节日不出去玩儿,竟还呆在家看书。”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艾草泡在冰水里,开始在屋子里洒起水来。 施夷光抬头看着熊朝,又低下头,继续看着自己手里的书。 “待会儿,用完午膳,咱们去逛街市罢?”熊朝一边洒着艾水,一边说道。 施夷光抬起头,看向熊朝,皱了皱眉:“你不是说,用完午膳就归去的么。” “那我应该说错了,我是准备逛完街再回去的。”熊朝一边说着,一边洒着艾水,也不看施夷光。 施夷光板着脸,看着熊朝,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什么。复而又低下头继续看起自己手里的书卷。 “你游过迎春日的街吗?”熊朝一边洒着艾水,一边转头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摇摇头,只看着手里的书道:“没有。” 熊朝闻言,笑了起来,洒着艾水的身子直了起来,偏头看着施夷光笑道:“哎,那你可要好好见识了。迎春这日,午时之后,郢都城的街道可就热闹了。” “到时候咱们俩儿可以逛个遍。”熊朝看着施夷光笑着说道。 施夷光抬头,看着熊朝,摇了摇头:“不对,还有个人。” “还有?谁啊?”熊朝听到还有人要跟他们一起游,眉头直接皱起,带着不悦。他一直以为施夷光在楚国只跟他往来的。 “半儿,我的一个小师弟。”施夷光看着熊朝说道:“你要是嫌麻烦,可以先回府。” 说着,目光转过,看向站在门口垂着头的景人。 熊朝听着施夷光的话,本来板起的脸又笑了起来:“哦,原来是小师弟啊,那没事儿啊,一起就一起呗。” 说着,身子转头,拿起手里的艾草,又开始洒了起来。洒着洒着,便洒到了屋子外头。房檐脚下也挨着在洒。 屋檐下靠着墙的地方放着施夷光才买的新炭,施夷光怕熊朝把水洒上去,撑起身子走到屋门,撑着屋门探出身子,讲好看到熊朝将一枝的冰水洒在了煤炭上,施夷光眉头一皱:“熊朝,你眼睛瞎吗?那么大堆黑炭你莫不是看不见?” 熊朝恍然,目光扫过那一堆煤炭,赶快向着旁边挪了挪身子,嘻嘻的笑着打哈哈。 熊章来的时候,便看着熊朝站在屋檐之下,一只手端着水盆,一只手拿着艾草洒着水。施夷光站在屋门口,探出身子絮絮叨叨的对熊朝说些什么。 说什么熊章听不到,但是他却能看到听着施夷光的话,一直面带笑意的熊朝。 熊章黑着脸,低头看了看自己提着的红包,而后转身离去。 将手里的红包向着街道旁边废物处一扔。 熊朝洒完艾水之后,便跟着施夷光去了隔壁邻居家用饭了。只留下景人在院子里守着。 隔壁好些邻居们一道儿准备的饭菜,摆在其之前那青柳家的院子里头。 他们家院子大,摆开也有好些桌案。附近几家户的人都来了,没准备饭的,边带着些许肉菜。 施夷光不懂这儿的俗礼,却是空手来的。她站在院子外头,看着里头来来往往的人,皱了皱眉。有些想走。 她不喜欢太吵的地方。 那边站着的小儿看到施夷光,却是跑了过来。 “你来了呀!”青柳跑到施夷光面前,而后又看了看她身后:“咦,你爹娘呢,我不是说了要上你爹娘么?” 施夷光摇了摇头:“他们不在,只有一个哥哥。” “哦,这样啊。那你们跟我来吧。”青柳闻言,目光扫了一眼熊朝,又转身带着施夷光和熊朝往里走。 这顿饭施夷光用的很快,也很少说话。别人好意没有拂,却终究是在这些陌生的人堆里呆不惯。 在需要端着架子的时候,她是不喜热闹的场所。 没多大会儿,便跟熊朝回了自己的院子。 将回院子,又看到半儿提着一篮子肉和酒向着自己院子跑来。 “秉文,我来了!”半儿一边打开院子的门,一边走向施夷光的屋子里头。 施夷光将脱了足衣便听到了外头半儿的声音。 她敢说,这是她来楚国这么久,最多人叫她的一天。 施夷光转身时,半儿已经打开院子自己跑了进来。 第140章 春梅 他手里提着一个盖着红布的篮子,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壶酒,看着施夷光,咧着嘴正准备笑着说些什么,目光便看到了施夷光旁边站着的熊朝。 眼神顿了顿。 半儿没有问是谁,只看了眼熊朝,便收起了笑,而后低头脱下自己的足衣,提着篮子走进屋子,将东西放到桌案上。 “这是先生遣我给你带来的。”半儿放下东西,转头对着施夷光说道。 施夷光点头,转头看到半儿道:“你们吃午饭了么?” 半儿点头,看着施夷光的面上又带起了些许笑:“待会儿你要作何去?” 施夷光转头看着半儿,笑道:“说了呀,跟你一起去逛街。”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讲话的熊朝看到施夷光的笑,面上惊讶,目光落在站在施夷光旁边的半儿身上,这是他第一回认真的看面前扎着辫子的小儿。 他跟施夷光相处了那么久,几乎没有,应该说从没有,见过她如此的笑意。 从来的冷冷淡淡的,若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更是漠然疏离。哪怕是自己这个成天跟他一起相处的公子,也没见过他的笑。 半儿一听到施夷光的话,脸上因为熊朝才收敛起来的笑又绽开来。他蹦蹦跳跳到施夷光身边:“那我们何时去?” 他将才进来看待外人,还以为秉文今儿有其他安排呢。 “现在就去。”施夷光一边收拾着桌案上的红布包,一边轻笑道。 “好,那我要去看《南籥》舞,还要去玩鸟人,还要去花市逛,跟先生买一束春花回去!”半儿围在施夷光的旁边,叽叽喳喳的说着。 施夷光收拾好大桌案上的东西,撑起身子,点头道:“好。”说着,走向一旁,换了件厚一些的棉袄,带着半儿跟熊朝向着院子外走了出去。 春分的日子,雪是没有下了。不过冬日里下过的雪都积在一起,还未曾化开。新春时分,郢都城的倾脚头早早的便扫了街道里的积雪,运到了城外。 故而施夷光三人走在路上,两旁低矮或高的房屋上是有白雪的,不过街道是一边的树枝上却是干净宽敞的。 一入了街道,便热闹了起来。 施夷光带着半儿在街道上欢快的逛游着,半儿是本性纯真好动,施夷光虽不纯真,脱了缰时,也好动。 且来这春秋乱世这么久,还没有好好的逛过街道,特别是春分时繁华的街道。 好好了解,万一有一天回家了呢,她还可以去中国文化研究所谋个一官半职。这些实质经历过的春秋文化便是她的底气。 平常人家,春分这一日,上午是祭祖祀神,驱鬼治疾。下午就孩童们就逛街市,主家人便在屋里头请傩做驱逐疫鬼的仪式。 比起一上街就跟脱了缰野马乱逛的施夷光和四处拉着施夷光瞧着的半儿,在楚国土生土长的熊朝却是淡定了许多。 这些景象,每年春分用完午饭后,母亲就会带着家里的子女们坐着马车出来逛。小时候他也是极喜欢的,跟着旁边服侍的奶妈妈拉都拉不住的跑。 如今也不知是新春味儿真的少了,还是他年纪大了,能看到的味儿少了。 于是一行三人加个垂头跟在熊朝身后的景人。一行四人里头,两个人欢快的两边瞧着。一个瞧着稀奇,一个瞧着热闹。另一个熊朝带着奴仆景人慢悠悠的跟在后头,看着前头的两人,嘴角带着笑意。 路边卖着玩物的不少,却少有几个是施夷光见过的。在她看来都是稀奇的玩意儿。这些传统文化经过几千年的洗涤,几乎都流失在了岁月的长河中。千年后的子子孙孙,几乎早已不知晓千年前祖先曾生活的历史痕迹,是何模样。 虽然来这春秋是被迫且是不可选的,但当真正接触这些中国千年前的民俗文化和城市建设时,施夷光心中也有开心,也有欢喜。得幸能见到这些从未见过却跟自己祖先息息相关的东西,谁又能不开心呢? 施夷光这边拿着一个草织的公鸡瞧着。这草是什么草她不了解,不过跟现代织的方式却不甚相同。 她正把玩儿着,旁边便又想起了半儿叽叽喳喳的声音。 “秉文,你看这个花如何?”半儿走向施夷光,拉了拉她的衣袖,开口问道。 施夷光转头,看向半儿手里拿着的一束红粉的春梅,约莫有三支,开的格外好。还有些许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在上头缀着。 她瞧了瞧,而后认真的点点头,应声道:“不错,很好看。” 半儿听到施夷光说好看,自己面上就更欢乐了,心中也更是笃定这束春梅很好看,转身便跑到花摊前,而后掏钱买了这三束花。 跟施夷光在一起后,半儿的裤腰包子渐长。往日只买馍馍和糖的钱,如今又能闲下几个给陈音买花了。 施夷光一路看着,半儿一路跑着,不是拿个小玩意儿过来问施夷光如何。每一个施夷光都认真看,然后说好坏。 不大会儿,施夷光一样没买,半儿却是买了好几样。 他还在逛,手里拿着的东西到处跑便有些不方便起来。 半儿站着想了想,而后跑到施夷光旁边,举起手里的花儿,递向施夷光:“秉文,你能替我把这几支花拿着么。我拿着到处跑怕弄坏了。” 施夷光拿过花,瞧了瞧,而后才道:“去吧,我替你拿着。” 半儿闻言,开心转身又要走。一转头,看到远处围满了人堆,转头看着施夷光兴奋道:“前头有鼓戏,走,咱们去看!” 说着上前就拉着施夷光的袖子要去看。 施夷光也不含糊,跟着半儿便往前走去。又想起熊朝还在后头,于是有转头看向熊朝和他身后的景人,高声道:“走啊,我们去看鼓戏。” 熊朝笑着应声。 鼓戏里头的人带着面具,似傩非傩。一半敲着鼓,一半跳着舞。戏台子外头围了一大圈儿的人看热闹。 姜许站在人群里头,旁边跟着的丫鬟小心翼翼的护着她,在人挤人的人堆了替她弄了个不大不小的空圈子。但她还是有些不舒服,跟这些贱民在一起看所谓的鼓戏,她在齐国从未做过。 姜许转头,看着旁边冷着脸看着上头鼓戏的熊章,轻声道:“王子,或许咱们可以去其他地方走走?” 第141章 鼓戏 半儿年纪小,两人个儿又不高,站后头根本看不到。施夷光跟半儿往人堆里挤去,熊朝在后头护着施夷光,景人又在后头护着熊朝。 施夷光拿着花,也怕把半儿送给先生陈音的花弄坏,于是也小心翼翼的护着。 挤了半天,收到了好些个白眼,总算是挤到了里头一层。 鼓戏的台子就在面前,施夷光护着手里的一束春梅吐了一口气。 将窜进人堆前头,施夷光站定,目光一扫过,便看到了对面站着,冷冷盯着自己的熊章。 熊章面容俊美,他不似熊朝是偷跑出来,还穿着下人的衣服。熊章没有穿宫中的华服,却也穿着绣着墨竹的月牙色绸缎面深衣。外头披了一件微蓝的披风。 他定定的站那儿,旁人虽不识,衣裳上头也没有贵族的显示,但那一张俊美深眸的脸,和那肃肃如冬风的清贵气质,也让周围人自觉的向着旁边远了些许。 于是在一堆摩肩擦踵熙熙攘攘推着挤着的人群里头,长身端立着熊章站在那一处,就格外惹眼了。这便是施夷光目光一扫,一眼就看到熊章的缘故。 旁边的姜许转头还跟熊章说着什么,但熊章只定定的看着施夷光,目光落在她手上的一束春梅上头,满眼冷色。 半儿站在施夷光的旁边,眼睛只盯着台子上跳着唱着的人影,跟着人堆欢呼着。 施夷光看着冷眼看着自己的熊章,扫了他一眼,又淡淡的回过了头,看向台子上正跳着的鼓戏。熊朝护在施夷光身后,隔着人群后头,没有看到对面的熊章,只看向台子上跳着的鼓戏,跟半儿说着话。 这边的姜许正说着话,转头看了眼戏台子上头跳着的鼓戏,轻轻的扁了扁嘴,正准备对熊章说着什么,却发现将才还站这儿的人却不见了。 “人呢?”姜许转头瞪着眼看着身边的两个丫鬟问道。 两丫鬟其中一个还看着台子上的鼓戏,另一个听到姜许的话,收回看着戏台子上跳着的目光,看向姜许:“娘娘说什么?” 姜许听得咬着牙一跺脚,伸着手想打面前的丫鬟,却又想到旁边都是人。气冲冲的收回手,而后目光转头看向四周:“快去找,章王子去了何处!” 姜许转头,生气的瞪着身后看着自己的那个丫鬟。 “跳的可真好看啊!”半儿拍着手掌,看着台子上跳着敲着的人嘻嘻笑道。 熊朝站在施夷光身后,跟着半儿看着戏台子上头,嗤笑道:“这算什么,冬至晚上。宫中的鼓戏,那才叫个好看呢。” 半儿闻言,转头看向熊朝,眼睛亮着:“真的吗,比这些都好看?” 熊朝仰着脖子斜着眼看着半儿,点点头:“那是,比这些好看的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冬至?我也想看!”半儿回过身,看着熊朝跳着说道。将说完,声音顿下,脸上又失望了起来:“可是宫里头……我又不能进。” “你可以做我的随从啊!”熊朝看着半儿,笑着诱惑道:“这样的话,明年冬至,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去宫里头看戏了!” 小半日的相处,熊朝是看出了施夷光对半儿的态度。不说好坏,至少比他见过施夷光面对过的所有人都要好。 虽然喜好看鼓戏,但一听说要当熊朝的随从才行,半儿立马摇摇头,想也不想便拒绝道:“那不行,我要跟先生在一起。” 说着,转过了身子,喃喃道:“或者至少跟秉文在一起。” 熊朝闻言,转头看了眼施夷光,又回头看向秉文,嘻嘻笑道:“这正好,秉文往后也跟着我的。”说着,转头看向施夷光,笑着道:“是吧?” 施夷光看着戏台子上的鼓戏,听着身后熊朝的声音,点了点头,轻“嗯”了声。 她之前便说过,会回令尹府。显然熊朝把这话当了真。不过施夷光却没有说出全部。若是这次她回令尹府,大概侍奉的就不是熊朝了。而是他爹令尹熊申。 “所以啊,你到时候若是侍奉我,便能跟秉文一道儿了。”熊朝又回头,看向半儿,笑着引诱道:“如此,冬至时你就可以跟我,还有秉文一起去宫里看戏了。可不止又鼓戏,还有跳《象箾》《韶濩》的呢。”(注1)半儿听着熊朝的话,也没回,只撇了撇嘴,回过了头,看向施夷光。 “你会跟着他去宫里吗?”半儿的面上有些失落,只盯着施夷光问道。 “不会去宫里的。”施夷光转头看着半儿,笑着说道:“你不要听他瞎讲,宫里可不好。” “先生说宫里一个好人也没有。”半儿看着施夷光愣愣的说着。 话音一落,施夷光的脸色一变,想去捂半儿的嘴,却还是没有来得及。 她板着脸转头看向一脸怪异的熊朝,盯着他。 “啊?怎么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啊。”熊朝打着哈哈,一变抬头向着戏台子上看去。 施夷光松了口气。 贱民污蔑王族,可不是个小罪。偏偏身边还有王族人。将松了一口气,便听到后面有声音响起。 “宫里一个好人也没有?”有男子清冷的声音响起。 施夷光身子一僵,转头看去。便看着熊章提了提自己领口披风的带子,冲着半儿微微俯了俯身子,面上似笑非笑,眼中却是冰冷:“你先生告诉你的?” 面前人虽然语气温和,面上却冰冷。总是半儿对着许多身份高的人也冷脸赶走过,可这会儿对着面前人强大的气场,半儿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怯怯的往后退开了半步。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虽然怯,却愣了愣。觉着有些眼熟。 施夷光看着熊章,面上沉着,侧着身子向着旁边走了半步,挡在了半儿的面前,看着熊章淡淡的道:“王子。”说着,站在熊章对面,冲着他双手抱着行了个礼。 “不知王子在说些什么。”施夷光直起身子看着熊章,开口问道。 半儿站在施夷光后头,垂着脑袋亦是跟着行了个礼。 熊章目光从半儿身上收回,看向施夷光,面上亦是冷冷的。他目光往下,移到施夷光作揖的手上。 手心里头拿着一束春梅。 熊章的目光落在那束春梅上头,面色冷了冷。 第142章 拥挤 “秉文先生跟朝弟一起逛春街么?”熊章冷冷的说着,目光从施夷光身上,移到旁边站着,从来时就黑着脸看着自己的熊朝。 熊朝看着熊章,只偏着脑袋,扁着嘴显示着自己的不满。 “好巧,章哥也出来逛街啊。跟谁一道儿?”熊朝说着,目光转过,扫过不远处的姜许,扁着的嘴角向下拉了拉:“齐姜呀。” 说着,不冷不热的接道:“真是好兴致。” 熊章没有理会熊朝,只回头看着面前的施夷光,面上冷着,越来越沉。 施夷光看着面前莫名其妙的熊章,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她知道自己跟熊章两人都看不对眼彼此,可也不至于一见面就这样不爽自己吧? 冷眼看自己可以理解,毕竟不喜欢。可这眼里越来越沉的怒火,却是让施夷光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然不知为何,但若熊章真的对她生气,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能动武。何况身边人中,除了熊章,也没人知晓她会武。 她往后退开一步。不想半儿站在后头,挡住了她要往后退的身子。于是又收回往后伸去的脚,站回原处。 熊章将一切尽收眼底,看着施夷光的眼神又冷了冷,甚至往前逼近了一步。 熊朝本想去挡在施夷光面前,抬起脚,看着熊章已经黑下来的脸色,又不自觉的往后退开一步。 他这个大哥,虽然他很讨厌,但是生气的时候,是真的有些可怕。他也有些怕。 施夷光被面前的熊章逼近,身子往后退,抵住半儿,半儿也往后退,可不知何时,已经有人窜到了他们前面。欢快的看着戏。 里三圈儿外三圈儿的为这人,都在挤,半儿这点儿力气对于前头正兴致勃勃看着鼓戏的人来说,也就不值一提了。 熊章看着施夷光向后退了些许,面上黑着,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又向前走近一步。 施夷光再往后退,半儿挤的皱起了眉,再往后退,后面背对着的人无动于衷,还不耸时动着身子拍着手。 熊章再往前。咫尺之间已经离着施夷光很近了。 施夷光呼吸有些急促,皱起眉头盯着熊章那双墨色的瞳孔再往后退开一步,半儿五官都被挤变了形。他想往旁边侧身走开,不想挤的太紧,挪着也许费力。 熊章身子靠的施夷光极近,他微微俯身,俊朗的脸在施夷光眼里放大了许多,咫尺之间,他看着施夷光那双古檀色的眸子,薄唇轻启,温热的气打在施夷光的嘴唇上。 “退啊。”他盯着施夷光轻声道。 施夷光盯着那双墨瞳,心中有些慌乱。还未回暖的天儿还寒着,熊章轻声说着的话散在空中,氤氲成雾,萦绕在施夷光的唇边。 她脑子有些糊。 戏台子上的鼓戏敲着跳着,鼓声阵阵,忽而大起。底下围着的人群蓦然大声应和。站在半儿后头的汉子忽的跳起来呼喝,连着被挤变形的半儿,和咫尺之间对着熊章的施夷光,身子往前猛地一扑。 施夷光大惊,想要伸手去推开熊章,可是熊章却是眉头一皱,张开手就要去接住扑来的施夷光。 然而两人身子的距离却是比嘴远。熊章的双手还没接到,近在眼前的两张薄唇就要贴上。 熊朝站在一旁,大惊失色,伸出右手便是一插。 施夷光和熊章的嘴唇皆是落在了熊朝的手背手心上。 熊朝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熊章却是转头沉着眼看着熊朝,熊朝收回手,看着熊章,眨了眨眼睛,指着旁边的人群处,道:“姜许丫鬟来了,要不要我喊她一声?” 熊章直起身子,看向已经走进的姜许丫鬟,她正垫着脚四处张望着,似乎还没有看到这边的人群。 “跟我走。”熊章转头,看向施夷光,伸手就要去拉她。 施夷光黑着脸站在原地,搓了搓自己唇,也不讲话。她侧开身子,躲过熊章伸来的手,抬头狠狠的瞪了一眼他。 而后就要回身,拉着终于喘过气的半儿离去。 熊朝却是一伸手,抓住了施夷光的衣角,皱眉问道:“你去哪儿?” 施夷光伸手扒开熊朝的手,黑着脸道:“归家,你自个儿逛吧。” “为什么呀?!”熊朝看着莫名其妙发火的施夷光,有些疑惑的问道。 施夷光偏开头,想到也不知为何生气,但就是很生气,摆了摆头,只道:“我累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 “因为我来了么?”熊章忽而开口问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施夷光的步子顿下。 “我来了你就要走?”熊章看着施夷光,又开口问道,声音带着质问。 施夷光转头冷冷的瞟了一眼熊章,转身拉着半儿继续抬脚走。 熊章忽而伸手,拉住施夷光的手臂就像人群外行去。 施夷光回过神来是便要甩开熊章拉她的手掌,可是手掌太用力,施夷光甩了好几下都甩不开。 一旁的熊朝也急了,赶紧跟上,扯着熊章另一边的袖子大声呵斥道:“熊章你作何!放开秉文!再不放开我就叫姜许了!” 熊章步子一顿,转头冷冷的看着熊朝,而后身子一倾,凑到熊朝耳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俩人能听到的话音道:“在这儿看着姜许,不许跟着。不然我就告诉你爹你有分桃之好。” 熊朝正生气呵斥着的声音一顿,身子慢慢的僵了起来。有些恐惧的看向熊章。等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熊章已经拉着施夷光走远了。 他看着熊章的背影,嘴巴张了张,小声的低喃:“我不是啊……”说着,目光移到施夷光的背影上。 抿着嘴,他怎么会有分桃之好呢? 一边想着,一边回了头,看向走的愈发近的姜许的丫鬟。踮起脚,招了招手。 “这里!”熊朝大声喊道。 本就不远的丫鬟听到声音,闻言看来,目光触及熊朝,眼睛亮了亮,从人群之中就挤了过来。 “朝公子,你可看到了章王子?”那丫鬟看着熊朝,开口问道。 熊朝想也不想便点点头,朗声道:“章哥将才有事先走了,让我帮忙照看姜姑娘。姜姑娘呢?” 第143章 去逛春市 春日宫中大祭,随王拜遣百官后,身后楚国最高的,亦是楚王最倚重的军政长官令尹大人回府时,已经到了申时。 回到府中,令尹便问了后院的情况。夫人正带着公子小姐们祭完祖先已经去看巫觋们跳傩舞了。只有二公子身上有些不舒服,在屋子里头休息。 子西将走到屋子里头,一边脱着足衣,一边褪着身上的披风,转头看向风村,皱眉道:“不舒服?要紧么?” “说是不要紧。”风村也不敢说死,只挑着熊朝的原话说道。 子西走进屋子内,想了想,还是转头道:“你去瞧瞧,将才王还问到他了。” 若是平日里,子西听到不要紧,一般也不会再问。偏偏今儿王在宫中才会问过。于是子西也就下朝就问了问。 “诺。”风村闻言,王屋外退去。 子西走到书案后,拿起上头的竹卷,翻开看了起来。 本该一去一来很快回来的风村,竟过了许久才回来。 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子西便抬起了头,看向走进来的子西:“怎这般久才归?” 风村没有回话,只走到子西面前垂下手弓着身子,脸上有些严肃,道:“公子不在。” 闻言,子西一挑眉,抬头看向风村:“什么,不在?” 风村垂着头,也不抬头看子西,只点点头,又回道:“嗯,公子不在屋子里。” “那他去哪儿了?”子西一边问,一边放下手里的竹卷,抬头看着风村,面上沉下来。 风村低垂着的头抬了抬,看了子西一眼又低下,叹了口气,才道:“我去问了下人,说是跑出去了。” 听及此,子西的脸板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的风村,好一会儿,才抬头,道:“去找。” “诺。”风村应声,低身退了出去。 子西坐在案后,看着子西退出去的身影,板着脸,良久,叹了口气。 正端着侍奉走进来的芈丘听到声音,转过了木屏,看向子西,担忧道:“父亲怎的了,在烦些什么?” 子西听到芈丘的话,没有回应,只抬头看向她,轻声道:“你如何过来了,不陪你母亲吗?” 芈丘跪在风村桌案旁,放下手中的侍奉,抬头看向子西,笑道:“父亲忘了,这会儿都过了未时,母亲早该歇息了。” 子西闻言,点点头:“事太多竟忘了。” “想着天气还寒,我给父亲端点儿热汤来。”说着,芈丘将桌案上放好的蛊推向子西。 “你倒是都惦念着我。”子西低头,看了看桌案上的热汤,端起来闻了闻,笑道:“手艺愈发好了。” 芈丘听到子西的夸赞,也不羞赧,只笑道:“父亲不喝完,便是要浪费我手艺让我伤心的缘故。” 子西听着,笑了笑,一边拿起旁边的勺子,一边道:“贫嘴。” 等风村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 他身上还带着寒气,脱下了毡衣便径直走进了子西的屋内。将绕过木屏,就看见坐在桌案旁边的芈丘,眼睛一挑,便要往外退去。 子西抬头的一瞬却是看到了风村,他端着蛊的手低了低,转头看向芈丘,道:“你先归去罢,这蛊待会儿我喝完了让人给你送回来。” 芈丘闻言,低身应道:“诺。”说罢,冲着子西行了个礼,退出了屋外。 屋外的风村见到芈丘,低身行了个礼,待芈丘走远,这才转头,走进了屋内。 子西此刻的面上已经没有了跟芈丘在一起的笑,只板着脸。上一次偷跑出门,便去了官闾。 这次若还去,便要打断了他的腿。 子西默想着,看着走进来的风村,开口道:“可知去向了?” 他看着风村,脸上沉着。官闾是合乎礼法的存在,庶人去便是,他一个王族公子若是去,跟那些没用的贱民们厮混,那就是德行问题。 他熊申对待贤明之士的确是恭敬有加,可这不代表在他心里就没有阶级存在。 风村抬头,看着子西,张了张嘴,有些犹豫。 “去哪儿了?!”子西看着风村,面上更沉。 “去了……”风村说的有些慢,说着,又抬头看了眼子西:“去了秉文先生家。” 子西闻言,一愣神:“秉文先生?” 风村抬头看向子西,点点头。 “秉文先生留他了?”子西面上的沉色在听到‘秉文’二字时,便散去了。诧异着抬头,看着风村问道。 “不仅留下了,且还跟着公子一起去逛春市了”风村看着子西,开口讲道。 “撺掇秉文先生去逛街市,先生竟然应允了?”子西说着,低下了头,想了起来。 秉文小先生那么清冷的性子,竟会同意? “大人忘了,秉文先生往日待二公子的态度了么?”风村看着子西,道:“都是爱护有加的。” 子西点点头,应声:“是呢,差点儿忘了。” 说及此,子西又想到了仲秋节时,秉文先生对阳城君的话。 “大人,要去将公子叫回来了?”风村看着发起呆的子西,小声的开口问道。 子西抬头,看了看风村,而后低下头,轻轻的摇了摇:“先生若能不嫌犬拙,随他左右,倒是他的福气。” 风村站在子西的对案,闻言,嘴角也勾了起来,带着笑,道:“先生大才,若能跟公子交好,自然是好的。” 子西点点头,低头拿起桌案上的文卷看了起来。 屋外还有清风,夹杂着冬日未曾散去的寒冷,灌进窗户,吹的案后坐着的子西神清气爽。 街道上的清风也还在吹,吹过指头,吹过屋顶,吹走上头积年的尘埃。 街道上的鼓戏台旁,还围了一堆的人。 熊朝看着对面站着恭恭敬敬的丫鬟:“你作何来了?” 那丫鬟先是抬头看了熊朝一眼。这才低下头,撇了撇嘴,想了想,回道:“回朝公子的话,妾是来找章王子的。” “章哥?”熊朝看着面前的小丫鬟一挑眉:“哦,他啊,有急事儿处理去了。托我照看你们。” “啊?”那丫鬟闻言,一抬头看向熊朝:“托你找看我们?” 说罢,她嫌弃的看了熊朝一眼,又低下了头。 她就知道,这朝公子一听到自家娘娘,就一定会缠上。 第144章 不知廉耻 熊朝挑眉看着面前的小丫鬟,道:“对啊,有问题?你家娘娘呢,带我过去。” 那丫鬟有些踟蹰,抬头又看了眼熊朝,才犹豫的转身。 纵然她再嫌弃熊朝,也不敢真反驳他或是顶嘴。 半儿跟着施夷光跑去了,熊朝便只带着景人,跟着那丫鬟走了过去。 人太多,也太挤。若放在平常,姜许是万万不可能到这些污杂之地。偏偏熊章要来逛。姜许端正的站在原地,被旁边的丫鬟死死的护着,这才免了跟旁边人摩肩擦踵的情况。 她有些焦急,垫着脚四处瞧着。 今儿春日,王后下令让章王子陪她过春分的。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唯有两人的相处机会,她当然不想就这么废了去。 姜许四处张望着,等半天,终于等回了自己的丫鬟。却没有等回熊章。 姜许的目光落在丫鬟身后跟着的熊朝身上,顿时黯了下来。 “章王子呢?”姜许回头,看也没多看一眼熊朝,只盯着丫鬟,急切的问道。 丫鬟看着姜许,支支吾吾着,又转头看了眼熊朝。 “你讲啊!”姜许有些急,看着丫鬟便催促道。 丫鬟闻言,赶紧低下头,也不敢多看姜许,只轻声道:“回娘娘的话,妾未曾找到章王子。” “没有找到你回来作何?!”姜许看着面前的丫鬟,有些气急。她一边压低声音,一边呵斥。呵斥完,又扶上心口,顺了顺气,大喘了两口。 “快,继续去找!”姜许顺完气,看着那丫鬟沉着脸说道。 “诺。”丫鬟应声,却还是站着。应完,又抬头看向姜许,支支吾吾的道:“可是……” “可是什么啊!你快写去找啊!”姜许看着眼前的奴婢真是气的要死,都跺起了脚。 “可是……”那丫鬟说着,转头看了眼熊朝,又支支吾吾的说道。 熊朝在旁边站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有问过他的话。沉默了半晌,看着前头说了半天都说不清楚话的两个女子,冲天翻了个白眼。 怎这么蠢?以前如何没发觉着呢。 熊朝看着面前还支支吾吾的丫鬟,上前伸手提着她的衣领就往后一拉,将丫鬟甩到后头,往前走一步,站在姜许面前,正要开口。 姜许看到忽而逼近的熊朝,赶紧往后退开一步,警惕的看着熊朝:“你作何?!” 熊朝看着姜许,以前每每看着姜许这般对他,都是伤心的。这会儿看着,却也无动于衷了。 “章哥有事,让我先陪着你。”熊朝看着姜许,面无波澜的说道。 姜许一听,先是顿了顿,而后看着熊朝拉下了脸,沉声道:“熊朝,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无耻了么?” 熊朝看着姜许,听着她的话,两眼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无耻?” “你是看到章王子不在,所以才趁机过来攀扯的罢?”姜许看着熊朝,越说越觉得如此,于是看着熊朝的眼神就愈发厌恶了。 熊朝定定的看着姜许,没有开口。 “你能不能不要缠着我!”姜许看着定定看着自己的熊朝,有些急了。跺了跺脚,而后想要退,奈何身边全是兴致勃勃看着鼓戏的一堆人,想转身潇洒的走开,却一时也潇洒不起来。 “缠着谁,你?”熊朝面无表情的看着姜许,开口问道。景文站在熊朝后头,张着手替他拦着旁边拥挤的人,在熊朝后头围出了一点空位。 姜许看着熊朝,自己退不了,却是上前将熊朝往后一推:“你走啊,待会儿章王子回来看到,还以为我跟你有什么呢。你走!”说着,姜许又要抬手去推熊朝。 熊朝白了她一眼,身子便往旁边一侧。 这一推大概是姜许用了全身的力,加上厌恶的情绪。一推太重,却没有推到人,整个人都向着将才熊朝站着的地方扑倒过去。 然后便正对着后头正挡着人群的景人。景人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一抽,想也不想便躲开了身子。 这是齐公族的娘娘,若是倒在了他身上。娘娘是没事儿了,那他一个玷污了娘娘身子的奴隶,逃不过绞死,那也是一顿毒打。 都不用衡量,景人便身子跟着熊朝一侧。 后头拦着的景人一让,姜许就扑向了旁边看着鼓戏的庶人汉子身上。 若是扑在景人身上,打死一个奴隶便没了姜许的事儿,可若是扑倒庶人身上,有律法在那儿,庶人却是不能随便打杀的。 虽不说玷污了名声,不过姜许却是自己都厌恶嫌弃这些庶人的,又如何能接受扑倒在他们身上。 所有的事儿发生在一瞬之间,就在姜许要扑倒的时候,旁边一直冷眼看着的熊朝瞬息之间还是伸出了手,挡在了姜许面前,将人给接住了。 姜许被接住,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扶着熊朝的手臂,站定了身子,手还没离开熊朝的手臂便是一推。 “不要碰我!”姜许转头,嫌恶的看了熊朝一眼。 女儿家年少时,对于喜欢自己,自己却不喜欢的人,虽然虚荣心满足着,可依旧会使一切方式厌恶和嫌弃对方。 熊朝的手臂被姜许一推,他抬头,毫无疑问的看到姜许一脸的嫌恶。而后收回手臂,拍了拍姜许将才抚过的地方,转过了身,向外头走去。 “走吧,你的章王子让你在外头等他。”熊章不冷不热的说着,抬起脚向着人群外走去。 秉文和半儿不在,这些挤满庶民贱人的地方,他也不想多待。 本想顶回熊朝话语的姜许一听到是章王子让她在外头等着,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 若不是章王子,她早就不耐烦呆在这些地方了。 出了看鼓戏的地方,熊朝找了个敞开的干净黍米汤馆儿坐了下来。 “章王子让我们在这儿等他么?”姜许一边走进来,一边看着搭着的棚子,看也不看熊朝便问道。 熊朝叫了一碗黍米的汤,喝了起来,从鼻子里头应了一声。 “我劝你别打我的主意。”姜许听到熊朝的答复,也在汤馆了寻了个离着熊朝比较远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边喃喃道:“总是不知廉耻的。” 第145章 讨厌 施夷光被熊章拉着,就径直出了人堆。一离开熊朝的视线,施夷光便抬手甩了起来。 “放开我!”施夷光一边甩着,一边恨恨道。 她用了很大力,奈何熊章比她用的还大力,饶是甩了很多下都没有甩开熊章的手。 街道上的路过的人群偶有转头看向匆匆而过拉着手的两个男子,又很快的回过了头。 有分桃之好,也不奇怪。 甩了许久的手施夷光的没有甩开,干脆也就不甩了,黑着脸任由熊章拉着走。不时回头看着远处跟着跑过来的半儿。 走了好一会儿,熊章这才停下了脚步。停下脚步施夷光回过看着半儿的头,抬头看向熊章,黑着脸。 “你脑子被门夹了?”施夷光黑着脸,抬着被熊章拉着手腕的手,狠狠一甩。 一甩,还是没甩开。施夷光看着熊章的脸又沉了沉。却板起来不再讲话了。 “是在这儿买的花么?”熊章看着施夷光,忽而开口冷声问道。 “什么?”施夷光皱起眉心,看着熊章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在这儿买的花么?”熊章身子向着旁边侧了侧,指着旁边摆着粉红春梅的背篓,愣了愣,看向背篓后头坐着也愣愣看着自己和熊章的花贩。 那花贩看了看施夷光,最后目光落在穿着锦绣华裳的熊章身上,声音问的小心翼翼:“这位公子,要跟小公子买花么?” “将才是在这里买的花么?”熊章又问道。 施夷光回头,看向熊章,脑子想着什么,还没回话,旁边的花贩便赶紧接道:“是啊是啊,小公子手里那束花可不是在我这儿买的么!” 这时后头跟着跑过来的半儿也追上了两人,站在施夷光的旁边,手撑着大腿,曲着身子呼呼的喘着气。 这一路跑了好远,才追上两人。 那花贩话音一落,熊章也不多讲,伸手抓过施夷光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一束春梅,向着旁边一扔。 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绣着花的锦袋子,向着花贩一丢。冷声道:“这背篓花我全要了。” 那卖花的小贩接过袋子,拉开系着的带子,看了看里头,脸上差点儿没笑烂,起身就道:“哎哎哎,这篓子花全是公子的了!篓子也是公子的了!” 说罢,拿着锦袋就向着旁边疾步的走去。生怕熊章反悔似的。 一旁还没喘过气的半儿,将抬头就看着自己的春梅被人给扔了去。脸一愣,一拉,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那是他要送给先生的花啊! 偏偏扔得人看着太凶,他还不敢去捡。他站起身子,看着那束散在地上的春梅,又气又急又怒又怕。 施夷光转头,看着忽的被熊章扔出去的话,黑着脸上前一步就要去捡起来。另一只手却还被熊章拉着,挣也挣脱不开。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施夷光看着将自己拉回来的熊章,黑着脸说道。 她想破口大骂,又觉得不值得。只黑着脸,淡漠的看着熊章:“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像个弱智么?” 熊章盯着施夷光,听着她的话,本来沉着的脸色板着,伸着白皙的手指,指了指旁边的背篓:“我给你这一篓子花,够否?” 施夷光瞪着熊章,气的胸闷。 施夷光没再跟熊章说话,只转头看着盯着路上散着的春梅委屈巴巴的的半儿,轻声道:“这一篓子花送给先生,可否?” 话音一落,施夷光手腕上的手掌力量一松。她转头看了眼有些奇怪看着的看着自己的熊章。 半儿看着路上被行人踩踏坏了的春梅,摇了摇头。 “那是别人送你的,不是我送给先生的。” “那我在给你钱,你去买,可否?”施夷光感觉到手腕的力松了些许,趁机甩开了熊章的手,而后看着半儿又赶紧补充道:“就当是我弄坏了你的花,陪你的。” 半儿抬头,看向施夷光,又看了看路上被来往行人踩的不成样的春梅,亦是摇了摇头:“那也不是我自己的钱。” 施夷光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看着半儿的眼神带着歉意。 半儿委屈巴巴之后,亦是抹了抹脸上些许的泪水,而后抬头看向施夷光道:“罢了,我再去买一束便是。反正我身上还有两个钱。” 说着,他扁起嘴又有些许委屈了。 两个钱,也只能买一枝罢了。 “好,我陪你去买。”说着,施夷光上前,拉着半儿的手,向着旁边的其他的花贩走去。 看也不在回头看一眼熊章。 这附近卖春梅的也就那一家,找了半天,最后买了一株些含苞待放的玉兰。具体什么兰,施夷光也搞不懂。 对于花的品种,她是不甚了解的。毕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陪半儿买了花,又送了半儿回了陈音院子。施夷光随同半儿进去给陈音行了礼。 “今日春分,本该早些来个先生拜一拜的。”施夷光看着坐在屋子里陈音,站立着,弯着身子说道。 “今儿春分你也没理由来拜我,清晨去东郊迎春拜日了吗?”陈音看着施夷光,随口问道。 这是中国传统的节日和祭祀。春分之朝,祭日于东郊,秋分之夕,祭月于西郊。俗称‘朝日夕月’之礼。这礼的渊源很古了。 春秋分祭日月是正祭,其他时候如祭天祀地时到也会从祀,却不如今日的隆重。 施夷光抬头看向陈音,摇了摇头:“没有,懒得去。” 在陈音面前,师生之礼还是遵守的,其他的礼节,却也随性,少有装模作样。她晓得陈音本身也不拘这些礼。 陈音笑了笑,点点头:“我也没去。” 一年到头总有许多祭祀,这是古人很看重的缘故。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应有的礼。陈音却是个例外。 施夷光抬头,看了看陈音,笑了笑,只道:“先生也是个不拘泥于俗物的人。” 陈音没有回话,只抬头看向半儿带回来放在案上的那株兰草,目光顿了顿,看向屋外。 “那人是谁?”陈音看着屋外问道。 施夷光正对着陈音坐着,是看不到身后的,却也没有回头,面上黑了下来:“一个讨厌的人罢。” 施夷光没有看,半儿听到陈音的话却还是趴在门口看看外头。 熊章拿着个背篓,定定的站在院子外头。 第146章 挑明 半儿忽的恍然,伸手一拍脑袋瓜,叫道:“我说那么熟悉呢!就是之前在院子外为难过你的那人罢?” 半儿说着,转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只站起了身子,冲着陈音行了个礼,而后道:“时辰不早了,学生就先归去了。” 陈音扫过门外,而后低下头,应了声。 施夷光转过身子,走向屋外。走至屋门时,还不忘摸了摸半儿的脑袋。 屋外干枯的枣树上已经长了新芽,一点点的绿,若不细看,也看不出来。春风夹着寒冷吹过,吹起院子外熊章的衣角。 也吹起施夷光的鬓发。 她走至院子,眼神都没有甩给熊章一个,推开院门,便走了出去。 熊章跟了上来。 “花,你还要吗?”熊章问的有些小声,却依旧带着惯常的冷意。 施夷光没有回话,只往前走着。拐了两个巷口,走至无人处,施夷光才停了下来。 空无一人的巷道里头,她站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转过身,看着跟在后头的熊章,面无表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施夷光冷眼看着熊章,开口问道。 熊章看着施夷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背篓里装着的春梅。他没有说话,只低身,将装着春梅的背篓放了下去。 “我以为那春梅是熊朝送你的。”熊章站直身子,看着施夷光,淡淡的说道。 “那又如何?”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想也不想便问道:“就是公孙朝送我的,又如何?我就不能收了?” 她看着面前莫名其秒的熊章,问的奇怪而疏离。 熊章看着施夷光,先是抿着嘴不说话,过了片刻,才开口道:“我不喜。”说话的声音带着些许委屈。 “你不喜什么啊你不喜!”施夷光皱着眉头愈发奇怪的看着面前的熊章,说完之后,忽而想到了什么。声音一收。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他定定的看着自己,也不若平日里冷着脸,也不笑。 “熊章,你是不是欢喜我?”施夷光定定的看着熊章那双深邃的墨瞳,忽而开口问道。 巷子里头空无一人,墙另一边传来孩子的嬉笑,嬉笑过后,又静极了。 路旁的歪脖子柳树已经在春分之时抽了新绿。树枝垂下,被春风吹过,拂起枝条,扫过施夷光的臂膀。 也拂起施夷光的鬓发。那束着头发的蓝布该是看鼓戏是挤了太久,有些松了。于是束着的头发有些许发丝都散开来。让向来扮成男子又冷眼淡漠的少女竟多了一丝柔和。 熊章听着施夷光的话,脑子一热,身子僵住,石化在原地。 他紧紧的盯着面前的少女,不知为何,或是想到了什么,看着施夷光,竟往后退开了一步,耳根子红了些。 就像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饱读经书却又冷漠无礼的模样;知理知趣却又无赖泼皮的模样;柔弱安静却也凶狠残忍。 他也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还淡定自若的女子。 些许装模作样,些许本真随性。却让他愈发看不清她了。 他定定的看着施夷光,没有说话。 春风不知何时,竟带着了暖意。拂过了施夷光的脸庞。 大概是过了清晨春风也就少了寒冷罢。她想。 柳枝拂过她的肩,又拂过她的脸。她抬手,想要拂开骚弄着脸的柳枝,手腕抬起时,对面的少年伸出了手,又顿在半空。 少年的面上还是如常的冰冷,此时因为脸颊的红潮却显得有些柔和起来。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女子,会这么直言不讳,又不羞不臊的问男子,是不是喜欢她。 施夷光看着面前顿住的少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那般抿着嘴看着施夷光。 “熊章,你是不是欢喜我?”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少年,再问道。皱了皱眉,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何至于不说话。 在别人眼里厚颜无耻外家自作多情之极的女子才会问出这般不要脸皮的话,在施夷光嘴里,嘴问的却是毫不含糊,干脆利落极了。都不要说娇羞,甚至面上都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除了眉间偶尔的轻蹙,便是往常的淡漠。 看着面前抿着嘴盯着自己,一言不发的少年,施夷光抬脚便往前走了一步:“是不是?” 她逼问道。 一步走的不大不小,却是逼近了熊章。两人之间贴的极近。 熊章下意识的抬脚,往后退了一小步。躲开了逼进的施夷光。 “若是欢喜我,那咱们就把话敞开了讲。”施夷光看着熊章,无所谓的耸耸肩,而后又道:“若是不喜,那咱们也把话敞开了讲。” 说着,施夷光抬头看着熊章,伸出手挠了挠脖子,而后有些烦闷的道:“也好泾渭分明,少来找我事儿扯我皮。” 熊章看着施夷光,沉默了许久,似乎想了许多,这会儿看着施夷光,张了张嘴。却不是说话,只是扯了扯嘴角。 约莫是想扯出一个笑,大概是太久没有笑过,却有些僵硬。 “那若不是呢?”她看是施夷光,开口轻声问道。 “什么不是?”施夷光放下挠着脖子的手,挑眉看向熊章:“不是什么?” 熊章,看着施夷光,似乎在想着什么。 许久,施夷光转身离去,幽幽道:“磨叽。”说罢,转身便往外走去。 她不是磨叽的人,当然也不喜欢做磨叽的事。也懒得在这儿看着熊章一张死人脸不讲话。 将转身,施夷光手腕一紧。她回过身子,皱眉便想呵斥。 可是一转头,看到已经面上柔和又带着些许羞红的熊章,训斥的话到了嘴边也没说出来。平日里的冰冷和疏离,不知何时,从熊章身上都没了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隐藏却还是流露些许的忐忑。 “或许,我想,应该……”熊章拉着施夷光的手腕,看着回头盯着自己的施夷光,犹豫又忐忑。 “应该,也不是那么不喜的。”熊章看着施夷光,说的时候,看着她,面色柔和起来。 第147章 扭捏 施夷光回过头,看着面上带着些许潮红的熊章,待他说完,才抬起手腕。扒开甩开了熊章的手,目光扫过熊章长腿旁边放着的装着一篓子春梅的背篓,恍然道:“所以你欢喜我?” 她施夷光虽然前世今生很少谈过恋爱,嗯,毫不客气的讲,上一世纵然活到二十三岁到一命呜呼,她也没有交往过谁。因为家中都是高知分子,父母严格的缘故。到死也是个老处女。 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活了那么大年岁,男朋友没谈过,看朋友谈过的男朋友却不少。 她抬头看向熊章,挑了挑眉,却也没再逼迫熊章回答,喃喃道:“原来是喜欢我。” 说着,她看着对面定定的看着自己,面上红着却也抿着嘴不讲话的熊章。 “你红什么脸啊,欢喜就欢喜呗。你来跟我好好讲不行么。”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熊章,说的直爽极了。说着,低头,看了眼旁边放着的春梅花。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熊章也是个扭捏的人。她抬头,看着熊章瞪着眼睛看着自己,更红的脸,想了想,还是一改往日争锋相对的态度,柔和了些许,长叹了口气,才耐着性子讲起了道理:“我跟你讲,以后你要是在遇到喜爱女孩子,就送别人东西,讨好点儿,然后讲你喜欢她。不要跟个傻愣子一样,尽惹人生气。这样很惹人讨厌的。” 至少很她很不喜。 说着,施夷光长叹了一声。 虽然她讨厌熊章,也不想跟他扯上一丁点儿的关系,可少年轻狂,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女子,太不给面子也不好。于是施夷光的语气尽量柔和起来,耐心又礼貌的跟熊章讲起了道理。 熊章听着施夷光的话,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此刻,他到时宁可面前的少女冲他发火,向往日一般打她。 也讨厌她装作长者的模样,做着谆谆善诱的样子,来劝诫。 熊章的手掌捏起,红着的脸白了又红,而后越听越黑了起来。心里头愈发不舒服了。 “送了东西,她却不收。我又该如何?”熊章站在施夷光面前,轻声开口问道。 施夷光看着愣了愣熊章愣了愣,忽而想起往日他送给自己的那只琉璃钗了。 想了想,施夷光面上平静起来,也不再劝诫,只顺着熊章的话道:“那就是她心中并没有你。若如此,又何苦自扰?不如换个娇俏女儿,好生喜爱。最好是个也心仪你的……” 熊章本来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喜爱面前的少女,只是遵着心说了问了将才的那些话。如今听着面前少女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跟他说着这些话,心里头听着那一个个字,竟像是有针尖儿在心上刺。 施夷光的拒绝的那些委婉的托词还在讲,熊章却开口打断道。他看着面前的女子,也不再去想什么,只遵着隐隐酸涩的心,开口道:“那我只要她呢?” 施夷光正说着的话停下,看向熊章,眉头皱起,往后头退开了一步“只要她?只要她作何?”她看着熊章,挑了挑眉:“做妾?” 不涉及国家利益的前提下,施夷光这种身份的女子,是万万高攀不上熊章这样的王族的。做妾都是前世修了福。 娶一个平民女子做正夫人,就算是熊章想,王族众人和越后也万万不会答应。 施夷光的话说着熊章一愣,他没有想那么远过。只将才被问及心意,遵心而言罢了。 看着熊章的模样,施夷光叹了口气,耸了耸肩,语气平静的道:“像你这样的人,当然是想要谁就要谁了,不过都是圈养的嫔妾。”说着,施夷光顿了顿,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又发现不知道怎么说,干脆就不说了。 “反正意思就是,以后不要缠我了。”她淡漠的扫了一眼熊章,不再多言,而后转过身子,向前继续行去。 委婉的话她说不来,那就直接一点儿罢。 熊章站在原地,看着施夷光的转过的身影,眼中恸色,心里头像是撕扯开一般。他对着那背影,张了张嘴,喉头动了动,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讲。 走出两步,施夷光步子一动,忽而转头,看向熊章。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熊章看着忽而回头的施夷光,喉头再动了动,出口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讲。” “你为何会瞧上我?”施夷光盯着熊章,一脸的正儿八经:“我有哪个地方很像女子吗?” 她在楚国晃荡,是着男装。若是那么轻易就被男子喜欢上,不管是看没看出她是女子的身份。总之,扮成了男装还被男子看上,那她身上必然还带着女子的征状。 这是施夷光一定要注意的。 熊章听着施夷光突然问的问题,先是看着她愣了愣,而后很认真的想了想,从施夷光的穿着,到性格,再到谈吐。良久,他顾自摇了摇头,再看着施夷光从头扫到尾。 目光落在施夷光的胸上。 言谈举止和性格爱好,没一点儿像女子的。他发现,也是因为她的胸罢。 施夷光跟着熊章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胸,脸色黑了黑。 她想起了那夜熊章被追杀时,所发生的事儿。 脸黑了黑,却丝毫不见羞涩和窘迫,她抬头,看向熊章,问的也不遮掩:“只是因为这个?” 看着施夷光一脸淡然的模样,熊章却是耳根红了红,他看着施夷光,点了点头:“嗯,就这一点。” 就这一点,跟女子相似。 施夷光再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胸。 她这个年纪,胸已经发育了。特别这一年,本来只是一点儿,却长得很快。过了一个冬,就能看着它大了一圈。这个时节穿得多,棉衣袄子过了一层又一层。却也看不出来。 只是如今已经开春了,天气暖和之后,衣服也要一层一层脱下来了。 施夷光皱了皱眉,而后抬头,看着亦是盯着自己胸看的熊章,呵斥一声,抱着自己的胸便转身离去。 只留下熊章一人红着耳根子站在原地,无措又酸涩。 第148章 异样 鼓戏已经渐渐停歇,围着的一圈又一圈的众人也慢慢散去,街道上依旧热闹着。 黍肆里头,熊朝跟姜许一人坐在一张桌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讲话。 熊章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失落。他走到鼓戏处,正想找人,便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他。 “这里!”熊朝一眼便看到了走过来的熊章。他站起身子,冲着熊章挥着手。 熊章听到声响,转身看去,便见着坐在后头黍肆里头的熊朝,和他旁边桌子上的姜许。 姜许本来不屑于理会熊朝,可是听到了声音,也不得不抬头循声望去。便见到已经不远处的熊章,面上欣喜着站了起来。而后提着裙子向着熊章走去。 “章王子将才去了哪处?”姜许疾步走到熊章身边,一边提着裙子,一边笑着问道。 熊章转头看了姜许一眼,没有说话,面上已经带上了惯常的冷漠。他回过头,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看着走近黍肆的熊章,熊朝没有跟他讲话,只看了看他身后,而后皱起了眉头。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余光扫到旁边的姜许,又住了口。 熊章扫了一眼熊朝,都没有说话。 春日的街道依旧热闹,只是三人都没了逛得心思,在鼓戏处又各自分开,熊朝往南行去,熊章带着姜许,回了皇宫。 开春之后,天气回暖,穿着的袄子和棉衣也一层一层的脱了下来。施夷光如是。 清晨起身后,看了看天色,不再穿往日的厚棉衣,施夷光穿上了薄袄。穿上薄袄之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施夷光又脱下了薄袄,走到床边,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翻了翻,从里头找出一个白色长布。 她拿起长布,一层层裹在胸上,裹得太紧,正处发育的胸部勒的有些难受。她停下来,呼了一口气,又开始裹了起来。 待裹好之后,才拿起将脱下的薄袄穿上,面上涂抹好黑黄的油泥,又练了剑和身子,这才向着陈音家走去。 这些日子,每日卯时一过,施夷光都会去陈音家,随她一起练箭。 到院子里头的时候,不如往常,陈音竟没有在校场上练箭,她坐在屋子里头的桌案后,看着一封布帛。 卯时之后的天儿还有些忽明忽暗,陈音桌案上的油灯点着,微弱的灯火在屋外不时吹进来的晨风中摇曳着。 陈音坐在桌案后,看着手里的布帛,眉头紧紧锁着。 连施夷光走进屋子中,给她行了礼都没有注意到。 “先生有什么困难的事吗?”施夷光跽坐在陈音桌案对面的蒲团上,出声问道。 闻言,陈音才缓缓抬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施夷光,好一会儿,似乎才看清来人。她皱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只摇了摇头,而后缓声道:“你先去练箭罢。” 施夷光看着不愿多谈的陈音,也不追问,只点了点头,而后起身,拿起墙上挂着的箭,向着屋外行去。 半儿在自己的屋子里头磨着弓,似乎也没发现走进来的施夷光。施夷光走到陈音屋外,又看了看隔壁敞开门在油灯底下做弓的半儿,想了想,走去校场的步子转了弯,向着隔壁的屋子行去。 半儿在屋子里头,一脚踩着弦,躬在木板上,一手按着木板上弓,用铁刨磨着弓身。 施夷光的脚步很轻,以至于走进了屋子里头,半儿都没有发现,只专心的做着自己手里的弓箭。 施夷光站在半儿旁边,看着他做了半天的弓,才轻声开口问道:“先生怎么了?” 身后突然的出声吓得半儿一声叫着就跳了起来,他猛地转头,惊恐的看着身后的施夷光,一边摸着心口顺着气,一边软着腿,心有余悸的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半刻钟前。”看着被吓得如此模样的半儿,施夷光背着手,又问道:“先生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半儿缓了好些会儿,才放下扶着心口的手,一边回过身继续磨着手里的弓身,一边回道。 “我看她今儿脸色有些不对。”施夷光站在半儿身后,开口说道。 陈音今日的表情,在她看来,便是不对劲的。 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什么呢?施夷光想不到。 半儿停下手里磨着的弓,转头看向施夷光,有些犹豫的道:“没有吧,我今儿看先生还好好的。” 施夷光看着半儿老实巴交的样子,也不再问这个,只问道:“先生看的布帛是哪里来的?” 半儿闻言,恍然道:“哦,那个布帛呀!是今天一早一个人送来的,具体是谁家的我也不清楚。”说着,半儿顿了顿,看向施夷光,亦是皱起了眉:“怎么,那信有什么不妥吗?” 施夷光看着一脸茫然和疑惑的半儿,心知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便摇了摇头,转了话题道:“我要去校场练箭了,你跟我一道吗?” 半儿看着施夷光手里拿着的弓箭,而后摇了摇头:“我把这个弓做了再来。”说着,又赶紧道:“正好你来了,来看看这弓合不合适。” 说着,半儿将手里磨了一半的弓身递给施夷光。道:“这是我按照你的习惯和大小来做的。” “这是你给我做的弓?”施夷光一边挑眉,一边接过半儿递来的弓身,惊讶的问道。 “是啊,我看你平日里拉弓的姿势跟常人有些不同,着力点靠后着。我这把弓身偏下就做的厚实了些。”半儿一边看着拉弓的施夷光,一边道:“到时候我再在弓中融上金和铁,虽只是三石的弓,但是拉到八九石都不会坏掉。” 施夷光听着半儿在旁边絮絮叨叨的说着,握着弓身感受了一下,这弓身做的跟她手掌刚好吻合,应该说大了五毫米左右。大概是想着她还在长身子,半儿故意做大了些。 现代弓大多跟机械配合着,不用多大的力,威力确实很大的。且着力点往下,这跟古代的木弓不同。 第149章 煮茶 而用惯了现代弓箭的施夷光,在用这个时代的弓箭时,总是会习惯性的将着力点放下,可每次放下些许,手上的弓便有些不合,所以她每次射箭都要费比平常人大的力气。 “合适的很。”施夷光面上带着笑,转身将手里的弓递给了半儿:“你眼力也是好,还能看出我射箭的强弱点。” “那是,我做了七八年的弓,不消说射箭,就只需看到人拉弓,便知道拉弓人的习惯和力量。”半儿一边接过施夷光递来的弓身,一边骄傲的说着。 半儿年纪也不过十岁左右,却做了七八年的弓,这是施夷光没有想到的。 施夷光嘴角勾起微微的笑,看着又低下头为自己做弓的半儿,扎着的辫子甩在脑后,还用红色的丝绢扎着。她心情好了起来,调侃道:“你这弓,做的有先生好吗?” “不说比先生好,那也差不到哪儿去。”半儿没有回头,只一边做着,一边骄傲的回道。 “再说了,先生现在可不做弓了。许多年都不做了。”半儿又道:“最后一把弓做了后,压在箱子里头,就许多年都不曾做过了。” 施夷光听着半儿的话,看着埋头做着的半儿,偏过头,看着窗外的天色,抿着嘴不再讲话。 片刻之后,施夷光转过身子,向着屋外走去。轻声道:“我先去练箭了。” “嗯。”半儿在身后轻声应道,而后停下手里磨着的弓,直起身子,看着施夷光走出门外的身影,抬起手摸了摸脑袋,而后又低下头继续磨了起来。 施夷光没有过早便直接来了此处练箭,一练便是大半个时辰。半儿端着米糠浆糊给施夷光的时候,她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她接过半儿端来的米糊,目光看向陈音的屋子:“先生还在屋里里吗?”施夷光喝完米糠浆糊,将手里的瓷鬲递给半儿。 半儿接过瓷鬲,点了点头:“我将才过来,先生还在里头发着愣。” 说着,半儿转过身子,向着校场外走去。 施夷光回过身子,又开始练起了箭。 她拉着弓箭,对着布矢上的二圈朱砂线,拉起弓,眼睛眯了眯,一支箭射了出去。而后稳稳的落在了布矢上头的二圈线上。 一练便是一上午。等施夷光练完的时候,陈音还在自己屋子里带着,埋头在一张布帛上写着东西。 施夷光先是站在陈音屋外,看了看里头,而后抬起脚,又走向半儿的屋子。 “先生一个上午都在屋子里头吗?”施夷光走进半儿的屋子,开口问道。 半儿抬头,看了眼走进来的施夷光,‘嗯’了一声,又低下头,用手中拿着的尖刀雕刻起来。 施夷光俯身,看了眼半儿弓箭上雕着的精美的花纹,而后又直起身子,转身向着隔壁陈音的屋子走去。 施夷光走到陈音屋门口,先是抬起手,敲了敲门。 听到声音,陈音抬起头,看了眼施夷光,而后将手中正写着的布帛收了起来。 施夷光走进,跪在陈音桌案对面的垫子上,想了想,才道:“先生,今日的练习已做完了,我要归家了。” 陈音看着对面的施夷光,先是抿着嘴默然,而后才点点头。 施夷光见此,俯身对着陈音行了个礼,这才起身,准备往外头走去。 将走两步,身后的陈音便开声道:“等等。” 施夷光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后的陈音,没有说话。 陈音看着案对面站着的施夷光,又是默然了片刻,才开口道:“你坐下,我有事跟你讲。” 施夷光挑眉。而后便回过身子,走到蒲团上,端坐了下来。等着陈音开口。 见施夷光坐下之后,陈音先是没有讲话,只从一旁的茶籯上拿起了茶鼎,用茶匙挑着茶放在茶鼎中,又添上水,放在茶灶上,煮了起来。 陈音不讲话,施夷光也不说。她只跪在陈音对面,看着她慢慢的煮茶。 茶灶的火正旺,水开始沸起来。陈音捏着茶帕端起茶鼎的耳,轻轻的倾倒在一旁的茶坞之中。 洗茶之后,而后又有倒上冬日存着将化的雪水,慢慢的煮了起来。 焙茶对于急性子的人来说,是一个无趣而又缓慢的过程。但好在只要施夷光愿意,她的耐性也是一等一的足。 她就坐在陈音对面,瞧着陈音一点儿一点儿的煮着茶,老久过后,才煮好茶,陈音捏着茶布端着茶鼎,倒在茶瓯之中,放下茶鼎。 端起茶瓯,放在了施夷光的面前。 一般这样煮茶,不是招待贵客,便是闲得很了享受生活。 陈音今日的模样,明显不是闲得很,而作为学生的施夷光,显然也不是什么贵客。 施夷光看不懂陈音到底要作何,干脆也不问,就顺其自然的端起面前的茶瓯,一手端着瓷杯沿,一手端着茶碟,抿了些许。 茶水入口,施夷光先是皱了下眉,而后才舒展开来,又喝了一口,才放下手里的茶瓯,看着陈音,道:“先生煮的茶果然好吃。” 就是苦了点儿。施夷光在心中补充道。她向来不喜欢喝苦茶。其实说白了,她压根儿也不会品茶。 就是看陈音这么郑重其事的煮的茶,要是说自己压根不会喝,也太不给面子了。 陈音看了她一眼,亦是端着自己面前的茶,轻轻的抿了一口,而后点点头,这才放下茶瓯。 “仲春之后,我要启程离去了。”陈音放下手里的茶瓯,轻声开口说道。 施夷光正端着茶准备给陈音面子再喝两口,闻言,动作停了停,而后放下手中的茶瓯,看向对面的陈音。 “离去?到何处去?”施夷光看着陈音,开口问道。 陈音看着施夷光,没有作答,只道:“近日看你箭术,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往日孙长卿将你托付给我,只是为了你在楚国能有一技之长,孑然一身也不至于危险。” 陈音说着,顿了顿,又道:“如今向来,孙长卿也是想多了。以你的本事,没有我也能平安无事。” 第150章 托付 “先生哪里的话,若是没有先生相教,纵然我嘴上功夫再厉害,真遇到了危险,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施夷光说着,停了停,又道:“女子。” 陈音看着施夷光,摇了摇头:“你的本事,你我心里清楚。”说着,也不待施夷光再说,又道:“你可还记得初学时,你应我的一个诺?” 施夷光看着陈音,点了点头。她记得,当时到陈音这里求学时,答应了陈音一件事。具体什么事,当时也没说。 陈音看着施夷光,面上郑重。只道:“今日促膝而谈,也是为了托付你一件事。” “有何事托付,先生只管讲便是。”施夷光坐在陈音对面,开口回道。 “我此行前去,凶险万分。”陈音看着施夷光说着,说到此处,语气轻了下来,也住了声。 施夷光本想着陈音若是离开此处,游历什么的,她也可以跟着屁股跑了算了。天涯海角到处跑,没人找的到她。跑个七八年,然后随便找个品行相貌端正的人窝在山旮旯里头成婚生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也挺好。 如今一听陈音所说的去处,凶险万分,施夷光立马就打住了念想。 凶险万分,那自然不是背着行囊四处旅行享受生活的。肯定是去某处,且还有危险。 施夷光脑子里头已经千百转,陈音也就是一沉吟的时间,而后又开口道:“半儿年纪尚小,跟着我此去危险太大。故而……想托付给你。”陈音说道后面,声音有些小,也有些犹豫。 “那先生可能告知,是去何处呢?”施夷光跪在陈音面前,脑子里千百转之后,已经停歇了刚萌生的念想,只端坐在桌案对面,出声问道。 陈音看着面前问着的施夷光,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越国。” 施夷光一听越国,腿就软了软。 “此行路途很远,所以想将半儿托付给你。”陈音看着施夷光又道。 而后也没有立刻作答,想了许久,才抬头看着陈音点点头:“半儿我可以照顾,先生何时会来接他呢?” 陈音摇摇头:“不知归期。” 施夷光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 屋子里头一时间变得安静起来。 “先生,用午饭了。”半儿一边端着饭从屋外走了进来,一边开口说道。 走到屋子里头,目光一顿,看着施夷光惊讶道:“我看校场里头没人,还以为你归家了呢。” 施夷光和陈音都抬头,看了眼半儿,没有答话。 半儿一边放着手里端着午饭的盘子,一边道:“既然没有归家,就在这儿一道儿用了罢。” 施夷光收回看着半儿的目光,而后看向陈音,点了点头:“先生托付,秉文不敢不应。” 说罢,冲着陈音弓身行了礼,才起身,向着屋外走去。 “嗯?秉文不一道儿用饭么,又不会做饭,回去还得去饭肆吃。”半儿抬头,转头看着走出去的施夷光,皱着眉头喃喃道。 “不用管她。”陈音一边轻声的说着,一边拿起桌案上的竹箸,用起了半儿端来的饭。 施夷光走出陈音的院子外,脚步便慢了下来。她一边行着,一边心里想着。 开春之后的天儿明朗暖和,巷道旁种着的柳树已经抽了新绿,施夷光缓缓踱步走到自己院子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春日之后,齐侯卫侯驻于垂葭,使师伐晋。鲁国未使师,却供齐卫进军之路。晋卿赵鞅迎战,与邯郸午谈,未合。三国战起。 楚国不喑,偏居一隅,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陈音已经离开了楚国。 这一日,施夷光也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头,一边屈着腿,看着桌案上头摆着的竹卷,嘴里喃喃着,不时闭上眼睛默背。 仲春之后,陈音已经离开了楚国。半儿被托付给了施夷光,于是也从原先的院子里头搬到了施夷光的院子。顺便带来了随身的弓箭和做弓箭的工具。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半儿在院子里头扫着草屑,院子中央的绒花树已经抽了新绿,树桠上的绿叶长在枝头,万籁寂静之后,大地又开始复苏。 绿色和生命覆盖住了皑皑的白雪。 半儿正背对着院门扫着院子里的草屑,便听到后头一阵响动,等半儿回过身看的时候,一道人影窜过。 半儿一愣,目光又从正站在院子外头跟着往里头走的奴仆一眼,拿着扫帚便冲向了施夷光的屋子。 那人影闪过,连足衣都没有脱,便急急走进了施夷光的屋子。 施夷光坐在案后头,一只腿大大咧咧的曲着,一只腿盘着,手臂撑在膝盖上看着书卷上的内容背诵着。 忽而听到屋门一阵脚步声,等她抬头的时候,便看到熊朝已经站在了自己的桌案对面。 熊朝风一般的冲进了施夷光的屋子里头,还没来得脱下足衣,便向着施夷光跪了下来,跪定之后,看向施夷光,开口道:“我父亲过来了!” 施夷光屈着腿,看向熊朝,皱着眉头:“然后呢?” “然后你要注意言行啊!”熊朝面上全是欣喜之色:“我听风村他们说,好像是来拜你回府的!” “然后呢?”施夷光看着熊朝,莫名其妙的又问道。 熊申来找她,是她早就料到了的。看着面前一脸慌张又欣喜的熊朝,施夷光却是茫然的样子。 熊朝被施夷光问的一愣,而后面上的欣喜顿了顿:“然后没有没了啊。” “就这些?”施夷光放下手里的竹卷,莫名其妙的道:“就这些你慌什么慌,天塌下了来了似的。” “朝公子!” 施夷光话音一落便听到屋门口不悦的高声责问。 “你跑什么跑?!不知道进民家要先扣门,再请问吗!!”半儿站在门口,将手里的扫帚向着旁边一放,脱了足衣就向着屋子里头走来。 一边走一边不满的斥责。 “啊!你竟然没脱足衣?!”半儿瞪着熊朝脚后还穿着的足衣,大声的惊讶道。说着,目光从熊朝的脚上挪过,看向熊朝将才走过的地板。 施夷光目光亦是落在熊朝将才跑过的地板上,皱了皱眉头。 “半儿才擦得地板。”她皱着眉头说道。 “哎呀,地板而已,景人!来擦!”熊朝一边对着屋外的景人吩咐道,一边拖着脚上的足衣,嘴里叮嘱道:“你快些摆正你的姿态,我父亲来了。他可不是好说话的人,对于礼仪言谈是很注重的。” 说着,熊朝将手里的足衣向着屋外一扔,便撑着身子走到施夷光旁边的小桌案上,拿起上头的书卷摆好,偏着头看着还屈着腿的施夷光道:“你快些啊!还愣着做什么?!” 第151章 战乱 施夷光旁边的小桌案本来是给搬过来同住的半儿用的,就这样被熊朝理所当然的霸占了。 还站在屋子里头的半儿黑着脸看着坐在自己案后还很不自觉的熊朝,张着嘴便想要斥责。 “你出去弄你自己的罢,屋子里让景人来拾掇。”施夷光看着半儿,带着安慰的口气说道。 半儿扁了扁嘴,转头白了一眼熊朝,这才转身向着屋外走去,穿上足衣,拿着扫帚,向着院子走去。 景人端着木盆,里头装着水,盆沿搭着帕子。 他走到屋门口,先是跪下来将熊朝扔出去的鞋子摆正,这才走到屋子里头,跪下低身往着熊朝将才走过的地方擦了起来。 “你是何人?”院子外头半儿的声音传来,带着还没散开的烦闷,语气就愈发不好了起来。 对着见过的人说话也是带着气。 坐在屋子里的熊朝一听声音,整个身子都绷直了些许:“快快快,坐好坐好,我父亲来了!” 而后又赶紧对着已经擦的差不多的景人道:“盆子放到角落去,快来我身边坐好!”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忙慌的熊朝,撇了撇嘴回过了头,也将自己曲着的腿缓缓的放了下去。 “在下乃是令尹府的熊申,前来拜见秉文先生。”令尹子西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带着十足的恭敬。 听得熊朝一愣,扯着脖子偏着头看向屋外。 这是他爹?声音是他爹啊,可语气……熊朝偏头,看了看旁边已经坐定,一脸淡然的瞧着书卷的施夷光。 “你找先生有什么事吗?”半儿杵着扫帚站在院子中,也不去开门,只带着不耐开口看着院子外头的人问道。 一听这语气,院子外的人还没有讲话,屋子里头的熊朝就横眉瞪起来了。他瞪了瞪屋门口,偏头看向一旁的施夷光,压低声音呵斥道:“哎!你这什么奴儿?!对我父亲竟然这般冲的讲话!” 这是活的不耐烦了么? 一个奴儿也能这么冲。 施夷光偏头看了眼熊朝,又回过头,低下来看着面前的书卷。 熊朝先是一愣,而后声音更是急切了些,他想说,他父亲来找他,他的态度就该好些,说不清就请他回去了呢。 熊朝的话还没开口,院子外便传来子西依旧恭敬的声音。 “在下来拜请先生,还望通禀一声。” 这声音一出,熊朝整个人都愣了起来。他父亲什么时候脾气这般好。对一个奴儿脾气这般好。 脚步声渐起,片刻之后秉文的脑袋边出现在了屋门处,他手上还拿着扫帚,看着屋内的施夷光,开口道:“有一个叫熊申的家伙来找你。” 熊朝听着半儿的话,嘴角抽了抽,想要斥责,又想到自己父亲还在院子外,抬着眼睛恶狠狠的瞪了半儿一眼。 半儿看着施夷光,瞧都没瞧熊朝,便也没有注意到熊朝瞪着自己的一眼。 “请进来罢。”施夷光对着屋门口站着的半儿说着。 一边说,一边挪了挪身子,坐的又端正了些许。 半儿应声,走到院子里头,将院子外的人迎了进来。 子西带着风村,走到屋门口,褪下足衣,走到屋子里头,目光先是落在施夷光身边的熊朝身上,目光顿住。 熊朝看到子西时,便站起了身子,对着走进来的子西垂手行礼。 “父亲。”熊朝冲着子西拜了拜,端正的行了礼。 子西却没有回话,只在屋中站定了身子,对着施夷光双手抱着,行了个比熊朝还端正的礼。 “秉文先生。” 一旁站着的熊朝看着,眼珠子都差点儿掉了下来。 施夷光站起身子,跽坐着对子西回了礼,而后伸出手指了指桌案对面的蒲团:“大人请坐。” 子西顺着施夷光的动作跽坐下来,又对着旁边还站着冲自己行礼的熊朝,抬起手压了压。 熊朝示意,也跟着子西跽坐了下来。 “贸然登门,还望先生谅解。”子西跽坐下来,先是对着施夷光客套了一番。 施夷光端着桌案上的茶鼎,倒了一盏茶,递向子西,才回道:“不知大人此行前来,有何事相教?” 子西接过施夷光递来的茶盏,先是遮着宽大的袖子抿了一口,而后才放下。 “大人神算,春季,齐景公和卫灵公会于垂葭,渡过黄河,攻打晋国。”子西坐在施夷光的对面,开口说着,面上是施夷光许少见到的严肃。 施夷光抿着嘴,端坐在子西对面,待他讲完,也不接话。 子西本以为对面的秉文先生会问上一两句,不想他听完自己的话,也只是端坐在位置上,面色平静的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继续说下去。 若不是料准了天下事,谁又会有这般淡然平静的态度呢。 想至此,子西的态度愈发恭敬了些:“年前,我听了先生的话,劝王违诺,没有将那答应的兵士借去。想来晋国也是想到了齐卫之谋,才来向我楚借兵。说到这里,还是要多亏先生指点,才让楚国得以避开这打乱。”说到此处,子西顿了顿,看着施夷光,垂手又是一礼。 晋楚一直都是对头。但是这两年各遭重创,楚国被吴国一战差点儿灭了国。晋国倒是没人敢打,不过国内韩、赵、魏三家却是起了内乱,权利也来越大,压制着晋公。两国各有损害,双方亦是表现出了想要停站交好的态度。故而晋卿赵鞅来使楚国,楚王才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施夷光抬起手,隔着桌案虚扶了一下子西,平静而淡漠的道:“大人不必如此。” 子西顺着施夷光的虚扶,跪起了身子,看向她,摇了摇头:“若不是先生,楚国现在又是一番难以化解的困境。” 齐卫晋三国乃是大国,其中以齐晋尤是。而齐卫两国会于垂葭之地,在鲁国境内。两国带着大军会于鲁国之城,要说鲁国没有牵扯进来,谁也不会信。 楚国要是牵扯到晋国,那就是站在了齐鲁卫的敌对面。 施夷光看着面前说话的子西,想了想,还是没有接话,只抬起手,端起一旁盛茶的茶鼎,又替子西斟满了盏。 “天象多变,时间纷乱,昭王是贤君,大人和楚国各大夫门也是贤明之人,我被孙先生所托付给大人,但先生走前,也嘱托了我多照拂大人。”施夷光说着,放下茶鼎,看着面前坐着的子西。 她停了停,又缓缓道:“大人也不必过于谦谢。” 第152章 王上之请 子西看着面前的施夷光,待她讲完,犹豫了片刻,才道:“说到王上,在下将先生的名号跟王上提了,王上也很希望能见上先生一面。” 施夷光听着子西的话,身子一顿,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 令尹府是她最好的去处,王宫可不是。 她没有讲话。 子西的声音落下,屋子里头便变得安静起来。一旁的熊朝拿着书卷低着头自顾的看着,此时听到屋内突然静了下来,也偏了偏头,看向旁边人。 施夷光抬头,看向子西,眉头皱着,眼中带着询问。 子西见此,也不觉失礼,只恭敬的回道:“先前鄙人劝诫王上背叛晋国之时,王上问了缘故,我不能欺瞒,于是便说了先生的料算。” 说着,子西停了停,看着施夷光又解释道:“王上通情,说了想见先生一面,但绝不强迫。一切依照先生的意思来决定。” 施夷光看着子西,听着他谦逊的解释,心中还是踟蹰起来。 她以为,熊申此番前来,是拜请她回令尹府的,如今瞧着,倒更像是请她去王宫见楚昭王的。 见吗? 施夷光看着子西,没有立即答话,她只低头沉吟了片刻,而后抬头看向子西,轻声道:“王上贵德,身边贤才之士不知凡几,我一介乡野稚儿,哪里来的资格去面见王上呢?故而作罢。” 见了楚昭王,可不就是见一见的问题了。意味着她是否愿意为楚昭王效力。她一个女子,王宫那么大,不被发现还好,还能隐蔽人后做个谋士。那若是被发现了,就是欺君罔上。 削了她的脑袋也不为过。 这是施夷光毫不掩饰的拒绝。 一旁装模作样看着书卷的熊朝听着两人的对话,却也淡定不了了,他偏着头,看着说话的两人,目光落在施夷光的侧面上。 他没想到,秉文在他父亲面前不仅淡定自若,还敢直接拒绝王上的拜请。 熊朝就那么偏着头看着施夷光,看着看着,却有些发愣。 黑黄的正面不觉着,侧面却是……轮廓分明,好看极了。若是肤色再白些……熊朝的目光移了移,落在施夷光的光洁粉白的小耳朵上。 又愣了愣,目光再移,看向她那一点儿的都不搭调的黑黄面颊上,再往下,看着施夷光依旧光洁粉白的脖颈上,眉头皱了皱。 屋子之中的子西还在讲话。 “先生谦逊了,自身德才兼备。”子西说着,看着施夷光,语速缓了下来,又道:“如此般,鄙人不回复王上,先生可再考虑一二?” 施夷光看着子西,想了想,而后才点点头:“那便依大人所讲,思虑一二再作答复。” 子西闻言,面上带起笑,点点头,而后端起面前桌案上放着的茶盏喝了一口。 茶放久了已经有些凉了。 屋外早已打扫完的半儿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目光从子西面前的茶盏上扫过。而后褪了足衣走向屋子里头,顺着施夷光的桌案跪坐了下来,在桌案旁燃起茶炉,放上茶鼎,又煮了起来。 一旁的子西也没有注意旁边的半儿,只放下手里的茶盏,抬头向着屋内缓缓的扫了一眼。 屋内摆设不多,唯有桌案一二,大桌一张,蒲团几个。和一张木床。其余的,便是屋角堆起来的书堆了。书堆许高,也不知哪儿找来的这么多书。 “先生的书,都是长卿先生留下的否?”子西一边挪回目光,一边看着施夷光开口缓缓问道。 “大约都是。”施夷光没有偏头,只偏头看着一旁半儿煮着的茶鼎。 “先生可都看完了?”子西回头,看着施夷光,又问道。 施夷光回头,看着问东问西的子西,点了点头。 看着施夷光回头,子西面上带着温和慈蔼的笑意:“先生好学,我府上有藏书房,有从黄帝蚩尤起便成的古籍,直至今日,已有书近万册。” 说着,子西看着施夷光,又笑了笑,声音更加恭敬缓慢:“先生若是愿意,自可来我府上查阅借览。” 施夷光还没说话,旁边的熊朝便不淡定了。他一抬头,目光就落在子西身上,眼中带着不可思议。 要知晓,令尹府的藏书阁,便是楚国的藏书阁。阁中藏书不知几万,从黄帝蚩尤便起的书卷,还有颛顼螺祖所传下来的古籍。上头的文字也没有几个人能看懂。到周王室以来,记载、典故、歌曲、诗、经、书、无一不及。 中原各国,以鲁国为中,各国相礼,崇尚文化。但却没有哪个国家的藏书,能有楚国的多。 故而府上的藏书阁一直都是禁地,闲人不得擅入的。连自己的父亲跟王上入内,都要沐浴净身,更衣作礼,才敢入阁捧书阅览。 而此时,面前的令尹子西却是想都不多想,便允下秉文可入内阅览。 施夷光好歹也在楚令尹府上呆了那么久,自然知道这府中的藏书阁意味着什么。她眼睛一亮,定定的看着子西,一瞬之后,又低下头,做深思状。 令尹子西这是拜请她回令尹府了,条件便是她可入藏书阁阅览。令尹府本来就是她想回的,可如今王宫中的人看中了她,她若是再去令尹府,其实也就是将脚朝王宫中踏进了一半。 这个时代的书可不好找。街道商市也没有什么卖书的。印刷术也未成,大多都是先生与弟子之间手抄笔录,然后相传。 所以令尹府中上万的藏书,对于施夷光来讲,实在是太诱惑了。 想了片刻,施夷光抬头,看向令尹子西,她亦是没有立即应声,只闻道:“承蒙大人赏识高抬,那些书,我若是能翻阅,可有规矩?” 令尹子西看着面前的施夷光,对面人虽未直接应下,但他深知这话已经代表她开始动摇了。 “按照藏书阁的规矩便是,入阁钱沐浴净身,更素衣行礼便可。”子西看着施夷光,面上带着笑,又说道:“阁中书卷大多都是夏朝便流传至今的,卷中内容晦涩,再往前,便是连字都不认识的。多有书卷一篇幅不过十七八个字。却一个人都看不懂。若是先生能阅览理解,倒是一幸事了。” 第153章 回府 施夷光听着,还是没有直接应下。她只皱着眉头,垂着脑袋,思虑起来。 她一开始思虑,屋中也没有人打扰,整个屋子里头都安静下来。 一旁的半儿早已煮好了茶水,敷着茶帕,跪着侧身端着茶鼎耳,倒在子西的茶盏之中。 又转身放下茶鼎,拿起施夷光案前早已凉了的茶,倒在一旁的茶坞之中,再端起茶鼎,又满上一杯。 屋中的茶气氤氲开来。茶炉上煮着的茶鼎气雾缭绕,让屋子里头更加暖和了。 施夷光端起半儿才斟满的茶盏,抿了两口,而后放下杯子,抬头看向子西,缓缓开口道:“承蒙大人垂爱,得幸入府借览藏书。” 说罢,端起两只手并着,对着子西行了个礼。 子西见此,面上也放松下来,亦是抱手,对着施夷光行了个礼。 两人说定之后,一翻寒暄,子西便起身告辞。 起身之后,又转头看向旁边的熊朝:“你跟我一道归家否?” 熊朝见此,跟着站起身子后,又对着子西摇了摇头:“父亲家去,我随后便回。” 子西看着熊朝,又转头看了眼施夷光,两人行了礼后,便转身离去。 屋子里头又变得安静下来。 半儿走到院门口,送走了子西,这才转身回到屋内。 “你到底对父亲做了什么?”屋内,熊朝正偏着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施夷光。 在他的印象里,除了王上,可从没见过他爹对谁这样恭敬有礼过。 看着半儿走进来,施夷光屈起盘在毛毯上的腿,伸直揉了揉,又屈起膝盖,撑着手肘,看了眼熊朝。 “你还不回去?”施夷光只开口问道,也不作答。 熊朝看着施夷光,点了点头:“我就要回去了,不是,回去之前先问一下,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让他竟对你那般态度?” 施夷光收回看着熊朝的目光,膝盖撑着脑袋翻起了桌案上的书卷。 “什么也没做。你回去找你父亲问吧。”施夷光一边不咸不淡的说着,脑子里却是飞快的想着其他事。 熊朝看着施夷光的模样,也知她心里多半在想些什么事儿,便不再打扰她。只疑惑的皱起眉头,对着半儿伸出自己的茶盏,一边嘴里哝哝道:“到底什么事儿呢?” 客人走之后,半儿在一边便熄了茶炉的火,余温还在,茶鼎上的热气还冒着。旁边忽而伸出一只茶盏,半儿先是愣了愣,而后偏头看向熊朝,不耐烦的冲他撇了一眼,这才端着茶鼎向着熊朝的茶盏里头倒去。 坐了一盏茶的时间,熊朝便起身离去了。 留下施夷光一人,在屋子里看着书发着呆。 半儿拾掇好了屋子,便走到房檐下,搬出自己的工具,开始继续做起了他给施夷光做的弓。 仲春之后,新绿绕梁,树上的枝桠已经长出了叶子,飘在枝头,被春分吹的荡漾着。 花朝二月,天暖气清。 半儿便在这暖天之中一下一下的雕起了弓上的纹饰。 施夷光坐在屋内,屈着腿大张着胯坐着,冷着脸皱着眉头低头瞧着桌案上摊开的竹卷,盯着竹卷看了许久,都没有展开一点儿。 若是有人在旁边,便能瞧出案后坐着的人其实在发着愣,眼睛盯着的书卷是一片没看的。 坐了良久,施夷光才抬头,对着屋外便是一喊:“半儿。” 屋外的半儿闻言,停下手里雕着的弓,走了进来。 “如何?”半儿褪下木屐,走进屋内,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看着半儿,犹豫了片刻,才再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药吃了,会让声音变得沙哑?” 她记得,上次半儿说学天象,就是为了能让陈音上山采药前有所绸缪。所以大概是懂药理的罢? 半儿听着施夷光突然问起的问题,想了想:“饮用黑炭灰泡的酒,嗓子会坏。不小心还会成哑儿。” “哦,那你出去继续做你自己的事儿罢。”施夷光看着半儿的目光挪过,抬起手冲半儿摆了摆。 半儿莫名其妙的看了施夷光一眼,又转身走到了屋外,继续雕起了自己的弓。 春日之后,天气暖和,街上行人又多了许多。 在子西来的第二日,施夷光便带着半儿带着书,走向令尹府的门上。 她带着半儿,站定在令尹府外。各自手里都捧着一卷儿书。报了名好,站在令尹府外等着门人通禀。 半儿随施夷光站着,落后了半步。他跟着陈音很久,但却从来都是别人上门找他们的。自己倒是没上门过。初次上门,心中好奇着,却也埋着头,一言不发,老实的抱着手里的书卷。 施夷光偏头,看了眼身边抱着书卷一言不发的半儿,又回过了头。 前一年的冬日,她跟长卿先生便是如此站在令尹府的门外。 当时大雪纷飞,她带着的毡帽和肩头都覆上了一层白白的雪,才被门人请进去拜见熊申。那会儿她跟着长卿先生,做个小哑儿,被人当成奴儿,跟在身后也是这般,垂头低眉,一言不发。 不过也正是如此,得以让她在令尹府里头避人耳目,做这个随侍的哑儿,平平安安的混到了今日。 “半儿,今日起,你便少言少语。若是无人问及,便做个哑儿罢。”施夷光看着面前令尹府的大门红漆大门,开口轻声道。 闻言,半儿偏了下头,看了眼只比自己高个头顶的施夷光,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施夷光听到半儿的答话,也不再讲话,两人之间又变得安静起来。 施夷光抱着一手的竹卷,站在花朝二月的暖阳里头,不大会儿却有些热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上如洗的碧空,和路旁已经葱茏的绿树。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个时代,到了第三个年头了。 施夷光思绪远去,漆红的大门却“咯吱”一声打开了。 而后便是令尹子西从红门里头走了出来。他提着裙角,走下门外的石梯,站定在施夷光跟前,伸手行了个礼,而后半侧了身子,对着大门比了个请的姿势:“先生,请。” 施夷光双手捧着书,亦是跟子西回了个礼,跟着道:“请。” 子西在前,施夷光在后,两人一前一后向着令尹府中走去。 “我以为,先生还要想上几日才会来的。”令尹子西走在前头,微微偏着头,对着身后的施夷光笑着说道。 第154章 门客 “只是思虑需要一些时间罢了,若是决定了,我却不是一个拖沓的人。”施夷光跟着子西身后,面上淡淡,声音却温和的问道。 子西点了点头,慈蔼的笑了笑,又问道:“那这番先生前来,是如从前一般住在府外,还是在府内安置别院住下?” 施夷光跟在子西的身后走着,想了想,才回道:“如前一般住在府外便可。” 子西闻言,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其他。 两人寒暄着,便已经走到了府中的大堂外。 施夷光记得,上次长卿先生来令尹府上,子西便是在这里接待的他。 坐定之后,先是上了茶,又拜了门客之礼,子西授玉,奉为上客。 施夷光跟子西先是说了一番学问,探讨了一番礼仪和为政之道。因句句都说到子西心坎坎上,于是交谈这一番之后,对施夷光跟家钦佩尊敬了起来。 而实际上,施夷光只是会说话而已。一定要说内涵深度,可能就是的确背了许多卷书的缘故。对于名人圣言也是信手拈来。让自己的话听在别人耳朵里,倒是更加有高深有学问了。 说了许久,一过午时,便有奴仆上前来唤饭。 午饭设小宴,跟先生浅酌,这是令尹子西收门客时,向来的规矩。以示对门客先生的尊重。 移步膳食厅堂,堂中设宴,堂中两字排开的桌案上,都空荡荡的。宴不大,唯有最上方的一章桌案,和旁边的紧挨着的桌案上,摆上了鱼肉珍馐。 前年冬日,她跟着长卿先生走进这个厅堂时,就被守门的奴仆给赶了出去,于是遇到了没事儿找事儿的端叔羽。 施夷光随着令尹子西坐定,两人先是行了礼,正净着手,准备开宴时,守门的奴仆通禀着,熊朝来了。 子西正洗着的手顿了顿。他接过一旁风村递来的锦帕,一边擦着手,一边默然的看着门口。 门口只站着两个门人。 他将手里的锦帕递给风村,缓缓道:“让他进来罢。” “诺。”风村应声,将手里的锦帕递给下头旁边跪着低头垂耳的奴仆,起身走到门口处,而后身子侧着,对着门边看不见的一侧,轻声道:“二公子,大人有请。” 门口一侧站着的熊朝闻言,越过风村,向着屋内走来。屋里头坐着的施夷光偏头看着走进来的熊朝。 风村跟在后头正准备进来,忽而有匆匆跑来的门人,站定在风村旁边,踮着脚,凑到风村耳边,用手掌遮着,低声说了些什么。 走进厅堂的熊朝目光扫过一眼施夷光,而后对着上头坐着的子西抱手垂头一礼:“父亲。”而后又转头,看向施夷光,俯身恭敬一礼。 施夷光跽坐在自己的案上,端正了身子,亦是回了一礼。 “何事?”子西跽坐在自己的案后,看着熊朝,出声问道。 “听闻秉文先生入府,特来拜见。”熊朝说着,将身子站定。 施夷光往日的名号,是熊朝的行过师生礼的先生。弟子事师,敬同于父,是如今重礼的人们都推崇的。 闻言,子西点点头。而后抬起手,指了指施夷光下头紧挨着的桌案:“再摆一桌罢。” 反正是迎客的小宴,多一个学生相陪,也没什么不妥。且这学生还是令尹之子。 屋外的风村听罢那奴仆的话,转头看了看院子外,而后走进屋子里头,正冲着上头坐着的子西走去。 他跪到子西旁边,耳语了几句,子西闻言,先是挑了挑眉,这才转头对着风村道:“去请进来吧。” 熊朝已经走到了施夷光旁边的桌案上坐下,想要凑过来说些什么,施夷光却是转头白了他一眼,眼中带着警告的神色,让熊朝又堪堪回了身,撇了撇嘴,不再多言。 风村走出去之后,子西便起了身,走到屋外去站着。 见此,虽不知道到底是何人,熊朝也是跟着站起来走到门口。 施夷光是门客,主人都起来站门庭迎人了,她也没有坐着的道理。于是亦是站起起来,走到门庭之下,站在子西身后。 不大会儿,风村便领着一人走了进来。那人身后还跟着好些奴仆。 熊朝一看来人,本来还欣喜着的面上顿时就沉了下来,咕哝道:“他怎么来了!” 子西转头,瞪了熊朝一眼,熊朝这才撇了撇嘴不再多言。 看到走过来的熊章,施夷光亦是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多话。 子西领着人走到门庭的阶梯之下,看向来人。身后的施夷光跟熊朝都俯身行礼,尊敬的道:“见过王子。” 熊章没有回礼,而是站在子西面前,面上冷清,先冲子西行了个礼,开口道:“大人。” 子西亦是俯身回了个礼,这才起身看向走来的熊章:“章儿你怎么来了?” 熊章是没有官身职位的,也没有封号。而令尹却是他的亲皇叔,且是楚国军政大权握一手的令尹。 论尊卑,熊章儿时受过令尹的教化,算起来子西也是他的老师。 熊章闻言,往旁边走了半步,身后的奴仆向前走了半步,手里抱着书卷,垂着脑袋不言语。 熊章目光从子西身后的施夷光身上很快的扫过,眼中诧异一闪而过。再回头看向子西,道:“这是父王从齐国搜罗来的书籍,本是准备直接给大人送来,因我贪读,便跟父王请示了,先阅览了一番,毕后亲身送来大人府上。” 子西闻言,偏头示意,一旁的风村上前接过那奴仆手里的书卷,往后退去。 子西看着熊章,比了个请,而后向着厅堂内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差个宫人送来便可,怎么还亲身来呢。” 熊章跟在子西身后,走进厅堂,回道:“我答应了父王,自然不能违诺。” 子西闻言,面上欣慰的笑了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熊章,朗声笑道:“章儿你长大了,性子愈发好了。” 纵使听到子西的夸赞,熊章面上已经不见欣喜之色,只不冷不淡却有礼的回道:“大人过誉。” 第155章 畋猎 走进厅堂,子西坐在最上首的位置,熊章跟着他坐在了下头一点的桌案,便跟施夷光做了个对面。 他扫了一眼施夷光,目光从施夷光面前摆着的饭菜上掠过,偏头看着上方跽坐着的子西,又问道:“来的不巧,正遇到大人设宴?” 难得听到熊章主动问及事,子西先是些许诧异,而后才回到:“正是如此,章儿用了午饭未曾?” 熊章闻言,也不推脱,只摇了摇头:“未曾。” “如此,那就在我府上用了午饭再回宫罢。”子西看着熊章,便挽留道:“宫中可有其他事物?” 熊章偏头看向子西,摇了摇头:“没有。” “那正好。”子西热情的说着,而后冲着门人摆了摆手:“让厨房准备两桌。” “诺。”门人应声而退。 子西坐在上头,又跟熊章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开始引荐施夷光。 他指着熊章对面坐着的施夷光,开口道:“这是才拜请到门下的先生,秉文。你可识的?” 施夷光一听到子西引荐自己,不管心里头愿意不愿意,身子却是直了起来,对着对面案后的熊章抱着手一礼:“秉文,拜见王子。” 熊章看着施夷光,眉间却有些惊讶。他将才听到了,令尹说的是拜请。能用到拜请的,不仅是上客,那一定是主家亲自去找寻相聘的。 在这个大多门客上门求入的时代,能让主家,且是楚令尹这样的人上门拜请的,必然是有德才绝学的上人。 熊章心中想着,面上却淡淡的,他抬起手,冲着施夷光回了个礼:“见过先生。” 熊章声音将落,子西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 厨房里头已经准备好了膳食,一个个鱼贯而入端了进来。 熊朝和熊章的桌子上不大会儿便摆满了珍馐。 本来是子西迎施夷光并小酌的酒宴,就这样多了两个人。 好在熊章话也不多,只闷声吃着自己面前的饭菜,面上看不出喜怒。 耳边的熊朝和子西不时跟施夷光讲着话,施夷光偶尔回着,也就几个字。一顿饭吃的安静又闲惬。 屋子里头说着的话停下,又变得安静下来。一直没有讲着话熊章偏头,看向子西,开口道:“下周土曜日,父王携王族春蒐(sou一声),大人带先生么?”(注1) 熊章突然问的话让屋子里头一愣,子西先是看着熊章,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话,偏头看了眼施夷光,而后恍然。 在子西想来,约莫是王上告知了熊章施夷光的本事,才会使得熊章这般上心。 “先生去么?”子西转头看向施夷光,客气又恭敬的问道。 施夷光正挑着菜的筷子停下,看了眼子西,目光挪过,看向对面坐着,定定看着自己的熊章,摇了摇头:“我一个稚儿,不便随众大人上猎场,再者,我上巳节正好准备春去游湖看的。” 对于子西来讲,这便是施夷光委婉的拒绝了。 对面的熊章却是又开口道:“上巳节?”说着,想了想,才缓缓道:“春蒐在二月末始,说来上巳节正好在春蒐的时日内。” 施夷光低下头,挑着面前的菜,也不做答,安安静静的垂首不讲话。 “不过,我记得,春蒐的山林底下,正好有一片湖。若是先生愿意,春蒐之时也可以挑上一日去游湖。”熊章坐在施夷光对面,开口轻声的说道。说道最后,约莫是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些许,勾了勾唇角。 好在子西跟熊朝都偏头看着施夷光,并未曾注意到熊章的脸色。 “游湖倒不是泛舟。”施夷光一边轻声回着,一边抬头看向对面的熊章,开口道:“上巳节人民闲惬,在湖边相会,我也是想多看看楚国风情罢了。” 子西闻言,点了点头,似乎这才是很符合施夷光做的事。 “那有什么好看的,先生坐于市井行于市井,难不成还没了解够市井风情?”坐在一旁的熊朝见着施夷光拒绝,开口便接道。他的声音尽量方的温和有礼,却还是带着急切。 施夷光转头,背过子西,暗暗瞪了眼熊朝。 熊朝偏了偏头,隐在施夷光的身影中,避开上头子西的目光,冲着施夷光可劲儿的眨了眨眼。 那天他也要随父亲去春蒐的,带着秉文去见识见识,对熊朝来讲,也是件开心的事儿。 子西虽看不到两人的眼色,对案坐着的熊章却是将两人的眉来眼去都尽收眼底。低下眉眼,将眼底的神色敛起。 “再者了,秉文先生也没有去看过王族春蒐罢?下周土曜日,春蒐于北山之上,且都是王族之人,没什么不方便的。再者,”熊朝说着,偏着身子抬头看了眼上头坐着的子西:“父亲也知道,王上不是正好想见先生么,到时候春蒐先生若是愿意去,正好得见。” 本秉承着不强人所难的子西闻言,想了想,亦是偏头看向施夷光,犹豫的劝诫道:“正是,先生可愿前往?” 将才只是随口提及,现在子西却是正视的邀请了。才拜入府上做门客,总不好子西一开始提出来的邀请就拒了的。 她讨厌别人不过问自己意见就替自己做主。 施夷光偏头,看着熊朝,皱了皱眉眼,这才回过头看向子西,还在犹豫。 一旁坐着的熊朝看着施夷光犹豫起来,便又开了口:“应下罢,这个季节,北山之中山花烂漫,且许多小动物的。到时候射不到大的,我们去捉小的。”他看着施夷光,越说眼睛越亮。碍于子西还在上头,才压着跃跃欲试的姿态尽量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温和有礼。 子西听着熊朝的话,只觉是他看着秉文年纪小,又是刻板的先生,想带着他多去见识。 施夷光虽作态听着熊朝的话,实际自己心里却是想着其他。 子西之前便讲过,楚昭王想见她。 这样看来,这次不见也有下次。总不能一直端着架子推拒。这次春蒐,好歹没有后宫女子随行,谁知道下次是在什么情况见到的。 没有后宫女子,那就是没有她最怕见到的楚王后越姬。 第156章 应下 想至此,施夷光转头扫了一眼旁边还看着自己想要劝说的熊朝,转头看向上头坐着的子西,点了点头:“大人所言甚善,在下便不推脱了。” 听到施夷光应下,子西面上便带起了笑。而后又招呼起众人继续吃饭。 一旁的熊章却是放下了玉箸,转头对着子西,声音有些沉:“大人慢用,我回宫还有点事儿,就先告退了。” 子西看着沉色的熊章,看他惯常如此的脸色,也不多想,只问道:“什么急事么?若不是,便好生用了饭在归去罢。” “我已经用好了。”熊章侧着身子对着上头的子西说道,说着,又弓了弓身子:“便先归去了。” 看着执意要离去的熊章,子西也不多做挽留,便应下了。 熊章推转身退出去的时候,转头扫过旁边低着头也不理会自己的施夷光,目光扫过看着自己的熊章,沉沉得瞪了他一眼。 熊章惯常冰冷的眼若是要瞪谁,还有有些骇人的。熊朝被瞪的缩了缩脖子,待反应过来时,熊章已经向着屋外走去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莫名其妙的看着已经走出去的熊章。 脑子不好么,干嘛瞪他?! 一顿饭吃了好些会儿,施夷光还和子西喝了点儿酒。等告辞离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未时了。 子西吩咐了熊朝,领着施夷光,亲自送走。 熊朝带着施夷光离去,半儿跟在后头。熊朝在前面走着,施夷光在后面跟着,也没听他在说些什么,只转头看向半儿,关切的问道:“你过午饭了否?” 将才自己在吃饭的时候,半儿入不了厅堂,于是跟子西说了一声,他便吩咐人将半儿带去厨房跟厨房里的人一起用了午饭。 半儿跟在施夷光后头,有些拘谨的点了点头。他从小便跟着陈音闲云野鹤,也没怎么学规矩。今日到了这令尹府,却处处是他不知道的规矩。 过了半日,人都拘谨起来了。 听到了半儿的回应,施夷光回过了头,跟着熊朝继续走去。 熊朝走着的步子一顿,施夷光跟在后头,步子亦是一顿。她抬头看着熊朝,皱了皱眉:“如何了?” 熊朝看着施夷光,面上先是严肃,而后才是深思,再然后,似乎做下了什么决定,对着施夷光一本正经的道:“先去我院子罢,我有个宝贝给你看。” “什么东西?”施夷光听着熊朝这般说,本能的就皱起了眉。 熊朝没说话,只伸出手,一把拉住施夷光,就向着自己的院子里头走去:“跟我来了就知道了。” 熊朝拉着施夷光,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头。 走进屋子,他走到桌案后头的竹架上,翻找起来。 施夷光站在屋子之中,看着翻找着的熊朝,也不开口。 好一会儿熊朝才从竹架上头取了一幅布帛出来,他取出布帛,却没有直接转头,而是低着头,看着手里的布帛,犹豫不决。 施夷光站在屋子里头看着前方低头不语的熊朝,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干脆转身想着屋外走去,口中淡淡的道:“没事儿我走了。” 熊朝闻言,赶紧转过身子,手里拿着布帛向着施夷光走去:“你等等,我跟你看样东西!” 施夷光站定脚步,偏头看向熊朝,目光从他身上落在他手里拿着的布帛上:“这就是你说的宝贝?” 说着,探身去拿。 熊朝向后退开一步,看着施夷光道:“不要…………我,我给你看。”熊朝说着,有些结巴。 施夷光看着熊朝扭捏的样子,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的道:“到底什么个东西,有事儿就快讲。” 熊朝看着施夷光不耐烦的样子,怕她一言不合又要转头就走。赶紧往前走了一步,道:“我给你看便是。” 熊朝站在施夷光旁边,站定之后,先是吩咐了景人和半儿出去将门关上,守在门口这才转身看了眼施夷光。 熊朝拿起手里的布帛,对着施夷光,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展开了来。 施夷光看着熊朝极慢的展开速度,眉头松开,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熊朝。 边展,边咳了咳:“你之前总说我……画的不准……”熊朝断断续续的说着。边说,脸却是羞红了起来。 施夷光站在旁边看了半天,布帛也就展开了一寸左右。她冲天翻了个白眼,也不理会熊朝话中的忐忑不安,伸出手抓住熊朝的手便是一拉。将整个卷好的布帛一呲溜拉开来。 一个惟妙惟肖丰腴妩媚的女子半睡的胴/体呈现在两人面前。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画卷,脸上沉了下来。 “我我才收了一个……侍妾……”熊朝偏着头看着面前的布帛,挪开了眼,看着施夷光抓住自己拉着布帛的手,脸上羞红,结结巴巴的说着。 施夷光转头,沉着脸看着熊朝。 “不不不!是我娘给我收的!!”熊朝一看施夷光转过头来,赶紧解释道。 “然后呢?”施夷光黑着脸看着熊朝,语气平静的问道。 问着,施夷光又回过了头,看向手里头的布帛。 闻言,熊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干嘛,又结结巴巴的继续道:“我好好瞧了那侍妾的……仔仔细细的看了的……这幅画,绝绝对准……” 熊朝目光从施夷光抓着自己的手上挪开,看着施夷光的侧颜,声音越来越小。面上羞红,心跳却是愈发快了起来。 仲春之后,天气回暖,衣衫也是越来越薄了。施夷光穿着的青灰色深衣露出的脖颈依旧跟他上次见到那般光洁粉嫩。高束起来的头发别着木簪,露出了莹白泛着粉嫩的耳垂。 春日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屋子里头。 忽明忽暗的春/光之中,熊朝似乎都能看到那莹白耳垂上的几近透明的细小绒毛。 施夷光察觉旁边突然没了声响,转头,便看到了盯着自己侧面一脸羞红着发愣的熊朝。 熊朝正发着愣,猛地被转过头来的施夷光撞住,开口红着脸想要辩解,看着施夷光抿着唇一言不发,目光触及那双深棕色如树脂琥珀的眸子,一时间辩解都化在了喉咙里头。 第157章 桃花一朵朵 因为两人紧贴着看着画,且施夷光还不自觉的抓着熊朝的手,两人之间挨的近极了。还带着肌肤之亲。 施夷光看着面前盯着自己又怔愣起来的熊朝,一脸的羞赧和情意就要从那双眼睛里头溢了出来。 她心中警铃大响,想要说什么,腰间异样,顿住,便低下了头。 熊朝比她要高,此时胯间顶起的小红旗正威风凛凛搭起了帐篷。 施夷光面上一黑,熊朝跟着她的目光怔愣的往下看,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施夷光便松开布帛,双手攀在熊朝肩膀,跳起来屈起膝盖就是狠狠一抵。 “啊嗷!!!”一声惨叫在屋子里头乍起。 “公子!!!”一瞬间,房门便被景人急急推开,慌忙的身子就要往里冲来! “滚出去!!!”在景人推开的门一瞬,弓起腰护着胯的熊朝便嘶哑着声音怒吼道。 正慌忙的景人被吼得一个哆嗦,想也不想赶紧关上了门。 “怎么了?”同站在门口的半儿还来不及看屋里头。门便关上了。他转头看着景人,皱起眉头问道。 景人转头看了眼半儿,没讲话,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晓。” 将才,他只看到了地上掉着的一张……女人的……那个布帛。景人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他家公子常常画的东西,且威胁过千百遍不准说出去的事儿。 但具体为什么公子会惨叫,他也不清楚。 半儿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景人,转头看了眼紧闭着的屋门,眉头又皱了皱。 门关上,屋子里头又恢复了安静。 施夷光站在屋子中,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蜷缩着捂着胯龇牙咧嘴的熊朝。面上黑着。 成天在家画着女子裸/体意/淫便算了,竟看着自己发起春来,还这么明目张胆。简直是…… 看着熊朝在地上忍着痛龇牙咧嘴的打了好几个圈儿,施夷光也不讲话,只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冷冷的道:“没有下次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将走一步,又停住脚步,施夷光偏过头,看着地上放着的布帛,抬起脚,冲着布帛就是一脚,布帛被施夷光踢到空中,扬起些许灰尘,又轻轻的落下。 而后走向屋门,拉开门,吓得靠着门忐忑着的景人跳了起来。 她白了景人一眼,而后伸手拉着半儿,向着屋外走去。 景人赶紧进屋,想要看看自家公子,前脚还没踏入,就迎面差点儿撞到弓着腰一脸痛色跑出来的熊朝。 景人赶紧往旁边一让,险险躲开了冲出来的熊朝。 “秉文!你等等!!”熊朝弓着腰急速跟上施夷光,高声呼着。 施夷光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跟上来的熊朝,冷着脸,也不讲话。 此时的熊朝弓着腰,早已羞愧的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却依旧强迫着自己,抬起头,看向施夷光,扯了个难看的笑:“我今日/本是想跟你,是想跟你讲……我喜好……女子。” 熊朝说着,声音有些小。 施夷光看着慢慢直起身子的熊朝,也不搭话。只瞧着他慢慢将身子直了起来。而后忍着面上的羞红,又正儿八经道:“我只是想跟你讲这个而已。”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熊朝,偏着头看了看旁边的已经开放的春鹃花,想了想,还是转头,看着熊朝回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的。” 熊朝听到施夷光回自己的话,面上一亮,眼睛也亮了起来。他看着施夷光,一扫眼中的颓圮,只问道:“那你还会跟我,跟我……跟我……一道儿的是吗?” 往日每每提到安阳城君,他们觉得恶心的。虽然有分桃之好的人不少,可是对于他们这些喜欢女子的人来讲,分桃分到自己身上,那就是嫌恶的。 施夷光听着熊朝的话,又偏着头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回头,看着熊朝正儿八经的道:“朝公子,以后我们之间,还是隔着些距离的好。” 说着,向后一退,冲着熊朝揖了揖,往院子外走去。 熊朝是令尹府嫡子,她好不容易攀上了子西,且让他对自己恭敬又加,可不想跟他亲儿子有什么不好的传闻。 熊朝看着对自己忽而疏远的施夷光,先是顿了顿,又看着施夷光毫不犹豫转身便走的姿态,习惯性的想要上前去追赶,将走一步,脚步却像是生了根,停在了原地。 看着施夷光走远的脚步,熊朝的目光还是灰暗了起来。 所以,秉文还是厌恶他了? 熊朝转过身子,敛着眉眼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头。景人跟在后头,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不要进来。”熊朝闷闷的声音传来,而后便绕过木屏走了进去。 景人闻言,站在外头,停下,想了想,还是拉上了门,站在了外头守着。 熊朝走进屋子里头,他目光扫过屋子一圈,最后落在飘挂在案架上的布帛,面上沉郁着。看着那布帛,熊朝回过头,慢慢的在屋子里头蹲了下来。 呜咽的声音被憋在喉咙,一阵阵的传来。 熊朝也觉得喜欢男人的自己,很恶心。所以他想让他们知道,他喜欢女子而已。 施夷光带着半儿走出熊朝的院子,路她都很熟悉,也不需要别人带,自顾的向着府门走去。没走多久,便见到路道上有一个女子站在那里,犹豫踟蹰着。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施夷光眉头一皱。 不愧是千古第一美人啊,扮了男装脸上抹上黑泥还能成为少女杀手。 且男女通吃。 施夷光走进,隔着两米远,便站定了身子,不再向前。 她冲着过道上的女子,恭敬有礼的俯了俯身子:“三姑娘。” 施夷光现在是府中的门客,受聘于令尹府,也可以直接唤排行,尊称一声‘姑娘’。 站在过道上的芈丘看着施夷光,手中捧着竹卷,向前递了递:“听闻先生登门,便等于此处,只想请教一二。” 施夷光面色淡漠的看着对面站着的芈丘,待她讲完话,也不犹豫,只开口道:“姑娘有疑,可直接向教习先生提惑,鄙人寡薄,实不配姑娘相候于道。” 第158章 出行 说着,施夷光冲着芈丘又低身恭敬的行了个礼,也不再多看芈丘惊住的面色,转身便走。 既然要拒绝,那就痛快些。 “先生……”芈丘低低的呼声在后头想起,声音带着挽留。 施夷光脚步顿住,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了一口浊气,只转头正视着芈丘,一脸严肃又刻板的道: “姑娘学礼,应知男女行者,当别于途。”说罢,转身离去。 这话是重了些,可既然无望,就不能给念想。尤其是这些念想还会影响到她的前提下。 喜欢与不喜欢,选择相知相爱或者无望分离,施夷光对于感情,向来利落干脆。 芈丘看着走远的身影,眼泪氤氲在泪眶里头,捧着竹卷的手臂微微颤抖着。 “姑娘?”身后的丫鬟轻轻地唤了一声。 芈丘也不理会,只偏过头,将手里的竹卷向着旁边的丫鬟一扔,便一手捂着脸一手提着裙子向着自己的院落跑去。 肩膀在起伏之中微微耸动。 施夷光带着半儿,径直走到令尹府外。 走在街道上,施夷光的脚步放缓了起来。 “你一天,就弄哭了两人。”身后一直安静着的半儿忽而开口说道。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半儿,出了令尹府,半儿整个人便放松了下来。也也不那么拘谨了。 “若他们不哭,我就要哭。”施夷光缓缓的说道。边说,边回过了头,长叹了口:“我的话,可不止哭一场。” “那你会如何?”身后的半儿又问道。 施夷光走在前头,背着手,偏着脑袋想了想,这才回头看着半儿,伸出两只指头,晃了晃,笑道:“大概会哭两场。” 半儿听得哈哈一笑,笑过之后,又拉了拉施夷光的衣襟。 施夷光回头看着他。 “秉文,我很认真的问你个事儿。”秉文看着施夷光,一本正经的说道。 “你讲。”施夷光走在前头,任由半儿拉着自己的衣襟问着。 “你有没有分桃之好?” 半儿的声音落下,施夷光一愣。 她没回话,面上带起了笑,回过了头。也不作答。 半儿拉着施夷光的衣襟摇了摇,声音急了些:“你到底有没有分桃之好啊!” 施夷光转头看了一眼半儿,而后回过头,嘻嘻笑了一声,俏皮道:“你猜啊!” 春日暖阳温煦,有孩童嬉笑声传来,在街道上荡漾开来。 仲春二月,中原各国春蒐陆陆续续的开始了,楚国也不例外。坐于楚国都城北山之上的猎场和山下的校场早早的准备好了。 施夷光起了个早,穿上子西为她送来的蓝纹长衫,腰间系着深蓝色二指宽腰带,雕着一块子西送的菱纹青玉。两条白色丝绦垂着。 束着的头发用一块骨笄别着。施夷光站在屋子里头,看着铜盆里的清水,里头倒映着的身影清晰可见。 她摸了摸头上用的发笄。 簪发,大夫与士人及妻用象,天子诸侯之后夫人用玉。 子西送给她的这个雕竹簪子,倒也刚好。 “秉文你看着好儒雅。”身后的半儿也穿好了衣裳,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系着腰间的丝带,往屋里头走着。 他跟着先生陈音时,也早起,可也没起这么早的时候。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身后走进的半儿。 “都准备妥当了么?”施夷光问道。 半儿点点头,一边就着铜盆中的清水净着面。 施夷光整束好,走到桌案上,看着上头已经放好的弓箭。勾了勾唇。她拿起弓箭,掂了掂,而后将弓箭凑近,秉着烛光,看着上头的云纹。 融过铁的弓比一般的弓重许多。弦也崩的很紧。施夷光拉了拉弦,转头看向还拿着帕子抹着脸的半儿,微微笑道:“半儿,谢谢你。” 半儿闻言,转过头,一边用帕子抹着脖子,一边嘿嘿笑道:“旁边的竹筒里我还特地为你做了箭。剑尖都是淬了铁的。”半儿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洗着帕子。 施夷光拿起竹筒里头的箭,看了看,“怎么就这些?” “你跟着去还真打猎么,我以为你跟着去只是游逛游逛的。”半儿将洗过的帕子搭好,走到施夷光旁边,拿起竹筒里的箭,看了看,又放了下去:“时间不够,这样的箭很耗时的。我好做了些许,放在屋子里头,你要的话我去给你拿来?” “算了,如你所言,我就是去跟着逛哒的,也没想过真的要捕猎。”施夷光闻言,笑着回道。背上半儿特地为自己做的弓和箭,而后跟半儿一道,向着令尹府行去。 天色尚早,还没有敞亮开来的时候,施夷光拿起桌上放好的弓箭,便带着半儿去了令尹府中。 府上这个时辰也是灯火通明。 因为要畋猎的缘故,熊朝跟子西也早早的起了来。穿着月白色的长衫套着胡服。 一行人没有做马车,是骑着令尹府里头早已备好的马向皇宫而去的。 都城东南部中轴线是宫殿的方向。一队马车便向着城东南而去。 每季的畋猎都是王族的兴事,在没有战争和大事的情况下,都是会如常进行的。楚国去年十一月又遇到了日食,之后的冬狩也没有举行。 故而这一次的春蒐,让楚国整个王族都是跃跃欲试的。 施夷光跟在子西后头,垂着脑袋也不多讲话。她今儿跟来的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跟着去逛哒一圈便是了。骑着个温顺的小马,游游走走意思意思便可,可不想出什么风头。 风头越大,事儿越多。 施夷光跟随子西,与众人到了北山之下的时候,天儿才敞亮开来。 北山之下的校场里头,站着许多将士们,持戈披胄,挺立在二月的晨风中,整装待发。 畋猎之时,除了走马荒郊、追鹰逐兔的娱乐外,还是与军事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在开猎之前,一般会进行军队演练或考校。春夏秋冬演练和考校内容各不相同。 今日春蒐,要演练的军中的鼓金等信号。并在这些信号之下,掌握“坐作、进退、急徐、疏数”等阵法和战术。 第159章 召见 楚昭王在春蒐开始之前,先带着众王族人去拜了天和北山山神。 施夷光和半儿已经跟着王族带来的众人就等在北山之下的帐篷里头等着。 等到楚昭王等人拜完山神之后,便有人来通传。施夷光带着半儿和众人一起去迎接。 此时辰中正好,楚昭王带着王族的高官走到高台之上,一声令下,将士们振臂高呼一声,二月晨风中将醒未醒的校场顿时热血沸腾。 施夷光站在高台之下,站在人群之中,看着校场里头开始演练起来。 这在现代来讲,便是阅兵的一种形式。 半儿站在施夷光的旁边,看着校场里头金鸣鼓响,成千上万的将士们如同一个人一般,起坐行卧都整齐井然。还伴随着一阵阵的呼声。 半儿看的有些呆愣。 “你从没见过操练吗?”施夷光偏头,看着张着嘴的半儿。 “你见过吗?”半儿偏过头,看向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摇摇头:“我没看过这个,但是我看过更壮观威严的阅兵。” “何处的?”话音一落半儿便疑惑的开口问道:“周天子的么?” 每年的孟冬之月,周天子亲临讲武,受阅的便是各诸侯,这也是后世冬季大阅兵的大阅之礼起源。 施夷光摇摇头:“没见过周天子的。” “那你是在哪儿见过比这还厉害的阅兵?”半儿偏着头,看着施夷光的眼中带着好奇,又带着兴奋。 施夷光笑着,摇了摇头:“比周天子的还威严勒。” “哇!”半儿的眼睛直接亮了起来:“是在哪儿啊哪儿啊,我也要去看!” 施夷光转头,看了半儿一眼,眼睛弯了弯,也不讲话,只回过头,再次看向校场里头。 校场里头的士兵还在整齐威武的操练着。 楚王站在高台之上,阅完之后,已经过了午时。 施夷光跟半儿正笑着说些什么,便听到旁边有奴仆的声音响起。 “可是秉文先生?” 施夷光闻言,转身的动作停下,偏头看向旁边站着的低眉笑着的女奴。 施夷光回身,站定身子,看了眼奴仆身上的衣裳,抬头,看向高台之上,正见着子西和他身边的楚昭王看着自己,不时还低头说着什么。 “正是鄙人。”施夷光回过头,看向那穿着宫人衣裳的奴仆,轻声回道。 “请随妾来。”那奴仆轻声说着,低身侧了侧身子,带着施夷光向着一旁的高台上走去。 施夷光跟着那奴仆,走上高台,站定在楚昭王面前。 “可是秉文先生?”楚昭王先开了口,笑着问道。 “正是草民。”施夷光一边回着,一边对着楚昭王跪下,抬起手,整个身子往底下俯去,行了个稽首大礼。 “草民秉文,拜见王上。”施夷光恭敬的说着,身子俯在地下。 “先生快快请起。”楚昭王上前两步,亲自弯下身,伸出手扶起施夷光。 施夷光顺着楚昭王的动作,起了身。垂着的目光扫过旁边子西的足衣。 楚昭王竟亲自弯身搀扶她,也不知道子西在这楚昭王面前说了多少好话。才让楚昭王这般态度。 施夷光还在默想着,楚昭王便开了口:“令尹大人已经跟寡人讲过先生的事,承蒙先生大才,使我国避开了一祸。”楚昭王说着,抬起手,对着施夷光,微微俯了俯身,做了个半礼。 “王上隆恩,不敢承功。”施夷光对着楚昭王恭敬的轻声回道,俯身,又回了个大礼。 “先生果然跟令尹所讲一般,贤良重礼。”楚昭王说着,冲着高台底下比了个‘请’的姿势:“先生,请。” “王上先行。”施夷光又弓身,恭敬的做了个礼。 这是她向来不喜与高官诸侯们讲话的原因,腰都快要拜断了。 施夷光跟着楚昭王走进了王帐,半儿守在帐篷外头。 子西跟着楚昭王走进了王帐。 三人在帐篷之中的桌案上,对案而坐。 楚昭王盘腿坐在微高一寸的木台狐毯上,看着对面施夷光,语气温和:“先生如今,受礼在令尹府门下了么?” 施夷光跽坐在楚昭王的对案,双手放在髀前端坐着,点了点头,恭敬而不苟言笑:“正是。” 听着施夷光的回答,楚昭王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旁边的令尹子西,笑道:“哥哥可不要辜负了先生。” 子西闻言,面上也是带起了笑,恭敬的回道:“先生大才,幸得于我楚国,这是我的福气。” “也是我的福气。”楚昭王在旁边笑着接了句。 旁边跪着的奴仆已经煮好了茶,端着茶鼎倒在茶盏之中,端到三人面前。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声音,施夷光喝着茶的手顿了顿。 片刻之后,帐篷被撩开,楚昭王的亲信走进来,通禀道:“大王,大王子求见。” 楚昭王放下手里的茶盏,点了点头:“召。” “诺。”那人回道,恭敬的退了出去。 而后便从帐篷外走进一个少年。月白色的蟠虺纹绸衣,头上束着白玉冠,腰间别着柳色玉环宫绦。 面容俊美,淡漠冷冽。 “父王,军队集结完毕。”熊章对着上面的楚昭王垂手说道。 楚昭王闻言,点了点头,而后转头对着一旁的子西道:“走吧,我们也该去了。” 子西点点头,跟着楚昭王站了起来。 施夷光亦是站了起来,跟在子西后头走了出去。 “对了,先生会骑马否?”楚昭王走到帐篷处,忽而想到了什么,站定身子,转头看向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点点头:“略会些许。” 要是平常,她肯定摇头。今儿人都跟着来畋猎了,再说不会骑马,就矫情了。 楚昭王闻言,点头道:“那就好。正好跟着咱们一道儿去山林露宿。” “诺。”施夷光跟在后头,恭敬的应声。 今日操练之后,再下午便会带着军队入山。入山重点不是捕猎,而是着重训练士兵露宿原野的能力以及夜间战斗的技巧和能力。 军队便会在丛林中过夜。一直到第三日清晨回到山下,计算猎物。 第160章 猛虎 这本是夏苗的畋猎内容,但楚昭王从楚国前几年国力恢复之后,便在春蒐之中增加了这个训练内容。 施夷光身后背着箭,跟着子西等人走进北山的山林里头。狩猎的是按部队来的,所以不存在单人捕狩的情况。 施夷光跟着子西带着军队开始狩猎。她骑在马上,一直紧随在子西身后,身后背着的箭也不拿出来。反正子西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也不去猎物。 子西一开始还会催她带着几个将士自己去行猎,施夷光全都推脱了。到后面,干脆也不说了。任由施夷光跟着自己屁/股满山跑。 行至山腰乔木树林之中时,冲在前方追着鹿的子西忽而一拉马,紧贴着尻子跑的施夷光见此,坐在马背上一惊,跳起来便双手勒死了自己坐着的马缰。 才堪堪拉住自己的这匹马,不至于撞翻前头突然停下来的子西。 子西也没注意后头跟着的施夷光,只紧紧的盯着前头,抬手下令,紧跟在后头的将士们也缓缓停了下来。 施夷光也停了下来,冲着子西紧紧盯着的地方瞧去。 十丈之外,一直黄皮黑纹大虎露出一个尻尾,身子藏在一大石之后。 施夷光吓得一惊,勒住马缰便要往后悄声退去。似乎感觉到了施夷光的想法,坐在马背上的子西身子微微俯着,比了个噤声的姿势,而后打着手势,跟随的将士两路分开而行。留下一路守在了原地。 施夷光想退,但是退的路却没有人。想了想,只好悄声跟上了子西。 只是那老虎也不是吃素的,在马蹄声纷飞之前便早已察觉了。但为何没有退着跑开此处? 施夷光跟着子西,目光落在远处若隐若现的黄皮影子上,难道是想凭借它一虎之力吃掉他们着几十人的军队? 明显不是。 那为何不退? 施夷光眉头皱起,转头,看向了留在原地的那一队人马。 周礼有定,畋猎之时,幼兽、有孕之兽、鸟卵、鸟巢等不得杀戮。围猎之时,留一生门。不能打尽。所以子西将才,才只下令三路围剿。 留下的西北之方,便是留给那大虎的生门。 “大人,有……”异样…… 施夷光将开口,‘异样’两字还没说出来,便被前头的子西‘嘘’声打断,转头冲着施夷光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施夷光跟在子西身后,皱起了眉头。 那大虎,看体型正是成年壮虎,又不是现代动物园,还能跟人们和平相处。山林之中的老虎兽性很凶猛,见到人,且是这么多人,要么就跑开,要么就厮杀。 还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你们观赏不成? 想至此,施夷光的眉头又皱了皱。不跑?莫不是生门被堵住了? 堵住,又不抓? 施夷光眼中惊诧一闪,身子俯上前便道:“大人,又!…………诈……” ‘咻’的一声,破空之声传来,子西手里的弓箭已经射了出去! 施夷光见此,急急说出的‘诈’字倏忽的变小声了许多。 破空之箭向着那大石头射出去,紧接着,便是身边的将士们举着的弓箭一射而出。皆是朝着那大虎蹲着的石头处。 “你将才说,有什么?!”子西一边搭着箭,一边回头冲着施夷光站在箭雨之中大声的问道。 施夷光沉着脸,看着子西,而后缓缓的偏过了头。看向那石头后躲着的大虎。 不出她所料,下一刻,大虎从石头之后猛地蹦了出来,在箭雨将停的间隙里头,向着这边凶猛的冲刺了来! 子西大惊,可毕竟也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心中大惊,手上也是在同一刻拉开了弓箭,箭尖直指冲过来的大虎。 那足有一丈多的大虎的速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子西拉着弓箭的一瞬,便冲到了这边的将士面前。 期间有对面和后头的人拉着的箭射来,轻一点儿的射到虎皮上就掉落了,重一点儿的射到老虎皮里头,跑两步也抖落了。只剩个不大不小淌着血的皮外伤口。 这边的将士往后一些,许多已经惊恐的往后策马奔开。施夷光也想跟着众人奔开,可是她跟着子西太近了,跟本来不及打转马头逃离。 子西手中的箭飞出,可是身上的马不知如何,惊到了。抬着蹄子就晃了晃。子西的箭擦着大虎飞了出去。 纵然是料算到了有诈,施夷光此刻也是惊诧的。想也不想,便回手拿起自己背上的弓箭。 在大虎飞奔而来的时候,施夷光举着的弓箭用尽全力,满弓一发! 已经飞奔到咫尺之间的大虎身侧一箭没入。大虎的身子偏了偏,身子跪着一倒,再地上打了个滚儿。 待大虎起身之时,目光也不再盯着子西了,而是偏过头,盯着施夷光,眼中凶神恶煞。 施夷光心中一凉。她想也不想,一侧身,对着正拉转马头往后退的子西,将从箭筒里头抽出来的弓箭箭剑对着子西的马屁股一插。 子西心中一惊,不可思议的看了施夷光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施夷光的人样,坐下的马便吃痛狂奔而去。 施夷光看了一眼子西的马,回过了头。 都说凶猛的野兽潜意识里会挑慌乱或奔走的猎物来追赶。 看着站在原定,依旧凶神恶煞的盯着自己的大虎,施夷光的心又凉了凉。 她偏过头,看了看已经飞奔远去的子西,和身边跟着他跑远的将士。 她不过是一个平民,不管子西如何推崇她,也只是一个门客而已。 若子西都跑了,这些将士自然会毫不犹豫的弃她于不顾。 一瞬间,本来摩肩擦踵的周围,变得空无一人。 大虎已经站了起来,腰间插着的箭深深的没入了它的腰腹之中。伤口里头淌着血,但它依旧盯着自己,慢慢的张开了嘴,步子缓缓抬起,看着施夷光的眼里冒着凶光。 半儿给她的竹筒里,一共也就三支箭,一直射在它身上了,一直插在子西坐骑的屁股后头了。 施夷光缓缓的抽出竹筒里头的最后一支箭,脸上渐渐沉了下来,缓缓的搭在了弓上。 第161章 逃命 大虎见此,本来缓行着的脚步猛地加快,对着不过两三丈远的施夷光,蓄力一冲。 周围空无一人,施夷光脸上沉郁着,平静的盯着一瞬间冲来的大虎,眼中是没有见过的阴晦和杀气。 狼群对上她怕,可一只大虎,再大,也才一只而已。 老虎两步之后,身子腾空一跃。蓄了力,那高高的一跃,直接跃到了马背上坐着的施夷光之上。 施夷光箭尖跟着一抬,看着咫尺之间的大虎,目光一眯,杀气尽显。 铁箭射出,力道太满,瞬间变没入了大虎怒瞪着的左眼。 与此同此,没入的还有另一只身侧飞来的箭。稳稳的插在大虎的右眼之中。 大虎吃力,整个身子向后飞去。 施夷光回头,看向身后灌木里头站着的月白色身影,眼睛眯了眯。 那月白色的身影站了起来,站在灌木丛旁,手里拿着弓箭,看着施夷光。 “你怎么在这儿?”施夷光看着站在对面的熊章,目光扫过他不满灰尘的白衣上头,眉间蹙了蹙:“你的马呢?” 熊章看着施夷光,没有回话,只将目光落在她的身后,皱了皱眉。 施夷光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讲话,那月白色的身影便从灌木丛中跑了出来。 “你作何?”施夷光紧盯着跑近的熊章,冷着脸呵斥道。 熊章没有回话,只拉着马缰踩着马鞍一蹬,身子落在施夷光的身后。 “你干嘛?!”施夷光转头瞪着突然蹬上自己马的熊章,面上冷冽,抬手就要将他劈下去。 “不要动!”熊章低斥,拉着马就打了个头。 施夷光脸上还冷着,听到熊章的声音一顿,而后转头看向西北方。 面上沉郁了下来。 下一刻,有箭射来,紧接着,便是陆陆续续的箭向着这边急急的射来。 熊章已经打马飞奔起来。施夷光也不再质问,稳稳的坐在熊章的怀里头,脚上用力瞪着马鞍。 身后马蹄声传来。混合着破空的箭声。 往着来时的路飞奔着,跑到岔路口处,熊章猛地拉住了马缰。 施夷光没有问如何,只看向来时的路,眼睛眯了眯。看着前头通畅的道路,两旁的树桠上,新春才生的绿叶已经刮坏了许多。 “前头有人。” 施夷光一边沉着声音说着,一边转头,看了眼旁边的岔路,目光落在路中央挡着的大石头上。 熊章没有回施夷光的话,下一刻便拉着马缰向着大石头挡着的道路奔去。 马越国拦着的石头,向着道路深处奔去。 山林之后还有箭羽呼啸而过。 施夷光坐在马上,任由熊章策马绕着山腰小道向着山林底下飞奔着。 马速越来越慢,后头的箭羽之声越来越近。 熊章低头看了看马匹,皱起了眉:“这马怎么回事?” 施夷光也跟着熊章看了眼马匹,亦是皱了皱眉头:“我挑的是个从来没打过猎的。” 出猎之时,挑的便是温和的一匹马,毕竟她压根儿没想过要真的打猎。 上头的熊章没有回话,施夷光也没再说,马速越来越慢。身后的马蹄也近了些许。 马蹄声急速,箭羽也一直跟随着,可就是没有人声。 马上坐着两个人,马速更慢,跑了许久,还没上山,马蹄子也不知踩到了什么还是绊倒了什么,整个前蹄向前一软,身子向前一扑。 马上的施夷光和熊章皆是向前栽倒。 身后的熊章双臂紧紧的环着施夷光,在地上滚了一圈,闷哼一声。 滚定之后,施夷光从熊章怀里头完好无损的撑了起来。 “你如何了?”施夷光低头,看着还躺在地上皱眉的熊章。她将才听到了熊章的闷哼。 熊章摇了摇头,而后吃力的从地上撑起身子。施夷光这才看到他背后红了一滩。 “你中箭了?!”施夷光惊住,上前扶住熊章的肩膀,看着他背后中的箭伤。也不知是何时中的,更不知是何时将箭拔出来的。 好在箭伤不深。只是留了许多血。 “不要管。”熊章从地上撑起了身子,而后拉起施夷光向着旁边的林子急急的走去。 熊章拉着施夷光向着林子里急速的跑着,跑到了一颗高大的乔木后头站定,才看向施夷光,眼里带着担忧,急急的嘱咐道:“你往右走,那里有一个鼬洞。你躲在那个洞里,等安全了就下上去。” 乔木挡着两人的身影,旁边是一个悬崖。悬崖底下有雾,看不清底下的情景。周身不时会有箭羽飞来。畋猎时分,在这深山之中有飞箭穿梭再正常不过了。 “你不跟我一道儿?”施夷光看着熊章,眉头皱起。她之前设计子西引走大虎来着,虽然技没成,但是始终龌龊过。 自己龌龊,在眼里看到别人也龌龊。熊章会不会跟她一般想的?想让她先跑,引开后头的追兵? 马蹄声缓了下来。林道上的人大概已经跑到了马匹扑倒的地方,深知他们两条腿也跑不远,于是也缓行起来。拉着弓小心的张望着林子里头的动静。 林子里头一时间安静极了,连马蹄声和箭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不远处扑倒的那匹马不是的喘着响鼻。 一听施夷光在这生死关头都关心着自己的去处,熊章面上转头看着施夷光,顿了顿,压低声音道:“那鼬洞只能容纳一个人,我不能跟你一起。” “那你呢?”施夷光看着熊章皱起了眉。 听到施夷光如此关心自己,熊章面上一改惯常的默然,柔和了些许。他以为是她怕,便伸出手,摸向施夷光的头顶,安慰道:“这山里头的路我都认识,你莫要担心。你自己要当心。” 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脑门侧了侧,避开熊章的摸着自己头顶的手掌,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爽快的道:“那祝你好运。” 语罢,转头便向着熊章所说的鼬洞处跑去。 熊章摸着施夷光额头的手一顿,看着施夷光转身跑去。 跑出乔木的一瞬间,一只铁箭破空急速飞来! 原来那边的人早已发现这里的声响了。早拉开了箭对准这边蓄势待发。露出身影就是一死。 待施夷光反应过来的时候,偏头看去,箭已经在脑门儿前头了。她睁大了瞳孔,惊骇的看着那只已经来不及躲开的箭。心中一凉。 第162章 救他 下一瞬,面前有身影闪过。施夷光眼前一黑,整个身子便被撞飞了出去…… 施夷光潜意识的伸出手,抱着面前的身影。两个人向着后头的悬崖飞落而去。身子腾空,施夷光终于看清面前人的模样。 身后的悬崖边站着些许穿着打猎服装的人影。站在悬崖边上看着坠落的两人。 发丝纷飞,缠绕,身子急速的下垂,施夷光转过目光,看向盯着自己的熊章,目光复杂。 “你……”施夷光刚张开嘴,声音便被风带走了。 熊章只定定的看着她,眉头微微皱着,嘴角有血流出来。一只长长的箭深深的没入他的背里。 施夷光长叹一声,望着天儿,闭上眼。 闭眼的一瞬,她的手急急的伸向脖颈之中。脖子上的玉竹节飞了出来,施夷光抓住那玉竹节,正想念咒,嘴巴还没张开,一瞬之间,便已经到了悬崖底。 “噗通”一声,施夷光的身子一股剧痛传来,而后两人的身子便没入了深水之中。 身上抱着的力度松开,施夷光在深水之中先是呛了两口水,她以为会被摔死的。没想到这看不见的悬崖底下是个湖泊。 呛了好几口水,施夷光这才适应了水底。身上没了束缚,嘴巴不能张,手上只能放下了玉竹节,求生念让她张开手蹬着脚向着湖面快速游去。 悬崖太高,以至于两人入水很深。身子忍着剧痛,游到了湖面,施夷光大喘着气。她游在湖面,转头看了看黑黝黝和悬崖低。 悬崖底的光很暗,映着上头的光昏暗极了。环头一看,只能看清身所处的这一潭深绿幽暗的湖面。 施夷光一惊,又是环头一看。已经适应了突变的环境的她,眉头皱起。 将才的求生念让她做不得她想,只一心的向着湖面奋力游来。待她反应过来这一刻,施夷光似乎想到了什么,身子在湖面打了个转,而后向着深湖里头一扎,不见了身影。 身上的剧痛还在,从悬崖上落下来时,撞击在湖面的背上的骨头似乎都要断掉似得。可施夷光想不了其他的,只向着将才落入的湖深处游着。 映着湖面的微光,施夷光终于看清往湖底坠去的黑影。前一世,她为了做任务,在水中憋气将近一个小时,所以游到湖底救人对她来说似乎并不难。 这一世的身子,没有练习过,四肢却是格外的协调。 可她的背实在太痛了。将才从深崖坠下时,没有被摔晕过去已经是大幸。 施夷光游向那在湖里头飘着的身影,费力的托了起来,漂浮的人双眼闭着,似乎已经昏了过去。抓了一把湖里漂浮的水草,缠在两人的腰间。拉着那身影,向着湖岸游去。 施夷光的身子越来越痛。一开始是背痛,到后来全身都痛。 游到最后,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觉全身无力。身子虚弱的已经拖不起旁边的人了。 但是她依旧拖着,没有解开腰间系着的水草。奋力的向着岸上游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身子越来越没力,施夷光憋着气,一脸通红。她目光看着湖面的草岸,眼中沉郁着。她微微张开嘴,咬在自己的唇上。 鲜血从湖水之中氤氲开来。脑部附近的疼痛让施夷光多了一丝知觉,已经有些麻木的背上又疼痛起来。 施夷光看着越来越近的草岸,身子奋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游到岸边。 “呼……”施夷光抓住岸游起身子,靠着岸浮在水面大口的喘着气。腰间缀着的力度将她往湖底下拉扯着。 喘着气的空隙,施夷光攀着岸上的青棘灌木枝丫,也顾不得上头还带着的棘刺,一把抓着身子便借力往上拉着。 施夷光爬到岸上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了。她身子往地上一摊,手上扎入的青棘刺入手中,血迹流满了一手。只仰头看着悬崖上空朦胧的雾气。 虚弱的喘着气。 喘了一口气后,她才跪起来,趴在岸边,就着水草,拉着湖里头还浸着的熊章。 一点点的将人拉出湖面,她此时身子是软的,没什么力气,只能一点一点的将人拉出来。 等人完全拉出湖面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熊章的身子晕倒在岸边,背后还插着一只箭。 施夷光侧拖着熊章的身子走远了些,而后看了看周围。又抬头看了看被云雾挡住的悬崖。上面追杀的人,一路上都没有出过声。所以想来是要掩人耳目的。 会下来找他们吗? 施夷光回过看着悬崖上头的头,看了看身边不知是死是活的熊章,起身,想了想,便从全是水的短靴之中抽了一把匕首出来。 幸而她在安阳君走后,便时时带着匕首防身。 她撕扯开熊章背上的衣裳,将刀子擦了又擦。而后刀尖慢慢的挑入熊章的伤口之中。一点点的跳出了箭尖。 箭尖扯出熊章背部的血肉。但因昏迷的缘故,熊章也不知痛处。 施夷光草草的包扎了起来。而后将熊章的身子放平,也不再管将包好还在淌血的伤口。一下下对着熊章的胸口按了起来。 有伤最多落疾,淹着憋气太久就不过来那是会死硬了。 一下下的按着熊章的胸口,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搭在施夷光的前面,凌乱不堪。熊章在施夷光一下下规律的按压之下,终于吐出了一口口闷进去的水。 水吐出来了,施夷光拍了拍熊章的脸,叫唤了几声,人依旧昏迷着。 施夷光探了探熊章的鼻息,而后看着熊章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泛着红紫的薄唇,想了片刻,便不再犹豫。捏着熊章的下巴,俯身便吻了上去。 一口口的呼吸了起来。 施夷光一口口的气吐在熊章的口中。心中有些乱。这一世,她给两个人坐过人工呼吸。上一个陌生人,不知为何,莫名其妙的心动。 这一次的熊章……施夷光脑海中浮起长箭射来时熊章毫不犹豫挡过来的画面。那一双眼睛盯着她全是奋不顾身。施夷光替熊章呼吸的动作缓下来,左心房微微的悸动着。 跟上次,似乎一样,似乎不一样。 不过她确定,这次的心动,是她的自己的心。 熊章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睁了睁,施夷光思绪纷飞的脑子一顿,俯身离开熊章冰冷的薄唇。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人。 “熊章?”施夷光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熊章的脸。 熊章的睫毛又动了动。 施夷光大喜,开口再唤:“熊章?”声音大了些。 此时熊章躺在原地,没有了动作。 施夷光眉头蹙了蹙,伸出手探向熊章的鼻尖。微弱的鼻息让施夷光心中一松。有气息了便好。 拖着自己疲乏至极的身子,将熊章背了起来,向着悬崖伸出走去。 第163章 比你大 悬崖之下,不知何处,施夷光凭借着感觉走着。深夜之时,施夷光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她只知道,不能坐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施夷光双腿已经麻木了,只机械的向前抬腿,放下,抬腿,放下。 半夜,挨着悬崖走着,黑的让人看不清前路。好在施夷光习惯了用黑布捂着眼睛再黑暗中听风而过。 所以此时,平常人伸手不见五指的悬崖底,在施夷光的耳中,却是另一番模样。 风声,水声,树枝摇曳的声音,蟋蟀跳动的声音……一寸,一尺,一丈……有雨滴的声音传来。 打在一旁的绿叶上,打在施夷光的脸上。 黑夜之中,施夷光的耳朵便是她的眼。 带着熊章的身子,冒着雨挨着悬崖走,无意之中找到了一个山洞。就在悬崖底下。 施夷光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但此时也是欣喜无比的。 她拖着熊章的身子走进了山洞之中,外头的小雨沥沥淅淅,跟所有的春雨一般,断断续续缠绵不已。 施夷光将熊章拖在山洞之中安置好,自己便靠着悬崖壁,准备将衣服脱下来拧干晾一晾。 靠着悬崖底下坐下,有什么东西咯着尻子。施夷光摸着那东西,拿起来闻了闻。 黑夜之中,她眼睛一亮。 火折子! 施夷光就着山洞壁边摸了摸。果不其然,摸到了旁边的一堆干柴。 施夷光大喜过望,立也顾不得其他了,走到山洞的最里头,便生起了火。 火光亮了起来,施夷光堆好柴火,山洞里头顿时暖和起来。 施夷光走到山洞边,将熊章拖进了里面。 凑在火堆旁边,将熊章的身子侧放着,蹲在他身边,想了想,还是将他衣服一层层的扒了下来。 映着火光,施夷光看到了熊章伤痕累累的背。她以为,熊章是王子,也没带兵上过战场,怎么都是细皮嫩肉的。不曾想他身上竟布满了伤痕。新伤旧伤,沟壑纵横。 将才随便扯着衣襟包扎过的箭伤留还留着血。已经浸红了整个布条。此时熊章也因失血过多面色苍白。 施夷光屈着腿跪下,掏出短靴里的匕首,而后将匕首尖放在火堆里头。好在匕首尾部是木头,隔热。 不大会儿,匕首尖便烧的通红。 施夷光拿起匕首,匕尖对着熊章还躺着血的伤口按了下去。 背后传来的剧痛让熊章闷哼了一声,悠悠转醒。 “你忍着。”施夷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熊章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些。 没有处理过的伤口又浸过湖水和雨水,感染的话就麻烦了。 听到身后的声音,熊章猛然撑起身子,也顾不得背部的剧痛,转头看去。 眼睛猛地睁大,而后似乎在回忆起什么,慢慢的恢复了面色。 施夷光收回匕首,将熊章往地上按了按:“好好躺着。” “这是哪儿?”熊章依着施夷光躺好,开口问道。一边问着,一边转头看着四边的山洞壁。 “悬崖底下的一个山洞。”施夷光将匕首放在旁边,拿起熊章的衣服拧了起来。 熊章没有说话,转头又扫了一眼周围的山洞,而后回头看向施夷光,面色复杂:“我记得,我坠到了湖中。” 施夷光拧着衣裳的手缓了缓,才面色平静的回道:“哦,我把你拉了出来。”施夷光一边无所谓的说着,将手里的衣裳放在火边,站起身拿起旁边备好的干枝搭了起来。 熊章偏着头,看着背对着自己抖着月白色衣裳的施夷光,眼色深了深。 “你……”熊章看着施夷光的背影,张了张嘴,轻声开口。 “你不用多想。”施夷光将手里的衣裳一抖开,搭在枝丫的架子上,毫不在乎的样子:“你为了救我才落下悬崖,我欠你一命。在湖中,救你一命也是还你的。” 闻言,熊章点了点头:“我没有多想。”说罢,没有再多言。 施夷光扁了扁嘴,搭好衣裳,坐了下来,余光扫过黯然看着火堆发呆的熊章。 山洞之中又变得安静起来。 施夷光头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挡在她的额前。施夷光看着火堆,默然了片刻。而后伸出手,将头上的骨笄取了下来。 头发散开,施夷光将蓝纹外衫褪了下来。 “你作何?”熊章在旁边惊起。一惊起,身上的伤口撕的生疼,又倒吸了一口气。 施夷光褪着衣服的手一顿,转头看向面上带着红潮,睁大眼睛瞪着自己的熊章。而后面不改色的继续脱了起来。 “你……要作何?”熊章看着施夷光,他撑着被火烤的有些通红的身子,愕然不解的看着淡定脱着衣服的施夷光。 施夷光脱下了蓝纹外衫,拧干之后,搭在熊章的月牙色衣裳旁边,而后又开始脱起了里衣。 熊章见此,整个人都撑着坐了起来。 少年的脸色被火的通红。 施夷光转头瞥了一眼一脸愕然不解看着自己的熊章,褪下里衣,露出里头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白布。 “小毛头。”施夷光看着撇过头面色奇怪的熊章,一边拧干里衣上的水,一边小声低喃。 “你叫谁是小毛头?”熊章转头满面通红的瞪了眼着施夷光,有些觉得可笑。 施夷光将拧干水的里衣抖了抖,又穿在身上,敞着领口靠着火烘烤了起来。没有理会熊章的质问。 “我明明比你大了许多。”熊章一边撇过头,一边低声道:“可记住了。”说着,熊章回过头,又靠着火堆,缓缓的躺了下去。 将才一动,扯得伤口生疼。 施夷光没有接话,她只屈着腿坐着,定定的看着面前的火光。 “嗯,你比我大了许多。”她轻声的呢喃。 熊章的头发也被施夷光取了下来,散在身后烘的半干,听到旁边施夷光的呢喃,转头疑惑的看着她。 “足足两千多岁呢。”施夷光喃喃的说着,目光转过,头枕在屈起的膝盖上,偏着定定的瞧着旁边的熊章。 “明明隔着两千多年的时空,我竟也会心动么?”施夷光说着,眼里荡起迷茫。 可楚国的熊章,明明不是西施的劫数。 第164章 自作多情 “你说什么?”熊章转头,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施夷光。 火光之中的面颊精致好看。少女偏着头,看着旁边侧躺着的自己,那双眼睛在夜色的火光之中含着光辉,像是藏满了夜空的星辰。 那个眼神,明明看着自己,却又像透过自己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熊章感觉面前的少女跟他不在一个世界。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从他心中晃过时,浩瀚的空虚和呺然将他淹没。 熊章朝着施夷光的方向,不自觉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施夷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拉住的裙角,抬头,看向了熊章。 “熊章,以后你会娶什么样的女子?”施夷光看着熊章,忽而开口问道。 熊章拉着施夷光的裙边,面对着燃起的火堆,目光落在施夷光的身上。过了会儿,又挪开来。 “娶谁啊……”熊章嘴里喃喃,似乎有些茫然:“宫中人定罢?” 施夷光挪了挪身子,转身面前熊章,将已经半干的头发撩到背后。定定的看着熊章的侧颜:“你呢,没有心仪的人?” 熊章听着施夷光的话,偏过头,看向施夷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施夷光没有再讲话。山洞里头寂静了起来。 黑夜之中的雨声清晰可闻。 施夷光站起身子,走到搭着衣服的架子旁,摸了摸熊章的衣裳,而后拿着衣裳走到熊章旁边,将他扶起,一点点的穿了起来。 虽是仲春,天气回暖,但晚间还是有些许冷,再加上下着雨。不管如何,受了伤的熊章要是发热,那就糟糕了。 施夷光搀扶着熊章替他穿着衣裳,因为怕牵扯到他的伤口,施夷光的动作很轻缓。 熊章顺势靠在施夷光的怀里,头也虚弱的搭在施夷光的肩上,闭着眼睛。面上有些微红,施夷光看不见的嘴角,微微的勾起。 施夷光身上独有的少女的清香萦绕在他的鼻尖,他轻轻吸了一口,吸进心里头,发现那清香似乎带着蜜味,丝丝的甜着。 施夷光还替熊章一点点的系着衣服的带子。 熊章靠在施夷光怀里,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施夷光的脸。浸过了湖水,又被雨水冲刷过。施夷光的面上不似往常的黑黄黯然。 肤如凝脂白瓷,领如蝤蛴霜雪,朱唇一点,杏眼深情。 熊章看的怔愣了些许。 他为何没发现,原来面前的少女有这般清丽绝色的面容。 “你将才问我,有没有心仪的人。”熊章看着施夷光火光下宛若三夏菡萏的侧颜,开口道。 施夷光正替熊章系着衣带的顿了顿,转头看向熊章。 将好看到熊章怔愣的看着自己。两人黑瞳相对如磨染。 “我细细的想了想。”熊章看着施夷光深棕色的眼眸,道:“应该算是有的。” 施夷光捏着衣带的手紧了紧。她微敛着眉眼。 片刻之后,她才抬起头。熊章还看着她。 “若她是命带大祸的人,你还会喜欢么?”施夷光低头,看向熊章,亦是有些忐忑的问道。 “有祸?为什么会是有祸之人?”熊章看着施夷光,皱起了眉。说罢,想了想,又道:“有什么祸?” 施夷光看着说话的熊章。她嘴角抽了抽,偏着头,想了想,又回头,看向熊章,良久,叹了口气。 “让我想想。”她纠结万分的说道,而后低下了头。 “想什么。”熊章有些疑惑的看着施夷光,想也不想便回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无奈伤口太深,一动就痛。故而做罢,继续躺在施夷光的怀里。 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低头还是想着,她撩起一缕熊章胸前的青丝,放在鼻尖轻嗅了嗅,而后又低头直直的看着熊章的眼睛,声音带着温柔,道:“她若是个祸水呢?就是……跟她在一道的人,你的国家,会有祸乱将至。嗯……而且是,要她的人会死,这样的祸乱呢?这样呢?” 施夷光不知道该如何说,她一边措着辞,一边有些犹豫结巴的说着。声音轻柔,眼睛却直直的盯着熊章,一刻也不曾挪开目光。 她向来是个洒脱的人,正如对不喜欢的人干脆利落的拒绝一般,对喜欢的人,也不会扭捏姿态。 对于她来讲,喜欢,便要靠近。 熊章看着施夷光的犹豫和忐忑,亦是毫不回避的看着施夷光的双眼。本来潋滟着的眉眼瞬间皱了起来。 他看着施夷光想了良久,而后摇了摇头:“这样的话,我不会靠近。” 山洞里的缱绻被冷风一吹。吹的施夷光黑起了脸。 熊章看着施夷光忽而黑起的脸,皱起眉头,认真的解释道:“我乃楚国王族人,还是宗族王位嫡系。我自然不能弃我祖国山河于不顾。” 熊章试图认真的解释着,一边说,一边盯着施夷光越来越黑的脸,便有些无措起来。于是有些许慌张的解释道:“儿女情再深,也是私情。王族之人生下来所学的礼德便有大道。私情在大道面前,自然不能相提。” 施夷光看着越说越流利的熊章,面无表情。 说着,熊章看着施夷光的脸色,声音缓了下来,皱起了眉,不解道:“我是哪里说错了?” “滚。”施夷光将手里还攥着的熊章的青丝向着前头一扔,便回过了身子不再理会。 熊章呆在施夷光身后,无措又疑惑。 片刻之后,施夷光才回过头,瞪向熊章:“那你迎春那日作何给我告白?” “告白?”熊章看着施夷光,面上就更加疑惑了:“什么是告白?” 施夷光白眼往上一翻:“就是迎春那日的歪脖子柳树下头,你作何说你喜爱我?” 熊章面上先是疑惑,而后恍然:“哦!那日啊!”熊章说着,皱了皱眉,看向施夷光,有些犹豫道:“我那日有说过吗?” 施夷光面上黑着,偏头想了想。似乎,的确……那日熊章似乎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喜欢她。是她一直在说。 “不喜欢我你为何表现的羞涩又扭捏?还说你对你心上人怎样怎样?”施夷光回头,再看向熊章时,目光中已经带着了怒火。 熊章惯常冷漠的脸上带着无辜:“那是你一直再问我啊,我只能回答。再者……我想,应该是有些许喜爱的。”熊章说的有些迟疑,他看着施夷光,虽然迟疑,眼神却带着认真:“听你讲的时候,不知往日如何,至少当时……的确心动了。” 说罢,他看着施夷光,想了想,眉间又皱起:“但我觉得,这,仔细的想着,似乎也不清楚到底是何情绪。” 大概是喜欢的。熊章想,不过听到了那能灭国的大祸,他突然不敢无所顾忌的将心中所想讲出来。 纵然是没有存在的假如,承受不了的,也不敢随意应。 “那你为何替我挡箭?”施夷光看着熊章,眼神已经凌厉了起来,带着质问。 熊章看着施夷光的目光,没有立即回答。想了片刻,才道:“看到你被射落悬崖,习惯性的想要救你。” 说着,熊章顿了顿,看着施夷光,沉默片刻,才道:“我想,应该也是不想你死。” “那若是别的人呢,会救否?” “我不清楚。”熊章摇了摇头。他没有在那种情况下救过别人。 山洞之中火光熊熊,映照着山洞乱石嶙峋的山壁。外头的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山间树上挂着的水滴不时滴落在底下的石头上。 ‘滴答——滴答——’清脆的敲击着,让山间的风都多了一丝轻灵。 施夷光看着熊章,良久,忽而抬头仰天一叹:“哎……” 原来都是她自作多情了…… 当她以为熊章对她深情不倦,等自己都做好了心里准备,屁颠儿屁颠儿的主动示好。发现人家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施夷光翻了个白眼。完全不按穿越女人见人爱的套路啊。 “睡吧睡吧。”她语气沉闷的说着,向着火堆旁边一倒。闭上了眼睛。 熊章看着施夷光,有些困惑又为难的样子。待到施夷光躺下之时,他才抬眼深深的看了眼施夷光,而后敛下了眉目,躺下闭上了眼睛。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外头的天色已经朦朦胧胧的亮开。 施夷光先起身,撑着身子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而后看了看还有些小火苗的火堆。她伸出手,推了推熊章。 熊章睁开朦胧的双眼,目光看向洞外。 第164章 崖底 “我们要起身走了。”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穿着自己半夜盖着的衣裳。 他们在这里呆了小半夜,追兵没来,救兵也没来。说明她那大半夜的时间大概已经走了很远。 春雨一场又遮盖了他们所有的痕迹。 且她走的这条路,周围都没有河流溪水。两人必须尽早要出去找出路,这里什么都没有,一直呆在这里才是麻烦。 熊章闻言,点点头,想要撑起身子,将撑些许,又无奈跌了回去。 他抬头,看向正在抬着手束发的施夷光。 “我撑不起来。”熊章看着施夷光,声音带着些许疼痛和隐忍。 施夷光别着骨笄,眉头皱了皱:“撑不起来?” 昨夜用滚刀子烫过,又休息了好一会儿,怎么会连撑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施夷光饶是这般想着,还是上前去蹲下,将熊章搀扶起来坐着。 “我先帮你绾发罢。”施夷光说着,将熊章的头发梳理了起来。 熊章坐在施夷光面前,安静的任由施夷光替自己挽着发。 山洞之中又变得安静起来。 须臾之后,熊章忽而开了口。 “我想问,你所说的大祸,真的有么?”熊章问的有些迟疑。面上带着深思。 施夷光替熊章轻缓的绾着发,板着个脸,随口道:“不晓得。” “人们都说,绾发便是相许。”熊章忽而开口又道。 闻言,施夷光手里的动作缓了缓,看着熊章,手里的速度缓了下来,认真的听着熊章接下来的话。 “你这样给我绾发,会不会不好?”熊章问道。背对着施夷光的面上看不到表情。 施夷光白咬着牙齿白眼一翻。将手里将挽起的头发向着熊章头上一扯,拉的熊章头一歪,疼的吸了一口气。 熊章不敢回头,只闷着生忍着疼不讲话。好一会儿,身后都没有动静。 “矫情。”施夷光嫌弃的嘀咕着。 手中一丝不苟的替熊章将发丝绾好。 施夷光也不再说话。两人搀扶着出了山洞,向着外头的道路继续走去。 一场春雨一场凉,雨后的山里面一阵阵的风扫过,又是天将亮未亮之时,正是一日最寒之时,两人走在山里都有些冷。 或许是少有人走的缘故,山里的路上长满了杂草。两边也有灌木小丛。树桠上的残雨不时的滴落下来,每每落在施夷光的脸颊或是脖颈上就是一阵刺骨的凉。 她搀扶着熊章,两人在山间里头缓慢的行着。没有水源,好在昨夜春雨,也不愁找不到水。施夷光用着大树叶接了点儿水,便跟熊章一起解了渴。 施夷光昨夜摸着黑走到山林深处,自是不敢往回走。却也不知身在了何处。即使在旁边在北山畋猎多年的熊章都不知道此处到底是哪儿。 两人走了许久。春雨过后,天儿慢慢的敞亮了起来。 好在施夷光将半儿给自己的弓一直带着,虽然箭用完了,弓却没有离过身。因此掉落悬崖的时候亦是带着。 天儿敞亮开来,山中还是湿漉漉的,施夷光用刀子劈出几只木箭,射下了几只飞鸟,打了一窝鸟蛋。 用着山洞里头带着的火折子,染了一堆小火,烤了起来。 就这样行了大半日,施夷光跟熊章都没有找到出路。 在这没有指南针的偌大的山林里头,一座又一座连绵的山脉深处,施夷光和熊章彻底迷了路。 走到下午之后,也不知过了何时,看着天色也就申时左右。 熊章身子有伤,而施夷光一直搀扶着熊章,她昨夜落入悬崖底的湖水之时,是揽着熊章落入的,几乎所有的冲击力都在她一个人身上。 身子早就透支了。没去半条命都是老天保佑。这一天一夜照顾着熊章,自己也快不行了。 于是两人商量了下,干脆留在一处山中大石下,燃起了火。而后施夷光在大石下摆了些陷进,和从孙先生那里学过的阵法。便打了些飞鸟烤着吃过,就靠着火挤在石头下安安稳稳的休息了起来。 最差也莫过于现在的情况了。 人都要走死了,骨架都要散了。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再走。 这一睡,便直到夜至戌时,施夷光才转醒。 施夷光是被周围的动静惊醒的,这一觉睡了大半日,施夷光睡得很舒服,休息的也很好。悠悠转醒时,天色已经晚了,山林里头漆黑一片。 唯有旁边的火堆还冒着点点星光,却也将熄未熄。 施夷光想撑起身子,大石头上方忽而有一个小石子掉落,打在自己的头上。 施夷光心中一惊,正撑起来的动作一顿。 她伸出腿,轻轻的蹬了蹬旁边还熟睡着的熊章。 熊章也是常年练武的人,警觉也非常人能比。施夷光一踢,他便转醒来。施夷光还躺在他旁边。 旁边的火已经熄灭,只剩下火堆上的点点星光。 熊章本想转身,不料旁边的施夷光已经伸手悄悄的抓住了他的手臂,死死的抓住。 熊章心里一变。头部微微挪过,便看到了不远处几只绿悠悠的眼睛。 手里被施夷光悄悄的塞进了东西,熊章捏了捏,原来是施夷光的那把弓,和睡前她做了好几只削尖的木箭。 “上面还有一只。”施夷光身子不知何时,已经凑得熊章极进,她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如此危险的境遇里头,熊章左耳里传进施夷光的呼吸和严肃的声音时候,左边的身子都跟着一阵战栗。 “等下,你对付上面那只。”施夷光说着,慢慢的撑起来身子。眼睛盯着火堆三丈之外的三匹狼。 若是有火光,熊章就会看到,此时施夷光的面上阴沉着,眼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晦暗狠厉。杀气尽显。 熊章此时的状态,若是强撑着上,只有给施夷光带来负担的。这个他和施夷光都心知肚明。 于是熊章也不推拒,只点点头,压低声音近乎耳语:“你小心些。” 旁边的狼群似乎也发觉了两人的异动。 熊章话音一落,上头忽然有了动静! 施夷光跟熊章下一刻便往两旁推开,熊章拉起箭,便对准掉落在两人将才位置的狼匹。 与此同时,施夷光也不再管大石下的狼和熊章,而是抽起短靴里头的匕首,伸脚冲着火堆一踢,火堆里头还残着的些许木枝一半被踢向那三匹狼,一半留在火堆上,竟慢慢的燃了起来。 施夷光纵身便跃向前头扑来的三匹狼。 左边的狼扑的最快,也最前。微弱的火光之中,施夷光执起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对准那恶狼的喉咙,身子后仰,在那匹狼扑来的瞬间,身子低下,从狼的下方穿过,手上的匕首准确无误的插入那狼的喉咙之中。 第166章 遇狼 因为前扑力,生生的被匕刃撕扯开。 呜咽一身嚎叫,施夷光已经借力翻转身子,连带着身前的狼匹也翻转过来,一刀插在地上。 鲜血四喷,糊了施夷光一脸。 将解决了一匹狼,旁边的狼已经逼身上前,在施夷光还没得空的缝隙,伸着嘴咬着便咬在施夷光的腿上。 腿上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抽回匕首,便拍地腾空而起。 咬住她腿的那匹狼身子往后退开一步,甩着脑袋想要撕扯。施夷光将腾空而起的身子已经被另一条狼扑了上来。 扑上来的狼张嘴就要咬断施夷光的脖子,她撑着手,死死的掰住那狼大张的嘴巴。腿上又是一阵剧痛,施夷光感觉到有一片肉从腿上撕扯开来。 她痛呼一声,下一刻,腿上的力道一松。 施夷光余光扫过,原是熊章已经拿着最后一只木箭扑向了那条撕扯着她腿的狼匹。削尖的木箭刺入狼的下腹,那恶狼吃痛,哀嚎一声,松开施夷光的腿便转身向着旁边的熊章抓去。 施夷光借此收回腿,双手狠狠的掰着身前的大狼。收腿向着大狼的下腹及尻尾处狠狠踹去,手中掰着的力量却没有松开。 大狼吃痛,想要甩开施夷光的手后退,却没有料到面前的少女力大无穷,狠狠的掰扯着自己的嘴和头竟挣不开。 终于得到了喘气的缝隙,施夷光呼了一口气,翻身欺上。 那狼嗷呜一声叫,便挣脱了施夷光的手要往后退去。 退了两步,而后看着施夷光,目光扫过地上倒在血泊中的同伴,又往后退了一步。 狼跟虎不同,虎在于猛,而狼在于精。看到自己打不过的敌人,它们会看似怯弱的撤退。然后埋伏。 或者带更多的狼群来。 施夷光心里很清楚。 所以看着一步步往后悄声退着的狼,她也弓了弓身子,眯着眼睛向前缓缓逼进。 就在施夷光以为那狼会转身逃离时,那狼忽而逼身上前,张大着嘴巴猛地冲向施夷光。施夷光一惊,身子往旁边急退推开,身后的树挡住她的退路,在狼逼身近前的一瞬,她抱着树一提力,身子悬空倒飞向树上。 将好比那狼跃向的身子高了些许。 下一刻,施夷光倒飞在树干,一手攥住狼头,一手捏起拳头。 按着狼头扑到树下,一拳狠狠的砸向狼的鼻子和眼。狼吃痛,又想后退。此刻的施夷光却没再给他后退的机会。 只赤手空拳的砸向狼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的砸着。 一下一下,砸的狼头血肉模糊,施夷光手背上也血肉模糊。 挣扎呜咽着的狼也慢慢的的软下了身子。 施夷光砸的手抖麻了,才停住动作。她看着面前被砸的稀烂的狼头,一口口的喘着粗气。一滴滴的汗混着脸上的血往下留着。 熊章这边杀掉那匹的狼的时候,抬头看的便是全身浴血,一脸凶狠的施夷光。 打死了狼,施夷光这才感觉到腿部传来的剧痛,她喘着气,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 熊章赶紧上前扶住施夷光。 他也累极了,扶住了施夷光之后,身子便跟着坐了下来。靠着施夷光。 两人相互靠着,坐在呺然空寂的山林之中,旁边是血肉模糊的狼匹,血腥味浓重,在黑幽的林子里头久久散不开。 两人正闭着眼喘息时,施夷光忽而听到旁边有脚踩在树叶上的声音。 她倏忽转头,映着已经燃起来的火光,便看见有一个人,微微弯着腰,正向着自己这边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 “你是谁?!”施夷光怒喝,从地上随手拿起了一个石头,捏在指尖。 听到施夷光的怒喝,熊章这才睁眼,先是看了看施夷光所看的地方,那人见到被发现,身子顿住。 而后熊章又转头,看了眼身旁一脸冷色的施夷光一眼。 “我只是夜间行猎的猎人……”那人的声音有些弱,带着些许慌乱。说着,停了停,又小声的试探道:“你们……可还好?” 施夷光看着那身影,没有答话,只提出中气十足的声音沉声道:“你来此地作何?” 那人听着施夷光沉沉的声音,而后转头看地上都已经被杀的血肉模糊的狼匹,这才呼了一口气。 他走向施夷光跟熊章,不再蹑手蹑脚。 “这些都是你们杀的吗?” 走进时,施夷光跟熊章才看清面前的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脸上都是串耳胡,腰粗膀圆的。身后背着一只粗制的大猎弓。因身上裹着一张黑色的熊皮,加上这身躯,咋一看像是一只黑狗熊。 施夷光和熊章都没有回话,只看着那人走进。 那猎户走到旁边倒在上的狼尸体,啧啧起来:“我的娘勒,都是你们杀的呀!”一边蹲下身子查探着,一边说道。 说着,那人走进施夷光和熊章,本想问问有没有受伤,一进,便看到隐在熊章背后满身是血的施夷光,和那双瞪着自己冒着凶光的眼睛。吓的他脖子一缩“哎,娘勒……” 说着,他猎户往后一退,又刚好踩到石子儿,脚下一滑,一屁股就跌倒了。 施夷光看着那猎户,眼色依旧沉着。 熊章亦是冷冽的看着那猎户:“你如何在这里?” “夜猎啊。”那猎户一边爬起来,一边道:“很多山物都是夜间出没,每月我都会夜猎几次。”说着,那猎户看着面前的熊章和施夷光,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又道:“今日正是在捕猎时,发现了狼匹。然后就发现了你们。” “你家住附近么?”熊章盯着那猎户,开口问道。 猎户摇摇头:“在隔壁山头,还有些远。”说着,看着熊章和他身后靠着的施夷光:“你们两个受伤了罢?要不去我家过夜?” 说着,那猎户有些犹豫,又补充道:“如果可以的话,能给一匹狼给我么?” 熊章闻言,想要转头去询问施夷光,不想转头看去时,才发现背上靠着的人不知何时昏迷了过去。 第167章 转醒 施夷光悠悠转醒的时候,是一个白日。她睡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头,简陋的屋子里头一张床和一个桌案外再无其他。破洞的窗户外漏着风,也泄进了仲春的阳光。 施夷光在阳光之中眯了眯眼,伸出手挡住眼帘。身子一动,腿上的剧痛传来。她倒吸了一口气。 而后蜷缩起身子。待腿上的痛舒缓了些许,施夷光又打量起屋子里头来。 眼光正扫着,屋外动静起,施夷光看向门口,片刻之后,有一妇人推门而入。她手里端着一盆水,和一件衣裳。 那妇人抬头看向床上,边看着施夷光睁着眼睛定定的看着自己。她面上一笑,道:“小夫人行了呀!” “这是哪儿?”施夷光开口问道,声音沙哑。 那妇人一边放着水盆,一边拿着衣裳走到施夷光旁边,道:“我家那个半夜出去猎物,碰到了受伤的你们,就给带回来了。” 听着妇人的话,施夷光脑子转着,想到了上一刻,还在林子里头跟熊章说着话的猎户。 “哦,原来是他呀。”施夷光说着,身子慢慢放松下来。 那妇人将拿着的衣裳放到施夷光的旁边,又道:“这是我的衣裳,你身上的已经被破烂的穿不了了。我便给你放在外头了。” 施夷光听着妇人的话,才猛然惊觉,拉开被褥看了看那里头,自己身子一丝不挂…… “夫人睡了有两日了,身子觉着好些了?”那妇人走回水盆底下,拧着帕子替施夷光擦起了手。 “两日?”施夷光放下被褥,转头看着擦着自己一只手的妇人:“还有个人呢?他在哪儿?” “夫人可是问你夫君?”那妇人抬头,看着施夷光问道:“哎真是情深啊,醒来第一个问的便是夫君。” 说着,那妇人低下头,洗起帕子,笑着回道:“你夫君去山上给你找草药了。”说着,那妇人有抬头,看向施夷光,赞道:“你夫君对你真是好呢,什么都亲自来弄的。” 施夷光自然知道妇人口中的‘夫君’是谁。可却是不明白为何会把他当做她夫君。 这会儿听着那妇人的话,施夷光眉头一挑,连忙撩开了被褥,看了看自己里头丝毫不挂的身子,看向那妇人,眼睛眯起,耳根子红了红:“你说,我的所有都是他弄得?衣裳呢,也是他脱的?!” “衣裳是我弄的。你们将回来的时候,两个都虚弱的动不了。他如何脱得下。”说着,那妇人抬头,扫了一眼施夷光,一副‘我懂’的眼色,戏谑道:“怎么才醒来就念着脱衣裳?真是年少不懂精珍贵。” 施夷光没有反应过来,先是茫然的眨了眨眼,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妇人已经端着木盆扭着屁股走了出去。 施夷光石化在床上,脸色有些尴尬。 她从床上撑起身子,一点点穿上了将才那妇人放在床头的麻布衣裳。她实在不习惯在陌生的地方一丝不挂的躺着。 虽然衣裳粗陋,但好在干净。施夷光不大会儿便穿上了衣裳。 腿上被狠狠的撕下了一块不大不小的肉,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施夷光一动还是很痛。她轻轻的套着裤子,而后走下了床。这时才看到床旁立着一个木棍削成的拐杖。 门打了开,妇人从外头走进来,看到已经坐在床边杵着拐杖的施夷光,面色变了变:“呀!你起来作何?躺下多休息啊!” 说着就要上前搀扶施夷光躺回床上。 施夷光抬起手摆了摆:“身子躺太久了有点绵,我想动动。” “那扯裂了伤可如何是好?”妇人看着施夷光执意要杵拐杖的模样,眉头皱起:“你这伤可是你夫君废了半天的神给你包起来的。你要是再扯开,我可不会包扎的。” “无碍。”施夷光听着妇人的话,拿起拐杖,慢慢的撑着身子立了起来:“我会当心的。” 将立起,屋门外便走进来一个男子。 施夷光抬头,看着屋外走进来的熊章,身上纵然穿着棉麻的衣裳,看着也朗朗如新月。 他看着坐在床边的施夷光,先是愣了愣,而后上前放下手里拿着的新布和草药,便要搀扶施夷光,一边笑道:“夫人醒了么。” 施夷光本想跟熊章问些什么,嘴一张听到熊章的称呼,整个脸都有些红,又有些难为情。 明明知晓不过是熊章的托词。心里头依旧有些悸动,却还是抿着嘴没有说什么。 将站起来的施夷光被熊章搀扶着坐下,他在施夷光面前蹲了下来,问道:“腿还很疼么?” 施夷光坐在床沿,扶着一边的拐杖,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熊章轻轻捧起自己的腿。头上的青丝一半用一根木钗束着,余下的披在肩上散向了两边。 施夷光勾起唇,伸出手,摸了摸熊章的头顶。 熊章抬头,看向施夷光,担忧的问道:“怎么,弄疼了么?” 施夷光摇了摇头抿着嘴看着熊章没有说话。只面上带着笑。心里头止不住的温柔起来。 她突然想到,以后的史书上会不会记载一段千古美人西施,跟楚国王子熊章的风流趣事? 熊章仰头,看着上头的施夷光面上带着笑意,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这样子,真好看。”他轻声说着,又低下了头,拆起施夷光腿上裹着的布。 一旁站着的妇人看着屋子里头亲昵说话的两人。‘啧啧’起来,一边脸上浮着忍不住的笑意,一边转身走向屋外,头还摇着,嘴里不时喃喃道:“现在的青年人呐……” 施夷光转头,看着那妇人一边嘟囔着,一边转身关上屋门,低下头时,将好看到抬头看来的熊章。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熊章也抿着嘴笑着,低下了头。 熊章解开施夷光腿上的布,换了药,又慢慢的裹了起来。 施夷光伸出食指,看着面前的熊章,道:“这是何处?” “深山之中。”熊章一边缠着施夷光的腿,一边回道:“具体何处我也不知,但应该离都城北山很远了。” 施夷光听着,看着熊章,眉头皱了皱:“很远的话,也不定会追上来了。”说着,看着熊章,眉头皱的更深了 第168章 相好 替施夷光换好药,熊章便搀扶着施夷光往外头走去。 春日的山林倒是一番好模样。青草野花铺了一山,高大的树木上抽了新绿,有飞鸟掠过,或站在枝头鸣唱。 阳光透过新叶的缝隙洒到林子里头,斑驳的光影晕染开。 熊章便搀扶着施夷光,缓缓的走到山间林道之上。 她任由熊章搀扶着,而后慢慢的闭上眼睛,跟着身边少年的步伐轻轻的向前走着。阳春三月的春/光穿过树隙落在施夷光的面上。 她闭着眼睛,沐浴着暖阳,任由山风拂过脖颈,微微撩起耳边的鬓发。 山林的味道很熟悉,夹杂着野花的清香。 施夷光忽而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在她家的院子外头,那座山林上,安阳背她回家的时候。 熊章感觉身边没了声响,他转头,便看着搀扶着的少女阖着眼,面上带着笑,披散着的青丝在山风中轻轻撩动。 面上不似往日的黑黄。而是白皙如瓷,光洁粉嫩。约莫是因为阳光的缘故,面颊泛着微微的粉嫩。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看着姣好的少女模样,熊章心中忽而柔软起来。 “你之前说的,我认真的想了想。”山林之中忽而想起一阵清朗的男声。 施夷光闻言,睁开眼,看向庞斑的熊章,挑眉看着他,眼中带着疑惑。 熊章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施夷光的眼睛,伸出手,撩开了施夷光被山风吹到额前的发丝,声音轻柔如山涧清泉打在溪石上,轻悠明朗。 “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喜爱你。”熊章看着施夷光,认真的道:“你昏迷的时候,我很认真的想了。我想,应该是喜爱的。只不过没有到为此奋不顾身的地步。” 说着,他偏过了头,躲开了施夷光的视线,看向了山林,又接道:“我不会说甜言蜜语,也不会哄人。这大概很不讨女儿的欢喜。只知我跟人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承诺,都会很认真的想,想我自己是否能做到。更不敢胡乱应前路未知的事。” 熊章声音愈发柔和起来,他转过头,再看向施夷光,继续道:“但自从你崖底落难对我不离不弃时,后来我就细细的想了你说的话。我该是对你有些心动的。你说,如果我喜欢的女儿是个有祸之人,我会如何?我不敢说一定会挡祸,但若你真的会带来祸患,我想我会尽我全力去护你周全的。” 熊章看着施夷光,说的缓慢而认真。跟平日里的冷冽判若两人。 施夷光看着熊章,认真的听着他的话。她知道,他此刻所讲都是肺腑之言。她是女子,虽然很多不好,但仍有女子的矫情。比如喜欢男子的甜言蜜语。无论那话是不是真的。但她就是喜欢听。 偏偏熊章不是个会说甜言蜜语的人。 而此时,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说不上有多心动,但其实心里还是柔软了起来。 她看着熊章,郑重的听着他的话。待他讲完,点了点头。 面前的少年看着施夷光,嘴角勾起,眼角弯弯,深邃的墨瞳里嵌着点点星光,熠熠生辉。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rang三声)。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通‘藏’)。”他忽而开口,声音轻柔多情。(注1) 施夷光看着熊章,半天,眨了眨眼睛,张着口。 “你这是在跟我表白么?” 这总算很正式的表白了吧? “嗯,是的。”这一回,熊章看着施夷光,答得很干脆。 施夷光她看着面前的笑着的少年,又是好一会儿愣神,才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憋了半天,也就憋出这一句简短的话。 熊章看着施夷光呆愣的样子。‘噗嗤’一声轻笑,眼角更弯。而后抓住了施夷光的手。 施夷光极少看到熊章的笑。应该说压根就没见过。 这一笑,灿若星辰,如朗月入怀。 “那,你呢?”熊章抓着施夷光的手,又问道。 “我什么?”施夷光面上也跟着染起笑,转身杵着拐杖继续往前走着。她偏着头,带着戏谑反问道。 熊章跟上,伸出手继续搀扶着施夷光,开心的问道:“你没有什么表示?” “表示什么?”施夷光回过头。她听到了熊章的许诺之后,心里头便舒开了,带起了往日常见的无赖。 她勾了勾了唇,带着个邪笑,转头看向熊章,挑眉道:“春/光正好,林有朴樕, 野有死鹿。有吉士诱。”(注2) 说着,施夷光偏头,也不顾熊章通红的脸颊,伸出手臂,向着熊章肩上一搭:“正巧今日裙衣好解,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熊章听得红着脸,脸上木起来瞪着施夷光。 施夷光看着熊章的模样,不由的大笑起来。 熊章瞪了她一眼,又有些无奈。只道:“可不准跟别的男子说这些。” 说罢,回过头,伸出手牵着施夷光的手,向着来时的路慢慢行去。 “调戏这种事儿,对一个人便够了。”施夷光面上笑嘻嘻的说着,语气戏谑。 前头走着的熊章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瞪着施夷光,而后在施夷光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身子蹲下便一把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施夷光面色一顿,转头看向熊章,突然被抱起,面上有些尴尬:“你作何?” 熊章看了眼施夷光,转头看向施夷光。道:“找些白茅送给你,然后去那山林深处看看有没有死麇。” 施夷光听着,面上一红,两眼瞪着熊章,却也不知道该怎样斥责。只鼓着双眼瞪着。 熊章低头看着面上都带着气施夷光,应着山林的春/光笑了起来。 “迋你的,我带你回去。”熊章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看着怀里抱着的施夷光,解释道:“你脚伤太重,今儿已经走了许久。” 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想要摆着的脸色却也摆不起来了。 瞪了瞪眼睛瞧着他,又忍不住勾起笑。 干脆娴静的靠在熊章心口,也不挣扎让他多费力了。 她觉着,这样也挺好。喜欢就表白,也不用勾心斗角,更不用猜忌盘算。少了暧昧,简简单单的在一起,温情脉脉。 她喜欢这样。 两人在山林之中没走多大会儿,便回了去。 回去时,还是熊章抱着施夷光回去的。约莫快要到那会儿,施夷光让熊章将自己放下来,自个儿搀扶着走进去。 偏熊章不让,说她脚今儿走了许久,不能再费力了。 就是门口那两步也不能多费力气。 于是施夷光便在那猎人和猎人妇惊诧的目光中,被熊章一脸淡然的抱了回来。 猎人在一旁剐着带血的狼肉,猎人妇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摆着木柴。两人看着打横抱进来的施夷光,面上皆是惊诧。 纵然施夷光城墙那么厚的脸皮也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推着熊章的肩膀一边小声的道:“放我下去。” 熊章却是不问,只笑着将施夷光抱进院子, “婶子,麻烦你那个毛毯出来。”熊章抱着施夷光站在院子里,对还盯着自己的猎人妇说道。 “哦哦。”那猎人妇应声,转身走进屋子里,拿了一张灰鼠缝制的毛毯出来,放在院子堆着的木柴旁边。 熊章将施夷光放在铺好的灰鼠毯上。 猎人已经回过了头,继续剐着手里的狼肉。 猎人妇转头,手上继续堆起了自己的柴火。一边堆,一边笑着道:“你们俩倒是感情好。” 熊章看着猎人妇,笑了笑,回道:“自然如此。婶子与叔感情也不错呢。” 那猎人妇听着,笑了起来,站直身子转头看了眼旁边闷着脑袋剐着狼肉的猎人,爽朗的道:“可不好,天天都要打那么一两回架。” 话音一落,那边闷着头剐狼肉的猎人便道:“我哪儿敢打你啊,回回都是被你打。” 猎人语毕,四人皆是轻声笑了起来。 堆起火堆,洗好狼肉,夹在火架上,燃起火烤了起来。 妇人在旁边弄着拌好的腌菜酱料,猎人架着火靠着,熊章也在一旁帮着忙。 只留施夷光一人在旁边,拿着匕首削着木棍。 第169章 喜欢 午饭就是烤狼肉,施夷光有些吃不惯,好在她并不矫情,只要不是特难吃,都能吃个饱。 用完饭后,熊章搀扶着施夷光进了屋子里头。 施夷光才醒,今日又出去逛哒了下,现在已经疲乏的紧了。 “哎,要是能在院子里头睡就好了。”施夷光偏着头,看着山林里头的春/光,恋恋不舍的说道:“正好午时阳光遮掩着,时丽时柔,晒着身子也暖和。” “如何能在外头睡?地上凉不说,这山林地上湿气也重,隔着毛毯也不行的。”熊章一边搀扶着施夷光进屋子,一边回道。 “可是能睡在椅子上啊。”施夷光偏头,看着熊章不假思索的说道。 “椅子?”熊章亦是偏头,看着施夷光的目光带着疑惑:“什么是椅子?” 施夷光被问的一愣,一边走进屋子,一边支吾道:“嗯……就是一种可以睡的,小床?”说着,还比了比:“这么长,底下削过,向轮子一样,又没有那么圆。就是可以摇,你懂不懂?躺在上头,能轻轻摇晃。”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着搀扶着自己坐在床上的熊章。 说着,一吐气,面色颓了颓:“哎,我跟你讲这个干嘛,说了你也不懂。” 熊章搀扶着施夷光到床上,又替她脱了鞋。 “我不懂,你跟我讲了,我自然就懂了呀。”熊章一边扶着施夷光上床躺好,盖上被子。一边带着笑着说道。 施夷光摆摆手,不再多说,只道:“没事儿了,我休息了。” 说到贵妃椅,她突然想起了上一世。想到在这个乱世,太多的秘密和情感,都是她一个人的。她所生所养所受的教育,都跟这个世界天壤之别。 她不能选择,也无法选择回去和前路。要在这种浩瀚陌生的空间里头,翛然活着。一种铺天盖地的寂寞和孤独又向她袭来。 “要不要我在这儿陪你?”熊章替施夷光盖好被子,看着她忽然落寞的脸色,轻声问道。 熊章的话拉回了施夷光孤独的情绪。 施夷光躺在床上,看着熊章,而后转头,看着床边紧靠着的撑开的窗柩。外头的阳光正好,山下一条江河激浪翻滚流淌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何故喜爱上我呢?”施夷光忽而开口,看着窗外的山林问道。 熊章站在施夷光的床边,身子高挑。俯视着施夷光偏着的侧脸。他坐在床边,道:“你聪慧,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有才,能算人心,也能控人心。”说着,熊章顿了顿,看着施夷光,笑了笑,又道:“加上你好看算不算?” 施夷光闻言,偏头看着熊章,也笑了起来:“我之前一脸黑黄可算不上好看。” 熊章看着施夷光,摇了摇,道:“纵使肤色不佳,可眉眼在那儿,且”熊章说着,伸手摸了摸施夷光的眼睛:“你是不知道自己这一双眼睛有多勾人。” 施夷光听着,伸手轻拍开了熊章的手:“别人喜欢,都说是没有缘由的,就是一种感觉,喜欢就是喜欢上了。你倒好,摆着手指还能数出一二三个缘故。” “怎么会没有缘故呢?”熊章看着施夷光,带着不解:“所有的喜欢,总有开始。因为容貌姣好美丽,因为品性端正善良,因为举止得体有礼,亦或是为人可爱娇俏,性子单纯娇俏。总有个缘由才会喜欢上。不过是时间长了就忘了自己当初为何喜欢呢。” “那你呢?”施夷光看着熊章,枕着头问道。 “我?”熊章看着施夷光,顿了片刻,才道:“我很清楚,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施夷光,听着,扁了扁嘴,偏头看向窗外的山林,不再回话。 “那你是什么时候瞧上我的?”施夷光看着窗外的山林,又问道:“莫不是第一次我砍那妇人手指的时候?” 熊章听着,摇头:“没有,那会儿只以为你只是个小子。”说着,熊章看着施夷光,突然道:“我也不知何时。” “那你有没有在梦里遇见过我?”施夷光看着山林,没头没尾的忽而问了一句。 熊章先是一顿,而后才摇摇头,面上笑道:“怎么,你在梦里梦见过我?” 施夷光没有回头,只勾起唇,面上点着点点浅笑,回道:“没有。” 熊章看着施夷光面上的浅笑,面上先师顿了顿,而后转开话题,反问道:“你呢?何时喜欢我?” 施夷光转头,看着熊章,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笑,摇摇头:“我不知道。” “大概是在你替我挡箭的时候。”施夷光想了想,又接道。 施夷光脑子里头还想着什么东西,忽而旁边坐着的熊章身子前俯,蓦然变大的脸和凑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施夷光, “那你呢,又是喜欢我什么?”熊章两只手撑在施夷光的两旁,前倾的身子几乎快要贴近施夷光的身子。 熊章的面离着施夷光极近,头上只半挽着的青丝散在施夷光的两边,那双神色的墨瞳盯着施夷光琥珀色的眸子,带着难以触及的情感,和不知由来的坚定。 施夷光有些懵,先是有些急促,而后听到熊章的问话,思绪又有些纷飞,便想要转头看向窗外。 头一动,熊章忽而抬起右手将施夷光的的头轻掰了回来:“不准看别处,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不知为何,面前的少女跟他讲话,特别是讲勾人心魄的情话时,他很不喜她看着别处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瞳孔慢慢变小,眼神幽远的似乎穿过了山林,幽远的似乎他根本抓不住,仿佛,看向的是穿过山林遥远的另一个人。 施夷光的眼睛被熊章掰着,触不及防的又看向熊章那一双墨色的深瞳,像是林深处古潭的水,一汪深邃又一汪柔情。 施夷光纷飞的思绪一滞,静静的看着那一双星眸,本想要说的话堵在喉咙便忘了想要说什么。 “喜欢我什么呢?”熊章亦是看着施夷光那双有些怔愣的双眸,弯着眼角轻声问道。 第170章 承担 呼吸打在施夷光的脸上,弄得她有些痒。 施夷光木木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此刻脑子有些混沌,真的不知道。 熊章想要将面再凑近些,却又怕少女觉得轻浮。在这一念之间,施夷光看着那双眼睛,发起了呆。 熊章忽而身子离远了些,看着施夷光笑了笑,不再看她的面,只一边拉了拉被子,一边道:“你先休憩会儿,我出去帮婶子他们干会儿活。” 说着,便要起身走出去。 施夷光本能的伸出手,抓住了转身要走的熊章的衣袖。 熊章被人拉住,转头看向她。 “如何?”熊章回过身子,看着施夷光,关切的问道。 施夷光眼神终于聚焦在了熊章的身上,脑子也慢慢的清明起来,瞧着他,笑道:“我想,应该是因为你长得美的缘故。” 熊章先是一顿,而后欣然一笑,在施夷光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忽的低身。 对着施夷光光洁白皙的额头一吻。 起身,看着她。 “我想,我也是。” 施夷光本来怔愣住的身子‘噗嗤’一声笑,拉着熊章的手一甩,白了他一眼,嗔道:“流氓。” 熊章看着施夷光娇嗔的模样,脸上浮起的笑深了深:“你休憩着,我出去了。” 说着,作势又要俯身。 施夷光见此,一把拉过被子,遮过了头顶,捂住了脸。只剩下散在枕边的一头青丝。 隔了会儿,施夷光听到了室内没了声响。这才将头上捂着的被子慢慢拉了下来。 熊章已经走了出去,屋子里头变得安静起来。 施夷光面上的笑慢慢消失,她转过头,看向窗户外头,眼神慢慢的变得幽远起来。山林里头的鸟鸣传入,映着山下奔腾着的河流生,让整个山中都安静而寂寥。 施夷光轻轻的吐了一口气,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在三月的仲春暖阳之中,沉沉的睡去。 一觉好梦。 等施夷光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她的脸还对着那扇开着的窗户。窗外的阳光带着夕阳的余晖。 施夷光打了个哈欠,而后从床上慢慢的撑了起来。她理了理衣裳和头发,撩开被子,缓慢的向着屋外走去。 打开屋门,正对着远山的夕阳,洒了一院子的余晖。 熊章正在院子里做着什么东西。听到了声响,转头看向施夷光。 “何时醒的?”冷冽的面上不自觉的温柔起来。他放下手里的活,走到施夷光旁边,搀扶着她走到屋外的木头上缓缓坐下。 “将才。”施夷光一边缓缓坐下一边道:“你那做的是什么?” 熊章闻言,顺着施夷光手指的方向看去,削了一半的木头和木棍堆在那里,也看不出是个什么。 他摇了摇头:“替大叔做捕猎的陷阱。”说着,似乎怕施夷光继续问,又接道:“你腿上感觉怎么样?” 听到熊章问自己,施夷光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小腿那里依旧很痛,不过在她能承受的痛感之内。她动了动脚,点了点头:“好多了。”说着,偏头看向熊章,低声问道:“我们何时回去?” 听到施夷光的问话,熊章低身摸了摸她腿上抱着的扎布,轻声道:“等你伤好些,我们就回去?” “怎么回去?”施夷光看着熊章的脑勺,又问道。这才是她最担心的问题。 林子深处,走了太久,也不知这里到底在何处。从悬崖上掉下来,折返是行不通的,只能自己走出山林找路。 “那个大叔和婶子知道郢都如何走吗?”施夷光又问道。 熊章直起身子,摇了摇头:“我问过一点儿,应该是一直生活在深山里的人罢。他们根本不知道郢都在哪里,如何走。最近的人烟处,便是翻过三头山,底下的一个村落。” 说着,熊章挪开看着施夷光的脸,面上的柔情慢慢散去,变得深沉起来。 “且,我们还不一定能走郢都城门进去。”熊章说着,目光落在洒满夕阳余晖的山林之上,面上恢复惯常的冷冽。 施夷光偏着头,看着面上冷冽起来的熊章,抿着嘴没有讲话。回过头,随同熊章一起看着远处的山林。 施夷光不开口问,熊章也不多说。 两人之间又变得安静起来。 施夷光沉着脸,双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看着远处沉默着。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你失踪,宫中必然会派人四处寻你。城门处定也会派专程寻你的兵卫,如何不能从城门进?” 话是疑问句,可语气之中却没有丝毫的疑惑之感。倒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 熊章闻言,转头看了眼撑着下巴一脸沉色的施夷光,笑了笑,面上的冷冽散去,道:“你既然不想多探,就不要问罢。” 施夷光撑起身子,放下手,转头看了眼熊章,撇了撇嘴:“我是不想多探,只是毕竟是涉及到你的事儿。”说着,顿了顿,似乎不知道后面该怎么说,一时间又沉默了起来。 “涉及到我的事儿,然后呢?”熊章偏着头,看着施夷光的面上问道。 施夷光又偏头看了眼看着自己笑着的熊章,道:“涉及到你,我觉得不管我愿不愿意,也不能完全不理会。” 她两只眼睛看着熊章,说的真诚又直接。 她跟熊章现在,在双方的认可下,算是相好了。 施夷光点点头,嗯,算是恋爱了。既然是恋人,她总不能什么都不管被人。虽然她的确很讨厌麻烦,但如果是恋人的话,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帮忙承担一些。 熊章看着施夷光说着,毫不掩饰的坚定和真诚让他心中一动。不自觉的便伸出手,向着施夷光的肩头一揽,道:“都让我来处理。” 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没有回话。 她任由熊章搂在怀里,过了片刻,才轻轻推开熊章,正视着他,道:“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跟我讲。因为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会成为你的助力。” 熊章看着施夷光那双坚定的眸子,说的直接而毫不遮掩。 熊章没有说话,他只伸出手,将施夷光揽在了怀里。眼睛看着远方。 片刻之后,熊章犹豫着,开了口:“以后跟你讲罢。” 他只是觉得,虽然有感情,但并未有多深。不过初始耳,不想言过多。 第171章 睡哪儿 猎人妇端着木盆从山下回来时,便见到院子里头抱在一块儿的两人,脸上虽然还是惊了惊,不过诧异神色一闪而过。似乎已经习惯两人的卿卿我我了。 施夷光跟熊章见到妇人走进院子,两人都离开了些许。 “没事儿,深山老林的,没什么规矩。”那妇人看着两人眯着眼笑着说道。而后回过身子,晾起将在山下去洗完的衣裳。 施夷光看着已经回过身晾起衣裳的妇人,转头瞪了一眼熊章。 熊章伸直了大长腿,似乎没看到施夷光瞪他的眼色,只带着笑眯起眼睛晒起了夕阳。 猎人拿着劈好的柴走进了院子,看到两人,目光落在熊章身上。 “我要去猎物,你可跟我一道儿?”猎人将怀里抱着的一堆柴放在地上,看着熊章开口问道。 熊章见此,站起身子,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点了点头,而后转头看向施夷光:“秉文,你想吃什么肉?我给你猎。” “你箭伤好了吗?”施夷光见此,皱起眉头,有些担忧的问道。 熊章闻言,点了点头:“已经好了许多。留下的,回去再将养。”说着,停了停,看着施夷光继续道:“说现下吧,吃什么呢?” 施夷光见此,也不客气,只偏着头想了想,道:“我想吃兔子肉和烤鸟,要是可以的话,再加上一窝鸟蛋。” 熊章看着毫不客气的施夷光,点点头,答应的也是毫不客气:“嗯,我这就去猎。”说着,俯身凑到施夷光旁边:“要不要亲一下?”熊章侧着脸对着施夷光,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白皙的脸颊。 施夷光白了他一眼,抬手作势一巴掌便要打过去。 熊章避开,撇着嘴看着施夷光委屈的道:“真是太凶了。”说着,看着笑起来的施夷光,转身跟着拿起食物装好的猎人,拿着箭走了出去。 施夷光看着走入山林的两人,这才回过了头。 她从地上拿起木棍,用着旁边放着的刀子慢慢的削了起来。 一旁的妇人已经晒完了衣裳,她拿起脚边的木盆,抖了抖里头的水,转头看着施夷光道:“你夫君对你可真好。” 施夷光闻言,看向那妇人,笑了笑,没应声。 妇人走到旁边,将木盆放下:“你们成亲几载了?膝下可有子女了?” 施夷光听着,挑着眉,想了想,没有回答,只道:“没有子女,这都是以后的事儿,还早着呢。” 妇人闻言,就要规劝,施夷光拿着刀削着木棍,忽而截过妇人要讲的话,问道:“待会儿我们吃些什么呢?” 说着,转头看向那妇人:“他们打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么?” 妇人闻言,笑着摇头:“可不是。打回来还得剥皮去毛的清理,最早也是明儿才能吃上。今晚我们吃炖腶腶。” 施夷光闻言,点头笑着:“那可好吃呢。” 说罢,低头继续削起手中的木棍。 施夷光和猎妇还没有等到熊章他们回来,便先用了晚饭。 施夷光才睡了一下午,还没有困意。收拾好一切,便让妇人先去睡了。自己站在院子里头,靠着院子边堆着的半人高的柴火,看着熊章他们走进去的山林。 手上慢慢的削着细长的木棍。 天色减晚,山林也慢慢黑了下来。 好在春日阳光正好是,晚间也有朗月稀星。 天空上的月光淡淡,洒在山林之上。整片山都安静起来。只有山下奔腾着的河流之声穿过夜色。 许久,等熊章他们从山林之中走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浓了了。 远远便看着熊章和猎人手里各自扛着猎物。 施夷光放下手中正在削着的木棍,看着从山林之中走出来的两人。 “你在做箭?”熊章先走进院子,趁着月色看着施夷光旁边放着的一摞子削尖的木箭。 施夷光点点头,目光看着熊章手上提着的猎物上头,惊讶道:“竟都打到了。” “也不看看是谁出手。”熊章看着施夷光,梗着脖子笑道。 后头的猎人进来放了自己的猎物,而后走到院子里头妇人备好的水盆前,洗起了手:“你们早些睡,我先去睡了。”说着,打了个哈欠。 施夷光看着走进去的猎人,而后回过头,看着舀了清水洗起来的熊章:“那个……待会儿你在哪儿睡?” “自然跟你一处。”熊章一边洗着,一边想也不想便回道。 施夷光拿着箭的的手一顿,看着熊章缓缓皱起了眉:“跟谁一处?” 熊章这才抬起头,看向施夷光,笑道:“自然是你。”说着,看着施夷光慢慢沉下来的脸,一边倒着水。 施夷光抱着削了一下午的箭,抿着嘴沉着脸看着熊章。而后偏过头,径直先行到了屋子之中。 熊章随后跟着走进了屋子里头,反身轻轻的关上了门。而后转头看着已经坐在床上的施夷光。 屋子里头没有点灯,窗户外的月光照进来,隐约可以看见屋内额场景。 “既然是‘夫妻’,自然是要睡一处的。”熊章走到床边,弯身,替施夷光一边脱着足衣,一边道。 “所以之前的几日你都跟我睡一处?”施夷光低头,看着替自己脱着足衣的熊章,脸上有些黑。 她可是记着,今日醒来是,被子里头一丝不挂的自己。 施夷光的脸上黑了黑。 “就两个屋子,放我跟猎人一处,你跟婶子一处,我不放心。”熊章替施夷光脱完足衣,抬头看向施夷光,说道。 他的戒心一向很强,就算是救了他们的山中之人,在相识这么短的日子里头,感激是肯定有的,但却不会完全信任。 施夷光自然知道熊章的担忧,可是一想到今儿醒来是一丝不挂的自己,面上是怎么都缓和不起来。 看着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施夷光,熊章没憋住笑,怕施夷光真的生气,这才赶紧道:“哄你的,我一直睡床下呢。” 说着,熊章走到旁边,拿起一旁备好的毛毯,向着地下一铺,便安稳的躺了上去。 第172章 上巳节 熊章大概是皮厚的缘故,背上的箭伤养着这几日已经看不出来了。倒是施夷光,在在深山之中静养了几日,这才感觉着腿伤缓和了不少。 这几日春雨绵绵,山中清寒,施夷光一直呆在屋子里头。 直至今儿天又敞开了,湛蓝无云,一碧如洗。 过了辰时,山中的夜珠与露水都被晨起的朝阳晒化了去。 山下一片草坡上,开满了野花。熊章带着施夷光,缓缓的走向了草坡。 草坡上的阳光正好,过冬之后从土里冒出来的嫩草软软的,像是铺了一层绿毯。 施夷光被熊章搀扶着走到草坡上,便席地而坐。而后抱着头躺了下来,舒适的轻呼了一口气。 “我在这儿晒会儿太阳,你去做你的罢。”施夷光说着,便舒适的闭起了眼睛。 熊章跟着在一旁席地而坐,亦是跟着双手抱着头躺了下来。而后转头,看着施夷光已经闭上眼的侧颜。 她的呼吸均匀,不知是不是晒得太舒服的缘故,躺在太阳底下又打了个哈欠。 熊章随手拔了一根儿绿草,凑到施夷光的鼻尖。小心翼翼的,开始拨弄。 施夷光鼻子有些痒,搓了搓,又打了个喷嚏,这才睁开眼,看向旁边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笑着的熊章。 “你作何?”施夷光偏着头,看着熊章,扁着嘴有些不开心。 “已经过了三月了。”熊章看着施夷光,答非所问。 “嗯,然后呢?”施夷光继续盯着熊章,想了想,又接道:“你的意思是,差不多要回郢都了?” 熊章摇了摇头:“三月上巳节都过了。” “啊?”施夷光看着熊章,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上巳节?上巳节怎么了?” 熊章看着一脸茫然的施夷光,伸着手里的青草条儿戳了戳她娇嫩的脸颊:“畋猎时,你不是说,要自个儿去过上巳节么?” 听着熊章如此说,施夷光才恍然,先前为了拒绝去畋猎,她便跟熊申说要去了解一下楚国民风,过个上巳节。 “哦,那个,就是说说罢了。”施夷光恍然,而后看着熊章,咧着嘴嫌弃的道:“你不要跟我说你没有看出来?” 熊章依旧不答,只道:“虽然过了,可也没几天的区别,你既然想过,要不要去河边采芍药?”(注1) “哪儿有芍药啊?”施夷光坐起身子,转头看了看。 熊章亦是跟着做了起来,指了指旁边的山林:“那边有一处溪流,溪边开着芍药。” 他之前跟着出去打猎时,看到了芍药骨朵儿,便留了心。这两天,正巧该是开的日子。 “走,我带你去。”熊章起身,向着施夷光伸出修长的手。 施夷光想了想,而后又躺了下去:“哎,我不想走。” 这个日子,有这种天气,她一躺在软草地上,就想睡觉,懒得再走。 施夷光闭上了眼睛,呼吸又变得均匀起来。 身边的声音消失了,施夷光也没动,只管闭着眼睛嗅着旁边青草的味道。 须臾之后,施夷光想到什么,睁开了眼睛。可是旁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撑起身子,转头瞧了瞧,想了想,还是站起来,向着将才熊章指过的方向,缓缓走去。 溪流就在山林之中,过了草坡往里走个八九丈便到了。 施夷光走到溪流旁边的时候,熊章正弯着腰采着芍药。 溪流旁边开了一丛又一丛的野花,红的绿的,要从里头找出芍药花,还真不好找。 熊章听到声响,站起身子,转头看向正缓步走来的施夷光。 不知不觉中,她的个儿已经窜高了许多。看着跟常日十三四的少女已经差不多了高了。此时她披着及腰的长发,即使身穿灰色的棉麻衣裳不施粉黛,也挡不住面上的清丽姣美。 施夷光提着裤脚,缓步走到熊章旁边,瞧了瞧他手里拿着的两只芍药花。 “这山旮旯里头,真有芍药啊。”施夷光自言自语的哝哝着,而后低身,跟着采了一只。 熊章见此,笑道:“我采来送给你的,你采来又是送给谁的?” 施夷光听着,忍不住一笑,撇着嘴扯着一根芍药站直了身子:“我啊?送给溪水的。”说着,抬着手就要作势扔掉。 “哎哎!”熊章干净抓住施夷光的手,连带着芍药一道儿抓在手里。 “溪流可不认你的爱意。”熊章将施夷光手里的芍药拉了过来。 “溪流如何不认?”施夷光看着拿着自己芍药小心翼翼揣到心口的熊章,笑道:“我给它还能给我弹回来?” “溪流啊,你跟他示爱,马上就嫌弃的把芍药送给了底下的江河你信不信?”熊章指着山下还奔腾着的江河,看着施夷光笑着回道。 “无赖。”施夷光白了一眼熊章,转身沿着溪流往上走。 熊章拉过施夷光的手,而后牵着她向前走去:“要说无赖,全郢都都比不过你的。” 这几日熊章总是照顾着她,肌肤之亲也难免,却多是搀扶,少有这般便牵着手走的。 施夷光心中有些异样,手指动了动。 正说着话的熊章手中却是更紧了些。 他似乎根本也不觉着有什么不对,只说着话,低下身子,又在溪边采了开的正红的芍药。而后转过身子,看着施夷光,将手里的三株芍药递给了施夷光。 “送给你的芍药,可喜欢?”他瞧着施夷光,面上带着柔情的笑,眼里含着点点波光。 施夷光没有回答,只从熊章手里抽出了手,低身折了节嫩绿的枝条,抬着手捋着长长的青丝,绾了一个松散的发髻,枝条一别,便稳稳的固定住了。 “来,给我戴上。”施夷光头侧了侧,悠闲的背着手,冲着熊章摇了摇头上的发髻。 熊章看着施夷光的模样,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许。 “那你将眼睛闭上。”他道。 “矫情。”施夷光白了一眼,语气带满了嫌弃,却还是跟着将眼睛闭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头上的发髻没动,施夷光忍不住睁开眼睛。 近在咫尺的少年凑近的脸便在她面上放大。下一刻,她只觉这唇上一温热。待她还未反应过来,人便已经离了去。 ??? 施夷光茫然又有些紧张。 对面站着的熊章却是一脸笑意的插好了头上的芍药。 “嗯,这样挺好看的。”熊章看着施夷光头上别着的芍药,和有些微红的脸颊,满意的点了点头。 第173章 离开 施夷光站直了身子,眼睛怒瞪着熊章,紧抿着的嘴和有些微红的脸颊都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要发火的小野猫。 熊章这会儿却是有恃无恐的,他站在施夷光面前,想要摆出一副无辜的姿态,却憋不住脸上的笑。 终究是没有憋住,看着施夷光气呼呼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看着施夷光变黑的脸色,赶紧安慰道:“好了好了,你要是生气,那你就亲回来嘛。” 话音落下,施夷光的脸色更黑了,熊章赶紧凑近些,想要继续哄好身前的少女。 薄唇微张,还没来得及讲话,嘴上便是柔软的温热。 他怔愣住,眼睛直了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将才的香吻。 施夷光看着微微怔愣无措的熊章,却是满意的背着手偏头走开了。 边走,嘴中喃喃:“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 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前卫女郎,被千年前的俊俏少年调戏?能忍?自然是不能的。 熊章回过神来,看着背着手一摇一摆向着旁边山林外头走去的少女,面上的怔愣散去,取而代之的柔情的笑意。 三大朵芍药在少女的头上,少女一身的无所畏惧,于是头上的芍药跟着摇晃,亦是显得有恃无恐起来。少女头上戴着的三朵芍药许大,都挡住了她的头,一头的芍药看着突兀极了。红的粉的,跟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更是不配。 不过此刻,在熊章的眼睛里,却是没有更好看的了。 他疾步上前,牵着施夷光背在身后的手,而后向着山林外走去。期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山林之中许静寂。 施夷光与熊章之间也静寂,却不似往常安静时的尴尬。此时的寂静,多了一丝惬意和娴然,让两人都舒适极了。 此日之后,施夷光跟熊章又在山上呆了约莫半月的时日,两人的腿伤和背上的箭伤已经好了许多。 正巧那猎人下山去村落卖毛皮,于是施夷光跟熊章便告辞了猎妇那身子,熊章留下了身上带着玉佩,以当还了恩情。走时还叮嘱,若是以后遇到困难,可持玉佩去郢都王宫找他。 告辞了妇人,施夷光便跟着熊章和猎人往山外的村落走去。 那村落在三山之外,硬是走了两天两夜才道。 幸而身上带着粮食还能混着度日。 他们到了街道时,便跟猎人分开了。 此时离她们春蒐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仲春之后,天儿慢慢的暖了起来,正午之后的太阳还会让人避一避。 施夷光知道,这已经是春末夏初了。 施夷光跟熊章走在村落的街道上。黄泥巴糊着的街道上人并不多,零零散散。两人身上除了临走时那婶子装着的馍馍和些许干肉腶修,没有一点儿银钱。 “我们要如何回去?”施夷光走在熊章身旁,转眼看着两旁稀稀落落的人,背上背着半儿给她做的弓,腰间别着一个竹筒。 里头装着她之前削过的尖木箭。 熊章摇摇头:“方向不明,这儿的人多半也不知该如何去郢都。只得问个最近的城。” 施夷光点点头,而后又道:“我是问,怎么回去,是想说,走路?租个马车?还是买马?” 熊章停下脚步,偏头看向施夷光。 “反正走路我是肯定不会走的。”施夷光两手一摊,说的直接了当。 掉下悬崖,她背着熊章一步步走进深山,那是无奈。再让她走路走回郢都,那她宁愿在这儿要饭等到有钱买个马骑回去。 熊章看着施夷光的模样,也不怒,只道:“嗯,那我们就买马罢。” “哪儿来的钱?”施夷光看着熊章问道。 熊章凑近施夷光,伸手一摊:“这里。” 施夷光瞪圆了眼看着熊章手里的一个钱袋子,灰不溜秋的袋子里头装着几个类似刀币还是蚁鼻钱。 “什么时候顺的?”施夷光眼睛亮着,瞅着熊章。 “将才。”熊章献宝一般将东西放在施夷光面前。 施夷光接过钱袋子,掂了掂,呵呵笑了两声:“天下尚礼,不问自取都是大不敬,你这个还敢偷。被你先生知道了,会如何?”施夷光一边嬉笑着问道,一边从里头掏着钱币。 盗窃,是大罪。按照周律,最差也是要断双手的。 “大概会捶胸顿足涕泗横流说自己教不严,有罪。”熊章在旁边云淡风轻的接道。 “或者以头抢(qiang一声,撞)地耳。”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面上还带着笑,一边掏着钱一边回着,忽而脸上的笑容一顿“呀!”说着,从袋子里头掏出了几个硬石头,和两个小刀币。 “你这手气……”施夷光摊着手里的石头和两个小刀币,咧着嘴嫌弃的看着熊朝:“真是没人气运比你更差了。” 熊章脸上的笑也是有些僵住,尴尬的咳了两声:“怎么会有人在钱袋子里头装石头。” “真是靠天靠地靠祖宗,不如靠自己。”施夷光翻了个白眼,将石头和钱袋子往旁边一丢,留下两个刀币,向着一旁的路边走去。 熊章莫名其妙的跟在施夷光身后,看着她低下身子,拿着刀币在地上画了起来。 不大会儿,一个五行八卦图便在地上显现了出来。 熊章恍然。而后便安安稳稳的坐在了施夷光身后。 画好八卦图,在路边吆喝了起来。 这个小村落里头,何时来过正儿八经算命的先生?一时好奇,来来往往的行人便好奇的围了过来。 于是本来冷冷清清的街道,竟也有些热闹了起来。 偏偏施夷光还不算,就在那儿吆喝着。神乎其乎,就是不算。 站着的一堆人,看热闹等久的,已经有些急了。不停的催促道:“哎你倒是算啊!光打雷不下雨!” 施夷光也不管,就在那儿吆喝着。 看着有人堆在这儿,也不管是做什么的,路过的行人总是会来瞧上两眼。越瞧人越多,越多,越有人来瞧。 当有些人站久了,要无聊的走开始,施夷光却是开了口。 她目光扫过眼前一堆抱着胳膊的人,轻了轻嗓子,道:“我这第一卦,开卦不占人。” 这话一出,站着的人都觉得怪哉。更有人笑道:“不占人?占啥?占彘豚?” 话音落下,一阵哄笑。 施夷光也不恼,缓缓摇了摇头,高深莫测的样子,抬起手,指了指天儿:“占天儿。” 说罢,也不管前头站着的一堆人惊诧的样子,只道:“头天开卦,一卦占天儿。人卦,次日卜。” 这会儿站着的人却是更神了,熙攘吵着的声音更大:“占天儿怎么个占法!” “敢占天数,不怕五雷轰顶?!” 一群笑声起。 第174 昭示 施夷光也不恼,她拿了个石头,嘴中喃喃着。忽而将手里的石头一丢,落在八卦上头,抬头望天儿。 风起,东南云厚。 施夷光看着天象,口中喃喃出声,不大会儿,便回头道:“今日晚间酉时三刻有雨。大家快回去收衣服罢。” 听着施夷光的话,人群哄笑起来。 “这天儿还是水洗过一样蓝,哪儿就能下雨呢?”有人说着。 施夷光也不管,径直低身收拾起地上的东西,口中自顾道:“明日辰初,我还在此地置卦占卜,只至巳中时分。若有人要算,明日再来。” 施夷光说着,也顾不得身边的嗤笑,便拉着身后一直站着不说话的熊章离去。 旁边围成一堆的人却是不满加嫌弃。等了这么久,一个都算,还整得神乎其乎的模样,谁都不爽。 施夷光拉着熊章离开。 “真的会下雨么?”熊章抬头,看向天儿。这个天气,的确看不出来要下雨:“这不像啊。” “嗯。”施夷光想也不想便应了一声。她要是算个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天气和事儿,那也就没有意义了。 “今晚找个落脚处,明日巳中过了,我们就有钱买马匹了。” 当天夜里,酉时二刻天变,正当人们还在想到底下不下雨时,天儿便开始下起了大雨。 似乎连日来的晴天已经吸干了土地,这一下,浇灌着大地就停不下来。 直到第二天卯时,东边泛起鱼肚白,天儿微微亮开时,下了一夜的雨才停了下来。 街道上的昨日堆满人的地方,过了卯时去一瞧,便能看见一个身子中等的少年坐在街道旁,身前画着个八卦。 不大会儿,便有人走上去,要那少年占卜。 一卦十钱。 他们从来没有占过这么贵的卦。 可是昨夜那雨一下,就让在这边呆过的人觉得不贵了。昨儿堆在这儿的人多,村镇又不大。 一夜的时间,消息不胫而走。村里出了个能探天命的少年,明日辰时在街头占卜。 辰时一过,算命的,算财运的,算姻缘的,算家里头牛生几头的,算今年的收成的……各种奇怪的占卜要求层出不求。 施夷光自然是来者不拒。反正占完了就走,管它准不准。 于是施夷光秉承着能算就算,不能算就猜的原则。一上午算完,便装满了整整一个袋子的钱币。 生意好到以至于施夷光已经抹着八卦要收摊了,都还有人拉着施夷光要占卜。 靠着占卜赚了一袋子钱,施夷光带着熊章,在村落里头买了两匹矮小普通的马,又问了村名们路,便向着离着村落最近的夷陵城而去。 到了夷陵城里头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天。 两人本不打算在这城里头多呆,只想在这里换两匹好马,然后找个人问问郢都之处,便启程回郢。 夷陵城尚算大城,在城里头换了两匹快马。施夷光跟熊章各拉着马,在街上往城里的客栈而去。 走至一处墙下,旁边站满了人,施夷光跟熊章站住脚步,看向里头。 “那里头如何了?”熊章随手拉了个人问道。 那人本习惯性的想甩开这么粗暴的动作,不料一转头,便看见熊章那张不怒亦冷的脸色,他缩了缩脖子打了个颤。 “旁边啊,墙上贴着不是。”那人伸出手指向人堆里头的墙。 熊章放开,那人扯了领子便两步走开了。 施夷光见此,拉着马缰便挤到了人堆里头。她的目光落在人堆里头的墙壁上,眼睛一瞪。 墙上面贴着一张布帛,布帛上赫然画着两个人像,条件有限,画的太丑,但其中背着的弓箭和绾着的发髻,施夷光还是看出来了,那是她跟熊章的头像。 当时出猎时,他们俩的装扮便如此。 施夷光眼神挪过,看向旁边的文字。 原来是昭书,写明楚国有二公子走失,若能找到人,无论生死,皆大赏。 施夷光眼睛扫过布帛上的玺印,眼睛亮了亮,看向旁边站着两个官兵,上前一步。 “哎,你这个找到了人,有什么赏?”施夷光看着其中一个官兵,先开口探了探口风。不管如何,反正她是一点儿都不怕被人认出来的。 毕竟画像上的人,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 那官兵闻言,转头看向施夷光,语气有些冲:“什么赏自然是王上说了算,我怎么知道!”说着,看着施夷光还要开口问,伸手就将施夷光推了开:“没事儿就走,滚滚滚。” 施夷光身子被推的往后一趔。她站住脚,瞪起眼睛看着那官兵。 这昭示,上面还带着玺印,明显是王宫的人在找她跟熊章。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儿?”施夷光又站定了脚步,她瞪着那官兵,抬着下巴更冲的说道。 官兵闻言,转头看向施夷光,面色顿了顿:“小毛头子,你能有个什么事儿?” 施夷光虽然个儿长了不少,可那是对比往日的矮小。现在也就是正常十四五的女子的身高。但身上穿着男装包着头,跟旁边的男子比,的确又成了年纪不大的小毛头。 “什么事儿?”施夷光看着那官兵,到嘴的话又打了个转儿,道:“我想问问,这两人是谁不行?”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指了指旁边贴着的布帛。 那官兵本来有些顿住的神色闻言,脸便沉下来了:“你管是谁?!王公贵族的公子是你这等贱民能问的?”那官兵说着,又不耐烦的扫了施夷光一眼,嘴中道:“有消息就讲,不知道的,就滚远些!不然老子以挑衅官兵的罪名给你两棒子。” 施夷光听得,本想报上去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再这偏院的城镇里头,若是有楚国的官兵护送着她们回去,自然是安全了许多。但她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儿。 施夷光回过头,看了眼旁边布帛上写着的字。皱了皱眉。 身后的衣襟被人拉了拉。施夷光回头,便看着熊章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扯着衣襟冲她使了个眼色。 第175章 山林 施夷光看着熊章,不想熊章目光从墙上的昭示布帛上头扫过,已经转身往人对外走去。 施夷光见此,也转身准备跟了上去。 不想将转身,身后的衣襟又被一拉。 施夷光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身后。拉住她的,是另一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另一个官兵。 “如何?”施夷光转着头,看着他。 那官兵从施夷光头上包着的头巾扫过,而后又看着施夷光的脸,再转头看向墙上贴着的布帛。 施夷光看着那官兵的动作,顿时一警觉。她伸出手,拉回自己的衣襟:“没事儿你拉什么拉?!” 说着,也不待那官兵说话,扯了衣襟就往人堆外头挤去。 那官兵见此,上前一步,又是拉住施夷光的衣袖。 “你是作何的?”他对着施夷光开口问道。 施夷光回头,看着那官兵。 “读书人。”施夷光道。 那官兵闻言,目光又从施夷光头顶的布包扫过。而后又开口道:“那你近前来是如何?可有布帛上两位公子的消息不成?” “没有啊。”施夷光对着骂官兵耸了耸肩:“只是想来问问茅房怎么走。” 那官兵看着施夷光,面上有些探究。 施夷光也不怯,将他手里扯着的衣袖一拉:“不说我就自己去找。”说罢,转身向着外头挤去。 那官兵看着挤进人堆里头的人,又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布帛。眉头皱了皱。 “你怎的了?”旁边的官兵跟着那官兵看了看布帛,转头不解的看着他。 那官兵摇了摇头,没说话。 施夷光挤到人堆外头,看着牵着马缰绷着脸的熊章,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如何了?”她走到熊章旁边,压低声音开口问道。 熊章摇了摇头,只拉着马缰,走到街道拐角处,向着里头另一条街道走去。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这才转头看向施夷光:“有些不对劲。” 施夷光闻言,转头看着熊章:“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她一开始,本来是准备探探口风,然后告官的,有人护送他们回去总是好的。但是口风没探出来安全与否,却也让她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能找到此处的,不一定是王上。”熊章压低声音说着,一边回着,一边转头看着周围:“这里是离我们落崖出处最近的城镇之一,能率先找到这里来等候的,可不一定是父王他们。” 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回头看向站满人群的矮墙。 当时知道他们落崖的,是追杀他们的人。楚王和楚令尹他们知不知道她和熊章落崖还不一定呢。 若是当时追杀他们的人有意掩盖,抹去她们落崖前的痕迹,让人觉得她和熊章在北山林中无缘无故失踪也不是难事。 若是如此,那能派着人到此处候着的人,到底是谁,也就难说了。 “可是……”施夷光有些犹豫,转头看向熊章,有些不解:“我看了那昭示的布帛上,是盖了国玺印的。” 楚国的玺印各长什么样,她还是见过的。 “玺印不过死物,仿出来并不是难事。”熊章回过头,边说变向着旁边扫了扫。 施夷光听着,脸色沉了下来。她当然知道玺印好仿造。可官兵呢?能在隐瞒王族的前提下,惊动地方官府且贴出昭示,可不是见简单的事。 “你不要多想了。”熊章收回目光,看向施夷光:“我们待会儿用了食,也不用官府护送,径直向着郢都而去罢。此处不应多留。” 施夷光听及此言,想了想。 “可是去郢都的路,我们不识得啊?”施夷光偏着头看着熊章。 “我先前跟先生出来游历过,不熟悉夷陵之地,不过将才我看了看地形和周边邻近的城镇,大概能猜到回郢都的方向。”熊章回道。 施夷光闻言,也不再多说,只点了点头。反正她是路痴,杀人打劫抢钱放火,样样皆可精。唯独认路,她不行。 吃过饭,施夷光便跟熊章二人早早向着郢都的方向策马疾驰而去。没有在夷陵城多做停留。 夷陵到郢都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路途开阔广野,但山林也是必经之地。 路上走走停停,又是一日,到了山林之处。 因为连日的赶路,两人都有些疲惫。到了山林时,两人便缓下了马速。 山林里头能捕捉到的东西,自然比广野上丰富许多。柴火也好找。 于是两人策马穿过山林时,便准备歇息会儿,打顿野食。施夷光带着弓箭,这个季节打个野鸡兔子自然是容易的。熊章便找了个溪流旁边,负责生火。 施夷光打了好几只雏和野兔子。 熊章负责清理了烤,施夷光负责抽上头的箭。 这些箭都是她辛辛苦苦用刀削出来的,在回郢都之前,自然是能省就省。 施夷光在溪流旁边洗完了带着血的箭,抽着靴子里头的匕首出来削了削有些磨缓的箭尖。又顺便捡了几根树枝削了起来。 熊章在身后的火堆上烤着火。 林子里头很静寂。树上的鸟叫声叽叽喳喳的传来。 施夷光跟熊章皆是埋着头做着自己的事儿。 “你这个要还要烤多久?”施夷光一边将匕首插进自己的靴子里头,一边拿着削好的木箭起身,走向熊章问道。 一天儿都没有吃过东西,她快饿死了。 熊章盘腿坐在地上,拿着木架子,上头穿着两只鸟和野鸡。他抬头看了一眼施夷光:“还要一会儿。很饿了么?” 施夷光叹了口气:“那我去林子里瞅瞅,看能不能搞点儿果子填腹。”她说着,弯腰捡起地上放着的弓。 起身,施夷光正要走,余光便看着深林处向着她们这儿跳出来一只兔子。 她动作一顿。 熊章察觉,跟着抬头,顺着施夷光的目光看去。那只兔子又向着两人的地方蹦了蹦。而后抬头,似乎才看到两人,身子停下。 一拐,往旁边跳去。 “怎么,你想打那只兔子?”熊章偏头,看着施夷光笑道:“这儿一大堆还不够你吃?” 施夷光脸沉着,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而后低下身子坐了下来。 熊章看着一脸严肃的施夷光,面上的笑意也是顿住。 “如何了?”他问道。 施夷光埋下头,而后再抬头时,看着烤的流油的肥鸟,沉色散去,眼睛冒着光,面上带着笑意,道:“我们怕是被山贼看上了。” 第176章 山贼 熊章听着施夷光的话,有些怔愣。目光落在她一脸开心的面上,有些不确定的在问道:“你讲什么?” 施夷光将目光从那肥的流油的烤鸟身上挪过,定定的看向熊章,面上依旧带着笑,眼睛弯弯,压低声音道:“我们,可能被山贼盯上了。” 熊章总算确定了施夷光说了些什么。闻言便下意识的想要转头看,不料头还没来得及偏,便被施夷光忽而伸出的两只手给捧住了。 施夷光两只手按在熊章的脸颊,迫使他对着自己的脸。咬着牙齿笑道:“你看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发现了他们??” 熊章手里拿着的肥鸟还烤着,烤出的油滴下去,火焰一窜,很快又恢复。 “你怎么发现的?”熊章任由施夷光掰着自己的脸,带着疑惑。两人要是在这个地方遇到了山贼,就糟糕了。 “野兔子会自己向人处跑?”施夷光一边捧着熊章的脸,一边咧着嘴笑着低声道:“除非是它身后有更多的人。” “不可以是大虎么?”熊章还是有点想不明白。 “遇见虎的兔子可不是一蹦一停的。”施夷光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我不想解释,你只要相信我便是。” 话音一落,身后树林一阵惊鸟飞起的声音。 一阵翅膀的扑扇声后,很快趋于平静。 两人似乎都没有发觉一般。远处看去,只觉着其中一少年捧着对方的脸,面带笑意深情款款的说着些什么。 “熊章,我问你,信不信我?”施夷光咧着嘴,看着熊章忽而开口问道。 熊章想也不想便点头。 “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我离开,你在这里。然后等我救你。二、我们两个,现在,翻身上马逃。”施夷光说着,而后悄悄将身后的箭拿起:“选哪个?” 若是山贼包围,显然第一个施夷光更有把握。若她在外安身,总是能想办法救出熊章。第二个,硬闯,施夷光却是不敢有把握的。 上一回,两人骑马狂奔逃命然后中箭落崖差点去西天的事还没有忘记。 熊章看着施夷光,一时没有答话。 “你哪里是信我!”施夷光沉着脸说着,似乎比熊章还先看清他的内心。 就在熊章愣神的一瞬,忽而一直飞箭穿过! 施夷光已经来不及等熊章的回答了,只抬头盯向那飞箭。那飞箭后头绑着一条类似于绳子的长条,射去的方向明显不是施夷光和熊章,而是对面。瞬息之间,施夷光就要纵身跃起。 旁边的熊章却是一个力气将她按了下来。 原来对面也射出来了一只飞箭。施夷光飞上去,将好便是箭的所射处。 箭射出,后头连着的绳子忽而散开,散成一张网,便要向着两人罩下来。 两人同时起身,一个拿起地上的箭,一个手里还拿着两个烤着鸟肉的木架。便向着拴着的马匹处跑去。 人还没跑到,忽而脚下一踩空,两人都掉进了一个大坑之中。 施夷光和熊章猝不及防摔进了大坑里头。 施夷光一边龇牙咧嘴的摸着尻子,一边抬头。只见天空又是一道飞箭掠过。下一刻,便有网洒了下来。 罩在陷阱的上方。 施夷光皱着眉头,摸着尻子站了起来,仰着头看着罩下来的网,不知是痛的还是气的,咬牙切齿的道:“果然山贼,这么精。” 施夷光坐在大坑中没有动,熊章已经站了起来,这会儿蹲在施夷光旁边问道:“你可有哪儿摔着了?” 施夷光一边龇牙咧嘴的摸着尻子,一边摇头:“没。”说罢,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熊章,道:“你呢?可摔着?” 熊章摇摇头。 网罩在大坑之上,大坑旁边不大会儿,便围过来了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体格彪悍,手里拿着矛或大刀。 一个二个须发茂盛,五大三粗的。 几人围在大坑旁边,冲着里头的施夷光和熊章嘀嘀咕咕些什么。活像是没开化的野人。 “钱财可带?”站在大坑边一个满脸胡腮的壮汉黑着脸对着施夷光跟熊章开口问道。 施夷光还坐在坑里头,抬头看向那壮汉,尻子向着旁边挪了挪,目光扫过上头围着一圈儿都拿着大刀火长矛对准坑里头的壮汉们。 目光转回,对着上头说话的壮汉,咧着嘴笑了笑:“大哥,俺们都挖地的,哪儿来的钱财呢?” 说着,施夷光一边撑着地,一边摸着尻子起身。 “嘻嘻哉。”站在那壮汉一旁的另一个束发壮汉看着施夷光笑了起来:“挖地的穷民会骑马?”说着,目光顿了顿,落在施夷光的身后。 “那个,啥?”束发壮汉抬起手指指向施夷光身后的弓。 施夷光见此,二话不说就拿起背后的弓向上递去:“爷爷们明察!这就是俺们糊口的事儿。” 旁边的熊章看着施夷光毫不犹豫递上自己的弓,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 那上头的壮汉看着施夷光二话不说就递东西的怂样,满意的点了点头。 一个旁边的山贼小弟接过趴着身子接过大坑里头施夷光递来的弓箭,而后又呈给一旁的束发壮汉。 那束发壮汉接过,冲着那弓箭瞅了起来。 “这是弓?”他疑惑的皱起眉,看着手里形状有些奇怪的弓。而后又看向施夷光:“讲!你是作何的?!” “回爷爷的话!小的是做弓箭的!”施夷光弯着腰咧着嘴冲上头的束发壮汉谄媚的笑着:“这便是小的要往城里头送弓去的,好巧不巧,遇上了几位爷爷。说来也是缘分。” 话音一落,站在大坑上头的壮汉们哈哈大笑起来。 这会儿从旁边又走来一个山贼,站在胡腮壮汉旁边,道:“马那儿什么都没有。” 话音落下,那胡腮大汉皱了皱眉。 “大哥,我看这怂货就是做弓的。不然就他这鸟样,哪儿来的身份骑马呢?”旁边站着的束发壮汉转头对着胡腮大汉说着。 胡腮壮汉闻言,点了点头。 “骑马赶路的爷爷们,身上都该带着金银盘缠。” 束发壮汉听着胡腮壮汉的话,不停的点了点头:“可不是!” 第177章 闹肚子 那胡腮壮汉也不多讲,只目光一转,转到熊章身上,伸手一指:“你呢?作何的?!” 熊章定定的立在那儿,面上带着惯常的冷冽。常年身居高位,以至于就算粗衣麻布披身,身上也是掩不住的清冷贵气。 虽将才一直没有说过话,但其实那胡腮壮汉的心思便在他身上。 熊章抬眼,淡漠的扫了一眼那壮汉。回过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垂下头,敛着眉眼目光扫过熊章,熊章一身的气势和清冷让她暗自翻了个白眼。 “这是个官闾中的倌儿。”施夷光回头,瞬间恢复了谄媚的笑,朝着那胡腮嘻嘻笑道。 话音一落,熊章脸上倏忽一黑。目光瞪着施夷光。 那胡腮壮汉看着施夷光,半信半疑的又瞧了旁边的熊章一眼。 若是官闾中的倌儿,整日莺歌燕舞养成清冷性子倒也正常了。大多繁华的官闾里头,那些奴儿许多还会专程调教成这副清冷淡漠的模样。 想至此,那胡腮壮汉看向熊章的眼神,便愈发旖旎起来。 熊章嘴角抽了抽,低下头,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那壮汉的眼神。 那胡腮壮汉看着低着头不言语的熊章,好一会儿,才道:“捆起来,带走。” 话音落下,足有两丈高的大坑之上跳下了两个山贼,将两人捆绑起来。坑边站着五个山贼,皆是拿着手里的兵器对着坑里头的施夷光和熊章。 似乎两人只要敢乱动,刀剑就会毫不犹豫的飞过来。 施夷光跟熊章乖巧的被捆绑着,一边拉着向着山林上头走去。 上来之后,她目光转过,便看清了周围的山贼。将才大坑之中,她目光不及。如今上来一瞧,倒是比她以为的少了许多。 只有九个人。 前头几个膀大腰粗的山贼凑在一起叽里咕噜的说着些什么,施夷光也听不懂是什么话,只跟在后头,余光不停的瞟着周围的环境,脑子飞快的转着。 熊章走在施夷光前头,他听着前头几个人说着话,面上冷冽。前头的几人说着,也不觉得后面捆绑着的两人能听懂他们讲的话似的,不是转过头来打量身后的两人。 目光落在施夷光身上时,是鄙夷。 目光落在熊章身上时,带着探究和谨慎。 往山上爬了半个多时辰,施夷光皱了皱眉。而后脚步有些缓了下来。 “老实点儿!”旁边的山贼见此,呼喝道。一边说一边伸脚一踹,踹的施夷光往前一个不稳。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那个山贼,又回过头。继续走着。只有九个人,就好办多了。 走了不大会儿,施夷光弯下了腰,眉头倏忽皱起。 旁边拉着绳子的人最先反应过来。他看着忽而弯下腰,一脸痛色的施夷光,将手里的绳子使劲儿一扯,呼喝道:“作何?!走!” 施夷光弯着的身子被那人拉的一趔趄,直接倒在了地上。 身前的人纷纷站住脚步,转头看来。 熊章一看到倒在地上的施夷光,面色一冷,便蹲了下来。 “如何了?”他急切的问道。 声音虽然急切,却没有带上多少慌张。 施夷光弯着腰蜷缩着身子,睁开眼,看了熊章一眼,而后又闭上眼睛,倒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关满面痛色。 “你…将才的、野雏肉,是不是……没、烤熟?”施夷光问的很小声,断断续续的,身子有些僵硬。 熊章了解施夷光,本来以为她是在装模作样,现在看着,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想了想将才烤的雏肉,有些不确定的道:“闹肚子了?” 施夷光一点头,旁边的胡腮壮汉上前冲着熊章一踢,将熊章踢倒在一旁,便站在了施夷光的面前。 “搞甚?作妖么。”那胡腮壮汉站在施夷光的面前,极为淡定的说着。这种装模作样寻着机会逃跑的人他们见多了。 说罢,那胡腮壮汉又将手里头的大刀一挥:“敢跑就宰了你的头。” 施夷光听着,脖子更是又缩了缩,身子蜷缩的更厉害了,被拴在身后的的手抓扯着袖子衣襟的手骨节分明。 咬着牙齿艰难的道:“你不如……宰了,我的头……也好过……痛死!” 那胡腮壮汉听着,眉头也是皱了起来。看着施夷光满面的痛色,面上有些踟蹰。过了会儿,才大刀一挥,道:“原地解决。” 说着,就要转过身子准备靠着旁边的树坐下。 熊章的面上一黑。 施夷光僵住的身子顿住,而后抬起满是痛色的脸色看向已经靠着树坐下来的胡腮壮汉,张开嘴。 “不松绑?”她小声的问道:“裤子谁给我脱?” 那胡腮壮汉靠着树坐着,看着施夷光。 旁边的束发壮汉闻言,勾着唇猥琐的一笑。便站起了身子。 “我来帮你脱。”说着,上前就要脱施夷光的裤子。 熊章的脚步往后退了退,面上绷着。 施夷光见此,缩在地上摇头。 “有人在,我拉不出来。”她无力又痛苦的道。 那胡腮壮汉看着施夷光,想也不想,道:“那就拉在裤子里罢。”说着,就要起身,大刀一挥,便转身。 “待会儿回去再脱。”束发壮汉看着施夷光,笑了笑,回头凑到胡腮壮汉旁边献媚一般的说道。 胡腮壮汉跟着一笑,就挥舞着大刀要向前走去:“拉着他们,继续走。” 旁边的山贼得令,便也跟着起了身,扯着捆着两人的绳子,就向前拉起。 施夷光没办法,只能被半拖拽着起身。拖拽之时,目光再一次扫过旁边围着的八九个山贼。 一旁的熊章看着施夷光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伸出手扶起施夷光。 “真闹肚子了?”他压低声音凑在施夷光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施夷光顺着熊章的搀扶站起了身子,头微微一偏,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你解决前面四个,我后五个。” 熊章闻言,一顿,转头再想看施夷光时,不想她已经挪开了身子,向后退了两步。 熊章看了一眼满是痛色的施夷光,回过头,抿着嘴不再言语。 若是平常女子,早已吓得哭爹叫娘。偏身后的少女,总能想方设法的化险为夷。 他向来信得过自己的眼光。 最前头走着的两个人,是那胡腮壮汉和束发壮汉。两人走在前面,不时凑一堆说着什么。两人的话施夷光听不懂,可旁边几个山贼的话施夷光却是能听懂。 第178章 一刀一个 “这两个人太瘦了。”拿着绳子的人转头看了一眼熊章和施夷光,又回头冲着旁边的拿着长矛的人道:“这次太亏了,兄弟们全出动,却只搞了两个毛都不毛的玩意儿。大哥回去要发火了。” 说罢,转头冲着施夷光跟熊章嘻嘻笑了一声。 “你要吃腿子肉还是胸脯肉?”那人转头看着拿长矛的人笑着问道。 拿长矛的人目光扫了一眼熊章跟施夷光,摇了摇头:“我看大哥倒是不一定会吃掉。” “怎么不会吃掉?除了小娘子留着,这种男丁,每次的人抓住的人都吃掉了啊!”那拿着绳子的人转头看着拿着长矛的人说道。 拿着长矛的人摇了摇:“你看那些人长得怂包挫样。彘都不如,不吃掉作何。这两个,我觉着大哥多半会卖掉。”说着,那拿长矛的人看着拿绳子的道:“去年年初,大哥掳的那小儿可吃了?” 说着,对着拿绳子的暧昧的眨了眨眼。 拿绳子的想了想,恍然:“哦!是了!” 他说着,转头看向旁边的熊章和施夷光,目光扫过,视线落在熊章身上:“这个大哥肯定要玩疯。” 话音一落,旁边的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熊章听得脸越来越黑,施夷光却是像未曾听闻旁边人的话一般,只弯着腰满脸痛色,时不时痛苦的吸着气。 熊章左右各一个。一人牵着捆绑他的绳子,一人拿着把长刀。 施夷光跟在熊章后头,左右两边也是各站一人。一人亦是牵着捆绑她的绳子,一人拿着把长剑。 施夷光身后又跟着三人,三人手里一人拿着长刀,两人操着戟。操着戟的其中一人分别拉着施夷光她们的马。 施夷光还跟在熊章身后,一边捂着肚子,背着的手掩在袖子里不停的小幅度动着。 前头后头的人拉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一开始还带着警惕。一路相安无事,便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上山近些,林子深处,约莫是要到老窝的缘故,身边八九人的神色愈发放松起来。连拉着两人绳子的山贼都背着手,把玩着拉着人的绳子。 似乎被他们团团围住的人,就是插翅也难飞出去。 忽而熊章感觉背后被人一抵。被紧捆的手腕一松。 待他回头之时,身后的少女身子上捆绑的绳子已经松开。在后面说笑着的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身子便如飞影一般,已经掠过了身后的三人。 脖颈上血光一喷。那拿着长戟和长刀说笑着的三人蓦然直了眼。 前头的熊章见此,一瞬之间便袭上最前头走着的两人。施夷光的身形一转,割向旁边的两人。 旁边跟着的四人见到动静,转身准备大呼。 最前头两个大山贼转身的时候,只见着后头的五个小弟脖颈上个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血光飞溅。人便直直的向后倒去。 一只削尖的长树枝直直在他们转身之际,便斜着的插入了旁边束发壮汉的脖子之中。横贯脖颈。 那束发壮汉的眼睛还眨了眨,似乎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脖颈之中的长箭一抽,一道血柱喷薄而出。 旁边熊章还没来得及解决的两人各自拿着刀和绳子,已经傻了眼。站在他的左右两边,僵直了身子。熊章抽出束发壮汉脖颈之中的长箭。束发壮汉身子往后栽倒去。 胡腮壮汉毕竟是老大,跟旁边傻眼僵直了身子的小弟还是不同。一瞬之间愣眼过后,便回过神来。挥着手里的大刀向着熊章就要砍下。 施夷光解决了后面的五人,转身站着。看着那挥着大刀的山贼壮汉。 将抽出来的匕首冲着那胡腮壮汉脑门一扔。 熊章侧着身子躲开胡腮壮汉明显一顿才落下的大刀。 胡腮壮汉还保持着大刀落下的姿势,只是动作缓了许多。插在眉心之间的匕首已经没入,只剩下匕柄。 血流从胡腮壮汉的眉心一滴滴的流出。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向他走来的少年。面目清隽,面上的猥琐和谄媚消失不见。本该怂包的面上带着狠厉。 胡腮壮汉听着面前少年忽近忽远又淡漠平常的声音。身子向后栽去。 “本想放你们一命,我们自己走便是。你偏偏不放我。”施夷光走到胡腮壮汉旁边,蹲下,看着他还瞪圆了的眼睛。对准自己的焦急慢慢涣散开。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就怪不得我了。”施夷光对着那已经慢慢失焦的双眼说着。 说罢,她抽出胡腮壮汉眉心之中的匕首。 脑浆溢出,沾染在匕首之上。施夷光嫌恶的咧开嘴角。有些作呕。她将匕首擩在那胡腮壮汉的棉布衣裳上。擩了又擩。 而后换了个旁边的束发壮汉的身子,又擩了擩。 待她收回匕首站起身子时,顺带拿起旁边的弓。 一旁熊章还没来得及解决的两个山贼已经软了腿,满眼惊惧的看着施夷光和熊章。嘴角哆嗦。 “还不走?”施夷光站直身子,转头看向旁边的已经软倒的两人,声音依旧带着狠厉:“你们的脑袋也想挨刀子了?” 两人见到施夷光如此,知晓自己得了天大的福气,被放过了一马。于是站起身子就要跑。无奈脚软的站不直,于是连滚带爬的向着山林深处滚去。看都不多看倒在地上曾经一起烧杀掳掠共富贵的兄弟们的尸体一眼。 施夷光回过头,目光落在旁边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七具尸体之上。一只毫无波澜的脸上皱了皱,显露出一丝嫌恶。 虽然她是现代人,且受过高等教育。但在某种意义上,她内心却是个对生命的冷漠的人。对于这种人,就像现代犯了拐卖或是奸/杀或是各种罪名却不至于判死刑的人,在她看来,就是该死。死了就死了,也不会有一点儿对生命的惋惜和心疼。 也不会有什么想要给教训他一顿,留他一口气,然后重新做人的机会。 只是有些恶心。施夷光按捺住心中的翻滚,目光扫过面前的几具尸体,转头看了看山林四周。 一旁的熊章目光扫过地上躺着的几具尸体,后面的几个皆是一刀割断了脖子,喉咙都断了,凸在外头,地上留了一摊血。 第179章 不收难民 上头的胡腮壮汉,脑浆一点点的溢出来,留了一脑门儿,又往一旁的耳边流去。他眉头皱了皱,再看向施夷光。 “你经常杀人吗?”熊章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站着,头还不停的转看着四周的山林。 “第一次啊。”她平静的回道。脑袋瓜四处瞧着。努力想要辨出来时的路。 熊章听着,先是眉头一皱。面上质疑之色闪过,紧闭着嘴还是没有开口再问。 “你认识路吗?”施夷光转头,看向熊章问道。 她将才看了半天,也记不起出山林的路要如何走。路盲没办法。 熊章闻言,抬头再看了一眼施夷光,点了点头,走到旁边,翻身上马。 “走吧,我认识路。”他道。 施夷光见此,跟着翻身上马。 前头的熊章已经打着马慢慢的下山。施夷光翻身上马,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躺着的尸体。 眼中嫌恶又恶心。 活该。 施夷光回身,打着马跟上了熊章。 深山之中打着马赶上熊章。熊章走在前头,一言不发。 两人之间都没有说话,快要出山林之时,坐在马上的熊章忽而转头看向施夷光。 “我杀过许多回人,都没有你这般洒脱。”他转头看着施夷光道。 “嗯,然后呢?”施夷光亦是回头,不解的看着熊章。 熊章盯着她,没有讲话。 施夷光一笑:“你是觉得我说我这是第一回杀人,是在骗你?” 熊章还是没有讲话,只看了施夷光笑着的面容一眼,回过了头。 施夷光亦是回过了头,面上有些冷了下来。 “那你就当我杀了很多人咯。”施夷光面无表情的耸了耸肩,而后毫不在乎的道:“对于我来讲,告诉你是‘第一次’还是‘很多次’,没什么区别。” 所以也没什么值得猜忌怀疑的。 熊章闻言,面色一霁,转头想要再说着些什么。施夷光已经扬鞭策马飞奔向前,甩着他在后头了。 熊章还是没有再多讲,跟着扬鞭策马向前而去。 郢都城门处,来往的人络绎不绝。皆是靠右排着队,一个个查着文书放行。长长的一队排了很远。左边是王公贵族车马通行的道,很宽。站了一排操戈执矛的兵士。 即使现在没有车马通行,亦是空荡荡的,畅通无阻。跟右边排了长长的队伍成了鲜然的对比。 这是进城的门,旁边有出城的门,在这个时刻,城门处疏散,寥寥无几。 这几日,也不知为何,守城的兵士们比平日多了许多。有些喜欢道听途说的闲人便说,是因为那贵族里头有公子走丢了。 具体是个什么缘由,真要说清楚,也没人能说清。只知站在城门处守着盘查的士兵比平日多了些许严肃。 施夷光跟熊章连夜赶路,策马狂奔到郢都城的时候,已经是两日后了。 两人穿的还是那猎人妇给的粗布衣裳,因为在山林里头撕扯过,便变得有些褴褛。上头还带着些许血迹。摸爬打滚加上风吹日晒,这血迹变成了深褐色。 熊章和施夷光两人,头发凌乱,面上布满灰尘。特别是熊章,满脸胡子拉渣。 加上已经许久没有洗澡,身上又带着臊臭味儿。一站在城门处,不要说官兵,就是旁边排着队的穷民们都是纷纷捂住口鼻,退避三舍。口中满是嫌弃之语。 施夷光跟熊章却是置若罔闻,只朝着左边贵族马车通行的门边而去。 城门处站着的兵士见此,亦是操着戟上前,冲着施夷光和熊章面色嫌恶的呼喝:“哪儿来的难民!郢都城不接战乱民,快些走远!” 施夷光走在前头,看着那兵士,站住了脚。而后转头,看向身后的熊章。 熊章看着那兵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褴褛的不成样的衣襟,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满是胡渣的下巴。咳了下,清了清嗓子。 “我是楚宫柳先生的弟子,可能通禀?”熊章站在城门处,看着前面的守城兵士,开口问道。 那兵士们听着,面面相觑。 柳先生是宫中先生,虽然没有官职,却是鼎鼎大名的。亦是大王子聘请的先生之一。 柳先生外头还是其他的弟子?城门处的守卫兵士,看着熊章 “出示文书呢。”旁边的兵士看着两人说道。 “正是因为文书丢了,这才到这边请求通禀。”熊章站在城门外,声音清冷却淡定的说着。 话音一落,站在旁边的有一直没有出过声的兵士拿着手里的矛便呼喝道:“又是一个想要乱入城门的穷民,滚滚滚!” 郢都城内繁华安宁,有些他国战乱之地的人,没有楚国的文书,总是用着攀亲富贵的方式混进城里头。 这两个人还是比较傻的,只买了两匹马装模作样。有些聪明的,在入城之前,不仅买两匹马,还偷了干净的棉布衣裳,将一身拾掇的整洁干净,跑来说是哪个大人的门客或者谁谁谁的弟子。 结果一般都是迋人,害的他们也会被训罚。 城门的兵士拿着戟赶着人。熊章跟施夷光被前头的矛和戟戳的只往后退。 熊章皱着眉:“迋不迋人,替我传上一声便知了。” “不迋人倒好,迋人被训的却是我们!”兵士们呼喝着,也不给丁点儿面子。 旁边排着队瞪着过城门的人们纷纷转头看着热闹。 这时从城外飞奔来一队快马,上头坐着铁兜鍪戴长剑的兵人。面目冷峻。 这是直属王宫的铁骑队。 见此,本来还吵闹着的兵士赶紧往后退开,一边挥着长矛亦是挡着施夷光和熊章往后退开。旁边的兵士走到城门正中央和前头,将挡马的避马刺桩一一撤开。给面前的铁骑队让路。 城门上有身戴长剑的军士跑了下来。 “可有踪迹?”那跑下来的军士问道。 铁骑队上坐在最前头的军士面上冷峻,他带着兜鍪的脑袋摇了摇:“西南以东二十里,无。” 闻言,那马下传话的军士长长一叹,而后想也不想便转身要上城楼。 “等等!”一声高呼传来,制止了军士正要进门上城楼的脚步。 连带着旁边的众兵士和过关的民众都转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你们这是,在找人么?”施夷光站在执着长矛的兵士后头,惦记脚尖看向那跑向城门里头的军士,大声问道。 第180章 换洗 那军士看着施夷光,眉头皱了皱,没有讲话。 旁边的兵士见此,拿着长戈就要敢人:“滚呐!吃了豹子胆么?!” 说着操戈就要向着施夷光砍去。 马上坐着的和跑向城内的军士也不开口,只冷着脸看着这边。 戈砍来,施夷光一侧身躲过,旁边的兵士一见,哎娘竟然会武?乱世刁民不成? 于是几个人操着手里的长矛就刺来。 旁边被围住,施夷光也是躲无可躲,便顺着刺来的矛抓去,一扯,操着矛的兵士往前一耸,整个身子都有些站不稳。 身侧又有戈砍来,施夷光借着手上的矛的力,一翻身,旋到半空,躲过了那砍来的戈,旋空翻了个跟斗。而后也不给旁边的兵士们机会,顺着人一拉,身子一转,站在了操着矛的那兵士身后,手指嵌住了他的喉咙。 还要上前的兵士们皆是不敢再刺,只看着挟着兵士的施夷光,想要大喝。 这时旁边站着一直未曾开口的熊章却是上前一步,大声喝道:“吾乃楚宫王子章,何人敢拦!” 众人皆是一愣,旁边几个操着戈的兵士回头,目光从施夷光身上转到了熊章身上。 看着面前粗布麻衣破旧不堪,须发凌乱不便本相的高个子,有兵士上前呼喝动武。 不想一直站在城门中没有动作的军士却是大喝一声:“都住手!!” 城门前的兵士们皆是顿住,转头看向从城门之中走出来的将才那个军士。 那军士大手一挥。 本持戈相向的兵士们得令,将手中的戈矛皆是一收,整齐的挺立着身子看向那军士。 旁边一直坐在马上,头戴兜鍪身佩长剑的军士亦是翻身下马,跟在了那军士身后。 城门军士走到了熊章面前,目光扫过他的身上。须发太乱,浑身脏乱不堪,已经让人看不出他本来的面目。 “你将才讲,是何人?”那军士站在熊章面前,看着他,冷着脸严肃的问道。 熊章偏过头,满脸风霜胡渣的脸对着那军士,却丝毫没有怯意。看向那军士的眼睛带着气势:“吾乃楚宫王子章。” 话音一落,城门旁的兵士哈哈笑了起来。 熊章还没来得及讲话,旁边佩剑的军士转头狠厉一蹬。 那笑着的兵士们顿时住了声音,挺身立着不敢多动。 “可有信物?”那军士回过头,看向熊章,虽然面上还冷着,细细听着,语气已经有些许软了。 熊章摇了摇头,淡定自若的回道:“身外之物全然丢失。” 那军士听得眉头一皱,抿着嘴打量着熊章。 “直接带上去给大人看罢?”旁边的骑马军士偏头看向那城门军士。 城门军士想了想,正准备点头。城门之上传来了一军士的声音。 “大人传令,带人上来!” “诺!”那城门军士得令,对着上头的军士回应。 而后便偏身一揖:“公子,请。” 熊章见此,也不推脱,向着城楼上而去。施夷光亦是自觉的跟在了后头。 只留下城门处的守门兵士们面面相觑。 施夷光跟着熊章上城楼的时候,边看见了城楼里头的一个中年人背着手来回踱步,带着焦急。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身看来,目光落在熊章身上。先是踟蹰,一眼之后,便带上了不可思议,张着嘴惊喜道:“章儿?” 施夷光抬头看了眼城楼中的子期。她记得,熊章跟她讲过,这是子西的亲弟弟,亦是楚昭王的亲哥哥。 熊结,字子期。楚国大司马。 比起子期的激动和不可置信,熊章倒是淡定了许多。他站在城楼之中,举起手,对着子期微微弯腰,并着手往上推了推:“叔父。” 看着面前虽然脏乱不修边幅,礼仪却做得一丝不苟的人。听着那声音,子期顿时脚一软,一尻子跌坐在地上,看着熊章手捶地而哭:“章儿!!!” 施夷光跟在熊章身后,被子期突然嚎出来的一声吓得缩了缩脖子,抬眼看向坐在地上激动哭着的子西,嫌弃的扁了扁嘴。 不是说古代身居高位者,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么? 熊章见此,走到子期旁边,双膝跪下,伸手扶着子期,道:“劳叔父牵挂至此,是章儿的错。” “你可算回来了!”子期一边抹着泪,一边顺着熊章的搀扶站了起来:“你不晓得,你父王因为你的缘故,已经闭朝多日了。” 熊章一边听着,一边将子期搀扶到楼内的软毯上。 子期顺着熊章的搀扶坐在软毯上:“还有你母后,因为思念你的缘故,不食不寝已经好些许日子了。整个人都削瘦了一圈儿。” 熊章没有说话,只听到‘母后’二字的时候,眼中黯然凌厉之色一闪而过。 “嗯,这就拾掇,准备入宫。”熊章搀扶着子期坐下,而后坐到了子期对面,开口说道。 子期忙点头:“正是正是!快些沐浴更衣,整装笄发,准备进宫。” 说罢,子期又吩咐了一旁的人入宫报信,这边开始安排起熊章准备沐浴更衣。 安排完,才发现旁边还跟着个随从。 “你还在这儿愣着作何?也跟着去换洗啊!”子期瞪着施夷光,催促道:“莫不成王子还要等你?” 施夷光看着转身进隔壁室的熊章,回头看向子期,摇了摇头:“王子进宫便是,我只是一介莽夫。”自己回去洗个澡便是。 子期听着,看向施夷光:“哦?原你不是章儿的随侍?” 说着,转头看了看旁边,又看向施夷光,愣道:“不是随侍那你干嘛跟他一道上来?” 施夷光看着子期,傻眼眼:“什么意思?我不跟他上来,莫不成在底下当沙袋子让那些兵士戳洞洞?” 子期听着施夷光的话,也是傻了傻眼。 “不是随侍,我救了他啊。”施夷光一身浊气,凌乱不堪的头发绞到耳边,看着就像是山里头的野人。 子期闻言,恍然。而后笑了起来,欢快的接道:“那你也去洗漱更衣,待会儿进宫必然有大赏。” “不用,我先去找令尹大人。”施夷光摇了摇头。 第181章 归家 “令尹大人?”子期看着施夷光,一听到子西的名头,就正色了起来。 “你找哥哥作何?”他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看着子期,想了想,还是回道:“我乃令尹坐下门客,当日北山之上同行,此番回来,自然该先去向大人回复,以免牵挂,再者,就算王上要见,想必大人也会有安排。” 听到施夷光的话,子期点了点头:“既然是哥哥的门客,那请先生亦是沐浴,而后我会送先生去哥哥处。” 施夷光冲着子期摇了摇头:“不用沐浴了。我归家沐浴整装,然后去见令尹大人便可。” 子期听着,有些犹豫。而后看向施夷光,想了想,点了点头:“可矣,我派军士送先生归家。” 施夷光点了点头。而后走到隔壁的屋室口,垂着眉眼冲着里头一揖,声音带着恭敬,道:“王子,鄙人先行归去了。” “嗯。”里头传来了熊章的应声,也不阻拦。 施夷光辞别子期,被他派来的军士护送到自己的院子外头。 院子里头空无一人,院子中的朝菌花抽了新绿。生机盎然。 院里也落了一层枯黄的叶。都是冬日还没来得及清扫的旧叶。 施夷光站在院子外头,目光扫了一眼,也没有开声叫半儿,只撑着手往院子里头翻了去。 “你们归去罢。”施夷光冲着院子外送自己回来的军士说道,说罢,也不待他们回话,便径直向着自己的屋子走去。 她离开的这段时日,半儿不在。 是被接去令尹府了么? 身上没有钥匙,施夷光是翻窗进屋子的。 烧了水,沐浴净身。身上太脏,洗了很久,又换了几次水,才洗干净。 施夷光呼着气,一边擦着干了的头发,一边走到桌案边抹起了黑油。待裹好了胸,穿好青布衣裳,施夷光站到门口。迎着暮春的暖风挽起了发。 便看到了不远处的马车缓缓行来。 马车还没有到,便见着上头有一个小儿,往底下一蹦,便朝着院子急急的飞奔而来。 身后跟着一条急冲冲的大黑犬。 “秉文文文文……!!!”半儿向着院子飞奔而来,大声的呼喊道。 施夷光一边挽着头上的发髻,一边看着向着院子跑来的半儿,嘴角轻轻勾起,眼睛里荡起了点点笑意。 半儿跑进院子,瞪着脚一翻,便冲到了施夷光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她的大腿汪汪大哭起来。 跟在后头的大黑犬看着一翻蹦进院子的半儿,在院子外头摇着尾巴甩着舌头,对着院子里头的施夷光呼呼哈哈吐着舌头。 施夷光将挽好还没有固住的发髻被一冲而来的半儿撞的便是一散。 头发散开,施夷光干脆收回手,任由头发披在脑后。 她看着抱着自己大腿汪汪直哭的半儿,伸出手轻轻的**着他的脑袋,笑道:“不怕,我不是回来了么。” 半儿仍旧哭着,张着嘴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因为哭声太大,不停地啜泣,让施夷光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 施夷光无奈,只能蹲下身子,一边揽着半儿小小的肩头,一边安慰着。 不大会儿,那马车已经驶进,车辕上的人跳下来,先是冲着施夷光一揖,而后恭敬的大声开口道:“秉文先生,大人差我来接您。” 施夷光闻言,抬头看向冲自己作着揖的风村。 “好了没?人都到门口来接我们了。”施夷光回过头,冲着还抱着自己哭着的半儿开口道。 半儿闻言,一边抹着泪,一边啜泣着,从施夷光的怀中抬起头,看向院子外的风村。 “你看,黑犬都在笑话你。”施夷光伸手,指了指院子外头冲着这边晃着舌头欢快的绷着的黑犬,说道。 半儿“噗嗤”一声笑,鼻涕一坨喷薄而出。 施夷光赶紧侧身,躲开了来。然后也忍不出半是嫌弃半是心疼的笑了起来。 半儿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用手抹着鼻涕擦到旁边的阶梯上,而后旁边水缸旁边舀着水洗了把脸。 施夷光再次挽好头发,看着已经洗好脸,还盯着自己一下下啜泣着的半儿:“可好了?好了我们就要走了。” “嗯!”半儿看着施夷光,使劲儿的点了点头。 施夷光笑着,便向着院子外头行去。 半儿先跑了两步,走到施夷光前头,掏出怀里的钥匙将院门打开。打了个嗝。 而后一边打着嗝,一边跟着施夷光走出院子,又回身将门关上。 “先生,请。”一旁的风村身子往旁边挪了半步,冲着后头比了个请的姿势。 施夷光偏头,才看见后头还跟着一两褐色缲布大马车。 她回头,冲着风村礼貌的点了点头:“有劳了。”说罢,转身向着那辆大马车而去。 身后的半儿跟着小黑犬一起跳上去。 马车缓缓行驶。施夷光端坐在马车里头,看着面前不停打着嗝的半儿。 “这些日子,你都住在令尹府上?”施夷光看着半儿问道。 半儿一边打着嗝,一边点头道:“他们说你死了…嗝…把我接去了府上…嗝…” “死了?”施夷光皱眉,看着半儿:“怎么死的?掉崖么?” 半儿奇怪的看了施夷光一眼:“掉崖?不是说你是为了…嗝…救令尹大人,被大虎拉到山里头…嗝…吃了么?” 施夷光听着半儿的话,皱着的眉头深了深,而后看了半儿一眼,回过了头,深思起来。 所以他们掉崖的事,并没有被发现? “那你到底是…嗝…是掉崖,还是被大虎抓了?”半儿红着的眼睛看着施夷光,一边恼火的锤着胸口,一边好奇的问道。 施夷光转头,看着半儿,笑道:“反正我不是回来了么。你呢,我不在这些日子可有看书学习?” 半儿本还想问,一听到施夷光的话整个嘴都扁了起来:“…嗝…哪里有心思学习啊!嗝!先生走了,一想到,若是你不在了,…嗝…天昏地暗的。” 说完话,施夷光还没回,半儿便直起身子捶起胸口,一脸烦躁:“忒烦,怎么一直嗝!!” 施夷光见此,也不再多问。只坐在一旁看着半儿嘻嘻的笑了起来。 第182章 入宫 施夷光的马车没有向令尹府而去。径直向着东南的皇宫处而去。 走到正街之时,便见到了军队护送的撵鸾。马车停下,外头的风村没有叫唤施夷光,施夷光便没有动。只侧着身子,撩了撩车帘看向窗外。 街道两旁的行人跪了一排又一排。皆是低垂着头匍匐着身子。 街道中央有一架黑绸撵鸾,用金丝绣着边,黑绸上面有彩丝飞鸟。前后各有军队护送。撵鸾在街道中央被抬着前行,暮春的风吹起黑绸布的金丝角,里头的朱褐色锦缎若隐若现。 施夷光目光扫过旁边跪了一地的白丁,回过头放下了车窗帘。 “那是谁?”半儿亦是跟着放下了另一边的车窗帘,转头看向施夷光。 “宫中的贵人。”施夷光轻声回道。目光落在马车前的车帘上。 话音落下,外头想起了一阵对话。下一刻,风村的声音便在车帘外头响起。 “秉文先生,大人来了。”风村说道。 半儿看着施夷光,见她面色淡定。便上前将车帘撩开。施夷光弯着身子走出了车外。 子西垂手站在车外,看到施夷光,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并着,作揖行礼,双手上推以示尊重:“先生。” 施夷光下车,对着子西,亦是双手并着,前推往上,作揖行礼:“大人。” 子西抬头,看了一眼施夷光,眼中神色波动。他向旁边走了一步,冲着旁边更大的一架马车做了个‘请’的姿势。 施夷光向着旁边亦是一退,谦逊的对着子西比了个‘请’。 两人上了马车,车辕上坐着车夫和风村,半儿跟黑犬只能坐回将才的马车之上。 马车顺着街道上继续行驶。跟在旁边的军队自行让开。子西的马车很快便跟到了撵鸾后头。 马车之中,施夷光跟子西相对而坐。 “承蒙先生厚爱,危急存亡之际还想着申,舍己为我!感激涕零。”子西跽坐在对面,看着施夷光,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言语之中皆是感动:“申无以为报。若先生有求,申当肝脑涂地。” 施夷光看着面前感激之色毫不掩饰的子西,知晓他是为北山之中她那马尻子一箭念念不忘。她嘴角抽了抽。 此刻态度,以及自称。让施夷光都有些许尴尬。 “大人缪言,不过一念之间所为,无甚恩德。”施夷光亦是跽坐在子西对面,语气恭敬谦虚。 子西闻言,面上更是感激:“一念之间所为,才是本心所向。”说着,子西冲着施夷光双手高举,行了个空首大礼:“感念先生,无以为报。” 施夷光身子往后挪了挪,冲着子西垂首亦是行了个礼。 行罢,子西端正的看向施夷光:“今日之后,先生有所求,说与我,只不违道背义之事,申当尽力。” 施夷光本习惯性的想开口拒绝,此刻听到子西的言语,拒绝的话砸舌尖打了个转儿,又被她咽了下去。 “允诺?”施夷光看着子西,说的有些缓慢:“别的我不求大人,只一事。” “先生请讲!”子西闻言,想也不想便开口问道。 施夷光端坐着身子,看着子西,片刻之后,道:“我求,受礼于府上,大人能保我安康。” 子西本已做好了被提什么大要求的准备,此刻听到施夷光的话,面上一顿。 “嗯?”他看着施夷光反问道:“安康?” 施夷光看着子西,坚定的点了点头:“对,安康。大人可能给?” 子西闻言,看着施夷光没有回话。 这要求,乍一听起来,倒是简单的不像话。可认真一思索,里头的弯弯绕绕就大了去。 子西敛下眉眼,垂着头,思虑起来。深思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施夷光,点了点头:“在不背道叛义、不损楚国的前提下,我定然保先生一个安康。” 施夷光听着,却是没有答话。只敛下了眉眼。 这一承诺,乍一听起来,倒是无懈可击又暖心。可认真一思索,便知这是废话。子西这个承诺,可不算多有分量。 一般的危险,她自己当然能解决。若真要遇到她都不能解决的麻烦,牵扯的就多了去。偏还有个先决条件,不能牵扯到道义和国家。 施夷光抬眉,看向子西。他面上的感激之情还在,只是眼神之中已沉着下来。 施夷光勾了勾唇,也看不出是嘲讽还是开心,淡淡的道:“那便先谢一声大人好意了。” 都是活成了人精的,再大的恩德到了他们的心里头也得暗暗的过把秤。哪里来的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不过就算子西对她未曾推心置腹的相对,施夷光心中却是不会责怪的。 一是子西这样的人就算是算计和掂量大多也是为了国家。私心倒是没多少,道义身心全扑在了国家的大臣是施夷光这种人没有立场批判的。二是施夷光本就没有对子西施以恩德,不过是弄巧成拙,又哪里来的资格去要求子西对她肝脑涂地呢。 马车缓缓行过,颠簸之后又趋于平稳。 走走停停,到了宫中下了马车,走向正宫殿处。转去殿旁偏屋盘发净手之后,便跟着子西走向了宫殿之外。 施夷光等候跟子西等候在外殿。有宫人进殿通传。 里头的楚昭王跟才迎接到的熊章说着话。 子西先进了去。留下施夷光一人候在殿外。 这一站,就站了许久。 正是暮春之末。天朗气清。大多是晴日。施夷光站在宫殿外的庭廊之下,有暮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她站在庭廊之下久了,被直射的阳光照得有些热。头上包着的发髻整整齐齐,却有一两根发丝垂下来。 她垂目站在殿外。不大会儿,便听见殿内出来了个内官,走到施夷光旁边,笑着道:“先生,王上有请。” 施夷光垂手进了殿中。 宫殿中雅雀静默。两边皆是站着侍者或是官员。施夷光只微微垂着头,目不斜视的入了殿中。 “草民秉文,拜见大王。”而后拂袖并手,跪下俯身,并着的双手放在地上,头点地,行了个稽首大礼。 施夷光跪下,片刻之后上方便响起了楚昭王温和的声音。 “秉文先生请起。” 第183章 所求 施夷光起身,对着上头的楚昭王垂着首,规矩端庄,恭敬不逾越。 楚昭王满意的看着施夷光的模样,不宠不惊。 “寡人听章讲,是先生舍生救了他?”楚昭王说道。 闻言,施夷光偏头,目光瞟了眼一旁跽坐着看着自己的熊章,回过了头。低声道:“应当的。” “先生大德,救寡人王子于危难,不知先生有何求?”楚昭王跽坐在上方,看着施夷光,开口问道。 施夷光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草民无所求。” 若是平常的圣人先生,那也是推脱委婉之言。在施夷光这儿,却是正儿八经的不想求。有所求,就有所献。礼尚往来,自古有之。 宫殿之中安静了片刻。而后楚昭王又开口道:“先生贵德,施恩不图报。无所求恩,不过,寡人有所求。不知先生肯应否?” 施夷光闻言,眉间微微蹙了蹙,抬头看向楚昭王:“王上所求,与我有关?” 楚昭王似乎没想到施夷光会这般问。 他看着施夷光,点了点头。 “先生可能应?”楚昭王说道。 施夷光闻言,抿着嘴看着楚昭王,而后才低下眉眼,避开楚昭王的眼神,亦是尊重。 “不知王上何所求。” 楚昭王端坐在桌案之后,闻言,便开口道:“寡人有两个儿子,章已经有了先生,小儿宽顽劣,却没有正经的先生教习。” 此话一出,包括旁边的一直跽坐着的熊章,和殿中站着的施夷光,脸色都微不可查的变了变。 施夷光低垂着头,没有回话。 “先生以为如何?”楚昭王又开口问道。 施夷光闻言,抬头,看向楚昭王,摇了摇头,回道:“草民鄙见,不可。” “为何不可?”楚昭王看着施夷光,反问道。似乎没想到施夷光这么干脆就拒绝。 “小子鄙薄短浅,宽王子高贵,不敢随意应诺王上之请。”施夷光看着楚昭王,答得也是淡定极了。 “哪里鄙薄短浅?寡人瞧你将朝儿倒是教的挺好。”楚昭王看着施夷光,说道。 施夷光垂着头,无人察觉之时翻了个白眼。那是不知道熊朝私底下的模样。 “怎么?先生仍旧不愿?”楚昭王看着底下站着垂头敛眉深思的施夷光,微微皱着眉开口问道。 施夷光有些踟蹰,片刻之后,抬头看向楚昭王,凛然道:“我已受聘于令尹府上,论忠论义,不当侍二主。” 话音落下,楚昭王还没讲话,一旁的子西却是跽坐直了身子,开口道:“若是如此,先生不必担心。虽入申门下,申亦为楚国而行。今先生另谋,聘于王子宽,亦是为楚国而行。故而同忠同德。申更不会因为先生离府另教而心生不满。” 上头的楚昭王没有说话,施夷光亦是偏着头,看着跽坐着的子西,亦是没有回话。 “令尹大人都这么干脆,秉文小先生怎么还如此扭捏。”一旁的另一个大夫开口笑着揶揄道。 施夷光转头,看向那说话的人,这个大夫,她自然认识。当年长卿先生来楚时,对她讲的第一个人是令尹熊申,第二个人便是面前的这个老者。 楚大夫,申包胥。是伍子胥心心相惜的老友。也是伍子胥旗鼓相对的对手。 当年吴国进攻楚国几近灭国。便是面前这老头,跑去秦国借兵。在秦庭外头不吃不喝哭了七天七夜。这才感动了秦王,发兵救楚。 这也是后来历史上著名的‘哭秦庭。’ 申包胥看着施夷光,目光落在她那双看似沉静的眼睛上。对视一眼,那双琥珀色的双眼里头隐藏着的不安分和狡黠,让他笑容一顿。 一眼之后,施夷光回过了头。其实对于她来讲,入楚宫,能做王子先生,看似已经是天大的荣耀。 但她想不通一点。 明明她跟熊章同生共死过,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楚昭王都该劝她为熊章所用。共患难的情谊也不是那么好得的。 可现在不仅不将施夷光放在熊章哪里,还把她放在了同是嫡子的胸宽那里。 这是什么个意图? 施夷光摸不到头脑,也不敢妄自应允。 再者,施夷光从一介平民,若是搅入了楚宫之中,前途未卜。这事儿是一开始她便排斥的。 “先生应是不应?”上头的楚昭王又开口道。此时声音已经不似一开始的温和了,带着些许的不满。 他登上这王位之后,还没见得这般推拒自己的人。 施夷光抬头,看着楚昭王,坚定的摇了摇头:“草民不敢应。” “不敢应?”楚昭王反问道:“先生这话倒是怪哉。何为不敢?” “我非楚国贵族,身贱卑微,如何敢乱应?”施夷光站得笔直,看着楚昭王,面上板着。却也没有怯意。 “非贵族如何?”楚昭王听着施夷光的话,似乎懂了她所指,接道:“我楚国虽贵族之外难以入仕,却也不是没有。多有贤德大才之人做我楚国高位者。先生若有大才,有何不敢?” 楚昭王勉强算得上个贤明的君主,比起他爹那个逼走伍子胥招来灭国之灾的楚平王来讲,对于贤才之士多有爱戴。 “草民自然知道,伯郤宛便非楚国贵族之人,亦能官至楚国大司马。”施夷光看着楚昭王说道,话音不卑不亢,似乎说的只是一个事实,倒没有讽刺谁。 只是话音落下,宫殿之中一瞬便安静了起来,赫然无声。 旁边跽坐在子西位下的楚国大司马子期,面上却是板了起来。 前司马伯郤宛非楚国人,为人忠贞禀直,又擅长带兵打仗。也曾是立下了赫赫战功。就这么一个忠义之士,却因太子少师费无忌谗言,被前令尹囊瓦斩杀。且灭了全家,烧死了伯郤宛一家子人。 只剩一根独苗苗伯嚭(pi三声)逃到了吴国,被吴王阖闾收留。如今已官至吴国太宰。 这伯郤宛就是非楚国贵族入仕,官至高位,结果呢?正因为不是楚贵族,当时被小人谗言却无人替他说话。谁让贵族都抱成了一团呢。 直到八年前,柏举之战,吴国一路打到楚国老窝郢都,囊瓦叛国,逃到郑国。弃国家于不顾,被楚昭王大骂是误国奸臣,偷生于世,犬豕不食其肉。 那之后楚昭王也是一直痛恨着囊瓦。 这会儿施夷光好死不死,还满脸淡然的把伯郤宛说出来。倒是说黑了一殿人的脸。 楚昭王看着施夷光,板着脸,带着怒意。 施夷光不待楚昭王说话,便有又接道:“如今王上要聘我为楚事。不敢拂,但有一言,不得不问。” 楚昭王板着脸,看着施夷光,过了片刻,才沉声道:“先生请讲。” “大王招揽我,到底是为了给王子求老师,还是为楚国招揽才人?”施夷光站的笔直,看着楚昭王认真的问道。虽然话语带着傲气,配着她的这幅模样倒也不违和。 似乎正是该这般,少有妄自菲薄。 “有何不同?”楚昭王看着施夷光,听着她的话,面色沉着。 第184章 三求 “自然不同。”施夷光看着楚昭王摇了摇头:“至少于我来讲,是不同的。” “那依先生所言,当如何?”楚昭王道。 施夷光看着楚昭王,静默了片刻,而后才道:“若王上愿意,可做章王子侍读,陪侍左右,讲经解惑。却不以师之礼,更无师之名。” 闻言,一旁的子西看着施夷光偏了偏头。 聘为王子先生再三推拒,本以为不管如何傲慢也带着些许故作姿态。这会儿干净利落的应下,却是只做一个侍读。 楚昭王看着施夷光,深思片刻,而后又转头看向一旁跽坐着,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的熊章。 施夷光话音落后,殿中一时无人应声。 施夷光端站在殿之中,也不慌忙,就那样平静的等着楚昭王回复。似乎楚昭王不讲,她也不再做声。 “可矣。”良久,楚昭王才开口应道:“寡人应耳。” 施夷光见此,再此对着楚昭王伸出双手,并着一礼,面色平静:“秉文谢王上垂爱,定当竭心尽力。” 楚昭王总算是满意的看着施夷光点了点头。而后他似乎还有些不确定,又看着施夷光问道:“先生可还有所求?” 施夷光听着楚昭王的话,抬头看向他,脑子中闪过些许念头。 “所求王皆应?”她看着楚昭王问道。 “先生请讲。”楚昭王也不说应不应。只让施夷光先讲。 施夷光也不推拒,看着楚昭王,回道:“有三求。一求,有独居,不可扰。” 她做陪读,在楚国这个环境下,必然是要住在宫中,长随熊章左右的。不管是跟熊章住,还是跟他的随侍们亦或者其他人住,都是施夷光不愿的。 “允。”楚昭王坐在上头,看着施夷光点了点头。 “二求,家中有弟和一犬,能随我同住于宫。” 半儿是陈音托付给她的,她既然答应了,自然不能丢下他一人不管。还有那条狗,若放在院子里头不管,早晚饿死。 楚昭王还以为是个什么要求,一听施夷光的话,想也不想便应声道:“允。三求呢?” “三求。”施夷光看着楚昭王说道,说至此,停了下来。做着深思状。 “三求为何?”上头的楚昭王开口问道。 施夷光沉吟了片刻,看向楚昭王,才道:“这一求,以后到了,再跟王提,可允?” 楚昭王听道施夷光的话,先死有些犹豫的皱了皱眉。 “在不涉及楚国利益和国体情况下。”施夷光补充道。 闻言,楚昭王这才点头:“允。” 施夷光跪下谢恩。 “那下周日曜日,便搬来宫中罢。有劳先生了。”楚昭王对着底下的施夷光说着,而后伸出手比了比旁边坐着的熊章的下手座。 施夷光应声,弯着腰退到熊章旁边的木垫上,恭敬的跽坐了下去。 “那先生所住处,便由章来准备罢。”旁边的熊章看着施夷光走到一旁坐下,转过头,看向上头的楚昭王说道:“先生愿屈尊前来教习章,虽不能行师之礼,章自当尽心。” 楚昭王闻言,看着熊章,面上没有多余的脸色,只肃颜点了点头。 宫殿之上,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楚昭王问了熊章失踪的来龙去脉。熊章皆是言简意赅的回着。没有提到追杀之事,更没有提到他跟施夷光之间的事儿。 只粗略说了被大虎追掉落悬崖的事儿。 施夷光在一旁坐着,她不知道熊章为什么不向楚昭王说清楚。按理说楚昭王是他亲爹,这事儿知晓有人追杀,必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但熊章依旧没有说。是熊章自己的原因,还是楚昭王的原因,施夷光不得而知。 天色再晚一些的时候,施夷光看着楚昭王的眼色,告了退。 子西让施夷光先行归家。这几日劳顿,王上许她在家休息。待到下日曜日卯中进宫便是。庭院由学生熊章替她选。 住的屋子庭院交给熊章选,施夷光倒是放心的。 施夷光在内官的引领下,向着宫外行去。垂首敛眉,一派恭敬端庄不逾越的模样。 走了好一会儿,本要转出了宫门。旁边却来了个年纪稍长的宫娥。 “尤内侍请等。”那年长的宫娥出声叫住了带着施夷光的内官。 那内官闻言,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从岔道上走来的宫娥,面上带着惯常的笑意,道:“孚离姑姑有何事?” 那叫孚离的老宫女走到尤内侍的面前,伸手作揖行礼。 尤内侍回礼。 “王后听闻秉文先生从殿中出来了,遣妾来请去一聚。”孚离看着内侍,目光也没有落在施夷光身上。 尤内侍面上先是一顿,而后有些犹豫道:“这……王上吩咐臣将先生送归的。”(注1) 那孚离闻言,笑着道:“王后只是来遣先生过去一叙。因着大王子的缘故,也想亲身谢一番先生。尤内侍跟王上回复请先生过去便可。” 尤内侍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王上所托不敢不做。我跟你们一道儿去。完后再送归先生便是。” 一直站在身后没有说过话的施夷光抬头,目光扫了眼前头站着的尤内侍,又很快低下了去。 孚离也不好再多说,便笑着转身,对着施夷光比了个请字:“先生,请。” 说完,也不待施夷光回话,便起身向着岔道上行去。 似乎请的只是尤内侍,由始至终倒是没问过施夷光一句去不去。这在崇尚礼仪的时代,尤其是阶级制度森严的宫中,倒是稀奇了。 施夷光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抬头又扫了前头走着的孚离一眼。 暮春之时,宫廷之中的牡丹园开的正烂漫。五彩斑斓各色拥簇在一起,整个牡丹园里头锦绣繁华。 施夷光被带到牡丹园的时候,心里头是有些奇怪的。按理说,这个时候的楚王后,是不会有心思在花园里头赏牡丹的。 “王后,秉文先生带到了。”孚离走在前头,冲着楚王后弯身作礼。 “草民秉文,拜见王后。”施夷光在孚离让开之后,双手端举,对着跪下,作揖行了个稽首大礼。 第185章 王后 楚王后坐在杨树下的石凳子上,脚边睡着只通体洁白的丹顶鹤,盘着头蜷缩在一旁晒着太阳憩着。楚王后一手撑着旁边的石桌,一手放在髀间。转头,端端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施夷光。 她眼里还嵌着点点泪,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才缓缓开口道:“吾闻言,是先生救吾儿章于危难?” “草民不敢居功。”施夷光还跪着,没有起身,垂着头,看着面前的石板,声音没有起伏。 “那先生可有救我儿?”上头楚王后的声音又传来,带着悲悲戚戚的余味。似乎对于熊章突然的失踪,到现在还没有从悲伤之中回过神来。 施夷光垂着的头默然,觉得有些奇怪。 “回王后的话,不过是草民与王子相互扶衬,到没有救其一说。”施夷光回道。 “先生倒是会讲话。”楚王后说着。说罢,停了停,施夷光也不接话。 片刻,楚王后长叹了声:“本想着,若是先生救吾儿,不管如何也该相报恩情的。” 说至此处,楚王后的话音却停下。定定的看着面前跪着的施夷光。 施夷光垂着头,跟个傻子一般,楚王后不问,就算话中有话,她也当不知道,一句不接。就跪在那儿,垂着个头,让人想看她的神情也看不到。 “那到底是先生救了吾儿,还是吾儿救得先生呢?”楚王后忽而有开口问道。 听着执著于到底谁救谁的楚王后的话,施夷光目光一闪,心中警铃大作。 这么执着于这样问。难道是因为悬崖上熊章替她挡箭的事儿? 宫廷中人还不知晓熊章如何失踪的,以她对熊章的了解,熊章就算对楚王后说,也不会说的那么详细。 施夷光垂着的面色沉下,阴郁从眼中闪过。 “互相抚衬,倒也不存在谁救了谁。”施夷光一瞬之间敛好了神色,平静的回道。 楚王后面色沉了沉,拿起帕子,再按向眼角,面色一瞬之间又恢复了凄凄。 “先生请坐。”她道:“王上的殿中先生都是坐而论,到吾这儿,却是跪而言。王上知晓,怕不是一翻责问。” “诺。”施夷光也不推脱,应完也不多接话。起身坐到旁边的石凳之上。 楚王后此时偏头,看着闷闷的施夷光。 “先生跟章皆是一月多了无音信。这段时日,不知在何处?”楚王后一边按着眼角,一边关切的问道。 施夷光依旧微微垂着头,看着前头开的正艳的黄牡丹。 “王后这些,可去问大王子的。”施夷光此次回的利索干脆。 她跟这楚王后,越相处越觉得怪异。加上楚王后又是楚宫之中唯一一个正儿八经跟越宫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施夷光愈发不想在这儿多呆了。 楚王后回过头,又是一声轻叹,面上带起关切和心疼之色:“章儿怕吾忧虑,不肯告知吾。” “大王子诚孝,处处为着王后想,心诚之念令人感动。”施夷光垂着头,依旧看着那朵黄牡丹,开口说道。 楚王后听着施夷光不痛不痒的话,也不答自己。转头,看向施夷光,面上佯作斥责,道:“大王子诚孝,吾自然心领,也不敢多问让他忧虑。不过为人母之心,思之切,担忧犹然。先生又何故不作答?”楚王后说着,看着施夷光,怕她说话又含糊而过,答非所问。故而问的直截了当。 施夷光听着,看着前头的黄牡丹,放在髀间的手指搓了搓,眼角微不可查的弯了弯。 扯皮子讲道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是她骄傲,至少她还没遇到过扯得过她的。 施夷光转头,看向楚王后,一眼之后,立马垂眉敛目,起身一揖:“不是秉文不闻慈母念儿思切之心,只是已许诺王子,出关之后不再提及当日之事。若告知,便是秉文失期呐!” 施夷光站立在楚王后面前,说着的声音越来越高,抱着手说的声情并茂,就差声泪俱下了。 “圣人有言,违诺乃失节。失节乃大耻。当死。若草民做失期之事,失期之前,何不速死?!”施夷光说着,又向着楚王后弯腰,做了个礼:“望王后谅解。” 楚王后本来凄凄切切的面上有些沉了沉,她看着施夷光低垂着的脑袋顶,捏了捏手指。 而后她收回了放在石桌上的手,看向施夷光,偏过了头,面色沉着。 旁边一众的侍女都垂着头一眼不发,施夷光坐着礼,没有听到楚王后赦礼的话,也保持着伸手弯腰低头的姿势。 牡丹园里头的春风微微,拂着低矮的枝丫。硕大的花朵缀在枝头,在暮春之风中摇晃着,压弯了细细的腰肢。 好一会儿,施夷光脖子都低酸了些许。 楚王后脚旁边的丹顶鹤睡醒了,伸出插在翅膀里的头,使劲儿的伸了伸脖子,晃了晃脑袋。然后起身,向着楚王后身上蹭了蹭。而后埋着细长的小黑腿,向着一旁的牡丹枝丫走去。 施夷光的余光瞅着那丹顶鹤,看着稀奇。 “先生被王上聘于宫内教习了?”楚王后再开口是,声音变得有些冷清了。 这会儿听上去,倒是跟熊章平日里的声音相差无几。 “草民拙劣,只是陪读”施夷光拉回看着丹顶鹤的目光,回的恭敬无波。 “住在宫中的院子?”楚王后转头,看向施夷光。 “诺。”施夷光站着回道。 “可选好了?”楚王后说着,看着施夷光的眼睛眯了眯。 “全凭王上安排。”施夷光回道。 楚王后看着施夷光,听闻此言,嘴角勾起,声音却没带着笑意:“王上公务繁忙,吾来替先生挑可好?” “我乃外臣,尊躯高贵。内外又分,不敢逾越。”施夷光想也不想便回道。这楚王后,还想找她麻烦。 楚王后看着施夷光,被她回的一噎。说是内外,其实暗喻他们之间男女不该逾越。这不就是摆明了骂她么。 但又偏偏没有挑明了说,这话怎么想倒是没有错处。 说一句被噎一句,纵然楚王后再好的耐性看着施夷光也带着了愠怒。 “王上都没说什么,先生倒是颇有怨声了。”楚王后坐在石凳上,看着施夷光说着,声音冷了冷。说罢,又继续道:“先生入了内宫,章为王族嫡系,长嫡皆占。想来先生教习他,往后成为太傅倒是不可能了。” 第186章 怒离 听着楚王后毫不掩饰的讽刺,施夷光这会儿脸确实黑了黑。 太子没立,哪里来的太傅? “虽然楚国贵族外少有入楚为官的,不过也不是没有。比如前司马郤宛便不是楚国贵族。只要尽心辅佐,当是好的。”楚王后说着,语气平淡无波。 “何出此言?”施夷光抬起头,看向楚王后。 不是她想怼楚王后的话,而是这楚王后每一句话,要是她顺着说,就会掉到坑里去。且重点是,她跟楚王后交谈了这么久,只是觉得问的话很怪异,但为何问这些有的没的,施夷光却是想不通。 楚王后看着施夷光,没有讲话,只端正的坐着。 忽而悠悠道:“先生不知道,服侍章的臣、妾和先生们,没有活过半年的罢?” 施夷光身子一僵,看着楚王后,面上冷了下来。却是抿着嘴,不敢乱接话。不知为何,长卿先生怒砍阖闾爱妃头颅的情景在眼前晃过。 楚王后看着施夷光的样子,满意的挑了挑眉,而后偏了偏头,又抬起手中捏着的丝绢手帕,按了按还红着的眼角,轻叹一声:“哎,吾儿至怜,有高人算过他的命,命中带煞。身边人接不能苟活。” 说着,楚王后转头看向施夷光:“先生珍重。” 施夷光闻言,脸又黑了些许。这在楚王后看来,便是吓到了失色。 不料下一刻,施夷光便上前一步,猛然高声,大怒道:“怎可如此讲?!” 上前一步蓦然提高的声音吓得常年养尊处优低声小语的楚王后身子一抖,而后不可思议的看向面前突然怒吼的施夷光。 就连旁边一直垂头不发一言的宫娥们皆是吓了一跳。 施夷光大吼之后,怒瞪着楚王后,开口大声斥责道:“身为楚国帝后,本该协助王上料理政事,辅弼王子知行善事!若有贤才尚德之士相佐,亦应劝之忠义于王上与王子!何故以命格之说吓之?!” 说着,施夷光大袖一挥:“我是鄙薄之人,不明王后所言!王后为母,若是不想我教其子,告辞!!” 语毕,施夷光两手一抱,冲着楚王后一揖,一拂袖,转身潇洒哼哼唧唧的离去。 她正愁不想在这楚宫里头呆着,却找不到由头。 等到施夷光都转身拂袖而去,楚王后似乎都还愣着神没有反应过来。 她有些理解不了,一个贱民,哪里来的胆子和资格竟然在自己面前的大声呼喝?这不是该拖去打死的么? 等到她伸出手,指着前方,想呵斥站住拖去打死的时候,施夷光的身影已经走出了牡丹园。一转角,不见了影儿。 楚王后气的一个仰倒,大口喘着气。 “王后!”身旁的宫娥赶紧上前搀扶着,一下下替气的仰倒的楚王后扶着胸口。 楚王后翻着白眼,身子向后倒着,任由一旁的宫娥忙天忙地的顺着胸口的气。 施夷光走出去的时候,牡丹园外站着尤内侍。 他垂手立在墙边,即使无人再此,也低着头弯着腰,恭敬屈卑。 听到声响,转身看去,目光落在施夷光身上:“先生出来了。”说着,他语气一顿,目光扫过施夷光空荡荡的身后。 按理说,这个时候,一般都是有宫娥送出来的。 施夷光看着尤内侍,也不回话,只哼哼唧唧的甩了一下袖子,而后向着宫园外一声怒气的走去。 尤内侍脖子一缩,也不再多问。 一言不发的跟上了施夷光。 施夷光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当日下午,便有宫中人来给她送礼,说是王子的侍读,也该有奖赏。 施夷光傲气的将东西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 不久,又送了东西来,这东西更多了。多了的,还有一封楚昭王亲手写的信件。信中无外乎便是诚恳的邀请,或是宫中妇人见识短浅,不要困扰云云。 施夷光拿着信,先是睡了一觉。到了晚间,这才起身回了封信。 东西没有送回,只送回了这封信。信中施夷光的意思很明确,论内外,论男女,都希望往后能免于想跟后宫妇人牵扯。以避嫌。 晚间送去信封不久,便有了回信。 不过回信的不是布帛而是宫人口头的传话。楚昭王应了。 日曜日,施夷光入了宫,先是拜见了楚昭王,这才到熊章宫廷之中。 施夷光不是以老师的名义,所以也没有那么多拜师的礼仪。不过熊章还是在自己的宫廷之外迎接,以示尊重。 施夷光行至廷下,先是冲着熊章行了礼。熊章回礼。施夷光又转身,冲着熊章旁边的老先生行了礼。 这老先生施夷光见过,还是去年秋天的时候。跟着熊章一道儿在陈音院子外拦她的那位。 那老先生也是回了礼。 熊章侧身,迎着施夷光进了内廷。先师寒暄一番,而后便向老先生告声辞,带着施夷光向着旁边的院落行去。 熊章的庭院之中,少有花草,院子之中种着斑竹,一丛丛,这个季节真是翠绿如长管碧玉。 在一旁没走了多远,熊章便带着施夷光进了院落之中。 “你把我安排在你的宫廷之中?”施夷光跟在熊章后头,面色奇怪,语气带着不满。 太傅和有官位的教习先生会赐府邸。每日朝起晚归入宫。就算住在宫中的素人先生,也该有自己的所处。宫中西北处的院落,便是先生们的住处。从那边过来,还要经过内宫宫门,和宫卫门防。 熊章的老先生便住于那处。 施夷光便以为,熊章选的院落怎么都是那边的院落。不曾想竟选了个他自己宫廷之中的一座。还是紧挨着他的寝殿的。 “你一个侍读,哪里来的资格去睡西北的先生处?”走在面前的熊章站住脚。 旁边的随从上前拿着锁匙开了门。 “没有资格住西北院落,就有资格住王子宫廷?”施夷光跟在熊章身后,板着脸反问道。 熊章被问的一噎,而后咳了咳,回过头。 “我说住哪儿就住哪儿。” 施夷光看着熊章的样子,有些无奈,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亲娘怀疑我们分桃?” 第187章猜忌 熊章跟施夷光皆是走进了屋室之中。听到施夷光的话,熊章一顿。 分桃之好? 他走进屋子之中的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施夷光,面色不解:“谁跟你讲的?” 施夷光看着站在原地的熊章,两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目光扫过他身后跟着的随从,没说话。 熊章亦是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侍从,而后回过头看向施夷光:“他是我的心腹,但讲无妨。” “你亲娘跟我说的。”施夷光闻言,说的也不含糊。只走到桌案旁边坐下,转头扫着屋内的布设。 “她亲口问你的?”熊章跟着施夷光的脚步走上,皱着眉头开口问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回头看向熊章:“倒不是。只是我猜的。”一边说,施夷光一边坐在了屋内的案台后。案台后已经铺上了一层毯子,隔着地上的寒意。她一边说,目光一边扫过室内。 床架旁边的大箱子,不知道放她的书够不够。 “你如何猜的?”熊章在施夷光对面坐下,看着她问道。他可没有心思跟她一般,四处瞅着心不在焉的模样。 施夷光回头,看向熊章,也不啰嗦,只道:“她一直在问我,是我救的你还是你救的我。还要给我安排院子。” “然后呢?”熊章看着施夷光问道:“这哪儿就能说明她怀疑我们之间有龃龉呢。” “什么叫龃龉?”施夷光先是白了一眼熊章,而后接道:“老实讲,此次你遇险,如何遇险,楚后是不是知道?” 施夷光手撑在桌案上,两只腿盘着,一脸的漫不经心。 熊章闻言,整个人都一绷,看着施夷光,抿着嘴脸黑了下来。没有出声。 片刻之后,他回头,看向旁边跪着的侍从圉公阳:“去门口守着。” 那侍从只低着头,闻言,抬头看了眼对案坐着的一脸无所谓的施夷光,应声道:“诺。” 而后向外退去,也不关门,只守在门外,警惕的扫视着周围的宫人奴仆。 熊章转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的侍从圉公阳,这才回头,看向施夷光,面上带着沉色:“你将才为何那样说?” 施夷光撑着头,看着熊章的样子。而后坐直了身子,看向熊章,面上也是跟着有些沉了下来:“你不用这般猜忌我。” 熊章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看向施夷光皱起了眉:“我并没有猜忌你,只是想问问你到底如何猜的。” 施夷光闻言,也没有直接答,只深深的看了一眼熊章,而后偏过了头,不再看他的脸,轻飘飘的道:“一般人,谁会纠结到底是谁救得谁。重点是儿子活了不就行了。一直纠结于谁救的谁。不就是心中所想跟众人以为的不同罢了。” 说着,施夷光回头,看向熊章,目光直视着他,眼中没有情绪,用着惯常的无赖之色耸了耸肩,道:“众人都以为是我救了你,她偏与众人不同。故而她心中想的,必然是你救了我。无根无凭,哪儿就能那么笃定是你救了我呢?” 施夷光边说,看着熊章至始至终看着自己沉沉的脸色,敛起了眉眼,低垂着,叹了一声。片刻之后,才道:“事发之初至末,也就一件能让她笃定是你救了我的事。” 说至此,施夷光不再多言。 熊章看着面前低垂着头的女子,不施粉黛,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黑黄。站在人群之中,一垂头,便隐没在众跟随之中,没了影儿。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样子,偏偏有让人不可思议,甚至是有些许惊惧的聪颖。 室内有一刻的安静,须臾之后,只闻熊章一声长叹。 她都说到这儿了,他自然知道她言语中所指的事儿。 落崖之时,他替她挡箭那一幕。任谁知晓了,都会认为他对秉文有非分之想。 旁人以为的分桃之好,便再正常不过了。 “谢谢你跟我讲这些。”片刻之后,熊章开口说道。 施夷光闻言,抬头看向熊章,一挑眉:“怎么,你竟不知道这些?” 熊章闻言,先是思索了一翻,这才点了点头:“知道的。” “那有甚好感谢的。”施夷光看着熊章,勾起了嘴角,嘲讽的笑了一声:“我以为,两人相处,便在于相知相爱相信。既然我跟你熊章在一道儿了,自然没有隐瞒的道理。” 熊章听着施夷光的话,抿着嘴,看着她。待她讲完,也没有说一个字。 “那你呢,有什么瞒着我的?”施夷光看着熊章,顿了顿,继续问道。 熊章闻言,看着施夷光,依旧抿着嘴。而后张嘴想说什么,薄唇微启,欲言又止。 “这些,我往后跟你讲。”熊章说着,半挪开了目光,不再看向施夷光。 “宫中的事情,外人所不能道不知道的,太多了。”熊章说着,回头看向施夷光,开口说道。 施夷光依旧看着熊章,闻言,叹了口气,而后冲着他摆了摆手:“哎算了算了,你不讲便做罢。宫中事儿多,你不知从何说起,便不要讲了。”说着,施夷光顿了顿,而后一边撑起身子,一边喃喃道:“反正这些事儿你不讲我总能猜到七八。” 熊章看着撑起身子的施夷光,他自然知道,以她的心思,真想要知道,就算不问他,也能猜到算到许多事儿。 他跟着施夷光撑着身子起身,跟在她身后,不再多话。 施夷光走到床架子旁,而后看向旁边放着的大木箱子:“这个,放我的书卷够不够?” 似是自语,又似是询问。 “应该够得。”身后的熊章接话道:“不够的话我再遣人给你做一个。” 施夷光点了点头:“行。那你再让人做上一两个吧。我要回去接半儿了。” 熊章看着突然转开话题,便换了个人似的施夷光。仿佛之前的不满和质疑都不存在一般。他点了点头:“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明日夏至,宫中举行养老燕(类同‘宴’),你要随我出行的。” 施夷光点了点头,也没做声,便向着屋外走去。 “等等。”身后熊章的声音忽而响起。 已经走出了宫殿的施夷光停住脚步,转头看向站在屋门处的熊章。没有开口。 “你…往后,不要…太接近她了。”熊章站在门口,长身而立。看着施夷光,说的有些踟躇。 施夷光闻言,没有回话,只是深深的看了一眼熊章,而后长长一叹。转身离去。 不过是不够信任,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既然她认定了熊章这个人,她可以引导,可以等。可以先付出。这些她不计较的。 楚宫有太多她不知道的龃龉,熊章不想说,不管是不信任,还是怕她知道太多不安全。于她来讲,只能说往后更加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第188章 夏至,日出柳绿碧似江水,两岸荷花摇曳生姿。 楚宫之中,举行了一年一次的养老礼。这养老礼每年定的时日不同,但是每年都要举行。 也不仅是楚国,上到天子公主周王室,下到乡镇里宰,都要依法举行。 郡、县、乡等,都要举行之时,唯一的不同便是诸侯举行在自己的行宫,下级官员举行在当地的官学。 施夷光一早便起身,她如今锻炼都是在屋子之中。半儿睡在她正室隔壁的偏屋。离得极近,就靠着。 她起身练习完,换了衣裳之时,才见半儿揉着惺忪的眼从偏屋走来。 半儿早已习惯施夷光的早起。也习惯了施夷光早起之后不点灯的漆黑。他依着将亮未亮的天色,径直走到桌案旁边,点起了油灯。 油灯照亮了屋内,已经穿好衣裳的施夷光正站在床边看着天色。 灯亮起,照亮了屋内,她也没有回头,只定定的看着天色。 “今儿天色有变?”半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而后关上了窗户:“没有。”她只是日常看天罢了。 半儿也没有再多说话,端着铜盆走到屋外盛了热水进来,对着依着灯火已经坐在案后看书的施夷光道:“净面了。待会儿敬老酒礼,你要跟着大王子不是么?” 施夷光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走到了半儿放水的地方,净脸洗手。 这时候的养老敬老礼还是很完善的。天下之人对于敬老爱老莫不趋从。《礼记·王制》中有言,从虞舜起便有养老礼。到如今的周代,早已趋于完备。 不过楚国这几年大战将过,除了郢都之中,其他地方途有饿殍不知几何,养老礼便搁置了。再者东周礼崩乐坏,说的便是其中很多礼仪已经少有人按照公制来做。只是这楚国好歹是王宫,对于德高望重的贵族老人,按照礼制办个宴飨还是应该的。 不过现在如何礼崩乐坏也崩不过现代。施夷光一半往头上抱着青布巾,一边想到了二十一世纪。 就算辛苦拉大自己的父母都能不闻不问,更有甚者抛弃的,都没有什么处罚,更不说社会上的老人了。 屋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施夷光转头,看向从门外走来的半儿:“何人?” “是圉公阳,说大王子那边已经做好了,在等你。”半儿走进屋内,手上端着一碟子点心,放在施夷光的桌案上:“这是大王子送来的,说是待会儿应该会站很久,让你先吃点儿填肚子。” 施夷光‘嗯’了一声,道:“你先吃些罢。” 半儿也不拘礼,拿着盘中的几个便吃了起来。 净面束发之后,施夷光向着旁边的熊章的宫殿而去。 他已经穿好了绸缎衣裳,玄衣章服,章服上又日、月、星辰三纹为章。头上戴着冕板,前后垂着三根黑玉冕旒。挡在头的前后。(注1) 施夷光看着穿着希冕的熊章,先是上前作揖行礼,恭敬的道:“大王子。” “先生请起。”熊章站在门庭,对着施夷光抬了抬手。头上的冕旒随着他的动作轻晃着。 施夷光闻言,不再多讲,而后退开,向着熊章的旁边,侍从圉公阳的前面走去。 熊章看了眼施夷光,回过头,没有出声。抬脚向着殿外行去。施夷光紧随其后。 宫中今日的敬老燕,便是给老人的燕。楚国王公贵族五十岁以上老者皆能入席。其中德高望重且对国家有贡献的,称作三老、五更。 楚昭王净身沐浴,着章服七旒冕,长身立于宫殿之外。施夷光跟着熊章一起向着楚昭王行了礼,便站在后头,隐没在人群之中。 辰时一至,楚昭王便带着熊章和众着旒的卿大夫和下大夫们,到了宫中东殿祭祀已故的先皇们。 三叩九拜,旁边奏乐。 拜完之后,楚昭王又回到宫殿之外,亲自迎接第一批入宫的三老五更。这些都是楚国贵族的老人,且多是当年德高望重身居要职,为楚国谋过福祉的人。 双方拜行礼,楚昭王便迎了人进了宫殿。按照尊卑坐定。案上放起珍馐佳肴。 又是一番行礼,而后进食。 老人进食时,殿中奏起音乐,《清庙》乐起,曼声轻吟。 楚昭王坐的挺直,熊章一直站在垂首站在楚昭王身后,而施夷光便垂首站在熊章身后。 一言不发。 这个时期礼乐已经崩坏,礼学下移,阶级等级不明显。但是楚宫之中,这难得一次的敬老燕还是中规中矩的弄完了。 施夷光这一天都跟在熊章后头,水都没怎么沾过。 到了晚间的时候,燕散,施夷光先向楚昭王告了退,便独身向着自己的院子回去了。 酉中,天儿还亮着。夏至的天空带着夕阳的晚霞,整个天儿的红彤彤的。映的整个楚宫都瑰丽,暖暖的。熊章宫殿之中中了一棵铃木,这会儿一片片的叶子正绿,挂在枝头,在晚风中摇动。像是一把把扇风的小蒲扇。 虽然礼乐已不尊,但较真起来这些繁琐的礼节也可以让人累的喘不过气来。施夷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道屋子里,桌案上还放着清晨半儿端进来的点心饼子。 施夷光坐到案上,拿心便吃了起来。 半儿从外头回来,手里拉着黑犬。每日晚间他都会拉着狗出去逛哒一会儿。 半儿将黑犬拴在了外头,走进来,便看见施夷光正拿着个盘子里早上的饼子在吃,皱了皱眉:“你没用饭么?” “宴飨又不是给我摆的,我能吃什么。”施夷光在意的说着,说罢,放了放手里的饼子,抬头看向半儿:“我差你去办的事儿可好了?” 半儿闻言,点了点头,走到施夷光面前,跪了下来,从怀里掏了一个小布包出来,推到施夷光面前:“给你弄了这么多,可够了?” 施夷光接过,解开布包,看向里头的黑色灰末,点了点头:“差不多了,先用着。”说着,抬起头,看向半儿:“酒呢?” “在我屋子。”半儿说着,皱了皱眉头:“你当真要做?” 第189章 坏嗓 半儿抱着一个瓷坛从偏屋中走进来,施夷光正撑在案边,俯着身子瞧着布包里头的柴木黑灰。 “这是有些苦的清酒。”半儿走进屋子里头,跪在施夷光的对面,将怀里抱着的清酒放了下来。 施夷光点了点桌案:“倒些。” 半儿见此,低着头看了看,而后拿起酒封,拿着一旁的四鸟青瓷尊,到了些许进去。递向施夷光。 施夷光接过半儿递来的尊,然后又瞧了瞧布包里的黑灰,抬头看向半儿:“放多少?” 半儿看着面前的黑灰,皱了皱眉,又抬头看向施夷光:“你为什么要把嗓子给弄坏呢?”说着,他看着施夷光,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觉得你的声音很好听啊。” “就是因为太好听了。”施夷光小声的接道,而后低头看向手里的尊:“放多少?”说着,又抬头看向半儿。 古代女扮男装,她可不信真的就像那些书里头写的,穿个男子的衣服就能招摇过市无人发现了。除非她身边的人傻,或者瞎了眼。 不然女子跟男子那么大生理区别,竟一个人都发现不了? 她现在还年少,且男子都是长发,不过在于束不束的区别。还不容易让人认出来。可她既然准备在楚宫长呆,自然要谨慎,不能掉以轻心了。 “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你干嘛要把嗓子弄坏。”半儿坐在施夷光面前,苦着脸不解的看着施夷光,尽最大力想要说服她。 “哎……”施夷光看着半儿,长长的一叹:“所以就靠你了啊。我可不想把嗓子弄坏。”说着,施夷光向着半儿,指了指面前的黑灰:“所以要放多少才不会弄坏嗓子?” 半儿看着面前的施夷光,苦着脸,又是一声长叹,而后跪直了身子,接过施夷光面前的黑灰和清酒,瞧了瞧,然后捏着些许放了进去,摇了摇。看了看酒色,又准备放些许。 手放在酒尊口,又顿了顿,而后放下:“算了,先这么多,你喝喝。” 施夷光接过半儿递来的尊,向着旁边的爵里头倒了些许,而后先是抿了抿。 皱起眉头:“好他娘的涩。”施夷光砸巴着嘴,嫌弃放下了手里的爵,看向半儿:“就没有好喝些的酒了?” “有啊。”半儿想也不想的点头道:“只不过就不能保证不坏了你嗓子。” 毕竟这清酒可是他自个儿酿的。 施夷光闻言,沉吟了须臾,又端着酒爵,喝了一口,苦涩的她眯起了眼睛咧着嘴倒吸了一口。 喝完之后,施夷光强迫自己又喝了一口。 半儿坐在对面,看着施夷光,有些惊讶的道:“你竟真的能喝进去。” 这酒可难喝了。涩的扎舌,他本以为施夷光喝了点儿就会放弃,不想一连喝了两口,还作势继续要喝的样子。 “好喝吗?”半儿看着施夷光,有些迟疑的开口问道。 施夷光抬眼,白了一眼半儿,又端着酒爵喝完了里头剩下的最后一点儿清酒。而后龇牙长长的倒吸了一口气。 “我放的少,你才喝的话,每日最多半尊便可。”半儿坐在对面,看着一脸苦色却只言不发的施夷光,叹了口气。他知晓面前人的性子,也不再多劝说。 施夷光点了点头,垂着头还呼着气,回味着嘴里的苦涩味儿。 天色渐暗,半儿起身,走到一旁的烛台上,点起了烛台上的烛火。 昏暗的屋子里头霎时间敞亮起来。 半儿走过来,面上皱着,抬头看向施夷光,又问道:“我还是想不明白…” “你功课都做完了没?”施夷光忽而抬头,打断了半儿的话,看着他问道。 半儿脱口而出的话一顿,看着施夷光怔了怔,似乎在想她讲的话。一息之后才摇了摇头:“今儿出去给你弄这些东西了,还没来得及做呢。” “那就快些做啊。”施夷光坐直了身子,下巴向着半儿的偏屋抬了抬:“去把书卷拿来,在我旁边跟我一道儿看。” 半儿闻言,点了点头,转身走去了偏屋。 施夷光偏着头,看着走向偏屋的半儿,肩膀一耷拉,呼了一口气。 半儿拿着书卷过来时,施夷光已经在桌案上摆着书卷,趁着敞亮的烛火看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眼端正坐到桌案侧边的半儿。一脸苦色的翻开了书。 半儿不喜欢看书。 跟着陈音时,陈音没让半儿学。到了施夷光这儿,施夷光却是逼着半儿去学。在她看来,半儿总不能一直依附着自己或者陈音生活。陈音她不知道结局如何,而她,未卜的前路凶险难料。她想半儿往后可以独当一面。 即使会做箭,但是他并不会射箭,在这个时代,若是能读书言辩,也算是掌握了一大傍身之技。 半儿从她要他读书之后,总是不喜欢读,说当年先生说,不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人生苦短,何必难为自己。 施夷光看着半儿的眼神收了回来,看向了自己手中的竹卷。 人们总是喜欢用随性而活来掩饰自己的懒惰和不思进取。说人生苦短,不必难为自己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已经很成功的不需要努力的,另一种便是无所事事不思进取的。 陈音显然是第一种人。但纵然是她,都还不能不难为自己,必须撇去半儿独身入越。而半儿,明显不是第一种人。偏偏施夷光又不想他成为第二种人。 施夷光的思绪还在想着,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轻及重。 半儿还在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卷,嘴里絮絮叨叨又结结巴巴的背诵着。 施夷光抬头,看向门口。 不大会儿,便从屋外走进来了一个侍从。正是熊章身边的随从圉公阳。 “先生,王子侯于门庭,求见。”圉公阳站在门外,垂着头,恭敬有礼。 一旁的半儿闻言,偏过了头,看向门口。 施夷光面上闪过迟疑,而后起身,抚了抚衣裳,然后走向门外。半儿亦是起身,紧随其后。 圉公阳见此,脚步往后退开,退到了门庭之外站着的熊章身后。 第190章 联姻 施夷光走到门外,便看见站在门外的右边,东处,长身而立。看到施夷光出来,便拱手作礼:“秉文先生。” 施夷光站在门口,往后退了一小步,亦是拱手回礼:“大王子。”说着,向后退开了一步,冲着屋里头比了比:“请。” 熊章亦是比了比:“先生,请。” 施夷光拱手作礼,便先行走进了自己的屋室之内。 熊章跟在施夷光身后进入。半儿跟在一侧。 两人走进屋子里头,各自坐在了桌案北南处,相对而席。 圉公阳守在门口,垂手站立着。 施夷光抬眉,目光扫了一眼圉公阳,眼神便看向了熊章。 “你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熊章看向施夷光,开口问道。 施夷光闻言,点了点头。 而后看着熊章,面色带着些许不满:“你不该这样来找我的。” 熊章的殿室就在隔壁,又并未拜她为老师。尊卑尚在,宫中耳目众多,他不该就这样来的。 “你有事,唤圉公阳来召我便可。”施夷光坐在熊章对面,开口又说道。 熊章闻言,点了点头。 “我今日来是说,射礼的事。”熊章点头后,看着施夷光,说道。 “射礼?要到射礼的时日了?”施夷光看向熊章,问道。 射在现下时代的生活中,并非简单的一种习武活动,或是娱乐。而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弓箭对于这个时代来讲,是生存的必要。贵族男性,更是将射箭作为必须掌握的人生技能之一。 射,被列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一。且仅次于礼、乐。正因为射艺对于这个时代的重要性,所以射箭也成了经常性的一项练武活动。 “大射么?”施夷光看向熊章,开口问道。 射礼最重要的,有四种。一是大射,天子和诸侯祭祀前行的礼。二是宾射,三是宴射,四是乡射。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天子或诸侯的大射之礼。 熊章看着施夷光,点了点头:“嗯。王事农耕至四月中,夏至祭地之礼延于四月戊戌日行。丁酉日之前于郊园方丘举行大射。再习兵拜秦王。” “拜秦王?”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闻言,一挑眉:“派使臣去秦国?还是亲身会盟?” 现在秦国的秦惠王,是楚昭王的亲侄儿。秦楚联姻让两家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不过中原会盟,也不是一两家的事儿。 熊章看着施夷光,摇了摇头:“只是派使臣去。不过秦王那边若是回了消息。秦楚会于秦地练兵。” 施夷光看着熊章,有些奇怪:“嗯,然后你也要去么?” 若是熊章要去,那她自然也要跟去了。 熊章摇头:“我要替父王出使齐国。” 施夷光面带疑惑,道:“那你跟我说你秦楚之间的事是如何?” 楚国目前的状态,是定然不会征战的。就算秦楚联兵,也多是操练。不过是亲近两家的习武罢了。跟她又没关系,也不会影响什么。可熊章还特意提了。 施夷光话音将落,她眉头忽而皱起,看着面前抿着嘴的熊章:“秦楚又要联姻?” 熊章听着施夷光的话,他纵然不将话挑明,一点,面前的女子总是能猜出来。 施夷光看着面前抿嘴不言的熊章,脸黑了黑,将身子坐直了些,盯着他:“你联姻?跟谁?秦姬?” 熊章坐在施夷光的对面,被她的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挪了挪身子。 而后抬头看向施夷光,道:“具体我不清楚。是将才在父王宫殿之中,他给我说的。”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脑子会变笨,施夷光却不会。恋爱之时她脑袋瓜儿转的依旧飞快。 “你父王还给你说了让你出使齐国。”施夷光板着脸,看着熊章,叹了一口气:“真是贪心。” 话音一落,院子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隔壁的宫殿外。而后便响起了女子的话音。 熊章跟施夷光皆是偏头。 看向了屋外。 门口站着的圉公阳看着外头,而后转身垂着头走进了屋内。 “齐姬来了。”圉公阳垂头对着熊章说道。 熊章闻言,面上一板。习惯性的转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胳膊肘放在桌案上撑着脑袋,好整以暇的看着熊章,勾着唇似笑非笑。 熊章头皮有些发麻,然后冲着施夷光尴尬的咳了咳:“你也不用太在意。” “我自然不在意的。”施夷光将身子坐直了些,看着熊章:“是我的别人抢不走,抢走的也必然不是我的。” 说罢,门外的女声又想起。 “可知大王子去了何处?”姜许身边的丫鬟出声问道。 屋外传来守门宫人支支吾吾的声音。 施夷光没讲话,只好整以暇的看着屋外。 屋外的女声换了个,成了姜许的声音。 “只是问问大王子去了何处,你不必紧张。”姜许声音温和。带着公族女子的端庄。 施夷光挑了挑眉,看向熊章。 熊章没有回将才施夷光的话,也没有承诺什么,而后便起了身子。 “我先出去一下。”说着,看了施夷光一眼,便转身向着屋外走了出去。圉公阳跟在身后。 施夷光低头,看向面前展开的书卷。垂头不语。 半儿不知所以的跪在一旁,亦是看向面前的书卷,不再多言。 屋中变得安静起来。 宫殿外站着的姜许看着面前支支吾吾的守门宫人,皱了皱眉。 “只是问问大王子去了何处,你不必紧张。”姜许看着那宫人,虽然面色带着不满,声音却依旧温柔的问道。 身边的丫鬟向着旁边退开了一步。 那宫人抬头,看向面前的姜许。面带难色。不是他觉得不好说,只是作为主子,特别是宫中嫡系王子,在他走前没有吩咐的情况下,去了何处,也不得向外人透露。 除非自己去通禀。可他将才明明看着圉公阳那小子进去通禀了王子。这会儿王子还不出来。摆明了是不愿见齐姬? 那他更不敢随意透露王子的行踪。毕竟他是王子宫中人。 宫人们常年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生活早已让他们习惯了察言观色。 姜许开口之后,看着面前抿着嘴一脸难色还是不说话的宫人,有些气。却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保持着公候宗族女子该有的修养,没有斥责。 “不愿说的话,我便在此处等罢。”姜许说着话,端正的站在原地,也不再为难那宫人。 话音一落,旁边便想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不必等了,吾在此处。” 听到声音,姜许一喜,转头看向从旁边屋子走出来的熊章。目光又从熊章身上移到他走出来的屋室之上,眼中诧异之色闪过。 第191章 知趣 “不知王子去了何处?”齐姜目光从那屋室之上挪开,看向熊章,面上带着有些小心翼翼又类似讨好的笑。 温婉而小心。加上姣好的容貌,就连跟在熊章身后的圉公阳抬头看了一眼,也不得不心软。 “你来寻吾有何事?”熊章没有回答,看了一眼姜许,开口直接问道。 说着话,转过身子,向着旁边自己的宫殿中行去。 姜许转头,再看了一眼旁边的宫殿,眼中疑惑起。她自然知晓里头住的是谁。她在楚宫,虽少出行,可也不是个聋哑的。 疑惑之色一起,很快又湮灭。回过头,跟着熊章进了宫殿。 “本是去哥哥那处,将好路过,便顺道来看看你。”姜许坐在熊章对面,开口说着,声音温和有礼。 吕阳生住的地方,在西南处。多男宾。姜许住的,是东南处。多贵女。她常去吕阳生处,总是喜欢绕到于东边的熊章处,来坐一坐。 往日熊章也不会太违礼的赶人,也会让她坐着喝上一盏茶。 今儿坐定之后,看着面前的姜许,也不动。旁边的圉公阳垂着头,也不煮茶。像是没看到人一般。一言不发。 跟往日的不同,让齐姜放在髀间的手缓慢的搓了搓。 “你常去吕公子处,亦是常来吾殿中,总是麻烦。往后直去便是,也不用在来吾处了。”熊章坐在姜许对面,面上是惯常的冷冽,看着姜许面上没有多余的情绪。 姜许看着熊章,听着他的话,一怔愣。 她早已习惯他的疏离。但今日闻言,却依旧有些哑然。她看着熊章,片刻之后,有些迟疑的问道:“莫不是有什么事?” 熊章看着虽然无措,却依旧温言细语的姜许。 “嗯,四月起吾要替王出使外国,少在宫内。”熊章看着姜许,言简意赅的说着。 听着熊章的话,姜许面上带起了笑。她没有想到,熊章还会特意跟她解释这些。以往日的性子,该是一句‘有事’便带过的。 “那等你回国之后,许再来看你。”姜许面上带着笑,温润的看着熊章,一脸的天真烂漫。 对于她来讲,似乎能来见见熊章,就心满意足了。 熊章闻言,眉间蹙了蹙。 “不用,回国之后吾诸事繁多。该是要理政了。”熊章看着姜许,开口说道:“且回国之后便要带兵了。早出晚归,有所不便。” 姜许闻言,长声一叹:“章王子真是累。”说着,还想开口,而后顿了顿,还是温和的道:“如此,那许就少有叨扰了。” 姜许说着,跽坐着冲着熊章行了礼。然后知趣的起身,向着熊章退了两步。而后转身离去。 看着姜许离去的背影。 姜许常来此处,他留她的一个原因便是她温婉知趣。当然,大部分的缘由还是让别人看到。 熊章垂着眉,看着已经走出宫殿的姜许,从毯上站了起来,向着旁边的屋室走去。 姜许出了宫殿之后,目不斜视的径直向着西南处而去。 走了没多久,便见到迎面走来了几个宫人。 姜许扫了一眼最前面的宫人,只是那宫人却没有退开让路,而是径直走到了姜许的面前,挡住了她的路。 姜许停下脚步,看向面前的宫人。 “妾孚离,见过齐姬。”那宫人冲着姜许,双手并起,作揖行礼。 姜许看着面前的宫人,在楚宫呆了这么久吗,她自然知道这是楚后身边的管事宫娥。 姜许冲着孚离点了点头,开口温柔的问道:“有何事?” “王后宫中的金莲开了,让妾来请齐姬过去一赏。”孚离冲着姜许,又是一礼,而后退开身子,给姜许让了路。 越王后很少来找她。找她自然不会真为了赏个莲花。 姜许敛眉,叹了口气,再抬头,温婉的眉眼看向孚离:“劳汝带路罢。” “诺。”孚离低身行礼,冲着姜许又是一礼,而后弯着腰垂着身子,走在前面。 姜许带着丫鬟跟在了后面。 孚离带着姜许,一路安静垂首。到了楚王后的宫殿之中。 楚王后被宫娥搀扶着,站在一片小小的莲塘旁,手里拿着鱼食,一点点的丢在鱼塘之中。 堂中莲花绽开,又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直立。一片片莲花叶子开在荷塘之上,像是绿色展开的团扇。 莲叶底下有彩鲤戏水,楚后每每一投食,便有鱼儿争前恐后的游来抢夺。倒是嬉戏的更欢了。 她听到声音,转头看向跟在孚离身后走进院落的齐姬,将手中的鱼食放到旁边的宫娥手中,接过另一宫娥递来的丝绢帕子,轻轻的擦了擦手。 “齐女姜许,拜见王后。”齐姜走到楚王后身前,双手抬起,作揖行礼。 楚王后看着面前温婉的齐姬,面上笑着,上前一步伸出手,抬起齐姬的胳膊:“天儿这么热,吾听人讲你还去章儿宫中?” 楚王后轻轻搀扶着姜许的胳膊,向着旁边的石凳子走去。一边走,一边偏头看着姜许笑着问道。 姜许顺着楚王后的搀扶,也跟着走着。 她面上先是愣了愣,而后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去看哥哥,将好路过章王子处,便顺带坐了坐。”姜许的头低了低,话语间带着些许娇羞。 “章儿每次都留你喝茶了么?”楚王后走到石凳子旁边,将她搀在凳子上,而后自己也跟着坐下,转头看着姜许问道。 姜许闻言,倒是没有直接回答。她偏着头,想了想,这才转头看着楚王后很认真的道:“也不是每次,常常遇到章王子忙碌时,也就点头而过。” 楚王后偏头看着坐在旁边的姜许,笑意深了深:“章性子淡漠冷冽,常人尚且疏离,你去他那儿,能留下你,已经说明了你于他,跟常人总是不同的。” 姜许闻言,耳根子红了红,看着楚王后,抿着嘴,也不知怎么会。只面上带着些许笑意,摇了摇头:“王后误会了,章王子虽然性子寡言,但人还是很好的,知礼尚德。许登门去问候,也少有被拒门外的。” “哦,是么?”楚王后看着姜许,笑道:“不过吾听闻,将才你去找他,便在殿门处等了好一会儿呢。” 第192章 质子 姜许听着楚王后的话,一愣,转头看着楚王后诧异的道:“呀,王后怎么知晓得?” 说罢,忽觉自己失礼了。又咳了咳,看向了旁边莲塘中的莲花:“这莲花倒是好看的紧。这季节开的正好。” 姜许看着那莲花,开口轻声说道。说着,转头笑盈盈的看向王后。 王后看着姜许笑着,也不讲话。她瞧着姜许略显尴尬的模样,笑了笑,又道:“吾是他母亲,自然知晓他了。只是有些奇怪,他今儿如何将你拒在门外呢?” 姜许看着揪着这话题不松口的王后,面带难色。 她看着王后的脸色,片刻后,叹了口气:“也不是拒之门外,只是将好遇到王子在学习,便耽搁了会儿。” “学习?在哪里?”王后看着姜许,接着问道。 姜许转头看着王后,眉头皱了皱:“自然是先生的屋子里头了。” “你正眼瞧见了不曾?”楚王后看着一脸单纯的姜许,开口问道。 听及此,姜许皱了皱眉。没说话。 楚王后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姜许。看着她面上的神色。 姜许似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近处的莲塘,眼中带着疑惑。 “不过,王后问这个作何?”姜许一瞬间眉头展开,偏过头更是奇怪的看向楚王后,面目带着疑惑。 楚王后看着一脸疑惑的姜许,被问的一愣。而后她收起了笑,坐端了身子,看着近处的莲塘,道:“倒是没有什么。只是听闻你常去吾儿章处,”说着,偏头又看向姜许,接着笑道:“齐楚两国本有联姻的想法,若是你能跟章儿两情相悦,自是最好。” 姜许闻言,低下头,抿着嘴不讲话。埋着的脖颈蝤蛴白嫩,耳根子有些红,带着小女儿常有的娇羞。 楚王后看着又不说话的姜许,面上还带着笑。 试探的问了这么多次,面前的人却是个蠢得,怎么都接不上她的意思。本想着帮她一把,塞进熊章的宫中,不想人太蠢,她就是相帮也帮不了了。 楚王后知晓面前的女子口中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她回过头,看着那莲塘,抬着手捂着嘴打了个小哈欠。 旁边的姜许见此,从石凳上站起身子,冲着楚王后一揖:“王后困倦,许便不叨扰了。往后又闲时,再来看望王后。” 楚王后收回打着哈欠的手,转头看向姜许,点了点头:“去罢。” 姜许见此,对着楚王后又是一揖,便带着丫鬟退了出去。 退到一丈之外,抱着的手低了低,而后才转身,向着宫苑外走去。 楚王后看着那走远的身影,眯了眯眼。 “是否要派人去看着?”身后一直垂首站着不言语的孚离微微低身,跟着楚王后看着那走远的身影,轻声开口。 楚王后闻言,挑了挑嘴角。 待那身影出了宫门,转角不见了影儿,才回过头,看向莲塘中正绽开的莲花。 脑子不灵光至此,在她看来,跟傻差不远了。又有什么资格让她多费心呢? “不过是个没心眼的孩子,不值当多心。”楚王后说着,看着莲塘中的莲花,伸出手又捂住嘴打了个哈欠。 “诺。”孚离应声,看着打哈欠的楚王后,低身搀扶:“妾扶王后回殿中休憩罢。” 越王后抬起手,收回看着莲花的目光,任由孚离搀着起身,向着宫殿之中行去。 姜许从楚王后宫苑之中出来,便径直向着西南处的院落而去。 吕阳生是齐国公子,但实际上,是齐国留楚的质子。与楚国留齐为质的霖王子一样的身份。 唯一不同的是,霖王子非楚国嫡系,是蔡姬所生的庶王子。而吕阳生却是嫡系,并且还是长子。 毕竟是齐国嫡系大王子,吕阳生在楚宫,楚昭王给他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宫苑。虽然比不上熊章熊宽这些个楚国正儿八经的王子,却也是不小的。 姜许走到西南处吕阳生的宫苑中。宫苑外守着两个內侍。 姜许走到宫苑门口,看向那两个內侍。 “参见齐姬。”那两个內侍先是冲着姜许跪了下来,行礼。 “公子呢?”她看着其中一个內侍,开口问道。 那內侍抬起头,跟旁边的內侍对视一眼,支支吾吾的没回话。 姜许见此,面上带起不满。今儿她去了两处,两处的宫人对她都是支支吾吾不肯讲话。 她有些生气,却也不好发火,只叹了口气,声音温和的说:“吾不责你,你去跟公子通禀一声。” “诺。”那內侍如蒙大赦,跪着的身子一骨碌起身,便向着宫苑之内跑去。 不大会儿,那內侍便跑了出来。 “齐姬,请。”那內侍冲着宫苑里头,比了个请的姿势。 姜许跟着內侍进了宫苑。穿过门庭走进苑内,边看着从吕阳生的宫殿之中走出来了三四个男男女女,年纪不大,皆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衣冠不整,头发披松散的系在脑后,垂头小步向着偏院的屋子快步而去。 姜许看着,眉头皱起,而后提着裙子快步走上阶梯,进了吕阳生的屋子里头。 吕阳生正大张着腿坐在桌案后,见到姜许,起了身,一边系着腰间的绿色菱纹衣带,一边偏头看着姜许。 姜许看着吕阳生,面上温和的冲着吕阳生行了个礼:“哥哥。” 吕阳生目光落在姜许身上,看着她行完礼,扫过,又看向门口站着的宫人。 “都下去罢。”他吩咐道。 “诺。”宫人们应声,纷纷退了下去。 吕阳生系好衣带,坐回桌案后,伸起手,撩起头发顺了顺,搭在身后。 “找我有事?”吕阳生坐在桌案后,挑起眉头看着对面的姜许,开口问道。 身后关门的声音传来。姜许惯常温润的面上沉了下来。门外的脚步声离去,姜许沉着脸看向吕阳生,这才开口,声音带着沉郁:“你看看熊章一天在作何,你又在作何!” 吕阳生闻言,眉头便是一皱,嗤笑一声:“人家是楚国板上钉钉的王,自然处处要按照王的要求来。我呢?说得好听是来楚国学习的,可不就是个质子?有什么好学的?” 第193章 齐楚联姻 说罢,又是嗤笑一声。 姜许见此,沉郁着坐到吕阳生面前。面上阴冷。 “吕荼还没继位呢,你就这般自甘堕落。若要是他继位了,从楚国将你压回去,打杀了你又能如何?”姜许满面冷色的看着吕阳生:“不思进取。” 吕阳生闻言,面色不满,看向姜许:“你这么厉害,如何还要依附我呢?” 姜许闻言,眼中阴郁一盛,而后缓缓压住气,看着吕阳生,垂头的一瞬眉目间的鄙夷一闪而过。 再抬头看向吕阳生时,已经变得冷漠无波。 “熊章要出使齐国了。”姜许看着对面的吕阳生,开口说道。 “熊章出使齐国?”吕阳生转头,看向姜许,眉头皱起。耳边的头发因为他的动作散开了些许下来。 “去作何?”吕阳生看着姜许,问道。 姜许看着熊章,摇了摇头:“齐嫔宫里的人说,楚王同日去秦。” 闻言,吕阳生眉头更是皱的更深了。看着姜许没有说话。 “所以你还该有心思丝竹扉糜么?”姜许看着吕阳生,一改往日的温婉,面上带着思索。垂下头,道:“此行多半是因为秦楚和齐楚联姻。” 闻言,吕阳生眉头更皱,不可置信的道:“如何可能?!楚国再大的胆子,也不敢齐秦两个同时联姻啊!” 最多,是一前一后联。 姜许摇了摇头:“我本也不信。”说着,抬头,看向吕阳生,有些迟疑的道:“今儿楚后将我叫过去了。” 吕阳生面目肃言的看着姜许,不接话,瞪着她继续说。 “她问我跟熊章关系如何?”姜许看着吕阳生,沉声道:“所以我猜,多半是齐楚和秦楚同时联姻。不过是章和宽,各一人。” 姜许虽是宗室,但毕竟不是王族嫡系。而秦国若是能求娶,最大的两个公姬都已经出嫁,排行第三的秦姬是嫡系,又正好的秦后最疼爱的小女儿。论地位和影响,是她绝不能比拟的。 所以在她看来,楚后的那番言语,不就是敲打她,希望她能跟熊章好么。 然后秦姬跟熊宽联姻。 吕阳生听得都皱起了眉头:“楚后,为何会有这个想法呢?”说着,他看向姜许,疑惑道:“是不是你猜错了?” 姜许闻言,没有直接回答,只锁眉想了想,而后抬头,看向吕阳生:“哥哥不信我?” 吕阳生看着面前笃定的姜许,而后摇了摇头。姜许虽不是齐国公族地位最高的公姬,却是最聪明的那个。所以他当年出齐至楚时,向父王提的唯一一个要求,便是若有一日齐楚联姻,当嫁姜许。 姜许看着吕阳生,看着他的面色,勾了勾一边的嘴角,声音带着安慰道:“哥哥信我便是了。楚后那个人,”说至此,姜许停顿了下,而后轻蔑的笑了一声,没再多做评价。 只转头看着吕阳生,继续道:“若有闲时,你去查查,楚后跟熊章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儿。” “不是亲母子么?能有什么隔阂至于此?”吕阳生看着姜许,刚消散的疑惑又带在了面上。 姜许看着吕阳生,沉吟了片刻,悠悠道:“你或许不知道,楚后今儿找我去,总想从我身上敲出熊章的事儿。” 说着,姜许从桌案上拿起干净的茶盏,从一旁的茶鼎之中倾倒处早已凉了的茶水入茶盏,而后端起来,轻轻的抿了一口。 吕阳生看着面前有些阴沉的姜许,他还想质问,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姜许说出来的事儿,多半是她能确定了的。 姜许一边喝着茶,一边眼神深思。屋室之中变得寂静起来。吕阳生坐在案后,看着面前沉思的姜许,不言语。 打心里头,他是有些怵这妹子的。因为她似乎总有看透人心的眼睛。且不似常人的聪慧,人前她的天真烂漫便是最好的面具。 所以心底最深处,他也是厌恶的。 许多人便在她的天真烂漫之中,被她看穿了心。 跟他相处的时候,他甚至不敢隐藏本性。似乎隐藏着,就会被她看的越深入。 “对了,还有一件事儿。”深思的姜许忽而抬头,看向面前身子一顿的吕阳生:“哥哥还记不记得,冬至游湖陪在熊朝身边,如今陪读于熊章身边的那小子?” 吕阳生听着姜许突然跳跃开的话头,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而后点了点头:“那个闷头子么,自然记得。他如何了?” 说及此,吕阳生看着姜许,便止住了话。 “我总觉得,他有些问题。”姜许声音有些小,又带着不确定。似是喃喃,又似是告知。 吕阳生做端在姜许的对案,也不接话,只听着她讲。 “楚王后跟我讲话时,总是有意无意的提到他。”姜许说着,微微垂着头,看着面前的桌案:“且,我今日去找熊章时,熊章竟自己去他屋中,而不是召唤入殿。” 吕阳生听着姜许的话,认真的听着,又细细的想了。 他还是没有想出来哪里有问题。不是很正常的么? “熊章春蒐时遇难,是那小子救的,两人之间的情谊深厚也是正常的。”吕阳生看着姜许,说的有些缓慢:“是不是你想多了?”他是这样想的,但是当他的思想跟姜许的思想碰撞时,他还是会习惯性的相信姜许的想法。 虽然对于他来讲,可能根本就想不通。 姜许听着吕阳生的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抿着嘴,深思了片刻。 片刻之后,才抬头,看向吕阳生:“哥哥派个人跟在他身边去罢。” 闻言,吕阳生不信的反问道:“派人跟在他身边?”吕阳生问话时,‘他’字咬的很重,似乎是能够派人出来,却有些不相信要跟着那个名不经传,不过一个陪读小子的身边。 姜许看着吕阳生,笃定的点了点头:“对,就是他身边。注意他平时的一举一动,和跟熊章的互动。” 熊章身边有人,吕阳生的人不好跟,但是那小子在这偌大的楚宫中,不过是一介浮萍,想要掌握在手心里头,也不是那么难。 “会不会太浪费了?”吕阳生偏了偏头,看着姜许,迟疑的道:“或者派人跟在楚王后身边?” 在他看来,将才姜许说的话之中,楚王后和熊章之间的事儿,比那闷小子的事儿,有价值多了。 且吕阳生手中的人,宫外的还多一些,楚宫之中的很少。每一个对他来讲都至关重要。 用在一个什么都不是的陪读身上,吕阳生觉得太浪费了。 姜许听着吕阳生的话,想也不想的摇头:“不用,楚后那里值不得看。”说罢,姜许嘲讽的嗤笑一声。 第194章 射礼开始 “她其实之前想跟我示好来着,妄图从我这里扒到熊章身上。”姜许说着,顿了顿:“大概在她看来,我是个傻子罢。” 不然如何可能弃熊章而去靠拢她呢? 姜许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而后坐端了身子,对着吕阳生道:“你按我说的做便是。” 吕阳生听着姜许的话,本来还有些犹豫,想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那我便派人跟他一段时间先。” 姜许见吕阳生应下,似乎也不愿意在此处多坐。她跽坐着向着吕阳生行了礼:“许告退了。” 吕阳生点了点头:“嗯。去罢。对了,回去的时候闲时的话,去齐嫔那儿一趟,她之前一直念叨着你。” “嗯。”姜许应声,而后起身,向着吕阳生行了礼。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大王子章的宫殿之旁,偏室之中。 熊章走进施夷光的屋子里头是,施夷光大张着腿屈着,姿势放浪,低垂着头瞧着桌案上的书卷,手肘放在桌案上,撑着膝盖。 听到声音,也没有抬头。只自顾的看着桌案上的书卷,似乎已经看入了神。 熊章走到施夷光对面,坐下,咳了咳。 施夷光抬头,扫了他一眼,而后扁了扁嘴,叹了口气,垂下头,一言不发。 半儿坐在一旁,有些奇怪的看着两人,手里煮着茶。 “你都听到了?”熊章坐在施夷光对面,开口问道。 施夷光手撑着脑袋,随口回道:“外头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进了殿里头的,说了什么就不晓得了。” 熊章看着施夷光,没有解释。伸手接过半儿手里的茶鼎,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倒了起来。已经转开了话题:“大射之日,你可参加?” 施夷光抬头,看向了熊章。没有回话。 “你若是参加,我便跟父王说。你要是不参加,就随行我左右。你如何选择,我好做戎服。”熊章倒了一杯茶,递到施夷光面前,说道。 施夷光还是屈着腿坐在桌案后,拿起茶杯仰头一灌:“随你。”她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杯子,复而看向桌案上的竹卷。 熊章见此,点了点头:“那便不参加了罢。你毕竟不是贵族,太招眼也不是好事。”他说着,起身。 “我回去做准备了。”熊章说着,冲着施夷光一揖,转身向着屋外行去。 半儿偏着脑袋,看着走出去的熊章,眉头皱起,有些疑惑。 “为什么不好呢?”半儿喃喃道,说着转头看向依旧屈着腿放浪坐着的施夷光:“反正如今都在王宫之中了,你表现好些被人赏识,不是更好么?” 施夷光听着半儿的话,转头看向面上不解的半儿,面上的沉色散去,面上带起笑,伸出一只指头,冲着半儿的额头一推,推得半儿一个仰倒,又赶紧稳住身子,转头不满的瞪着施夷光。 施夷光看着半儿的样子,嘻嘻笑道:“是啊,你都懂的道理,他如何不懂呢?” 不过是不想她被别人赏识罢了。 反正如今也是他的人了。 熊章走进自己的宫殿,偏头看着身边问着跟半儿同样话语的圉公阳。 “臣不懂,让秉文先生被王和大夫们赏识,对于王子和他来讲,不都是一件好事么?”身边的圉公阳跟着熊章,走进了宫殿之中,再一次疑惑的问道。 熊章回过头,径直走在前头,须臾后,才缓缓道:“有我一个人赏识就够了。” 跟他相爱,也只为他所用。这才是他最想要的。 圉公阳有些听不懂熊章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缄默不语了。 四月乙未日,算过天象后定下来的日子比平日好很多。云淡风轻,碧空万里。楚宫于宫外郊园举行大射之礼。这不是娱乐,而是一种练兵和祭祀之前的大礼。 同日,东南楚国封公至郢都,禀王知上一年岁封地农耕军事和民事。 在施夷光看来,就是每年下级向上级的一个例行汇报。 乙未这日,施夷光跟往常一般,很早便起了身。她穿上熊章给她准备的戎服。这戎服不是行射之人所穿,而是随从穿的。放在人堆里,怎么都不醒眼的。 施夷光只看了一眼那戎服,便毫不犹豫的穿上了。而后带着半儿给她做的弓,和融了铁的箭。带在身上,跟着熊章,和一众王宫之中的王子,随着楚昭王,向着郊园而去。 大射之前,有宴饮。王室迎宾、献宾、互相酬酢及乐歌娱宾后,才会进行射礼。 宴飨起,施夷光一直跟在熊章身后,不言不语,垂头隐没着身姿。 待到宴席毕,立矢行射礼。 第一日,射礼以娱,王为奖赏,第二日,射礼挑选祭祀之人。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随王一同于方丘祭祀的。 施夷光跪坐在熊章后头,宴毕,跟着人起身,走向郊园的校场之中。 校场许大,辽阔壮观。 楚昭王在人前走着,走到校场之中,独立的长堂之下。 旁边大夫官员们随行的一堆。一旁的司射引着楚昭王走到了上射位,奉上第一根箭和早已备好的弓。 楚昭王接过,将箭搭上弓,向着校场之中的红麋皮候拉开。他站直了身子,弓箭抬起,满弓对准红麋皮上头的独角兽。 旁边的大夫们皆是鼻息凝神。目光看着楚昭王的箭尖。施夷光亦是站直了身子,跟在熊章之后,看着楚昭王拉满的弓箭对准那远处的闾中。 她虽见过楚昭王多次,也听说过他是一个尚算贤明有爱的君主。却是没有正儿八经见过王候们的射技。 满弓,一发。 正中红麋皮候上的独角兽。 一片呼喝声起。 楚昭王亦是笑着,将手中的弓箭递给一旁的司射。司射面满笑意,大声道:“礼,始!” 话音一落,旁边的官员和楚国公族的人散开,旁边弼马温拉着马亦是向着校场之中走去。各自朝着自己所该去的射候而去。 旁边的小司射门亦是各自散开,走到各处弓箭处。计算每个射候处优胜者,报于王知,以奖赏。 第195章 赌注1 施夷光跟着熊章走到旁边的另一个布做的射候处。这布做的射候跟平常人用的布矢差不多。 每一个布矢对应的射位都站着人。旁边的小司射门拿着本子记录着。 前头射着箭的一个公子背对着这边儿,拉弓引箭。旁边站开的另外有公子亦是跟着拉弓。 布矢上头画着犀牛的图案,射中了便有司射大声报,而后记录。 熊章走至一处布矢对着的射位,布矢上头画着一直大虎。旁边的侍从见到熊章来,便起身递了弓和箭。 熊章接过弓和箭,转头看向施夷光:“你要不要射一射?”今日的射箭不过是以娱宾,也不多正式。明日的祭祀之射才是正儿八经射。 届时所有人都会瞧着那射箭的人。熊章不要施夷光参加的,便是明日的大射。 施夷光还没有回话,旁边的侍从便耳聪目明的准备向着施夷光递上另一只弓箭了。 施夷光抬着手摆了摆:“不用了,我这儿有弓。”施夷光说着,从背后拿下自己带着的弓。 侍从见此,对了一步。射礼上带自己弓箭的并不少。 熊章见此,往旁边让开了一步。施夷光上前,站在了熊章旁边,看着远处画着大虎的布候,兴致顿起。 这布候和校场可比陈音家中的威武太多了。那么远,射中都不是件简单的事儿。正巧她来这个地方,一直藏着掖着,还没正儿八经射过箭。今儿拿着半儿给她做的淬了铁芯子的弓,正好好好痛快一场。 施夷光越想,越跃跃欲试。 “你能射中布候嘛?”熊章在旁边,搭着自己的箭,偏头看着施夷光揶揄道。 施夷光闻言,一笑:“要不咱俩比一比?”她转头看着已经搭好弓箭的熊章。 “比什么?”要对于施夷光一脸掩不住的兴奋,熊章就淡定了许多。 施夷光盯着熊章,眼珠子滴溜一转,最后落在熊章腰间的玉佩上,伸手一指:“就它了!” 熊章跟着她指着的目光往下一瞧,眉头皱起:“这个不行,换一个可好。”他抬头看向施夷光说道。 施夷光闻言,面上的兴奋有些停滞,看着熊章撇了撇嘴,还是依着他,想了想。忽而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偏头盯着熊章。 熊章看着施夷光不知缘何的笑容,有些莫名其妙。 施夷光蓦然凑近熊章,大手向着熊章的肩膀一搭,以两个人能耳闻的声音毫不客气的道:“我要后位!如何?” 熊章心里头一颤,转头看向施夷光,反问道:“你说什么?” 施夷光站定,看着熊章,身边的随侍垂手站着。 她向着熊章满脸灿烂,张了张嘴,喉咙里头没出声,用唇语比道:“后位。” 熊章看着施夷光的面上慢慢沉了下来。他回过头,没讲话,看着远处的布候。 比起‘后位’,将才那玉佩实在是太轻了些。 好一会儿,熊章才回过头,看向施夷光,摇了摇头:“不可。换一个罢。” 这事儿,他真的不能保证。 施夷光看着熊章的样子,满面的喜色顿时一收。 “你怎么什么都不答应?就那么肯定你会输么?”她看着熊章说道。 熊章摇头:“这不是输不输的问题。总之,换一个赌注罢。” 施夷光本来满面的兴致,听至此,面上的笑容淡去。她看着熊章,心里头有些赌。 对于这些事儿,熊章更是不敢随意承认,现下看着施夷光的样子,依旧不松口。 “你不问问,我给的赌注是什么么?”施夷光看着熊章,开口问道。 熊章偏头,看着施夷光,没说话。 “我输了,便辅佐你,”施夷光看着熊章,说着的话骤然失声,后头的继续用唇语道:“上王位。” “如何?”施夷光看着熊章,出声问道。 熊章闻言,面色看着施夷光,一瞬间变得幽深起来。 施夷光的眼中,带着笃定和自信,就那么平淡的看着熊章,又问道:“如何?” 谁能将谋王事说得这般淡然而笃定呢?熊章没有见过,至少他也没有这样的魄力。看着面前一脸坚定的青衣少女,他竟鬼使神差的应了声。 “好。” 施夷光闻言,平淡的面上又荡起了笑。 对夺王位,于她来讲是没有遇到过得事儿。 不过这赌注,细细的想,反正意思就是,只要熊章当上楚王,她就是后。 对于权势,她算不上贪恋,可她若是做好了跟熊章在一起的准备,那就是要冲着后位去。相比较那些个不争不抢,凭着男子喜欢成了后的女子来讲。施夷光很明白要什么,她也很干脆,她就是要自己去争抢。 熊章看了一眼施夷光,转身对着远处的大虎布候拉开了弓,箭上弦上。 “虎眼如何?”熊章盯着远处的布候,问道。 布候上的大虎图案并不大,只占布候的三分之一。故而一般射中的都是虎。能射中虎便是胜的。 赌的话,最多是箭数。在同数之内,谁射中的虎的箭数多,为胜。 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偏头看着他笑道:“你要跟我一箭决胜负?” “可以的话。”熊章偏头看向施夷光回道。 听这话,明显是料定她射不中虎眼嘛。 施夷光干脆的回道:“好,那就虎眼。” 熊章闻言,回过头,抬高了弓箭,拉满的弓对准布候,眼睛眯了眯。 一射。 箭离弦而去,一中虎眼。 直直的插在远处布候的虎眼上。 “中!”旁边守着的司射高声道,而后低下头拿起笔在竹片上记上一笔。 熊章让开些许,转头看向施夷光。施夷光向着旁边挪开半步,站正了身子,看着远处的布候。 搭上箭,抬起了自己的弓。 半儿做的弓拉开容易,因为淬了铁,可以承受很大的力度。这弦也不同平常的弦,收缩性要好太多。 施夷光拉满了弓,眯着眼,看着布候上头虎眼上插着的箭羽,对准了箭羽的尾端。 蓄力,身子忽而被一拍。 正要射出去的箭被拍的一偏,施夷光赶紧收住,然后松开拉满的弓。 转头怒瞪。 第196章 赌注2 “哎!你小子,那么久不见你,还以为你死掉了呢!”端叔羽站在施夷光身后,大笑着:“我问公孙朝,他死活不说!结果你跟章王子混到了一起。” 说着,端叔羽凑近施夷光,嬉笑道:“听说是去闾馆快活了?也太不够义气了,都不叫我!” 施夷光去女闾之后,便离开了令尹府。对于端叔羽来讲,也是从那日之后,便没有再见到施夷光了。问熊朝熊朝也不说,后来才听说是带熊朝去女闾,被令尹大人敢出了府去。 带着熊朝去女闾。这事儿,在端叔羽看来太胆大了。何止胆大,那就是沉默淡然的面皮底下有一身放/荡骚/气的骨子。 放荡骚气,他端叔羽可就喜欢了。于是之后,毫无疑问便对施夷光改观了起来。觉得此子,可教可好! 施夷光看着面前絮絮叨叨的端叔羽,她什么时候跟端叔羽这小子关系这么好了? “哎,你们在这儿射箭呢,来,我也来。”端叔羽说着,转头看向熊朝:“我的弓呢,给我。” 熊朝站在端叔羽身后,面上不霁,施夷光看向他的时候,目光一直飘在别处,也不看施夷光。 “你在这儿掺和什么,去别处罢。”熊朝说着,上前拉端叔羽。 端叔羽一听,转头瞪着熊朝:“搞甚?怎么说你也是往日他的公子啊,一起射个箭怎么了?” 说着,回头看向施夷光,抬了抬下巴:“是吧!”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两人,有些不满,压着情绪,面目平静的道:“你们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找你一道儿射箭呗。”端叔羽答的利索极了,说着,就要转身拿自己的弓。 施夷光看着积极拿着自己箭的端叔羽,想到了什么,眼睛微不可查的弯了弯。放缓了语气,道:“我们这儿赌着呢,你确定要来?” “赌?”端叔羽一听‘赌’字,眼睛倏的便亮了起来,转头一脸兴奋的看着施夷光:“赌?赌什么?讲讲讲!我也来!” “你确定?”施夷光看着端叔羽,一想到心中的算盘,就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旁边一直没有讲话的熊章冷眼看着面前的三人,蹙起了眉。 他上前一步,挡在施夷光面前,看着端叔羽冷面道:“鹿候没有了么?” 射候上面,有许多图案,有独角兽,大虎,或是犀牛,麋鹿。但这图案也不是乱画的,每个阶级地位的人,对应的候图不同。 比如他楚宫王子,用的就是大虎。而面前的端叔羽,平常情况下,只能用鹿。 鹿还是虎的,对于端叔羽这种无礼之人倒是不在乎。可他还是比较怵这熊章的。浑身的冷漠疏离加上长年身居高位的气势,让他不自觉的就缩了缩头。 他冲着熊章点了点头,瞬间老实起来:“有。” “那就去。”熊章看着端叔羽冷冷的道。 “嗯……”端叔羽老实的应声,又转头看向施夷光,面上带着不舍,似乎很不情愿离开。 一旁站着的施夷光看着恋恋不舍要离开的端叔羽,转头看向熊章,道:“一起玩会儿罢。” 反正今儿都是以娱宾的小射。没有人会在意这些的。一道玩会儿也无伤大雅。再者,从端叔羽身上搜刮点儿东西,也不是件不好的事儿。 熊章转头看了眼施夷光,眼中显现出迟疑之色。 “怎么,这边儿这般热闹。”旁边又有个声音响起。 站在原地的施夷光和端叔羽等人皆是转头看向来人。 一看到来人,这边几人眉头皆是一皱。 “射的如何了?”阳城君走进,看向远处只有一支箭的布矢,问道。 大射之礼,封君按例当从封地上来都城,向王禀以封地诸事。故而在这大射之礼上,见到阳城君是再正常不过了。 端叔羽和这边熊章皆是站定,对着阳城君作揖行礼。 阳城君亦是抱着手作揖一一回了礼。而后目光从熊章身上扫过,落在施夷光面上:“小先生,真巧,又遇见了。” “有事?”施夷光站直着身子,看着阳城君,带着平常的疏离之色。 阳城君看着变得冷漠的施夷光,点了点头:“是啊,想来看看小先生射箭的。” 上一次见到,还是去年的秋天,当日的阳城君跟今日一样,也总是面带笑意的跟她讲话。 施夷光转头,看向熊章,熊章面上是她的主子。她突然脑子一热,想要知晓,若是熊章,对上在东南又大片封地和军队的阳城君,他会如何做。 “那要扫阳城君的兴了,秉文并不精于射艺。”熊章看着阳城君说着,语气尚算礼貌。 施夷光往后退开一步,半站在熊章身后隐没。侧耳听着面前两人的话。 “精不精无所谓,会就行。”阳城君笑道:“这样,我要看人射礼,也不好不赏。” 说着,他看向熊章身后的施夷光,接道:“你若是中了那布矢,我赏你黄金五十两,绢锦十匹,如何?” 这个价格,在如今的时代,算是天价了。 可施夷光纵是爱财,也知道有些财,不是她能要的。于是抬头想拒绝。 不过她还没有摇头,便被前面站着的熊章回拒了。 “秉文无才,这些东西给她也不好用。”熊章站在阳城君对面,回的毫不含糊。 阳城君看着护着施夷光的熊章,笑容深了深:“大王子跟公子朝一般,对这小先生皆是爱护的很呐。” 说着,阳城君的目光一转,落在了施夷光身上。 偏偏越难得的东西,他就越有兴趣。阳城君看着施夷光黑黄的脸,目光从她白嫩的小耳朵上扫过,再回头看向熊章。 “这般,若是小先生赢了。”阳城君说着,顿了顿,看着熊章,笑容意味深长:“我许王子三个诺。” 身后的施夷光听着,眉头一挑。她赢了,好处给熊章,这是什么个做法?但是一瞬间,施夷光心中异样闪过,情不自禁的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熊章。 阳城君是东南最大的封君,与天子封诸侯一般,楚王的封君亦是世袭罔替。若是能得他的三个诺。对于常人最多是金银财物,对于贵为楚王子的熊章,却意义非凡了。 熊章抿着嘴,看着对面站着的阳城君,没有回话。 施夷光心中一沉。 第197章 阳城君 “可矣?”熊章转头,看向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的施夷光,开口试探的问道。 他也知道,阳城君的这个承诺,对他而言有多重。 射中布候便能得,这对于当日能在北山林之中一箭射中虎眼的秉文而言,几乎是手到擒来的。即使没有射中,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这是观赏,而不是赌局。 施夷光看着面前望着自己的熊章,他眼中那笃定的神色,让施夷光的眼神黯了黯。 “好啊,我射。”施夷光站在原地,抬起了一直垂着的头,冲着对面的阳城君扬起。 熊章满意的回过了头。对于施夷光的箭术,他是很信任的。 “不过既然阳城君要看我的射艺,我也该看看阳城君的不是?”施夷光扬着头对阳城君说着,语气带着傲慢和挑衅:“我也不要你那三个诺。” 施夷光说着,转过身子,对着远处的布候,无视旁边熊章有些疑惑的眼神。 “赌,如何?”施夷光说着,偏头直视着阳城君,眼中是她日日掩饰的本性,嚣张纨绔。 周围人看着突然变了的施夷光,有疑惑的,有诧异的,也有兴奋的。 比如端叔羽。一脸兴奋的看着嚣张的施夷光,他就说,这小子绝不可能是面上那么老实! 阳城君看着施夷光的神色,眼中惊艳一闪而过,面上的笑容深了深,似笑非笑的看着施夷光,却没有说话。 一旁站着的熊章想要止住施夷光。沉着脸拉住施夷光想要将她塞回自己身后。 不想施夷光大袖一挥,甩开了熊章拉着她的手。看也不看熊章已经黑下来的脸色。 只直视着阳城君,桀骜不驯的道:“你输了,那三个诺我不要,我记得君说过,封地东三十里的土地肥沃,年收两次,偏不是平民纳税,都是你自己的。若君输了,我要东一百里土地收成,如何?” 跟着子西将走近的子期闻言,脚下一软,一个趔趄没站稳,差点儿摔倒。 子期本跟着子西一道射箭的,偏子西看到阳城君来了这边。他自然记得阳城君当日仲秋节在宴会上讨要秉文的事儿。 当时他还是舍得的,毕竟是三十里地的粮食。如今却是不行的。子西一往这边走,子期也本能的跟了上来。 结果一走进,就听到了施夷光说的话,这么大的口气吓得他都差点儿站不稳。 封地除了诸侯,诸君不能任意割舍赠送。而这土地上的收成,几乎就是土地的价值所在了。不能要这土地,要了土地上的收成,等同于要了这一百里的土地。 一百里的土地,意味着什么,子期心知肚明。且还是东南最富庶的一百里。 本想上前阻拦的熊章,听到这话不自觉的收住了脚步。这一百里的土地,就是给他三个诺,他也不敢要的。 毕竟他是楚宫王子。 熊章转头,看向一脸无惧正视着阳城君的施夷光。若是秉文要了那土地,就不同。熊章收回了迈出去的一小步。 “好大的口气!”子期上前,看着施夷光瞪着眼睛呵斥道。 一个无知小儿,竟敢提这么大的赌注,哪儿来的脸呢?! 对面站着的阳城君还没有回话,旁边的子期却转头看向子西,有些不满的道:“哥哥,这样贪欲盛重的人如何能留在章儿身边?!” 话音落下,都没有回话。 连子西都没说话。他只看着面前站立的施夷光和阳城君。三十里地不值得换,一百里地的话……真是太诱人了。 一时间静了下来。 下一刻,施夷光倏忽偏头,看着子期,一瞬间收敛了身上的嚣张气势,看着子西和子西,淡淡一笑,带着庄重和礼貌。 “我赢来的奖励都给司马养兵可好?”施夷光看着子期,淡笑着说道。 本来一脸气愤的子期,听闻,先是一怔愣,而后不可思议的看着施夷光,等他再想认真看那少年时,施夷光已经转过了头,看向阳城君,又问道。 “君赌是不赌呢?” 校场之上人头嘈杂,处处都立又布候,射箭的人正在兴头。更有骑马拉弓的人不是飞奔而过。 哪处都热闹喧嚣,哪处也都不扯眼。 阳城君看着施夷光,道:“那先生以什么来堵呢?” “以我来赌,如何?”施夷光看着阳城君,说的也是干脆利落。 话音一落,熊章冷着脸上前便要拉住施夷光,向着自己背后塞去。 施夷光没有挣扎,只转头看向熊章,调皮的眨眨眼:“一百里地呢。” 熊章拉着施夷光的袖子一顿,看着施夷光的眨着的眼睛。 他对于施夷光的箭术是有把握的,但他也知道阳城君的箭术。贵族的人,从生下来便开始习箭术。何况阳城君还是个带兵的将领呢。 他有些不确定。 在熊章犹豫的片刻,施夷光已经拂开了熊章拉扯着她的手,低头的一瞬,弯弯的眼睛里头闪过黯然失望之色。 待她再抬起头的时候,面上又恢复了浅浅的笑盈盈。 虽然面色黑黄,但其实在笑的时候,眼睛弯弯,配着小小的唇,就像一朵开了的黑花,还是很好看的。 “小先生觉得,你抵得过我一百里地?”阳城君站在对面,也不看熊章,只瞧着施夷光,面上亦是似笑非笑。 听着阳城君的话,是个人都会不好意思或者生气。偏偏施夷光面上面不改色,冲阳城君浅浅的笑着:“君以为抵得过便抵得过。”她说道。弯了弯眼,琥珀色的杏眼弯弯,里头的光亮蹦出来,狡黠而调皮。 这只有她正视着的阳城君能看到。阳城君眼中惊艳之色闪过,不再多言,回过头,搭起了箭。 对准远处的布候。 布候上本来插着的那支箭,在他们说话之时,早已被远处乏位上站着的,专收射出之箭的獲者取了下来。 “射虎眼才算中哦。”施夷光站在一旁,看着远处的布候,开口弱弱的接了一句。 阳城君面色无波,闻言,对着布候拉开了弓。转头看向施夷光:“该说你高看自己呢,还是小看我呢?” 他笑着说道,眼里带着轻蔑。 而后手里的弓箭一松。 第198章 惊艳 子西站在一旁,看着面上毫不掩饰的轻蔑之意的阳城君。他知晓,以阳城君的性子,对一个少年上心了,只要别人愿意跟他走,多大的条件,他都可能应下。 何况只是一个赌注。一个可输可赢的赌注。且赌的还是他精湛的射艺。 子西虽然想要那一百里地,可也不想施夷光真的跟着阳城君走。毕竟施夷光不仅是长卿先生托付,也是他的恩人。是个德才兼备的先生。 他偏过头,看向施夷光。少年站在一旁,面带浅笑的看着阳城君,似乎没有一点儿慌张。说白了就是傲慢。自信满满的傲慢。子西不似第一次见到施夷光这般傲慢。上一次见到,正是她在他的堂屋之中,说有日食的时候。 而那时候的自己,跟如今的阳城君一般,嘲讽中带着轻视。 阳城君拉满的弓箭一发,箭射出,问问扎在远处的布候的虎眼之上。 阳城君收回箭,转头看向施夷光。 “到你了。”说着,将手里的弓箭递向施夷光。 施夷光扬起自己手中的弓箭:“我用自己的。” 说着,目光扫过旁边的熊章,转身对着远处的布候站定。 熊章被施夷光扫过的凉凉的眼神一刺,想要伸出手,拉住施夷光。手伸到一半,又顿住。而后收了回来。 他手里有百里之地,从齐国回来之后带兵,粮饷军银富余的情况下,还能用多出来研制武器。 若是施夷光赢,甚好。若是输,他便用其他东西跟阳城君换人。只是这个前提下,可能换出去的东西,就不止百里地的价值了。 施夷光转回身子站定,看着不远处的布候,眯了眯眼。也不动作。她一身的闲适,倒不像实在比试,看着轻松极了。 她一只手拿着弓,一只手摸向腰间的宫绦。今儿熊章给她准备了戎服,还特意送了她一枚青玉雕成的菱形玉,上面刻着夔纹,顶端镶着一颗绿松石。配着宫绦做成腰配,系在腰带上。 施夷光一手解下青玉。 旁边冷着脸一言不发的熊章看着施夷光手中的青玉眉心蹙起。 施夷光手里拿着解下的青玉,转头看向阳城君,温柔的笑道:“可不许反悔。” 语毕,手中青玉向前的天空一丢。 夏日的艳阳高照,阳光照进丢上天儿的青玉里,映在地上一块儿浅浅的青亮阴影。 施夷光抬弓搭箭,面上的笑意散去,变成惯常的淡漠和冷冽。跟往日装出来的高冷不同,这一刻施夷光的心中是真的有些冷。 青玉被抛上天儿,又缓缓落下。 施夷光手中满弓的箭松开。 箭‘咻’一声飞了出去,从将落下的青玉之中穿过。急速向着布候射去。 箭尖射碎了青玉,又刺进布候上箭羽的尾部。 阳城君的箭羽被一分为二,施夷光的箭尖没入布候之上,虎眼之中。 青玉碎了一地,散在前头的地上。施夷光偏头,扫过面上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的熊章,看向阳城君:“如何?” 阳城君的眼神紧紧的黏在那布候之上,听到施夷光的话,这才转身,看向施夷光,眼里头的惊艳毫不掩饰。 “你…” “不用我,只问君许的诺算不算?”施夷光打断阳城君的话,问的利索极了。 阳城君看着施夷光,惊愕之色敛起,笑道:“先生值百里地。我阳城从不失期于人。” “哇……”站在熊朝之前的端叔羽总算是回过了神来,错愕惊惧的眼神从远处的布候处挪开,再看向施夷光的时候,眼里全是小星星:“秉文,你太厉害了!我终于知道公孙朝为什么……捂……” 站在端叔羽身后的熊朝忽而上前,急急的捂住端叔羽的嘴,制止了他正要说的话。而后一边将人往后头拖,一边满脸窘色的道:“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众人的眼神从熊朝和端叔羽身上收了回来。 “这回阳城君可输的心服口服啊。”子西站在一旁,一手背着,一手捻着胡须,笑着说道。 阳城君闻言,也不觉得输了害臊,只爽朗的回道“技不如人,是我拙劣了。”说着,又看向施夷光:“倒不知先生是个如此厉害的人。” “君谬赞了。”施夷光回着,余光却是看向一旁站着的熊章。他偏着头,还盯着布候之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子期不知何时走到校场之中,一边弯着身子捡着地上碎成块儿的青玉,一边啧啧称赞着。 “司马大人觉得可惜么?”施夷光偏头看着子期,道:“回头我那百里之地的粮食都给大人做军饷,可抵得上千万个青玉了。大人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恩情’这个东西,多施多取。施夷光一点儿不介意。但重要的是,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得了别人的恩情,并且要有所回报,而不是理所应当的承受。 施夷光这一问,却让这边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弓着腰在校场中捡着碎玉的司马子期。 子期置若罔闻,只捡着那玉,而后站起身子,细细的瞧着手里的碎玉。 “你这箭,是自个儿做的?”子期忽而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施夷光,开口问道。 施夷光心中一警惕,看着子期,温和的道:“如何了?” 这是半儿为她做的弓,亦是半儿为她做的箭。箭不同于平常的箭,箭尖淬了青铜。呈倒刺状。而每一支,半儿都细细的打磨过。 只是外形和平常的箭无二,若不细细看,也难以瞧出。施夷光没想到子期只看射碎的青玉,就能感觉到箭力的异常。 果然是掌管楚国军权军赋的司马大人。 子期看着施夷光,没有回话,只问道:“你可愿跟着行军打仗?” 施夷光一愣,看着子期没有回话。 “你可愿跟我一道,行军打仗?”子期转身在,走向施夷光,一边走,一边看着施夷光,认真的开口问道。 旁边的熊章面上冷了起来。 子期走进来施夷光,手里拿着的碎玉递向她,带着些许掩饰不住的激动,又问道:“你可愿,入我门下,随我行军?!” 第199章 箭术 199 施夷光看着子期,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她看着子期,没有说话。脑子里飞快的转着。 “不可。” 施夷光还没说话,一旁站着的熊章便出声拒绝:“这是我的人,不能让叔叔随意拿走。” 施夷光偏头看向熊章,心中五味陈杂。她真的是,很不喜欢,别人在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下,随意替她做决定。 “哦?”子期这会儿看着熊章倒是有些不善了,瞪着熊章道:“那将才阳城君跟她赌,你怎么不讲?尽跟我作对!” 在子期看来,施夷光这样的少年,能入军营,好好的调教一番,必然是个出类拔萃的战士。且听令尹说还是个聪明至极的人。 “那是章确定秉文能赢。”熊章看着子期,回的也是不犹豫。 “哦,原来都是在合起来迋我的。”旁边的阳城君忽而一声感叹,让子期跟熊章都转头看向他。 “我是跟司马大人想的一样,秉文先生这样的人,入军营倒是可能有一番天地。”阳城君看着熊章说道。 “不行。”熊章想也不想便回道:“秉文先生若是愿意,朝堂上自能有有一番天地。也不是一定要入军营的。” 当日楚昭王的确向施夷光提过要她为官的请求,不过是施夷光拒了。 “那或许相比起朝堂上为官,秉文先生更愿意在军营之中呢?”阳城君看着熊章说道。 熊章冷眼看着阳城君:“这就不用阳城君费心了。” “叔叔也不要想了。”熊章说着,转头看向旁边还竭力说服着施夷光的子期:“只要我在,先生就不会离开楚宫。” 子期看着熊章,皱起眉:“你怎知先生不愿呢?” “是啊,王子怎么知道我不愿呢?” 闻言,熊章回头的时候,便看着施夷光笑语晏晏的看着他,温柔的道:“王子怎么知道我不愿呢?”她又说道。 熊章看着施夷光盯着自己笑着的模样,心里头忽而有些颤。 下一刻,施夷光已经转头看向子期,道:“司马大人说的是。秉文一直也觉得,男儿自当仗剑四方,为国征战大杀天下。” 子期本来因为熊章而不满的脸上,听到施夷光的话,整个脸冲着施夷光笑了起来:“对对对,正是这个道理!” “战场变幻莫测,凶险万分,你如何能去?”身后的熊章开口打断了了子期的笑。 施夷光转头,看着熊章:“是因为这个么?”说罢,也不待熊章回话,径自一笑,意味深长的道:“虽然我是王子的人,可我也是个人。王子不必事事替我决断。这样过于费神了” “不可。”熊章黑下了脸,再不看施夷光,转身便要向着后头的堂下走去。早知道结果如此,他宁愿一开始就没有那赌注。 熊章走开,施夷光偏头,看着转身而走的熊章,没有跟上。 熊章走出不过三四步,便被迎面走来的尤內侍拦住。尤內侍冲着熊章作揖行礼:“大王子,大王有请。” 熊章的脚步停住,看了眼尤內侍:“何事?” 尤內侍低着头,无视着熊章的黑脸。只偏头看了一眼近处的施夷光和子期等人,再回头道:“臣不知。” 这么明显的提醒,身在宫闱的熊章自然明了。他转头,看着还站在原地的施夷光和子期等人。 “他们也叫了么?”熊章回头,看着尤內侍问道。 “是。”尤內侍趁此身子往旁边侧了侧,对着近处的子西等人作揖行礼,道:“王上请大人和先生们过去一趟。” 子期跟子西两人对视一眼,应声回礼。 施夷光站在一旁亦是回礼。 一行人在尤內侍的带领下,向着郊园之中的王室而去。端叔羽拉着熊朝也跟在了后头,一脸好奇的想起看热闹。 走进王室之中,楚昭王正站在室内的墙旁,看着墙上钉着的舆图。一只手拿着竹卷,一时瞧瞧手中的竹卷,一时瞧瞧墙上钉着的舆图。 尤內侍进来通禀,楚昭王也没有放下手里的竹卷,只让人进来。 子西熊章等人进来,皆是冲着楚昭王行礼。 楚昭王摆摆手,免了众人的礼。而后偏头看向室中站着的众人,目光落在熊章身上:“寡人闻,你在校场与司马争辩?” 熊章向前一步,对着楚昭王并手一礼,垂手作揖,声音波澜不变:“章不敢。” “如此甚好。”楚昭王闻言,点了点头:“虽寡人不在校场,但校场之中自有司射像寡人禀告兴娱之事。” 说着,楚昭王的目光扫向施夷光,眼中带着笑意:“寡人听有司射来讲,秉文先生箭术精湛,有贯虱穿杨的本事,可是真的?” 原来是楚昭王安在校场中的司射,施夷光射箭之时,将好路过,便看到了她的箭术。于是兴冲冲的跑来向楚昭王禀告。 施夷光闻言,从子西的背后走了出来,上前两步,对着楚昭王一揖:“大王谬赞,不过得幸能中虎中罢。” 施夷光面对楚昭王的问话,面色无波。 “是么?”楚昭王转头看着施夷光问道。 话音一落,施夷光还没来得及回道,一旁的司马子期便上前一步,截过话,朝着楚昭王道:“可不是!” 子期看着楚昭王,一脸的激动:“我有看到,箭术高超,说是贯虱穿杨也丝毫不夸张!” “哦?”楚昭王看着一脸激动的子期,也跟着起了兴致:“司马给寡人说说,到底有多厉害?” 子期闻言,打的也是毫不客气:“我以为,能百丈之外穿蝇射蜉。” 楚昭王听着自己的话,走回自己的桌案上,放下手里的竹卷,看向室中站着的施夷光,挑眉道:“当真如此?” 施夷光听着楚昭王的话,没有立即回。只微不可查的偏了偏头,余光落在旁边的熊章身上。 熊章看着施夷光,冷冷的面上带着警惕的神色。还有些许意味不明的警告之色。 施夷光眼神一扫而过,再抬头看向楚昭王的时候,已经带上了浅笑,毫不谦虚的回道:“回大王的话。别的不敢讲,百丈之外穿蝇射蜉还是轻而易举的。” 第200章 楚昭王听着施夷光的话,沉吟了片刻,而后偏头看向子期:“真如此,那秉文先生入军营,司马觉得可有一番作为?” 子期闻言,赶紧应声道:“正是如此!我跟大王所想一样。” 楚昭王听着,点了点头,又偏头看向施夷光:“秉文先生觉得呢?” 施夷光抬头,看向楚昭王,没有立即回话,似乎想在思虑着。 旁边的熊章终究是站不住了,他径直冲着楚昭王抱手一揖:“章以为不必如此。” 楚昭王和子期都转头看向熊章。 施夷光也偏着头,敛着眼神静静的看着熊章,也不插嘴。 “何故?”楚昭王坐在上头,看着熊章,开口问道。 “一则,秉文年纪尚小,不适合立马征战带兵。二则,秉文有德才,于章左右辅弼,着实让章获益匪浅。”熊章平缓的回着,说罢,又抬起头,转头看向一脸不满盯着自己的子期,接着道:“若定要他从军,可再等上一二年。秉文如今还未过束发之年,更不说及冠了。” 子期听着,摇了摇头:“就是越小才越好调教啊!说是从军,我也不会让他一个人真的去跟别人厮杀。留在我身边调教,往后有将才,等你带军之日,他便可成为你的左膀右臂,有何不好?” 子期就是想不通,这么小的事,熊章怎么就一直不松口。他从来都是知礼善任,不是这样会跟他作对的孩子啊。 楚昭王听着底下的子期跟熊章的争执,径直听着。等两人语毕,这才转头看向子西:“令尹觉得,如何?” 子西垂手在一旁站着,听到楚昭王的话,缓缓抬头。没有回话,只转头看了眼一直站在原地,温和的浅笑着不讲话施夷光。 回头,看向楚昭王,子西道:“我以为,要不问问秉文先生自个儿的意见?” 施夷光偏着头,看了眼子西。 楚昭王点了点头,目光移向施夷光:“秉文先生觉得如何?” 施夷光偏头,看了看子期,又看了看冷着脸看着自己的熊章,回头看向楚昭王,回道:“秉文年纪虽小,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仗剑四方,是每个男儿都曾有的豪情壮志。” 说及此,施夷光停了停。一旁站着的子期面上带起了期待的笑,而熊章面上依旧冷冷的,惯常的刻板让人看不出喜怒。 施夷光轻轻的吸了口气,似乎是下定决心一般,缓了缓,才又郑重的接道:“秉文想跟着司马大人去军中历练。” 话音落下,子西满面笑了起来,转头看向楚昭王:“看吧大王,这孩子自己也想磨练。” 楚昭王又点了点头,应声道:“如此,就这样决定了。” 说着,似乎又想到了熊章,于是又看向熊章,开口问道:“章可以为此?” 熊章弯腰垂首,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情绪。他回道:“秉文先生既甘愿,那便依他之言罢。” “嗯。”楚昭王应声,见都以为如此,便道:“如此,便授秉文先生大士之位,跟于司马之左右,磨练操守,早日成才为我打出立功。” 施夷光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向着上头坐着的楚昭王跪下,双手匐地,行了稽首大礼,应声道:“秉文谢大王恩宠,定当不负大王赏识!” 楚昭王又封了些许赏,然后便差了众人退下,王留在室内看民耕之事。 施夷光跟再出去时,便没有跟着熊章了,而后被子期拉着,各种笼络,然后不停的要跟施夷光比箭术。 施夷光却不比,只在旁边谦逊的跟着,子期说什么,她应什么。 子西已经带着熊朝端叔羽他们去了别处射。 这边子期还拉着施夷光,说要比射。 “那要不咱们比骑射如何?”子期拉着施夷光,走到自己的布候前头,一边从竹筒里头拉住箭,一边说道。 “骑射?那不行。”施夷光站在子期旁边,摇了摇头。身上背着自己的弓箭。 “为何不行?”子期转头看向施夷光道:“你赢了我给你奖赏。” 施夷光还是摇了摇头:“是我不会骑艺。” 虽然她施夷光活了两世,学了两世,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的模样,但骑马这事儿,她还真不精。 前世出任务可没骑过马,而自己也没心思和时间去马场学习。这一世,从穿到这儿,到如今。也就北山狩猎的时候勉强骑过。 骑着跑没问题,骑射是要耍花样的。她可不会在马背上翻跟斗耍花样。 “射会骑不会?”子期也似乎听到了个不可思议的话,瞪着眼看着施夷光:“哪有这样的事儿,难不成你的射艺是单独学的?” 一般射学中,便包含了骑艺的掌握。 这射箭是百步穿杨,骑马却不会。怎么学的?子期有些奇怪。 施夷光点头:“正是。” 当时她跟陈音学箭术的时候,可不是单独学的。 “这就可惜了。”子期闻言,摇了摇头,叹了:“等往后我教你骑艺。比起射艺,骑艺简单的不值一提。” 施夷光点头应声。 “怕是秉文先生自谦了。”身后忽而响起了一个老者的声音。 施夷光跟子期皆是转头,便看着正背着手走来的申包胥。 申包胥跟子期和施夷光相互拜礼。而后又抬头看向施夷光,继续笑道:“不会骑马,当日北山上的先生是怎么跟着令尹大人满山跑的?” 子期亦是转头,看向施夷光,眼里带着好奇。是的,他怎么忘了,不会骑马北山春蒐哪儿能跟着令尹满山跑着射大虎呢? 施夷光看着申包胥。也不觉得被点破了秘密有尴尬,只道:“我会骑,但不精。” 她要非说会骑射,那也是骑在马上不动的情况下,拉弓射箭还能稳。至于马急速跑的时候,她没有把握。 毕竟她到这会儿,也就是刚适应马上的颠簸。在那种情况下耍着花样拉弓箭,她自认为是做不到的。 申包胥闻言,面上笑容深了深:“想来正如先生箭术一般,若不能百丈穿柳也算不得会了。”说着,他看向子期,道:“司马大人得幸,万里挑一了个好人才。” 子期也跟着笑了起来,连忙自谦道:“过奖过奖。” 施夷光便垂首在旁边,面上附和着笑意。 第201章 火起 一日之中,施夷光跟着子期,问什么说什么,谦逊有礼。却也寡言少语。 到了晚间的时候,被楚王特赐了坐席,跟着众人一道儿用了饭。这是施夷光来楚国这么久,第一次在出席众人宴飨的时候没有饿肚子。 如今的施夷光已经被王封了士,虽然是楚官之中等级最低的。但却不是庶民了。不过至少也跻身了统治阶级。 一般的地方官员看到自己,还是要作揖行礼的。 晚宴过后,还有钟鸣舞乐。 施夷光一直安静的跟在子期身后,子期也是毫不吝啬的带着她到处游荡,不时将她介绍给同宴的武官们。 宴散,施夷光跟众人一起拜别了楚王,又拜别了子期,便回了自己的寝屋。 施夷光住还是住在刚入郊园的寝屋之中。但因为将入郊园时,陪侍在熊章左右,住的也是就在他的偏屋。所以这会儿施夷光将进自己的屋子,便看见熊章端坐在自己案后,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愠怒。 旁边的半儿盘坐着,小心翼翼的替熊章煮着茶。 见到门口的动静,半儿转头,看着走进来的施夷光,面上一喜。他呆在屋子里头一天儿,才过了晚食便遇到了熊章这个黑脸的人。 熊章黑脸的时候是真的让人有些怕,他于是也不敢造次,战战兢兢的在屋子里头替他煮着茶,这会儿总算是看到救星来了。 “秉文。”半儿看到走进来的施夷光,便起了身子。面上带着喜色。 施夷光站在屋门处,抬头目光一触及熊章,先是顿了顿,而后又面不改色的低下头,脱着自己的足衣。 “半儿,你先出去罢。”施夷光脱了足衣,一边向着屋子里头走进,一边淡淡的说道。面上 半儿得令,如蒙大赦,光着脚丫子跑到屋门口,穿着自己的木屐便蹬蹬蹬的跑远了。 施夷光进了屋子,看着坐在自己的低案后,沉沉看着自己的熊章。 虽然外人面前向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但他的脾性其实很大,不过是隐藏着很少发怒,这是施夷光一直都知道的事儿。 “王子有事儿么?”施夷光走进屋子之中,坐到熊章的对面,面色淡淡的看着他问道。 而后低下头,熟视无睹的端起旁边半儿煮着的茶鼎,拿着茶匙继续轻轻的挑了起来。 虽然人前施夷光都是温和有礼,寡言少语。但熊章也一直知晓,她本性脾气很大,温和谦逊什么的,不过装模作样罢了。 熊章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愠怒,看着面前淡然自若的施夷光,道:“你为何一定要从军?” 施夷光抬头,看向熊章,不答反问:“那你又为何一定要我留在楚宫?” “那是为了保护你。”熊章看着施夷光,吸了一口气,冷静的回道:“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保你安然无恙。”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熊章,若她是个傻的,或是个死心塌地的,这会儿必然是感动着了。可她偏偏不是。 “若你真想保护我,就不会将我从令尹府拉入楚宫。”施夷光看着熊章,勾着唇角,笑了笑,带着嘲讽:“你明明知道,相比于安宁的令尹府,加上还有个欣赏我,敬重我的熊申。暗流涌动的楚宫才是真正的危险之地。” 说着,施夷光低下头,一边挑着茶粉,一边道:“连你自己在楚宫都无法安稳立足,又如何保护我呢?” 不过是为了将她拉进楚宫,为他谋划。 这是熊章一开始便想要做的事,拉施夷光入楚宫,为他所用。以施夷光的才智,定然能做他的左膀右臂。 这的确是熊章一开始打算的,可到后来,他的确只是想将她留在楚宫,留在自己身边。即使比起楚宫,令尹府安全许多,但他依旧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如今听她说来,样样都是别用有心的。而他竟找不到一丝反驳的理由。 或许真的是有她所讲的利用。熊章心里头想着。 于是他也不再争辩,只道:“既如此,你心中亦是明镜一般,那为何当初还愿意跟我入宫呢?既然入宫了,又为何不能一心一意跟在我身边?” 纵使当时有楚昭王的盛情相邀,但若施夷光真的不愿,她肯定有办法拒绝入宫。 退一万步讲,至少可以应下楚昭王的好意,混个官位坐上王子之师,而不是一个陪读。 施夷光听着熊章的话,面上有些冷了起来。淡然之色散去。她将手中的茶匙往茶焙上一搁,金铁做的茶匙发出‘叮’的一声。 “因为你啊。”施夷光抬头,直视着熊章。说的丝毫不含糊:“因为你熊章,所以我才入楚宫的。” 当她决定要站在熊章这边的时候,便决定了入楚宫。所以她宁愿做一个陪读,为此跟楚王讨价还价。她也准备好了,入楚宫之后,为熊章谋划。 可惜的是,她给了熊章很多次机会,对于宫闱秘事和牵扯到他的那些阴谋,她想要了解,然后帮助她。可他从始至终,竟一点儿都没有跟她透露。说不失望是假的。在施夷光看来,不管是出于质疑她,还是因为保护她。这就是不信任。 对她情义的不信任,或是对她能力的不信任。 “那你如今又何故要离开楚宫呢?”熊章看着施夷光冷下了脸,带着些许的焦急道:“既然因为我入了宫,又何故弃我于不顾?!” “也是因为你啊。”施夷光看着熊章,冷冷的看着他,身子向后靠去,一脸的嘲讽:“也是因为你熊章,所以我才要离开。” 熊章看着施夷光怔愣住。 “为何?”他的声音变小了许多,看着施夷光有些迟疑的缓声问道。 “不为何啊。”施夷光身子向后倾去,双手撑在地板上,放松极了的样子。她瞅着熊章耸了耸肩,一脸的无所谓:“因为讨厌你了呗。” 熊章看着施夷光一脸不在乎的模样,轻松闲惬的说着讨厌自己的话,心里头一刺,才压下去的怒火顿时就燃了起来。 第202章 争吵 “你可能正常点儿讲话?!”他冲施夷光说道,带着压不住的怒火,声音沉郁而气闷:“讨厌我?我自以为并未做对你不起的事儿!倘若真有,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儿?你跟我讲不可?若是我的过错,我改便是!何至于一言不说便弃我而去呢?!” 说到最后,熊章几近于嘶吼,双眼通红的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双手撑在地板上,往后斜靠着身子,看着发怒的熊章。眼神慢慢沉了下来。待到熊章讲完,也不讲话。 熊章的话让施夷光的心里头鬼火一阵阵冲起,直烧脑门儿。 本来平静的面色一点点的怒了起来。她盯着熊章,满面掩不住的怒气。 “没有做对我不起的事?口口声声说着留我于楚宫爱我护我!熊章你扪心自问,你真有保护我么?!”施夷光冲着熊章怒吼道。说着,忽而她身子向前一近,瞪着熊章怒火冲天。伸手紧紧捏着拳头冲着低案狠狠一锤。 ‘咔嚓’一声,低案断裂。施夷光拳头紧紧攥着仍然放在第案断裂处。 “带我入宫,深知有险却不告知我,藏着掖着,生怕我晓得!这是信我???一切决定皆不问询于我,怎样对你有利怎样抉择!这是尊我??比射与阳城,赌注就算是我这个人也是毫不阻拦的!只要许的利益够。呵。”施夷光说至此,咧嘴嘻嘻一笑,讥讽的看着熊章:“若这就是你的爱我护我,那这爱与护,我不屑乞之。” 熊章不可置信的看着施夷光,目光扫过断案处的血迹。施夷光锤的太猛,断裂处的木刺刺进了她的手掌边缘。有血迹渗出。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施夷光留着血的手,轻声开口道:“原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施夷光的怒吼让熊章的怒火已经不知何处去,只心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惊诧。原来在她心中,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但她整日对着他嬉嬉笑笑,对他尽心尽力。竟一次也没有说过心中的不满。 “难道不是么?”施夷光抬头,看着熊章,讽刺的笑着:“莫不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让你一定要疏离我,利用我。不然你对我太好,就会被有心人注意。然后置我于死地?” 熊章抬头,看着说着不明所以话语的施夷光。 “有吗?”施夷光看着熊章,又问道。 熊章有些疑惑,下意识的摇摇头。他有些听不懂施夷光在讲什么,但依旧开口,试图解释道:“你说的那些,我并不是那般想的。” 施夷光看着熊章,面上的讥笑散去,只剩下无边的冷漠。她冷冷的看着熊章,也不插话。 “你说我深知危险却不告知,我不是不告知,我是不想你牵扯进来。你说我不问询你便径直抉择。那不是不尊重,只是在我认知中,想替你做最有利的决定。你讲的阳城…”熊章说至此,看着施夷光,顿了顿,又接道:“我的确是因为利益。但并不代表我就是真的将你做赌注。我以为,你的箭术,是不会那么容易输。就算输了,我也会用其他的跟阳城换你。” 熊章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了。他对人从来都是只字片语。更不记得跟谁,这么解释过什么。 坐在熊章对面的施夷光依旧冷着脸,凉凉的看着熊章。 “不想我牵扯进来却让我入楚宫?尊重我却自以为是的做决定?跟阳城换我?”施夷光反问道,说着,冷笑一声:“在阳城看来,我值一百里地。且不说在你熊章眼里我值不值。就算值,你用什么跟阳城换我?阳城有的东西,你可不定有。” 虽然熊章是王子,阳城只是封君,但真要论起来,封君手里的实质性东西多多了。王子,若没有封太子,或者继承王位,手里能有什么东西跟封君相提并论的? 所以熊章所说的跟阳城君交换自己,在施夷光耳朵里,不过是迋语。她赢了之后,无所畏惧的迋语。 不然,为何当初在下赌约的时候,熊章何不干脆下他口中值得让阳城交换的东西呢? 熊章看着施夷光,眉头皱了又送,面上带着不信:“我在你心里头,就这么不堪么?” “不是在我心里头,是你做的让我想不到好。”施夷光看着熊章道。 熊章看着施夷光,没有再言。 屋子中一时间变得安静起来。两人相视而见 “原来我在你眼里,做什么都是错。”良久,熊章缓缓开口。 “到底是何故成了这样呢?”熊章看着施夷光,声音问的有些缥缈。 他记得,在悬崖底下的时候,两人明明不是这样的。 那段时日,两人之间明明相处的很好,将笑代语,聊写衷肠。 深山之中,两人互许诺言,携手相将。 为何一出了山崖,一切都变了呢? 什么时候,他们俩之间,只剩下无尽的猜忌和不信任,相互的利用和不满? “何故?”施夷光偏头看着熊章,面无表情:“我大概就是不够相爱的缘故。” “于你来讲,怎样才是够相爱?”熊章看着施夷光问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是投桃报李?我皆是能做到啊。” “我要两心相诚,绝不相瞒。”施夷光看着熊章:“你能做到吗?” 熊章听得面色迟疑:“我是楚国嫡王子,有太多事并不能道于人。且一开始便说过,感情不是我的所有。我唯一能承诺的,就是感情上对你忠贞不二。关于牵扯的其他事,我并不能一一坦诚于你。”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熊章,良久,长叹一声:“你走罢。” 熊章看着施夷光一脸的疲惫于无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施夷光又道:“你走罢。” 她语气中满是疲惫于失望,说罢,又继续补充道:“就算我去了军营,也可以为你所用的。你走罢。” 施夷光虽然心中失望又不满,但却没有真的想过离开熊章。对于感情,她不是那种草率的人。认定的人,若不是真的让她心凉透,她也不会随随便便离开。 她可以等他改,她也可以为他而改。只是需要一个时间罢了。 两人这样的状态和性子,现下是真的不适合生活在一起。 再者,对施夷光来讲,军营,比起楚宫,的确是更好的去处。 第203章 不修边幅 熊章看着案对面的施夷光:“就无法挽留了么?” 施夷光摇了摇头:“你走罢。没有什么好挽留的。”她看着熊章,想了想,深吸一口气,声音缓缓的道:“我不是秦姬,也不是齐姜。跟你结两姓之好,与你而言没有任何的好处。你需要的感情利益最大化,在背景和家族之上我无法给你。但在军营能替你实现。” 熊章看着施夷光,本想开口挽留。听着她的话,想了片刻,才开口道:“好。” 应罢,两人之间没有再多言,屋子中又静寂了起来。 “有需要我替你办的吗?”熊章开口打破了屋中的宁静。 施夷光想了想,回道:“你替我照顾好半儿。” 半儿年纪太小,又不会武艺。在军营之中并不安全。而她将入军营,自顾不暇,还要去谋划,没有太多心思去管半儿。 熊章点点头:“好。还有其他的吗?” 施夷光摇了摇头:“没有了,你走罢。” “军营之中有需要我替你打点的吗?”熊章看着施夷光再一次问道。 施夷光再一次摇了摇头:“不用,你走罢。” 熊章看着不停让自己走的施夷光,心中有些悲切。想要开口再问。施夷光已经一只手撑在桌案上,埋着头,对着熊章摆起了手,声音带着恳求,也带着无奈:“你走罢。” 熊章想要说的话顿住,只端正的盘坐着看着施夷光。 熊章不走,施夷光也不再说话,屋子里头又安静起来。 屋外有脚步声想起。半儿走到门口,又被站在门口的圉公阳拦住。 施夷光听到声响,抬头看向门口。而后又瞧了一眼还坐在对面的熊章:“还有事儿吗?” 熊章看着施夷光淡漠的脸色,摇了摇头,然后起身。 他一直知道,自己对于感情这东西,并未有多看重。所以现在对施夷光,相对于情感,他更看重的是产生的利益。 施夷光抬头,看着走到门口的熊章。 “你明儿就不用来送我了。”她道。 熊章脚步停住,没有回头。只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继续向着门外而去。 半儿站在门口,看着走出来的熊章,低身行礼。 熊章只瞟了他一眼,便径直绕过他往外走去,没有一丝踟蹰。 圉公阳跟在熊章身后,也往外而去。 半儿站在门口,站直了身子,转头看向走出去的熊章。而后回过身子,走向屋内。 “你跟王子吵架了?”半儿目光看向断裂的桌案。 施夷光看着走进来的半儿,摇了摇头。 “那你们俩儿说什么说那么久?”半儿有些不解的看着施夷光,走到她旁边坐下。 “想跟他谈心来着。”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伸直了腿。 “谈成了没?”半儿又问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心都没打开,怎么谈的成?” “是不是咱们要去军营了,他不高兴?”半儿看着施夷光问道。 “咱们去军营?”施夷光看着半儿:“谁告诉你的?” “我听外头的宫人们讲的,说你要跟着司马大人去军营了。不是么?”半儿偏着头,疑惑的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点了点头:“是我去,不是咱们。” “啊?”半儿不解的看着施夷光:“你去,不是咱们去么?” 说着,半儿似乎想到了什么,整个连垮了下来:“你不会要我丢下吧?!” “我已经跟王子讲了,让他照拂你。”施夷光看着半儿回道。 半儿整个脸都黑了起来。他瞪着施夷光,坚定的道:“想也不要想。你去哪儿,我定然要跟着!!” “军营那里又不是过家家,三天两头征战在外,你如何能跟着我?”施夷光看着半儿解释道。 “我不管,反正如何我也不可能独自留在这宫中!”半儿看着施夷光,气呼呼的说着:“若你不应,那我便回先生院子里头独自过!” 施夷光看着死活不应的半儿,无奈极了,还想规劝,又问道:“你为何一定要跟着去?” 半儿摇了摇头:“秉文你不要说了,反正你要是遗弃我,我就独自生活在先生院子里。” “这不是遗弃你,只是…”施夷光看着半儿想要解释。 半儿低垂着头,也不看施夷光,开口便打断了她的解释:“我不稀罕别人的照拂。若你不在我根本不想呆在楚宫。”半儿说着,眼睛盯着施夷光:“要么你就带我走,要么我就独自离开。” 施夷光看着死活不答应的半儿,片刻,叹了口气。 “随你罢。”她无奈的摇了摇头:“那就跟着罢。你待会儿去跟王子说一声。” 半儿见此,面上的不满和坚定顿时变成了开心。他脸上带着笑,嘻嘻的应声道:“诺!我这会儿就去跟他讲!” 说着,便起身想着外头跑去。 施夷光看着半儿欢快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会儿一句话的事儿,到时候真到了军营,照拂半儿也就比如今难了些许。 施夷光低下头,屈起腿,大张着胯,一手撑着,找了个舒坦的动作,低头看着桌案上的兵法竹卷。 一点一点儿的看着,认真的思虑着里头所写的陆战的诡计,以及部分陆战兵法的可行性和可塑性。 半儿离开了施夷光的屋子。看了好一会儿,正此时,子期跟子西拉拉扯扯着从门外窜了进来,将好瞧着施夷光大张着胯不修边幅的模样。 两人愕然而立。 施夷光看的太入迷,听到了屋门口的声响,这才回过神来。她抬起头,便看着已经站到了门口,惊愕的看着自己大张着胯手撑在桌案上毫无坐相的自己。 施夷光脑子一糊,习惯性的想要叫半儿。瞬间反应了过来,半儿将将去找熊章了。 于是她看着屋门口的子期和子西,面上温和的笑了笑,不动声色的缓缓收着大张着的腿。起身,冲着门口的两人一揖:“两位大人,请。” 做礼规矩而又端庄。似乎将才子西和子期两人看到的,是幻觉一般。 子西和子期两人看着屋子里头站着,温和有礼的施夷光。莫不成将才那坐无坐相,张胯不羁的人影真是幻觉。两人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第204章 生死相许? 施夷光看着还站在门口的两人,于是从主案旁边退开,迎了上去。 “两位大人,请。”施夷光站在门边,又恭敬有礼的说道。 子期和子西反应过来,于是纷纷回头向着施夷光简单的回了个礼,而后脱了足衣,跟着施夷光入了室内。 施夷光先请了子西和子期入座,这才坐回自己的主案上,双腿并着,端正的跽坐着。一边煮着旁边的茶,一边问道:“不知两位大人造访,有何事?” 子期这似乎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他看着施夷光,从怀里头掏出了一个白色的锦布包,放到了面前的桌案上。 “今日行射礼之时,别的箭只是扎在布矢之上。你的却是射穿了布矢。”子期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面前的白色锦布包。 自他发现那箭尖的异样之后,特意去查看了被施夷光射在布矢上的箭。便发现了这箭的不同之处。 穿透力比平常的箭要厉害许多。 施夷光看着子期,点了点头,看着子期,道:“然后呢?” 子期被问的一顿,而后看着施夷光继续道:“然后我就想来问问,这箭是先生做的否?若是,是如何做的,用的什么成分?若不是,又是何人做的呢?” 施夷光平静的看着子期,待他说完,一脸兴奋又好奇的盯着自己瞧。 她没有立即回子期。面上淡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施夷光转头,看向子西,声音依旧淡淡:“令尹大人前来,亦是为了此事么?” 子西看着施夷光的模样,捉摸不定。平时秉文知礼恭敬的时候,他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每每他变得淡漠又疏离时,总是让他心里头有些沉,又有些忐忑。 子西抬眼看了看旁边坐着的子西,而后回道:“原是我有事找章王子。将好遇到来此处寻先生的家弟。我问了才知晓,这箭另有玄机,他拿着风风火火的要来找先生。来及此处时,遇到我,将好先生门庭无人通秉。我便将人拦下了。就想着至少等章儿宫人通秉了再进。不想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硬是闯了进来。” 施夷光听着子西,恍然:“原来令尹大人并不是来找我。”只是为了拦子期,两人就拉拉扯扯的进了来。 施夷光问及此,也不再看子西。只偏过了头,看向子期:“往后我到了军营之中,这些事儿总是能跟司马大人说的。大人不必这么火浇火燎的赶过来询问。” 很明显,施夷光不想说。至少现在还不想说。 这关乎半儿。 子西跟子期也是通透的,看着施夷光这番模样,便知她是不想告知。 于是子西起身,拉着还想再问的子期告了辞,往外退了出去。 施夷光站着身子,回礼。看着两人走出了门,这才缓缓坐下。 看着门外,眼神飘远了些。半儿和她身上的本事多了去。别人问就说?施夷光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 她要的,是利益的交换。虽入楚军营,可毕竟不是她的家国。她凭什么二话不说什么都不求就将自己的一身本领告知? 关于半儿的话,那是半儿的事。怎么抉择也是半儿决定。轮不上她来说道。 屋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施夷光低下头,继续看着桌案上的竹卷。这会儿她没有在伸直了腿大张着胯。 只老实端正的跪坐着。 又看了好一会儿,半儿这才从屋外走了进来。 施夷光抬起头,看向半儿:“怎么去了这么久?” “去时将好遇到齐姬过来。”半儿走到施夷光旁边,一边坐一边说道。 一听到齐姬,施夷光的敛了敛眉眼,而后才偏头看向半儿:“齐姬来,跟王子都说什么了?” 半儿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跟王子送了花糕来。” 施夷光点了点头,不在多问。收回眼神,看向桌案上的竹卷,口中轻声问道:“那你呢,跟王子说清楚了么?” 半儿听着,有些不解的看着垂着头看着竹卷的施夷光:“怎么才算说清楚?我就说我要跟你走啊。” “没有解释缘由么?”施夷光抬头看向半儿,皱了皱眉:“没有跟他讲去军营是不想在楚宫呆么?” 半儿闻言,面上更是不解:“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不需要解释么?”施夷光看着半儿,回过头,似是自言自语的喃喃道。 “为什么要解释?”半儿看着施夷光,面上疑惑依旧:“要我说,你根本也不必向他说什么。走了就走了呗,你本没有做什么伤害他的事儿。” 施夷光听着半儿的话,摇了摇头:“两个人相处,我还是希望能理解,能坦诚。” “为什么要理解坦诚?”半儿低下头接过施夷光将才煮着却还没有煮好的茶,随口道:“你又不跟他一起过日子,不过志同道合就互相谋划罢了。” 施夷光看着煮茶的半儿,想着,笑道:“那万一以后一起过日子了呢?” “又不是夫妻,怎么会一直同道过日子?”半儿一边挑着茶叶,一边说着, 说及此,半儿动作一顿,再抬头看着施夷光,面上惊诧渐起。 “秉文,你如实讲,你是不是有分桃之好?”半儿惊诧的看着施夷光,面色古怪的问道。 施夷光看着半儿古怪的模样,没有回话。只回过头,往地上横着一躺,长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说着,施夷光一挑眉,似乎惊讶于将才自己所说出的话:“为什么要生死相许?” 她小声的反问自己。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思想? 施夷光瞪直了眼,看着房梁顶,去他娘的生死相许,老子才不做呢。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变成废物。 施夷光白了一眼,而后闭上眼睛,心里头默默说道。 半儿坐在一旁,看着施夷光古怪的样子,向着她趴去,认真的瞧着她闭着眼睛的模样。 “什么生死相许?你在讲什么?”半儿奇怪的问道。这话听着很不通顺啊,是什么个意思呢? 第205章 离去 第二日,天儿还很早的时候,施夷光便收拾了行囊,带着半儿和一直养在院子后头的大黑狗,准备离去。 来时东西不多,大多都是熊章替她准备好的,走的时候一件也没有带。只带着自己带来的些许东西。 而关于那些之前的玩物和赏赐,一直被她藏在原先的院子里。 施夷光起身要离去的时候,熊章的殿中还没有开门。 昨日说了勿需拜别。今儿她也就没什么心去专程辞别了。 只收拾好东西,带着半儿站在殿外。对着紧闭的宫门,拱手作揖,而后一句话不再多讲,退身而去。 说好了相别勿送,没有人相送,施夷光走的潇洒多了。 殿里的窗户撑开了些许,窗后站着人影,久久的看着那走远的身影。看着那毫不留恋的脚步,直至渐行渐远,消失在转角处。 熊章也没有收回目光,依旧定定的盯着。那过于洒脱的背影总给他一种错觉,似乎一旦远离,便不会再回来了。 他站在窗檐下,静静的看着人影消失的转角处。 身后垂头弯腰的圉公阳也忍不住抬起头,跟着熊章一同看向宫廷的延路。 “既然王子不舍,何不挽留呢?”圉公阳站在身后,轻声开口问道。 熊章看着延路,夏日正盛,两旁的斑竹翠绿欲滴,在陈峰之中轻轻摇曳。 “不过是去军营罢,没什么好挽留的。”熊章面无表情的缓缓说着,而后伸出手,将窗户缓缓拉上。 圉公阳见此,站在一旁不再多言。 熊章坐定在宫殿中的桌案后,静静的看起桌案上摆着的书卷。定定的看着,许久不翻一片。 旁边的圉公阳也不讲话。 宫门外的守门宫人进来通秉:“王子,齐姬求见。” 熊章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面色无波的看向来人。 “来作何?”熊章问道。 那宫人摇了摇头:“并未跟臣讲。” 熊章没有立即回话。只停了片刻,才缓缓道:“传。” “诺。”宫人应声,而后退了出去。 不大会儿,便从殿外走进了聘婷女子。站在殿中,对着上头的熊章并这手,作揖行礼:“齐姜拜见大王子。” 熊章冷着脸看着齐姜,起身回了礼,邀请她入座后,这才再坐会自己的桌案后。 姜许跽坐着,熊章盘坐着。他没有说话,只偏着头冷冷的看着姜许。 姜许被熊章看的有些无措,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抬头看着熊章,小心翼翼的道:“不知齐姜可有做错什么?” 熊章冷冷的看着姜许,没有回话。只问道:“你前来有何事?” 姜许看着熊章冷冽的模样,先是一愣,而后才怔怔的回道:“只是路经此处,便进来看看王子。” 熊章文言,眉头皱起,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吾记得曾有讲,无事不要入我宫中?” 姜许看着熊章,无措又似乎有些惊慌,只缓声应道:“诺。是许无礼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儿惹熊章生气了,姜许认错却人的利落不拖沓。 熊章冷冷的看着姜许,没有做声。 姜许说罢,起身行礼后,便要往外退去。 熊章埋下头,继续看向桌案上的竹卷。听着姜许轻缓退出的脚步声。 直至门口时,熊章忽而抬头,看向姜许:“等等。” 姜许退出的脚步一顿,抬头看向熊章,带着不解:“如何了?” “你可有过相爱之人?”熊章突然问道。 突然的出来的问题让姜许先是一愣,而后面上有些红潮,羞赧的埋下头,错过熊章直视的眼神:“王子问这个作何?” “无何,只问你可有过?”熊章看着一脸羞赧的姜许,问的平静无波。 姜许摇了摇头,又抬头有些羞涩的看了熊章一眼。 “未曾。”她轻声回道。 熊章闻言,面上深思片刻,而后又看向姜许,问道:“那若是你与人相爱了,你于情爱,是如何态度?” “如何态度?”姜许闻言,抬头,不解的看向熊章,似乎有些理解不了他问的问题。 “可需要一夫一妻不纳妾,如此之类。”熊章开口问道。明明问的是姜许,头却是微微偏着,看着殿旁撑开的木窗。 姜许闻言,算是理解了。她先是诧异,而后才看着熊章道:“自然不会。且说士大夫之家都多有纳妾,何况宫中人乎?我乃是齐国公族,必当亦是嫁于他宫之人。若是宫闱,如何能只有一妻?只讲'联姻'这一事,两国结婚,可使百姓免遭战争荼毒,让边疆战事趋于安稳,令粮饷银馈富足,保一方安宁。而我一女子,嫁人之后必然希望夫君之国安康富足,又哪里来的立场要求一夫一妻呢?”(注1) 这是姜许第一次说出这般深明大义的话,连一向忽视着她的熊章都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瞧姜许,似乎有些不信,这是一个常年深居齐宫,见识短浅鄙薄的公族旁支女子所讲出来的话。 姜许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避过熊章看来的眼神,低下头,一弯腰,变得又有些怯懦不安起来:“许若说错了,还望大王子不要记在心上。” 将才熊章问她时,她所说的的确时心中所想的。不过半真半假。态度时真的,但是情爱…姜许垂着头看着地上的青灰石地板,嘲讽之色从眼中一闪而过。在权势和利益面前,情爱算什么? 熊章没有回话,他看着姜许,良久,才道:“那你与夫君之间,可能做到两心相诚,绝不相瞒么?” 一夫一妻他不在乎。既然答应了,不管答应的是谁,他都会尽量去做到。可‘绝不相瞒’这四个字,与他来说,却是千斤重。 姜许站在殿门口,定定的站着,诧异的看着殿中坐着的熊章,似乎很惊讶,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 “自然不会。”姜许看着熊章,毫不犹豫的回道。说罢,她看着熊章的面无表情的脸色,顿了顿,又接道:“其实也要看场合。若夫与妻皆为平民白丁,两人过日子坦诚相待是自然的。” 第206章 晏子使楚 说及此,姜许停了下来。熊章抬头看着她,直视着姜许,也不接话,似乎正等着她继续讲下去。 姜许顿了顿,继续道:“但在宫闱之中却不同。”姜许看着熊章,目光沉稳的道:“宫闱之中,多有秘史且不谈。若夫与妻是异国之人,且在国家王室公族之中。涉及国家朝政与谋策,如何能对外人讲?” 姜许说完,看着对案后坐着的熊章,想了想,又补充道:“故而与我而言,夫妻感情,忠贞是最好的。至于‘绝不隐瞒’……扪心自问,许是做不到的。” 熊章看着面前的姜许,声音有些轻,带着不确定:“所有女子都是这般以为么?” 姜许见此,摇了摇头:“别的不知,至少我是这样以为的。且我身边的公族女子大多亦是如此。” 姜许话音落下,殿中安静片刻。 “你退下罢。”熊章一边说着,一边低下了头。 姜许看着桌案后坐着的熊章,弯腰行礼:“诺。”说罢,退出了宫殿外。 殿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耳边。 良久,熊章这才抬头,片头看向一旁的窗户外,眼中带着些许迷茫和不解。片刻之后,这才长叹一声,收回了目光。 姜许径直去了吕阳生的宫殿,跟熊章的庄严肃重的宫殿不同,里头依旧莺燕环绕。 姜许没有经过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吕阳生正衣冠不整的压着一个***嬉戏着,旁边是只着轻纱,妖娆的扭动身姿的歌女。 “都下去。”姜许径直走入,没有理会吕阳生不满的目光,冷声开口道。 旁边服侍吕阳生的歌女***们见此,也不做反应,只偏头看着还衣冠不整躺在地上的吕阳生。 比起这常日温柔的齐姬娘娘来讲,她们更慑与这个服侍的齐国王子。 姜许面上无波的扫过旁边的歌姬们,眼中的阴郁闪过。 吕阳生一边低着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襟,似乎并不在乎姜许在这屋中的尴尬。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都下去罢。” 宫殿之中的众人鱼贯而出。姜许站在原地,待殿门关好了,这才缓缓坐下。看着对面还理着衣裳的吕阳生。 姜许冷冷的看着吕阳生,也不开口。宫殿之中变得寂静起来。 吕阳生实在是忍不住这种诡异的安静,这才抬头,看向姜许,先是咳了咳,这才沉着脸看着姜许,不满道:“有何事?” 在姜许面前,吕阳生总是习惯的有些杵,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姜许看着吕阳生,冷冷一笑:“哥哥在异国他乡的宫殿之中玩的真是开心,你可知,晏婴死了?” 话音一落,吕阳生猛地抬头,看向姜许,两眼瞪着,带着不可置信:“平仲大夫死了?!” 姜许看着蓦然失色的吕阳生,勾唇讽刺一笑:“所以哥哥还能心安理得在楚宫之中逍遥快活,也真是心大。” 晏婴是齐国地位最高的上大夫,也是齐国尊礼重仪的大人。在立太子位上,晏婴便是推崇立嫡立长的第一人。所以在长嫡子吕阳生和庶子吕荼之中,晏婴是立挺吕阳生的。 而当今的齐景公,亦是异常敬重晏婴的缘故,才一直没有敢立心中的庶子吕荼为太子。 “当年晏婴知晓大哥并不是王上心中的人选,使楚之时,楚王敬重,加上他对楚王的允诺,这才保的哥哥在楚国多年的平安。如今晏子一走,荼弟可不知何时就立太子了。”姜许看着吕阳生,声音冷冷的说道。 当年晏婴使楚,楚灵王存心羞辱。挖了个狗洞让他钻,又拉了盗贼说是齐国人。都被晏婴一一化解。于是楚国对于晏婴便敬重了许多。 常人都道晏子使楚不卑不吭,给齐国长了脸。于是齐景公亦是愈发尊重晏婴了。 后来,直至楚平王即位都不曾为难过齐国。再往后,楚昭王即位,齐国与楚国交换人质,将吕阳生为人质送往楚国,为此,晏婴又再一次使楚,跟楚昭王说了许多。又做了安排,这才保的吕阳生在楚宫平安无事的活到今日。 如今晏婴一走,齐国局势大变。先不说齐国国内如何,就是远在楚国的吕阳生,也不定能平安了。 毕竟国与国之间,都是利益来说话。若吕荼一旦立为太子,楚国又在吕阳生身上找不到可以压注的好处。必然会遗弃吕阳生。 这事儿,吕阳生和姜许都心知肚明。 “哥哥要如何做?”姜许坐在吕阳生对面,开口问道:“莫不成坐以待毙?” 吕阳生闻言,良久未曾开口。 似乎思虑了许久,这才抬头看向姜许:“你跟熊章的事儿,到底何事能定?” 姜许闻言,面上一沉,看着吕阳生,不再多言。 “将你的人手都给我,我来安排。”姜许一边不容置喙的说着,一边起身往殿外而去。 只剩吕阳生一人抿着嘴沉着脸坐在殿中,不发一言。 施夷光带着半儿回院子,还走在路上,便收到了子期的口信,说让她准备一下,去参加今日的大射。大射初日以娱宾,次日的射,才是正儿八经的大射。公族以及士大夫皆轮流上场,最后选出射礼之中的佼佼者,陪同王于丁酉日祭地。 这是无上的荣幸,亦是所有武将们趋之若鹜的事。所以子期希望他将要带的施夷光也去,这是很正常的。 不过施夷光拒绝了。祭地之后,她便要随子期去军营了。这两日正好在家休息一下。 半儿死活要跟着她。她只能带着半儿和黑狗也去军营里头。 于是便回了子期信,说正好正两日在家休整准备。子期也没有再强行要求施夷光去参加射礼。 施夷光到屋子里头的时候,院门开着。施夷光有些奇怪,她环屋一扫,目光落在自己那间敞开着的门上。 她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同样一脸诧异的半儿身上。 眉头倏忽一皱。她蹑着脚步走向自己那间敞开的屋门口,走至屋门口,迎面扑来的凉气让她脚步一顿,目光落在屋中的盆鉴之上。上面放着冰块儿,让空无一人的屋子在炎热的夏日,凉凉的。 施夷光眼中先是警惕。莫不是谁见此院子无人,便想来霸占着住? 警惕之后,施夷光面上又是质疑和奇怪。 冰在这个时代,可不是易得的。 施夷光站在屋门口,目光扫过院子里头。触及对面那间紧闭着,却是落下锁的屋门,心中一跳。 第207章 神仙爷爷 半儿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见施夷光风一般都向着对面的屋子跑去。 更奇怪的是,对面的屋子似乎也没有上锁,被冲过去的施夷光一推,便推了开。半儿也急急跟了上去。 施夷光站在门口,本该布满灰尘的屋子里头一尘不染,干净整洁。她看着屋中的人,一席素色星月暗纹深衣长衫,坐在桌案后。后面跟着垂头跽坐着不出声的随侍。 男子盘着腿,微微垂着头,低颜美好如谪仙,出尘脱俗。他拿着青衣小笔,静静的在竹卷上写着什么。一头青丝乌黑亮丽,散在背后。有阳光从窗柩之中洒进来,光晕笼罩着低眉的男子一身,安静娴然。 “安阳?”施夷光按捺不住心中的狂跳,看着桌案后低眉写着什么的男子,有些不可置信的开口唤了一声。 案后坐着的安阳没有抬头,依旧静静的写着。 “回来了么,可过早了?”安阳轻声问着,似乎是没有分离过的平日里,常常问的一句话。自然极了。 施夷光不知为何,又激动又有些想哭。她咬着唇憋着泪站在原地,看着案后的安阳,摇了摇头:“未曾。”她语气委屈极了。 她也不知委屈的是什么,反正此刻突然看到安阳,就是想哭。 “所以我都快饿死了。”施夷光站在原地,依旧没有上前,憋着的哭声有些闷。 “我便猜到了。”安阳抬头,看向施夷光,水晶般的眸子弯弯,溢出挑人心弦的点点笑意。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白虎皮软垫:“过来。” 施夷光轻轻的咬着唇,看着对面朝自己笑着的安阳。她想拒绝,脚步却是不知不觉的向着安阳缓缓走去。 将抬脚,身后‘扑通’一声。施夷光吓了一跳,转头看去。 半儿跟着施夷光跑到门口,本想开口问施夷光些什么,不想将站在门口,目光一触及屋中的人影,便怔愣住。 恍若仙人。青天白日的,见到了下凡的神仙不成? 半儿石化在原地,他听不到屋中的话语,耳朵嗡嗡。腿一软,就想要跪下给神仙磕头。 ‘扑通’一声,木地板上的声响格外大。 安阳跟施夷光都看向后头一直被忽略的半儿身上。 “神仙爷爷?”半儿跪在木地板上,冲着安阳小心翼翼的唤了声。 他听过许多人讲,见到神仙了,就要下跪磕头,不然神仙一怪罪,那可就不是一条命的事儿了。 会一辈子活在阴曹地府中,轮回不了? 但是面前的人,看着就是个好神仙,应应应该不会是害人罢。半儿有些忐忑,又有些激动。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神仙。 施夷光转头看着突然朝安阳跪下的半儿,愣住。 “神仙爷爷……”半儿又开口,近似于喃喃自语。 安阳看着半儿,觉得有些好笑,面上柔和,只道:“若我为仙人,你可有所求?” 半儿脑子一热,神仙竟然跟他讲话了?!!! 下一刻,半儿便摇了摇头:“我我我……”突然问他要什么,他也想不到呀。脑子像是堵住了一般。 施夷光站在前头,也反应了过来。她看着跪着的半儿,本来看到安阳想要流泪的冲动全没了。想要笑,又憋住笑。只戏谑道:“所求皆应。” 半儿闻言,没有看施夷光,目光只看着屋中坐着,笼罩在窗柩洒进来的光晕之下的安阳,恍恍惚惚的有些晕:“我要……要……” 神仙就是不一样,让人脑子都不好使了。半儿晃了晃头,使劲儿的稳住了自己的浆糊脑子,继续激动的道:“我要秉文跟我还有先生都平平安安的,可行?”半儿盯着安阳,带着激动又带着期盼的问道。 安阳闻言,摇了摇头:“愿望太大了,我做不到。只能求一人耳。” “那……”半儿闻言,有些犹豫。想了想,这才开口道:“那我要秉文平安一世,可好?” 先生本事大,没有他的拖累自然能平安。秉文不同,秉文带着他,且现在还要入军营,自然是最危险的一个。 施夷光本站在半儿面前,看着半儿恍恍惚惚的样子,本来一腔的笑意,这会儿听着他向着安阳认真的说出自己愿时,心中有些惊住。她没有想过,当半儿只能为一人求得愿时,那个人会是她。 施夷光敛起笑,看着半儿。 “好,我应你。你起身罢。”安阳听着半儿的愿,本就带着笑意的眼又弯了弯。 半儿闻言,有些迟疑的站起了身子,而后退到一边,静静的站着,似乎等着安阳继续说。 “你先下去罢。”一旁的施夷光看着半儿拘束又好奇激动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对着他说道。 半儿闻言,看着施夷光先是皱眉,这么好看的神仙他可是第一次见,哪儿就能这么快出去。 施夷光看着半儿的脸色:“那你要是想在这里一直站着,就站着罢?” 半儿闻言,有些犹豫。他还是不想一直站的。 半儿回过头,对着屋中坐着的安阳,一脸嬉皮笑脸的讨好道:“神仙爷爷,我先下去了。待会儿有事儿您再召我……随叫随到。” 说着,也不待施夷光讲话,便退着身子出了去。走到门口退出,还不忘将门轻轻关上。 “这是你买的奴儿?”安阳收回目光,看着施夷光,又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白虎皮软垫。 “倒是像你带出来的人,跟你往日无赖的模样相差无几。”安阳又道。 施夷光横着眼睛白了安阳一眼,便提脚向着安阳旁边的软垫子走去。见到安阳是万分激动的,心里头五味陈杂,像是久别了的亲爹娘。 施夷光走到安阳旁边的白虎皮上坐下。嘟着嘴一脸不爽的道:“什么叫跟我的无赖模样相差无几?我何时无赖了?你尽胡说。” 安阳伸出手,摸着施夷光的头,又比了比个儿。 “我敢说你没有见过比我更乖巧伶俐讨人欢喜的了。”施夷光也不躲,只笑嘻嘻的说道。 “你不是饿了么,正好准备了饭菜,用罢?”安阳一边说着,一边将放在施夷光头上的手收了回来。 外头的木槿花被风吹落,掉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轻轻的撞击声。 屋外夏日阳光正好。 第208章 骑马 施夷光点了点头:“好啊。” 她应着声,目光扫过屋内。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跟安阳走之时相差无几。 安阳摆了摆手,身后的两个随从起身,走向外头。 “你何时来的?”施夷光回头,看向安阳。心里头忍不住的雀跃着。 “十日左右。”安阳一边回着,一边看着施夷光,似乎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你长高了,也瘦了。”安阳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探手摸施夷光的脸,施夷光也习惯了这样的安阳,任由他摸着脑袋,然后目光落在侍从端着的菜肴上,笑道:“都是些什么?” “没什么,你爱吃的那几样。”安阳说着,将桌案上放着的一卷竹卷拿下,放在了旁边的低案。 侍从在安阳的示意下,将手中的菜肴放在了两人面前的桌案上。 便是往日跟着安阳和孙先生时,施夷光常吃的那几样。 看着面前的菜肴和稀粥,施夷光毫不客气的拿着木箸,吃了起来。 “你怎么算到我今儿回来的?”施夷光一边吃一边笑问道:“还准备了这些好吃的。” 安阳坐在施夷光的对案,浅笑着眉眼看着她。轻声开口道:“没有算到。” 施夷光闻言,抬头暗戳戳的瞅了安阳一眼,扁着嘴嘻嘻笑道:“你迋人,不然怎么能将好准备这么多吃的,还都是我喜爱的。” “那是因为我每日都备着的。”安阳看着施夷光,笑着的眉眼看着她猥琐的模样,道:“顿顿都备着。” 施夷光闻言,正吃着的动作缓了缓。抬头看向安阳。 额前的发丝有一两缕搭着,安阳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撩开施夷光额前的碎发,忽而道:“怎瘦这么多,宫中不给你吃的么?” 施夷光被安阳的声音拉回了思绪。她偏过头,抬眼看着他:“不给我饭吃,那我不得掀翻了宫顶?” 安阳看着施夷光有恃无恐的样子,安心的点了点头。而后又看着施夷光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何要去楚宫呢?” 施夷光一边吃着,闻言,抬头看了看安阳,看着他眼中的莫名的情绪,咬了咬木箸,过了会儿,才道:“嗯……” 她想说,她已经许了人。但是在安阳面前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或许是羞涩;又或许是她怀疑的安阳的身份…… 吴楚之间,是宿敌。 但扪心自问,安阳就算知道她与熊章的关系,施夷光也并不觉得他会从她身上下手,将手伸到楚国。 安阳不是熊章。 “你不想说就不说罢。”这边施夷光还在想着,对案的安阳已经开了口。 施夷光收回思绪,看着安阳:“我以后再跟你讲罢。” 安阳看着施夷光,面上浅浅的笑着嘱咐道:“总之不管如何,你要清楚,楚宫并不是你所见那般祥和。诸事当心。” 施夷光一笑,笑里头却没有笑意。笑的有些嘲讽,又有些无奈:“没事儿,我想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军营之中。楚宫的龃龉,挨不到身上。” “军营?”安阳面上的笑散去,看着施夷光开口道:“为何去楚国的军营?” 施夷光吃的差不多了。她放下手里的瓷鬲,道:“为了权势。” “谁的权势?”安阳看着施夷光反问道。 施夷光放好瓷鬲,没做声。 安阳看了施夷光一眼,没有再多问。只转头看了看屋外的天儿,阳光普照,夏日的上午天高云淡。 “楚宫正在畋猎,要不咱们也去骑马罢?”安阳回头,看着施夷光温柔的说道:“我戎服都备好了。” 施夷光应声。安阳一旁的侍从递来戎服。施夷光接过。 换好了戎服,绾起了发,用木簪束着。跟安阳在一道儿,施夷光没有涂脸,倒是多了一丝白皙娇俏。 拾掇好出门的时候,院子外的马车已经备好了,安阳的侍从正套着马。半儿跟着忙碌着套马,一脸奉承的笑意。 施夷光看着那马车,奇怪的道:“不是骑马么?怎么坐马车?” “从这里到城外,经过的地方太多。”安阳站在屋子外头,长身而立。看着施夷光轻声回道“备好的马匹在城外。” “哦!”施夷光恍然,点头应声:“你怕别人看到你跟着车跑?”施夷光偏头,看着安阳笑着揶揄道。 “神仙爷爷走大街上,还不得引得街上的人疯了?!”半儿一边套着马车,一边回头冲施夷光回道。 施夷光转头,白了一眼鞍前马后的半儿,露出嫌弃的神色。 跟安阳坐着马车,半儿和侍从赶车,一行人徐徐前行,悠哉的到了城外。 安阳已经准备好了马,带着施夷光坐着马车出了城,才没有人烟的城外原野,安阳跟施夷光才下车上马。 “你确定要去楚国军营了么?”坐在马上,一开始缓缓而行,安阳转头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点了点头:“嗯,确定要去了。” 话音一落,安阳夹马驰骋而出。 施夷光回头时,只看到了安阳随风忽起的青丝。抓紧了缰绳,脚下一用力,亦是跟着安阳的后头飞了出去。 骑射她不会,简单的骑还是能的。两人在原野上打马追逐,直到施夷光有些累了,这才缓了马速。 前头的安阳跟着缓了马速。打住马等着施夷光前来。 他翻身下马,走到旁边的柳树下倚靠着做了下来,拿起皮壶喝了水。施夷光亦是下了马,跟着走到柳树下,坐到一旁。 看着喝水的安阳,似乎才想起自个儿竟然没有带水。 “我的呢?”施夷光盯着安阳,开口问道。 一般情况下,跟安阳出门都会替她带需要的东西。 安阳收回皮壶,转头看向施夷光:“你没带么?” “我怎么会带?”施夷光瞪着安阳:“你有没有讲过。” 说着,伸手便去取安阳的水壶:“那就用你这个罢。” 结果安阳手一缩,盯着施夷光摇了摇头:“不可。” 这还是施夷光第一次被安阳拒绝,两只眼睛带着不可置信瞪成铜铃看着他:“为什么?” 第209章 莫邪剑 “男女有别。”安阳悠悠的吐了出来。说着,回头,仰着脖子又喝了一小口。 那一小口,因着是仰着头喝下的,咕噜声特别大。施夷光也跟着吞了吞口水。真是越看越渴。 “什么男女有别啊!”施夷光瞪着安阳,翻了个白眼:“往日天天搂着我睡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 她跟安阳之间,从她还是一个萝卜头起,就从来不认为有什么男女之别,更不说男女之情了。 安阳喝着的水顿了顿,然后停下。偏头看着施夷光,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施夷光实在忍不住渴,伸手便讲安阳手里的皮壶抢了过来,又是白了他一眼,口中喃喃:“矫情。” 而后揭开皮壶的盖子,倒出水洗了洗壶口,咕噜的喝了下去。 安阳转头,看着施夷光:“你都快及笄了,要注意男女之别。” 施夷光没有回话,仰着头一口气咕噜咕噜几乎喝完了水这才放下水壶,长呼了一口气。 “注意啊。”施夷光一边将手里的皮壶递给安阳,一边道:“可注意了。只是跟你就不用了吧。” “为何不用?”安阳面上带着笑意,偏头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看着安阳,认真的道:“因为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爹一样的存在。” 施夷光她爹多帅啊,虽然皮肤没有安阳白皙,但真要说皮相,安阳和熊章之后可就没有见过比她爹都帅的。 安阳面上的笑意凝了凝,回过了头,没有再说话。 “你不要了?”施夷光转头,看着安阳,将手里的皮壶抬了抬。 “不要了,丢掉罢。”安阳说道。 “哦,好。”施夷光应声,伸手就要将水壶扔出去。 安阳手一抬,抓住了施夷光的手。 施夷光偏头奇怪的看着他,他仍旧没有回头,只从施夷光手中拿回了皮壶。 他将水壶别在腰间,而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没了音。 施夷光偏着头看着安阳,安阳不说话,她也就不问了。 回过头,看着远处广袤的原野,这个季节,正好是野花盛开漫山遍野的时候。这会儿的原野之上,亦是点点小花缀着,矮茎野花几乎覆盖了整个原野。 施夷光屈着腿,坐在柳树下,看着远处,忽而问道:“对了安阳,你这次来楚国是有什么事儿吗?” 说着,她转头看着安阳的脸。 安阳偏头看了施夷光一眼,又回头看着原野。抽出绿叶的柳枝在眼前轻拂。 “你会跟我去吴国吗?”安阳看着远处的原野,轻声开口。 施夷光顿住,看着突然问这问题的安阳,亦是回过了头。默然。 良久,这才道:“我说过,唯独吴地我不能去。” 说的没有一丝犹豫。 “你是来接我回吴地的么?”施夷光偏头,看向安阳问道。 安阳没有回话。只向着一旁的侍从摆了摆手手,道:“取剑来。” 侍从领命,从马车之中抱下了两个长长的锦盒。递到了安阳的面前。 安阳接过,然后将其中一个锦盒递给了施夷光:“这把剑送给你。” 施夷光毫不推脱的接过,安阳送的东西,没有一个不是好东西。 “我们比试一场可好?”安阳又道。 施夷光接过安阳递来的锦盒:“比试什么?”她问着,手中打开锦盒。 一把长剑安静的躺在锦盒之中,剑鞘上又许多古老的纹饰,似乎已经是多年前的古剑。不过只看剑鞘倒是普通极了,似乎跟一般的金剑并无不同。 “这剑几千年了?”施夷光笑问道,拿出剑抽了出来。 剑刃银光一闪,映着夏日灼烈的阳光,直刺施夷光的眼睛。让施夷光偏头一让,躲过了刺眼的剑光,这才回头细细的看那剑。 “这两把都是我父亲的剑,是他命中原最有名的铸剑者造的。”安阳回道。 “好锋利!”施夷光回过头,细细的看着那把剑,由衷的感叹道。剑鞘上那些古纹饰她是不懂。但着剑一出鞘,银光利刃,一看便不是凡物。至少她在这个时代从未见过更好的。 “这是什么纹饰?”施夷光凑近着脑袋,看着剑刃上细若发丝的纹理,开口问道。 “这是古龙纹。”安阳轻声回道。 施夷光恍然,脑袋又凑近了剑柄处,瞪着眼睛看着。 艳阳照在剑刃上,在身后的柳干上映出一条光影。隐隐绰绰。剑刃如光又如镜,上头的柳枝都隐隐约约的倒影在上面。 “莫……邪(耶)……?”施夷光盯着剑柄处细弱蚊蝇的小字,喃喃念道。 “莫邪?是什么?”她抬起头,看向安阳。 “是这剑的名字。”安阳回着,已经抽出了自己的那把剑,轻轻的撩拨开面前轻晃荡着的柳枝。 剑刃一触及,那还轻轻晃荡着的柳枝便断开了来,悠悠飘下。 “剑还有名字?这么厉害!”施夷光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讶然开口:“那你呢?你拿把是个什么名儿?” 施夷光一边问着,一边就扑倒了安阳的身上,将他手里拿着的剑抢了过来,亦是看着剑柄处,瞪着细细的文字。 “干……将……?”施夷光喃喃道:“好威武的名字。” 干了对面将军的意思? 施夷光将为自己领悟这剑的名字而开心的时候,眉头忽而一皱,口中哝哝自语:“不对,这名字怎么有点儿熟悉,在哪儿听过么?” “自然该是听过的。”安阳偏头接过施夷光的话,解释道:“干将和莫邪是中原最出名的铸剑匠人。特别是在吴楚两国,很多人终其一生都难求一剑。你何时听过也不奇怪了。” 施夷光闻言,了然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说着,将剑从锦盒之中拿了出来,细细的端详,而后又偏头看向安阳,眼睛闪着光:“既然这么厉害,何时寻着也给我做把呗?”她给半儿用。 正好她回头要去军营,用剑比戈和戟之类的灵活轻巧便于操作多了。 “这不行。”安阳摇了摇头。 “为何不行?”施夷光看着安阳:“莫不是要价太高?” 安阳又摇了摇头:“干将和莫邪两人已经不在人间了。” “不在人间?死了?”施夷光听着面上带起了失望,回头瞧着自己手里的利剑径自感叹道:“啊……好可惜……” “也不是死了。”安阳回道。 “不在人间也不是死了?”施夷光偏头看向安阳:“那去哪儿了?上天了?” 安阳指了指施夷光手中的剑:“在你剑里。” 第210章 我有男人了 施夷光听得手里头一抖,手里头还拿着的两把剑一个不稳差点儿掉了下去。 “什么玩意儿?”施夷光低头,死死的盯着自己手里的两把剑。 “干将和莫邪,分别在这两把剑中。”安阳转头看着施夷光愕然失措的样子,有些好笑。“特别是你那把莫邪,直接是骨头粉铸剑的。” 施夷光听得手又是一抖,手里那把莫邪剑差点掉下去将脚背给刺穿,幸亏安阳伸手接住。 “骨头粉?”施夷光手里颤颤的将那把莫邪剑放回了锦盒之中,问的声音有些软。 “嗯,干将造这两把剑的时候,造了很久没有造出来。于是莫邪跳进了造剑炉。”安阳轻声的说着,上头的柳枝轻拂着他的耳鬓,他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听得吸了一口气:“就为了造这把剑?” 命都不要了? 安阳‘嗯’了一声。而后起身,“来吧,我们来练练。” 施夷光颤颤的拿着这把剑,然后有些不确定的看着安阳:“会不会有妖气?” 安阳想了想,才道:“这把剑没有开过光,到时候才知道。” “开光?见血的意思么?”施夷光瞅着剑,又抬头看向起身的安阳。 安阳点了点头:“来吧。”说着,手里的干将剑挽了朵剑花。 闻言,施夷光立马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不行,这剑这么锋利,怎么能比。不小心伤到了呢。”说着,她又摇了摇头。 用木剑还差不多。 安阳站在轻拂的柳枝之下,低头看着还倚靠着树干坐着的施夷光,突然笑了:“光儿,你入了楚军营,若有一日跟敌国交战之时,敌面的将军是我呢?你亦会如此这般不提手中的剑么?” 施夷光听得面色微微一变,抬头看向安阳。安阳依旧清浅的笑着,不如夏日的烈阳般艳丽,却依旧宛若夏日铺满原野的山花,醉人心湖。 “你为何要这般问?”施夷光沉着脸直视着安阳:“你我之间会有一日站在敌对面么?” “若会呢?”安阳看着施夷光:“你当如何?” 施夷光听得面上皱起,偏过头看着远处的原野深思起来。良久,又回头看向安阳:“安阳会如何?” “杀光你的军队,然后把你带回我家。”安阳说的利索极了。似乎早就想好了。 施夷光听得愕然,她以为安阳会说过她之类的。对于什么都依她顺她的安阳,她似乎没想过也有这么利索狠厉的一面。 “那你呢?”安阳盯着施夷光又问道。 “那我也把你军队杀光掉,然后留下你带回我家。”施夷光愕然之后,看着安阳笑嘻嘻的回道。 “那你现在就可以把我带回去的。”安阳看着施夷光,慢慢的蹲了下来,与坐着的施夷光平齐。放下了手中的干将剑,坐在了原野之上。 “不行,我家里有男人了。”施夷光想也不想就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安阳坐在原野上,正准备躺在软软的青草之上的。闻言,身子一僵,坐直了身子,惯常看着施夷光浅笑的脸上凝滞着。 “你将才讲什么?”他问道。 施夷光看着安阳,道:“我有男人了,现在不能带你回家。” 安阳渐渐沉下了脸,坐直了身子看着施夷光:“谁?”他开口问道,声音依旧温柔。 听着安阳依旧温柔的声音,施夷光也不觉又什么怪异,只当是担心自己。 她身子往后一靠,抬着头,隔着珠帘似的柳枝看着湛蓝的天儿,幽幽一叹:“一个很难征服的帅哥。” 安阳看着施夷光,垂下头,敛起眼中的神色。再抬头时,转头亦是隔着柳枝的缝隙看着湛蓝的天儿。 施夷光话过之后,安阳没有接。两人之间变得安静起来。 安阳从来都是寡言的,所以施夷光自是习惯安静的安阳。更习惯两人之间安静的气氛,亦不觉得有什么。 这一开口,施夷光似乎打开了憋了许久的话匣子,径自小声道:“他人倒是不错。你若是见过,大概也会喜欢上的。 深明大义,正直也内敛。待人处事亦是有礼。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懂得取舍,有主见有能力。还答应了我一生一世一双人。说到这儿,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嗯,什么都挺好的。还承诺了我后位。其实我这样身份的人,能在楚宫坐到后位,该知足不是?” 越说,施夷光的声音越小。 “是该知足了。可是怎么就不知足呢……” 盯着湛蓝的天儿,瞅着瞅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安阳偏着头,敛着眉眼没有接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马儿低头吃着正茂盛的青草,慢悠悠的咀嚼着小花儿。不是打着响鼻,哼哧声夹杂着原野上的风声。 虽然安静,却也娴然。 良久的静默之后,安阳回头,看向施夷光。便看见施夷光仰着头闭着眼,眉头微微皱着。 安阳伸出手,指尖触及施夷光的眉心,轻轻的抚开:“吴国国内形势愈发紧张,我想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楚地了。” 施夷光闻言,睁开眼,将被安阳抚散的眉心又皱了起来:“你不来看我了?那我想你跟长卿先生怎么般?” 安阳一直郁郁的面上又带起了点点了笑,道:“到时候我们跟你写信。你可以给我们写。” 施夷光看着安阳,点了点头:“落址何处?” 问的自然极了。但是两只看着安阳不停眨着的眼睛,却是透露了她的突如其来的些许紧张。 安阳如何看不出来,收回手,轻柔道:“你会给我写信么?” 施夷光点了点头:“我想应该会的。” 长卿先生和安阳离开这些日子,其实时常也会想到。但却不知去处不知归期。于是也不曾写过什么信。 “你若是给我写,便落址吴宫。”安阳开口道。 施夷光抱着锦盒的身子一抖,果然果然果然。 “那落款何人?”她看着安阳,带着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安阳抬手,撩开一直被风吹着晃荡在施夷光面前的柳枝,开口道:“落款吴太子夫差。” 第211章 又一个送剑的 施夷光两眼一直,像是被鬼附了身般,眼神忽的涣散开来。 “我以为你猜到了。”安阳看着施夷光忽而僵硬两眼涣散的身子。 她的确是猜到了,但也只是猜猜罢了,却不敢深想。一点儿都不敢。 施夷光木讷的回过头,再一次看向安阳。眼神带着深不可及的幽远。 一眼之后,施夷光回过了头。耷拉着脑袋敛着神色,让人看不清她的面上表情。 “怎么了?”安阳开口问道。 施夷光摇了摇垂着的脑瓜,声音闷闷:“咱回吧。” 安阳不知晓施夷光突然怎么了,亦是跟着站了起来。 撑着剑站起身子,施夷光这才想到手里头还有一把莫邪剑。于是忽而转身,长剑一扬,稳稳的对准了安阳的面门。 “喏,剑还你。”东西不能要。 安阳看着奇怪的施夷光,摇了摇头:“这剑是我送你的生辰礼。” “生辰?”施夷光忽然听到这两字,立时有些奇怪:“什么生辰?”她到这边这么久,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明儿你生辰,你忘了?”安阳看着施夷光,更有些奇怪了。怎么会连自己生辰都记不住。 她还真不知道。 “那我也不能要这剑。”施夷光看着安阳,笃定的回道。 夫差的东西,她怎么能要?如何都不能要。 “为何?”安阳问道。 “这剑上面有龙纹饰不说,再者还有那行字。肯定是顶有名的,我如何能要?”施夷光说着,又将手中的剑向着安阳递了递。 安阳依旧没有接:“你这把剑再此之前并未出世,更没人见过。上面的龙纹和字都是古语,楚国没几人能看得懂。你只管拿着,往后去军营是个好处。” 施夷光还是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要你东西。” “为什么不能?”安阳看着施夷光。而后伸出手将剑接过来,插回剑鞘之中,又低身装回施夷光脚边的锦盒之中,抱起来,递给施夷光。 施夷光抿着嘴,没有回话。 难道她要说,我不仅不能接受你东西,还以后绝不靠近你一丈之内?不然我会因为你沉江淹死? 那安阳一定觉得她脑子坏了。 “反正就是,绝对不接受。”施夷光咬着牙齿,说的笃定极了。 装好莫邪剑,安阳看着施夷光坚定的目光,笑了笑,将手里的锦盒抬了抬:“这剑是神物。你确定不要?” 神物?一听这两字施夷光的眼神就变了。 安阳定然不会迋她这施夷光很清楚。而这个时代的神物那是正儿八经的神物,比如自己脖子上这个玉竹节。 她偏头,盯着那锦盒的眼睛眯了眯眼:“什么个神物?” 站在对面的安阳忽而俯身,凑近施夷光的耳边,随意扎着些许的发丝从肩旁散落,拂过施夷光的耳鬓,带着青草的香味。 “那龙可不只是画着的。”安阳凑到施夷光耳边,说的轻柔也不含糊。温热的气息打在施夷光耳边,让她缩了缩脖子。 “不只是画着的?”施夷光缩着脖子偏头,看向安阳:“难不成是真的?” 话音说完,安阳还没回话,她的眼睛珠子就瞪圆了。 真的龙? 安阳站直了身子,看着对面的施夷光,点了点头:“所以还是不要么?” “我的亲娘勒……”施夷光回头,直直的盯着安阳手里抱着的锦盒,而后缓缓接过安阳手里的锦盒,紧紧的抱在怀里头,眉头紧皱一脸的纠结。 “送出去的东西哪儿来的脸再收回!”她呼哧着一口气,终究抬头看着安阳说道。而后低头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手里的锦盒。 安阳看着施夷光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挂起了点点的笑意。 施夷光跟安阳又骑了会儿马,而后回家时,是坐着马车回去的。毕竟安阳的模样,放在街上太招眼了。 回到院子里头,施夷光先抱着锦盒喜滋滋的下了马车。跳下马车时候,脸上还带着掩不住的捡了便宜般的笑。 一跳马车,便看见了旁边的圉公阳。 圉公阳站在施夷光院子外的桐铃木树下,双手插在腹前,看着一脸喜滋滋的从马车上跳下来的秉文先生。 那一脸的得了便宜又带着些许无赖的笑意让圉公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搓了搓眼睛,再正眼看去,便看到偏着头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的秉文先生。 “你怎么在这儿?”施夷光回头看圉公阳时,脸上的笑意慢慢的收敛起来。 圉公阳回过神,连忙端起手,对着马车旁的施夷光行了个礼:“臣拜见秉文先生。” 往日施夷光是庶民时,再怎么尊敬圉公阳也不必自称臣。可才不久被楚昭王钦封了大士。虽然是贵族最底层,但好歹也混了个名头。这会儿就有阶级的分别了。 施夷光听着圉公阳的拜见也不觉有什么问题,只看着他正色问道:“有什么事么?” “回先生的话,王子担忧先生去军营,特意让司制那边做了一把剑,当做送给先生的别礼。”说着,圉公阳端着一个两尺长的黑缎金丝蟠虺纹的锦盒,递向施夷光。 主子本让自己说是一把他往日没有用的,放那儿蒙了尘也可惜,想着秉文先生入军营有用,便赠给她。 这样说有什么用,主子就是不会哄女子欢喜。明明是特意做来送人的,还用了蔡国进贡的珍稀软金,锻的是顶好的利器。世间也少见的。却非得说是自己不用才送来的的。 主子傻,他圉公阳可不会依。好歹也是在后宫混迹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说女子喜欢他心里头还是有把握的。 施夷光闻言,看着圉公阳手里抱着的锦盒,想了想,还是将自己手里的锦盒放在了旁边的车辕上,接过来,打开看了看。 本不想插手的安阳还坐在车里,见到施夷光将怀里头的锦盒放在了车辕上,顿时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 施夷光盯着自己手里的锦盒,也没注意车上的安阳。只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圉公阳,将手里的锦盒递了过去:“还给你主子罢,说我已经有了随身的佩剑。这剑他还是自个儿留着罢。” 第212章 没收 圉公阳看着施夷光递来的锦盒,脚步想也不想便往后退开一步,双手抱着又是一作揖:“先生收下罢,好歹是王子的一番美意。主要是这剑世间也难找几把,应该是比先生自己的佩剑好的。” 话音一落,车上便施然走下来了一个人,动作轻缓。 正跟施夷光说着话的圉公阳似乎没想到施夷光的车上还有个人,先是一骇,而后又定睛看了看。 及腰的长发让圉公阳乍以为是个女子,待转过头来,这哪儿像人,神仙还差不多。圉公阳往后又微微退了些许,正想行礼问及姓名出处时,那人已经开了口。 磁性的嗓音如湖风拂过水面,优柔悦耳。 “我瞧瞧。”安阳说道,从施夷光手里拿过了锦盒,打开看了看。 施夷光也不阻拦,由他看着:“如何?”她问道。 安阳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剑锋不够利,剑柄粗糙了些,做工也普通。” 圉公阳听得嘴角抽了抽,立时怀疑面前的人是个傻的。这还叫剑锋不利?这刃发过削丝好么!剑柄粗糙?只是手感啊懂不懂,为了用剑时不会轻易落手,且剑柄设计也是很适合女子的啊。做工普通……要是王子千辛万苦找的楚国十几个锻造名匠做的剑都叫普通的话,世间也就没有几把剑称为好剑了。 施夷光在旁边听着安阳的话,前世她也常用匕首,虽说二十一世纪的材质和如今大为不同,可锋不锋利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见过了将才的莫邪剑,这会儿看这把的确也是普通了些。于是安阳话音一落,便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一旁站着的圉公阳嘴角又是一抽,上前一步打断施夷光跟那男子还说着的话:“这位公子怕是不会认剑的。” 安阳跟施夷光皆转头,看向圉公阳。 “这剑也是楚国顶有名的十二位铸剑师连夜打造的,不敢称个天下第一剑的名头,却也能世间少有的好剑。”圉公阳站在旁边,看着施夷光温声谏言道:“有眼色的一看便知是好的。” 说着,余光又扫了一眼面若谪仙的安阳。 施夷光听着圉公阳的话,心里想的却是其他。正准备点头说收下的,将点了一下,便听到旁边的安阳道:“既然一看便知是好剑,更不该佩戴在身上了。” 安阳说着,回头看向施夷光:“你一个将封的新士戴这么好的剑不怕别人眼馋?”说着,又回过头,眼色沉沉的看了一眼圉公阳:“古来为了好剑而抢夺杀生的可不少。” 圉公阳听着安阳的话,说道‘杀生’二字时咬的格外重。配上那沉郁的眼神,纵使常年混在宫闱贵族的圉公阳也是不由得一怵。 “还回去罢。”安阳说着,又回过头,看向了施夷光。 施夷光听着,偏头看了眼安阳,点了点头。她倒不是真怕有人来抢这把剑。来一个她削一个。只是有了这把剑,她还真就不能把莫邪剑佩戴在身上了。 这么好的莫邪剑不佩着,岂不是太浪费了。 施夷光转过头,从安阳手里拿过锦盒盖上,还给了圉公阳,坚定的道:“还回去罢。就说我已有佩剑了。” 桐铃树上巴掌大的叶子正绿,鸭脚掌形的树在枝头飘着,绿色的圆桐铃挂在枝头,也跟着摇摆着。 圉公阳回宫的时候,已经过了下晌了,天色渐渐暗了起来。熊章在宫殿之中不时沾朱砂批着案卷,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不自觉的便放下手里的笔盯着殿门口。 看到圉公阳进来,身子直了直。目光触及他怀里抱着的黑缎锦盒是,面色微微变了变:“怎么没送?” 圉公阳有些心悸,他跪在了熊章的案对面,看着熊章咳了咳:“秉文先生……没收。” 熊章听得放下手里的笔,看着圉公阳:“为何?” “说是已有了佩剑。”圉公阳在熊章回道。 “已有了佩剑?”熊章反问着,也不是在问圉公阳还是自己,眉心蹙了蹙,又道:“她成日在宫中,哪里来的佩剑?” 圉公阳摇了摇头:“臣未问。” “就算有,这么短的世间能是个什么好物。”熊章说着,看了眼圉公阳手里抱着的锦盒:“你该让她收下的。” 熊章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让圉公阳说是自己不用的东西,说这把剑的好处和难得,以她的性子,该会要的。 圉公阳应声:“臣亦以为如此。只是……” 说及此处,圉公阳的声音温吞了起来。 “只是什么?”熊章抬头看向圉公阳,心里头还想着如何把这剑硬塞给施夷光。若她不带把好剑,在军营遇到危险如何是好。 圉公阳看着熊章,说的犹犹豫豫:“臣瞧着,本来秉文先生该是要的,只是……她身边有个男子,硬是替她推拒了。” 熊章一听‘男子’,身子立马绷直了,盯着圉公阳沉着脸:“男子?谁?年龄几何?什么关系?” 圉公阳被熊章这一连串的问题问的脑子一糊,而后看着熊章忽然沉下来的脸,理了理思绪,一一回道:“具体是谁臣不知,也不知是和关系,不过既然能替秉文先生推拒,想来关系该是不错的。” 说着,圉公阳抬眼瞟了熊章一眼。 熊章的面色亦是因为圉公阳的话越来越板了起来。 施夷光的为人他自然清楚,不要说替她推拒什么,就是在不过问她的意见的情况下替她擅自做了什么决定,那也是个要炸毛的大虎。不然她跟他之间也不会闹成这样。 这样的人,如何容得别人替她推拒? “年龄的话,臣瞧不出来。”圉公阳看着熊章的脸色,越说越慢:“反正不老。而且瞧着,倒是……跟仙人似的……”圉公阳越说越小声。 再小声,近在咫尺的熊章也是听得到的。一听到如先生似的,心里头莫名的就不舒服起来。他抬起头,看向圉公阳:“跟我比呢?”鬼使神差的就问了这个问题。 “嗯?”圉公阳有些摸不着头脑。 “跟我比呢?相貌如何?”熊章黑着脸看着圉公阳,又问道。 第213章 祸乱至,我便在来生等你 圉公阳听着熊章的话,看着面前熊章黑的能滴出墨的脸,支支吾吾的开了口:“似乎,还要好看些的……” 说实话有些要他的命,可是他更不敢对熊章说谎。 熊章闻言,脸彻底黑了起来。他低头,盯着面前的黑缎锦盒,好一会儿,拂开衣摆起身:“走,去南城。” 圉公阳跟着起身,赶紧拦住了熊章:“哎呀呀,王子息怒。你瞧瞧这天色!这么晚了出去,王后那边肯定要多想的!” 熊章都已经快走到门口的脚步一停,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色已近黄昏了,再过两刻便是掌灯时分了。宫门已闭,这会儿出去必定要留名,王后那边该是会多心。 若是知晓这么晚过去只是为了去见秉文一眼,就无端的就给她惹上了麻烦。 想了想,熊章便停住了脚步。长吐了心里头一口浊气:“明儿一早便去。” “诺。”圉公阳跟在熊章后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院子外的桐铃木在黄昏之中泛着一层暖黄的金光,院子之中,施夷光跟安阳相对而坐。 还是安阳的屋子,桌案上收拾干净,正准备要用饭。 安阳屈着腿,手撑在桌案上一动不动的静静望着施夷光,嘴角嵌着笑。 施夷光低着头,只顾玩着手里的莫邪剑,不时砍一砍桌角,或是划一划纱帘。不过一会儿,屋子里头便到处都是施夷光划过痕迹。特别是安阳罩床的纱帘,更是这儿缺一口那儿掉一片的。 “这剑当真是好锋利呀!”施夷光的眼睛闪着亮盯着手里的莫邪剑由衷的赞道,又抬起手轻轻的划了划旁边的窗柩。 窗柩上立时出现了深深的一道划痕。 “入了剑鞘看起来平常极了,想不到里头却是这么锋利。”施夷光说着,又看了起来。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如今工艺跟现代比起来差的可不止一点儿半点儿,这莫邪剑的利刃比现代铱锇合金刃来讲,锋利程度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神物不愧是神物啊……施夷光看着莫邪剑上头的古龙纹:“对了安阳,你说这上头有真的龙,怎么把它搞出来?要念咒么?”施夷光说着,跑到安阳旁边的白虎皮上坐下。 她盯着上头的纹饰,她脖子上的玉竹节就要念咒,这莫邪剑要念吗? 安阳伸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发,温声道:“不用,她认了你做主人后,用剑时,你让她出来她便出来。” “怎么让她出来?”施夷光偏头看着安阳,挥了挥手里的长剑。 安阳摇了摇头:“这到时候靠你自己,莫邪剑我没用过,也不知道她的性子如何。” 还有性子啊……施夷光心里头感叹:“那我可对它好些。对了,它是男是女?” “她是干将的妻子。”安阳回道。 “哦,那就是女的了。”施夷光恍然,女的就好说了。大家都是女的,应该更好相处的。 “不过这莫邪也是……执着?怎么就能为造剑而跳了炉子呢。”施夷光有些想不通,喃喃道。 安阳偏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越来越湖昏暗的窗外,回道:“当年王下了令,若是干将在规定的时日内造不出剑,便会杀了他。” 说着,他低身去拿火折子,亲起身点起了旁边的烛火。 “所以莫邪为了干将而死。”施夷光听着安阳的话,看着手里的莫邪剑有些怔然,口中哝哝:“你说,这夫妻之间的情爱,真能到如此舍生忘死的地步么?” 施夷光心中忽然想到了她和熊章。她想,若是熊章有一天遭遇了大难,她会替她死么?她不知道,若是她死能救活他,一瞬之间的念头倒是真有可能。 熊章呢?熊章会吗?施夷光想至此,眼神有些寂寥。她不知道。 “自然是有的。”旁边的安阳看着不知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的施夷光,点好灯做回一旁,开口接道。 施夷光被安阳的话拉回了思绪。抬头看向安阳:“真有?” 安阳看着施夷光笑着,点了点头:“我就是的。” “真的假的……”施夷光看着安阳,扁着嘴嫌弃的质疑着。 “我从不迋你。”安阳看着施夷光,轻声回道。青丝垂在旁边,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微微浮动。 “那安阳爱上的要是个祸水呢?”施夷光看着安阳,鬼使神差的就问了出来。 “那便替她除祸。”安阳深深的看着施夷光,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想也不想便回道。 施夷光看着安阳,盯在了他的眼睛中,像是掉落在了一潭深海之中,口中喃喃着自己都听不清的话:“若她是个祸水,要他的国家祸乱将至,要她的人会亡命山野。这样的人,你会要吗?” 安阳本来浅笑着的脸上听着施夷光的话慢慢的怔愣了起来。 那个千回百转的梦里,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少次的祸乱了。他看着面前的女子,恍然之间似乎又回到了以往日日夜夜做的梦之中。 面前的女子,褪去了青涩和无赖,如梦中人一般,娴然美丽而勾人心魄。 什么祸乱能抵得过梦中的那场祸乱呢?可纵然如此,那又如何? 安阳看着施夷光。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施夷光的手。声音轻柔笃定,面上带着坚定而深情的笑意,道:“水至,我便在水中等你,火至,我便在灰烬中等你。祸乱至,我便在来生等你。” 施夷光看着安阳的模样,怔了怔,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放下剑在桌案上突然扑进了安阳的怀里。 安阳突然被撞的往后一仰,堪堪扶住身子,这才低头错愕的看向怀里施夷光。 “安阳君,你真好!”施夷光抱着安阳的腰,声音有些闷,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安阳轻轻抚着施夷光的头,听着施夷光闷闷的声音:“如此,你跟我入我宫如何?” 安阳的声音很轻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瞬时之间,施夷光心里头的沉闷便散去,下一刻便起身蹦了两步远,瞪着安阳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你当我爹娘就好了。” 安阳君舍得的,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是,有很多的,舍不得。 第214章 吃面 施夷光往后退开,看着安阳,面上带着嘻嘻的笑意,一边拖着桌子上的剑,一边想要逃出门。 安阳真的是很好,不过在爱情和命之中,她还是选择要命。所以当她的爹娘老子先生大哥师父或者长辈都行。 安阳看着逃也似跑开的施夷光,目光随着她移到屋外。 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屋外的木槿有花絮飘落。安阳静静的看着屋外的花絮,默然不语。 翌日,若不是安阳说,施夷光压根儿不知道是自己的生辰。安阳很早便起身,走向了后厨。 堂堂一国太子亲身下厨,替施夷光擀长寿面。说出来别人都会吓掉两只眼睛。偏偏施夷光心安理得的四脚朝天大张着胯横躺在床上打着呼,安然的睡着懒觉。 半儿都不记得施夷光有多久没有这般睡过懒觉了。朝九晚五,从来都是卯时不到便起身练剑,在楚宫中更是时时刻刻拘谨着自个儿。 何时这般大摇大摆的横躺在床上打着呼噜不管何年何月睡得跟死猪一般。 平日里宫檐下一只鸟鸣声都能吵醒的人,今儿他硬是叫了几回都蒙头大睡。半儿只能无奈的晃着脑袋,转身走进后厨,准备帮帮神仙爷爷。 偏偏神仙爷爷什么都要亲自弄,连烧着的木柴都不经他手。半儿就只能又回身,然后坐在了施夷光的门槛上,一边听着屋内毫不顾忌的呼噜声,一边摸着身边的小黑犬。看着愈发湛蓝的天儿发呆。 施夷光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自然醒了。似乎从离开了苎萝村起,就没有这般好好睡过了。 施夷光穿着白色的里衣里裤,整日裹着的胸还没有束,微微凸起的幅度挺着里衣带着小女儿的娇俏。 她顺着头发撩到身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出门外。院子水缸里的清水还荡漾着细细的波纹,施夷光舀起些许净了口又洗了面,一阵神清气爽。 本就是盛夏的日子,即使是清晨,只穿了一件里衣也不觉得冷。迎面吹来的风只让人觉得清凉舒适。 “安阳呢?”施夷光撑在水缸旁边,看着坐在屋檐下头的半儿开口问道。 半儿却是紧盯着施夷光的胸一动不动。 为了装扮男装,施夷光的头发是剪过的。只过了肩背处。束起来也就是平常男子一般的样子。 半儿服侍施夷光也仅限于平常的端茶递水,穿衣束发却是没有过得。 “看什么看?”施夷光看半儿盯着自己的胸一动不动的眼神,抱了抱胸。 她从没有跟半儿讲过自己的身份。 半儿看着抱着自己胸的施夷光,抬头看向施夷光:“你胸肌怎那么大?” 脑子里还在盘算怎么回答的施夷光闻言,白眼一番:“天天练剑,要是这点儿胸肌都没有。到时候上战场怎么提刀杀人?” 半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长叹一声。又抬头,看向施夷光:“给我瞅瞅你的胸呢。” 施夷光正舀着冰凉的水喝着,一口喷了出来。 她偏着头,瞪过去的眼神看到半儿天真纯然的样子又软了下来。 “为什么?” 半儿看着施夷光,目光又落在施夷光的胸上,面带纠结:“就是觉得大的有些奇怪。” 这个雏儿。施夷光叹了口气,回过头放下手里的舀,悠悠道:“你忘了我是个分桃?”说罢,转头看着半儿猥琐的阴阴一笑。 半儿一个哆嗦,身子颤了颤,看着施夷光那猥琐的模样,顿时头皮一麻。怒瞪着眼睛偏过了头看向院外。 安阳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簋面。身上和手上还粘着些许白粉。 施夷光走到半儿旁边将坐下,便看见端着面走出来的安阳。 “安阳你干嘛呢?”她一边吹着夏日清晨的风,一边看着安阳问道。 安阳端着面走到施夷光旁边,低身坐下:“莫不是忘了自个儿今儿生日?” 施夷光恍然,看着安阳手里端着的面:“你亲自替我做的?” 安阳没有回答,只拿着手里的竹箸挑了根起来:“来,尝尝。” 施夷光张嘴接过,吃到嘴里正品着味儿。旁边坐着的半儿肘子便开始抵起了自己的腰肩。 施夷光屁股向着半儿挪远了些,便跟着旁边的安阳又近了些:“哎哟不错,再来一根儿。” 安阳目光扫过院外,很快敛眉,又挑起一根面条温柔的递向施夷光的嘴里。施夷光张嘴便吃,腰间半儿抵着的力量更大了些。 施夷光眉头一皱,反手逮住半儿的的肘子,将那一根儿面条‘呼哧’一声吸进了嘴里,满足的转头嚷嚷:“半儿你手肘抽经了么?” 一边说一边嚼着嘴里的面条,说的话因为嘴里还有东西有些含糊不清。将说完,抬眼便看见了院子外黑着脸站着的熊章跟垂着头一言不发跟在后头的圉公阳。 施夷光目光触及黑脸的熊章,面上满足的神色也是一滞。 “你来干嘛?”她一口吞完嘴里的面条,看着熊章开口问道。 “打扰到你了么?”熊章长身站在院子外头,看着施夷光冷冷的说道。目光如刀一般从身后的安阳身上刮过。 因为施夷光转过了身子对着院子外,将好便侧背对着了安阳。安阳面上依旧带着温和如风的笑意,在熊章几乎要插死人的眼刀中淡然自若的用手里的竹箸挑了根而面条放到嘴里。 “是还不错。”安阳目光扫过熊章,回头看着施夷光的侧颜。 说着,将手里的碗递给了施夷光。 施夷光看着院子外站着黑的跟能滴墨的脸,自然的接过安阳递来的面:“有事儿么?” “没事儿我不能来?”熊章走到院门处,抬眼扫向半儿。 半儿可不是安阳,被熊章这带刀子的目光一扫,顿时软了腿。只能转头求救似的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端着安阳递来的面。看着熊章突然冲着自己黑着的脸和阴阳怪气的话,顿时心里头堵着,连面都不想吃了。 她冲着院门抬了抬手。半儿便起身向着院门口跑去,替熊章开门。 施夷光一早上大好的心情被莫名其妙黑着脸的熊章搞得也堵心,于是将手里将接过的面条又递给了安阳。 安阳抬眼,看向跟着半儿走进来亦是恶狠狠盯着自己的熊章,接过施夷光的面,又吃了一口,而后皱了皱眉,回头看向施夷光:“都有些凉了。快些吃,风大凉的快。” 施夷光烦躁叹了口气,接过安阳递来的面,拿着竹箸挑着吃了起来。 “一大早来找我有事儿么?”施夷光一边嚼着面,一边看着走到面前脸色更黑的熊章,开口不满的问道。 第215章 他是谁? 熊章黑着脸站在施夷光面前,看着她淡定的一口口吃着怀里头抱着的面,心里头像是被刀尖子划过,又气又痛还酸涩。 “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了?”熊章站在施夷光对面,居高临下的看着抱着面吃着的施夷光。 听着熊章的话,坐在房檐屋槛上的施夷光嘴里吃着的面条没有停,只‘呼哧’一声吸了一大口,而后抹了抹满是油光的嘴,再抬头看向熊章:“有事儿说事儿,不要在那儿阴阳怪气的说话。我今儿心情好,不想跟你吵架。” 明明有事儿,也不说,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今儿是施夷光生日,她不想跟熊章闹不愉快。 看着面前的跟个没事儿人一般的施夷光,熊章按捺住一脚踢翻她手里面簋的冲动,咬着牙齿吸了一口又一口的气。 “他是谁?”熊章指着一旁撑着脑袋,静静的看着施夷光的安阳,冲着施夷光大声的问道。 施夷光‘呼哧’又是一声吸,偏头看了眼安阳,眉间皱了皱。 吴楚之间可不是什么好关系,安阳进城的时候定然不会正儿八经写自己的真实身份。多半是跟第一次相同,递的是越国人的文书。若今儿熊章发现了安阳吴太子的身份。贵为一国太子,不递国书就潜入别人家都城,何止其心可诛? 施夷光这边心里头千回百转,想至此又开始担心起来。旁边的安阳倒是撑着手,一脸娴然的瞅着施夷光。似乎一点儿也不怕自己的身份泄露。 施夷光转头,便看着一脸淡然瞅着自己的安阳。她默然,看着安阳眨了眨眼。要怎么说? 站着施夷光面前的熊章看着公然当着自己面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的两人,一时之间气血直冲脑门儿。 “很难启齿的身份么?”熊章低着头问道。 施夷光脑子里想这事儿,没听清熊章的话,只听到声音便回头道:“这是我哥。” 一旁的安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抬起头看着院子里头的朱瑾花发起了呆。朝开夕落。这个时分,将好绽放。 “我怎不知你有一个哥哥?”熊章问道。 “你有问过我?”施夷光挑起眉,吃下簋里最后一根面条,将簋递给了安阳。 安阳自然的接过,凑在施夷光耳边低语了几句。而后走向了灶房。 熊章耳朵竖着,竭力的想听耳语的话,直到安阳起身,都还一个字没听到。 施夷光倒是因为安阳的话脸上绽开了一个笑。 熊章站在施夷光面前,看着这笑晃了晃神。他们在一起之后,面前女子最多的模样便是沉静深思,就算笑,也是或讨好,或拘谨,或有礼。 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她笑的这般自然,虽然只是浅浅的笑意,却是玛瑙般的眼睛珠子里都嵌满了欢愉。 熊章突然觉得,面前的人似乎随他入了楚宫,就处处谨小慎微,拘谨着。 安阳走向灶房,熊章便低身坐到了安阳将才坐着的地方。 “真是哥哥么?”熊章压着性子,尽量温和小声的问道。 施夷光偏头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熊章,点了点头:“不然呢。” 熊章长吐了一口气,看着施夷光:“抱歉,是我无礼了。” 施夷光不置可否,只瞧着熊章,道:“只是觉得你有些莫名其妙。往后你有什么不开心,也不要去胡乱质疑什么。直接来问我。” 熊章点了点头,余光扫过从灶房走出来的安阳,伸出手抓住施夷光的肩膀,头凑上去便是一吻。 施夷光额头一温热,瞧着熊章,余光正好看着熊章身后停住脚步的安阳。城墙到拐般的脸皮也顿时羞窘起来。 “你能不能注意点儿……青天白日的” 她将头埋下,熊章看着她晕红的耳根子亦是心软了起来。伸出手拦过她的肩膀,施夷光便被他揽入了怀里头。 熊章一直黑着的脸总算缓了下来,道:“去把衣裳穿上,我带你去逛街市。” 施夷光闻言,便从熊章怀里头抬起了头:“啊……可是我今儿跟安阳约好了游湖听曲来着。” 安阳说今儿是她生辰,要带她去游湖玩儿的。 “不成带上一起?”总好过约定好的失期。 施夷光只穿了件里衣,风从身上拂过的时候,还能隐隐约约看到胸前的挺拔。熊章心跳有些快,强迫自己挪开了眼:“明儿你就要走了,我们俩下次独处不知何时。” “好吧,那我先去穿衣裳。顺便跟安阳说一声。”安阳那么好,一定不会怪她的。施夷光说着,起身向着安阳的屋子走去。 将才安阳在她耳边说的是做两件好看的衣裳送给她,在他屋子里头。 施夷光走进安阳的屋子,安阳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屋子,站在窗柩之下,偏头看着她进来。 “安阳,衣服呢?”施夷光说着,目光扫过屋子,落在床上那两套衣服之上。 一套女装,一套男装。 还不等安阳说话,施夷光便笑嘻嘻的跑向了床。拿着上头的男装便往身上直接套。 一边套,一边道:“安阳,待会儿我要跟熊章出去逛街,约莫要失期与你了。” 说着,偏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走向自己身边的安阳:“你不介意吧?” 安阳没有说话,只伸出手,替施夷光系起了腰带。 看着一眼不发的安阳,施夷光突然有些忐忑。 “我说我介意呢。”安阳替施夷光系好腰带,抬头看着她,声音轻悠悦耳,却面无表情。 施夷光蹙起了眉心,烦躁的啧了一声:“你真介意我也没办法,要不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玩儿的?” “我不稀罕。”安阳垂手长身站在施夷光对面,面无表情的说道,声音沉沉。 施夷光木然,看着突然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安阳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的往后退开了一步,离着安阳远了些。 满脸失措,又带着些许警惕。 安阳看着突然离自己远开的施夷光,脸上缓了缓,往后退开一步,坐在了床上,似乎有些疲乏:“去吧,早去早回。” 第216章不信 施夷光依旧警惕的看着安阳,又往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敷衍的‘嗯’了一声,便转身逃似的离去。 “别忘了给我带东西。”安阳的声音响起。脚步跨过屋门的施夷光慢了慢,又‘嗯’了一声,飞快的离去。 安阳转头,看着窗柩外跑出去的施夷光,面色缓缓的郁了起来。 他一直觉得,光儿对他的感情很让人莫名。有无尽的依赖和长辈般的喜欢,心底深处却总是有难以言语的警惕。 很信任他,也很忌讳他。 “我是不是吓到她了?”他缓缓开口问道。 这话似乎是对空气说,又似乎再问自己。话音落下,屋子黑暗之中有声音传来。 “太子对施姑娘是该温和些。” 施夷光从安阳房间里头跑出来的时候,已经穿好了衣裳。本来面上缓和下来的熊章莫名的又黑了起来。 “走吧。”施夷光走到熊章旁边说道:“逛街去。” 熊章目光从身后的那间房屋扫过,再看向施夷光:“那屋子一直是他住?”他怎么会忘记,第一次来这院子时,他便说要住那间屋子。 她没有应。 施夷光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熊章深深的看了施夷光一眼,没有再问,只是起身,而后牵起施夷光的手,向着院子外头走去。 安阳坐在屋子里头,阖着眼状似小憩。再抬眼时,便看着相牵向着院子外走去的两人。沉着面再一次阖上了眼。心里头宛若变成了一个空缈虚无的深渊,翛然萧寂。 施夷光跟着熊章将走出院子不久,便见着一个宫廷侍从模样的人跑了过来。先是冲着施夷光和熊章行了礼,而后又对着熊章似乎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熊章转头看了旁边的施夷光一眼,回头道:“但讲无妨。” 那侍从‘诺’了一声,便道:“回王子的话,去查过了,是越国苎萝人。”说着,抬头瞟了一眼旁边站着施夷光,又继续道:“跟秉文先生的确是一个地方的。” 熊章闻言,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施夷光想说些什么,不想施夷光的脸却是板了起来。 “你去查安阳了?”施夷光转头,面无表情的盯着的熊章。 熊章转头,挥了挥手,那侍从退下。 “我只是” “你去查安阳了?”熊章话还没说完,施夷光张口便借口,语气咄咄逼人。 熊章看着施夷光,板着脸,点了头:“对,我去查他了。” “为什么?”施夷光看着熊章,眯了眯眼。 “我不信他。” “不信他还是不信我?”施夷光看着熊章,往前逼近了一步。熊章无奈往后退开一步,看着施夷光样子,想要解释。 结果话到嘴边似乎又什么都解释不了。他的确去查了,也的确没有信她。 “对不起。”到了嘴边的解释最终化成了一句抱歉。 施夷光看着熊章,良久,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反正我们彼此都不信任。也不在乎这一点儿。” 说着,转头先一步向着街上走去。 熊章不信任她,所以背着她去查探。她不也是不信任熊章么。关于安阳的真实身份,她也撒了谎。 五十步也就没有资格笑一百步了。 熊章看着还愿意跟他逛街的施夷光,松了一口气。默默的跟在了后头。 虽然今儿逛了一日都没有说什么话,可至少,施夷光是跟着他逛了。两人一直到黄昏才归家。 熊章查了安阳的身份,两人之间有些不愉快,也就没有再跟着施夷光回院子,而是将她送到了院门口,便回了宫中。 施夷光进了院子,放好东西,去了安阳屋子。安阳还坐在窗边,头微微靠着床架,跟早晨施夷光离去时依旧是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动作。 听到声响,安阳抬起了头,看向走进屋门的施夷光。他微微坐直了身子。 “我给你带了吃的。”施夷光走到屋中的案旁,低身跽坐下,将东西放在桌案之上。 安阳开口‘嗯’了一声。不知是不是一天都没有说过话的缘故,声音不同往日的轻柔,而是有些沙哑晦涩。 他依旧坐在床沿,看着坐在低案后的施夷光,没有出声。 看着坐着一动不动的安阳,施夷光道:“你莫不是吃过了?” 安阳没有回答,目光从低案上的东西上扫过,又看向施夷光:“今儿早上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施夷光看着安阳,沉吟了片刻,才道:“只是感觉你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有些怕。” 听到施夷光的回答,安阳这才点了点头。而后又开口,声音沙哑的道:“我往后再不会那样跟你讲话了。” 施夷光不知为何,从安阳些许沙哑的声音里头竟听出了些许酸涩。她低着头,将桌案上的食物一一摆出来,放到桌案上。 “其实安阳君已经对我很好了。而我却从未为你付出过什么。”施夷光摆好了吃食,抬头对着安阳说道。 安阳看着施夷光,似乎想等她继续说下去。结果说及此,施夷光稍作思虑,发现又没有说的了,便止住了话。 “安阳君来吃罢。”施夷光看着默然不语的安阳,开口道。 安阳看着施夷光,起身走向桌案。似乎坐的太久,起身之时步子有些缓慢。而后坐在了桌案后,看着施夷光带回来的食物,捻起些许吃了起来。 施夷光安静的坐在安阳对面,看着他一言不发的吃着她带回来点心饼子。脸上没有往日常常对着自己的轻笑。 “你是不是不开心?”施夷光开口轻声试探。 安阳吃着的动作缓了缓。抬头看了眼施夷光,复而低下头继续吃起来。 “你会在意么?”不知是不是吃着东西的缘故,安阳本来就沙哑的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施夷光端着桌案上的茶鼎,斟了一盏茶,放在安阳的手边:“我自是期望你日日都开心的。” 安阳放下手里的饼子,拿起一旁的锦布按了按嘴角,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敛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抿了两口,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若我因着你跟熊章在一起不开心,你会离开他么。”安阳敛着眉眼继续吃着点心饼子,没有抬头看施夷光,开口问道。 第217章 相忘 “你为何会不开心?”施夷光面色有些为难的看向安阳:“因为他偏偏是楚国王子么。” 吴楚之间是宿敌,施夷光一直心知肚明。 安阳不想有一天施夷光拿着剑站在他对面,施夷光也明了。 安阳放下手中的手中的点心饼子,摇了摇头:“只因光儿你喜欢他。” 施夷光看着面上沉郁着的安阳,长叹一声:“只是……”话音卡到一般,施夷光脑子一灵光,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正视着面前的安阳:“安阳,我很认真的问你……”说着,施夷光顿了顿,突然有一种跟老爹说情话的尴尬感。 她咳了咳,正视着安阳,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一些……其他的感情?” 施夷光说的支支吾吾的,两只眼睛瞪着安阳,生怕错漏了他面上的某个表情。 说着,屁股往后一挪,离着安阳远了些。 安阳的身份,让她不得不警惕。 安阳抬头,看着施夷光的模样。到嘴的话打了个转儿变了样。 “跟你把我当爹一样,我也是把你当女儿养。”他笑着回道。 施夷光呼了一口气,这才挪回屁股。看着安阳点了点头:“是我唐突了,脑子一热想了些其他的事儿,你不要放在心上。” 安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施夷光瞧着安阳的模样,松气的同时心里头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又有些呺然空寂。顺着坐垫往后横着一躺:“明儿我要去军队了。你呢?” “回国。”安阳的声音传来。 施夷光没有接话,躺在地上,盯着房梁,眼神幽幽飘远,发起了呆。 “你确定往后一直留在楚国了?”安阳看着前头横躺着的施夷光,开口问道。 施夷光闷闷的‘嗯’了一声:“若没有变数,我该是一辈子都会呆在楚国了。” 她是这样的想的。如果能一直呆在楚国,必然可能逃开历史的洪流。 安阳没有再接话。 “安阳呢?”施夷光又开口悠悠问道。 “若没有变数,便不会再来此处了。”安阳低着头,喝着茶盏里头施夷光给他斟的茶水。低着头让人瞧不清面上的情绪。 “日子久了,或许便相忘了。” 施夷光盯着房梁,也没准备去瞧。只听闻安阳的话。 安阳从不迋她。如此说,定然会如此做。相忘? 也就是说,这次之后,安阳在不会来了? 施夷光心里突然有些呺然孤寂,说不出来的沉静。 或许此次之后,就是她跟安阳一生的别离。再见也只能是战场兵戎相对了。 良久,她也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声。 “也好。”她轻声说着,撑起身子,往屋外走去。 一生再不见面也好。 施夷光向着门外走去,越走,脚步却越沉。走到门口时,终究是停住了脚步。她看着外头的天儿渐渐布上彩霞,黄昏的暖光罩在院子里头。 整个院子充满了生机和祥和,还有往日没有的暖意。 站在门槛好一会儿,施夷光还是没有再回头,径直往屋外走去。 身后一直看着施夷光背影的安阳眼中萧瑟涌起,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低头,颤颤的拿起桌案上的茶盏。 他想好了,既然她不要他,他就走。 他想了一天,劝了自己一天。往后再不相见,或许就淡了。 安阳端起的茶盏没有喝,只垂头盯着。 茶盏里头的水因为安阳微微颤着的手指也荡出点点的涟漪。安阳就垂着头,面色无波的看着里头的涟漪。怔怔的出神。 忽而门口一阵脚步声,安阳猛地抬头,便看见了从屋外冲了进来的施夷光。他还没来得反应,那人影便冲进了他的怀中,将他身子撞的往后仰去,手里端着的茶盏里头,水四溢出来。 不知为何,怀里头的人突然呜呜的哭了起来。也不讲话,只一声声的哭着。 他也不问,只放下手里的杯子,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一手轻轻的扶着她的背,任由她哭倒在自己的怀里。 哭声之中,他似乎听见了她轻声喃喃着‘对不起’。声音夹杂在呜呜声里,让人听不真切。 他也不问。 哭了许久,黄昏的彩霞散去,铺了一院子的暖光亦散去。整个院子被傍晚的清冷袭上。 施夷光这才从安阳怀中撑起身子,抬起头,横着袖子抹了一把鼻涕,怔怔的抬头,看着依旧温柔如水的看着自己浅笑的安阳。 “可好些了?”他轻声问道,抬起手,又抹去她还不停从眼里头溢出来的水。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安阳越抹,流的越多。 施夷光深吸一口气,抓着安阳的手缓缓放下,抿着嘴又深吸了一口气。哭肿的眼睛像是两个大红核桃。 “我多希望,从未见过你。”施夷光看着安阳,哭太久的声音有些沙哑,又有些沉闷。说完,她冲着安阳浅浅一笑。 笑容里头,不似往日甜甜沁人,而是带着安阳看不懂的,无尽的忧伤。 安阳伸出手,想要再去抹她又流出来的眼泪。 施夷光已经偏过了头,往后退开了一步。安阳的手僵在半空。 “我总是自欺欺人的受着你所有的好,自己却不敢付出哪怕一点半点。可是你真的太好了,有几个女子能心安理得的受下还内心毫无波动呢?”施夷光看着安阳,声音还有些哑,却被她按捺着情绪,说的平静极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右手抚上心口,微微弓了弓腰:“自认为至少我是做不到的。” “从今往后,两不相见也好。就当是从来没有遇见过。”说着,施夷光抬头,深深的看了安阳一眼,眼中依旧是他看不懂的无尽哀伤。 “如此,你我尚能安然。”施夷光一手扶着心口,一手撑着桌案起身。再不看安阳一眼,走向屋门口。 安阳从头至尾,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只静静的看着施夷光走向外头的身影。 不似之前出门的犹豫不决和停顿。 “明日…”安阳开口,语气趑趄犹豫。说着,便没了音。 施夷光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明日又隔天涯。”她轻叹,走了出去。 这一次施夷光出去时,脚步不快,却带着笃定。一步一步走的稳极了。直到走出门拐了弯不见了影儿,也再没有停顿过。 安阳收回目光,垂下头,看着桌案上的凉茶。静默不语。 平静的茶水面溅起一朵水花,很快又平静了下去。 第218章 从军 清晨施夷光起的很早,天未敞开,拂晓时分,带着黎明前的昏暗。施夷光收拾好一切,紧紧的裹了胸,又套上了戎服,高束着头发。 蹬上马靴,身上佩戴着莫邪剑,背上背着半儿做的弓。跟着半儿和黑狗,一前一后的走向了院子之中。施夷光没有跟安阳去告别。 子期遣来接应的人已经到了院子外头。 走至院子,施夷光的脚步缓缓的停了下来。 半儿在身后催促着,施夷光便让他先出了去。站在院子的木槿树下,抬头开着上头的朱瑾,破晓时分的朱瑾刚刚含着苞,将开未开。 她回过头,看向对面的屋子。屋门紧闭着,这个时分大概还在休憩着。看了一会儿,外头来接应的人又开始来催促了,施夷光这才收回目光,轻轻的叹了叹,走出了院子外头。 一行人加一条狗远离之时,院中的房门轻轻的打开。 安阳穿着茶白色直缀深衣长衫,一头瀑布般的青丝垂在身后。长身而立,静静的看着穿着绾色戎服,瞪着黑马靴的少女渐行渐远的身影。手中拿着的一支弯月木笄,指腹轻轻的摩挲着上面的雎鸠纹。 天空微微敞亮的时候,施夷光终于和城外的子期汇合了。送她的人里头没有熊章,于是施夷光扫了一眼便跟着子期上了马车。 这马车很大,非是罩着锦布的舒适马车,类似于木板拉车,但好歹是四条轮子,也就没有了攲斜。马车有木顶,里头长凳靠着车壁。 施夷光跟着子期上车,便见着里头坐着好几个人。目光一扫,便看到了里头早已坐着的熊朝和端叔羽。 眉头一挑:“你俩咋上来了?”施夷光说着,顺着子期的旁边坐了下去。 马车缓缓而行,熊朝在施夷光面前有些拘束,他身子往后靠了靠,抬着眉眼小心翼翼的瞅了施夷光一眼,张着嘴,还没回话,便被一旁蹭一下窜到了施夷光旁边坐下的端叔羽给截过了话。 “我爹跟令尹大人说要我们一道去锻炼锻炼!”端叔羽窜到施夷光旁边,大手一张揽过她的肩膀:“到时候等我及冠回都的时候,差不多就要求娶阿丘了。兄弟你可要来给我当射礼行者!”那么好的射艺,多长脸!端叔羽两眼放光的瞅着施夷光。 “你当我是马戏团耍杂技的?”施夷光偏头,白了一眼端叔羽,伸手将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巴掌打开。 “马戏团?是什么团?”端叔羽也不在乎施夷光那嫌弃,凑着脑袋冲着旁边的子期便道:“是大人才建的军团么?” 子期看了眼端叔羽,伸手想着他脑门儿一拍:“能不能静些?”话多,真是聒噪的死。 端叔羽被打的脑门一缩,伸手摸着自己尚有余痛的脑瓜,吸了口气:“好歹咱跟秉文也是好兄弟,见到热络一下大人也要骂。” 子期白了一眼端叔羽,又看到一旁坐着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静静看着这边的熊朝,开口道:“是啊,你们三个往日也是常常一道的,正好秉文还是朝儿的先生。如此,你们三个先暂时聚为一队,跟着我,到时候我一并安排。” 如此一来,三个毛头之间也好互相有个依衬。子期点了点头,特别是端叔羽和熊朝这两个。 “甚好甚好!往后那我就可以一直跟着秉文练那穿蝇射蜉的箭术了!”端叔羽听着子期的话,眼睛亮着,欢愉的连说好。 旁边坐着的熊朝闻言面上也是一喜,而后又张口想说些什么。 究竟是没有讲出来。倒是让车内一下安静了起来。 子期看着坐在角落的熊朝,有些奇怪:“朝儿,你怎么了?”往日的熊朝可不是这样的。 熊朝下意识的想去看施夷光,发现施夷光亦是一脸奇怪的瞧着他。 目光触及施夷光,熊朝赶紧挪过,冲着子期摇了摇头:“或是将入军营,有些不适应。” “鬼扯蛋,你这么蔫儿着像是被夺了舍般恍恍惚惚好长时时日了!又不是今儿才这样。”熊朝话音一落,端叔羽便嚷嚷起来。 越说,越认真的看着熊朝,就越觉得有问题:“是了!我这么没细想,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段时间?一天恍恍惚惚的。” 子期也不拦着聒噪的端叔羽,任由他质问着,目光看着熊朝。 熊朝是他亲哥的儿子,跟他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必然是不想他有什么事儿的。 这架木车里头大多都是贵族儿郎,跟着熊朝端叔羽也多相识。还有一两个便是跟子期一般,也是军中将领。 所以说起来,这一车都是功臣权贵,也没什么阶级的忌讳。 于是端叔羽话音一落,整车不多不少的几个人都转头瞧着端叔羽。虽都是勋贵,但也是有高低的,想熊朝这个令尹之嫡子,无疑又是这堆人里头身份最高的儿郎。于是端叔羽话音一出,旁边挨着的几个亦是开口关切的询问。 一直想缄默的熊朝也没法在安静了,只抬头看向子期,为难的摇了摇头:“真无事,约莫是舟车劳顿有些倦怠。” 往日熊朝什么样子期不知道,毕竟他一天忙的昏天地暗的,哪儿还有时间去管这些小子的情绪。听他这样说,想着也有道理,便信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头还只点了一下,旁边的端叔羽就‘且’了一声:“你这话骗傻子傻子还会信!” 头只点了一下的子期顿住,偏头黑着脸看着端叔羽。不过端叔羽直直的看着面前熊朝,一点儿没注意子期的脸色,问道:“你小子心里头肯定藏了事儿!要不就是被夺了舍!” “我看多半是被夺了舍。”话音一落,旁边有小子便接嘴道。 端叔羽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而后突然猛地摇头:“不对不对!我看多半是瞧上哪家姑娘了!” 熊朝猛地睁大眼睛的同时,有人偏头看着端叔羽问道:“此话怎讲?” 端叔羽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当年我欢喜上阿丘,又被她屡次拒绝的时候,就是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说着,他撑起身子,脚一抬走到熊朝旁边,抱着他的肩头,呼喝到:“大家快看快看,我当年欢喜上阿丘又被拒绝时,就是这个样子! 一模一样!” 第219章 比剑 熊朝一边伸手推着端叔羽,眼神若有若无的瞟过子期旁边坐着的施夷光。 幸好施夷光正转着身子,隔着车壁后敞开的尾端瞧着外头的山地。并没有关心他们这边的喧闹。 熊朝收回目光,心里头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说不上的失落。 “他说的当真?”熊朝一口气还没舒完,便听到子期开口询问。 熊朝伸手推开面前的端叔羽,有些烦躁,摇着头:“叔父不要听他胡诌。” “哎我可不是胡诌,我正儿八经亲身经历还能有假?感同身受啊!”端叔羽看着子期,语气咄咄的说着。 子期瞅了他一眼,又看向熊朝,摇了摇头,没再询问。 此事算是揭过了,端叔羽吵闹了一会儿发现没人理他,又窜到了施夷光身边,凑着问道:“秉文你在瞧个什么?” “地形。”施夷光看着外头荒芜的平原说道。 楚国这边是平原,就算有山地,真正意义上也多是丘陵。但是因为现在人口分布少,不集中的缘故,很多地方的荒芜着。跟现代的熙熙攘攘和乡间来来往往的镇子截然不同。 “地形有啥好看的。”端叔羽哝哝道,目光跟着向着外头一扫,又无聊的坐了回来。 车子里安静起来,天色已经清明起来。 颠簸之中赶着路。没到驿站便有候着的人马加入,等施夷光跟着子期到了军队里头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一大队人马前前后后的拥簇着了。 军营驻扎在偏东北之地。司马大人从京都回来,一大堆人驻守的将军们夹道迎接。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新兵蛋子们。 安顿好一切,施夷光分配了军营帐篷。帐篷就在子期的旁边,本来十几个人睡一个的,这一回带来的好些个人便堆到了一处。 施夷光在子期的安排之下,跟端叔羽、熊朝和半儿,以及另外三个不认识的兵士安顿在了一张帐篷。 带着的大黑狗拴在帐篷门口。 施夷光和半儿到了帐篷之中,安顿好之后,便听到了帐篷外有呼喝声。透过帐子能看到外头隐约的火光。下一刻便有兵士来通知,说是夜有篝火,让出去一块儿乐。 施夷光带着半儿出去,端叔羽狗皮膏药一般贴在后头,还不忘拉着熊朝。加上半推半就的熊朝,一行四人向着外头的偌大的篝火处走去。 今儿司马大人回营,自有大酒大火相迎。 小篝火有许多处,围着三三两两的兵士。大篝火那一圈,大多是军中将领,和今日子期带着的贵族儿郎。 “这些都是京都里头来的好儿郎们,往后便是我楚军中人,大家可都要多扶持教导呀!”子期指着旁边站着的一群人,对着围着篝火的将领们大声道。 有人应声,有人大笑。 “那就一起喝了这一碗酒!”有人起哄。 于是施夷光将端到手上的酒便跟着众人一咕噜下了肚。肚中顿时火烧火燎起来,她咬着牙齿倒吸了口气。 篝火熊熊,又将领笑着调侃道:“司马大人回回带来的人都是有好本领的,这几个小娃娃也来两手?” 非入兵充丁而来的,尤其是将领亲身带来的。按照惯例一般都要在各位将军面前露两手。然后各将领挑选自己中意的亲身带。 “天这么黑,怎么露?”子期摆着手,扯着嗓子大声道:“要我说,就明儿比。” “可不明儿,明儿胜将军回来了,好的看上眼,可没人敢跟他争!”有将领接过子期的话,不饶。看样子偏要今儿比。 “就是就是!”话音一落,一阵附和声。 于是在推推嚷嚷和再三要求下,终究开始今儿刚带进来的新兵蛋子的表演。 半儿在施夷光的特意要求下,跟在了子期旁边,暂做他的随从。毕竟在别人看来,一个将入营的新士还带个时时服侍自己的奴儿,是很不合规矩的。 篝火围的圈儿很大,因为都是人的缘故,毕竟不适合骑马。于是比戈比戟的纷纷上了。 施夷光站在人堆里头,看着已经上场的男儿们,面色无波。 喝彩声和嫌弃声时不时传来。不大会儿,就快轮到了施夷光。 “你弄啥?”端叔羽脑袋凑到了施夷光旁边,开口问道:“射箭?” 施夷光目光扫过周遭,摇了摇头。这儿人太多,也没有靶子,不适合射箭。 “那你弄啥?”端叔羽声音在耳边又乍的响起。 施夷光转头白了一眼端叔羽:“跟你有关?” “当然有关!”端叔羽答的从善如流,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施夷光的嫌弃:“我可以给你参谋参谋。” “你帮我?”施夷光看着已经下场的人,偏头看向端叔羽,突然道:“那就把你的剑借我一用?” 说着,还不待端叔羽回应,在场中高声呼扯的‘下一个’的声音中,施夷光已经从端叔羽的腰间抽了他配着的长剑出来,走向了篝火旁围着的人圈子之中。 端叔羽看着已经走进去的施夷光,又看了看自己只挂着剑鞘的腰间,皱了皱眉。 “他自个儿不是有剑么?”说着,端叔羽抬头看向施夷光腰间配着的一把普通的长剑。 难道是知道他这把的更好,想借来威风威风? 施夷光走向场内,围着的一圈人瞧着,便有人大声的笑了起来,也不说带着嘲讽,只爽朗而直接的道:“这么个***,崽子来耍剑?不要耍飞了把自己给砍一刀!” 话音一落,哈哈声哄然响起。 虽然这两年施夷光长得很快,但是比起同行的儿郎们,她的确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再者同行的男儿大多十七八了。她昨儿才过十五。 被人嘲笑也就理所应当了。 施夷光倒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她自然不会放在心里头。不过旁边站着的子期却不愿意了。好歹也是自己带着的人。 “伯将你少在那儿说浑话!其他的孩子我不敢说,就这个?”子期指着走到旁边的施夷光,一脸骄傲:“足以打的你满地找门牙!” 第220 箭术 “噢哟哟?!”子期的话一落就迎来一串嬉笑之声。 “大司马吹上天也不怕待会儿摔下来不好看?!”将军伯蛊牙看着子期,笑嘻嘻的一点儿没放在心上。 新兵蛋子还想打倒他?痴人说梦。 非征战之时。子期平日里跟麾下关系便是这般说说笑笑,于是被反驳也不在意。只一把将已经走到场中的施夷光拉了回来,梗着脖子向着伯蛊牙道:“伯将,你敢不敢来跟她比试一场?” 施夷光被子期拉着衣领,像是拖拽着的兔子。垂着的头瞧着自己手里的长剑,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她本只是想安安静静的比划下剑…… “我一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可不敢。”伯将说着,嘻嘻笑了起来。语气里头带满了轻视。 但也不是他调侃,许多人跟他一样怕真伤到这些小少年。能随子期这个大司马来的,且还是郢都的,多是贵族少年。 初出茅庐的贵族少年,细皮嫩肉的,跟伯将这样的大将军对上,可不是只有挨刀子的份儿。 “不敢什么?怕他打的你满地找门牙?”子期冲着伯牙笑着**,不忘吹捧:“这可怎么好使,挥战沙场几十年的老将军竟怕一个新士?” 伯将听得就有点儿不高兴了,看着子期‘哼’的一声笑:“我还不信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我唬人?”子期抓着施夷光的后领提着晃了晃:“这小子箭术可是大王都赞扬过得。百步穿杨轻而易举,千步取人发丝不伤分毫……” 施夷光被子期提着,听着他越来越不靠谱的话,不住的翻白眼。当真不是自己的牛皮就随便吹,反正破了也不怕事儿…… “大人,请不要这样……”施夷光被子期提着,说的有些无奈。 “这么厉害那我定要试探试探了!”伯将听到子期说大王都亲口夸赞过得,那就真来了劲儿。大声的嚷嚷着就起了身。 旁边的将士们也皆是跟着起了哄。一片嚷嚷声里头子期哪里听得到施夷光无奈的话。只兴奋的瞧着撸着袖子准备开干的伯将。 伯将撸好袖子,转念一想,不对。自己好歹是个封了名的将军,带兵千乘。一是犯不着跟个新兵蛋子比较,二是……若真是大王夸赞过得,定然箭术精湛。不小心输了怎么办? 堂堂将军输了新士,脸呢? “纪里呢?”伯将转身,冲着身后的将士们叫嚷。 话音落下,便有一戎装男子走了出来,对着伯将抱拳弯了弯腰:“属下在!” “你去跟那……叫什么名字?”伯将正对纪里说着,转头看向子期。 “秉文。”子期回道。 “你去跟那秉文过过招。”伯将转头,看着纪里吩咐道:“赢便奖赏。” “诺!”纪里应声,走到场子中央。 子期见着,将手里提着的施夷光一放,施夷光站定的身子晃了晃。 “去去去,跟他过两招!”子期说着,激动的推着旁边的施夷光:“赢了他我也奖赏你,大赏!” 事到如今,施夷光深知是拒绝不了的了。毕竟将军和司马都已经说好的了。 “什么奖赏?”她被子期推了一下的身子又站到原地,回头看着子期。 子期一顿,丝的一声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待会儿回来再说。”说罢,不由分说的便将施夷光给推了出去。 施夷光还没有站定,便看到了对面站的直直的男子,一脸紧绷,警惕的看着自己。 他弯腰,冲着施夷光礼貌的一摆:“得罪了。” 看着那一板一眼的纪里,施夷光摆了摆手:“没什么好得罪的。”又不是对剑。 说着,看着纪里看着自己有些不解的样子,施夷光恍然,赶紧捂着嘴咳了咳,这才对着纪里亦是一抱拳:“得罪了。” 射什么? 施夷光还没想好,不想底下的将士们已经拿着草靶子立好了。 纪里谦让,古板的冲着施夷光比了比:“麾下先。” 施夷光这才想起,自己没带弓箭。 本就准备比试剑的,哪儿来的弓箭呢……她转头,看向子期,声音无波的道:“我没带弓箭。” 子期看着,便吩咐手下的人去取。不想一旁的伯将已经出声道:“既然没带弓箭,我看你手里拿着剑,要不你俩就过剑吧!” 施夷光无所谓,正准备点头,子期却是不干了:“可不行,说好了箭术的!你让纪里跟她过剑,不就是欺负人么!” 施夷光只会箭不会马术的事儿子期自然记得。谁知道她会不会剑术。还是稳妥点儿的好。 两人说话世间,子期便已经取了弓箭来。他亲自走到场内,递给施夷光,还不忘拍了拍她的肩膀:“仔细点儿,赢了伯将我大赏!” 他跟伯将两人的部下可较量过许多次,大多数都是被伯将这个老油条给赢了去。施夷光的箭术如何他很清楚,这一回他有把握能扳回一城。 施夷光接过子期递来的弓箭,瞅了一眼,便无所谓的转头看向纪里:“你先罢。” 子期走着,听到身后施夷光无精打采的声音,便知她定然没有放在心上。于是转头,正看清施夷光无所谓耷拉着肩膀瞅着别人纪里拉弓引箭,面上竟一点儿情绪都没有。 子期皱了皱眉,这态度怎么行?一点儿没放在心上。他目光看向纪里,锁眉想了想,忽而一辆,道:“秉文,你能赢的话,我给你找整个楚军骑术最好的人教你骑术!” 施夷光听到子期的话,这才站直了身子,转头看向子期:“谁?你?” 子期摆摆手,指了指施夷光面前站着,已经拉着弓箭心无旁骛射出去的纪里:“纪里的骑术,在楚军之中可是数一数二。” 施夷光回头,看向纪里。她当然不觉得子期会骗她。 “该你了。”已经射完的纪里,转头看向施夷光,不苟言笑的说道。 施夷光没有提弓,只看了眼纪里。然后回头对着子期道:“说话算话。” 说着,转头看向场另一边正中草矢中心的箭羽。 第221 比不过 这边子期看着施夷光愿意老老实实地的拉箭去搞事了,这才满意的走向伯将那边,揽着人家的肩膀嘀嘀咕咕的说了起来。 前世读了一辈子书,到死都还是读书的。虽然是国安部的特工,却还是近视眼。为了方便任务每日都带着隐形眼镜,有时蹲点儿过夜也没法。后来导致角膜上皮损伤严重,去做近视眼的手术人都不给做。 丢了眼镜就是个睁眼瞎。 这一世倒好,白捡了双明亮的卡姿兰大眼,连夜视都清晰无比。 施夷光睁着远处的草矢,看着正中上面的箭羽。没有特定规矩的时候,就看谁更中靶心。这会儿靶心上,已经插了纪里的一只箭。 哎,本来她想低调些,藏点儿拙。偏偏要拉她出来吹牛皮。 施夷光盯着远处的草矢,隔着篝火,上头的飞蛾扑哧着翅膀飞着。施夷光没有射,只看着篝火上方和草矢。面上沉着,让人看不出来她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都不见拉箭。 “快些啊!搞什么?不会就认输得了。”旁边围着伯将大声的嚷嚷道。 施夷光没有理会。 等伯将又准备开口催促的时候,施夷光已经拉开了弓箭,对准了篝火之上。 对着的方向,竟全然不是草矢的方向。 “你要作何?”伯将不解又不满的出声质疑。 质疑声落下,施夷光拉着的箭已经射了出去。 不算满弓,也没多多大的力。箭射出去,便盯在了场子另一边的一根柱子上。这根柱子是平日里打草用的桩子。 “到底会不会啊!射哪儿呢这是?!”伯将不满的神色毫不掩饰。这到底会不会射箭? 子期看着直愣愣插在木桩子上头的箭羽也是一脸茫然。 施夷光收了弓箭,转头淡定的看着伯将:“我以为谁射的准便是谁赢。” “当然是谁射的准便是谁赢!可你这射木桩子作何?”伯将伸手指着木桩子上头的箭羽不满道:“扯下来扯下来,反正这回算你输。” 说着,瞪了一眼子期。 子期也是一脸不解的看着施夷光。施夷光这会儿已经伸手去拦住了要去木桩子抽箭的兵士:“哎等等等等!胜负还没出来,怎么瞎搞?” “什么胜负?偏了八千里远还想胜?”伯将瞪着施夷光一脸不满。 “怎么就偏了?”施夷光看着伯将微微偏着头一脸的大义凛然样:“纪里中靶心算准,我射飞蛾不算准? 还是一箭双雕。”施夷光补充道。 伯将跟子期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皆是转头看向插着箭的木桩上头。 “当真有飞蛾!”一听到施夷光话语站在木桩子旁边的兵士就凑着头去瞧了,这会儿看着伯将和司马大人转头看来,便惊着眼睛大声回道。 “好像的确是两只。”旁边伸出手,拨了拨箭尖。 施夷光射的时候没用力,于是入的木桩子也浅的很。这会儿有手去动箭尖,箭羽便掉了下来。 子期旁边的侍从已经走到了旁边,拿着那支箭走到了子期旁边。 “比试前也没说过一定要射靶子。”施夷光站在原地悠悠的说着。 一般情况,默认的便是射靶子。不过对于施夷光这种头天进军营的人来讲,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她也一脸的淡定。 子期伸着头去瞧,眼睛一亮,一把就拉过了箭,逮着箭尖对着伯将:“看到没看到没,穿蝇射蜉不是吹的吧!” 激动的似乎是他自个儿射中了一般。 伯将这会儿看着箭尖上头的飞蛾,面上也起惊讶之色。能在黑夜之中射飞虫入木,可比射中靶心难多了。 不仅射艺精湛,还有锐利的眼神。 伯将这会儿倒是抬眼正儿八经的瞧了施夷光一眼。 “行,这回算我大意了。”伯将说的有些不满,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子期截过道:“什么叫大意,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那就等你下回不大意的时候再来一次?” “行吧秉文!”子期说着,回头朝着施夷光大声的问询道。 施夷光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嘴角。点了点头。 你大司马都替她应下了,她还能怎样? “好好好,你就说你要什么!”伯将也不想跟难缠的子期多说,摆着手不耐烦的道。 “我要虎师军。”子期突然凑到伯将耳边耳语,答得也是干净利落,说完站回身子看着伯将笑嘻嘻的道。 伯将闻言,面上一滞。转头看向子期,面上带着不可思议:“你疯了?” 伯将看着依旧笑嘻嘻的瞅着自己的子期,压低了声音:“那又不是我的军,我怎么给你?你回京城一躺脑子糊了?” 说罢,子期凑到伯将耳边耳语几句。 伯将转头,看着子期抿着嘴没有多言。 “你想想,回头想好找我私议。”子期说着,拿着箭转身背着手一脸悠闲的走了。申哥愁的头发都快白的事,今儿竟毫无预兆的水到渠成了。 子期走过施夷光的身边,满意的拍了拍施夷光的肩膀:“不错不错。” 施夷光没有听到子期跟伯将之间的密语,也不想去了解。只是—— “大人答应我的让人教我骑马,要怎么办?”施夷光伸手抓住子期的袖子,开口问道。 子期恍然,他竟忘了这茬。转头看着施夷光旁边的纪里:“你从明日起,挑一个时辰教秉文马术得令了没?” 纪里一听,眉头一皱:“可是……” “你们伯将军那儿我来说,你只管按令做。”子期悠悠说着,已经过了头。 “得令!”纪里低下头,老实的应声。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纪里,又抬头看向悠着走远的子期。 “往后可不要忘了。”施夷光转头冲着纪里不咸不淡的说了句。然后回头跟上了子期。 纪里看着施夷光的身影,目光移到她手上的弓箭上。又转头,看向熊熊的篝火之上。 上面又点点蛾儿快速的左右晃动飞舞着,小到让人一晃神便捕捉不到影子了。 还要对准木桩。 纪里吐了口气,转头走向了伯将旁边。 伯将看着垂头丧气的纪里,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怪你,是那小子投机取巧罢了。” 纪里摇了摇头:“的确是属下比不过。” 第222章 婊里婊气 往后的日子,端叔羽跟熊朝被子期安排去营场操练了。施夷光除了每日下晌将近一个时辰用来练马术。其他时辰也操练,但在子期的要求下,操练的跟端叔羽他们也不同。每日还有一个半时辰,在子期特意的授意下,教导原本的兵士御射之术。 今年的夏天要到尽头的时候,天气愈发热了。夏末时分,下了几日的雨。施夷光自比试之后,除了每日的操练,便是跟着纪里练马。说的是练马,纪里一开始本以为她不会。结果发现她骑的倒是利落。于是也就每每带着她在校场里头跑两圈就算交差了。除此之外,一天几乎都不跟施夷光说上一句话。 没办法,如今的人大多都是这样,对于自己专业领域的本领要么就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所以中国古代的太多文化也因此失传。 像这样功夫或身手的,那就是要收徒弟,或者拜请,或者交换。你施夷光一不是别人儿子,二又不是徒弟,三又没有拜请,四又没有付酬劳或者交换本领。谁会掏心掏肺的教你? 真要细细说道,当时纪里跟她比试时,也没有赌。不过是子期答应她的。事后才吩咐的纪里,而纪里又是伯将的人,并不归子期管。这会儿教着一个素不相识的新兵蛋子,真要一身本领毫不掩藏,才怪了。 施夷光摊到这么个闷葫芦,也是没办法。不过施夷光要想跟谁说话,还没有不成功的时候。于是施夷光跟纪里套熟稔,总是拖着他,婊里婊气的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然后不要脸的套着别人马术的精髓。 “你要把你马术留着教儿子?儿子教孙子?不成你子子孙孙祖祖辈辈都要去当弼马温?”施夷光总这样说他:“不如把身家交给我,我帮你发扬光大。” 纪里有时烦了,也就压着性子教。 这样下来,不过一季的时间,施夷光也能在马上拉弓引箭而稳中矢心。 夏末时分,天气依旧很热。每日施夷光跟着纪里练马的日子,又是下午。这个时分,许多军中男儿都脱了衣服赤着膀子操练的。 连整日刻板严肃的纪里每到这个时辰都会脱了上衣,带着施夷光练马。施夷光也是个不老实的,看着一堆人光着膀子到处跑,她的眼睛就到处瞟。 都是常年在军中历练的,身材自然也不必外头那些小胳膊小腿的男儿,身上的肌肉一个比一个好。 瞟了许多日,施夷光还是觉得她身边的纪里身材最好。古铜色的肌肤,八块腹肌一块不少。每日高束着头发,带着施夷光骑马的时候,那皮肤在日头底下,泛着光亮。 本就是个不老实的,说不上花心,却也是个喜欢揩油的。施夷光自己心里头都觉得自己婊的不行。没办法,劣根如此。控制不了眼睛和手,那就不控制了。反正男人不在身边。看看又不犯法。 施夷光跟着纪里练马的时候,纪里虽不苟言笑,施夷光却是个无赖,老是喜欢勾肩搭背,婊里婊气的称兄道弟,还总喜欢趁机去拍纪里健硕的八块腹肌。 一开始纪里总是黑着脸,但施夷光是谁?大楚第一无赖好嘛。能被他吓到?于是每语重心长的说一句话,拍肩的动作总是改成拍纪里的肚子。 纪里年纪虽然看着及冠了,不过总是很老成的样子。在人前也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一开始不满,管不住施夷光,虽都是大男人,但总拍人肚子也挺不爽,老感觉自己被欺辱了。 后来就教习施夷光马术的时候,便穿上衣服了。结果没穿了一日,就受不了了。太他娘的热了,汗流浃背,衣裳黏在身子上,让他浑身不舒服。 于是第二日又光着膀子了。再后来,干脆就习惯了施夷光说话动不动就拍自己腹肌。自动忽略那一脸的淫/笑。 于是这样的日子,安安稳稳的过了好些日子。到了秋初的时候,又下了几场雨。雨后的那日是个大晴天,施夷光还是跟纪里如往常一般到校场练起了马。 纪里光着膀子跟在施夷光马匹旁边,牵着马缰以保证马的速度。 缓行的马背上,施夷光侧着身子翻跃着。 平地上翻跃不要太简单,可在马背上却是两码事儿。在急速的马背上更是两码事。如今她学的便是在马背上的武道。 这在现代施夷光是没有接触过的,所以学的也慢些。 这一日,施夷光跟纪里正练着,便听到伯将身边的人来传令。 “纪车正,伯将让我来传话,胡国那边不安分了,今儿可能有任务。”伯将身边的随将对着纪里严肃的说到。 施夷光这边听到,想转头去看那兵士,不想停着的马儿打了个响鼻,马蹄子一动,施夷光正侧翻着还没稳住的身子一歪,脚踏没有踩住,身子便向着旁边滑了过去。 纪里余光瞟到,伸着没有拉马缰的左手淡定一接,施夷光身子被纪里一直手臂接住。他转头,看向那随将,声音带着询问:“胡国那边怎么了?” 施夷光抱着马脖子正了身子,借着纪里的力量下马站定。 “几个边疆城镇的女子被奸杀了。”那随将说的也是毫不含糊,反正这件事已经传遍了边陲城镇,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施夷光站在一旁,听着那随将的话,转头看向纪里。纪里面上肃穆,没有说话。 “确定是胡国人做的么?”施夷光回头,看向面前的随将。 随将看了眼施夷光,还是摇了摇头:“身上有胡人的痕迹,但是不确定。所以伯将的想派人去探听。”说着又转头看向纪里:“具体纪车正去问伯将罢。” 纪里点了点头。随将回去复命。纪里走到校场旁边拿着边上搭着的衣裳穿着。 “不会就你一个人去吧。”施夷光看着马上就要被麻衫覆盖上的健硕的腹肌,伸手一拍,顺便捏了捏。 不苟言笑的纪里早已习惯了旁边这新士的熟稔,跟施夷光一般,也不觉有什么。只身子往后缩了缩,一边套着衣裳,一边连瞪都懒得瞪施夷光。 转身便淡定的向着伯将所在的地方走去。 第223章 没箭了 施夷光看着离去的纪里,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子期已经离去了几日,而她除了负责管教习军士射艺,还管了个弓坊。算是半个将士半个后勤。这几日整个弓箭营都在跟她练着箭,弓坊中本就库存不多的箭支也越来越少。 左等右等没有都还没等回子期,伯将也是个睁眼瞎,子期不在,反正弓箭营也不归他管,于是就当没看到,一点儿也没有身为将军的悟性。 这几日施夷光将练着的箭支反反复复的用,用的头子都钝了,还在用。现在许多箭支坏的连矢都插不进去了,还怎么用? 正好这会儿伯将在,她就去求伯将令。伯将拒绝她是肯定的,死皮赖脸这种事儿,施夷光是做的最得心应手的。 可弓箭营的训练总不能断。 施夷光跟着纪里到了伯将的营帐之中。伯将一看到纪里,正准备说话,便看到纪里旁边稳妥妥站着的施夷光。 “你有事儿么?”伯将看着施夷光,开口问道。一般没有将军诏令,都要先在外头请见的,这位倒是不拘,跟着纪里屁/股后头就淡定的进来了。 “哦,箭支没了,你说怎么办?”施夷光看着开口就问自己的伯将,说的也是毫不含糊。好不容易能跟着纪里直接混进来,她自然不会傻到在外头请见。不然跟平日里她一个人来求见有什么区别。 伯将一听是她,都不用问她来所求的事儿,就直接拒之门外了。还见你?想太多。 伯将嘴上问着,心里头哪儿不知道施夷光为了什么事儿来。他自己现在为了胡人那边的异动都焦头烂额了,更没有心思去管司马大人座下的弓箭营了。反正现在也没有战事,弓箭暂时用着钝的也无所谓。子期那边再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伯将一边问着,心里头一边转着怎么让眼前人快点儿滚回去。可施夷光淡定的一开口,他就愣了愣。他堂堂三军大将何时被底下的人这么问过话,一听就竖起了眉毛。头一个反应便是驳回。 “你问我怎么办?那你管弓坊是作何的?自己不会想办法?”伯将不满的看着施夷光说道。 火气那么重?施夷光看着一脸不爽的伯将,答的也是丝毫不怵,理所应当极了:“我管弓坊管的便是弓数箭支。这不是刚好想到了办法,就来找你了么。” 虽说现在不是战时,并不急着用弓箭营。暂时用着钝的也无所谓。但那是对于伯将这种上位的大将军来说的。施夷光这种小新士,可不像伯将那样管了个三军。就管了个弓箭营还管不好,到时候子期问错问的肯定不是伯将。而是她这个只管弓箭营的小喽啰。 所以总得说来就是,伯将认为的弓箭营有没有箭并不是事儿,对于施夷光来讲,却是个大事儿。 “什么办法?”伯将瞅着施夷光,习惯性的反问。有法子最好。 “办法就是来找你啊。”施夷光看着伯将,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司马大人不在,将军主事,三军操练一日不可废,弓箭营尤然。” 伯将听得板起了脸,想说先用着钝的,等子期回来去问他。 话到嘴边,有听到面前的小子继续道:“伯将不要说什么等司马大人回来再做定议。司马大人归期不知,总不能一日不回,弓箭营就滞停一日。一月不回,就滞停一月。一年不回,就滞停一年。” 伯将看着施夷光,面上古怪也不知如何作答。子期好歹是司马,他哪儿敢一年不回军营呢? “那十年不回,将军就直接说一声,我上吊自缢算了。”施夷光又悠悠的补充道:“免得司马大人回来看到废了的弓箭营,把我五马分尸。” 伯将听得一愣一愣的,倒不是他人傻头笨跟不上面前小子的思维,而是已经许多年没有遇到过敢这般跟自己说话的小兵小将了。 “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儿?”伯将瞪着施夷光,语气带着奇怪,又带着不可思议。说罢,又不冷不热的补充道:“老子现在一个头两个大,你要是不想在司马回来之前先被五马分尸的话,快些滚。” “诺。”施夷光闻言,二话不说便乖巧的作揖行礼:“司马大人回来,我便说是伯将让我用钝箭。”说罢,施夷光都不待伯将说话,便小碎步的退身急急离开了。反正天塌了有人担着,她怕个什么卵。 待伯将品回味来,看着那晃动着的帐篷帘子,一口老痰堵在胸口硬是噎着了。 再怎么冲,真要细细的较起来,他当然是在司马之下。虽说管的不跟司马重合,但其实也是下属。跟其他三位驻扎在别地的将军同级。皆为司马下属。 东北这边的驻地,就他一个正儿八经的将。司马不在便将三军都交给了他。除了他那一亩三分地,还是要顾着其他的军营。 这小/比/崽子,那一句话说的不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么? “去去去,把他给我拖回来!”伯将从低案后头跪直了身子,指着还晃动着的帘子叫急急的说道。 “诺!”一旁的随将应声,转身便疾步走了出去。 不大会儿,便拖着一个毛头小子的衣领走了回来。 “将军,人带回来了!”那随将将施夷光向着旁边一丢,冲着上头的伯将回道。 施夷光被人一扔,站定了身子,看着上头的伯将,理了理被揪乱的衣领,对着伯将一抱拳,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伯将眨了眨:“伯将还有事儿?”她开口轻声问道。童叟无欺的天真眼神让伯将心口堵着的老痰又多了一口。 “什么叫老子让你用钝箭?”伯将黑着脸看着施夷光,反问道。 “不是么?”施夷光依旧是一脸的淡定,说及此处,眉头还皱了皱,转头看向一旁一直端正站着不言不语的纪里:“纪车正也听到了吧?” 相处了这么久,纪里的性子施夷光自然摸得清楚。老实刻板的让人无语。而常年将纪里带在身边的伯将更是了解。 “将军的确说了。”纪里接触到施夷光的目光,先是皱了皱眉。而后才转头,看着伯将,一板一眼的说着。脸上写着的‘大义无畏’让伯将心口的老痰差点没喷出来。 第224章 探察 “将军的确说了。”纪里接触到施夷光的目光,先是皱了皱眉。而后才转头,看着伯将,一板一眼的说道。脸上写着的‘大义无畏’让伯将心口的老痰差点没喷出来。 这臭小子,往日带在身边便是因为他的忠诚古板,这会儿对上自己,真是让他想一棍子敲爆他的头。 伯将黑着脸看了看施夷光,又看了看纪里。施夷光是个老滑头,纪里又是个老木头。真是说不清。 伯将长叹一声,对施夷光不耐道:“混球你到底要怎么搞?”他现在自己的事儿都还没有搞好,倒是帮子期手下搞上了。 想想都烦躁。 施夷光听着伯将应下,面上喜笑颜开。“写封信给宫中,盖个伯将的章子,让京都运箭就是了。多简单的事儿啊。” 伯将白了施夷光一眼。说的这么简单,若是司马去做倒是简单了许多。若是他,因为他盖了章,一层层的递上资料和箭支数以及人头时日等等,都得他亲自过目经手。 若是这一批弓箭出了事儿,还得算他头上。 伯将又剜了眼施夷光,这才恨恨的道:“拿笔墨来!” 底下的人拿来的笔墨,伯将不大会儿便写好了,盖了自己章子,递到了外头去。 施夷光看着伯将弄完,一切搞好,于是笑盈盈的冲着伯将一礼,告了谢就要退出。 伯将看着施夷光,除了干瞪眼,还真拿他没办法。不过就被这个黄屎都没有拉完的小窜头儿拿捏住给他办事儿,伯将是怎么想怎么憋屈。 看着那缓缓退到帐篷口的身影,忽而伯将眼神一亮:“等等!” 退到门口的施夷光闻言,脚步顿住,抬头看去,正看到伯将瞅着自己淫/荡猥/琐的笑意。 “我帮你了个忙,向来你也该回帮我一个不是?”伯将看着施夷光,笑着。也不待她回话,便有接道:“正巧,去探听胡人的事儿,正愁纪里一个人去太危险。有你这个夜视射箭小能人帮忙,倒是稳妥不少。” “我要训练弓箭营!”施夷光看着伯将,驳了回去。 “弓箭营还有弓长,你推什么推?”伯将看着施夷光,心里头越看越不爽,自己都帮这死小子做事了,他还拿乔推脱? “可是弓长只管弓箭,教的人还是我。”施夷光看着伯将:“我这一走,弓箭营的训练怠慢了该如何?” 伯将张嘴,想反驳施夷光,又找不到话。似乎怎么都说不过这小子。于是话到嘴边,又是一转:“这是命令!” 施夷光虽然是司马的下属,可司马不在时,上级伯将亦可以下令。所有的鬼扯在绝对的权利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得令。”施夷光看着伯将,站直了身子咬着牙回道。 伯将满意的看着施夷光,然后吩咐了一通事务。 边境胡国愈发不安分了,前些日子竟奸/杀了几个边疆城镇的妇女。胡国虽不是大国,但是因为骑兵多,让全是步兵的楚国束手无策。 这次伯将怀疑边境里头有胡人潜入了。于是便让纪里去守境摸索摸索胡国人的踪迹。施夷光的身手和那夜鹰一般的眼神,在伯将看来正好可以隐蔽在远处替纪里打掩护。 纪里跟施夷光皆得令,正准备去带人马,听到伯将说这次的任务要隐蔽,必然没能太多人去。纪里跟施夷光便够了。 但是两人,实在太单薄了,一旦出事就容易孤立无援。不管哪一个出事,有回来报信的,便没了跟踪的。 听到消息的熊朝,二话不说便到了伯将帐子里头求着要跟着一起去任务。 端叔羽一听,熊朝跟秉文都去,他能不去?于是也赖着熊朝死活要去。好歹熊朝他爹是楚国令尹大人。伯将一开始不同意,后来赖不住熊朝求死求活,说了一大堆道理和保证。便应下了。 自告奋勇能出去的人,顺便历练一下也好。反正也不是打仗,没有那么大的危险。唯一要做的就是隐蔽。 纪里和秉文打前锋,这两个在后方听令传信倒是没什么危险,更是秉文和纪里的保证。 但出行之前,伯将还是千叮万嘱一行四人小心些,不管自己如何,定然不能被胡人发现,打草惊蛇。尤其又说到了,特别要保证熊朝的安全。 一行四人出行的时候,纪里跟施夷光打马走在前头,都有些无语。就他们两个去执行任务还能利落点儿。带着这两个,特别是还有一个令尹家的嫡公子,万万要保证安全的人。就是活脱脱多了两个拖油瓶啊。 一行四人走向守境,各自怀着心思也没多说话。守镜处有兵士,施夷光跟纪里的一致意思便是,暂时不惊动守镜的兵士,所以也就不要出境去摸查了。 转到了守镜附近的村落里头摸索。 再巧不过的是,在入住村落的头一个晚上便遇到了疑似胡人的影子。 四人穿着普通的麻衣,风尘仆仆,凌乱的头发和在脏兮兮的衣裳,跟村落里头干粗活的庶民们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坐在饭肆里头,也就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晚间将落脚,点了饭食正吃着,便听到后面那一桌人有人让店家加了个菜来。 纪里和施夷光都未曾注意,饭肆里头有人来吃饭并不奇怪。 不想熊朝却是抬头看了一眼那几人,而后又低头继续吃起饭来。 “怎么了?”端叔羽从到村子里头便喜欢东张西望的。边疆没有来过,满眼都是好奇。 这会儿看着熊朝瞧别人一眼也要兴奋的问个究竟。 熊朝转头看了眼埋头吃饭没有理会他们的施夷光,摇了摇头,继续低下头吃饭了。 那边几人要了饭菜之后,将好坐在了纪里的身后。 长年从军让纪里吃饭之迅速,两下便扒完了饭。放下碗筷的时候,便听到了身后嘀嘀咕咕的声音。放着碗筷的动作缓了下来。 那几人说的很小声,几乎听不到。奈何施夷光耳力好,只嘀咕了几句的话便传到了她耳朵里头。她刨着饭的动作缓了缓,抬头跟纪里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面色都沉了下来。 第225章 胡人 端叔羽自然不会放过两人的‘眉目传情’,发现了大新闻似的凑上来激动的道:“怎么了怎么了?发现” 施夷光抬起还沾着饭粒木箸横着就冲端叔羽脑门儿一扇,‘啪’的一声伴随着端叔羽的猪叫声响起。 一条血红的愣子便出现在了端叔羽的脑门儿上。 “你干”端叔羽怒气冲冲的转头看向施夷光想要呵斥,坐在他对面的纪里已经抬头警告的瞪了他一眼。 纪里身后的那一桌人明显也被这边的动静给惊到了。转头看着这边。 施夷光坐在纪里旁边的一面,余光自然能看到转头看来的几个同着麻衣的‘庶民’。 “快点儿吃,吃完了要回去帮爹搬木头了。”施夷光一边淡定的说着,一边放下了手里的鬲箸。 他们来的时候穿过了山林,将巧端叔羽乱蓬蓬的头发上便还插着一片枯叶。说是搬木头的倒也合适。 端叔羽再傻这会儿也嗅到了异样,一边嘟着嘴刨饭,一边非常不开心的嘟囔道:“搬木头是体力活,就不能让我多吃些么!” 说着,又气呼呼的刨着饭。 对面的熊朝也停下来碗筷。纪里跟施夷光毫不犹豫的便起身,向着肆外走去。丝毫不管还在刨饭的端叔羽。 见此,端叔羽也不好再吃,赶紧又合着菜刨了两口,就匆匆回头跟了上去。 施夷光跟纪里头也不回的向着肆外走去,转了个弯不见了身影,坐在另一桌的人这才缓缓回过了头,继续说起了将才的事儿。 转了弯儿,纪里和施夷光这才停下脚步,身后的熊朝也跟着停下了脚步,看着施夷光。 后头匆匆追来的端叔羽,一拐进弯就发现几人,吓得往后准备退开。这一退开就退到了外头,饭肆的视线里头。 施夷光伸手抓住端叔羽就是一拉,然后向着旁边的墙壁一摔,摔的端叔羽一个趔趄。 “端叔羽你是不是想死?”施夷光看着趔趄着扶墙的端叔羽,一脸的不耐烦。 “我怎么了?”端叔羽抬头莫名其妙的看着施夷光:“哎娘的刚刚你打我我都还没有跟你算账!” 纵使端叔羽再崇拜施夷光,好歹也是富家贵族公子,这会儿也是发自内心的不爽,他亲娘都舍不得打的他,就被前面的这小子毫不留情的下手了! 施夷光面无表情的白了一眼端叔羽一眼:“下次不要跟我们出来。”施夷光说着目光扫过熊朝,口中喃喃道:“拖油瓶。” 熊朝身子一僵,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已经转头看向了纪里:“是胡人吧?”她压低声音凑近纪里问道。 纪里板着脸扫过熊朝和端叔羽,也没替他们说话,只回头看着施夷光点了点头。 “胡人?哪里哪里?”端叔羽一听便睁着眼睛又激动又惶恐的问道。 施夷光回头便冲着端叔羽脑门一拍! “你能不能小声点儿?”施夷光转着脑袋咬着牙齿看着端叔羽恨恨的道。 端叔羽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两只眼睛留在手掌外头冲着施夷光滴流一转:“哪里?” 施夷光懒得理会端叔羽,回过头看向纪里。这里头,纪里的最了解军中情况,也最了解胡人。 “接下来怎么办?”施夷光看着纪里问道。 “自然是跟着。”纪里毫不犹豫的说道:“我们此次来便是要探清他们在境内作何。” 说着,纪里看向端叔羽,目光又扫过熊朝:“你们去栈内等我们。” “我们来也是要探的,定要跟着一块儿去啊!”端叔羽第一个不乐意了。这不就是明显瞧不起他们么。 瞧不起他就算了,好歹熊朝也是文武双全的,怎么也能帮忙啊! “天儿马上就要黑了,不要跟他们鬼扯了。”施夷光的嫌弃毫不掩饰:“我们走。”说着,便走到墙角,探出头去,想看看将才的几个胡人的去向。 冒出了点儿头,一瞅,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施夷光站直身子,转头看向纪里:“人不见了!” 纪里闻言,面上神色一变,赶紧站到墙角伸出头看了看,人果然不见了。 “这下糟了!”纪里的面上黑了起来,说着看向端叔羽的脸色更加不好了,将才若不是跟他在这里扯,哪儿会耽搁到人都不见呢。 “只有分头去找了。”纪里回头冲着施夷光说道:“你去那边,我去这边。”他指着路旁的两个岔口对着施夷光说道。 施夷光没回话。只看了看纪里,然后转头对着端叔羽跟熊朝催促道:“你们回去,待会儿接应我们。” “接应?怎么接应?”端叔羽一听自个儿也有事儿了,倒是一瞬就提起了精神。 “若是我们出了事儿,你们至少还能救我们!”施夷光想也不想的说道:“所以你们不能跟我们一道,先回客栈等消息吧!” 熊朝看着施夷光,没有说话。 “哎好!”端叔羽接到了任务,激动的应着,然后跟着熊朝两人回头往来时路走去。 施夷光看着两人走远了,这才回头看向纪里:“你知道二东巷在哪儿么?” “二东巷?你问这个作何?”纪里疑惑的看着施夷光,面上带着不解。两人现在正紧迫着,突然问二东巷,纪里不知什么缘由。 “将才他们吃饭时,说的便是要去二东巷作何来着。”施夷光看着纪里说道。 纪里闻言一惊:“你听得懂胡语?!” 施夷光点了点头:“略懂一点儿。” 她说的比较含蓄。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施夷光似乎能听懂这个时代所有人种的语言。 施夷光一开始本连普通的古话的听不懂,自从一开始被天吴老儿在江边摸了喉咙,她便听懂了越语,也听懂了长卿先生和安阳之间私下的吴语。到了楚国,竟也能听懂楚语。 将才那几个胡人在背后叽里咕噜的说话时,让施夷光意外的是,她竟也能听懂。 认真的想一想,天吴似乎也不只是越国的神仙,她记得他说过,他掌管的是天下之水。所以当时给她的语言,不仅仅是越语,也是天下之语? 第226 胡人院落 “跟我来!”纪里也没有多问施夷光为何会胡语,在他看来,贵族的人学习这些,也不是奇怪的事儿。于是听闻施夷光的话,二话不说,便带着她抄着近路,向着二东胡同而去。 这边的端叔羽跟着熊朝走着,端叔羽正一脸无忧的向着落脚处而去,忽而身子一重,便被人拖着到了旁边的摊贩旁的墙后。 端叔羽转头一头雾水的看着熊朝:“你作何?!” 熊朝拉着端叔羽走到了墙角,已经探着身子看还站在原地的两人。 “怎么了?有问题么?”端叔羽看着熊朝鬼鬼祟祟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询问。莫不成纪里和秉文有问题? “我们跟上他们。”熊朝小声的说着,目光看着远处跟纪里说着话的施夷光。 “为什么?”端叔羽从熊朝手里拉回自己的衣领,一脸想不通的样子:“不是说让咱们回去接应么?” “你真以为让你回去是接应的?”熊朝转头冲着端叔羽翻了个白眼,再回头时,施夷光跟纪里已经匆匆的往另一条路上跑去。 熊朝拉着端叔羽赶紧跟上。 “那不然呢?”端叔羽还是疑惑着,但无比信任熊朝的他脚下也下意识的跟着快步的走。 “接应?你怎么接应?”熊朝转头看了眼端叔羽,脚下依旧快步跟着:“他们俩一离开,真出了事儿,谁能回来通知你?” 不过是觉得端叔羽和他都是绊脚石罢了,故意差遣着他们回来。 端叔羽再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哪儿还有品不明白的味儿?于是两眼睁的一愣:“他们是不是嫌我们麻烦?!” 熊朝没有回话,只紧紧的盯着远处跑远的两个身影,脚下也越发快了起来。纪里他不了解。可是秉文他是很了解的,可不敢跟太近。 身后跟着端叔羽还在嘀咕着骂骂咧咧的,跟在前头的熊朝忍不住转头嘘声:“嘘!你能不能小声些?想被他们发现遣回去么?” 闻言,端叔羽立马闭上了嘴。 纪里常年呆在边疆战地,临近的城镇村落许多地形也是了如指掌。施夷光跟着纪里几弯几拐的走了许久,然后蹲在了一个巷子口的大树后头。 巷子里头很安静,来往的人寥寥无几。幸而树大,又靠着低矮的泥巴墙。施夷光跟纪里蹲在树后,若不绕道走到这边儿,还真看不到两人的身影。 “这儿便是二东巷么?”施夷光的头从树后伸出来,看了看面前冗长的巷子。这是巷头,巷子只有一条路,大树所在的,便是凹进去的一处。若有人进巷子,必然会经过这大树的面前。 纪里点了点头。 “那几人会不会已经进去了?”施夷光蹲在树后面,有些不确定。那几人比他们先走,若是在他们之前进了这巷子,那他们就算在这里呆到明儿早上也可能不会有什么收获的。 纪里摇了摇头:“我抄的是近路,短很多不说,且我们俩是跑来的。他们可不一定有胆子跑来。” 胡人是塞外的蛮夷,潜入大楚的城镇必然是用了许多心血的,小心翼翼和谨慎自然不需多讲。 看着这么笃定的纪里,施夷光也不再多问,便跟他一道安安静静的蹲在树后,贴着耳朵仔细的闻着巷子里头的响动。偶尔一两个或匆忙的脚步声,或嬉笑的打闹声从巷子旁穿过,两人也是一动不动的等着。 蹲了许久,天儿有些暗的时候,终于有四个脚步平稳的脚步声响起。 施夷光跟纪里对视一眼,不由自主的便敛起了周身的气息,透过大树干的旁边,屏息凝神的看着前头不言不语一脸肃穆的四人走进了巷子之中。 正是之前饭肆里头遇到了几人。 待到两人走进了巷子之中,施夷光跟纪里这才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走到巷子深处,那四人站在一户门前,左右看了看,这才回头有节奏的敲了敲门。躲在墙后的施夷光手上跟着敲门的轻重的节奏动了动。 小巷深处的木门从里头打开,四人走进门户里头,开门的人伸出头四周看了看,这才悄悄的关上了门。 施夷光跟纪里走到那院子旁边的院子墙外。 天色愈晚。两人掩护着打量着隔壁的院子里头。院子里头有男女坐在露天的敞地上摇着扇子乘凉。 隔壁的院子是进不去了,不然院子之中太容易被发现了。 可不进去,又不能趴在巷道上那胡人院子的墙外。看他们样子鬼鬼祟祟,那院子里必然有人守着。 趴在墙头偷看太危险了。 “你在这里等,我翻进去。等我消息。”纪里想了想,转头对着施夷光说道。此时看来,要探听到里面的消息,只有这个法子能行得通。 说着,纪里便要翻身上墙头。 施夷光伸手一拉,拉着纪里回来。 “怎么了?”纪里看着施夷光问道。 “你这样太危险了。”施夷光摇了摇头,看向了四周。纪里翻进去,不管是在隔壁的院落,还是胡人的院落里,都太危险了。 “那你有什么法子?”纪里有些着急。再不进去,里头胡人的事儿说完,就该出来了。 施夷光转头四看,最后目光亮了亮。拉着纪里向着旁边的巷道走去。 “你作何?”纪里皱了皱眉,看向施夷光。 “跟我来!”施夷光放开纪里的手,低声说着,便快速的跑向了巷道。 纪里不知道施夷光要作何,脚上依旧急急的跟上,绕过巷道,施夷光跑了一会儿,站在了一排房子的后头。 这里没有矮墙,有的只有房壁。 纪里自然知道,这是将才胡人院子后那排房子的后面。 施夷光站在房壁下面,抬头看了看上面的墙壁,目测了一眼高度,便转头对着纪里道:“你在下面等我消息。” 还不待纪里反应过来,施夷光纵身一跃,借着墙上凸出一小截木桩的力,又是腾空一飞,便稳稳的跃到了房顶之上。 纪里看着施夷光的身手,在他微微愕然的时候,施夷光已经蹑着手脚,在屋顶之上找了个位置,俯下身子,轻轻地,揭开了一片小小的瓦。 第227章 暗道 这会儿天已经暗了,屋子里头点着光亮。地上铺了一层灰熊毯,毯子上绑着三个女子,手皆被捆住,嘴巴也堵着,全身赤/裸。在摇曳晃动的烛光之中,晃动的还有一个男子的裸/体! 本来做好了探听胡人密语的施夷光,忽而看到里头的春/光,先是往后一缩脖子,等再俯下身子看清楚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屋子里头的熊毯子上三个女子皆是手脚捆绑。手是高束过头,绑在一起的,每个女子双腿两边各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亦是全身赤/裸,一人一手掰着两只白花花的大腿,迫使底下的女子大张/着胯,女子身上更是覆盖着一个体毛茂盛五大三粗的男子呼哧呼哧的做着活/塞运动。 一个女子三个汉,这三个女子就九个汉。还不算旁边一排坐着的排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候的人。 而刚进来的四个人,正手舞足蹈欢喜极了的脱着衣服,这会儿正脱着已经快被束起来的小旗杆撑破了的亵裤。 辣的施夷光眼睛都快瞎了。 熊毯上的女子使劲儿的挣扎着,被堵住的嘴呜呜的哭着,还有一个似乎已经晕了过去,躺在熊毯上一动不动,任由上头的彪形大汉肆虐着。 屋子里头热火朝天,只有呼哧呼哧的低/喘,和女子的呜呜声。其他再不闻一丝一毫。 施夷光突然想起走前伯将跟他们说的话,说是边镇有几个女子被奸/杀。这样看来,应该不是奸?杀,而是直接奸/死罢? 施夷光看着底下一身伤痕,死去活来的女子,心里有些愤恨。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一生只求平平安安的生命,这就这样被糟践没了。 不过纵使气愤,她也不会冲动的上去阻止厮杀。施夷光的心理素质也不是平常的。特工出身的她还静静的伏在屋顶上看着里头。 倒不是她喜欢偷看这些,而是在这间旁边,还有一个屋门。紧闭的屋门里头,亦有摇晃的烛光。 等了一会儿,那扇屋门也不见开关。施夷光于是准备盖上瓦片,直接挪步去那间屋子上头。 将准备盖上瓦片的同时,那扇门便动了动。施夷光顿住,赶紧俯身去看。 只见屋子里头走出一个大汉,看着倒是年轻了许多,蓄满胡须的脸上,隔空都能感觉到那双鹰隼般锐利而深邃的双眼。 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不同于楚国女子的娇小温婉,那女子身材高挑,动作娇媚,她真缓缓的系着身上薄纱的带子。虽然说是系着带子,但那只着了一件薄纱般轻衣的身子,里头丝毫不穿,隔着轻衣隐隐约约的***/房白/屁/股瓣儿,施夷光离着这么远也是清晰可见。 她一从内间里出来,外头赤身/裸/体的几个大汉便黏住了眼光似的看向她。身下的棍子更是挺立了。 欲血喷张的情景,唯有那将从里屋走出来的大汉淡定如初。若不是那女子正替他理着的衣领凌乱着,施夷光都以为他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那年轻大汉看向屋子里头将进来的四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招着他们走进了内屋。 这么重口味?施夷光看着那四个一丝不挂就跟着进去的身子,瞠目结舌。 她轻轻的放下瓦盖,蹑手蹑脚的走向了隔壁的屋子上头。轻轻的揭开了一片儿瓦。 施夷光以为的场景没有发生,那年轻的大汉只坐在屋子的胡床之上,看着面前站着的几个光溜溜的人,皱了皱眉,终究没有说什么。只开口问了些话。 施夷光俯着耳朵听着里头的话,面上严肃了起来。待四人回完话,那年轻大汉这才把人给遣了出去。外屋的喘息声不绝于耳。 那年轻的大汉坐在胡床,似乎深思起了什么,隔了会儿,他起身,走向屋内的低案旁,俯身下来,伸手推开了低案。 里头黑幽幽的地道让施夷光面色一变。 她看着低身走进去的大汉,抬起手盖上了上头的瓦盖子。蹑手蹑脚的跳下了屋顶。 “发现了什么?”纪里看着施夷光,有些急迫的问道。施夷光在上面呆了这么久,在他看来,必然是发现了什么。 “屋子里头,有二十九人。”施夷光看着纪里,开口说道。 闻言,纪里面色一变。他们本以为,胡人这次偷偷遣入关,必然也像往日那般,无声无息的,最多便是几人进来探听消息。 上二十人便不同了。二十人,都是四个伍了。若这次潜入境内的没有几个队,说出来纪里自己都不信。 “还有其他的发现吗?”纪里看着施夷光又开口问道。 施夷光抿着嘴,想了想,这才转头,看着纪里神色严肃的道:“这屋子下头,有一条暗道。” 纪里面色大变! “暗道?!”他压低着声音,看着施夷光不可置信的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施夷光点头,语气笃定:“看清了,在书案底下。”她声音压得很小。在夜色之中一开口便被风吹散了去。 纪里听着施夷光的话,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这些胡人竟然在地底下挖了地道?知道的就是这一条,鬼知道到底有多少! “这事儿你怎么看?”纪里转头看向施夷光,身子向着墙角靠了靠。 施夷光亦是跟着身子向着墙角靠了靠,紧挨着纪里。只有拐墙的这点儿地方是躲藏的位置。站好身子,然后低声道:“你回去报信,我盯着,以防异动。” 施夷光总觉得,这地道不会那么简单的。若是胡人挖的,那必然是费尽心思的。那地道的作用可能就不只是方便。 纪里闻言,却是摇头:“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们必须同时行动。若回去报信,你就不能单独盯。” 若里头的情况真如面前的人所言,还要一个人紧盯着的话,太危险了。 施夷光自然知道纪里的担心,她也知道自己一个人盯着的危险。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时代没有手机,自己又是个路痴,如果是一个人的话,转了个角可能就忘了回来的路。 第228章 送信 施夷光说着,看着纪里。 纪里闻言,一悟:“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去让他们通知。” “不用。”施夷光阴阴一笑,伸手一翻,又爬到了墙头,然后俯着身子急速的走向一旁。 纪里站在一边,看着突然翻墙离去的施夷光皱了皱眉,眼里带着不解,却也没有出声阻拦。 熊朝和端叔羽藏身在巷道的一棵树后,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藏个人没有任何问题,藏两个人就有些难了。 天儿越来越黑,两人躲藏在树后,极力看着不远处的墙角。一开始还能看到墙角的身影,这会儿不知那两人是不是藏了起来,熊朝和端叔羽蹲了半天都不见有人影。 “他们会不会走了?”端叔羽趴在熊朝的身后,看着远处空无一人的墙角。他们俩跟着前头的纪里和秉文,在这巷子蹲了半天又转了半天,都没发现有什么事儿。 夜色愈浓,那两人若真的悄声走远也不一定。 熊朝认真的盯着巷道,想了想,还是压低声音道:“我过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端叔羽闻言,点了点头,又叮嘱道:“你当心点儿,那两个人,特别是秉文那个精怪,小心被他发现!” 熊朝应声,脚步将踏出树后一步,树叶微微抖动了一下,身后便被一个冰冷的铁尖给抵住了。 熊朝脚步顿住,心里头一凉。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了…… 身后的端叔羽也是不言不语,所以熊朝心里明白,大概也跟他一般的处境。 可端叔羽不如熊朝的淡定,两只腿哆嗦着,连说话的牙关都打着颤:“敢问大侠侠侠有何吩咐?” 施夷光收回抵在熊朝脖子后的匕首,嵌着端叔羽脖子的手却是用力了些许:“为什么说我是精怪?” 身后的尖锐感消失,熊朝也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站在身后的施夷光,面上有些局促。 听到声音的端叔羽先是缓了缓,还是不敢乱动的身子僵着,又有些不确定的开口道:“秉文?” 施夷光收回嵌在端叔羽脖子上的手,讥笑一声:“蠢成这样还敢跟踪别人。” 端叔羽脖子上的禁锢松开,这才喘了口气,看着身后的施夷光愤愤道:“蠢成这样还不是跟了你这么久。” 施夷光冲着端叔羽一笑:“那是老子一副身心都在前头。” 说着,转头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熊朝:“现在回去,给伯将那边报信。”施夷光说着,谨慎的左右看了看,凑到熊朝耳边说了些什么。 熊朝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等到施夷光说完,僵直的身子才点了点头。 “快去吧。”施夷光朝着熊朝和端叔羽拍了拍肩膀,然后又起身,一跃上了树。 施夷光回到墙角的时候,纪里正将耳朵贴在后墙上,一脸严肃的听着里头的动静。但是听了半天,里头依旧没有什么动静。除了时不时微弱的闷声。 看到走来的施夷光,耳朵依旧贴在上头。 “熊朝他们去回禀了。”施夷光凑到纪里旁边,也将耳朵贴在了上头:“在听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纪里摇了摇头:“我想去探暗道。可是屋子里有人。” “暗道在隔壁房间,那里面现在应该没有人。”施夷光说着,又有些犹豫:“要不要等伯将他们过来再去探?” 就他们两个人,探入未知的地道,实在有些危险。 纪里自然也知道,他只摇了摇头:“最好在伯将派的人来前探到更多的消息。万一跟着地道调遣了呢?” 这里离驻扎地有一天半的脚程,来回快马都得两天。这儿有地道,想要调遣或者离开真的太容易了。他们如果在人来前能探到地道的通向处,那是最好的。 “太危险了。”施夷光想了想,还是否定了。虽然理解纪里的想法,但是目前的情况,两人就这样按兵不动的守着才是最保险的。 纪里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只抬头看向墙上,估摸着墙的高度。 若是没有地道,他们就这样守着便守着。院子里的出入和对外的动静总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可屋子里头有暗道,就不一定了。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冒进。”纪里转头对着施夷光说道,而后伸手便要去爬墙。 他没有爬过墙,但是将才施夷光利落的翻上屋顶去探查,在他看来是不能再好的法子了。他的身手也差不到哪儿去,于是也想学着施夷光一般,从屋顶上入手。 施夷光伸手,将准备跃上墙头的纪里给拉了回来。 “还是我去吧。”施夷光看了眼纪里,叹了口气。若一定要有人去的话,她去比纪里去更合适。毕竟是受过现代训练的特工,侦查隐蔽能力也不是这儿打架都要先抱拳打个招呼的人能比的。 纪里看着施夷光,想也不想便拒绝道:“不行。” 他才多大点儿?虽说箭术和眼神比同年的诸生好一些,可真要放在实战之中,跟自己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先不说安全不安全,纪里也不会放任一个新兵蛋子去打草惊蛇。 “你是不是太高估你自己了?”施夷光转头看着纪里,好毫不含蓄的鄙视道:“虽然你身材好,但脑子能不能也利索点儿?你去?你怎么在屋顶走?你怎么从屋顶下去而不被隔壁发现?你知道地道在哪里?怎么进?若是被人发现,你除了逃跑或者一死能干嘛?” 这些听起来都是简单的小事儿,真要实施起来,每个都不仅仅是靠身手的,最主要的是经验。比如将才施夷光跑房顶,看着简单,可真要做了,你得知道怎么放脚,哪片瓦能踩,哪片瓦不能踩。 你得知道哪片瓦能摘开,哪片瓦不能动,若要下去,你最好得不动声色的轻巧利落。 不是施夷光看不起这个时代,而是如今打个架都要先打个招呼,然后告诉你为什么打你。这种‘光明正大’早已刻入这个时代人民的骨髓,所以也就注定了他们在偷鸡摸狗扒人墙角跟踪窥探这种事儿上差施夷光太远了。 第229章 入屋 纪里听着施夷光的话,前面施夷光真正担心的,他是一点儿没担心。他都做不好,秉文能做好?都是一个时代的人,他不觉得秉文能有什么不同。只是那最后一句让他顿了顿,偏头看向施夷光:“被人发现了,除了逃跑或者一死外,还有其他的办法么。” 施夷光听得白眼一翻,感情这哥们压根儿没注意到她话中的重点以及满满毫不掩饰的鄙夷。 “你不要多说,我是不会让你去的。”纪里板着脸看着施夷光:“比你信你,我更信我自己。” 施夷光看着执拗的纪里,往日觉得古板的也还算可爱,此时让她有些头痛。 这么不信自己!总不能告诉他跟他不是一个时代,爬墙偷鸡这种事儿受过专人训练。 “那你一个人去吧,老子不干了。”施夷光冷冷的看了眼纪里,转身就向着巷头走去。 以她的思维来判断,现在两人按兵不动等伯将的人来是最好的选择。纪里这种没有受过特工训练的人就这么偷进去,施夷光打一万个包票绝对会被发现。 偏偏纪里这个铁脑壳却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为了探道命都不要了。纪里要不要命她无所谓。反正她要自己的小命。 这边纪里看着施夷光二话不说抬脚就走,于是赶紧上前跟上。 纪里知道,施夷光若是走了,他一个人是执行不了的。 “除了你去。”纪里看着施夷光,面上板着,斟酌着话:“其他的条件我应。” 施夷光停下脚步,看向纪里:“什么条件?” 纪里皱了皱眉,看着施夷光,转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叹了口气:“要不你摸我腹肌?” “为什么?”施夷光有些莫名其妙。往日都是她婊里婊气揩油,何时纪里主动让她揩油了。 “你在外头候我。”纪里看着施夷光认真的说道。施夷光不知道,伯将在他走后单独跟他说了话。他们本就怀疑这次胡人入境有鬼。往日发现了胡人的踪迹,怎么都能在入境的文书上差点儿蛛丝马迹。这次明明又胡人入境的痕迹,在边境防守关的进出文书及记录上却是一点儿异样都没有。 所以一开始,伯将就怀疑他们是从其他的地方进了境内。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暗道。 来时伯将私底下就下令给他了。他出来最总要的事,不是探查是否有胡人的痕迹,毕竟胡人是确定在境内了。他这次主要的,就是探他们的入境方式。 虽然公孙朝报回去了,但这暗道,是必然要探的。 这事儿纪里自然不能才入军的施夷光讲。 “你跟我交易?”施夷光看着平日里老实巴交又不苟言笑的纪里,这是在出卖肉体跟她做交易? “那摸两下?”纪里看着施夷光,说的也利索:“或者你想多少下就多少下。”反正都是大老爷们,只要按执行任务,摸了就摸了。 无所畏惧。 施夷光因为常年和灰酒的原因,有些沙哑的嗓子轻轻的咳了咳。看着纪里:“太没有底线了。” 说着,伸手隔着衣服将纪里的腹肌一揪。 纪里疼的龇了龇牙,瞪着施夷光生生了忍住了。 “走吧,跟着我。”施夷光回身,又嘱咐了纪里几句。提力跃上了屋顶。 施夷光先上了屋顶,然后才拉着纪里上。瓦片很轻脆,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施夷光在前,纪里在后。 将走一步,纪里脚下的瓦片便碎了。 ‘咔’的一声,两个人都僵住。过了会儿,没有动静,于是施夷光回头,指着自己的脚,让纪里学着自己。 细细的盯着施夷光的脚,纪里才发现,原来施夷光每次都是平脚放上去,而不是先有前后脚跟的着力点。于是纪里也跟着猫着身子,学着施夷光的步伐。 瓦片横在房梁上,却不能乱踩。每一步,都要小心的踩在房梁木上。避免瓦片受力碎了去。这是上屋顶前,施夷光特意嘱咐纪里的。 走到屋顶上,施夷光径直走到隔壁的地道屋顶上头,揭开了一片瓦,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屋子。 “就是那个低案,你推开便可。”施夷光伸出食指指了指屋子里头的低案,对着纪里说道。 纪里没出声,默默的听着施夷光的话。 施夷光又嘱咐了几句,嘱咐完,扫了一圈底下的屋子。确定没人之后又抬头看向对面跟着自己一起瞅着屋子里头的纪里:“可以下去了。” 纪里‘嗯’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揭瓦。 施夷光一愣,赶紧按住了纪里的手:“你搞什么?!”这是疯了不成! “进去啊。”纪里抬头,看着对面按着自己手的施夷光,奇怪的说道。 “你揭瓦从屋顶跳下去?”施夷光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纪里。 “不然呢?”纪里还是有些奇怪,不然呢?还能怎么进。 施夷光白眼一翻:“你觉得这么大动静隔壁不能发现?”揭开能容一个人跳进去的洞得多大!然后还留她在屋顶一片片的盖瓦? 纪里抿着嘴看着施夷光,还想问不然呢?施夷光已经径直起了身子,嫌弃的道:“跟我来!” 蠢货! 若不是看在纪里人帅身材好,早一脚踹飞他自己跑了。 纪里不知所以得跟着施夷光走着,走到房檐旁边,施夷光停住了脚步,指了指下面屋檐下的院子:“跳到那块儿软泥上,在那株灌丛掩藏下翻那扇窗户。” 施夷光指着下头院子转头对着纪里详细的嘱咐道:“记着,只能翻那扇窗户,隔壁那一扇,不要动。” “为什么?”纪里反问。对于这个新士,他还是有些不信任的。 “那扇窗户敛着旁边的屋子啊!”施夷光眼睛都快翻瞎了:“你怎么知道里面没人?” 纪里想了想,看着那扇窗户,点了点头。也对。谁让他们向来光明正大很少做这些事儿呢。 纪里转头看了看矮他半个头的秉文,为什么这小子做这些事儿这么利索机智? “快去吧,我在屋顶接应你。”施夷光往旁边让了让,纪里也不再多说,应声之后,便向着施夷光指着的泥地跳去。 第230章 一匕封喉 屋子并不高,而纪里的身手也不低,稳稳的落在泥地上头,左右看了看,依着施夷光的指示,在灌木丛的掩藏下,翻身进了屋子。 施夷光退回步子,趴到屋顶上,揭开了一片小瓦,看着进了屋子里头的纪里。 纪里翻进窗户后,先是抬眼看了看屋顶上,目光落在施夷光盯着自己的眼睛上,心里头莫名的定了定。然后走向屋中的低案,伸手按照施夷光所说,轻轻的推开来。 一条暗道出现在纪里面前,纵使一开始听说了,这会儿自己亲自见到,心跳也不禁加快起来。 冗长的暗道里头没有灯火,黑黝黝的一片。 施夷光趴在屋顶,看着纪里走进去的身影,幽幽一叹。选择纪里进还是自己进呢?其实都是道送命题。 不过纪里进的话,送的命更快些罢了。 进了暗道之中,纪里关上了上头的低案。 他拿出火折子,吹出了点点的火光,趁着火光,在长长的地道中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去。冗长的地道之中,纪里只能靠着点点微弱的火光向前而去。 小心翼翼的走着,走了许久,不闻人声也没有光亮。走着走着,纪里停了下来。看着面前的三条岔道,皱了皱眉。 竟不止一条。 他看了看,然后向着最右边的那条走去。走了不大会儿,竟又遇到了岔道。 这么多岔道,莫不是已经整个覆盖住了边境城镇,甚至驻兵地? 纪里这会儿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转身往来时路走去。 岔道太多了,他再走下去很可能困死在这里。 纪里往来时路返回。拿着微弱的火折子,仔细的记着来时路线。 结果走至一处时,纪里的脚步被迫再一次停了下来。看着面前弯弯曲曲密布的岔道,来时路有岔道,回时岔道竟更多了几倍不止。 因为是反向的,将才一直走着,在微弱的等观光之中他既然没有发现! 纪里站在原地,看着前面都差不多的路线,他有些不确定了。来时路,到底是哪条来着? 微弱的光在这里只能照及半丈处,在远些,就看不到了。纪里看着前头无尽的幽黑,在他还未判断出是哪根道时,突然听到了响动。 他将手里的烛火一吹,靠着一旁的墙壁缓缓的弯起了腰。 响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胡语。纪里不是施夷光,他听不懂胡语。只能皱眉小心翼翼的蹲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走进,光亮也跟着近了。有人举着火把,脚步声停在纪里的身前,他躲在反向的岔道里,看着隔了一面壁的胡靴。 按在地上的手慢慢的放到了自己腰间的匕首之上,静静的拽住。 那脚步声停在原地,周围几个人说了几句话,有走开了去。随着远远去的还有那摇曳着的火光。 纪里舒了一口气,手里拿着的匕首垂了下去。正要放松下来,忽而壁那边窜出了个人头,正正面对着纪里。两只眼睛对着纪里转了转。 两人皆是吓的一骇,纪里还好,毕竟本就知道暗道有人。对面那人眼睛瞪圆,脸色一白张嘴就要叫。纪里一瞬间扑身上前,对着那人脖子就是一刀。 所有的尖叫还没出喉咙便化作一声声呜咽淹在了刀子下。 纪里拖着那人进了隧道,将他的头拧断,掏出一块布巾拴在尸体的脖子洞口上,避免流血太多血腥味引来人。 然后扒了那人的衣服就往身上套。 不远处的胡人还在说着什么。忽而前头的声音一大,明显冲着这边在呼唤。 纪里目光扫过那人手上的一个令牌,顺手拿起,一边走向那边的光亮,一边整理着衣服。幸好胡人都有牛皮毡帽,往头上一盖,在这昏暗的地道能看清自己的脸就怪了。 纪里走进,垂着头站在前面冲自己喋喋说着的人前。将手上的令牌递了过去。 将才他蹲着,而那人发现自己时,脸是跟自己平齐的。所以当时他必然也蹲着。手里拿着的东西,想来就是将才蹲着捡的东西。 纪里只能赌,将才他们站在那里时,前面这位丢了令牌,于是让身后的随从去拿。不然将才,应不应声都会被发现。 若是赌错了……纪里小指微微弯曲着,袖中藏着的匕首咯着他的手腕。 下一刻,前头的人已经伸出了手,拿过了纪里手中摊着的令牌,又说了几句胡语,变转头跟着旁边同行的人继续说了起来。 纪里看着前头走着的两人,松了一口气,跟了上去。将松完气,下一刻,又提起了心。 他困在这里必然会被发现,如今只能趁着跟着前头这两人,带着他走到地道口。在他们出去前,解决掉。 走到一处暗地,前头的两人并旁边的随从都停下了脚,手靠在一旁敲了敲石壁。跟在后头的纪里也一起停下了脚。他目光微不可查的扫过周围,在能确定周围这个便是出口之时,手腕一转,匕首出现了掌中。 旁边的上头光亮传来,暗道的出口从外面被人挪了开。 纪里手腕赶紧一转,将匕首收回了袖中。 光线慢慢变亮,待出口全部拉出去的时候,前头的两人已经抬脚走了出去。纪里余光瞥过暗道上头的光亮,看着外头站着的一男一女,目光扫过那斥身罗体只着一层轻纱的女子身上是,一滞,很快掩过目光。 憋红了脸,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了。 一上去,那女子便贴到了纪里前面站在的男人身上,身前的波涛蹭着面前人的手臂,挽着手臂声音半娇揣半妩媚。 幸而带着牛皮毡帽,又只是垂着头跟着的一个小随从,倒真没人把眼睛搁在纪里身上。 那男子抬手,手掌抚上女子的臀瓣,一边捏着,一边拖着就按到了将关上的低案上。 老实巴交的纪里合适见过这般的情景!憋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臊的不行。 旁边的几个胡人大笑着,便走向了隔壁的房间。纪里自然也只有离开了。这个房间人太多,他不敢异动。可是呆在这里头也快憋死了。 第231章 调虎离山 纪里跟着前头的两人走向隔壁的房间,身后的娇揣声越来越大声,也愈发急促。纪里看着前头要开的屋门,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在这里看别人翻云覆雨了……臊死个人! 脑子一转,不知为何纪里突然想到了还趴在屋顶的施夷光,自己都没瞧过的事儿,上面趴着的黄毛小子更是要羞死吧。想至此,前头人拉开门的一瞬,纪里偏着头,向着屋顶一扫。一眼便捉住了施夷光那只发亮的眼睛。 淡定的贴在房顶上,静静的瞅着自己。 他不臊?还是根本不懂后头按到低案上已经撕烂衣服的两人在作何? 纪里看不懂,扫了一眼便只能回过头,回头的一瞬,隔壁的门已经拉开了。 白花花的一片肉映入纪里眼里的时候,饶是七尺雄壮男儿的楚军将士,纪里也傻了眼。 施夷光趴在房顶,等着入了暗道的纪里出来。等了半天没等到,却等进来了一男一女。那两人在房中,拉开低案的时候,她都快吓傻了。 里头有人走出来,幸而出来的不是纪里。正在她松了一口气时,定睛在后面跟着的一个随侍身上,整个人都呆滞了。 纪里竟然穿了胡人的衣服跟在人后头,而那些人竟一个也没注意身后多了个人…… 她脑瓜子一转,看着走进隔壁的几人,于是也蹑手蹑脚的走向了隔壁的屋顶。 纪里进屋后,看着一群人白花花的站在旁边,整个人都石化了,不知道要怎么办。一时间连跑都不知道要怎么跑了。 好不容易强迫自己镇定了起来,脑子里正琢磨着要怎么假装转个拐出门。下一刻,就看到身前将走进来的人开始脱起了衣服。 他整个人都慌了。要他在这里脱衣服?不说他是不是胡人,就算他真的是跟他们一伙的胡人,依纪里的性子,他宁愿死也不可能脱的!他是随便脱衣服的人? 纪里慢慢的,不动声色的,向着一旁的房柱子缓缓挪去,试图将自己的身子隐没在房柱子后头。 屋子里头一个比一个兴奋,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底下几个死了又活过来的赤罗女子身上,两眼放着光。欲血喷张的情景里头竟也没有人注意到一点点往后挪去的纪里。 他不可能脱衣服的。 这事儿不仅纪里明白,施夷光也很明白。她看着底下已经麻利的开始脱衣服的人,目光落在呆滞着往后慢慢挪动的纪里身上。 娘的,就知道纪里这呆瓜搞不定。施夷光在透着房顶一个小石子扔到了纪里的头上。 纪里回过神,窘红的一张脸抬头看向施夷光。施夷光指了指房柱子旁边的窗户。 纪里有些愣,他不懂施夷光的意思。让他现在跳出去,反正他们不可能光着身子去追自己? 施夷光就是这个意思。她看着还没有挪到柱子后头的纪里,又指了指那窗户。反正这会儿推开窗跑出去,一屋子光着的人总不会还裸奔着去追他。 纪里回过头,看着地面,低垂着的头摇了摇。一边状似解着衣衫,脑子一边想着。跳窗的话,他们就发现他不是自己人了,很容易发现地道里的尸体。那就会察觉楚人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地道。 不能打草惊蛇!这是纪里坚定的念头。他宁愿死在这里,让他们觉得来探查的楚兵已经被杀了。也不能让他们在地道这一事上对楚军有什么防备。 死,在纪里看来总比打草惊蛇好。 施夷光看着还一点点挪着步子的纪里,不按照自己说的来办。便猜到了纪里心里头想的什么了! 施夷光一边心里不停的骂着脏话,气的都七窍生烟了!娘的,她根本不能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脑回路真的让她完全搞不懂! 心里骂着脏话,手上却迅速的盖上了瓦盖,三步并作一步在蒙脸的同时飞到院子中的房檐下,在房间里的人似乎已经注意到总不是没有脱下衣服的纪里的一瞬间,她轻轻房间离着纪里有些远的另一扇推开了窗户。 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能让里白花花的一片人听到。 里头不管是注意着被压着的女子的,还是命根子的,或者不脱衣服的纪里的,一瞬间头皆是看向了忽然被推开了的窗户。 似乎察觉自己被发现了,忽而窗外一阵响动,然后便是脚步跑开的声音。 一阵胡语响起,纪里听不懂话,却能听到一瞬间话中的惊慌愤怒! 下一刻,便从屋子里头传来了一身怒吼。而后便是一堆人飞快的套着衣服,在他们还没套上的时候,穿着衣服的纪里已经推开旁边的窗户,飞奔着追了出去! 后头穿好衣服的,亦是得令跟着跑了出来追。 有胡人跑到院子之中,拉了个竹筒,有微弱的火星子窜到院子上头,很快熄灭了去。 施夷光跑得飞快,回头的时候便看到了那窜到院子上头的火星子,眼眸一沉。跳了几个院子的同时顺便拐了两身院子里头夜晾着的衣裳! 纪里飞快的跟着施夷光跑着,可他没想到那小子竟然像脚下长风了一般,飞快的他都跟不上。转角处就没了影儿。 纪里也跟着进了转角处,急速飞奔的身子还没有稳住,便被施夷光一拉。 纪里一个趔趄,还没反应过来,身上的衣服便被扒了下来。纪里出手,便被施夷光给挡下了招式! “快换衣服!”施夷光一边低声催促,一边扒着纪里身上的衣裳。 纪里不知为何,在施夷光急急的催促下,下意识的跟着她一起匆忙的扒自己的衣服。两人扒完衣服穿上的一瞬,施夷光拿着地上的衣裳,顺带头上的牛皮毡帽向着墙内的院子里头一扔。 然后继续向着前头拐了个弯。 道路另一边,施夷光一拐弯就看到了跑进来的人影,施夷光贴着墙往上头一靠,拉紧了纪里抱在身前。 “别动。”施夷光声音很沉,带着威胁和警告。 第232章 被抓 纪里身子有些僵住,倒不是不好意思,只是不知道前头的小子在作何。在他看来,既然两人跑脱了,且还是去追人失踪的,也就能够干净的抽身出来了。 且两个男人这般靠着墙亲密的抱着也有些尴尬。 他低头看着矮了自己半个头的施夷光,那双眼睛盯着远处亮的出奇,带着隐隐的警惕和杀气。 纪里有些许怔愣。 巷子里头的人走近时,施夷光已经回过头,抱着纪里头埋在他胸前。 走近的人路过之时,眼睛见的也看到了藏在墙角的两个黑影。二话不说便上前来询问。 “你们是谁?”那人用着不算太麻溜的楚语问道。 “有事儿吗?”施夷光从纪里身子里凑出头来,莫名奇妙的看着前头的人,声音有些怵。 “你们在这儿作何?”那人看着前头的两人,又问道。 “嗯……”施夷光答得支支吾吾,常日和灰酒的嗓子带着微微的沙哑和磁性:“就是说,两个人约会,不算犯了律法罢?” “两个男人?”那人质疑的看着施夷光,手里握着的弯刀提起。 施夷光咳了咳,看想那人,也没说是不是,只问道:“我记得这几年不是正流行分桃吃么?” 施夷光看着那弯刀的眼神有些怵,但语气却是带着疑惑的,一脸的莫名其妙。那几人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品味了会儿,看着墙角的两人,也就准备不管了。 夜里约会的人也不是没有。而这会儿都是有任务在身的。不想耽搁便提脚想走。 巷子另一边也跑来了人,跟着这边的几人相遇,目光亦是落在了墙角的两个人身上,二话不说便用胡语道:“抓住他们!” 施夷光抓着纪里的手腕一紧,面色不改的看着那边的人,怯怯的道:“大哥我们可以走了么?” “他们是两个夜会的,抓了作何?”将才说话得人问道:“院子里那小子抓到了吗?” 那人摇了摇头,又道:“这两人,将才我们看到跑过来的!鬼鬼祟祟,肯定不是好东西!” 纪里听不懂胡语,施夷光却是能听懂的。他听到那人的声音,身子在黑暗之中警惕的向着后头靠了一步。 前头的人说罢,转身就要去抓纪里和施夷光。 纪里想跑,施夷光转念的一瞬,便把他给拽住了。而后两人便被被前头的人抓了起来。 “哎!你们干嘛的?”施夷光一边用楚语惊慌的说着,一边想要挣脱,身前的人堆分了一波压着施夷光跟纪里往回走,剩下的继续向着巷子外匆匆跑去。 “要不杀了他们?”纪里看着前头压着他们的四个人,贴在施夷光的耳边低身问道。 “全城都是胡人。老实点儿。”施夷光转头,垫脚贴在纪里耳边:“暗道里的尸体不处置?” 纪里眼神一愕,偏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已经回过了头,没有看纪里,只悠悠的叹了口气。 施夷光跟纪里被拖回院子的时候,白花花的人堆已经套上了衣裳,人模狗样的站在院子之中,看着被绑着拖进来的施夷光。 施夷光跟纪里被绑着拖进了屋子。 原本火热朝天的屋子里头,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了,那三个死去活来的女子也已经不见了踪迹。 施夷光和纪里被捆着丢在了地上,又各自绑了一圈。 旁边站了一圈拿着弯刀的大汉。其中一个抽着一条鞭子,站在前头,恶狠狠的道:“说!你们到底是干嘛的?” 施夷光怯怯的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彪形大汉,两只眼睛瞬间湿润了:“砍木头的……” 旁边站着的手无兵器的另一人,便是之前在地道之中,走在纪里前头的另一人,听着施夷光的话,转头对着旁边的人耳语了几句。 那人转身推门走进隔壁屋中,很快又出了来,对着那拿着鞭子的彪形大汉胡语了几句。 “那这么晚,还在外头逛荡作何?”那大汉继续问道,一边说着话,一边抖了抖自己手里的鞭子。 “回爷爷的话……”施夷光说着,转头看了眼纪里,欲言又止。 纪里黑着脸,抬头毫不犹豫的道:“私奔。” “私奔?”那汉子反问着,旁边的人依旧在屋子内外传话。 汉子顺了顺自己的鞭子,二话不说,朝着施夷光就抽了下来。施夷光偏头躲了躲,一鞭子从脑门经过脖子打到了脊背底。 抽的她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使劲儿的试图往纪里身边钻,哭叫着:“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啊!” 她不是装的,是真他娘的痛啊! 纪里看着施夷光的模样,心里头又是无奈又是鄙视。真是太没有骨气了!圣人们传诵的宁死不屈,在他身上都是狗屁。 汉子又举起了鞭子,冲着施夷光便想着又是一鞭子。 这下施夷光还没有躲在纪里身后,纪里便忽而起身,挡在了施夷光身上。 一鞭子从头抽到底,一根血楞子显出来,抽的纪里也倒抽了一口气。他咬着牙大声的呼喝道:“就是私奔!都是我的错!有什么惩处照我来,你们不能伤害他!或者杀了我!不准伤害他!!!” 施夷光看着挡在前头的纪里愣了愣,这么好? 看着这么硬气的人能不再抽两鞭子?下一刻便又是两鞭子下了来!纪里抽的又是倒吸了口气。 咬着牙关忍者痛。倒不是他真想帮忙挨鞭子,而是秉文看着实在是太怂包了。似乎再痛一些,别人问什么就会招什么。 那他宁愿痛都在自己身上。决不能让秉文招出来。实在不行就张口咬断他的脖子让他说不了话。纪里眼神沉沉的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本还在为纪里的舍身相救而感动,下一刻触及纪里的眼神,心里头一凉。弯着腿一脚踢开了身上的纪里。 “爷爷们,你们不能伤害他!”施夷光冲着上头话还没说完,雨点儿似的鞭子就落了下来。 施夷光一边嚎叫着,一边哭嚷着。撕心裂肺的叫声像极了山村妇女被恶棍男人家暴时。 第233章 求爹告奶 纪里在旁边咬着牙生生的挨着,跟鬼哭狼嚎的施夷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大会儿,里头走出来了个人,在旁边站立的胡人身边嘀咕了几句。那站立的胡人看着嘶哑着声音嚎叫着的施夷光,皱了皱眉,抬起脚,脱了袜子,就走向了施夷光。 施夷光哭红的眼睛睁圆了些许,转头对着纪里的肩膀就是一口,纪里疼的脖子一缩。施夷光也不管,只眼睛泪汪汪的看着那胡人,使劲儿的晃着头。 要是敢把臭袜子塞到她嘴里,待会儿一定要杀了他! 鞭子还在落下,那胡人避了避,似乎也怕不停落下的鞭子伤到自己,看着已经咬着别人肩膀呜咽着不嚎叫的施夷光,想了想,还是拿着袜子退了回去。 鞭子啪啪啪落下之后,那甩鞭子的人都有些气喘,恶狠狠的盯着地上已经布满血迹的两人:“说!到底是作何的?!” 鞭子抽在纪里和施夷光身上,纪里闷着头不说话,秉承着军人宁愿死都不开口的原则。 施夷光却是她哭的嗓子都哑了,两只眼睛里头不留的留着泪,鼻涕掉了出来又被吸了进去。活脱脱的黑皮村姑。她心碎的看着那拿鞭子的汉子,声音颤颤:“爷爷,你说我是作何的,我就是作何的……” 那拿着鞭子的人先是一愣,然后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胡人汉子。 隔壁的屋门打开,缓步走出来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满脸的胡子让人看不出来他的相貌,只觉得凶神恶煞。 施夷光抬眼扫了那人一眼,便颤巍巍的望着纪里身后缩去。这人她见过,就是里间跟妖娆胡女搞得火热朝天的那位。 身后跟着的,便是扭着腰肢的妖娆女子。 那人走到两人面前,深邃的眸子看向施夷光和纪里。鹰隼一般的目光锐利的扫过。最后落在了施夷光身上。 那满脸的鼻涕和泪,已经颤颤着的身子,和带着恐惧的眼神,让他收回了眼睛,冷冷的吐出了几个纪里听不懂的字。 “杀了。”说罢,就转身准备走向屋外。 施夷光一听,眼睛一睁,大声的用胡语叫嚷道:“不不不,我也是胡人,不要杀我!” 闻言,屋子里头的人皆是一愣…… 那准备走向屋外的身影也是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施夷光,眯了眯眼。 “胡人?”他问道。 施夷光赶紧的点头:“嗯嗯,胡人!” “哪里的?”那胡须大汉又问道。 各国的地图,在长卿先生还没有离开的时候,便给她过了一遍。 施夷光想也不想便道:“我本是胡国九里墩的人,母亲是楚人,随嫁到了胡国。后来父亲死了,母亲便带着我回到了楚国。” 那大汉这次回过了身子,看向了施夷光,沉着脸想了想,忽而道:“胡国的规矩,有子之人,夫死从子,家妇依旧不能离族。” 既然有了儿子,就算男人死了,那也不能离开族里。这是胡国的规矩,不过施夷光不知道。 “所以我是女子啊!”施夷光看着那人,急匆匆的回道。说着,还抖了抖胸:“因为跟着母亲来了楚地,怕被人欺负,所以才伪装成了男子!” 不知道又怎样,这个规矩能耐她何? 那胡须大汉听得眉头一皱,看着施夷光的面上带起了质疑。给旁边的大汉一个眼神,那大汉上前就要去扒施夷光的衣服。 施夷光吓得赶紧往后一缩,用流利的胡语道:“可以让姐姐来摸么?” 毕竟是自己国家的人,那胡须大汉想了想,便给了身后的女子一个眼色。那女子不耐烦的扭着腰肢走到施夷光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胸。 摸了摸,看着施夷光面无表情的道:“平的。” “那是因为我裹胸太久了!”施夷光看着那女子泪眼朦胧的回道。 毕竟是女子,身板摸了摸就知道男女了。此时看到施夷光的样子,也撇了撇嘴,站起身转头看向身后的胡须大汉:“是女子。” 那胡须大汉闻言,没有回答,只看着施夷光好一会儿,想了想,又看向纪里:“你呢?”他用胡语问道。 纪里从一开始听施夷光用胡语跟他们讲话时便是一脸茫然的。他不知道秉文在说些什么,但他最怕的是秉文用胡语告诉他们楚军的信息。 是的,他不信秉文。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一脸茫然的纪里,赶紧回头道:“他是楚人,但是我的恋人。因为父母不同意,所以准备私奔来着。” 那胡须大汉回头看了眼施夷光,再看了一眼依旧满脸懵逼的纪里,便道:“她留下,他杀了。” 胡人闻言,二话不说,架起弯刀便对着纪里的脖子。纪里转头,沉着的眸子看向施夷光,满眼的不解和质疑。 施夷光也懒得跟他说什么,跳起来就扑在了纪里身上,转头哭着脸道:“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的情郎!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一张黑黝黝的脸说不上梨花带雨,却也声泪俱下。 “你能做甚?”站回旁边的妖娆女子看向施夷光,嗤笑一声,带着嫌弃。 “什么都做,都可以的呜呜呜……”施夷光没看那女子,只看着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哭的是肝肠寸断:“求求你了,我不能没有他。” “哦对了!”旁边的女子忽而开口,转头看着一旁的胡须男:“她既是胡人,那我们倒是暂时不用抓楚女了。满足几个将领,应该没问题的。” 说着,那女子看了施夷光一眼。 “你说呢?”那女子看着施夷光,开口笑着问道。 “强尖我?”施夷光看着女子,被绑着的手捏紧了些,声音都发着颤:“可以可以,只要不杀我们!我什么都愿意做!” 话音一落,那女子却是哈哈的笑了起来,转头看向胡须男道:“看来真的是胡人呢,楚国这个迂腐的地方,命可是最不值钱的。” 什么都能舍命去换。对于女子来说,尤其是忠贞。 “可以的,只要不杀我们。”施夷光颤颤的说着,而后顿了顿,又道:“不过不能一起,我会受不了,一个一个可否?” 这话说的,那女子听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旁一直闭着嘴沉默不语的纪里只静静的看着旁边,看着秉文和对面的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心里愈发觉得这小子定然出卖了军情! 不然会这么高兴? 绝对不行! 施夷光正眼泪汪汪的看着那女子娇笑着,心里头千回百转之时,忽而旁边一个黑影压了过来,在捆绑住双手双脚的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纪里大张着嘴就扑向了她的脖子。 他必须要咬死他! 第234章 喝药 施夷光想往后退,奈何手脚被捆又不能在这群人面前露出武功,睁着眼睛看着扑过来的纪里。 旁边的胡人们见此,扑着上前急急的将纪里拉了开,一拳头打过去,打的纪里晕头转向不知所以。 旁边的胡须男看着纪里,眸色沉了沉。 施夷光惊恐的看着恶狠狠盯着自己的纪里,涕泗横流的大哭道:“就算我被人强/奸,也还是你的女人啊!不然你得死啊里哥哥!” 纪里恶狠狠盯着施夷光的眼神直了直,愣是没回过神来。 这是个什么意思? 等到施夷光转头的时候,纪里总算是摸明白了个中由头。又想起将才那女子摸秉文胸的一幕,看着秉文的眼神有些奇怪。 “他要杀了你?”面前的胡须男冷眼看着哭哭啼啼的施夷光和旁边一脸搞不清状况的纪里,问道。 施夷光回过头,咬着嘴唇抽泣着,摇了摇头,用胡语道:“他只是接受不了我跟别人交好,宁愿和我一起死。” “果然是腐朽的楚人呢。”旁边的女子轻蔑的看了一眼纪里,满嘴讽意。 纪里也没那傻,纵然听不懂面前几人的话,也知道秉文大概不是在告密了,而是在湖绉些什么。这会儿,他最好的,就是什么也不说,至少不会被人发现对不上的地方。 “既然这么想死,就让他死好了。”那胡须男目光落在纪里身上,冷冷的说道。 说罢,旁边的胡人举起了弯刀。 施夷光赶紧起身阻止:“不要不要!求求爷爷饶他一条狗命!我做牛做马报答爷爷!” 施夷光说着,余光看着旁边提刀依旧不顿的胡人,赶紧又回头看向胡须男,哀求道:“小的在楚都令尹府上当过奴隶,知道很多很多事的!求求爷爷不要杀他!” 胡须男忽而抬手,旁边操刀的胡人刀刃都到了纪里脖子跟前,依旧生生的止住了动作。 “你说什么?”胡须男转头看向施夷光,眼睛眯了眯,带着危险的光。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像一把刀子。似乎若是施夷光敢说谎,下一瞬就能将她剁成肉酱。 “回爷爷的话,我曾经在楚令尹府上做过奴隶,对里头的人和管理了如指掌,或许可以为爷爷所用。”施夷光一边哭啼着,一边怯怯的看着胡须男。 胡须男听着施夷光的话,向前走了两步,蹲在施夷光的面前,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迫使她正视着自己。 “奴隶如何能离开主家?”他问道。 “所以我才逃跑的啊……”施夷光看着胡须男的双眼,没有躲闪,却颤巍巍的写满了惊惧:“我本是吏民,和母亲生活在胡国九里墩,母亲死后我被人卖到了楚国,才成了奴隶。” “为何将才不讲?”旁边的女子面上也是严肃了起来。要知道,胡国这些年对楚国非常不满的一个缘由,便是楚国人总贩卖他们胡人做奴隶! “我若给别人说自己是奴隶,哪儿还能活呢!”施夷光垂下头,哭的鼻涕留了出来,手被捆着没地方擦,一呲溜就流到了胡须男捏着她下巴的手背上。 胡须男急急的将手一收,却还是沾了鼻涕,他恶心的甩了甩手,旁边的女子赶紧地上丝巾,拿着他的手擦了又擦。 施夷光看着前头的人都没有说话,于是红着眼睛又道:“我了解楚令尹府中,几口人,什么关系,我全都知道。只要爷爷放了我们,我什么都可以讲!” 那胡须男冷眼看着施夷光的模样,从女子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屋外有人跑进来,胡须男转头询问人抓到了没。皆是没有回应。 “将他们俩关起来。”胡须男回头看了眼捆着两人,转身走出了屋外。 施夷光跟纪里两人都被关在了院子里头的另一个屋子之中,依旧捆绑着。 看着关上门的胡人,外头守着的身影在火光之中映在门柩上头。 “你将才在跟他们说了什么?”纪里压低声音凑在施夷光耳朵旁边低声问道。 施夷光看着外头的身影,转头正准备低声嘱咐些什么,才关上的门忽而推开,外头走进来的胡人二话不说拖着施夷光便走向外头。 施夷光本以为出去面对的是拷问,不想竟然被那妖娆女子带着,入了一间房间。 房间里头放着一桶凉水。看着里头的一桶凉水,和旁边搭着的两间轻纱衣裳,施夷光脚步缓了缓。 “姐姐这是作何?”施夷光偏头看向旁边身段妖娆的女子,黑兮兮的脸上两只眼睛里头带着惊慌。 那女子没有应声,只看着施夷光,然后端起了旁边的一杯茶,凑到施夷光的嘴边:“喝下。” “这是什么。”施夷光看着凑到嘴边的茶水,本能的身子一绷,带着警惕的问道。 那女子也懒得跟施夷光废话,端起手中的茶水,一手伸着抓住施夷光的脸颊就是一灌。 施夷光被灌的连声咳嗽起来。 “不过是让你身子软个时辰的药,又不是毒,你慌什么。”那女子说着,将茶杯向着旁边一撂,无所谓的说道。 说罢,就替施夷光慢慢的解开了绳子。 施夷光听着,心里头却是凉了凉。让身子软的药?软骨散还是蒙汗药? 面前的女子却是不管施夷光的,只将她绳子解开,然后往木桶边一推:“去,洗干净身子,穿上那身衣服,主子有话问你。” 施夷光因为喝了茶的缘故,身子有些软,被那女子往桶边一推,趔趄着趴在了桶边。 施夷光躺在桶子里头的时候,将头埋在了凉水里头,可软着的身子依旧软着。走动说话都没问题,就是提不起力。 可提不起力对于她来讲,就是要命的。她看了一眼在旁边弄着自己指甲的妖娆女子,手缓缓的伸到了桶边,桶边脏乱的麻衣里头,是施夷光随身携带的匕首。 施夷光冒出水面,呼了一口气,捏住了脖子上的玉竹节。 换好衣服,匕首一转消失在了手中。她擦干了头发,一旁坐在椅子上摸着自己手的女子抬头看时,施夷光眼睛洗弄完了。 第235章 跳窗 “走吧姐姐。”她看着女子,开口说道。 看着前头白皙的光洁的女儿,那女子先是愣了愣,然后皱了皱眉头。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带着施夷光走了出去。 胡须男正站在屋子,听着外面回来的人禀报着什么。施夷光跟着妖娆女子推门而入,胡须男转头,看着施夷光,明显愣了愣。 身上穿着的是胡人女子常穿的纱衣。跟中原国家女子缎绸不同,轻纱薄而轻盈。走路衣裙都带着微风。那张脸上不同于之前的黝黑蜡黄,洗过之后白皙粉嫩。头发披在身后没有束起,虽只过了肩,却黑亮柔顺,带着些许水汽。 身上因为鞭笞而留下的血痕依旧猩红可怖,却给她平添了怜色,看着那身上的伤痕,真是越看越心疼。 妖娆女子也注意到了胡须男的样子,回头看了一眼低垂着头怯弱的施夷光,道:“主子,人带来了。” 胡须男看着施夷光,冲着旁边禀报完的人摆了摆手,那人退了下去。 胡须男走到低案旁坐下,抬头看向施夷光:“你说你在令尹府当过奴隶,服侍的是谁?” 施夷光被女子推着,跌着站到了胡须男的身前。老实的道:“回大人的话,妾服侍的是三姑娘芈丘。” 胡须男听着,又道:“原名叫什么?” “云翠。”施夷光答得从善如流。云翠,芈丘身边的确有这样一个小丫鬟。 “令尹府上,你可接触过熊申?”胡须男又问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妾一直服侍的是三姑娘,只见过令尹大人,并不曾接触过。” 胡须男又问了几个问题,施夷光答得皆是从善如流,却也没有什么重点。问了几句话,虽问不出什么重要的,但几乎已经让胡须男确信,施夷光的确是在令尹府做过事的奴隶。 不然怎么可能问出来的消息跟他们掌握的相差无二。 问了几句都没有问出什么,那胡须男似乎有些烦了,看了一眼施夷光,冷冷的道:“脱了衣裳去床上等着。” 施夷光身子软的有些站不住,抬头看着说完就要转身走的胡须男。 说罢,胡须男看都不看施夷光一眼,就要往外走去。 “不是说送给钟将军么?”身边的妖娆女子忽而开口问道。 那胡须男脚步停下,转头冷冷的看向妖娆女子,那女子赶紧垂头,规矩极了:“诺。” 胡须男回头,抬脚继续走去。 施夷光忽而上前,娇滴滴的叫了一声:“大人。” 胡须男停下脚步,又转头看向施夷光。 “大人,能不能让我,去给里哥哥道个别?”施夷光戚戚的看着胡须男,眼睛里头一言不合就泛起了泪光。一双杏眼勾勾的看着胡须男,欲语还休。 不似之前的嚎啕大哭,这么流泪又不哭的,倒真真的是梨花带雨。 胡须男鬼使神差的,就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旁边站着的妖娆女子看的嘴巴张了张。看着施夷光一边抹着泪,一边走出了房门。 施夷光推开关着纪里房门的时候,眼睛还红着,没来及擦完的眼泪缀在眼眶里头。纪里看着走进来的女子,先是一愣。 “你是谁?”纪里看着面前的女子,警惕的问道。 施夷光没说话,只转身,缓缓的关上了门。再转身时,面上的梨花带雨已经冷冽了起来。 她两步跨到纪里面前蹲了下来,一边解开纪里的绳索,一边道:“找机会逃出去。” 纪里听到声音,这才发现原来是男扮女装的秉文,松了口气听到她的话又提了起来:“那你呢?” “我暂时留在这里跟你们接应。”两句话的时间,施夷光已经解松了纪里的绳子,走到了他的面前:“你先跑出去,等避过了这边的耳目后,回到后墙等我。” 纪里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不行,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了。” 施夷光看着拖拖拉拉的纪里,毫不客气的道:“去你妈的危险,早知道危险一开始怎么不听我的?” “你……”纪里看着施夷光有些趑趄。 “让你走你就走。”施夷光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留在地道中的尸体不处理?这边的消息不探听了?” “你怎么知道地道里头有尸体?”纪里沉吟了片刻,看着施夷光问道。他不记得自己跟她说过地道里有尸体的事儿。 “不然你进去之后能安然跟在别人后头不被发现?他们得有多蠢才没有发现后头多了一个人?”施夷光为了消掉纪里的质疑,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所以你必然不是多的那个。而是替换了本该在后面跟着的人。” 除了杀了那人她想不到其他了。 纪里听着施夷光的话,看着她的目光渐渐的变了变。 转念一想,又道:“可是你这样男扮女装会不会吃亏?” 施夷光没有理会纪里的话,只道:“等下你踹我一脚,我尖叫一声你就从窗户跑出去。还有,出去之后往西北跑,东和南这边都是胡人。” “你怎么知道?”看着施夷光毫不迟疑的样子,纪里也说不上有多不信,只是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脑子比你好使。”施夷光白了纪里一眼,她不想再花时间去解释。 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一定不要被抓。” 说罢,施夷光往后退开,蹲在了纪里面前。纪里有些犹豫。 “踢啊!”施夷光压低声音怒斥道。 话音一落,纪里便一脚踹在施夷光的肩头。转身推窗就跳。 施夷光被踹在地上一个跟头,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院子。 屋外守着的胡人冲进屋子里头的时候,正看着纪里翻窗逃跑的身影,急急的跳窗便去追赶。 他厢中的妖娆女子听到声响,亦是快步走了进来。正好看到施夷光被踹在脚下哭的死去活来的模样。 看着推开的窗户,妖娆女子蓦然一怒,上前就要扇施夷光的耳光。哪知人才道施夷光面前,就被施夷光一把抱住了大腿,呜呜哭泣:“姐姐,他不要我了!怎么办啊!” 第236章 心痛 突然被抱住了大腿的女子身子一顿,低头看着泪流满面伤心欲绝的女子,终究是没有打下手。 都是胡人,还都是女子。偏偏都是爱而不得的女子。同病相怜又何苦为难? 她叹了口气,本来准备一巴掌扇过去的手化成了软绵绵的轻拍,用胡语安慰道:“算了,这种男人要来作何,连主子的一根脚趾都比不上。往后你跟了主子,只要听话,至少比你跟人私奔或做奴隶好上百倍。” 施夷光是哭着走进屋子里头的,跑出去的人没有抓到。屋子中的气氛有些沉闷。 胡须男站在窗前,窗户推开着,他看着外头一望无际的黑夜,脸色沉沉。 准备追的人还没有追到,关着的人又跑了。 胡须男转头,面上那深邃的眸子看向施夷光,带着审问:“捆的那么紧,怎么跑的?” 当时就施夷光一个人在屋内,要说她不知道,鬼都不信。 施夷光一点儿也没有遮瞒的样子,一边抹着泪,一边颤颤的道:“是我给他解开的。” 胡须男脸色蓦然阴郁。旁边的妖娆女子惊讶的转头看来,带着愤怒,斥责道:“为什么解开?!” 施夷光被问着,哭哭啼啼的声音却是小了些,她憋住了哭泣声,身子微微耸动着,却不作答。 那女子气的伸手一巴掌甩到了施夷光脸上。‘啪’的一声施夷光被打倒在了地上,脸上骤然的疼痛让施夷光眯了眯眼,火辣辣的脸庞抽的她连吸了一口冷气。很快脸色又恢复如常。 站着的胡须男已经走到了施夷光面前,缓缓蹲下,阴冷的看着施夷光,伸出手指插入施夷光的头发之中,用力一扯,施夷光头皮一痛,被迫抬头看进他阴冷的眼中。 “想死?”他看着施夷光的眼中不带丁点儿感情,冷冷的问道。 头皮疼,脸上疼,身上还疼,施夷光手紧紧的攥着纱衣,要忍,要怜,要惹人心疼。 “我跟里哥哥说,往后便是主子的人了,跟他要分开了。他让我……给他解开的……”施夷光一边说,一边抽泣着,眼中的两行清泪从眼角留下,一串接着一串,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楚楚可怜。 施夷光自认为会装,但这次真不是装,疼是真的。一疼她就能‘源源不断’的流泪也是真的。 胡须男依旧阴冷的看着施夷光,没有接话,似乎等她说下去。 “他说,他想最后抱我一下……”施夷光说及此,停住之后依旧不停的流泪,但是咬着的嘴唇止住了哭声。憋住的哭泣让两颊有些红,咬着嘴唇看着胡须男,眼里又是凄凉,又是绝望:“哪里知道,他竟如此对我……” 说罢,施夷光再也忍不住眼泪了,直接匍匐在地上哭了起来。 胡须男的手松开,凉凉的看着施夷光,神色无波,像是在看一个蠢货。 “他死不了,既然你这么爱他,那就你替他死好了。”胡须男说着,手边掐上了施夷光的脖子,用起了力。 施夷光的身子因为服药的缘故,软的使不上丁点儿力,被那胡须男一掐就提了起来。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她扶上心口,一把抓住胸前的玉竹节。 “水兮天吴,归来归…来……” 施夷光轻声的喃喃被胡须男捏消在了喉咙中,憋红的脸正对着胡须男。她伸着双手,抓着胡须男的手,小拇指勾上脖子上的玉竹节以备用。 施夷光抿着嘴看着胡须男,即使憋得脸通红也凄凄的看着她,两只眼里没有流泪了,残留着的余泪还溢在眼眶中,让两个眼珠子像是透明的琉璃球。晶莹而透亮。目光带着祈求。 勾着的玉竹节也离嘴边越来越近。 她看着胡须男的眼睛,胡须男也看着施夷光的眼睛,有那么一瞬,胡须男晃了晃神,像是被吸进了一汪洋洋江河之中,沉迷怔愣。 就那么一瞬,手上的力不禁松开。快憋死的施夷光总算松了气,大口的呼吸着,手中的玉竹节垂在了脖子上。 忽而眉心一蹙,她捂着心口匍匐在地上的身子蜷缩了起来。 胡须男看着施夷光的模样,蹙着的眉心让他也跟着一皱,他站起身子,往后退开一步:“看她如何了。” 旁边的妖娆女子看着说话的胡须男,眼中神色晦暗难明。她‘诺’了一声,走到施夷光面前蹲在。双手把上了施夷光的脉,沉沉的看向施夷光,眼中带着郁色。 施夷光垂着头,任由女子把着脉,捂着心口的手一下下的抚动着,试图缓解些许心口的疼痛。 妖娆女子一边把着脉,一边抬头看着趴在地上蜷缩着的施夷光,颔首捂着心口,面上杏眼粉耳,颈白如蝤蛴。朱唇如樱,脸胜三月春花之姿。此时蹙着的眉心隐忍着的模样,任她是个女子看了都心疼不已。 何况男人? 妖娆女忽然想,这样的女子,若她想勾引谁,该是没有勾引不到的罢。或些许女子都会心动。 她放下手腕,站起身子,看向胡须男,摇了摇头:“脉象上看不出什么。” 施夷光听得皱了皱眉,意思是她装病?这么能让这些胡人真这么想。 于是抬头,一手还捂着心口,一手已经撑在地上半撑起了身子,盈盈含泪的目光看了看男子,如湖中被风吹开的涟漪。一语不发,又看向了妖娆女子。 “那为何,心尖儿上总是痛着呢?”她开口轻声问道。 妖娆女子看着施夷光的模样,皱眉没有说话。 “下去吧。”胡须男忽而开口说道。 那妖娆女子转头看向胡须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胡须男转头看向她,眼里是不容置疑的神色。 妖娆女子见此,只得‘诺’了一声,而后向着隔壁的外间退去。 施夷光偏头看向走出去的女子,身子忽而一轻,回头便看见一把把自己抱起来的胡须男。施夷光偏头看向走出去的女子,身子忽而一轻,回头便看见一把把自己抱起来的胡须男。 胡须男抱着施夷光,大步跨到窗边,将她放在被褥上。 第237章 小看我了 “?”施夷光看着胡须男,没有擦过的脸上带着泪痕,似乎有些不明了他的意思。 胡须男似乎没有了耐性,欺压着上来一把就撕了施夷光的上衣。 纱衣薄如蝉翼,一把就能撕碎。 “等等等等!”施夷光抱着被撕碎的纱衣,身子往床里头一缩。 闻言,胡须男撕扯的动作果然缓了下来,盯着施夷光没说话。 施夷光已经恢复了楚楚动人的模样,看着胡须男清了清嗓子,娇滴滴的说道:“妾不喜欢在光下……” “吹烛?”胡须男看着施夷光,眼神深了深,晦暗不明。 施夷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看向旁边高台上的烛光,扫过去的时候,余光捕捉到屋顶上的一只眼睛。 施夷光回过的头顿了顿,没有抬头。 这么快? “其实妾在令尹府上,被作为媵妾调教过的。黑灯瞎火的,可以更舒服呢。”施夷光想了想,当做没看见,只半敛着眉继续说道。 话音将落,屋子里头一暗。胡须男缓缓的收回了手,他看着施夷光的模样,坐在床边:“你要怎么服侍我?” 媵妾是什么,胡须男自然知道。 施夷光欲语还休的看着胡须男,咳了咳:“妾在你身后可好?” 话音还没落下,身子便被胡须男一把拽了过去,搂在了怀里。 他搂着施夷光纤细的腰肢,布满老茧的大掌一把撕开了施夷光的外纱衣,撩开了裤子就压到了施夷光身上:“直接点儿更好不是么?” 他看着施夷光,嘴角忽而勾出一丝笑意。只是胡须太多遮住了全脸,施夷光也没有瞧清楚。 看着直接上身来的胡须男,施夷光面色惊恐着想推拒,不料胡须男的力气太大了。一把拉着施夷光就贴近了。 施夷光已经能感觉到胡须男的异样。她只能眼泪汪汪的勾上胡须男的脖子。 胡须男似乎很满意施夷光的动作,手上撕扯的动作竟缓了下来。 倏忽之间,胡须男脖子一凉。冰凉的刺痛感从后颈窝传来。 胡须男动作停下,看着身下被压着的女子。 不见了娇滴滴的楚楚怜人模样,女子看着他的眼中,是没有温度的清冷。 “本想不知不觉得逃跑,偏偏你不愿意。”施夷光看着胡须男勾了勾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你觉得我能从重重军队保护的令尹府中逃出来,是吃素的?” 那胡须男后颈窝的刺痛深了深,看着施夷光的模样却是丝毫未变,却多了一丝玩味。 “你不说,我还以为令尹府真那么好逃呢。” 眼中玩味多了些许,一直按压在胡须男眼里的质疑却消散。 施夷光看着胡须男没有了质疑的双眼,松了口气,盈盈笑道:“那你还敢独自留我在房间?大人胆子可不小。” 胡须男看着施夷光的笑,纵然脖子上被匕首抵着,也是一晃的愣神:“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诱惑?”他看着施夷光怔愣了片刻。 “老掉牙的台词就不要说了。”施夷光说着,另一只手往上钳住了胡须男的脖颈:“既然敢留我一人在屋内,待往后我跟里哥哥隐居着结婚生子了,定然替你烧一炷香。” “既然敢留你在屋内,想来你也是小” ‘看’字还没说完,嵌住胡须男脖子的手一动,头一垂就软到在了床上。 施夷光一把嫌弃的推开压着自己的身体。 “去你妈的想占老娘便宜。”施夷光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将手中的匕首插回衣袖之中。 她放下了床帘,拿着火折子和蜡烛,在黑暗之中走向屋中的低案。 推开低案,施夷光便敏锐的嗅到了丝丝血腥味。 点起灯,走向暗道深处。她是路痴没错,但常年的工作让她对血腥味异常敏感。施夷光努力的记着脚下的步子,每走三步便扯下衣裳上的一条丝做记号。 暗道中幽暗而森森,施夷光顺着血腥味走到纪里丢下尸体的地方,因为脖子上被纪里用衣裳死死的包扎起来,所以就算那包扎的布上虽然已经浸红了血,地上却没有留下多少。 施夷光清理了血迹,拖着尸体,一边捡着纱巾一边往外挪去。 到了暗道口,她使劲儿的推开低案的一条缝,看着外头依旧安静黑着的屋子,将尸体缓缓拖到了窗边。 一推开窗,便看见站在外头的纪里。 你先背着尸体去之前丢衣服的地方。 纪里看着施夷光的目光有些古怪,抿着嘴没有说话,接过她从屋子里抛出来的尸体点了点头。 “你自己小心点儿,我把这里收拾一下就去那边汇合。”施夷光说着,也不待纪里回答,就轻轻关上了窗户。 她回屋子,拿了件衣架上的衣裳,从地道中把将才拖动的血迹又仔细的擦干净了。然后披着那件衣裳跳窗就跑了。 施夷光到了汇合处时,纪里已经替尸体套上了他本身的衣裳,解开了包扎着脖子的衣裳布条。 可是人死了太久,脖子上的洞都没有在流血了。 纪里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两人站在院落的墙角里。 “怎么办?”纪里转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咬着嘴唇边的些许干皮想了想。“在这儿等我。”说着,她便跑远了。 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抓住了一只鸡。 施夷光站着,看了看位置,然后将鸡脖子一拧,血刷刷的飚了出来。 布好了一切,施夷光跟纪里没有敢满身带血的回客栈,而是换了城西偷了两件衣裳,跑到了外城河边。 纪里身上没有多少血迹,施夷光却不同。趁着夜色的遮掩,施夷光‘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幸而这个季节河水并不凉,就算在夜间,也没有多冷。 站在岸边的纪里,一言不发的便转过了身子,背向着护城河。 河中的水‘哗哗’的响着,纪里直直的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若不是夜色,倒是能看到他面颊上的些许红晕。 施夷光洗了很久,这才上河擦干身子换上了偷来的衣裳。 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僵直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纪里。 第246章 醒过来 “走啊。”她一边用擦着头发,一边往前走去。现在对纪里,她是真的有些脾气。若一开始纪里听她的话就不至于如此。但纪里这种死性子还是按照自己想的去做了,结果没探出多一点儿的消息还差点儿把人给搭进去。 可以说,今夜折腾的一宿,都是纪里的缘故。而她挨得所有鞭子巴掌也是为了救他挨得。 施夷光走在前头,夜里晚风吹过,吹的她背上的血痕又是一阵生疼,她打了个颤,骂了一句娘继续向前走去。 纪里回身,看着河边放着的施夷光换下来的衣裳,想了好一会儿,才顶着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上去将衣服一把抱起,跟在了施夷光身后。 天要破晓之时,二东巷的院子里头,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有两个胡人守在外间的门口,看着黑幽幽的房间,又是焦急又是无奈的搓着手。 两人互相瞪眼了许久,都没有去推开门。 而后一个妖娆女子从隔壁的屋子走了出来,扭动着身姿,看着守在门口的两个胡人:“你们有事儿吗?” “将才去追查的人回来禀报了。”站在门外的胡人犹豫了下,还是对着面前的妖娆女子开口说道。 “追到了?”妖娆女子的身子一顿,转头看向那胡人。 两个胡人对视了一眼,还是摇了摇头,对妖娆女子回道:“人没有抓到,但是找到五镜了。” “人呢?” “死了。一刀封喉。” 那女子听得一骇,转头看着守在屋门口的胡人,又看向紧闭着的屋门口,皱了皱眉:“主子还没有起身?” 那两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没有。” 妖娆女子想了想,上前就准备要敲门。 旁边的另一个男子却是拦住了她:“主子没有令就进去,会挨罚的。” 妖娆女子闻言,手上的动作缓了缓,然后想了想,还是敲了起来:“主子?”她轻轻开口唤道。 这个时辰还太早,不起来也是正常的。 敲门之后,里头传来的是一片安静,她手顿了顿,又轻敲了敲:“主子?” 回应她的依旧是一片寂静。 站在门口的三人面上皆是沉重了起来。 “主子?”这次连旁边的胡人都跟着敲了起来。 好几下都没有回应,总算觉得很不对劲,妖娆女子先一步一把推开了房门,屋里头没有点灯的缘故,有些黑。 她走到低案边点了烛火,转头便看向搭着房帘的床。 她记得,主子睡觉不拉床帘的。他爱听外头的异动,一睁眼就会习惯性的去扫视屋内的一切。 妖娆女子面上更加难看了,走进窗边,对胡须男的畏惧让她还是止住了脚步。 “主子?”她还是在床边停住脚步规矩的唤了唤。 这会儿还是没有声音,妖娆女子再也不多等,上前一步便撩开了床帘。 床上赫然躺着的,便是不省人事的胡须男。穿的依旧是昨日的衣裳,衣裳没有脱下,本该在床上的女子却不见了踪迹。 屋中众人皆是一惊! 好几个吓得腿都软了。 妖娆女子惨白着脸一下跪在窗边,颤巍巍的伸手抓住一动不动的胡须男的手腕,小心翼翼又慌张无比的把起了脉。 此时屋里头已经赶来了好几个胡人高层将领,皆是神色不安的站在屋中,心颤颤的盯着床边跪坐着的妖娆女子。 片刻之后,女子松了一口子:“只是晕了。”说着,抬手按向胡须男的穴位。 整个屋子一刹间皆是一阵呼气声。 不大会儿,胡须男悠悠转醒,乍一看屋中这么多的人,先是怔愣了一瞬,然后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儿,转头看了看床边。 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蓄满胡须的脸上黑了下来,双眼扫过屋中的众人。 屋中站着的胡人全都屏息凝视不敢抬头言语。 “主子,五镜死了。”妖娆女子依旧跪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胡须男小心翼翼的开口说道。 胡须男一愣,而后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回事?” “回主子的话,昨夜五镜出去追凶之后一直没有找到,破晓之前巷头一家院落里的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一刀封喉而死。” 胡须男在床上坐直了身子,看向说话的人,眼中是掩不住的阴郁:“报官了?” 一般庶民在家中发现了尸体的话,报官是一定的。而官来了,第一个查的,必然就是巷子中的各家各户。 偏偏死在了二东巷中,官府怎么可能不查到这里? “尸体可有挪过的痕迹?”胡须男转头看向说话的胡人质问道。 那胡人赶紧摇了摇头:“没有,尸体流出的血都在现场,没有拖拽的血迹。” 胡须男听了,没有回话。忽而转头,望着旁边还开着的窗户,蓄满胡须的脸上让人看不出情绪。 “去让臣荤子过来。”胡须男说着,摆了摆手。 屋中众人退去,只剩下床边跪着的妖娆女子。 看着关上的房门,胡须男目光又看向还开着的窗户:“我身子如何?”他忽而问道。 昨夜那女人,对他做了什么,他心里还真没底。但没有杀他,却是意外的。她明明可以杀了他的。 妖娆女子也感觉到了胡须男的眼神,她走到床边,拉着窗户关上。 “那女子呢?不杀了么。”妖娆女子关上窗户,转身看着胡须男,屁股翘起扭动着走近。 “你能替我找到人?”胡须男看向妖娆女子,满是胡须的脸上也瞧不出说这话时是喜是怒。 妖娆女子走回床边,再一次跪了下来,外衫不知何时已经敞开,胸前硕大的波涛从上面看着正好涌动着。 “不是说令尹府的媵妾云翠么,让京城那边的去探探便有头绪了。”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按起了胡须男的大腿。越按越往腿根子。 “你觉得令尹府会让别人知道家里出了逃奴么?”胡须男任由妖娆女子摸着,目光落在女子身前的波涛之上。不知为何,脑子一闪便想到了昨夜那个平的看不出凹凸的平胸。 第249章 冰雪聪明 妖娆女子闻言,眉间也是微微蹙起。是了,若是堂堂楚令尹府有逃奴,说明家中防卫和规矩都出了问题。 这是不可能让外人知晓的。 胡须男看着女子蹙着的眉间。为何以前没有发觉,女子蹙眉的时候竟有那般勾人心魄的感觉? 那女子眉间蹙着正想着,身子一轻,便被坐在床边的胡须男猛地拉起,压在了床上。 另一边,施夷光跟纪里回了客栈之后,倒头就睡。 她今天太累了。 为了方便,一行四人只要了一间屋子。屋子中的床不是一张张的,而是一排排的木板搭在土坑上。底下铺着一层茅草,然后是一层棉絮。人们就横躺着排排睡。 施夷光来这个时代很久了,军中亦是这般。于是她早就习惯了。睡得是最里头的床位。倒头被子一盖,就呼呼的睡了过去。 睡在旁边的纪里明献就没有那么好的睡眠了,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声音直到破晓时还在。 熊朝跟端叔羽回来的时候,是带着伯将来的。伯将又带着两个助手。 他们没有直接去那院子,而是先到了落脚的客栈。 这两日施夷光跟纪里都没有出门。其实纪里一直想要出门去看看,但是施夷光不肯。纪里问了原因,施夷光懒得跟他扯,反正就是不准他出门,说等熊朝他们回来再说。于是纪里也就只能跟着施夷光带着客栈里头了。 这一日,施夷光在客栈里头用了饭,练了会儿身手,便躺在床上准备睡午觉了。眼睛一闭,便安安稳稳的睡了过去。 纪里看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施夷光,没办法也只能干着急。 这日熊朝带着伯将他们回客栈的时候,大中午的,正是好时光。一推门,就看到了倒在床板上呼呼大睡的施夷光,和床旁边坐着偏头安安静静的瞧着施夷光睡颜的纪里。 听到推门声,纪里从床边站起来的同时,施夷光已经警惕的从床板上撑起了身子,一只手摸着袖子里头的匕首了。 “伯将!”纪里看着走进来的伯将和熊朝等人,垂头行礼。 身后跟着的随将将门关上,伯将看了眼继续倒头准备继续睡的施夷光,走到屋子里的桌案旁坐下,看向纪里:“查的怎么样了?” 纪里站的笔直,回道:“发现了暗道。” “这我知道,我说其他的发现呢?暗道通向何处,可有地形图?”伯将坐在案旁,看着纪里问道。 正是因为熊朝回来时告诉他发现了暗道,不然他也不会亲自过来。 纪里闻言,没有回答,只看着伯将,硬着头皮摇了摇头。 “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伯将不信的问道。瞪着眼睛看着纪里。纪里不该是这样的呀,来回两日还多的时间,他怎么都该发现了其他的信息啊。 “官府那边呢?”他又问道。回来的路上收到这边官府的文书,写的是发现了胡人的尸体。 纪里摇了摇头。 伯将拿着桌案上的小茶盏就砸了过去,大骂道:“你搞什么?!两日的时间什么都没有探到就算了,还敢在这儿安安稳稳的睡大觉?!”官府发现胡人的尸体,定然是要展开去查探的。他还以为自己派来的这两人跟着官府已经摸出了点儿头绪。 说着,他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悠悠起身的施夷光。 纪里没有躲,茶盏砸到他的头上,顿时粉碎。尖锐的瓷片划得他额头冒出了血丝。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那么承受着伯将的怒火。 施夷光从床板上撑起身子,看着纪里冒着血丝的额头,挑了挑眉梢。 “你搞他作甚?”她一边从床上爬起,一边道:“有什么怒火冲我来。是我不准他出门的。”她悠悠的说道。 本来就火冒三丈的伯将看着施夷光优哉游哉穿足衣的样子,哦哟,气的一口黑血直冲脑门儿。 “老子让你睡大觉!”说罢,脱了足衣光着脚就往施夷光呼来。 施夷光向着旁边淡定一让,继续穿起了足衣。 伯将的短靴砸到墙上,一时间没人去捡。伯将就坐在原地,气呼呼的看着穿着足衣下床喝茶的施夷光。他突然觉得当时自己的脑子一定是被门夹了,不然怎么会求着他来跟纪里出任务呢?! 施夷光拿着茶壶喝着茶,转头看着纪里破了的额头,皱了皱眉。纪里没有擦拭,那血就顺着额头留下,都快流到了眼睛里头。也不去管,就那么端端的站着等着伯将骂自己似得。 施夷光一边喝着茶,一边抬起袖子朝纪里额头按了按,随手撸干上头的血迹:“你傻啊,怎么不躲?” 不出去,是施夷光强迫纪里的,真要怪还怪不到他头上。也算是替她背了锅。 “躲?他敢躲!”伯将气的脸都红了:“自己不出去就算了,还敢耽搁别人出任务!回去我一定要革了你的职处分你!” 施夷光收回手,转头搁着自己手里的茶壶,看向伯将:“淡定,淡定,毛毛躁躁的,能成什么事儿?” “……”伯将听着施夷光的话,气的牙齿发抖。 后头的衣服被人拉了拉,施夷光回头,就看到纪里暗示自己不要再说的模样。 她管也不管,只回头看着气的牙齿都在发抖的伯将:“我们在探地道的时候,被对面的胡人发现了。” “被发现了?他们知道我们查到了暗道???”伯将闻言,牙齿一瞬间便利索了。转头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珠子看着施夷光。 若是被发现了,打草惊蛇了……之前所有的努力全白费了!伯将看着施夷光,头发丝儿都在发颤。他当时脑子被屎糊了才会派着小子跟着出来吧。 一定是被屎糊了。 “差点儿就被发现了。”施夷光满意的看着伯将骤然变小的瞳孔,笑道:“不过多亏冰雪聪明又巧捷机智的我,化解了一场血雨腥风。” “冰雪什么?”伯将一时有些怔愣。 “冰雪聪明。”施夷光毫不含糊的自夸道:“所以没有让他们发现我们的踪迹。当然,他们却因此认识了我们俩。” 说着,施夷光转头,看了眼身后一脸无语的纪里:“是吧里哥哥。” 第240章 回营 纪里被施夷光叫的全身一僵,看着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转过了头,看向伯将,尴尬的咳了咳。 然后不动声色的站到了施夷光面前,警惕的看着伯将手里拿着另一只足衣。 “纪里,他什么意思?”伯将手里拿着的足衣提了提,看向纪里问道。秉文的话他有点听不明白。 纪里抿着嘴,看着伯将斟酌了片刻,开口言简意赅的道:“就是说,我们俩儿被发现了。” 伯将还没来得及发火,施夷光又在旁边悠悠补充道:“不过只以为我们俩儿是庶民。” 伯将于是问了前因后果,等施夷光说完了之后,一屋子人傻了眼。 男扮女装的秉文是什么样的?一屋子人都没见过。当然,跟胡须男同房那一段,施夷光只挑能说的说了。 等施夷光讲完,伯将便开口道:“你说你是令尹府的奴儿云翠,到时若是胡人悄悄派人去一查便知真假。还不是会怀疑到楚军头上。” “叔芈身边的确有个丫鬟云翠。派人去问,不管云翠逃没逃,令尹府的人都会说在府上的。伯将不用担心什么。”施夷光瞟了一眼伯将,又起身走向了后头的床板。 伯将听着,一想也是。偌大的令尹府出了逃奴是多么丢脸的事儿。不管如何,都会说人在的。 他抬头看向施夷光还想问些什么。 施夷光已经抱着一堆衣服走了过来。 她将衣服往伯将面前的桌案上放下,道:“虽然我没查出别的,但还是带回了件衣裳。或许是有用的。” 伯将看着施夷光放到桌案上的衣裳,上面还沾着血迹。他也没问是谁的血迹,只提起衣裳看了看。当展开的衣裳呈在伯将面前的时候,他忍不住一惊,抬头看向施夷光:“这是谁的衣裳?” “是那堆胡人的头头,一个胡须男的。”施夷光坐在伯将对面回道。 伯将问道:“可是满脸胡须?” 施夷光点了点头。看着伯将的神色,她便猜到这衣裳的主人多半伯将认识。故而又将胡须男描述了一番。 果不其然,施夷光的话音一落,伯将的面色就沉了下来。他坐回桌案旁,拿起衣服端端的看着,沉吟道:“若你没有拿错衣裳,那你口中的胡须男,多半是胡国国君胡子豹。” 国君亲自潜入楚国?这也太胆大了吧! 施夷光不由得转头跟纪里对视一眼。 “那我们赶紧去官府看看。”纪里站在施夷光旁边,看着面前的伯将开口说道。 二东巷里头出了命案,官府肯定是要查的。整个二东巷都得查,那座院子也定然跑不了。 正好趁着官府搜查的时候去探探那个院子里头的地道。 伯将点了点头,甚是同意纪里的意见,起身准备去官府,站起了身子,又对着准备跟上来的纪里道:“你们就等在这儿罢。” 说罢,白了一眼施夷光。带着熊朝等人往外走去。 两个已经露面的人自然不能再出面了。 施夷光转头看着走出去的伯将,又看向轻轻关上门的纪里,回过头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底下的动静。 屋子里头骤然安静了下来,施夷光靠着窗户,看着底下走远的伯将等人。熊朝跟在伯将后头,走出客栈之时,偏头看了看楼上的窗户,正巧看着倚靠在窗边的施夷光。 施夷光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回过了头,看向正准备替自己擦剑的纪里,眉头一挑,走了上去:“不要碰我的剑。” 纪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施夷光。这剑他一直没见她用过,看着破破旧旧的,想着会不会已经锈了。 施夷光也不管纪里想什么,走回屋中,拿起桌案上放着的莫邪剑,打了个哈欠走到床上抱着剑睡了起来。 伯将等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间了。 他们跟着施夷光和纪里所说的,伪装成了官兵去了那座院子。院子里头没有他们所说的胡人,只有一个楚人老鳏夫。说是儿子去城里做挑脚头了。一个在家里守着。 有人在,他们没敢查地道,只翻了翻院子里头其他的地方,倒真没什么异样,也就作罢了。 “没人?”纪里看着伯将后面说话的随将,又回头看向伯将:“那么多人,又没有出城的记录。”话音说及此,戛然而止,而后看向身后的施夷光。 “地道?” “肯定是从地道里头去了其他地方。”施夷光应道:“更甚至这地道直接就连着外头。” 相邻的是胡国,自然连着的也是胡国。 “要不晚上我们再遣进去一趟?”旁边的熊朝看着伯将问道。 伯将听着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等话音停了之后,抬头看向施夷光:“你连夜回军营,司马大人明日大概就会回来了。你将这里的事禀报给他。” “诺。”施夷光应声。 地道的通向是一定要查的。但最好不能是她跟纪里去查,毕竟已经暴露了。纪里是伯将的人,自然要跟在他身边听候差遣。 秉文这人,伯将不喜欢跟他处事,总有一种会被带偏的感觉。偏偏施夷光也不愿意替伯将做这么危险的事儿,于是得到命令之后,缩了脖子抱起自己的莫邪剑就往楚军营回了去。 管他娘的地道通向哪里。 施夷光策马赶回,子期果真第二日午时之后便回了军营。一回军营施夷光便求见了他。 她向子期说了边塞胡国的情况。子期闻言,亦是惊骇,他没有想到胡国这么胆大。于是又写了信给伯将。 施夷光这边,没了自己的事儿,便开始悠闲的教起弓箭营的练箭,每日的马术也自个儿练着。 东边一直没有战事,于是这边军营也就相安无事的到了冬天。 直到快过了秋日,呆在边塞的纪里和伯将都没有回来。甚至本来为了施夷光而跟着去的熊朝和端叔羽都再无音信。 秋末的时候,身为弓箭营弓坊长的施夷光在日日带着教习的弓箭营中早已混成了老大。弓坊扛把子的名头也就慢慢的在军中传开了。 暮秋十月,天儿越来越冷了。边塞这边温度骤降,十月见寒。仲冬十一月的时候,端叔羽回来了。不过也就他一个人回来而已。伯将纪里甚至熊朝都没有见影儿。 仲冬十一月,又到了四时畋猎的日子。 一年之中最大的畋猎,便是冬日的冬狩。本该是大检阅的日子,因为中原各国政局诡谲,暗流越来越凶猛。于是冬狩便改成了入林校验军队。 冬狩的日子到了,施夷光被子期封为右领,带着弓箭营去所属将军哪里报到。 第241章 胜将 施夷光和弓箭营都是子期的直属,她背着弓箭去到子期帐篷里头的时候,子期正埋头草拟着檄文。 半儿跪坐在旁边煮茶。黑犬蜷缩成一团睡在半儿的身旁。半儿从入军起,就被施夷光托付给了子期。她一个天天在外头跑三跑四锻炼的人,带着半儿是累赘。于是暂将半儿放在了子期身边。 子期本就是求着施夷光来军营的,对于这种小小的要求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听到帐篷帘子声,半儿和旁边睡着的狗随意的抬了抬眼睑,看到施夷光,皆是眼睛一亮,半儿跪着的身子都端了端。黑犬直接站起身子,冲着施夷光跑了过来不停的摇着尾巴。 施夷光低身摸了摸黑犬的头,径直走到子期面前行了礼。 “弓箭营都准备好了。”她看着埋头写着的子期说道。目光从他桌案上的布帛上掠过。 子期伸出手比了比桌案对面的茅草蒲团,示意施夷光坐下。 施夷光顺势坐下,抬头看着子期,静静的等他将桌案上的檄文写完,拿起来吹了吹新墨。 “又要打仗了?”施夷光看着子期手中的布帛,开口问道。 子期‘嗯’了一声,随口应道:“是南边的军营。” 子期虽然在这个东边的军队长驻扎,但毕竟是楚国的大司马。所有的战事都由他来主导安排,这也是他经常会因军务离开的缘故。 “大人什么时候走?”施夷光坐在子期对面,又问道。 草拟了檄文,而后就该要回京都面见王上递交。 “午时过后便走。”子期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檄文放到了桌案抽屉中。说罢转头对着身边的随将道:“去将胜将军唤来。” 施夷光将身子坐端了些,转头看着走出去的子期的随将。 “大人不主持冬狩了?”她回头看向子期。 子期点了点头:“午时之后我要回京都,冬狩的一切事宜,将交由胜将军。待会儿胜将军来了我将你托付给他。” 在东边这个营地中,子期直属的需要参加冬狩的,也就施夷光这一个弓箭营。虽说不大,却也不小。若是子期不管冬狩的话,施夷光因为没有直属上级的缘故,便只能托付给负责的将军。 施夷光没应声,这事儿她说了也不做主。上级怎么安排她就得怎么服从。说话之时,外头的随将已经带着人进了来。 “属下熊胜参见司马。”身旁的声音响起。 施夷光转头,看着旁边年轻的男子。他抬额的时候,眉毛挑了挑。面上跟熊章竟有七分相似。不过因为常年驻军的缘故,脸上多了一丝老练。比起熊朝淡漠冰冷的眉眼,这人却是温和了许多。 连察觉到施夷光看着他时,都转头冲着她礼貌的颔首笑了笑。 施夷光也冲他颔首,就着跪着茅草蒲团,冲他作揖行了礼。 “这个是我的弓箭营右领秉文。”子期抬头看着胜将军说道。说罢又看向施夷光,道:“这是步军三军将领,巢邑大夫胜。此次冬狩是由他来主持,冬狩之时你随他安排便可。” “诺。”施夷光冲着子期回道,而后站起身子对着旁边的胜将毫不含糊的行了礼:“属下参见胜将军。” 胜将还礼,礼貌而温和的道:“早问秉右领多智机警,有百步之外穿蝇射蜉的本事,今日得幸一见。” “将军过奖了。”施夷光垂着头回着。 “好了,都下去吧。冬狩要开始了,去安排自己的事儿。”子期看着桌对案的两人说道。 “半儿也跟着秉文去罢。”说罢,子期又看向身旁的半儿说道。 子期因为军务离开军队之时,半儿就会去施夷光的帐篷之中,跟她一道儿。 半儿闻言,也跟施夷光向着子期行了礼,带着黑犬跟在施夷光的身后走出帐篷。 胜将走在前头,施夷光跟在后头,旁边是半儿和黑犬。 走到帐篷门口处时,施夷光撩开帘子的手停住,还是止住了脚步。她转头,看向坐在桌案后的子期,有些犹豫的开口问道:“你从京城回来,有他的信吗?” 子期常在京城之中往返,却没有带回来一次熊章的消息。更不说信件了。施夷光问前想了很久,还是忍不出开口了。 子期抬头,看着走到帐篷口的施夷光,先是顿了顿,而后似乎才想起秉文跟熊章之间同生共死的情义,于是明了的笑了笑,回道:“放心吧,他在宫中安好的很。你不用担忧。” 施夷光看着笑着的子期,跟着僵硬的扯了扯嘴角,然后回头,放下帘子走了出去。 胜将在外面停住了脚步,转头看着面色淡漠走出来的施夷光。 “你可是问阿章?”他看着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抬头,看向胜将,没有回答是与否,只问道:“胜将有事?” 胜将看着警惕的施夷光,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我从吴国回来之后,还没有见过阿章。” “吴国?”施夷光一听到吴国,整个心眼子就吊了起来。她转头盯着胜将道:“胜将去吴国了?” 胜将点了点头,脚步缓下,等着施夷光走近,这才继续看着平齐的她,道:“国内动乱的时候,危急关头是吴国救得我。不久前才回来。” 听到胜将说到吴国,施夷光张嘴想问什么。犹犹豫豫的张着嘴也没出声。 “你想问什么?”胜将看着几次欲言又止的施夷光。 施夷光抿住了嘴,想了想,侧头看向胜将道:“胜将跟章王子关系很好?” 听到熊章,胜将脸上不禁带起了笑:“他一身的本事,大多都是跟我学的。” “我之前常伴与王子左右,竟没有听他提起过你。”施夷光偏着头,看着胜将说道。 “以他的性子,跟你提起我才怪了。”胜将听着施夷光的话,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施夷光听着胜将的话,也认同的点了点头。是了,熊朝那样冰冷疏离的性子,怎么会跟别人提起自己关系好与不好的人和事呢。 第242章 胜将 正如他不在自己面前提及一般,想来也定然不会跟别人提起自己。 “你常伴与他左右?”旁边的熊胜将军忽而开口问道。 施夷光点了点头应声。 “那倒是难得,除了圉公阳,我还没听章儿跟谁常伴过呢。”胜将转头,笑着看着施夷光,带着探究。 施夷光也跟着笑了笑,没有回话。 “秉右领出行还要带佩刀么?”白公胜看了眼施夷光包着紧贴在背后的破旧佩刀开口询问道。 施夷光背上背着一把紧贴的佩刀,佩刀外头又挎着一把弓。 一军之中,兵种都是分明的。很少又刀箭混着用的。 施夷光应声道:“毕竟是去冬狩,好几日呢。保险点儿的好。” 胜将看着施夷光没在说话,只回过头朝着前头继续走去。 “弓箭营到了,属下先规整队伍,稍后去校场面见将军。”走了不大会儿,施夷光步子站定,看着胜将说道。 胜将应声,转头扫了眼旁边的弓箭营,回身冲着校场走去。 端叔羽站在弓箭营里头,看着走进来的施夷光,背上背着施夷光给他的弓箭,目光扫过胜将的背影。从边塞守城回来之后,端叔羽就跟在了军中唯一认识的施夷光尻子后头混着。 子期本就说将几人安排到一起,于是干脆将端叔羽安排到了施夷光的身边。当她这个弓箭营右领的小随将。 “白公胜?”端叔羽看着走进弓箭营的施夷光开口问道。 “你认识?”施夷光走进弓箭营,转头扫了一眼端叔羽。 “自然认识。”端叔羽跟着施夷光走向营中,回道:“王子和公孙朝他们的堂哥。跟熊章关系似乎很好来着。你怎么跟他一道回来?” 施夷光摇了摇头,没有回应,只拿起旁边放着的箭羽筒搁到端叔羽身上:“带着。” 冬狩开始后,东山封了起来。 半儿和黑犬留在了营地之中等候施夷光。 施夷光带着端叔羽和弓箭营的人走到校场,听候胜将的安排,跟着大部队进了已封了的东山之中。 这次冬狩,按照所狩的猎物来分胜负。 弓箭营分为十队,施夷光带着其中一队。 施夷光带人走入林子里头。仲冬时分,林子里头比外头还要冷上一些。一进这里头,端叔羽就开始不停的打颤。 施夷光向着林子深处走去。其实对于冬狩这种事儿,她觉得能保证弓箭营这里头的人安全就行了。毕竟如今的深山可不是现代被规划或开发过的深山。越往深处,猛兽可不是一只两只。现代灭绝了活濒危少见的大型兽类,在这里可不少。 所以施夷光想着,能够保证弓箭营里头的人安全的前提下,打些野鸡野兔子维持冬狩三日的温饱就好了。 入林深处,树下沾染的夜露还很多。走不了多久,身上便湿漉漉的了。 走了半日,除了猎了八九只山鸡和几只兔子,什么都没有遇到。 半日之后,一行二十多人在施夷光的示意下,找了些许干柴,在身上的一条溪流旁边生气了火。 烤着野鸡分着吃了。 端叔羽靠着施夷光,吃着分到的山鸡肉。 施夷光亦是吃着,一边吃一边眼珠子不停的扫着周围的山林。这是深山,如今的山兽倒不比千年后的兽类。对于人类,如今的山兽可是不怎么怕人类。特别是这个食物稀少的季节,群居的动物看着他们这边一大堆人,想到的可不是跑。 而是吃肉。 施夷光头转着转着,忽而停了下来。她看着不远处晃动着的树梢,手里头啃着的山鸡缓缓放下。 因为跟着长卿先生久了的缘故,她每次在野外歇息之时,都会在附近摆上一些阵。 将才这边生火之前,她就转悠着附近摆了阵法。树枝晃动那一处,正好摆了一个。那颗大树底下放了陷阱,若是有东西踩上去,定然会拉动她放在树枝上的机关,然后踩在上头的东西会被弹到树梢之上。 “怎么了?”坐在施夷光另一边的弓箭营伍长百里瑾看着她问道。 施夷光没有应声,只下巴对着不远处晃动着的树梢抬了抬。 百里瑾跟着施夷光的目光看去,看及晃动的树梢之上,面色变了变。施夷光去布阵的时候,是他跟着一道儿过去的。虽然他看不懂她的手法,但是却听着她的教导。听她说了入阵之后的召示。 施夷光在弓箭营带了很长的世间,因为箭术的万里挑一,所有弓箭营的人都对她心服口服。所以在许多事上也是无条件的信服。来自于敬佩,也来自于下级对长官的服从。 “可是怎么没东西弹上去?”百里瑾奇怪的看着不远处晃动的着的树梢。 施夷光摇了摇头,转了转头,又看向另一边的树梢。那边的树梢亦是不停的摇摆着。 坐在施夷光对面的另一个弓箭营伍长寺兰也注意到了施夷光和百里瑾的不对。于是放低了些许手里的山鸡,嘴里嚼着的动作停了停,转头跟着施夷光和百里瑾的目光看去。 冬日之时,山风吹的树梢拂动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寺兰嘴里含着的山鸡肉继续嚼了起来,回头看着还仰着脖子瞅着树梢的一动不动的施夷光道:“秉右领,你要打鸟么?” 说着,寺兰看了看旁边还堆着的山鸡和兔子,一边啃着鸡肉,一边抬头看着施夷光含糊的道:“要不休息会儿?”他倒是觉得不用打鸟了,就这些就差不多能度过今日了。 将才百里瑾跟着施夷光去布阵的时候,寺兰跟着另一个伍长带着兵在溪流旁洗山鸡。自然也就不知道施夷光跟百里瑾在看什么。 百里瑾跟着施夷光看了会儿骚动的树梢,半天没看明白有什么东西,也就回头跟着大伙儿一起啃起了山鸡。 施夷光只静静的盯着远处的树梢。许久之后,那晃动的树梢似乎在动,晃动之后,旁边挨着的树梢也跟着动了起来。一点点传开。 似乎是有东西站在树梢上跑动一般。 施夷光的脖子越仰越直,直到那树梢晃动到了自己头顶直线的上空。停了下来。 施夷光拿着野鸡的手掌紧了紧。看着上空的树梢眯了眯眼睛。 第243章 封豨 忽而那静止的树枝一晃动,一阵压迫感扑面而来。施夷光瞳孔放大的瞬间,抬起另一只撑在地上的手拂在了心口之上,沉沉的按着心口上被衣裳覆盖着的玉竹节。 “怎么了?”旁边的百里瑾感觉到施夷光的异样,转头看着她问道。 施夷光没有应声,紧紧的抿着唇看着地上。看着三步之外明显沉下去的枯叶,凹起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坑,复而平起的同时,前方另一处枯叶又沉了沉。 脚印踩在枯叶上的轻微‘咯吱’声让施夷光的耳郭动了动。 施夷光缓缓站起身子,死死的盯着近处的枯叶坑。 “怎” “快到我后头去!!!”施夷光打断了百里瑾还没有问完的话的同时,拉起身后的弓箭向着前方就是一射! 满弓飞箭,直直射过前方没入远处的树干之中。 下一刻,枯叶上沉着的坑突然消失了。施夷光拉满的弓停下,眼神犀利的扫着布满枯叶的地上。 那坑,真的不见了。 “有封豨!”旁边骤然而起的大叫声扯断了施夷光的思绪。她回头看去,之前布过阵的地方,只见有硕大的黑皮毛从树后猛地冲了过来! 两只大封豨让正坐着的队伍瞬间散做一盘沙了。离着封豨靠的近的几个弓箭手,还来不及拉弓箭,便被猛冲过来的野猪给顶飞了去! 直直的朝着施夷光冲了过来。 施夷光一惊,本来就拉满的弓想也不想便对着其中一只封豨的面门射去。 那封豨竟然在施夷光放弓的一瞬偏了偏头,弓箭呼啸着从它身旁擦过。 施夷光来不及再拉弓,封豨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她腾起身子往后跃起,杵着弓箭借力后蹬飞上了身后的树干。 封豨没做停留,径直撞在了施夷光所飞起的树干上,偌大的树被撞得狠狠一抖。施夷光紧紧的拉着树的枝干,随着树大幅度的晃动着。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瞬之间,被封豨冲散的一堆火柴散在森林之中。旁边本围着的弓箭营也吓傻了眼,在几个伍长的指挥下纷纷对着属下的两只封豨拉开了弓。 端叔羽腿吓得有些软,跑不动,到现在封豨冲过来了,他还在旁边哆嗦着,颤颤巍巍的匍匐着试图向着旁边的弓箭手爬去。 两只封豨站在树下,长长的獠牙晃动着,疯狂的撞着树干。 施夷光站在树上拉着树干,看着底下疯狂撞树的两只封豨,一时间被晃得头晕目眩。 施夷光抱着树干,看着旁边拉开弓对准树下封豨的弓箭手们,大声道:“射死它!” 话音将落,旁边的弓箭手得令发箭。 密密麻麻的弓箭射到了封豨的皮毛之上,又被弹了下去。厚实的毛皮射了半天没有一只弓箭射进去。 施夷光看着那一支支被封豨皮毛弹到地上的箭支,眸色沉沉。 在箭羽扑向树下的两只封豨之时,底下的两只封豨已经坚持不懈的撞着施夷光所在的树干,大有不死不休的感觉。 施夷光所在的大树猛然晃动了一下,而后便觉着树向着另一边倾倒去。 施夷光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看着箭羽射向的两只封豨,这么大的树,就这样被那两只畜生撞倒了? 底下的端叔羽正爬着,突然听到惊呼声,抬头看去,便见朝着前头直直倒去的大树。吓得屁滚尿流,回身就要躲开。 身后两只封豨加上箭羽,哪里那么好躲开的? “停箭后退!”只听施夷光一声嚷,人就从倾斜着的树上跳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的对着其中一直长獠牙的封豨的头。 施夷光落下,匕首刺到封豨的头上,带着松脂的厚皮竟一丝也没伤到不说,还震得施夷光的手臂一阵剧痛几近麻木。 “艹你奶奶的……”施夷光“嘶”的一声倒吸一口气。身子被弹到旁边。她一边快快的摩挲着被震的有些麻木的右臂,抬头看着面前的封豨。 那封豨抬头,目光触及旁边站着的施夷光,就着獠牙便要去顶头她。施夷光看向封豨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手里的匕首转了个圈儿就刺了过去。 眼睛还没有刺到,旁边的另一只封豨突然毫无预警的向着施夷光扑了过来。 施夷光来不及躲,眼看着就要被那头封豨扑倒,侧过身子向后退去试图躲开,匕首转到还有些知觉的左手去挡,无奈封豨的力气跑得太快不说,力气还大的出奇太大,径直的顶过来,匕首被顶掉在了地上,没有逃路的施夷光便顶飞了。 身子穿过冬日冒着寒气的树林,重重的落到了一片枯草叶上,一阵闷痛让她蜷缩起了身子。 “你没事儿吧?”正正巧落在了正爬着的端叔羽的旁边。他正匍匐着前进的身子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施夷光小心翼翼的问道。 施夷光偏头看了眼端叔羽,很快回头,便又看到了冲过来的两头封豨。她拿着匕首撑起身子,一脚踹飞了旁边的端叔羽。 端叔羽还没说完话便飞了出去。 两只封豨一前一后冲向施夷光,大有人不死不罢休的意思。 忽而旁边窜出来百里瑾和寺兰两人,一人逮住后面那只冲向施夷光的封豨的一只獠牙往后死命的拉去。 弓箭射不进,总不能在旁边看着弓箭营的右领被两只封豨给杀了。 施夷光松了一口气,有人帮就好多了。她看向另一只冲向自己的长獠牙的封豨,还坐在地上的身体就地一滚,躲开了封豨的攻势。 另一边被施夷光踢飞的端叔羽跌落在另一处,落下处将好是百里瑾和寺兰与另一只封豨打斗的地方。 正与封豨缠斗的两人看到飞来的端叔羽,皆是一让。便是这一让,正好给被两人困死的封豨留出了一条生路。 二话不说,疯了一般便朝着两人留出来的,端叔羽掉下的地方冲了出去。 端叔羽的身子还没及地,只觉尻子瓣一阵剧痛,整个身体都被抛飞了出去。这次的飞出去可不似施夷光那一脚,飞的之快,之猛!山林中的树梢和落叶在他飞起来的一瞬间快速的后退。 第244章 陡坡 这边将躲开封豨的施夷光看到猛然被另一只封豨撞飞急速飞出去的端叔羽,飞出去的地方,正是溪流那边近乎悬崖的陡坡。愕然一惊的同时,没来及思考身子便站起急急的冲了过去。 身后的两只封豨亦是跟着施夷光追了上来。 施夷光飞跃过溪流,试图去拉掉下陡坡的端叔羽的身子。但是端叔羽的身子飞的太快,施夷光飞速过去将拉到他的衣襟。人没拉止,反而自己跟着端叔羽一起跌倒在了几近悬崖的陡坡上…… 施夷光还记得上次掉悬崖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痛苦。直接掉下去就完事儿了。 这回身子急速的在陡坡上滚下去,试图去抓旁边的灌木都抓不住,转的命都快去了半条。先不说身上不时硌过石头树枝的疼痛,幸好冬日她出门前裹了很多很厚实。不过旋转着滚下去,她感觉自己脑浆都已经抖散了。 没坚持滚到低,施夷光便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她将端叔羽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上次掉那么高的悬崖,她都没有晕过去…… 冬日的天儿一直都是暗暗的。流水潺潺,敲打在光滑的鹅卵石上,叮叮咚咚歌声的回荡在山间。 施夷光醒来的时候,没在谷底,而是一个幽黑的洞里。几乎要摔散架的身子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睁开眼,看着头顶暗暗的天空,微弱的呼着气。四周都是幽黑。她知道,这不是谷底,是谷底的某个陷阱。 施夷光放在身边的手摸了摸躺着的石板地面,看着约莫有五六丈高的洞口,又重重的呼了一口气。 偏偏还不是个捉动物的平常陷阱。施夷光缓了缓的闭了闭眼睛。 她静静的听着上面溪流的叮咚声,听着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的沙沙声。静静的想着。 是谁,想杀她呢? 三军之中,在东边驻扎地的人中,谁,想杀她呢? 施夷光闭着眼睛将军中接触过的人都过了一遍。 她耳朵动了动,听了听旁边的微弱的呼吸声和喘气声。 “这他娘的是哪哪哪儿……”端叔羽撑起身子,看着黑幽幽的洞里头。声音带满了恐惧和无措。 施夷光已经平躺在地上,睁开了眼睛,缓缓偏头,看着洞中一丈之外躺着的端叔羽。 夜里看东西,她总是比常人更清楚。 她静静的看着端叔羽,面无表情的瞅着他四处望着,布满惊慌的脸上不停的喃喃自语。撑起两只腿的两只腿打着哆嗦。 他撑着身子,面上虽然恐惧,却警惕的看着四周,在旁边的幽黑之中扫了约莫三四圈,这才定了定焦距,似乎才看到旁边亦是在幽黑之中躺着的身影。 “秉文?”他小心翼翼的的,又有些不确定的对着地上的身影唤了唤。 施夷光没有应声,只回过头看向上空暗暗的天儿,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若不是三军的人,那是谁呢? “秉文?”他又唤了唤,然后缓缓爬向幽黑之中的身影。 端叔羽爬近了些,他看着地上躺着的身子,伸手推了推。身子一动不动。 端叔羽总算看清了地上人的相貌,又惊又喜,赶紧的使劲推了推:“秉文?!” 施夷光猛地睁开眼,正正看想端叔羽的双眼。幽黑之中吓得端叔羽心一跳,一边叫着妈一边往后退了些许。 施夷光白了他一眼,回过头,慢慢的撑起了身子。 当目光触及两边的幽黑之时,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秉文?”端叔羽听到施夷光叹气,总算确定是她了。于是身子慢慢的挪挪挪,挪到了施夷光的身后哆嗦着身子小心翼翼的躲着。 施夷光懒得回头看他,只抬头仰着脖子看着上头的洞口。 这么高,要怎么出去? 施夷光摸了摸胸前棉衣里头的绳子。 绳子大概是够了,不过力气似乎已经没了。 “我们怎么办?”端叔羽缩在施夷光身后聒噪着。 “休息会儿,等下爬出去。”施夷光面无表情的回道。 “好,不过待会儿天色就晚了。我们会不会在这里被困一夜?”端叔羽喃喃的说着,他现在不敢违逆施夷光的意思,又想快些爬出这个洞。于是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着,企图在洞底找到一丝光亮。 说着,他停了停,看着一处开心的道:“呀!那边有好多红色的夜明珠,咱们拿来用一用吧。”端叔羽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起身去取。 施夷光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触及那堆红色的‘夜明珠’时,头皮一麻。伸手便将已经站起身的端叔羽给扯了回来! “怎么了?”端叔羽转头看向施夷光,一脸的茫然加不理解:“那些夜明珠不能用?” “用你二姐夫的西瓜皮!”施夷光咬着牙齿咒骂着,将端叔羽扯到自己的身后,缓缓站起了身子。习惯性的去摸靴子里准备的匕首。 触及短靴之中,施夷光心里一凉:“糟了……”将才斗封豨的时候,匕首掉在了那边。 “怎么了怎么了?”端叔羽躲在施夷光身后,急急的问道。现在他能靠的,可就只有秉文一个人了呀! 一听到端叔羽的声音施夷光就烦,她伸出手去挡身后的端叔羽,想让他滚到一旁去。手将放到背后,便摸到了背上一直背着没有用的弓箭。一喜,转头看向端叔羽,急急的低声道:“出行之前我给你的箭羽呢?” 没有匕首,她总有弓箭。幸好幸好。施夷光一手拿着雕弓,一手拍着胸脯。 端叔羽听着施夷光的声音,先是一愣,而后又恍然道:“哦那个呀!我将才吃山鸡的时候搁在树下了。” 施夷光面上的想凝住,黑着脸看着端叔羽,默默的回过了头,看向幽黑之中的十几双‘红色夜明珠’。 “这是獒。”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向了身后,一直包裹着贴背上背着的莫邪剑。冲身后的端叔羽嘱咐道:“去后面不要动!” 一听是獒,端叔羽整个身子吓得软了软,赶紧扶住施夷光。 端叔羽哆嗦着道:“我这里有剑!我这里有剑!” 第245章 鬼獒 端叔羽缩在施夷光身后,急急的道:“虽然可能没有你没有弓用得好,但至少比你背上的那把破烂剑要好些的。” 端叔羽一边说着,一边将腰间的剑解下来,递给了施夷光:“你把你背上那把破烂剑先给我用。”说着,端叔羽一脸义气的将剑塞到了施夷光手中,伸手就要去扯她背上的‘破烂剑’。 在他看来,把自己的好剑给秉文用,那完全是因为自己信任他啊。 施夷光的背向着旁边一躲,转头将手里没有箭的弓向着端叔羽怀里一塞:“去墙角呆着。” 天色更暗了些许,洞里头亦是更暗了。除了阳光能直射的洞里那一圈,旁边更是幽黑的见不着些许光亮。 对面幽黑之中的一双双红眼睛嗜血的看着施夷光这一处。慢慢的走近了些许。 端叔羽还想跟施夷光争执,看着远处慢慢走近的“夜明珠”,顿时没了脾气。 “你你……可以吗?”端叔羽看着不远处的“夜明珠”,有些恐惧又有些哆嗦,他现在不太信面前这个个儿都矮自己一截的秉文小先生了。 对了,是个文先生!端叔羽忽然想到了,秉文以前只是个文质彬彬寡言少语的书生呐!看着他耍了两次箭就以为厉害的不行。可是现在想想,似乎也就只看到他耍过两次箭而已……端叔羽缩着脖子往后走着,低头看了看手里头没有箭的弓,心里头一点点的坠了下来。 “要不……我们跑吧?”端叔羽贴在一旁的洞壁上,抬头看着站在洞中光线边缘的施夷光,开口颤颤的说道。 施夷光缓缓挪着步子,站在洞中直射下来的光线边缘,身子一半隐没在幽黑之中,一半露在光线外头。慢慢的弓下腰。 听着端叔羽带着惧怕的声音,轻声的开口道:“端叔羽,你没见过我耍剑吧?” 寂静的山洞之中,施夷光轻轻的声音四处飘荡开来。撞到洞壁又反弹,在洞中幽幽的回荡。 听到施夷光没有起伏的声音,端叔羽心里头不知为何,竟奇怪的定了定。他靠着墙壁慢慢的贴着坐了下来。抱着怀里头的弓,看着光线边缘若隐若现的施夷光。 不远处的红眼睛缓缓走进,亦是走到了对面的光线边缘,便停下了脚步。停在了光线之外的黑暗之中。 一群站定之后,旁边的几只嗜血红眼睛向着两边躲开光线绕着走来。带着肉脯的脚掌轻微而缓慢。似乎静静的,在猎物的不知不觉中靠近了。 贴着一面洞壁坐着的端叔羽看着忽然围着两边走来的嗜血红眼睛,顿时一身冷汗。抱着弓的身子僵直了起来。 对面的红眼睛终于从光线之外的黑暗之中走了出来,施夷光看着对面足有半人高,通体长毛,獠牙阴森,凶恶嗜血的看着自己的鬼獒,面上肃然危险的眯了眯眼。 走出光线的鬼獒越来越多,到最后足有七八头。施夷光转头余光扫过旁边试图在黑暗的掩护下包围自己的另外两头鬼獒,微微皱了皱眉。 施夷光闭了闭眼睛,洞中的一切声音清晰的灌入了耳朵中。身后的端叔羽呼吸越来越急促,施夷光听到他咬着牙齿哆嗦着的声音。 她侧着头耳朵动了动,果然听到了走近他的,软软的脚步声音。施夷光来不及多想,身子便轻轻的挪着在那两只鬼獒还没有接近端叔羽之前往后靠去。 两侧的鬼獒看着突然后退起来的施夷光,脚下的步子果然停了停,偏头看向施夷光,似乎在等候着号令。 施夷光慢慢挪到了端叔羽身边,快速将自己背上的莫邪解开丢到他怀里:“见到东西只管砍。”她声音冷冷的说着,依旧闭着眼睛侧着头,细细的听闻着洞中的一静一动。 端叔羽不是她,随便拿一把锋利的剑就能大开杀戒。莫邪剑在他那里,只用无脑的见什么砍什么或许更有用些。 说着,施夷光侧着头,闭着眼睛缓缓的挪开。 端叔羽在她旁边只能成累赘拖累她。所以她宁愿将莫邪剑给他让他自个儿呆在角落保他一丝妥当。 在施夷光走到了洞中的空地上,缓缓的停住了脚步。她听着已经围绕在她身边一大圈儿的鬼獒,手中拿着的剑微微转了转,身子渐渐弓下。 侧着的头正准备回头的时候,还来不及睁眼,有风声掠过,施夷光蓦然睁开眼睛的同时,面前已经有两条鬼獒飞身扑来。 施夷光手中的长剑挥起的同时,侧身又有两只鬼獒猛地袭来。她不得不身子往后躲开,刺出去的长剑亦是跟着身子收了回来。 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前有恶犬相扑,身后一声怒嚎飞起靠近。 畜生太多了,施夷光一瞬之间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好无损的出去了。于是决定背水一战,反正都会伤。一念之后,再不顾左侧的鬼獒,身子向左跃去的同时,手中的长剑挥起,对着最大最快的那只鬼獒大张着的嘴巴里头狠狠刺去! 嗷呜一声还没来得及叫出来,一剑入喉,没入了那头大鬼獒的身子。施夷光左臂一阵剧痛,她没有去顾,只在刺入大鬼獒的一瞬之间,往前借力翻身一飞,同时抽出没入了鬼獒嘴中的长剑,瞬间飙出来的血流喷了施夷光一脸。她不避不挡,只在抽出来长剑的一刹向着身后咬着自己左臂的鬼獒肚子一杀,转剑横着一劈! 锋利的剑刃直接削穿了鬼獒的腹部。鬼獒肚子被划开,因为入剑太深,一刀下去半个身子都垂了下来,血淋淋的肠子器官撒了一地。 咬着施夷光手臂的嘴松开,‘嗷呜’一声尖利的哀嚎贯穿了洞中,吓得旁边看傻了眼的端叔羽身子一抖,狠狠的憋住了身下的尿意。 双眼惊惧恐慌又些许激动的看着在獒群之中杀红了眼的施夷光。 前后的另外两只猛地扑来的鬼獒因为突然向旁边杀着躲开的施夷光而相撞,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的两只鬼獒相撞到一起,没有头破血流亦是重重的跌倒在地上小声的‘嗷呜’着站了起来。摇晃不定的身子足以说明将才用的力气有多大。 施夷光落地的刹那,旁边弯着身子半匍匐着伺机而动的鬼獒怒嚎一声又向着施夷光扑来! 施夷光身子急速往后退去两步,无奈突然碰到了墙,退无可退!躲开些许的同时施夷光脚下借着洞壁的力腾空而起,双手忍着左臂的疼痛,双手执剑血红着双眼一声怒吼!对着那鬼獒的头顶用尽全身力气一刺! 剑身从那鬼獒的脑顶刺入,被施夷光一剑刺穿,剑尖从下颚刺出,施夷光就着断剑一扭,在那鬼獒的‘呜咽’声中全身的大力径直刺入底下坚硬的青石板中! ‘咯嘣’一声,剑身承受不住着倏忽之瞬的大力断了开来。 “啊!”旁边将砍完袭击自己的鬼獒的端叔羽看向施夷光一声尖叫。 施夷光听到尖叫还没来得及转头,身子便被旁边突如其来的大力撞飞了起来。 手臂被咬住,身子跟着身侧紧紧咬着自己的大力飞了出去。手中的剑一半断在了青石板上,一边插在那只鬼獒的脑袋中,此时飞出去的施夷光,已经手无寸铁。 第246章 杀 身体落地的闷痛撞得她五脏一痛,心口猛然的痛意让她身子一抽。下一刻,她便顾不得心口的疼痛,翻身跃起,身侧不愿意放开还试图撕扯的鬼獒被施夷光顺势按在了地上。而后蓄力狠狠的对着身侧被压到身下的鬼獒头上一记爆锤! 施夷光用尽将自己骨头都要断裂的力量,一拳径直锤入那鬼獒的脑袋之中!另一边已经站稳的两只鬼獒加上绕后的另一只鬼獒已经冲了过来,冲着施夷光扑身撕咬而去!!! 施夷光抽回锤爆胯下那只鬼獒脑子的拳头,带出来的脑浆喷在施夷光的棉布衣裳上。她低身抱着身上的鬼獒快速一翻转,那只被她锤爆头死獒跟着她的动作翻到了她的身上,凶狠的冲上来三只鬼獒张着血盆大口,阴森森的獠牙便刺入了施夷光身上的还淌着脑浆的鬼獒。 远处的端叔羽死死的看着昏暗不明处突然之间就被一群鬼獒扑倒在地,然后被压在底下撕咬的没了影儿的施夷光,他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身子又哆嗦了起来! 于是赶紧拉出怀里紧紧抱着的破烂剑,颤着不停抖动的手抓住剑柄,抽了又抽。 这边三只鬼獒咬住施夷光身上的鬼獒的身子撕咬着,明知道咬错了想要停住,可动作太快已经来不及制止。 一口咬下去,獠牙扎入了的太深,一时之间竟都没有拉扯处咬住的嘴, 施夷光趁此往后一蹬脚,身子从死了的鬼獒下头往外滑了出来,手往上一拿,触及将才掉落在青石板上的断匕,在那三只鬼獒还没有松开口的之时,徒手捏着断开的剑刃,锋利的剑刃在她的大力之下瞬间刺开她的手掌。 靠着墙小心翼翼蜷缩着身子的端叔羽看着从底下冲出来的施夷光,呼了一口气。手里哆嗦着抽了半天都没有抽开的莫邪剑也放了下来。 而后将剑往旁边的石壁一砸:“去你娘的什么破剑!这么死,靠你不如直接靠秉文来救老子!” 这些破剑就是这样,剑鞘和剑身打的太垃圾不够匹配的时候,会造成剑鞘与剑身不能吻合,或者因为剑身太粗糙,常常会有插着太久的剑因生锈或各种原因抽不出来。就是人们常说的死剑。 说着,似乎还有些余气,端叔羽又抬脚冲着莫邪剑踹了一脚。 施夷光置若罔闻,死死的捏着手中的剑刃便插入了最近的一只鬼獒的眼睛之中。小臂长短的剑插入近处的鬼獒眼中,施夷光松开手,抬脚冲着断剑的尾端一踹,整个小臂长的断刃完完整整的从那鬼獒的眼睛之中插的不见了影儿。 旁边两只撕扯着的鬼獒大力的甩着头,在那两只总算甩开了口中束缚之时,施夷光已经往后速速退开两三步,从身后倒下的鬼獒头顶抽出另一半断剑。 端叔羽看着远处已经抽身出来的大鬼獒,在看看只有一把缺了口断剑的施夷光,端叔羽赶紧爬到一旁,将自己刚才踹开的莫邪剑捡了起来。 有个防身的总是好的!端叔羽将莫邪剑擦了擦,抱在了怀中。 两只扑来的鬼獒之中,站着的施夷光拿着剑柄忽而一低身,飞奔着跃起的鬼獒腾飞在半空,施夷光低身,看着从身子上空飞过去的鬼獒,朝着上方飞起的獒横手抬起短剑,对着脖颈之处用尽力气狠狠一刺,鬼獒急速飞过的身子来不及收力。断剑停在便顺着那鬼獒的力从颈部径直划到了腹部之下。 肠子内脏和腥血从划开的缝中流出,掉了下方施夷光一脸。 她松开手,断剑插在上空的鬼獒腹下,随着它飞到了一旁,重重的跌落下来。 紧接着,另一只扑上来的鬼獒还是将施夷光扑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在洞口直射的光线之中,所以躲在暗处石壁角落的端叔羽看的格外清楚。施夷光连断开的剑刃都没有了,身上亦是没有覆盖着替自己挡枪的死獒。 体型硕大的鬼獒将施夷光小小的身子覆盖着,让人根本看不到身下那个小身影,但似乎又能想到那被撕扯着的血淋淋的残肢断臂。 端叔羽心里头慌了起来。纵然倒了一地的鬼獒,若是咬死了秉文,就这一只也足够不费吹灰之力的削死他了! 端叔羽赶紧将莫邪剑一下下的打起了石地板。 死剑多震动的话,跟剑鞘分离开来,再用些力就能抽出来了。这点儿常识端叔羽还是知道的。 端叔羽一边看着直射的光线之下诗经撕咬着摇摆身子的鬼獒,一边‘咚咚咚’急速的敲打着手里头的莫邪剑。打了又抽,抽了又打。 不大会儿,那鬼獒的身子便停了下来。端叔羽敲打着莫邪剑的身子一顿,死死的看着不远处的鬼獒。 死了?还是什么武器都没有的秉文死了? 施夷光推开身上的鬼獒,从底下缓缓的站了起来。一身都是血,棉布衣裳上挂着的内脏掉在地上。她颤巍巍的站直了身子,慢慢摇摆着精疲力尽的身子走到脚边的另一只鬼獒旁,弯身颤颤的从鬼獒肚子上抽出了断剑。两只眼睛抬头,看向端叔羽,带着还没有散去的嗜血和杀气。吓得端叔羽身子一抖。 他看着动作缓慢满眼满身皆带血如同变成了一个修罗的施夷光,感觉自己看向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灵魂。残暴而凶恶。 不会杀红了眼连他也杀吧? 端叔羽吞了吞口水,眨着眼睛想要看清楚时,施夷光已经站直了弓着的身子,垂下了头。侧头吐了口血。 端叔羽就有些激动。没有武器的秉文是将那头鬼獒活活咬死的???他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又不得不信……不然手无寸铁的秉文被压在底下还能怎么杀?除了咬死它! 旁边的呼吸声打断了端叔羽的激动,他摸了摸自己有些温热的脖子,转头,便对上了一双血红血红嗜血凶恶的双眼。 端叔羽大叫了一声,想也不及想就用尽全身力气抽出身上的剑想要砍去!这剑竟是端叔羽想象不到的死!用尽力气的一把抽的他手臂一酸痛都没有抽出来! 第247章 莫邪 端叔羽心里头骂娘的同时,鬼獒已经张大血盆大口,猛然前扑咬向端叔羽。端叔羽吓傻了眼只能任由瞳孔中的鬼獒影子木然变大。 突然鬼獒身子一停,向着旁边的石头摔去。 施夷光站在端叔羽旁边,收回爆锤在鬼獒头上的手,抽出将才远处掷出去插在那鬼獒脖子里头的断剑。 转头看着梗着脖子吓傻在一旁的端叔羽。 “没事儿吧?”她声音充满磁性的沙哑,明明是凉凉的语气,却瞬间灌入端叔羽心田莫大的暖流。 “秉文…”端叔羽哽咽着坐在地上,抬头看向施夷光语气呜咽。眼中情绪万千。像是无助的孤儿见到了护着自己的亲娘。 施夷光听着端叔羽没事儿,舒了一口气。懒得管他的恐惧和依赖,只侧过身子,背靠着墙壁,缓缓的坠着身子,坐到了身下被锤爆头的鬼獒身上。喘息着。 “什么破剑!”端叔羽将手中的莫邪往洞壁上一丢:“秉文,回头我给你做更好的剑,这什么玩意儿我去他娘的!差点害了老子的狗命。回头融了当老子的尿壶……” 端叔羽的声音在一旁喋喋不休的说着。 施夷光只静静的看着黑暗之中,最后那一双红眼睛。那双比将才所有的都高,若是走到光线中,大概比她个儿都要高罢。施夷光想着。 “回去跟你主子讲,不管他是谁,最好不要让我遇到。”施夷光眼中的嗜血和杀气已经散去,淡漠的看着远处黑暗之中静静站着一动不动的眼睛。跟往常一般无二的淡漠。面无表情的轻声开口道:“不然我会将他手脚折断剥了皮喂狗。” 施夷光声音不大,说的平淡极了。就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儿,一件很容易做到,也真的会做到的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儿。 端叔羽听得一头雾水,转头看向施夷光:“你跟谁说话呢?” 施夷光看着远处转过身向着幽暗之中走去的鬼獒,没有回声。 端叔羽看着施夷光淡漠而沉郁的脸色,亦是转头朝着她所看的方向看去。除了一片幽暗,再无其他。 施夷光瘫坐在鬼獒身上,一身的血迹让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撕扯战乱之后,地洞中安静极了。洞外的天儿愈发暗了起来。施夷光抬头,看着上头暗下来的天儿,山林之中繁茂的树枝沙沙作响,她看着那摇晃的树枝,缓缓闭上了眼睛。自己的喘息声在耳边格外清晰。 这一刻,她累极了。 从手指,到脚尖。身子没有一处不是几近散架的。 她身子使不上力气,顺着身后靠着的石壁缓缓栽倒。端叔羽赶紧伸出手去接,施夷光的身子撞到了怀中。 “秉文?!”端叔羽看着倒下来的施夷光,大惊失色的叫唤了起来。 秉文要是死在了这里,他肯定也不可能出的去了。“秉文!秉文!秉文!秉文秉文……” 他不能死在这里! 施夷光虚弱的睁开眼皮,看着端叔羽,忍受着全身都快被摇散架的疼痛,喘息着断断续续道:“去你妈的…不要摇我了。” “何语?”端叔羽看着突然睁开眼低语的施夷光,松了一口气,赶紧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她嘴边,急急的关切道:“你将才讲何?” “我说……”施夷光虚弱的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用断剑去割点儿肉和几张皮,朝着光亮处走去。” 端叔羽听着施夷光的话,环头朝着山洞之中扫了一眼。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出什么。哪儿有什么光亮。 “行,你在这儿等着。”端叔羽说着,将倒在自己怀里的施夷光扶起,靠在一旁的鬼獒身上,起身去抽起它脖子上插着的断剑,走到一摊鬼獒尸体之上,拿起断剑剥了起来。 施夷光看着鬼獒身上,看着前头弯身划着鬼獒尸体的端叔羽,轻轻的喘息着。她现在身子已经到了极限,软的连动都动不了了。 身上的血腥味充斥着她的鼻尖,面上粘稠的血液半凝固,黏在脸上湿漉漉的。洞底有风传来时,便吹的脸上凉飕飕的。 心口的疼痛传来,施夷光微微蹙起了眉心。就算杀了所有的鬼獒,她也不敢睡,毕竟已经到了极限。施夷光很明白一旦睡过去,就意味着死亡。施夷光使劲儿的撑着自己的眼皮,抵抗着席卷而来的疲惫和铺天盖地的困倦。 施夷光眼睛一亮,对了。还有天吴的玉竹节。 脖子上的玉竹节掉了出来,施夷光伸出颤颤的右手,缓缓抬起,一点点挪到胸前,抓住玉竹节,呼了一口气。 缓缓闭上了眼睛。 还好,还有天吴在她身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去事事依赖天吴了呢?施夷光手指轻轻的摩挲着胸前的玉竹节,感受着指腹上接近麻木的触感。 遇到安阳开始罢? “安阳君。” 施夷光瘫在地上,靠着鬼獒的皮毛,仰头看着已经暗的只隐约能看到树枝黑色轮廓的天儿。轻轻的张开嘴唇,没有发出声,近似于唇语。 忽而想起什么,施夷光脖子动了动,在洞底的一片漆黑之中,她目光落在洞壁下的一处。而后吃力的撑起身子,缓慢的爬了过去。 她顺着洞壁爬到那处,捡起被端叔羽扔开的莫邪剑。伸出不停抖着的手,拉开了些许。她被割破沾满血迹的手掌拂了拂剑刃,细细的摸着上面的纹理。 蓦然之间,莫邪剑刃一道白光闪过。施夷光愕然的看着从剑身之上飞下来的腾龙,嘴中缓缓的飞到了自己的身侧。在白光之中,幻化成了一个聘婷虚无的女子身影。 女子站在她身侧,面容姣好。看着她,似乎第一次见到有些生疏,只缓缓蹲了下来,目光从施夷光身上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看向施夷光的双眼:“是你的血放出了我?” 施夷光愕然的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想要说话,但是干涩刺痛的喉咙和袭来的无力感让她开不了口。于是对着那女子点了点头。 应该是自己手掌上的血罢?还是鬼獒的血? 第248章 天吴 “兽类的血是唤不醒我的。”那女子似乎感觉到了施夷光的想法,冲她开口说道。 说罢,女子冲着施夷光看了看,而后抬手冲着施夷光的身子隔着虚空拂了拂,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我叫莫邪,你呢?”女子蹲在施夷光旁边,肩上虚无的发丝顺着她的低头缓缓垂落下来。她看着施夷光说道:“你呢?叫什么?” 施夷光张了张嘴,想要回话,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全身的剧痛和无力感让她有些听不清莫邪的话,只隐隐约约听到了‘莫邪’二字。 莫邪看着施夷光的模样,目光又从施夷光身上扫了一圈,这回她看的仔细些,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微惊道:“怎受了这么重的伤。”她似乎是在跟施夷光说话,又似乎在喃喃自语。施夷光没有回她,也没力气回。 “我只是一个灵,却不是神。不能帮到你。”那女子看着施夷光,想了想,说道:“我只能回到剑中,待你再有危险的时候,用你的血召我便可。我感觉到危险就会化成实形出来保护你。” 虽不能救你,但是我能护你。 施夷光没有回话,再看了一眼莫邪,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真的是,疲惫极了…… 闭上眼睛,呼了两口气,身子软成一滩烂泥一般。顺了气,再一次睁开虚弱的眼睑。洞中恢复了如常的黑暗。端叔羽还弓着身子蹲在不远处用断剑兴致勃勃的撕扯划着鬼獒的尸体。 莫邪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白光消失过后,山洞似乎更黑了些。 施夷光看着远处背对着自己的端叔羽,呼了一口气。颤颤巍巍的拿起胸前的玉竹节,刺痛干涩的喉咙里头冒出嘶哑难听极了的声音。 “天吴,帮我,给这小子指路。”说着,施夷光呼了一口气,大大的倒吸了一口气,心脏处的疼痛让她身子抽了抽。良久,平顺了呼吸。又缓了缓,又最后剩下的一口气道:“水兮天吴,归来归来。” 话音将出,便被风吹散。手上的玉竹节幻化成了一只手臂长短的笛子。 施夷光将笛子缓缓的放在了嘴边,提起仅剩的一丝力气,闭上眼睛,在晕死过去之前,奋力的吹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笛声。 外面的天儿已经完全黑了起来。地洞之中更是暗的不见五指。 从上头飘落下来的叶子缓缓停在了半空,端叔羽呼哧呼哧割着獒手的动作停了下来。断剑插在身前的鬼獒身上一动不动,还有些温热的血留在皮毛之上亦是缓缓停滞了。 山洞之中,悠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从半空之中出现,环视一周,缓缓落在已经不省人事的施夷光身边。 人影杵着拐杖,一头银丝。低身蹲了下来,看着已经全然没了知觉的施夷光,皱了皱眉。他伸出拐杖,戳了戳施夷光的身体。 “怎么搞得,全身没一处好的。”天吴喃喃说道。看着前头断了一身骨头的施夷光。 在他确定施夷光无知觉之时,手上杵着的拐杖消失了去,头上盘着的一头银丝飞快的舞动起来。 变成了乌黑的头发垂在天吴身后,漆黑的山洞之中看不清他的相貌。 他站起身子,看向身后死了一地的鬼獒。 若施夷光现在清醒着,就会看到本来佝偻着的天吴的腰背竟直了起来。修长的身子直挺挺的站在她身边,瞧着身后的鬼獒尸体。 “她一个人杀的?”天吴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可置信。而后抬起手,对着面前挥了挥手。 有黑影从地上冒起,渐渐汇成了一幅图像。鬼獒和少女厮杀的场景迅速的在洞底变幻。 所有归于静寂,黑影在洞底消散开来。天吴回过头,看着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女。眼神变幻莫测。 “竟不找我?”说着话,天吴看着少女,面色有些沉下来了,有些不解的哝哝道:“明明醒来时是不一样的呢。” 话音在洞底响起,很快有消失。 他蹲下身子,双手抚上施夷光满是獒血的额头。目光落在施夷光怀中死死抱着的莫邪剑上,先是愣了愣。而后嘴角微微勾起嘴角,未曾发一言。 说着,天吴转头,看向蹲在鬼獒尸体旁的端叔羽:“这草包,能带你出去吗?”说着,抚在施夷光额头的温热。 昏死过去的施夷光迷迷糊糊之中,感觉额头上有温热的暖流没入自己的头,而后暖流在身上窜过,划过自己的手脚,又包裹着自己的心脏。 心脏深处隐隐传来的撕裂的疼痛趋渐平和。施夷光总算是沉沉的睡了过去。 山洞中的人影慢慢消失。 端叔羽划着獒肉,听着施夷光的话剥了几张獒皮。然后再回头去找施夷光的时候,她已经昏死了过去。 端叔羽看着全身伤的没一处好肉的施夷光,目光落在她怀中抱着的莫邪剑上。他不开心的去扯,什么破剑,竟还带着。 扯了几次都没有从死过去的施夷光怀中扯出来,干脆就任由她抱在怀里得了。 正好带回去融了做夜壶。 而后弯着身子将她拖了起来,背在身上。 端叔羽回头,看着黑漆漆的一片石洞之中。 “哪儿有光亮呀?”端叔羽疑惑的说着,目光又扫了过去。话音将落,果然看到东北一处有星星点点的光亮。 “真有!”端叔羽的眼睛跟着一亮,驮着獒皮背着施夷光便向着光亮处急急走去。 那光亮看着不远,不过真的等端叔羽跟了上去,又发现他怎么都走不近。走了许久,还是那么远那么近。 若不是秉文提前告知让他跟着光亮走,端叔羽一定会觉得自己是闯他娘的鬼了。 不知走了多久,端叔羽走走停停了许久,腿肚子都痛了,双腿近乎麻木的之时,端叔羽转过弯,漠然看到了外头的光亮。 他都没有多想,这么黑的夜里,外头哪儿来的光亮,就跟着快速跑了过去。 仲冬时节,山间有冰雪纷飞。破晓之后敞亮的天儿灰蒙蒙的。给天地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寂静的山林之中银装素裹,萧萧瑟瑟。 第249章 山洞 一阵冬风从外头灌了进来,施夷光冷的一哆嗦。另一边还是暖暖的,一冷一热让施夷光打了个寒颤,幽幽的睁开了眼。 她微微偏了偏头,看向坐在火旁靠着獒肉的端叔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转着手里的肉。 洞外又是一阵冬风灌入,施夷光撑着身子缩着脖子向着火旁爬了爬。 身上的疼痛已经消散,只是有些许疲惫。 端叔羽正埋着头靠着手里的獒肉。秉文晕死了过去,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他这会儿脑子里头全想的是怎么去找人来救他们。 昨儿夜里出了那地洞,便到了这个山洞。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下起了雪,本来想披着獒皮睡一觉休憩下的端叔羽怕自己跟秉文夜里被冻死,于是不得不去外头捡了些干柴,掏着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了火堆。 点起火堆准备睡下,发现肚子饿得不行。于是又烤起了带在身上的獒肉。 这一通折腾下来,天儿都已经亮了。 端叔羽想至此,打着哈欠转头看向外头亮起来的天儿。 身旁靠近的黑影吓得他一声鬼吼手里拿着的獒肉一丢蹦开了身子。 施夷光爬到火旁,看着旁边吓得蹦开的端叔羽,伸手拿起被他丢在火旁的獒肉闻了闻。 “可以啊姓端的。”施夷光悠悠说着,撑起了身子准备又靠近了火堆些许。张嘴咬下一块儿手里的獒肉,一边嚼一边道:“你在这边吃烤肉,老子在后头给你挡风。” 端叔羽看到施夷光,先是松了一口气,拍着心口走回到火堆旁,而后转头看着若无其事啃着獒肉的施夷光道,眼中带着疑虑:“这么快就好了?” 昨儿秉文跟那群鬼獒缠斗的时候他可是在旁边一点儿没落的看完了的。那样打斗过的,还被鬼獒撕咬过手臂的。 贵族养兽,也有很多养鬼獒。他爹就养过一头。他当然知道那是一旦咬到就不死不休的主。可就他爹那头,还没有昨天最小的鬼獒的个头大。 端叔羽看向施夷光撑在一旁的左臂。还是被两头鬼獒撕咬过呢。 就好了?他看着施夷光的手臂,都懒得去计较她抢自己的烤肉这事儿了。只挪了挪身子,凑到施夷光旁边,双手摸起了施夷光撑在一旁的左手臂。 “这就好了?”他自言自语又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看着轻轻抚摸着自己左臂的端叔羽,将手一收,白了他一眼。回过了头继续啃起了手中的烤獒肉。 虽然身上还布满了已经枯干的血迹,但满身的疼痛已经没有了。只觉得有些无力,异常的饥饿。 施夷光大口的啃着手里的獒肉,一边含糊的对着还傻乎乎瞅着自己的端叔羽道:“再烤点儿肉!” “哦哦!”端叔羽恍然,赶紧将旁边备好的獒肉又用断剑割了一大块下来。他怎么忘了,自己还没吃呢。 吃饱喝足之后,施夷光横躺在了火堆旁。双眼直愣愣的瞅着洞顶发呆。 端叔羽坐在一旁吃着施夷光吃剩下的獒肉,跟着她抬头看了看洞顶。吃完之后,亦是学着施夷光横躺了下来。满足的叹了叹。 端叔羽被施夷光挤到了外头,洞外的冬风吹了进来,他有些冷,阴风吹的他脖子后头凉凉的。 端叔羽向着施夷光挪了挪身子。又挪了挪。 直到紧贴着施夷光的身侧。 施夷光平躺在地上,转头看向端叔羽,冷冷的道:“你作何?” 端叔羽抬头看了眼施夷光,有些怯懦的小声道:“我怕…”说着,伸手就要去抱施夷光的手臂。 他是真的有点儿怕。 “怕你娘的西瓜皮!”施夷光伸出脚,对着爬过来紧贴着自己的端叔羽就是一踹。 将爬进的端叔羽又被施夷光踹到了旁边,他赶紧挪着身子又向着施夷光爬进了些。他抿着嘴不敢多说,也不敢伸手去抱施夷光,只能挪着身子紧贴着施夷光。 “你是怎么找到这洞的?”施夷光回头,看着山洞顶,忽而开口问道。 这洞里头缠绕着藤蔓,覆盖着山洞的石壁。绿色的叶子向着山洞之中爬去,看不到尽头。山洞顶端有长出来的些许新蔓垂下,几根蔓条约有一尺长。上面的绿叶在吹进山洞的阵阵冬风之中摇晃着。 “就是你让我跟着亮光走啊。我就走了出来。”端叔羽对着施夷光回道:“从那地洞中爬出来的时候,天儿正在下雪,顺着山脚走,正好遇到了这个山洞。” 其实那个地洞的出口处还是能挡雪的。但是经历了那么多鬼獒的攻击,熊朝宁愿在外头冻着都不想呆在里头。 于是跟着光亮出来之后,他到时没有在那外头休憩。光亮消失不久,他就背着施夷光出了地洞,顺着山道走,便进了这山洞。 “来多久了?”施夷光目光转过,看着山洞的里头。深深的山洞之中见不到尽头。 “小半夜了。”端叔羽老实的回道。说着,身子赶紧又向着施夷光贴紧了些::“怎么,这儿也有鬼獒?” 山洞深处有细细的水流声传来,施夷光没有回应端叔羽。也没有将紧贴着自己的他踹开。只忽而从地上撑起了身子,沉着眼睑看着山洞深处。 这么冷的天儿,山中水不结冰? 这山底下有温泉么? 所以山洞中的藤蔓在冬日都在这么绿? 施夷光抬头,看向山洞顶那丛丛覆盖着的绿绿的藤蔓。上头长出许多足有一丈长的新蔓,在外头吹进的冬风之中摇晃着。 施夷光眼睛眯起,手缓缓抚上旁边搁着的莫邪剑上头。 “怎么,要走了?”端叔羽亦是看到施夷光摸剑的动作,撑起身子开口问答。 施夷光垂眸的一瞬,余光看到山壁上的藤蔓又长了些许。 她偏过头,看向端叔羽:“你见过妖怪吗?” 施夷光说的平静极了,但她心里却是卷过惊涛骇浪一般无法平静。 端叔羽看着施夷光眨了眨眼,而后摇了摇头:“我只听过。” “遇到了呢?”施夷光眸色沉沉的看着端叔羽。 “那我马上投降。”端叔羽想也不想便开口回道。 第250章 藤蔓 施夷光侧眼看着山洞顶上已经接近两丈长的新蔓。 端叔羽亦是发现了施夷光的不对劲儿,于是跟着她一起抬头看向山洞顶。施夷光一只手拿着莫邪剑,一只手拉起端叔羽的手。 缓缓的站起了身子。 端叔羽低头看着自己突然被秉文拉着的手,莫名其妙的看了眼施夷光。 而后跟着施夷光缓缓的站直了身子。 “跑。”施夷光回头,目光扫过旁边的端叔羽,开口淡定的说道。 下一刻,端叔羽还没有回过神来,施夷光蓦然拉着他朝着洞口冲了出去。 端叔羽一个趔趄没站稳便被大力如牛的施夷光拉着向着洞口飞奔而去。 不是才断了全身的骨头么,半夜都没过就恢复了这么大力气?端叔羽心里头还疑问着,脚下突然一绊。 “哎哟!”端叔羽一声叫嚷,身子便顺势趴了下去! 施夷光拉着他的身子亦是跟着一顿,回头看向端叔羽脚踝上缠上的藤蔓,一把抽出莫邪剑就砍了上去。 剑还未落,侧壁上的另一只藤蔓倏的飞过来,直直的缠住了施夷光的手腕,砍下去的剑势被生生拉扯住了。 端叔羽摔得四脚朝地,将爬起来,便看到周身飞过来的藤蔓,大惊失色! “这些是什…么……”端叔羽正说着话,身子便被旁边呼啸而来的藤蔓拉扯着往后洞壁上飞去。嘴中吐出的最后一个音因为突然的远去而变得悠长起来。 这边施夷光抽出剑,手腕被飞过来的藤蔓生生扯住,多大的力气都使不上。她看着眼前飞向石壁的端叔羽,伸出手挣扎着。 山洞顶上有一根长蔓飞向施夷光,施夷光脖子一紧,而后便被窒息感覆盖住。 缠绕在施夷光脖子上的藤蔓死死的收紧。施夷光再也没有心思去管被拉到山洞壁上大呼小叫的端叔羽了。 头扯不下来,手又被扯住,情急之下,施夷光忽而低头,就着嘴边最近的藤蔓张口死死一咬。 一头鬼獒和狼都能咬死的施夷光觉得自己前前世应该是个咬力惊人的狗。一嘴咬下去,小虎牙扎入藤蔓的枝干之中,施夷光舌尖都能感觉到藤蔓里头汁液的苦涩。 果不其然,施夷光嘴上咬去时,脖子上死勒着的力量便松了松,却依旧没有松开。 于是施夷光用尽力气将嘴里铁牙一合! 一声尖利的叫声穿过山洞!缠绕在施夷光脖子上手腕上以及身上的藤蔓倏忽的松了开。 施夷光被勒的通红的脸总算缓了过来,突然松开的束缚让她跌在地上大口的呼吸着。在藤蔓尖叫着飞速离去的一瞬间,目光赶紧飞速的扫过山洞。 这会儿才发现洞口已经被藤蔓给封住了!交错纵横的藤蔓遮的洞口一丝光都照不进来。 尖叫松开之后的藤蔓似乎跟施夷光一般缓过了气,下一瞬,四周石壁上的许多藤蔓疯了一般的向着施夷光扑来! 所有的事的发生在刹那之间,等施夷光目光将溜过山洞被藤蔓死死封住的洞口时,四周的藤蔓猛地向着施夷光冲了过来。 施夷光想也不多想,抽身便冲向将才呆过的火堆旁。 火堆还熊熊的燃烧着,旁边放着端叔羽隔着的獒肉,几张獒皮搭在一旁,血迹都烘烤干净了,一张皮干酥酥晾在那儿。 施夷光冲向火堆的之时,山洞中的藤蔓似乎也猜到了她的想法,施夷光前方山洞顶上的新蔓就旋了过来,直直的对着施夷光的脑门儿。 发疯的藤蔓速度太快,施夷光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藤蔓便冲到了她面前。她只能生生的止住脚步,提起手中的莫邪剑就砍。 藤蔓飞的快,施夷光砍的也快。反正只要近身的就砍。一开始那藤蔓是有恃无恐的,顶着莫邪剑就要近身去杀施夷光。 大概没有想过手中的剑竟是意想不到的锋利,将近身,抬剑落下就是一截断掉的藤蔓。 于是尖利诡异的叫声充满了山洞中,而藤蔓却没有像一开始受疼之后便止住,而是以更加疯狂的攻势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越疯狂,杀过来的藤蔓越多,也越快!施夷光挥剑的速度也越快。快到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剑速能这么快。 于是杀过来的藤蔓越多,被施夷光砍杀的亦越多,山洞中的尖叫声就越尖利,于是飞过来的藤蔓更多! 没过多久,一声尖叫之后,藤蔓猛的收住了攻势。 施夷光亦是快到了极限,在藤蔓收回去之时,亦是杵着莫邪剑站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仲冬时分的天儿很冷,施夷光却是满头大汗。 藤蔓收回攻势,山洞中的喧闹和尖叫声消失,得以安静下来。安静之中施夷光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她一边喘着气,山洞的地上全是施夷光砍断的藤蔓,断枝落在地上扭动着,断口处流出许许多多乳白色的汁液。 地上一截截扭动着的断枝,在此刻的施夷光看来,像极了蠕动的无脊椎动物。一大堆躺在地上蠕动,让人恶心的反胃。 施夷光顺过气来,站起身子对着最近的断枝就是一脚踹去,断枝飞到石壁上重重的又摔倒在地上。于是蠕动的更厉害了。 施夷光站直了身子,提着莫邪剑挺立着,目光扫过处处流着白**的藤蔓石壁,口中不屑又张狂的喃喃道:“狗东西……” 那藤蔓大概也是缓过了气。抖了抖枝丫,忽而冲向了施夷光。 跟之前一根根追着施夷光打的藤蔓不同,这一次,是两边的石壁上以及洞口处甚至洞顶端的藤蔓一瞬间向着施夷光齐齐杀来!带着凌厉的杀气和滔天的愤怒! 同归于尽? 施夷光看着一瞬间没入自己的大堆藤蔓,沉了车眼眸,一把提起自己手中的莫邪剑。对着自己的手臂就是一划! “莫邪!!!”她吼了一声。 随着施夷光的声音,光亮锋利的剑身之中忽的窜出一条白龙,带着苍色的火焰,在周身的藤蔓疯一般的杀到了她的面门瞬间,张嘴一声怒吼,腾飞着而过。 第251章 树妖 将接近了施夷光的藤蔓在白龙呼啸而过的瞬间皆化成齑粉。 山壁之中一声尖叫响起,这一次的叫声不同于之间单纯的疼痛,里头夹杂着恐惧和退缩。 待白龙呼啸之后,它飞回来盘旋在施夷光的上空。呼哧着吐着白气。 这气夹杂着热量,让本就汗流浃背的施夷光瞬间又热了几度。施夷光一边拿着莫邪剑,一边开始撕扯着自己沾满獒血的棉衣,目光扫过洞内。 洞中快速缩回去的藤蔓向着山壁的孔洞之中蠕动着。山洞的洞口已经被纵横交错的藤蔓已经散开,露出了外头敞亮的天儿,和茫茫的白雪。 施夷光只回头看了眼洞外的覆盖在天地之间的白雪,又回过了头。并不急着跑出洞外。 这会让她才发现,原本该被吊在石壁上的端叔羽,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迹!她四处张望了望,没有一点儿端叔羽的影子。 “那个人呢?”施夷光看着山壁缓缓缩回去的藤蔓,沉着声音开口问道。 没有声音回复她。藤蔓缩进石壁里头,留下了小小的洞。 施夷光看着还没有来得及缩回去的藤蔓枝,跃过去便抓住那只还淌着白**的藤蔓:“人呢?!”她的语气带着愤怒。 那藤蔓抖动着身子却已经没有声息。施夷光还想拉着另一条藤蔓问,但转过头,看向山壁之中时,已经没有了任何藤蔓,甚至连藤蔓缩进去的石壁孔也缓缓的合了起来。 施夷光感觉手中一阵刺痛,回头看去,原是手中抓着的藤蔓刺了自己一下,而后飞快的向着石壁之中退了回去! 看着迅速合上的石壁,施夷光抬着剑就戳进了石壁的孔,以防石壁愈合上。而后抬头看向头顶上还盘旋着的白龙:“可以去追它吗?” 那龙看着施夷光,呼了一口带着热量的白气,一声清脆的女声传来:“不可以,我只是剑灵,剑在何处,我便在何处。离不开的。” 施夷光听得愁上心头,而后不得不得抽出插在石壁孔上的莫邪剑。在石壁孔合上之时低下身子看向了洞孔之中。 黑幽幽的一条洞里头什么都看不清,更不说缩进去的藤蔓的影子了。 施夷光拿着莫邪剑,看着空荡荡的山洞,除了那一堆还燃着的柴火,和旁边放着几张獒皮,再没有其他了。 山洞外头的风雪依旧,呼呼的风声在洞外盘旋着。 施夷再次回头,看着空荡荡的石壁,一边骂着娘一边转了起来。施夷光转过火堆,停在了进入山洞更深处的口子上。这口子有些窄,跟宽大的山洞口不同,跟胡人地下挖的地道差不多大小。 里头传来叮咚叮咚的水声在安静的山洞之中格外清晰。 施夷光看着黑咕隆咚的洞里头,抬着脚走了进去。 盘旋在上空的白龙亦是跟在施夷光身后摇摆着身子飞了进去。因为用白龙的缘故,苍色的光照亮了长长的山洞,都不用施夷光打火把了。 水声越来越近,同时近的,还有些刺骨的凉意。 以为这水是温泉的施夷光顿时觉得奇怪了。这感觉起来比外头下雪的天儿都要冷的地,怎么水还能叮咚想。 施夷光走了许久,前面便没路了。只有一堵石壁。她站定在山洞的尽头,看着身后唯一的一条路,其余三边都是山壁。皱起了眉。 她习惯性的抬头看向山洞顶,除了青灰灰的洞壁依旧什么也没有。 在她准备回头之时,突然有一滴水滴在了她的耳朵上。温热的水滴让施夷光猛然抬起了头。 “莫邪,上去些。”施夷光开口道。 话音落下,莫邪身子往上飞了飞。施夷光趁着莫邪苍亮的身子,看到了石壁上的水滴,一条水隙从蜿蜒着。施夷光目光跟着那条蜿蜒的水隙移动,最后落在了对面尽头处的石壁上方。 在往里,水隙便消失了。 施夷光抬脚跨步走到尽头的石壁前,俯着身子耳朵贴在石壁上。水声更清晰了。 ‘叮咚—叮咚——’ 施夷光又贴近了些,水声依旧清晰可闻。她缓缓闭上眼睛。 耳朵动了动,敏感的感官里头立马传来了许多声音。水声夹杂着风声,水滴溅起水花又落下的声音,头顶苍龙的呼吸声,树枝轻轻抖动的‘沙沙声’,以及些许,屏住呼吸却依旧轻微的喘息声。 施夷光直起身子,看着面前的石壁。往后退了几部,双手执起手中的莫邪剑,冲着石壁冷笑了一声:“天堂有路你不走,老子这里没门儿你偏要闯。那就怪不得我要将你连根拔起了。” 说罢,抬起手中的莫邪剑,蓄力之后,冲着石壁之上猛然一挥舞。身后的苍龙感受到施夷光的力量,仰天一啸,身子倏忽向着石壁冲撞了过去。 本就不厚的石壁轰然倒塌,震得地动,施夷光撑着莫邪剑稳住了身子。 轰然倒下的石壁之后,又绿葱葱的树叶,茂密的长了许许多多。绿树之中,有一条粗粗的枝干,长了很高很高。石壁的四周角落中,布满了骸骨,和断枝白骨。苫蔽成丘,覆了一圈又一圈。 施夷光抬头,看着望不见顶的树干。几乎长到了十丈高。 抬着头瞧着的施夷光眼神一滞,看着高处挂在枝丫上的端叔羽。抬了抬剑。白龙盘旋道施夷光的头顶,亦是抬头看向上方的端叔羽。 大树似乎知道了施夷光的想法,挂着端叔羽的枝干缓缓垂落,而后伸到了施夷光面前,剑端叔羽搁在地上,又收回枝干,枝干上的藤条向着施夷光将端叔羽的身子小心翼翼的推了推。 施夷光看着面色都已经黑下来的端叔羽,他两颊瘦的几乎已经看不到了人形,原本吃饱喝足后红润的脸上已经冒着黑气,像是一具被抽干了血的尸体。 “这是被它吸了精血。”上方的白龙开口说道。 “可以救否?”施夷光手执莫邪剑,看着地下没有了一点儿人气的端叔羽。而后抬头看向正对面的苍郁大树:“让它吐出精血?” 第252章 半树半妖 白龙摇了摇头,摇完头似乎又想到埋着头看着端叔羽的施夷光看不到自己,于是又开口道:“精血它吸进就融了本体,还不了的。” 施夷光闻言,没有说话。只抬头看向面前的大树干。 “你想杀就杀,杀不过就认怂?”施夷光说着,冷笑了一声:“怪就怪你找错了人。我是个心眼很小的人,睚眦必报。何况是你这种差点儿吃了我的狗东西?” 那大树抖了抖枝干,对着施夷光似乎抗拒着什么。 “去,烧死它。”施夷光低下头,轻描淡写的说道。在身后的白龙吐着苍火向着树干腾飞而去之时,蹲下身子看着地上躺着毫无人气的端叔羽。 面色沉沉。 这怎么办?施夷光抬手推了推端叔羽。端叔羽像是一摊死去的皮包骨,没有一点儿生气。 她叹了口气,目光触及山洞中角落堆成丘陵的白骨。又平和了些。 幸好她来的算快。 身前的尖锐的嘶叫传入施夷光的耳膜。她蹲在端叔羽面前,伸出手指放在了他的鼻尖下头。 或许是还没有来得及将人彻底吸死,良久,总算探出一丝微弱鼻息的施夷光吐了一口气。 大树烧起了苍白的大火,在大树的嘶鸣尖叫之中,地动了动。 施夷光一惊,抬头看着旁边开始掉着细碎石子儿的山壁。 “莫邪走!”施夷光说着,拖着端叔羽那跟纸片差不多轻的身子,往背上一搭,拿起莫邪剑就往外飞快跑去。 燃烧起来的大树吱吱的想着,它疯狂摇晃着的大树干让整个山洞猛地一晃。 施夷光往外急速跑去的身影也跟着一晃,被撞倒在了山壁上。两侧和上头的石头开始不停的砸下来。 施夷光吓得心里头都颤了起来,站稳身子飞快的往外跑。山壁进来时不觉得有多长,这会儿往外头跑了,施夷光再厉害也就两只腿,还托着个端叔羽。 幸而这条路是直直的,没有岔路。怎么来就怎么回。让施夷光这个路痴省了不少心。 她一手拖着端叔羽,另一只拿剑的手开始摸向了胸口的玉竹节。 山洞倒塌这种事儿,是她这个凡夫俗子没法抗衡的。 正一边跑着一边拿着玉竹节,身后大树怆地呼天的尖叫声穿过山洞直刺施夷光的耳膜,划破了整个山间的宁静。 在急速掉落的山石之中,施夷光的速度不得不缓了下来,看着前头当着的大山石,施夷光拿出手中的玉竹节便念了起来。 正念着,身子忽而一轻,施夷光便被从洞里飞出的白龙卷着身子猛然的从山洞之中往外飞去。 一念之间,施夷光已经跟着白龙的身子飞到了洞外。 白龙飞出山洞,将施夷光放在外头的树枝之上。便幻化成了若隐若现的白雾。 施夷光站在树干上,将驮着的端叔羽向着旁边的枝干上一放,看向面前还快速落着山石的山洞。 轰轰声伴随着诡异的尖叫。渐渐的,怆地呼天的尖叫变成了惙怛伤悴的哀鸣。 施夷光站在树干之上,仲冬的白雪落了她一头。她一手扶着枝干,一手杵着莫邪剑。眯起杏眼看着山洞里头。 “这是妖怪么?”她喃喃开口问道。 此时她忽然想起了天吴。一开始到这个世界时,她跟天吴说要修仙,被天吴拒绝了。过了这么久的安稳日子,在她都快遗忘这世间还有仙或妖的时候,突然又冒出了这个怪物。 让施夷光又燃起了修仙的想法。实在不行,当妖也行。 飞在施夷光上空的白龙莫邪跟着她一同看着已经倒塌着覆盖了整个山口的洞。开口回道:“算不上妖,半妖半树罢?” “半妖半树?”施夷光疑惑的开口:“就是正在修妖路上还没有修成么?” “嗯。所以有了意识和念头,却不能开口说话也没有修成人形。”莫邪回道。 “那你呢?”施夷光忽而抬头,看着莫邪:“是妖还是神?” 莫邪先是一愣,而后看着施夷光摇了摇头:“一开始跟你讲了,我不是妖也不是神。是灵,是你剑中的灵。剑灵。” 施夷光恍然:“那可以教我法术么?” 天吴拒绝过她,那是因为人家是神仙。神仙都是大哥大,她惹不起。现在莫邪也算是她的人了吧,要她教应该不会拒绝罢? 莫邪听着施夷光的话,先是沉默。过了片刻之后才道:“你要练法术修仙么?” 施夷光点了点头:“可以吗?” 莫邪点头:“可以。你死就行了。” …… “什么叫我死就行了……”施夷光翻了个白眼,回过了头,继续看向对面已经被封严实的山洞。 施夷光没有说话,只扁了扁嘴。跟天吴说的一样。 “人死之后脱离肉身,吸食天地之精华。若被天庭收入,便可修仙。”盘旋在上头的莫邪动了动身子,幻化成了虚无的人影,站到了施夷光身边。 “活的好好的,怎么就想死?”莫邪化成一个娉婷的女子模样,坐在施夷光旁边的枝丫上头,身子倚靠着枝干,偏着头看着施夷光问道。 “谁想死啊。”施夷光撑着剑靠着旁边的端叔羽坐了下来,继续道:“你以为我是你啊。” 不把命当命。这话施夷光没讲出来,莫邪却是听明白了。 莫邪听着施夷光却没有生气,只突然坐直了些许倚靠着树干的身体,看向施夷光问道:“送你剑的人告诉你我的来历了?” “嗯。”施夷光看着对面被封住的山洞,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嘴中不自觉的回道:“跟我讲了你跟干将之间的事。” “他知道干将?”莫邪身子倏忽之间坐直了些,看着施夷光,说话的语气带着些许急促:“他可知晓干将如今在何处?” “在他剑里。”施夷光说着,转头看着旁边坐着的莫邪:“怎么,旧情难了还想抛弃我去找他?” “他怎么会在剑里?!”莫邪听得一惊,虚无的身影慢慢的幻实:“他不是活着么!怎会在剑里?” “那我就不晓得了。”施夷光晃了晃头,头顶上的雪因为她的晃动簌簌落了下来。施夷光抖了抖身子上的雪渣子。目光落在旁边横躺在树枝上,亦是被覆盖了一层薄雪的端叔羽面上。 第252章 天吴救他 “你能救他吗?”施夷光抬头看向莫邪问道。 “你何时能见到送你剑的人?”莫邪不管施夷光的问话,只开口问着:“可能带我去见那人?” 施夷光闻言,默然不语。她伸出手抖了抖端叔羽纸片儿一般的身子,抖落掉他身上的白雪。没有回话。 “我是灵,只能护人不能救人。”莫邪看着施夷光抖着的端叔羽,急急解释道,说罢又道:“你何时能见到送你剑的人?” 施夷光没有回答莫邪的话。默然了片刻,开口道:“好了你去休息吧。”说罢,抬起剑插入腰间的剑鞘。 旁边坐着还想说话的白衣女子瞬间化成幻影拉成一缕缕的白烟跟着剑身没入了剑鞘。 莫邪剑挂在施夷光的腰间,使劲儿的摇摆起来。施夷光也不管,只转头看着要死不活的端叔羽蹙起了眉心。 伸出手探到端叔羽的鼻息。 “冻了这半天都还没死,命怎这么硬。”施夷光喃喃道,想了会儿,从脖子里头掏出了玉竹节。 喃喃而语,而后将变大了的玉笛放在嘴边一吹。轻悠的笛声环绕在寂静的山林之中。腰间晃动着的佩剑也缓缓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施夷光身边纷飞的白雪停滞在了半空。从飞雪之中走出一个银发苍苍佝偻着身子的老头。他杵着拐杖从一丈外的半空中走来,看着施夷光板着布满褶皱的老脸:“有事儿?” “可能帮我救他?”施夷光看着天吴,开门见山的说道。一边说着,嘴向着旁边横躺着的端叔羽努了努。 天吴看向旁边枝干上掉着的端叔羽,面色沉了沉:“遇到妖了?” “嗯,一只还没成型的树妖。”施夷光坐在了枝干上,回道。 闻言天吴手中的拐杖一消失,一大步跨到端叔羽旁边蹲了下来,查看着他的脸色。一眼之后又看向施夷光,看着施夷光红光满面的这才放了放心。伸出手探向施夷光的额头。 “你自己逃出来的?”天吴摸着施夷光的额头,问道。 施夷光靠着一旁的枝干,任由天吴摸着额头。暖流从天吴手中灌入她的脑门,让她觉得一身都顺畅极了。神仙就是神仙。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神气罢。 “嗯,杀了它。”施夷光轻描淡写的说道。 天吴看向施夷光:“你怎么变了些。” “什么变了?”施夷光靠着树干,看着天吴奇怪的开口问道。 天吴收回手,站起了身子,道:“你记不记得,一开始是你聒噪的很,遇到点儿事儿就叫我。” 施夷光看着天吴,面上没有情绪波动,似乎在问一个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事:“我现在不是这样吗?” 说完,施夷光想了想,似乎真的是的。遇到了好多次困难,自己是每次都想叫天吴的。可每次都因为各种原因,有时候还来不及叫就遇事儿了。真要细究起来,似乎来楚国之后,除了这次还从未见过天吴。 天吴看着施夷光,没有在说话。只是偏过头,看向一旁的端叔羽:“这小子是谁?” “楚国贵族子弟。”施夷光看着一脸黑气的端叔羽,开口回道:“可以救他吗?” “可以救啊。”天吴转头,奇怪的看着施夷光:“但是我为什么要救?” 施夷光听得一愕然,然后坐端了身子,看着天吴一脸的恳求:“为了我行不?” “你算老几?”天吴翻了个施夷光盘白眼:“你让我救我就救?这么能耐你自己怎么不救?” “要是按家族排行的话,我算我们家老大。”施夷光回的正经极了:“能耐的话,就是因为没有这不才求你么。” “实在不行你许我件事儿。我替你办可好?”施夷光看着天吴说道。 “我堂堂天庭河神什么事儿需要你替我办?”天吴嫌弃的看着施夷光。 “在人间就没有点儿其他的事儿么?”施夷光一点儿也不觉害臊:“知道你厉害,但总有那么一两件作为神仙也不方便的不是?” “那我没有。”天吴想也不想便摇头:“人间这儿,我除了你一个绊脚石,什么都没有。” 说着,天吴停了停,又接道:“一定要说有的话,你以后能不能少惹点事儿?” “当然当然。”施夷光赶紧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天吴看着施夷光不停点头的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摸着胡须喃喃道:“对嘛,这种狗腿才该是你有的样子。” 施夷光听得不由一笑:“天吴老头你扯什么西瓜皮啊,什么叫狗腿!我这叫伪装好嘛。”说着施夷光扯了扯嘴角,看着天吴花白的头发,一脸夸张的褶子,和面上一如既往的嫌弃神色,不知沉了多久几乎丧失了温热的心一瞬间活了起来。脸色温和起来,浅笑道:“你先救这人,我跟你讲我在楚国的事儿!可多了,给你当天书讲。” 天吴瞪了施夷光一眼,而后回过头冲着端叔羽缓缓的抬手,一圈白雾从天吴掌中浮出来,慢慢的包裹在端叔羽的周身。嘴里却是漫不经心又嫌弃的嘀咕道:“我一天儿忙的头点地,上一刻还在北边全封冻了的河床化水流呢。哪儿有闲时听你讲什么事儿,不听不听。” “哎呀听嘛听嘛!”施夷光笑着就抱到了天吴大腿上,笑嘻嘻的说道。 天吴抬起大腿想要甩开施夷光。 “你把我踹下去摔死我你还得救!”施夷光嘻嘻笑着抱着天吴的大腿不松手。 天吴扁了扁嘴,嫌弃的看了施夷光一眼,脚上的力度却是停了下来。只嘴中嘟哝道:“装模作样,装着装着都不知道自己什么个样儿了。” 施夷光听着天吴的话,也不反驳。只面上带着笑看着旁边一脸干瘪的端叔羽的面上慢慢恢复圆润的脸蛋。 “天吴爷爷,你当时也是像这样救我的么?”施夷光抱着天吴的腿蹲坐着,瞧着端叔羽的脸开口问道。施夷光看着和蔼的老头,下意识的尊称起了老爷爷的称谓。 天吴听得一愣,转头看向施夷光:“爷爷?” “不叫爷爷叫爸爸?”施夷光抬头看着满是银发老的都直不起身子的天吴,一点儿也不在意他的嫌弃:“或者叫爹?” 第254章 快说 天吴忍住将施夷光一脚踹飞的冲动,只板着脸看着无赖至极的施夷光,鼓着腮帮子不言语。 “好啦好啦,不要嫌弃我了。”施夷光看着天吴气红的脸,赶紧笑着赔礼道:“我不惹你生气了好嘛。不过还是要跟你说一声谢谢。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的。” 施夷光说到这儿,话音又慢慢的平稳了起来。趋于沉稳。不知不觉的又变得跟之前的沉闷相差无几了。 天吴收回端叔羽额头上冒着白雾的手,转头呵道:“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死?” 施夷光将沉闷下来的脸色闻言不禁又笑了起来:“什么鬼啊,这么霸道总裁的吗。天吴你是不是穿越到现代看过什么片儿啊。台词用的这么娴熟。” 天吴又是一眼鄙夷的瞅了瞅施夷光:“你从异世界来这里是我的缘故,所以你至少得按照西施本身的命数来活。若出事但却没有到到西施阳寿该尽的时候就死了。阎王那边一收魂魄就会发现不对,再拿出生死簿一瞧,那肯定会扯到我身上。” 偷天换命可是天庭大罪。 说着,天吴懊恼的看了眼施夷光,叹了叹气:“不要连累的我连神仙都做不成。” “这么严重?真的假的。”施夷光看着天吴有些不信。 “自然是真的,你一个凡夫俗子我还骗你不成?”天吴用眼角睨了施夷光一眼,一脸的‘你没有资格’。 施夷光听着天吴的话却是更疑惑了,她偏着头看着天吴的脸上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表情和心中所想。 “我信你没骗我。” “自然没有。” “那既然这么严重,你当时为何还要去救已经沉江的西施呢?”施夷光杏眼睁着,瞅着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旁边枝丫上的天吴:“偷天换命是你们天界大罪的话,你为何还要去救本该命绝的西施?”施夷光又问道。 当真只是路过随手救陌生人? 天吴似乎没想到施夷光的脑子转的这么快,有些凝噎,看着施夷光一时无语。 脑子还转着想怎么回答,施夷光又开口道:“当时你跟我说你是南巡,正好见到被沉江的西施,才‘随手’相救。随手?” 施夷光看着天吴的杏眼眯了眯,目光中带着狡黠。在天吴还没来得及回答的时候,就忽而扑了过去,双手掐住了天吴的脖子,脸上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的兴奋:“说!到底是个什么原因!” 若是对自己没有任何影响的举手之劳施夷光还信,若说冒着天庭的大罪去‘随手’救一个沉江的女子,施夷光可不是傻子,脑子坏了才会信这种鬼话! “说!”施夷光掐着天吴脖子的手肆无忌惮的更用力了!反正神仙她也掐不死。 天吴化成了人形,纵使被施夷光掐着脖子也没有幻化成影,只涨红了脸被掐的死去活来喘着气。 “不说是吧?”施夷光松开了天吴的手,看着他鬼精怪的笑了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了,肯定有猫腻。” 天吴偏过了头,看向旁边还睡着的端叔羽,强忍着情绪不再理会施夷光。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脑子转的这么快?他虽是神仙,可众神都知道他是很单纯的。这他自己非常有自知之明。 所以干脆就不要跟她讲话了。说着说着就被套出了话……言多必失言多必失。 “你不说我就自杀。”旁边的施夷光瞧着天吴理也不理自己,便威胁到:“只要你不在我就自杀,割脖子捅心脏跳悬崖投河死硬了就去找阎王问缘故。他好歹也是神仙,总知道点儿首尾。” “你!”天吴转头狠狠的瞪着施夷光,气的心慌又不知道怎么去哄骗。 哄骗这事儿,按照面前人如今的脑子,刚到这个异世时茫然状态下倒是能去哄骗。如今倒是不好哄了。 “我什么我?我知道我很美。”施夷光不要脸的嘻嘻笑着说道,顺手妩媚的撩了撩耳边的鬓发,一说,顿了顿,看着天吴慢慢的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异的道:“我的娘,你该不会是喜欢我罢?”不然舍了命都来救西施? 西施老情人什么的? 不得了的了不得!施夷光一想到这儿就往后后头退了退。 天吴听得白眼一翻,怒道:“你真是太厚颜无耻了!” “怎么厚颜无耻了?西施上一世我又不知道,她不是名冠天下的美人么。万一跟你有个首尾……”施夷光‘呢’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突然扑过来的天吴给按住了嘴巴。 “瞎扯瞎扯!”天吴面上带着些许的慌张,瞪着施夷光真是无奈又生气:“不要乱讲!” 施夷光伸手扒开了天吴捂着自己的手掌,一头雾水的瞧着他:“你怎么那么紧张?” 天吴收回自己的手,正了正色,看着施夷光的面上带着无尽的纠结。 过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这才抬手一挥。 凝滞的空间中一动不动纷飞的雪花顿时散去,三丈左右无风无雪的空间之中只剩下了施夷光天吴和昏迷沉睡的端叔羽三人。 “你万不可说这些话。”天吴看向施夷光,叹了口气。 “怎么了?”施夷光看着无端沉下来的天吴,自己也跟着严肃了起来。玩笑归玩笑,该严肃时还得严肃。 天吴看着施夷光,说的正经极了:“这万界之中,神神妖妖爱我的可不少。我要真对你有感情,那你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施夷光听得张了张嘴,而后看着天吴感叹道:“我以为我是天下最不要脸的人。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还有更不要脸的神。” “我说真的。”天吴转头看向施夷光,说的可正经了:“我这个模样,只是,只是……” 天吴说着只是,就卡壳了。 “只是什么?”施夷光坐在一旁好整以暇的道:“你随便扯,反正今天你不给我个像样的交代,我是不会放你走的。走了我就自杀。” “哎你不要管什么只是了。”天吴大口的吐了吐气,脸上是斗不过后的颓圮。看着施夷光,一脸的视死如归,缓缓道:“恋慕你是真的,不过不是我。” 第255章 端叔羽醒了 “那是谁?”施夷光一听当真跟自己有关,立马提起了精神气,正经了起来。 “缘到劫尽之时,你便知晓何人了。”天吴看着施夷光,已经没了脾气:“不要再问我了。不管如何你现在是凡人,我再多讲便是泄露天机。这是另一重罪了。” 施夷光看着天吴的样子,想了想,道:“好吧,我不为难你了。反正以后会知道的。” 总会知道关于她在这世间所有的起因和牵扯。 说着,施夷光转头看着旁边横躺着的端叔羽,转开了话头:“他什么时候醒?” “我一走他就能醒了。”天吴亦是转头,看着红润润的端叔羽回道。说着,他目光溜到施夷光腰间的莫邪剑上。 偏过头看了看远处的雪枝。 “你戴剑作何?”天吴转头看着施夷光问道,面上却是没有多少疑惑:“有困难直接叫我便可。” “我总不能事事都依附你。”施夷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莫邪剑,想起送剑的人,面上浮起温柔的笑意。 “我现在在战场,路是自己厮杀出来的。”施夷光抚摸着莫邪剑,抬头看向天吴说道:“以后我都尽量不找你了。” 一开始对这个世界无知时,有天吴这个依靠总是心安的。如今她已经适应了这个社会,并且要去拼出一条出路,她却不想还事事依赖着天吴。 天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顿了顿,皱眉道:“你去战场太危险了,不小心死了怎么办?” 施夷光闻言,笑了笑:“担心我死了你被罪罚?”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一个女子去作何?”天吴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话音一落又赶紧问道:“你现在是入楚国还是哪国军队?” “自然是楚国。”施夷光看着天吴:“先前我想跟你说我入楚之后的事,便是着入军的事儿。” “你疯了?!”天吴蓦然睁大眼看着施夷光,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你怎么会入楚国的军队!” 施夷光看着突然变脸的天吴,莫不是跟她本身有什么不好的牵扯?于是看着天吴的脸色板了起来:“怎么了?” 天吴看着施夷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喉咙又咽了下去,看着施夷光不停的摇头叹气摇头叹气。 好一会儿,似乎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又稳下性子看着施夷光试图规劝道:“一个女子,好好的在家相夫教子不成么,实在不行那就跟着能护着你的人去。再不济也不该入楚军啊,怎么会想到入楚军呢?” “因为我男人啊。”施夷光看着天吴,想了想,回道:“我喜欢的人在楚国,为了他从军。” 说着,又补充道:“其实也为了我自己。” 后面那句天吴没听,只听到施夷光前面那句为了男人,目光就直愣了起来:“你男人?” “这么早就好上了?”天吴有些疑惑:“那也不该入楚军啊?” 他想不到,跟男人好,和入楚军有什么联系? “莫不成他是楚军?”天吴说着挑起眉,看着施夷光沉下脸。 施夷光摇了摇头,天吴松了口气。 “他是楚国大王子。”施夷光语气淡淡的说着,说罢,又叹了口气。 ……天吴看着施夷光没说话。 良久,天吴叹了口气,转过头不再多言。 靠着树干看着远处缥缈的雪景。 安静了片刻之后,施夷光转头看向天吴:“你不是很忙么?” 天吴没说话,也没回应施夷光。只靠着树干坐着,目光中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他站起了身子,看了看远方的山林:“好像有人来了。”说着,转头看向施夷光:“我走了,你自己注意点儿。有事便唤我。” 说罢,施夷光点了点头。 天吴手中幻出了一根拐杖,杵着拐杖佝偻着腰走了两步,浮在半空之中,一挥,整个人便消失了。 施夷光坐在树干上,目光从天吴消失的地方抬起,看着忽而之间漫天飞来的雪景。雪似乎更大了些。 一片片落在掌心里头。冰凉凉的化开。 树梢之上都挂满了沉甸甸的雪堆,缀在枝头像极了绽开的一团团柳絮。天地之间皑皑一片,空寂而深幽。 大战过后的汗水已经消失,天吴走之后没了结界冷意灌了进来。之前因为热扯开的领口顿时没入了些许夹杂着白雪的寒风。施夷光抬起手抓着领口紧了紧。 凉意依旧,施夷光缩了缩脖子。她想起了当年也是这般冷的天儿,她也哆嗦着。安阳将她揽在怀里。暖暖的,舒服的一向眠浅的她闭眼就沉睡了。 端叔羽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映目的便是施夷光抬头看着缤纷白雪的浅浅笑意。那是端叔羽没有见过的笑。他从来没有见过秉文这小子笑,要不就是闷闷的一言不发,要不就是淡漠的疏离,或者是凶狠与嗜血。 这么久,这是他头次见到秉文笑。真真的笑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的活了,侧颜看着,像极了冬日里绽开的雪莲。轻轻浅浅,沁人心脾。 笑起来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像娘们儿了。端叔羽不喜欢。 他将身子撑了起来些。施夷光听到响动,转头看着醒过来的端叔羽,脸上的笑意敛了起来。 “这是哪儿?”端叔羽一脸茫然。 施夷光正琢磨着说些鬼话糊弄过去让他以为之前的山洞是做的梦。嘴还没张开,便听到端叔羽忽而惊道:“那树妖呢?!” 说着,端叔羽从树干上一股脑爬起来,环头一扫,目光落在对面被石头封住了的山洞上:“洞口被封了?!” 语气一点儿没有质疑,丝毫没有做梦的感觉。施夷光有些无语,不是说第一次见到妖怪么,包容程度这么高? 自己第一次见到天吴还以为在做梦了。 “你把它杀了?”端叔羽转头看向施夷光,伸手指着那被垮塌下来的乱石封住的山洞口,施夷光还作出回答,端叔羽便骇怪的看着施夷光,不可置信的大叫道:“亲娘呢,你竟然杀了它!” 第256章 得救 施夷光倚靠着树干,看着端叔羽惊愕的模样:“不成让它杀了你?” 说着,从树干上站了起来,看着将才天吴看向的地方。远处有点点的黑影在移动:“接我们的人来了。” 端叔羽却是不在意了,反正有秉文在身边,又没有人来接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死不了。 他依旧目瞪口呆的看着被封住的山洞,心里知道却是不敢信的嚎着:“天哪天哪天哪你竟然杀了妖怪!” 蓦然转过脖子两眼瞪着施夷光:“天哪天哪天哪你竟然杀了妖怪竟然!!!杀了……妖怪……” 施夷光看着又惊骇又激动的端叔羽,目光扫过远处走进的黑点。回头道:“我们在悬崖底遇到的事儿一件也不要说出去。” “为什么?”端叔羽看着施夷光不解的道:“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 这么厉害,带着大军大杀天下都是分分钟钟的事,怎么不能让别人知道!端叔羽搞不懂,但是他敢肯定,要是别人知道了,都会跟他一样这么崇拜死秉文的! “说出去就割了你的舌头。”施夷光看着端叔羽,眼中凶光一现。 絮絮叨叨聒噪不停的端叔羽立马止住了话。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挑挑小指头就斩獒杀妖的秉文,现在说什么他都信! 就算此刻施夷光说自己是神,端叔羽都深以为然。 “那问起我们要怎么说?”端叔羽快速的放开捂住嘴的双手开口急急问道。一问完又赶紧捂住,兴奋的看着施夷光。 他现在死后逃生,一开始的恐惧已经变成了对秉文的惊异。到现在已经是兴奋了。自己竟然遇到了妖怪,真真正正的妖怪! 然后他还安然无恙的化险为夷了! 这经历,放二十年后给自己儿子讲都是让人唏嘘不已的啊! 不同于端叔羽的兴奋,施夷光平淡极了。只看着远处渐渐近了的一堆人影。 “就说掉了悬崖,遇到了獒。然后逃了出来。”施夷光挑着简单重点的事儿轻描淡写的说着,而后转过头看着还瞅着旁边被封了的山洞的端叔羽道:“其他的,一句也不要提。不然就割了你的舌头。” 端叔羽回过头,看着施夷光小鸡啄米一般不停的点着头。 风雪之中,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漫天大雪夹杂着东风的呼啸声,让山间所有的声音都归于沉寂。 施夷光带着端叔羽走在雪地之中,雪下的愈发大了,每一步踩在积雪上都有‘咯吱’声。远远地,施夷光便看到了朝这边呼喊着走来一队人马。以及打头的胜将。 施夷光讶然之色闪过,她以为来接的人会是伍长百里瑾他们。 远处的人马明显也看到了这边走来的两个身影,于是冲着这边高呼了一声施夷光和端叔羽的名号。 施夷光走在前头,没有应声。端叔羽扯着嗓子回了回。 那边的人马听到回声,一个个都松了口气,开心的朝着这边大步跑了来。 走近之时,胜将看着毫发无损的两人先是松了口气,而后目光看向施夷光时,惊了惊。 施夷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的衣裳,于是抬头冲着胜将笑了笑:“落下悬崖之后遇到了些畜生。杀了它们沾着的血,自己倒是没怎么伤到。” 听及此,胜将这才点点头:“没事儿就好。”说着又看向端叔羽:“你呢,有没有受伤?” 端叔羽一听到胜将问到了自己,于是兴奋了起来:“有秉文在身边我哪儿能受伤?你不知道他多厉害,遇到” 施夷光回头,眼风凌厉的看了眼端叔羽,端叔羽后头的话音戛然而止。 “秉右领遇到了什么?”胜将看着端叔羽奇怪的问道。又转头看了看面上没有多余情绪的施夷光。 “可是什么大猛兽?”胜将看向端叔羽,若是这般的话,他们倒是可以带军队到这里来捕杀。 端叔羽按捺中心中喷薄而出的八卦之心,叹了口气:“没有什么,就是几只大狗。” 听到端叔羽的话,胜将却是肃颜了起来。转头看向施夷光:“狗?山间有人居住?” 施夷光摇了摇头:“该是野狗罢。一只两只长得忒大,看着也不像是家养的。”若是可以,这些事儿她并不想牵扯到楚军身上。 听着施夷光的话,胜将半信半疑的扫过两人,发现施夷光没有再多说,于是也不追问了。 “你们俩平安就行。那就回去罢。”胜将道:“我派人先送你们回驻扎营地。” “回去?”施夷光看着胜将道:“可是冬狩时间都还没到。” “你总不会还想继续参加冬狩?”胜将转头看着施夷光,不容置喙的吩咐道:“你们俩儿就先回去好好将养着罢。” “可是我们身子并无大碍的。”施夷光道:“影响不了冬狩。” 端叔羽在一旁也跟着应和的点头。 冬狩未完便退军出林,一般是在冬狩之中受了伤的军士。连一般的山兽都打不过何谈别国的军队? 故而一般在畋猎之时,中途退场送出山林的,一般会被军中人所诟病。再严重些便是废军。 胜将看着施夷光和端叔羽,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要逞强。身子养好了往后年年畋猎不尽,不要急这一时之功。” 胜将话音一落,施夷光就摇头道:“并不是逞能。要不这样,若中途我跟端叔羽有拖累的队伍的情况,任凭将军送回营地。” 胜将听着施夷光的话,想了想,又转头看了看旁边一脸红润明显是精气神极好的端叔羽,点了点头,道:“那行。不过有一个条件,你们俩带着弓箭营跟着我的队伍。如此真出了事儿,我这边也能照应。” “诺。”施夷光低头应声。 施夷光和端叔羽跟着胜将回到营地的时候,施夷光部下的百里瑾和寺兰几个伍长都在,看着施夷光跟端叔羽完好无损的回来了,皆是大喜过望。 这样的天儿,加上那么陡的坡。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第257章 回营 于是看到安然无恙的两人,百里瑾他们不禁都纷纷围了上来。 “右领大人怎么丝毫没伤到的样子?”寺兰看着施夷光,面上的惊讶神色丝毫不掩。 “你想我伤点儿什么?”施夷光转头,调侃的看着寺兰。 “不不,我可不敢!”寺兰赶紧解释:“咱们弓箭营还得靠右领大人带呢!没了大人咱们箭都用不上的。只能射竹枝。” 旁边响起一阵笑声。施夷光面上也跟着温和起来。 “对了,山上那两头封豨呢?”施夷光跟着众人走到了休息的地方坐下,看着百里瑾等人开口问道。 当时那两头大封豨那么猛,直接冲来的时候可没有几个人能抵挡的了。 后来施夷光掉下悬崖,弓箭营的箭支对那封豨又没用。施夷光之前还担心过弓箭营众人的安危。 “说来奇了。大人滚下山坡之后,那两只封豨就跑进了林子里头。”坐在旁边的寺兰看着施夷光说道:“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施夷光听得面上古怪的笑了笑:“看来这封豨也是冲着我来的呢。” “大人也这般想?”站在对面的百里瑾深思的开口道:“我也觉得,太古怪了。” “这还用想?”旁边的寺兰看着深思状的百里瑾哈哈笑了笑:“很明显就是冲着大人去的呀。谁都不撞就撞大人,还能冲着谁去?” 话音落下,旁边的几个弓箭手笑了笑。 百里瑾没有理会一根筋的寺兰,只看着施夷光,继续道:“暗里说封豨一般看到人是会绕着走的。虽然攻击力大,但是若人不去惹,攻击性却小。再者,这个季节封豨性子冷淡,除了正常的觅食,一般都眠在草垛子或挡风的山洞中。” 施夷光听着百里瑾的话,没有回应。只低着头拿了根儿断了的枯枝,在地上画着些什么。 沉默了片刻,施夷光抬头看着还担忧的看着自己的百里瑾安慰的笑了笑。又转头看着旁边围着自己的弓箭手们:“饿了没?今儿都过申时了我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哦是是是,大人才回来肯定饿极了!”旁边的寺兰恍然,赶紧带着人从后来拿出先前猎的几只雏鸟去清理起来。 “要吃一起吃呗。”施夷光见此,也跟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提起身后剩下的兔子野鸡什么的,带着人跟着去清理了起来。 胜将带着的军士就没有他们这边闲了。救回了施夷光便又带着人去近处做陷阱准备捕杀猎物了。 雪地里头干燥,但是见不得火,一遇火就得化水。 于是扫了一块儿空地出来,清理的干干紧紧,又拿着枯叶铺了一层,打着附近捡好的干柴,用冬狩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起了火堆。一群二十人纷纷围着火堆,烤肉的烤肉,烤火的烤火。 一堆人吃着说着,也是热热闹闹了起来。 施夷光没有回营地,带着弓箭营跟着胜将的队伍,直到出了冬狩时间也没有捕杀到什么大猎物。 除了几只兔子就是几只野雏。 于是弓箭营就成了整个东边三军之中,捕猎最少的,更不要说冬狩之后的奖赏了。 弓箭营都是些有自知之明的,也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施夷光冬狩回来的时候,半儿带着黑犬在帐篷里头翘首以盼。看着施夷光时先是一脸欣喜,目光再触及施夷光身上满是血凝固之后的暗色,目光凝住。 “你受伤了?”半儿跟着黑狗急忙跑向施夷光身边,拉着她一脸担忧的问东问西。 施夷光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半儿的头,面上温和:“没有,都是猎杀畜生时沾染上的。” “什么畜生这么多血?”半儿跟着施夷光走进帐篷里头,又问道:“很大的畜生么。” 施夷光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而后转头看向半儿:“你去弓营拿两只箭来,我去洗个身子换个衣裳先。” 半儿点头,转头便带着黑狗跑出了帐篷。 半儿一出去,迎面便撞上跟着施夷光急急回来的端叔羽。 “小矮子不长眼?”端叔羽正跑着的身子被突然从帐篷之中冲出来的半儿撞得往后一退,面露凶光的看着半儿呵斥道。 半儿早知端叔羽的狗德行,转头白了他一眼理也不理便带着黑狗跑远了。 “嘿,这臭小子!”端叔羽一脸嫌弃的看着跑远的半儿:“真是跟什么学什么人。” 跟着秉文连白眼都翻得这么像了! 施夷光在帐篷里头收拾着衣裳,也不管从外头掀开帐篷走进来的端叔羽。 端叔羽一进帐篷,看到施夷光还板着不爽的脸上立马堆起了笑:“秉文你这是要去洗身子么?” “走走走一道儿去!”端叔羽赶紧到自己的床铺上拿起上头的衣裳说道。 往日端叔羽跟熊朝以及帐篷里另外两个一开始并不认识的弓箭营伍长一道儿,每天按照军队的时间训练。 施夷光不同,因为有司马大人打过招呼,跟他们时间完全不同。除了每日例行跟军队两个时辰的操练外,便是教习弓箭营箭术外,再者就是跟着纪里练马术。 军中将士们都是练完操一日训练完了,晚间吃过饭或者偷闲去河里搓搓。而施夷光若是要洗身子,常常是在过午之后,跟着纪里练完了马术,便跑到后山河里去洗。这个时辰通常都正正是军队操练最高强度的时候。没人会去河里。 施夷光抱着手里挑好的棉布衣服,看着跟着自己收拾着衣服的端叔羽,皱了皱眉:“你不去弓箭营分猎?” “分什么猎啊就那么几只牙缝都不够塞的野兔子。”端叔羽早习惯了施夷光的淡漠疏离,这会儿听到她明显疏离的声音倒是习惯极了。 “好了,收拾完了,咱走罢。”端叔羽三两下就收拾好了衣服,便抱着衣裳转头看向施夷光,一脸的笑着,丝毫不在意施夷光有些难看的脸色:“说起来我还没有跟秉文你一起洗过澡勒!走,咱们今儿正好比比肌肉!” 第258章 洗澡 端叔羽越说越来兴致,说着对着施夷光挺了挺胸脯:“你那身板看着小,弱不禁风的,提刀就能斩獒杀腰,肯定藏了不少干货罢?”端叔羽冲施夷光说着,不停的挤眉弄眼。 “……” 施夷光沉着脸看着端叔羽:“今天的操练完了?” “今儿冬狩收队不操练的。”端叔羽说着,便伸手去拉施夷光:“快走走走,完了回来我还想让你教教我长剑呢!” 施夷光一把甩开了端叔羽的手。 “操练的。”施夷光看着端叔羽说道。 “不操练的!”端叔羽以为施夷光不知道,赶紧解释道:“真不操练的,胜将亲自发话了不操练的。” “操练的。”施夷光抱着手里的衣裳,往上提了提:“去传我令,弓箭营操练半个时辰,由各队伍长带领。未时一过我便来考校。” 说着,施夷光不咸不淡的看了眼站在原地的端叔羽,抱着衣裳淡定的走出了帐篷外头。 端叔羽讶然的看着施夷光走出去的身影,一脸不情愿的转身走回来将拿起的衣裳放回床板上。转身走向了弓箭营。 弓箭营的各兄弟们正围在一起讨论着分猎的事儿,说是分猎,但其实也就那么几只塞牙缝都不够的小东西。 大家坐在这儿,也就是偷得半日闲搁一块儿聚堆玩儿。 不过这么冷的天儿,倒是没人想过去下河洗澡的。 端叔羽到的时候,便看到弓箭营的营地里三三五五七七八八的人聚成一堆一堆的。 然后将施夷光的命令传给了弓箭营的上射,于是上射又传给百夫长,知道层层分到各个伍长里头。 于是将歇下的弓箭营,不管愿意不愿意,反正都是起身开始练了起来。 半儿从营地里拿了箭支回帐篷的时候,施夷光已经没了去处。他想问人,发现弓箭营的人已经开始操练了。 于是又只能干坐在帐篷外头撑着下巴看着来往的军士,等着施夷光回来。 施夷光在弓箭营的操练声中走向了后山。这个季节平缓的湖面都结了冰。今儿没有下雪,天气却是干冷干冷的。往日下过的雪堆在地上,还有树上,看着都冷了几分。 施夷光挑着湍急的水流处脱了衣裳,看着落水处的石头上掉着的冰条子,倒挂在上头冻成了晶莹剔透的尖刺形。 她没有脱光,只脱了外头沾血的棉套和中衣,就着里衣就跳进了冰冷的河里头。河不宽也不深,施夷光跳下去水面也就才及腰。 湍急的水流让水面没有冻住,施夷光跳进里头,猛然的冰凉让她打了个哆嗦,然后就急速的动了起来。 躬身将身子都隐没在水里,头往河里头一缩,伸脚向着河岸一蹬,身子像条鱼儿麻利的穿梭在湍急的河流之中。 虽然是淹死的,但上一世她真是个游泳小能手。 施夷光摆动着身子,在急速的水流之中逆流而上。全部没入的身子已经适应了河里头的冰凉。她换了个姿势,在河面畅快的游了起来。 在这里,她都会穿着衣裳洗澡。虽然贴着的里衣会有些不舒服,但久了也就习惯了。施夷光来来回回的游了几趟,而后低下身子,将整个身子都埋进了冰冷的水中。水不深,她睁着眼看着清凉又冰凉的水底,身子缓缓沉着,平摊开躺在了河床里头。 平躺在河床里头,施夷光憋着气,看着荡漾着涟漪和湖面,和河面上头有些灰蒙蒙的天儿。往日在这里游泳的时候,她亦喜欢这般躺着,就像是包裹在河水的怀里,让她心中莫名的安宁舒适。 似乎她本就该是这样的。 河面上的波纹里头荡漾着河边的白雪和枯败的树枝。施夷光摊开四肢放松的躺在河床上,看着那荡漾着的水波纹。 缓缓的,她似乎看到波纹中映出了人影。许许多多站在河边,让施夷光猛然一惊。惊慌的瞬间施夷光憋着的气通了通,冰凉的河水顿时灌入了施夷光的鼻子和口腔之中。 她奋力想要游出水面,身子却像是被拖住了一般,拼命的往下坠。本来只及腰处的水顿时变得无尽的深了。 施夷光睁着眼向往水面挣扎而去,余光看到灰沉沉的天儿,和波纹中荡漾着的许多人影,她脑中忽而晃过一些幻影。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冬日,冬风吹的水面波纹四起。江水也是这么冷,而江边也站了这么多人。 她被什么东西拉着,急速的下坠。 施夷光挣扎的抽搐了抽,而后看着越来越远的河面,身子继续往下坠去,她拉不住的往下坠,似乎再没有河床,有的只是掉不到尽头的深水。 她不能死,她不想死…… 施夷光无力的挣扎着,脑中晃过最后一丝念头。 下一刻,身子一重,猛然而来的依托感让她迅速往下坠的身子一下就被拉了起来。 她还没晕过去便被一下子拉出了水面。 “咳咳咳!”施夷光脱离水面的头一个反应余光扫过岸边,没有波纹中那密密麻麻的人影。施夷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便是不停的咳嗽!进了水的脑子让她思维有些凝滞,也有些迷糊。 “你没事儿吧?”端叔羽在旁边看着施夷光苍白又蓦得便红的脸色,也跟着有些怵了。 他将才在河面看到秉文躺在河床里头疯了一样的挣扎还以为他在练什么妖术。结果瞅了半天发现不对才跳下来将他扯出了水面。 看这样子果然溺水了么? 施夷光呛得死去活来,自己按着自己的心口吐了好几口水,这才缓缓转头看着好抱着自己使劲儿拍着她后辈的端叔羽:“你怎么在这儿?” “我从营地那边过来,就看到岸边你放着的衣裳了。想着你该是在这里,于是就来了。正巧看到你在河底要死不活的挣扎着。对了,将才你在河底下怎么了?” 施夷光抬头看着问话的端叔羽,没有回答。只问道:“我是说你不是去营地里么,怎么还有时间过来洗澡?” 端叔羽看着回过气来的施夷光,也跟着松了口气:“我替你去传了令就来找你了啊。” “不是说好了一起洗澡么?” 第259章 一起? 施夷光回过气来,身子悄无声息的向着河水里坐去。到腰的河水,坐在河床的石头上倒是将好到脖子。湍急的水流和拍打出来的水花让人也看不细致河里头的景象。 “谁跟你说好一起洗澡了?”施夷光转头看着端叔羽。 “怎么了?”端叔羽奇怪的看着施夷光:“扭扭捏捏的。难不成你身子有什么不能瞧的?”他随口说道。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都静了静。 施夷光将身子抱紧了些,转头面无表情的看向端叔羽,正想骂娘。 他一脸恍然的大叫道:“不会吧秉文!你是不是很小???啊哈哈哈……你那么厉害,结果很小!”端叔羽说着狂笑了起来,指着施夷光裆部的手指因为他不停的笑而颤抖着:“那你那么生猛岂不是浪费了?床上不能用……啊哈哈哈哈” 施夷光黑着脸转着头看着端叔羽,想着端叔羽将才救了自己一命,强忍着攥起的拳头迟迟没有打出去。 端叔羽也是木鱼脑袋,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之后,才收回小声,突然凑上来,在施夷光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双手就拍上她的胸口。揉了揉。 端叔羽看着施夷光收敛了小声,有些严肃:“哦这么小?怎么会这么小?” 不该的啊,那么生猛的人,怎么都该有点儿肌肉的呀。 “去死吧。”施夷光完全黑下来的脸看着端叔羽咬着牙齿缓缓说道,而后操起手里攥的青筋直爆的拳头对着端叔羽的下巴就是一记飞拳。 端叔羽不明所的,身子就跟着下巴上的冲力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掉进了水里。 溅起的水花扑了施夷光一脸,她却只是咬着牙齿恨恨的看着扑到嘴里咕噜咕噜喝着水的端叔羽。 端叔羽还在后头扑腾,施夷光已经站起了身子上了岸。在岸边将才脱下来的衣裳和带着的干净的衣裳抱起来,转头看着水里已经扑腾着站起身怒看着自己。 “你干嘛啊!!”端叔羽站在水中,一把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迹,愤怒的质问道。 施夷光站着身子,偏头看着怒看着自己的端叔羽,抬起脚,对着他放在岸边的干净衣裳,伸出腿一踢。 衣裳顿时掉到冰凉凉的河水里,跟着急湍的河水转了个圈儿,冲远没了影儿。 怒气还没消散的端叔羽看着被冲远的衣裳,有些傻了眼。他回头瞪着施夷光还想说什么,施夷光已经转过身,披起一件衣裳悠悠的往远处走去。 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施夷光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回了营地,半儿还坐在帐篷外头。见到施夷光,起了身子,将怀里抱着的箭支递向她:“你要的箭支。” 施夷光拿起箭支看了起来。 “半儿,你之前给我做的箭是怎么配的铁?”施夷光一边撩开帐篷看着手里的箭尖,一边开口问道。 半儿看着施夷光,想了想,道:“三分其金而锡居一。” 施夷光听着半儿的话,坐到自己的床板上,仔细的看着手中的箭尖。 “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施夷光看着手里的镞尖小声的说道。楚国的军营发展的快,配备的弓箭上,上等的射手所用的箭尖都是淬了金属的。 施夷光放下手里的箭支,看向半儿,道:“若是你之前给我做的箭,满弓而射,你觉得能不能射入封豨身中?” 半儿不知施夷光为何问这样的问题,不过听闻她说完,也偏着脑袋想了想,才回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那箭射封豨。” “不过我想应该是不行的。”半儿回头看向施夷光:“封豨皮那般厚,比的过军士穿的甲胄了。不是那么容易能射穿的。” 施夷光听着半儿的话,没有回声,只偏着头看着一旁放着的箭尖。 “五分其金而锡居二呢?”施夷光喃喃说道。 “什么?”半儿有些没听清施夷光小声的言语,开口又问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没事儿。” 半儿看了一眼不再说话的施夷光,扁了扁嘴又回过了头,坐在床边继续削起了弓箭。 施夷光躺在床板上,看着手里淬了铜锡的箭尖,伸出手食指指腹摸了摸。冬天的水很冷,干的也许慢。 躺在床上的时候头发还湿漉漉的,沾到脖子里头一阵凉意。 将才河里头灌到耳朵里的水似乎还没有清理赶紧。施夷光撩开剪短了的齐肩短发,一边扣了扣耳朵,眼睛盯着手里的箭镞。 箭镞很尖,似乎一插进肉里就能带出血。施夷光定定的看着箭镞,在空中轻轻一削,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而又熟悉的人影。飘飘若谪仙,恍然如梦中见过。温柔似水的笑容嵌在施夷光的脑海中,那张脸明明熟悉极了,是在梦中,亦是在她身边出现过。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是谁。 施夷光眼神涣散开来,盯着空中虚无的人影,将才她用箭划过的地方是他白皙秀颀脖颈之上。箭尖过后,有血从里面渗出来,鲜红如盛开的死亡河岸的彼岸花。 床边半儿背对着自己削着弓箭的‘沙沙声’消失在耳边。只有空寂的虚无席卷了施夷光。 施夷光的动作缓缓凝滞,只看着面前的脖颈上渗出血的男子。肃肃如帐外清冷冬风的男子只冲着她温柔的笑了笑。 “光儿,回去罢。回越国去,好好活着。”男子浅笑着看着施夷光,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抚摸施夷光的脸庞。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像是夏天树林里拂面的带着沁人花香的山风,轻而浅。 “忘了我。” 话音落下,伸出来还未碰到施夷光脸颊的修长手指停滞,看向施夷光的浅笑里弥漫起了悲伤。那悲伤似乎从他的心中喷薄而出,冲到了他的面上,又化作隐忍的,温柔的笑。 只是那双笑着的眸子终究是没有拦住那复杂万千的情绪和心伤。 “我也想,忘了你。”他看着施夷光,声音依旧轻轻,仿佛在诉说着情话。停滞在她脸颊旁边还未抚摸到的手收了回来,看着施夷光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很认真的想要记住面前女子的容颜,搭在肩上的青丝随着他的动作垂下。 第260章 幻影 施夷光呆呆愣愣的看着虚无的人影,心中漫天袭来的悲戚和心疼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心尖儿上宛若撕裂的疼。 往日让她呼天抢地的心悸此刻却是无动于衷。只静静而呆愣的看着面前的影子。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心中的悲戚让她伸出去的手颤颤巍巍。两行清泪从眼角流出。 “不要流泪。”面前的男子看着施夷光笑容深了深,眼中万千的情绪被看着施夷光时点点生辉的碎星掩住。 “好好活下去。你应过我,所以的话都听我的。可好?”男子没有伸出手,看着施夷光,弯弯的眉眼里头有施夷光看不清的水雾。 “好。”躺在床板上的施夷光魔怔了一般点了点头。两行清泪依旧止不住的向着眼角流向脑袋后点着的软枕。 男子看着施夷光,缱绻的笑了笑,虚无的想要往后退了退。施夷光心中一疼,拿着箭的手赶紧伸出去想要抓住。 箭尖碰到男子的一瞬,虚无的影子瞬间化成水汽,随着帐帘外吹进来的冬风消散了。 施夷光瞳孔一睁,撑着身子便想要抓住什么。抓住什么呢?她不知道。 就在她撑起的刹那,心口一疼,施夷光不得不倒回床板上,蜷缩起身子。耳里不知是不是还未擦干河水,竟漫起了江流水动的声音。 “哗啦啦……”施夷光闭上眼睛,一边抱着心口蜷缩着身子,一边听着耳边的水声。脑子里头又想到了先前被河流浸润漫过几近窒息的场景。 恍然之间,她又看到了岸边的站着的许许多多的人。 人影一晃,她从江中浮了起来,飘到江面,定定的站着。她看着岸边的一堆人,岸边的人却是没有看她。 只是静静的盯着江中。面上表情丰富,有惋惜,有轻松,有严肃,甚至有款款的深情。 施夷光收回了目光,看向自己的脚下。 江水之中,有一个麻袋,下面系着一个偌大的石头,拉着麻袋急速的下降。 目光触及那个麻袋,施夷光一怔愣。麻袋熟悉极了。 施夷光想起,那是她在苎萝村落水时,装着自己的麻袋。她的眼睛不可思议的睁大,脑中将想起麻袋,下一刻,身子便被重物拉着急速下坠,施夷光尖叫着,瞬间没入了麻袋之中。 她看着麻袋之中的女子,安详的闭着眼,甚至在江中浸润的苍白面上还带着点了点了轻松的笑意。 施夷光看着面前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目光呆滞。 麻袋旁边有游动的声音,施夷光转了转头,透过麻袋看到了成群结队的鱼儿,围着麻袋使劲儿的摆动着鳍尾。冲上麻袋旁不停的咬着系麻袋的绳子。 她呆呆的转过头,正对上面前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那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女子看着施夷光,嘴巴张了张,似乎吐出了两个字。施夷光没有听清,想要去问。 身子一阵摇晃,接着便是头晕目眩。 “秉文秉文!醒醒!!!”耳边传来虚空之外的声音。 秉文,以后你就叫秉文。 施夷光迷迷糊糊之中,睁开了眼睛。眼里还带着不只是江中还是河中的水雾。看着半儿眨了眨。 眼角的清泪又留下。 滴到头下枕着的棉枕上。 半儿目光扫了扫施夷光头上湿了一大半的枕头,皱眉担忧道:“梦魇了么?” 施夷光有些迷糊的转头看了看,目光落在手里还死死攥着的箭上。眉头皱了皱眉。 她将才,是怎么睡着来着?似乎一开始耳朵有些水,就梦到了掉在江中的场景。她似乎看到了江中,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那个女子。 是因为儿时穿越之际落水的阴影,被之前河水淹没唤醒了么? 施夷光盯着手里的箭尖,眉心蹙了蹙:“我什么时候睡下的?” “我不晓得。”半儿看着施夷光摇了摇头:“正靠着床边削着箭呢,突然听到你的哭泣声。” 说着,半儿目光又扫过施夷光枕边的大片深色水渍:“秉文,你梦到什么了?”哭成这样。 施夷光没有说话,偏头定定的看着箭尖,而后摇了摇头,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乏的道:“我也不记得了。你出去看看什么时辰了。” 算天象半儿终究是没有学会,可是看时辰和天气倒还是被施夷光教会了。 半儿点了点头,拿着手里的弓箭向着帐篷口走去,掀开帐篷看了看屋外的天儿。 “约莫午中三刻了。”半儿看着外头的天儿说道。 说完也没有回来,只站在帐篷外偏着头看着远处奇怪的“咦”了一声。 施夷光任由半儿站在帐篷门口瞧着外头。她收回看着半儿的目光,回身看着帐篷顶发起了呆。 她将才是怎么了? 做梦么,被唤起的儿时落水的记忆? 可是天吴说,那是后来被沉江时的施夷光重生的。所以,她在江中看到的麻皮袋里的女子,那个跟自己除了头发长短不同外,皆是一模一样的女子,是往后被越宫沉江的,正儿八经的千古第一美人西施么? 施夷光看着帐篷顶,发起了呆。 可是自己跟她明明不是一个人,为何梦里,会有那种相同的窒息感和莫名其妙的寒冷? 且在这之前,她似乎还有什么记不起了……另一个梦? 施夷光挑起眼角,伸出手搓开眼角的余泪,顺便握成拳头敲了敲脑门儿。她直觉之前的那一段,亦是跟前世的西施有关的。可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都没有想起到底是什么。 “西施,你到底是谁?”施夷光看着帐篷顶,愣愣的轻声喃喃。 话音将落,帐篷外头就传来了嬉笑声。 施夷光被拉回了思绪。她转过头,看向帐篷门口站着的半儿。嬉笑声越来越近,半儿也跟着捂着嘴嘻嘻的笑了起来。 “怎么了?”施夷光撑起身子,看着站在帐篷口的半儿开口问道。 “端中羽裸着尻子到处跑呢。”半儿没有忍住,还是哈哈的笑了起来。 话音将落,帐篷帘子一下被掀起,光着身子只穿了条亵裤匆匆跑进来的端叔羽吓了施夷光一跳。 第261章 混沌 手里拿着不知哪里找到的一片大枯叶子遮住了下身。 施夷光猛地一转头,本还有些混沌着的脑子瞬间清明了起来。 “端叔羽你给我滚出去!”施夷光冷着脸叱责道。 大冬天的,带着满身的水从后山里头里头跑出来快冻成了冰人。端叔羽一溜烟窜到了床板上自己的被窝里头,压着牙关瑟瑟发抖。 “滚,滚出去?”端叔羽哆哆嗦嗦的说道:“让我在外头,在外头冻死遂了你的意?” 端叔羽说着,眼睛通红的瞧着坐在旁边拿着箭支看着自己的施夷光。 施夷光清明的脑袋这才想起,将才是自己将他的衣物一脚踹到了河里来着。这会儿除了被窝,还真没地方去。 于是施夷光回头,看了看捂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只剩下两只带着水汽的通红的眼睛留在棉被缝隙里头,骨碌碌盯着自己转着的眼珠子。 施夷光剜了一眼端叔羽,理也不多理他便起身往外走去。 操练的声音在校场回响。 此时的施夷光正在弓箭营的校场教习着弓箭,冬日的风吹的脸颊生疼。她的脸因为长期在边塞的缘故,也不似闺中女子能用胭脂油膏护着肌肤。细嫩的面颊早在风吹雨打的边疆皲裂了。 是夜。 另一个屋子里头,有一人坐在案后,沉着脸擦着自己案上摆着的大刀,听着旁边的人回禀。 “他将我们驯养的鬼獒全杀了。”站着旁边侍从模样的老者低垂着头看着案后坐着的人说道。 那人低着头擦着刀剑的动作缓了缓。 旁边站着的人明显有些怯意,止住了话音等着面前的人继续缓缓擦起了手中的刀,这才又继续道:“王獒回来,传递了他口中最后的消息,说若是让他遇见主子,定会手脚折断扒了皮狼犬。” 男子依旧低着头缓缓的擦着剑,声音沉郁带着不屑,“原来没有杀王獒并不是因为杀不了,而是让它传话么。” 男子说着,缓缓的收回了案上的刀,插回旁边的刀鞘之中。 “折断我的手脚扒了我的皮喂狼犬?”男子嘴角勾了勾,带起一个阴森森的笑意。转头看向窗外灌进来的冬风,眼神幽幽带着阴郁。 冬日的天儿愈发冷了。偶尔下起的小雨让操练不时的停止。去了京城的子期迟迟没有归来,而边境守城的伯将和纪里他们依旧一直没有回来。 杪冬二之日,星回时节,天大寒。 又是一日大雪之时,子期和伯将他们一道儿回来了。大雪足有一尺后,蹬蹬蹬的马蹄声飞快的溅起地上的白雪。 彼时施夷光正在校场上练着弓箭。 几人一回营地便召了正在校场练箭的施夷光。 施夷光带着弓箭,准备去见子期他们。半儿坐在屋里头削着竹片儿,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玩意儿。 拿着箭支走出去的施夷光不自觉的便停住了脚步。 她回过身,走到半儿身边,拿出自己手里的一支箭在他面前晃了晃:“半儿你知道这是谁的箭么?” 半儿削着竹片的动作停了停,眼皮一抬,而后又低下了头,笑道:“这是我之前给你做的嘛。” “嗯,那如果有人想要让你做箭支,并且因为这个箭支许你很多好处,你愿不愿意应下?”施夷光看着面前子西削着竹片儿的半儿开口问道。 半儿抬头看向施夷光,眨了眨眼睛,带着好奇又开心的光:“什么好处?” 施夷光想了想,道:“比如金银锦帛,高官俸禄之类的。你可愿意应?” 半儿听着施夷光的话,偏头想了想,这才转头看向施夷光,眼里开心的光慢慢敛了起来,一脸的纠结:“钱财我是爱的,可高官什么的我不愿要。”先生说过这些东西都是囚牢。 “若是一起的话,我还是都不要了罢。”半儿停了停,又继续说道。说罢,低头继续削起手里的竹片。 他虽然爱金子钱财,但先生也说过,有些钱财是不能要的。因为那钱财也可能是囚牢。 施夷光看着面前丝毫不犹豫的半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箭尖。 “好,我知晓了。”施夷光自言自语的小声说道。 “你讲什么?”半儿又抬头看向施夷光,不解的问道。 “我说我要去见司马大人了,你在这里等我回来。”施夷光冲半儿弯了弯眼睛,转身走出了帐篷。 看着走出帐篷的施夷光,半儿扁了扁嘴,不满的喃喃自语:“天天都那么多事儿。” 施夷光从住处直接去了子期的帐篷,拜见了司马子期和伯将他们。 纪里跟熊朝还有伯将的随从都站在帐篷里头,一身的脏乱,胡渣满面。 施夷光上前,对着子期端正严肃的抱拳行礼。 “属下参见司马大人、伯将军。” “起罢。”司马子期冲着施夷光道:“这些时日我们都不在,弓箭营练习的怎么样了?” 施夷光收礼,抬头看着子期回道:“一切按照大人吩咐在练习。” 子西点了点头,冲着施夷光向旁边的草团摆了摆手:“禀右领先坐。” 施夷光也不推迟,转身便走到了旁边的草团上,坐了下来。抬头扫过对面的伯将,偏头看向子期。 “大人召我前来有何事?”施夷光看着子期开口问道。 子期抬眼看了看底下坐着的伯将,转头看向施夷光:“胡国那边愈发不安分了,右领该是知晓的。” “属下不知。”施夷光敛了敛眉目,应声道。声音淡然,举止规矩。 子期听得转头看向伯将:“不是说地道是他发现的么?” 伯将听着施夷光的话,也看向他:“你老实点儿!什么不知,胡国的龃龉我看你在这里头最清楚不过。” 子期听着伯将的呵斥眉头一皱。秉文向来是个规矩庄重的,伯将怎么好这样态度讲话? 施夷光抬头看向伯将,一脸的疑惑:“将军在说什么?” 伯将看着施夷光,没有说话,干脆转头直接看向子期:“如我先前跟你说的,地道都是他发现的。所以攻打顿国的军队之中,属下举荐他做谋士。” 第262章 升职 伯将这话出来,本来心理还有些底的施夷光却是糊涂了。 “大人和将军是什么意思?”施夷光看向子期,开口问道。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的疑惑。 “我听伯将他们说,边塞城镇那边是你深入敌方谈得虚实并发现暗道的?”子期看着施夷光疑问道。 施夷光想了想,点了点头:“是我发现的。”但是深入敌方……施夷光抬头看向纪里。正对上纪里满是胡渣布满沧桑的脸和那双盯着自己一动不动的亮晶晶的眼睛。 对上施夷光突然转过来的眼神,纪里先是愣了愣,而后又偏过了头。 “看吧,我就说是这小子的主意。”伯将对着上方的子期告状道:“纪里老实巴交的人,可不会想到那些有辱斯文的鬼点子。” “伯将莫要胡言乱语”施夷光一转头就看着伯将,板着脸道:“这是计谋,并非为人是否老实。” 当时探消息的时候全靠她的不老实,这会儿探完了又嫌弃她的不老实。 “行行行,你功劳大。”旁边坐着的伯将看着不满的施夷光道:“所以这不正说给你升官职么。” “什么官职?”施夷光听到官职却没有该有的兴奋,转身看向上头坐着的子期:“给我升司徒还是左史?” 施夷光看着上头的子期说道,要是司徒她就笑呵呵。左史嘛…施夷光面无表情。 子期听得伸手一抹头,脸色有些尴尬,看向底下坐在施夷光对面的伯将。 伯将答的就流畅多了,他用眼角睨了一眼施夷光:“左史怎么了?好歹也是行军中的上级谋士,比你这右领的官儿大了不止一两级。” 施夷光听着,温润的勾了勾唇角,笑容不达眼底:“既然伯将觉得文史谋士的官儿那么好,应该请封个三闾大夫的。这也比你这个将军位置高了不少。” “是吧司马大人。”施夷光转头看着司马子期,淡然浅笑着说道。 子期听得咳了咳,虽说施夷光官位不大,可好歹也是他亲自求人来的,总不能对人过于严厉。 于是想了想,看着施夷光道:“伯将他们在边塞摸清了。不过这地道却不只是通向胡国的。” 施夷光听到子期谈起了正事,面上的似笑非笑收了起来,也跟着严肃了,认真的听了起来。 “地道还望东北方向延伸出去了。除了胡国之外,还通向东北方的顿国。”子期说道。 施夷光听得抬头看着他有些不解:“顿国和胡国不过是边界苟生的小国,为何会有胆子在楚国地底下挖道道?” 就算挖通了楚国的地下,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攻进来的。 子期闻言,跟伯将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回答施夷光这个问题。 “关于这个,往后有机会再说。”子期又道:“现如今的情况,是我国可能要发兵攻打胡顿其中一国了。” 施夷光听着,子期的话音落下。她开口接道:“是顿国罢?” 子期闻言,看着端正的坐在草团上的施夷光,不知道他怎么想到的。但是知晓他的聪慧,也就点了点头:“右领智谋,我向王上递请的就是顿国。” 施夷光只听着,没有开口回应。就坐在那儿静静听着,也看不出来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子期说完,屋子里安静了下。 “现在的意思就是,司马或者我来带兵,但不管是谁带兵,右领需要为左史来随军。”伯将说道。 施夷光听着伯将的话,低着头点了点,似乎认同伯将的话。 而后又抬头看向子期:“要我随军的命令我自然会服从,但我一个武将,既然随军就该有带军的武将职位,作为左右副将亦是可以为主将出谋划策的,为何要一个只能看不能做的左史呢?” 出任务她不是不愿意,毕竟她在军队正儿八经的功勋都是打出来的。但她一个好端端的军中将士,随军就做一个帐篷一搭见不到面的谋士,她又不是朝廷派来的监军。说得在不好听点儿,这谋士就类似带军将军的门客一般,只为将军出谋划策,就算胜了奖赏也是给带兵的将军,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为什么要做这么不讨好的职位。 子期听着施夷光的话,摇了摇头:“我跟伯将的意思一样,你资历太浅,直接任为副将的话怕不服众。” “哪个不服让他来找我。”施夷光端正着身子说的淡漠。明明语气挑衅自大极了,看样子又似乎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再者,我毕竟是弓箭营的右领,若随军而去,作为武军是天经地义的事。”施夷光对子期说道。 子期没有立即拒绝,他只是抬头看向伯将。伯将跟子期对视一眼,而后转头看向施夷光:“若你为副将,你可能对主将命令绝对听从?” 是伯将提出让施夷光做左史的,因为他最大的担忧就是秉文这小子性子太野,降服不住。就像之前让他跟着纪里做任务,听纪里的话,结果呢,全让纪里听她的!若是去行军打仗这般做可就失了规矩。 伯将看着施夷光,若为将领也不是不可能,但第一个要遵守的,便是对他的命令绝对遵从。 施夷光闻言,端放在髀间的手指捏起。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的看向伯将勾了勾唇:“伯将说的是。我作为下属,行军之时自然该对上级言听计从。不忘军规。”施夷光说着,手里的指腹轻轻搓着。 伯将听着施夷光认真说出的话,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就转头看向了子期:“莫不然,就先拟定他一个右副?”伯将说着话,似乎就忘了上一刻施夷光还驳回了子期跟他的任命。 子期没有立即应,只看着施夷光若有所思。 “倒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是章儿和申哥格外看重的贤才,就这么派去了战场,正要有个不测我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子期看着施夷光说道。 当时为了秉文他是求了大王的,还被王子章反对了很久。皆是为了维护秉文。左史还好,官职高且安全,在后方就能安稳的完成自己的职责。 第263章 改箭 副将的话,带的军队一旦被任命,就是首当其冲的前锋。 “若秉文是贪生怕死之人,当初就不会求了大王跟着大人来着军营之中。”施夷光看着端正秉直的道:“再者,我既为将士,怎么还能有安稳享康的想法?军中向来以功勋说话,富贵也是险中求得的。若为副将,秉文甘为前锋,身先士卒。” 子期听着施夷光慷慨的陈词,还没表态,对面的伯将便坐不住了。 “我觉得秉文他可以试一试的。反正身手也顶顶好,脑子也转的快。”伯将冲子期说道。 听着伯将的举荐,子期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反正顿国这次大王多半任命你为主将。左右副将的话,”子期看了看帐篷中的人,“我先拟定一个右副将递上去罢。其他的就等大王的诰书下来往后再做商议。” 敲定之后,众人又在帐篷中商议了一翻。待到初步商议定下之后,子期便准备遣退众人。 “你们可还有其他事要商议的?没有就都退下罢。”子期是说道。 伯将低身行礼,然后带着身后的纪里和两个心腹随将出了去。 帐篷中便只剩下了施夷光和熊朝。 “你们还有什么事儿?”子期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开口问道。 施夷光转头看了熊朝一眼,熊朝也看向施夷光,目光一触及又偏过了头,看向子期:“让秉文先说罢。” 子期看向秉文。 “我要向大人请求弓箭营的箭支改造的事儿。”施夷光说的也是毫不含糊,开门见山。 “箭支改造?”子期想问好好的改什么,忽而想起以前祭地的时候,她那碎玉的直飞的箭支。当日问她箭支的做法她不讲,这会儿听到施夷光提及,子期略一停顿便想到了。 施夷光“嗯”了一声,而后拿起身边的一只箭:“之前冬狩,我带领弓箭营的人入林狩猎之时,遇到了封豨。” 话音落下,帐篷中的几人皆是一惊。这个时节遇到封豨可稀罕,再者封豨是猛兽,攻击力可不亚于狮虎。 “你可有受伤?”熊朝看向施夷光,急急的接话问道。 在子期看来,秉文毕竟当过熊朝的先生,这么一问也是人之常情。施夷光却是转头看了眼熊朝。 “劳烦公子担心,一切尚安。”施夷光淡淡的说着,而后回头看向子期,继续道:“用箭射,不说入肉。便是皮毛都扎不了。射上去都能弹下来。” 说着,没有随将的施夷光亲自起身。走到子期面前,将手里的箭递上去。 子期接过施夷光的箭。弓箭亦是军营兵器之一,对于兵器的改造和加良,每一个官员都是重视的。 “这是我们弓箭营的弓。”子期看了看弓箭,便说道。 他是司马,对于楚国军营的各类武器自然是了如指掌。 “对,这便是我们弓箭营的弓箭,大人觉得如何?”施夷光问道。 子期拿起箭支,细细的看了看,然后抬头看向施夷光道:“其实楚国弓箭一开始只是竹箭,是有一回我在楚国郢都游荡时,看到街巷掉落了一直箭支。这箭支竟是淬了金尖的。杀伤力大于普通的箭支,故而我效仿了。” 施夷光听着子期的话,想也不想便知道他见到的必然是之前陈音遗落的某支箭。 子期顿了顿,又道:“不过后来我命弓箭淬的箭,比起我箭的那支总是少了些锋利。见了你射出的箭,才发现跟我捡的那支相差无几。” “弓箭营的箭支,跟我那支本就不同。”施夷光说道。 “那是你做的箭么?”子期看着施夷光,又问起了以往问过一次却没有得到答复的疑惑。 施夷光摇了摇头:“我所用的箭支,是我一个挚友所赠。” 她斟酌了下语言,又缓缓开口道:“不过,他是一个隐士,不追求高官俸禄也不希望被人打扰,故而他的名讳就请大人恕秉文不能告知了。” 听及此,本来眼中有些激动的子期又缓了下去。 “这倒是可惜了。”他轻声喃喃说道。 施夷光却像是没听见,没有置喙,径直说着自己的话:“今天我请求大人的事,便是改这箭支。大人请看,” 施夷光说着,射手比了比子期手里拿着的箭尖:“这是箭营所造的箭,箭尖以金锡而造,五分其金而锡居一,此可当吏民农事斧斤之剂。” “普通的到剑戈戟,常常配比为四分其金而锡居一。”施夷光说着,指向旁边随将身上带着的佩剑。 “大人以为,两者相比,何以甚利?”施夷光看向子期问道。 子期看了看手里的箭支,又偏头看了看随将身上配着的剑。 “这两者攻势不同,一个为刺砍,以执剑人之力来决定杀力。而另一个为射,以弓的弹射力及拉弓弧度决定杀伤力。怎比?”子期看着施夷光道。 “那就比人力与弓箭的弹射力哪个大?”子期话音一落,施夷光便问道。 “自然是弓箭弹射力。”子期想也不想便回到。 人力再大也没法将剑丢那么远且还带着伤力。 听到子期说完,施夷光从旁边带着的竹筒之中抽出另一支箭支,指着上头的箭尖道:“此为我的箭支,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 “请问大人,这箭支和你手上的箭支,两者相比,又何甚利?” “这自然是你的箭更利了。”子期说着,放下手里的箭,伸手拿过施夷光手里的箭支看了起来。当时他招秉文入麾下,有一部分原因便是看中了他的这个箭支。杀伤力巨大的箭支。 若是能为楚军所用,楚军便能扩充弓箭营,成为一个主力军。那军队的军事力量也会因为提高。 “这便是金与锡配比对于武器利韧程度的影响。”施夷光拿起两只箭支,道:“一般来讲,金越多而锡越少的,不易断裂,性坚韧。但锋利程度却是大大折扣的。反之,若是金越少而锡越多,则利刃锋锐便与刺杀,不过因为硬度的缘故,易断裂。” 第264章 配比 “不过箭支有竹木所做的心,却是不怕断裂的。甚至我们还可以也斧斤之剂来造剑身,而淬箭尖另外的剂量配比。” 子期也是军事家,施夷光一点就通了。他恍然的睁大眼睛瞧着桌案上放着的两只箭支,仔仔细细的听着施夷光的话。待施夷光说完,又不禁的开口接道:“;五分其金而锡居一,先生谓之斧斤之剂;四分其金而锡居一,先生谓之戈戟之剂;三分其金而锡居一,先生谓之大刃之剂量。所以先生的意思,是箭身以斧斤之剂,而箭尖以大刃之剂?” 子期越说眼睛越凉,他们从来都是估摸着来做的,也没有想过配比什么的。也未曾去细究过这些,此时听到秉文的话,简直是振聋发聩! 若配比真如秉文所说,又何止箭尖上可以施行改革呢? “那戈戟刀剑也可以试试呢。”子期盯着桌案上的两支箭,突然而来的幸福让他有些恍惚。 施夷光跪坐在子期的身边,自然听到他嘴中喃喃的话语了。挑眉看了看还沉浸在自己思维中的子期。 “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剂;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剂;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剂;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剂;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剂;金锡半,谓之鉴燧之剂。”她缓缓开口说道。(注1) 对于子期这种在中国军事上建树颇多且领悟力极好一点就通的人,施夷光不介意多教他点儿跨时代的才能。 子期听着施夷光的话,转头看着施夷光的眼睛里都冒起了星星。 “先生觉得,以斧斤之剂造箭身,以鉴燧之剂淬箭镞,如何?” 施夷光看着认真说这话的子期,摇了摇头:“凡事有度,过之则不及。鉴燧之剂听似更锋利,但实则不然。因为硬度不够,反而并没有多少杀伤力。” “那先生的意思是?”子期看着面前的施夷光,称呼不自觉的变成了宫中对她的敬称。 “先试试,以斧斤之剂做其身,以杀矢之剂做其镞尖。”施夷光道:“如此,我想再遇到那封豨,我一箭就能射爆它的黑肚皮。” 子期因为突然转开话题的愣了愣,而后大笑了起来:“以往看着秉文先生皆是不苟言笑举止端正的,不想偶尔也是诙谐之人呢。” 施夷光跟着子期笑了笑,没应声。只伸手拿起桌案上的弓箭,道:“既如此,那弓箭的事就麻烦了大人了。属下告退。” 子期笑盈盈的点着头:“先生去罢,连日的操练劳苦了先生,今儿休憩休憩好了。” “不敢言劳苦。”施夷光说着,收起箭对着子期做了礼,往后退去。 “熊中骑,有何事?” 子期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施夷光忽视着看向自己的熊朝的目光,目不斜视的向着帐篷外走去。 “秉右领请留步。” 施夷光还没有走到帐篷门口,就被熊朝的声音给叫住了。 她转头看向熊朝,客气而疏离的道:“熊中骑有何事?” 熊朝看了她一眼,而后回头看向子期,冲着子期一礼,道:“朝知先生聪慧有大才,想跟着先生左右,耳濡目染以学习。” 这是在求她的随将。施夷光看着熊朝。 楚王的诰书下来,若正式任命她为攻打顿国战役的副将,除了之前子期定的端叔羽外,必定要设随将于左右。 子期听着熊朝的话,想了想。虽然秉文出身并不高,但是的确又大才。无论是治国还是军事,想来都不是泛泛之辈。熊朝是他的亲侄儿,子期自然也是希望他有一个好老师,能教好他的。 于是便要点头。 “这使不得。”施夷光在子期点头前,开口说道。 一听到施夷光的话,子期跟熊朝立马转头看向施夷光,没有开口反驳,只不解的看着她。 施夷光转头没有看熊朝,直接对着子期道:“秉文粗鄙,得幸大王和司马赏识,如今才入军不过大半载已官至右领,若出兵顿国,” 施夷光说着,顿了顿,转头看了眼熊朝:“一是军事实践经验不足,无以能力带上朝公子。二亦是军事实践经验不足,虽胸中有鸿鹄,但从来都是纸上谈兵。故而希望有一个随将是有丰富军地从事经验的。也好在我奉命带军之际多加提点。” 以施夷光的的地位,只能有两个随将。若是上了战场,身边就得三个。 “若你任命为副将,身边不是有三个副将么。如今除了端家那小子,还有两个,加一个熊中骑,都还有一个名额。到时候我正好给你挑一个经验丰富的。” “回大人的话,三个随将之中,一个端随将是早已跟着我的,还有一个是期望司马大人挑的经验丰富之人,剩下一个,其实…秉文心中已有人选。” 子期听得惊了惊:“哦,先生自己心里头已经有了人选” 不消说将任命的官员,就是已经任命了的,这个位置上还没有听过自己挑随将的。都是上级升任。 若是放在平常人身上,子期必然是不悦的。但若放在秉文身上,对于秉文尊敬有加的子期倒是没什么意见。若是他自己中意的,想来必然不必他挑的差。于是看着施夷光疑惑的问道:“不知秉文先生挑的是哪位?” “是我麾下的一位弓箭营伍长百里瑾。”施夷光在拒绝的时候脑子里就想好了人名。 她身边的三个随将,一个端叔羽,一个能够教她的,最重要的是熟悉战场环境以至于能够带着她到处跑而不迷路的。还有一个,其实一开始她也没想好是谁。不过不管是谁,定然不是熊朝。 自从发现了熊朝些许旖旎的心思,施夷光就告诉自己要离他远一些。 少惹事才能安稳的过日子…… 百里瑾的话,虽是她随口说的。但是为人忠直服从命令,且心思严谨,洞察力敏锐。跟她搭档了也有许多次,两人之间倒是默契的根本不用磨合。 第265章 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 “百里瑾?”子期有些疑惑的看着施夷光问道。像军队伍长这种最下层的小官他作为司马没有听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于是施夷光解释道:“是弓箭营的一名伍长,因为人老练且心思敏锐,所以我调到了身边经常一起搭档。这期间我们之间也磨出了默契。出军时,若他在我身边做随将,那倒是省了许多心。” 子期听着施夷光说完,点了点头,亦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他们这些上过战场的老将军都知道一个默契而精明的随将对自己行军路途的影响有多大。 可是朝儿呢? 子期抬头,看着旁边一直听着两人说话还未曾开腔的熊朝。 “熊中骑若真是想做我左右随将,等我有了足够的战场经验,待有能力胜任且升任一军将帅或之上职位时,若彼时熊中骑不弃,第四个随将我便来求司马任你。”施夷光在子期看向熊朝但还没有开口之前,开口说道。 子期听及此,还想规劝两句的心思便放下了。 行军之时任命的副将,不过是裨将军。要想升任到将军,只需要有足够的战功便容易了。以秉文的本事,子期倒是不担心他升任将军的时间跟常人一般要个十年八年的。 于是点了点头。 “行,那就按照秉右领的意思来办吧。”子期说道。 “然,属下告退。”施夷光秉手做礼,退了出去。施夷光看着上头坐着的子期,也不管旁边转头看着自己的熊朝。低着头便退了出去。 她作为一个庶民,就算是被楚昭王提为了士子,算是楚国贵族了。但跟着令尹家这个王室贵族差的也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施夷光相信,若自己升任到了将军、大将军或者上将军这种统帅一军又非特定职位,甚至更高的时候,以熊朝的背景,绝对已经提任到了裨将军这一职位之上。 毕竟楚国的贵族,尤其是王室贵族,生而便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和大王。像熊朝这样身份的人,也必定是为了下一任楚君培养的军中司马高将。 到时候难不成熊朝还能放弃自己的高职来做她的随将? 上头的子期看着走出去的施夷光,又转头看向旁边的熊朝:“熊中骑可还有其他的事?” “无事了,属下告退。”熊朝垂着头向着司马子期亦是拱手告退。 子期点了点头,收回看着熊朝退出去的脚步,低头继续拿起了屉子中放着的布帛,继续看了起来。 施夷光走出了子期的帐篷,便向着自己的弓箭营走去。将才子期放她一天假,可也没什么好休憩的。不如再去弓箭营练练箭。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弩箭。但是因为经济发展和环境限制,配比太低了。她想改造,但是材料这些又无从下手。 施夷光正想着,突然身后想起了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你就这么讨厌我?” 施夷光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身后没有表情看着自己的熊朝。 “熊中骑何出此言?”施夷光转头官方的问道。脸上亦是没有多余的表情。 “是不是难道你心里头不清楚?”熊朝看着施夷光,面色板着,大概是来军中历练也有一段时间的缘故,加之又是楚国最尊荣的一脉贵族。冷着脸的时候,那种隐隐的气势还是带着端叔羽这种常人没有的冷冽。 施夷光看着板着脸的熊朝,忽而觉得有些熟悉。当真是兄弟。甩脸子都甩的这么像。不过熊章甩她脸子还是有持仗的,熊朝又依着什么来甩她脸子? “我很清楚啊,就是不想离你近。不过是怕挑明了伤你罢,你偏要问出来。”施夷光看着熊朝,脸上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开心或者恼怒,一点儿都没有。却是让熊朝更加气闷了。 “还有事儿吗?没事儿就不奉陪了。”施夷光淡淡的看了眼熊朝,也没等他回话,就转头回身拿着自己手里的箭径直向着前头继续走去。 身后的熊朝忽而加快了脚步。 施夷光感觉身后一阵风,头也不回身子便一侧,躲过了熊朝妄图来抓自己手的手掌。回身抬起空着的左手就是一劈,身子往旁边一挪,脚下抵着熊朝的膝盖窝子一踹,熊朝将出的手,还没来及出招式,整个人就跪着软了下去。 施夷光一直没有动过的右手一转,将手中的箭镞尖儿对着熊朝的脖子一点,道:“下次想要动手的时候,先了解自己跟对方的差距。” 她的语气中带着不屑,让熊朝心中沉下。因为从小家中六艺便有出类拔萃的先生来教授。骑射和更是由父亲身边得力的将军来教导。他在同龄贵族子弟中身手也是数一数二的。来了军营之中,虽然实战经验没有他们足,但身手却是比这些庶民兵士和底层贵族将官高的多。 而将才,他才出手,便被面前人动都不动就不费吹灰之力给降住了。 熊朝突然有些信了端叔羽经常在外人面前吹嘘他老大秉文的话语。 施夷光看着被自己一脚踹着软倒在地上的熊朝,见他沉默着一句话都没有说。收起了箭正准备走,余光便看到了不远处帐篷的转角处看着自己这边的人影。 胜将什么时候来的? 施夷光敛着眉眼,正准备转身离开的脚步停下。收回的箭尖转了转,低头看着熊朝,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熊朝抬头,带着惊讶的看着施夷光。 这是在教导他? 施夷光没有理会跌坐在地上的熊朝的表情,只淡淡的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一场带着不屑的打架,顿时变成了上级将官对于下级的教导。 右领高了中骑好几级呢。 施夷光背着手缓缓走远。虽然是熊朝的亲堂哥,但也不至于这点儿小事儿给他另寻难堪罢?不过她将才临时化解了尴尬,应该看不出来罢? 毕竟听人说是跟熊章关系最亲近的哥哥,施夷光叹了口气。希望他心中亲近之人对自己不要有偏见。 第266章 施夷光走进自己的帐篷,便看到了站在自己帐篷门口的纪里。 “纪车正?”施夷光看着站在自己门口的纪里,有些诧异:“有何事?”她偏着头看着纪里,一边伸手撩开帘子,一边转头看着纪里问道。 纪里看着施夷光,没有回答,只跟着她进了帐篷。 端叔羽躺在帐篷里头的床上,换着将才操练被汗湿的衣裳。 自从冬狩回来之后,施夷光就加大了端叔羽的操练和管控。毕竟是自己身边的随将,总不能太草包。 端叔羽背对着帐篷,一把从头脱下了自己的棉布衣裳,连系着的扣子都没有解开。 听到身后的响动,他转头看去。光着膀子哆嗦着拿起床上备好的衣裳,目光从施夷光身上溜到她身后的纪里身上:“哟,纪车正怎么来了?” 这帐篷里头,是施夷光等人第一天来的时候子期安排的,除了她和端叔羽,还有半儿和熊朝,以及两个弓箭营的人。一个上射,一个百里瑾。 纪里看着端叔羽光着的膀子和他前头两个毫不遮掩的小红点点,微微皱了皱眉,看向面前的施夷光。 目光看到淡定自若的走到自己床板上坐下的施夷光。 施夷光走到床板边坐下,看着瞅着端叔羽脱衣服穿衣服的纪里。伸出手拍了拍旁边的床板:“车正,这里坐。” 纪里看向施夷光,抬脚走上去,便坐在了施夷光将才拍着的地方,紧挨着她。 若是往常,纪里必然理也不会理她的轻浮。这会儿却是一点儿没有犹豫的靠近了施夷光。向来规矩的纪里突然的靠近,反而让从来都以无赖轻浮自居的施夷光有些怂了。 她尻子赶紧往旁边挪了半寸,转头看着纪里道:“纪车正来这里到底是有个什么事儿?” 纪里没有说话,只抬着头目光扫过施夷光的帐篷里头。 一旁的端叔羽穿好了衣裳,作为随将站在了施夷光身边。 “你先下去。”纪里开口道。 屋子里头的施夷光和端叔羽都有些奇怪。两人转头对视了一眼,皆是看到对方眼里的疑惑。 纪里说着,收回扫视着帐篷的目光看向了端叔羽。 这会儿端叔羽才明白过来这是在跟他讲话,于是转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看着纪里,点了点头。端叔羽低身退出了帐篷。 帐篷里安静起来。施夷光转头看着纪里,也不说话。 “今儿还学骑术么?”纪里转头,看着施夷光正经的问道。 施夷光被纪里这突然的一问有些转不过弯。学骑术? 从去边境疆城处执行任务后,因施夷光先回了来。大把的时间里头没有纪里教习骑术,于是便自己摸索着学会了大半。等纪里再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准备去找他再学了。 “这倒不用了。边境操练日益趋重,我如今身为弓箭营将官大约是没有时间跟着纪车正安心的学骑术了。”施夷光回道。声音因着常日喝灰酒的缘故有些嘶哑。 纪里听着施夷光的话,转头看着她,想了想。 “你搬到我帐篷里去罢?”纪里说的有些慢。 “为什么?”施夷光看着纪里。 “这里人多又杂,我的帐篷里就两个人。”纪里说着,有些犹豫:“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说着说着纪里有些奇怪的咳了咳。而后他转头看着施夷光,话语有些断断续续,带着犹豫,道:“我知道你是女儿身……不过,我不会讲出去的。只是…我对你做了那么多逾越的事,若是你不弃,”纪里说着顿了顿,抬头看向施夷光:“可搬到我帐篷之中,我会护着你。” 说是男扮女装,但那日纪里趴在房顶上看了的,那样子,那身段,根本不可能是男子。纪里忽然又想到了那日房中的情景。 脸上不由得红了起来。 明知是有违圣人训的大无礼,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纪里偏过头,手掌握成拳捂在嘴上又咳了咳。 施夷光听得尻子往旁边又挪了挪,看着纪里。脑中想着其他事儿。 隔了片刻,回道:“纪车正与我本就分属两军,操练和作息以及内容都不同,怎么能住在一处?” 纪里转头看向施夷光,施夷光已经起身了。 “不过骑术的话,倒是若我还有不懂的,你要是不嫌弃,我便会来请教的。”施夷光说着,拍了拍衣襟上面的灰。 “还有其他事儿没?弓箭营下晌的训练要开始了,我得去看着。”施夷光转头,看着纪里问道。 纪里也跟着起了身子,摇了摇头。 “那回头你有事儿直接来找我罢。”纪里站直了身子,开口说道。 施夷光点了点头。 帐篷里静了静,施夷光点头之后,没有说话。低着头似乎思虑着什么。 纪里也不说话,就抬着头看着旁边站着的她,等她继续说。 须臾后,施夷光抬起头,看向纪里,道:“这事儿还望纪车正替我守秘。” 生为女子,被他人知晓,自然不能再呆在军营了。 纪里点头:“好。” “多谢。”施夷光感激地看着纪里说道。 “那我便去弓箭营了。”施夷光说着,转头走出了帐篷外,带着候着的端叔羽,走向了弓箭营操练的地方。 日子就这样在暮冬的风雪之中一日日过了。那日施夷光和伯将以及司马等人密议的攻打顿国的檄文也下来了。因为司马子期的请书,施夷光被正式任命为此次战役主将身边裨将军。 此次楚国联络了顿国旁边的陈国,准备联手一起灭顿。怎么谈论的施夷光不知道。大概也是楚军或者楚令尹子西派出去的大夫跟陈国那边洽商了的。 施夷光只是军营中的裨将军,这些事儿也只能是拿到了檄文的时候,施夷光才知道的。檄文上定的带军大将军,大王在令尹子西的建议下,将伯将换成了司马。 故而这次施夷光也改成了跟着司马子期的裨将军。 战争的檄文已经发布,军中之人皆是知晓了来年的战争。于是施夷光带着的弓箭营之中也加大了操练的强度。 将开春不久,施夷光还在弓箭营带兵操练。一声声呼喝声从场上传开。 施夷光挺直着身子站在一旁监督着。她这个右领,其实并不用亲自监督,但因为每日自己的骑射之艺练完还有大把的世间,加上战事紧迫,她总是喜欢亲自来弓箭营督守。 “抬弓着力点往前些。”施夷光来回缓着的步子停了停,对着站在面前抬弓的弓箭手抬了抬他手里的弓。开口说道。因长期喝灰酒的缘故,施夷光的嗓子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清脆悦耳。而是难听的沙哑和粗犷。 比普通的男子似乎更粗些许。 第267章他来了 弓箭手听到施夷光的话,立马站直了身子对着将官肃然起敬,跟着她说的抬起了手臂。而后继续操练。 施夷光看着面前纠正过来的动作,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向着旁边走去。 这边还在操练,校场外的有司马身边的随将大步跑了过来。 那随将径直跑到了校场里头监督着的施夷光身边,对着施夷光抱拳一礼:“秉将,司马大人有请!” 施夷光升为了裨将军,虽然只是主将的副手,但好歹也有了将领的职位,于是从楚王的任命书下来后,军中等级低于她的,便都称一声秉将军。 较真起来,这声称呼还是有些名不其实的。 施夷光看向那随将:“司马大人这会儿找我去作何?” “属下不知。”那随将低着头回道。 现在是弓箭营操练最紧凑也最劳累的时分,什么事儿得唤她过去?莫不是讨伐顿国的行程日期都定了? “带我过去。”施夷光想至此,于是转身便向着旁边的随将吩咐道。而后带着自己身边的端叔羽和百里瑾跟着那随将向着子期的帐篷而去。 已经开春的日子还有些冷,料峭春寒。 这时军中大多都只穿了一件薄棉。施夷光也不例外。只穿了一件薄棉衣。 军中条件艰苦,冬日尤其。更没有谁会去讲究吃穿,饿不死冻不死就该满足了。施夷光身上穿了太久的衣裳没有换过,上头布满了污垢和泥块。已经脏的看不清衣裳本来的色泽和模样。 就这样跟着随将到了子期的帐篷外。 守在门口的兵士进去禀报,而后便出来带着施夷光进了帐篷。 施夷光进了帐篷,垂着头径直走到帐篷中央,对着子期便恭敬的行礼:“末将秉文,参加司马大人。” 施夷光对着上方的子期垂着额头,头上因为许久没有洗过的头发结成了一缕缕的,被她一股脑儿塞在后脑勺的布包之中,倒是看不出来。只是初春的风太大,又吹得有些凌乱了。 “起来罢。”上头子期的声音传来,对着施夷光。 施夷光一边起身,一边听着子期的声音。 “今儿找你来倒不是我有事儿,而是有人找你这个同志有事儿。”司马子期笑着对下方的施夷光说道。 施夷光抬头,抬头看向司马子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的侧位上坐着的人,整个人一呆。 侧位上的人已经站了起来,向着施夷光的拱手行礼,语气清冷的道:“学生章,拜见先生。” 施夷光身子赶紧往后退开了半步,正对着面前的熊章亦是并着双手低身行礼:“秉文参见大王子。” 淡淡的声音带着嘶哑,听不出里头的情绪。熊章抬了抬眉眼,看向对面低垂着头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施夷光,偏过了头。 “既然秉文先生来了,那我就先跟他一道儿叙叙了。”熊章偏头,看着上头的司马子期开口说道。 子期点头,笑着摆了摆手:“去罢。难得来一次,待会儿不要忘了去找你胜哥。他一直念叨着你呢。” “然。”熊章对着上方的司马子期拱手行礼。而后带着施夷光退了出去。 施夷光亦是向司马子期告了退,而后垂着头跟在熊章后面走出了帐篷。 出了帐篷之时,抬起手抚了抚额角凌乱又脏兮兮的头发,抬起头想要将脏乱的头发扎入头顶的布巾之中,正巧对上熊章转头看来的眼神。 施夷光面色淡淡的,收回头上正顺着头发的手,两缕将理好的头发又掉在了施夷光的额角。她看着熊章,没有开口。 “军中过得如何?”熊章目光从施夷光身上扫过,回过了头,语气跟他的面上一般淡淡的。 施夷光想说,不怎样。所有军营里头都是这样的生活,起早贪黑累成狗,条件艰苦只求饿不死。 “尚好。”她跟在熊章身后,抬着头看着前方人的后脑勺,狠狠的白了一眼。嘴里淡淡的回道。 她来这么久,子期在军营和楚宫来回不知多少次,他都没有跟她联系过。一丝也没有。若说是为了避讳什么,也不至于一点儿关心都没有过。 毕竟她也算是在宫中教导过他的半个先生,信件不必,却让子期在口头上带一两个问候或者关切是在正常不过的。 可是熊章从来没有。似乎从她离开郢都之后,两人就各奔了东西。 施夷光看着前方人的后脑勺,也头上一丝不苟干净整洁的被白玉笄束着的黑发。 “下月初我便要去西南那边带兵了。”熊章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施夷光,目光落在她头上的似乎理不顺的一头乱发上,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忽而皱起了眉:“你洗过身子和头么?” 怎么说也来着许久了,怎么可能没洗过? 施夷光抬头,便看向了熊章奇怪的眼神之中。 这是嫌弃她脏? “没有。”施夷光看着他,回答的干净利落。说着,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胳肢窝:“大半年没洗过澡,味道还是有点儿的?” 说着,施夷光凑上前一步,大张着咯吱窝对着熊章:“要不你闻闻?” 熊章看着施夷光突然凑上来的模样,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偏过头避开施夷光的咯吱窝,握着拳头捂住嘴角憋着笑回过了头。 施夷光本以为熊章是嫌弃她身上脏乱,本来还想说些话刺一刺他的,突然就看到了他的笑。 熊章很少笑,即使在她面前也很少笑,总是规矩有清冷的样子。但越是冰冷的人,真真的笑起来就越好看。 她看着熊章弯着眉眼带着笑意回过了头,脸色缓了缓。 “我还以为你嫌弃我脏呢。”施夷光说着,她目光从面前熊章华贵的缎面上扫过,拍了拍自己布满灰尘和泥垢的薄棉布衣。 春风吹得施夷光额角的头发搭住了眼。 “我哪儿敢嫌弃你呀。”熊章说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拍着自己衣襟的施夷光,伸出手理开搭在她眼前的乱发。看着她抬起来看着自己那双含着星辰的眼睛,咳了咳,又小声道:“比起身上脏,我倒是怕你常常洗身子。” 第268章 住处 女子都爱干净些,特别是贵族生活过的。没几个能忍受十天半月不净身。身上脏不脏熊章是真的不太在意,比起这个,他倒是更怕施夷光在这满是男子的军营中常常洗澡。 虽然她身手好,但军中都是些常年寂寞饥渴的军士,一个二个皆有些本事。 夜路走多了总要闯鬼。 所以他倒是宁愿施夷光一直不洗澡。 施夷光缓着的脸,看着熊章的样子,忍不住便笑了笑:“那倒是我越脏越能如你的愿了。”说着,施夷光收回了放在棉布衣裳上拍着泥垢的手。 两人说着话,不疾不徐的走着,便走近了施夷光的帐篷之中。 “你这是要去哪儿?”施夷光看着不远处自己的帐篷,开口问道。 “自然是去你住的地方看看。”熊章没有回头,目光也落在不远处施夷光的帐篷上。 施夷光收回看着远处自己院子的目光,又看向熊章绣着蟒蛇纹暗纹的缎衣,话音带着沙哑和粗犷,好似无意的随口道:“我来军中这么久,你从未给我递过丁点儿消息,竟还能找到我的住处?” “我才从齐国回来,从楚宫临行前一夜问叔父要来的军中分布图,将才你在场上操练的时候我去瞧了你住处的。”熊章回道。 施夷光听着这话,有些无奈。通常男子听到女子这般说,一定会辩解一下,至少说明自己也是无时无刻关心着,只是没有付诸实际之类的。甚至说虽然没有来信,但其实一直关注着你。这一来就能找到你的帐篷便是证据。 熊章倒好。一点儿不辩解。直接就默认了他没有给她递消息是自己很忙。连知道你的住处也是将才来的时候看的。 “你从齐国回来,那边的情景如何?”施夷光脑子里头的小女儿心思自认为是上不得台面的。也就只是脑子里头转了转,听到熊章的话也就告诉自己不要太在意了。于是转开了话题问道。 这一开口,施夷光倒是愣了愣。她突然想起了,熊章这一趟去齐国是干嘛的。 楚国和齐国以及秦国正商议着联姻的事儿,这是她在楚宫的时候,熊章给她说的。 “齐楚联姻的事儿决定了么?”一瞬之间,她又恢复了神色,似乎只在问一件很平常的事儿。 熊章转头看了施夷光一眼,看着她平常无二的神色,回道:“齐国那边不简单。齐楚联姻的事儿可能要搁置了。”说着,熊章又回头看向施夷光,眼睛冲着她微微弯了弯。 “这下可安心了?” 施夷光抬头,便看向熊章弯弯的眼睛里头,说了平日里越是冰冷的性子笑起来越好看,施夷光是真的这么想。谁让她是一个很容易被美色诱惑的人呢?于是也不由得跟着熊章弯起了眉眼。 “可是搁置了又不代表就不谈了,我看往后再谈齐楚联姻你又如何?”施夷光看着熊章,开口道。 “我不是有你了么。”熊章回的倒是丝毫不犹豫,他回过头,带着施夷光缓缓的向着帐篷走着。身边的随从圉公阳和施夷光的随将百里瑾都跟在两人后面一丈左右的位置。跟得上,又不至于听到两人谈话内容。 “靠我?”施夷光听着熊章正儿八经的话,有些无奈的笑了:“靠我那就完了。” 熊章没有回头,听着施夷光的话,只道:“我听叔父说了,你改造楚军兵器的事儿。”说着,停了停,又道:“你总是令人意外。” “我不过是说了改造箭镞,是司马大人自己领悟力高,才得以在全军兵器之中推广研发。”施夷光跟在熊章后头回道。 春秋之前,中国古代兵器以青铜器为主。春秋到战国之间的过渡,也是的冷兵器的大力发展。 施夷光不知道她将钢铁合金的锻炼提到了这个时代,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违背历史。但其实她看着这些兵器,已经不是纯青铜冶炼的了。里面也有锡铁等合金的运用和融合。 用是在用了,不过还没有人去深入研究其中成分。而她也不过是将这个时代的人已经开始运用的东西,更加挑明了关系和配比罢? 这样想来,倒是算不得违背历史。毕竟这些事儿是她答应过天吴的。 两人已经走到了施夷光所住的帐篷口。熊章停住脚步,施夷光上前,掀开帐篷的帘子,先一步走了进去。 一走进帐篷内,熊章的脸色就有些不好了。 他目光扫过屋内连在一起的六张床板。 “哪六个人住着?”他开口问道,语气是惯常的冰冷。也不知是在问施夷光,还是在问施夷光身后的百里瑾。 百里瑾看向施夷光,还在犹豫要不要回话,施夷光已经开了口。 “除了我和公孙朝,还有端家公子和半儿,已经弓箭营两个军士。” 熊章听完施夷光的话,没有回声,目光落向中间一个整洁的床板上,上头叠着床单没有一点儿褶皱,有些脏的棉被被叠成了四四方方的像是一块儿城墙砖。 他走到那张床板边,做了下来,而后看向旁边挨着的两个床板,道:“这两个是谁?” “我的随将百里瑾和半儿。”施夷光亦是走上前,坐到了熊章身边,还不待熊章开口问,便对着帐篷里站着的百里瑾抬了抬下巴。 “便是他了。” 熊章跟着施夷光的目光看去,看到百里瑾拘谨又恭敬老实的模样,倒是放下了心。 而后他抬起手,冲着帐篷里头的圉公阳和百里瑾摆了摆手:“都下去罢,我跟秉将军有事商洽。” 圉公阳低垂着头,二话不说便往外退了出去。 百里瑾转头,看向施夷光。施夷光冲着他点了点头:“你直接去校场看着他们操练,我随后就到。” “诺。”百里瑾拱手,亦是跟着退了出去。 帐篷里头只剩下施夷光和熊章。 外头的春风吹得帐篷呼呼响,装着沙子的沉重帐帘时不时被吹起了帘角,漏出外头站着的圉公阳的短靴子。 第269章 帐篷里安静了下来。 “回头我让叔父给你安排一个独立的帐篷。”熊章坐在施夷光的床板上,开口说道。 “我现在的身份没有资格住独立帐篷的。”施夷光也不在意,听到熊章的话便转头看着他开口回道。 熊章听着,面色没有变,只摇了摇头:“你不能在这么杂乱的地方住。” 施夷光听着,脸色缓和:“太脏乱了么?没事儿,军营之中都这样。我也习惯了。” 熊章还是摇了摇头。而后转头,看向施夷光:“若有一日,你入了楚宫。一个在军营之中跟男子同睡过的女子,朝堂之上会万般为难你的。” 施夷光听得,回过了头,轻轻的咬了咬唇皮,思虑着。 “可我不是有你么?”施夷光抬头,松开咬着的有些干裂的唇皮,看着熊章回道。 她知道熊章的担忧。不想让她往后为难。 可正如熊章说军营中有她一般,朝堂上的事,不也是还有他么。她可以在军中给他拼回威望和军权。对于施夷光来讲,比起军中的这些事儿,关于这些住或者生活的小事儿,也就不足为道了。 再者,就跟她讲的一般,朝堂之上不是还有熊章么。 熊章听着,想了想,思虑了会儿,也没再说什么。只起身看向施夷光:“我要去白公胜将那边,你跟我一道么?” 施夷光也跟着起身,而后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这会儿去校场操练的。” 熊朝点了点头,转身向着帐篷帘子走去。 施夷光站在后头,看着走出去的熊朝。脑子里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大步跨向帐篷帘子,一把挥开帘子走向外头。 “你等等。”施夷光对着面前没走多远的熊章开口道。 熊章听到声音,而后转过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走上前,看向熊章。熊章身边的圉公阳自觉的推开了三步。 “齐楚的联姻暂时搁浅的话,齐姬回国了吗?”她走到熊章面前,看着熊章,开口问道。其实她心里头是告诉自己不要去问这事儿的。毕竟熊章已经表态齐楚联姻会暂时搁浅,如此的话,关于齐姬的去处也无所谓了。 可施夷光还是忍不住追上来问了,问了这从看到熊章起第一眼就想问的。齐楚和秦楚的联姻,是她心里搁不下的。 不管熊章对她的态度如何,她却是知道这国家在熊章心中的分量。而两国联姻又偏偏不是仅扯儿女私情,也是联系到了国家利益的。 她不怀疑,熊章对她的情感和态度。可是她更明白熊章心中最重的是国家利益。 熊章看着施夷光,犹豫了一瞬,这才开口回道:“她还在楚宫。” “我听说齐国那边已经准备立二王子荼为储君了?”施夷光看着熊章,突然转过了话题问道。 熊章听着,不知施夷光何意。还是点了点头。 “晏婴已死,吕荼为储势在必得。吕阳生已经没了价值,还留在楚宫作何?”施夷光说着,只字不提姜许。 熊章看着施夷光,眼神有些深,面色如常,没有回话。 施夷光抬起手,理起额头垂着的发缕,低垂了下头又抬起看向熊章,勾着的唇角带着几分讥讽:“齐国这边搁浅了倒好,秦国那边的联姻也不知大王谈的如何了。” “秦国公姬跟宽王子定下来吗?”施夷光放下手,粗犷的语气淡淡的,看着熊章的面色带着似有似无的浅笑。 熊章看着施夷光,没有答。 施夷光不再言语,嘟起腮帮子呼了一口气,悠悠的叹着回了头。没有再看熊章,转身离去。 在施夷光的监督和要求下,配了新弓箭的弓箭营练得愈发勤了。 因为箭镞和箭身都改造过,插进布矢有时力大了直接就穿了。攻击力的加强也体现了箭镞的坚硬。加强的箭也更加耐用了,练着的箭也不怕损的快。节省了一大笔箭支的军费。 反正不用怕损耗箭了,于是弓箭营的训练力度更大了。 一日下来,下晌就该完了的操练,每日弓箭营倒是练到黄昏。 这两日秉将更是不知怎么回事,生生让他们一群人练到了摸黑。 又是一日,天色摸黑之后,端叔羽跟着百里瑾跟着施夷光用了饭回了营地。端叔羽身上脱得只剩了一件脏兮兮的里衣,汗还止不住的留下。 从冬狩回来之后,施夷光拘着他学这学那让他痛苦不已。跟着操练的力度也许大,常常被施夷光盯着丝毫不敢懈怠。 于是同行的三人之中,就他一个汗流浃背累的气喘吁吁。最里面的衣服已经脏成了黄灰色,连带着他几日下来留着的汗一块儿粘着,黏糊糊的全身发痒。 端叔羽一边抬手拉扯着身上的里衣,一边抬头看了看尚算好的擦黑天儿:“秉文,咱去河边洗个澡如何?” 他是施夷光的随将,要随施夷光左右而行。没有施夷光的命令,去哪儿都得报备。洗澡报备就太多余了,不如大家伙一起去洗。 施夷光听着端叔羽的话,没有回答。撩开了面前的帐篷帘子就走了进去。将走进去,目光便看到坐在自己床板上,趁着帐篷中的油灯看着半儿削箭的熊章。 圉公阳垂手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听到响动,半儿抬头看向走进来的人,见到施夷光,便放下了手中的削着的弓箭。 “王子怎么来了?”施夷光在帐篷中站定了身子,对着熊章礼了礼。这么多人看着,该遵守的尊卑礼仪施夷光自然会遵守。 端叔羽和百里瑾看到熊章也赶紧正了身子行礼。 熊章站直了身子对着施夷光行了一礼,轻声道:“先生。” 行完礼,端叔羽走到自己的床板上坐下,一边拖着上身的脏乱的里衣,一边道:“正好王子来了,要不咱们一块儿去洗澡?” 施夷光坐在一旁,亦是跟着脱了外套。外套是个薄棉,她操练了一下午虽不说汗流浃背,但也已经热的不行。 “一块儿洗澡?”熊章看着端叔羽,回过了头,目光顺过施夷光又看向端叔羽。 “端公子经常跟人一块儿洗澡么?” 将才端叔羽在帐篷外的话,他自然是听到了。 “那是自然的。”端叔羽将脱下来的里衣向着旁边的角落一丢:“我这一身腱子肉总要给人瞧瞧有多好。” 说着,端叔羽看向站在熊章旁边的施夷光,嘻嘻一笑:“别的不说,秉文先生身上肌肉可没我多。” “要不要一块儿去?”端叔羽目光转过看向坐在施夷光床板上的熊章,挤眉弄眼的开口道。 熊章看着端叔羽,偏过头看向他,面色缓和:“端公子常与秉文先生去洗澡么?” 第270章 介意 端叔羽看着问着自己话的熊章,摆了摆手:“倒是不常的。” 说着,端叔羽看了眼施夷光,哆嗦着身子拿起床上的干净衣裳。 熊章听着端叔羽的话,不常?一起洗过,只是不经常罢了么。 “要不要一道儿?”端叔羽站在门口,目光看向脱了外套的施夷光,又开口问道。 熊章没有说话,转头看向了施夷光。 纵使熊章面上一如既往的淡漠,但施夷光还是从那双眼睛里头捕捉到了被他隐藏很好的不悦。 施夷光有些尴尬的咳了咳,看向还站在帐篷里等着自己的端叔羽。 “走否?”他又问道。 施夷光顺手操起旁边的一个枕头砸向端叔羽:“走你娘的走!” 端叔羽身子低着躲过,看着突然就冲自己发火的施夷光,往外头走去时还不满的道:“上次还不是一起洗了,发什么火嘛。竟上手,莫名其妙!” 端叔羽嘀咕着向着外头走去,帐篷里头施夷光转头看向熊章。 熊章看着施夷光睡着的床板,伸手摸了摸。 施夷光抬手挥了挥,帐篷中的百里瑾和圉公阳等人纷纷退出了帐篷。 施夷光看着偏着头不看自己,只扶着床被的熊章,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这么薄的棉被,冬儿夜里睡觉冷吗?”熊章回过头,看向施夷光开口问道。 施夷光一恍然,似乎没有跟上熊章突然转变的思维。 “嗯,讲什么?” “我说,这么薄的棉被,冬儿夜里你可冷?”熊章又好脾气的开口问道。 施夷光摇头:“每日操练身子骨硬朗着,不冷的。” 熊章点了点头:“那我摸摸你的手。” 说罢,便伸出手,猝不及防的拉过施夷光的手执在手心里,低头瞧着那双因在边塞地过了冬而皲裂开的粗糙手掌。 “还好。”施夷光被熊章突然拉过去手,有些不好意思,看着他低头细细的摩挲着自己满是裂纹的干枯手背,窘迫的想要将手收回来。 熊章抓着她的手却突然用力,而后将她的手攥在手里拉向自己的心口,从薄薄的锦缎衣裳之中伸了进去。 熊章心口的暖意隔着中衣传到施夷光手掌,暖暖的。 “是我让你委屈了。”熊章看着施夷光,满眼的歉疚,抓着施夷光手掌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施夷光手背上皲裂的痕迹。 施夷光顿时觉得很暖,也觉得自己在这边所有的风吹日晒和摸爬滚打在熊章的这句话中变得欢快起来。 她任由熊章抓着自己的手,撇着嘴角也没有按住嘴角流出来的窃笑。 “你不介意我跟端叔羽一起洗身子的事儿?”施夷光抬头迎着熊章温情的目光,开口问道。 她的确跟端叔羽一起洗过澡,但端叔羽那话任那个知道她身份的人听了都免不得误解和芥蒂。 熊章没有回答,他想了想,看着施夷光反问道:“你介不介意我跟别的女的一起洗身子?” 施夷光一听熊章说完,脑子里就浮现了他跟别的女子在浴池里头嬉笑打闹互搓身子的场景,脸上一黑就将熊章握在心口的手抽了回来。 “当然不介意。”施夷光咬着牙齿说道,瞪了他一眼身子往后挪了挪,满身长刺不理他。 熊章看着别扭的施夷光,抬起尻子跟着靠了过去,又贴近了她,笑道:“那我告知你,其实一起洗身子是误会呢?” “什么误会要一起洗身子?”施夷光转头看向熊章。 “就是这个理儿。”熊章靠近施夷光突然说道:“不管如何,你跟别的人一起做这些事儿,我跟你一样是很介意的。不过我比你讲道理,真的是误会或者迫不得已的话,我不会去深究,但不代表我心中没有芥蒂。” “所以往后,你能不能不要跟除我之外的男子一道儿洗身子了?”熊章看着施夷光,认真的说道。 这一堆话,无疑是对施夷光的肯定,肯定她不会背叛他。按理说,这个时代的女子听了这些话该当是感动至极的。 可是不知为何,施夷光心中竟浮不起一丝波浪。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跟他一道洗么?”施夷光偏着头,面色奇怪的看向熊章。自己女人,跟别的男人一块儿洗澡这件事儿,就这么宽容的不闻不问? 熊章看着施夷光,摇了摇头:“我信你。” 施夷光听得眉毛一缩:“我都不信我自己你信我?” 在男人方面的自制力,她都不信她自己。 “我信。”熊章看着施夷光,点了点头。倒不是多笃定,似乎只在陈诉一件很平常的观点。 感情从某个角度来讲,于他而言跟国家利益一般。总有取舍。 大概,正如入了军营取权,就要舍儿女私情牵扯的狭隘情义。 施夷光直直的看着熊章。 “你是我见过对待情爱最理智的人了。” “不好吗?”熊章伸手,想再去拉施夷光的手掌放到怀里头。 理智有什么不好吗。他倒是觉得挺好。 帐篷外头突然传来了百里瑾的声音。 “秉将,朝中骑那边的人归来了。” 施夷光和熊章的谈话被打断。熊章收回还伸在半空中的手。 而后,他从施夷光的床板上站了来:“你们早些休息罢,我回帐篷了。” 这个点,其他军种的训练兵士也几乎纷纷回了帐篷,说入睡的话了。 “嗯,你后儿什么时候走?”施夷光亦是跟着起身,开口问道。她记得先前熊章说的是呆两天就走。 “后儿一早。”熊章一边向着帐篷外走去,一边回道。 “这么早?”施夷光皱眉。 “西南那边情景紧迫,我得早些过去。”熊章撩开帐篷帘子走了出去。 施夷光跟着走了出去,又抬头看向熊章的后脑勺:“那明天呢?明天你作何安排?” “明天要跟着胜哥,看他军队布阵。”熊章回道。 胜哥,便是上将军白公熊胜,熊章的大堂哥。 “哦,原来你来这边是为了学习他的军队布阵。”施夷光似乎在跟熊章说话,又似乎在喃喃。 “嗯。”前方的熊章开口回应。 第271章 将战 军营夜中又篝火,在夜色之中熊熊摇曳。 施夷光将熊章送了出去,余光扫过另一条路上走来的熊朝等人。 “那我先走了。”熊章站定步子,转头看向施夷光:“你不用送了。” 闻言,施夷光也跟着停了脚步,看着熊章,面上表情让人看不明白。 “你不想听,是因你太信我么?”施夷光看着熊章, “还是因你太不信我?” 不信她跟别人纵然一道洗身子也没什么,所以干脆不听。 熊章站定脚步,看着施夷光没有说话。 干枯的木柴堆起的篝火烧的‘噼里啪啦’响。 旁边走过的兵士看着将领和一个身穿贵服的公子都绕道而行,没有人上去打扰。各自做着自己手头的事。 “回去休息罢” “是我敏感了” 两人同时说出的话皆是一顿,而后看着对方又不约而同的笑了笑。 施夷光对着熊章,扯了扯嘴角, “那我先回去歇着了。”她说道。 熊章点了点头,施夷光转身向着来时路而去。 熊章站在原地,看着施夷光的身影离开,默然不语。 有一阵夜风吹过,撩过他的脖子顺着脖颈钻入一丝凉意,熊章提了提衣领子,再看了眼走远的身影,转身离去。 施夷光走到帐篷口的时候,熊朝正站在原地看着他。 “我听叔父说章哥来了?”熊朝站在帐篷门口,看着施夷光开口问道。 施夷光“嗯”了一声。没有多看熊朝一眼。 熊朝似乎还想问些什么,看着施夷光比往常更冷淡的样子,抿着嘴,转身走进了帐篷里头。 熊朝走进了帐篷里头,甩过的帘子还摇晃着。 施夷光o忽而站定了脚步,盯着帐篷帘子发起了呆。 她转头过身子,背着手看着远处已经没了那熟悉身影的道路,路上来来往往依旧,夜归或者放哨回来的士兵成群结队的走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 偶尔一两个弓箭营兵士从施夷光前头走过,还纷纷点头行礼,唤上一声‘秉将’。 施夷光无暇去一一作答。每每听到路过的人唤自己,便微微点点头示意。 身旁行人的交谈声和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夹杂着夜风,有些缥缈。 施夷光抬头,看着浩瀚幽深的天空。缓缓的叹了口气。 孟阳嘉月时分,风还带着冬日未吹散的冷冽。夜间有些冷,一阵风吹过,吹入施夷光的脖梗之中,顺着锁骨寒了一身。因着将才脱了外套的缘故,故而施夷光格外冷。 她提了提自己衣领,转身走进了帐篷。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而后的两日,正如熊章所说,他在胜将哪里观察布阵。施夷光又整日守着弓箭营,两人竟再也未见过了。直到第三日熊章离去的时候,施夷光还忙着在营地里头守着操练。 听到半儿从跑来说熊章走了,她先是默然片刻,而后点了点头,说了句“我知晓了。”目光看向西南处的天儿,几朵白云在西南处的天际浮过,轻盈飘然。 攻打顿国的日子终于定了,于初春一月戊申日。 开战之前,子期找来了随行的将领以及武将吩咐进攻路线。 施夷光走进子期帐篷的时候,里头很安静,只有子期一个人站在帐篷的舆图旁边,身手指着舆图上面含糊不清的布帛说着进攻路线。 看到施夷光进来,子期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收回了手里拿着的木尺,环头一扫。 “人既然都到齐了,那我就讲一下此次进攻的路线了。”子西说着,将手里的木尺点在挂着的布帛舆图上头一处:“这是顿国,与项、陈、蔡、郑、邓、随、黄、宋、胡和成周接壤。此次我们征兵讨伐顿国的缘故是他们攻打陈国,陈国求于楚。所以这一次的楚兵,并非以征战为主,而是讨伐。到时候入军攻进顿国时可不要忘了。” 战争檄文以下,不管私下是个什么原因,总之都按檄文上的为主。征战和讨伐的出发点不同,那么打的方式也就不同了。 “顿国的胆子忒大,竟然敢隔着邓国的边境将跟胡国将暗道挖到我楚门口,就这藐视大国权威侵犯领土的缘由,就能去灭了他们。为何还的去应陈国的请求?”坐在施夷光旁边的一个男子看着布帛,不满的说道。 在军中很多人看来,这一次去打顿国,就该直接灭了。 前些年楚国被别的大国征讨就算了,你一个跟楚国郡县差不多的国家,又哪儿来的胆子和脸来惹楚国? 施夷光看着说话的那人,这人她认识,是另一军的将军,亦是子期早年的随将左司马,养子庸。 子期在上头,摇了摇头:“陈国是我们的友国,他们被侵略,我们自然该去帮扶的。” “帮扶自然是可以的,但我们也可以趁机消灭顿国。因着跟我国相邻甚近,如此做法楚国的敌对力量就少了许多。”养子庸看着子期说道。 子期摇了摇头:“令尹大人的意思,是现在还不是灭除顿国的时候。” “可是既然我们派兵楚国了,都已经到了城下,怎么忍得住呢?”养子庸开口说道。 “那也不能轻举妄动。”子期说着,摆了摆手,似乎主意已定。 养子庸情绪有些大,对于顿国他似乎有些难以让人捉摸的情绪。 施夷光偏着头看着养子庸。 “诺。”养子庸应声。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并不是楚国一家独大,故而楚国也得按规矩来办事儿,不是想灭了谁就去灭了谁。且楚国常年战争也需要休养。这些关系作为左司马的养子庸自然也明了。所以纵然有恨意,也得压下去。 “至于你爷爷的仇恨,总会得报的。”上头坐着的司马子期看着养子庸说道。而后又回头道:“周围的地势在此,进军路线的话,我们已经跟陈国洽商好了。顿国正有一部分军队去包围着顿国。兵力分散,我们径直从舞阳出发,到邓国召陵。再从邓国召陵之中穿过申国,直接攻打顿国。” 说着,子期看着底下的众人:“诸将以为,此般如何?” 底下的将士们听着,思虑着,纷纷点头。养子庸虽然面上有些情绪,但还是点了点头。 第272章 路线 “成周与顿接壤,我们自然要避开。从邓国入境,隔开了天子的周国,绕到申国去打,倒是省了不少力。”养子庸对面坐着的另一将领狐熙点了点头,赞同子期的话,开口说道。 天下共主,就算如今周天子已经丧失了军权和威慑力。大国的君主称‘伯’挟天子令诸侯等等礼崩乐坏的事情层出不穷。 但是表面上,所有国家对于周天子在礼仪上还是要遵从的。不然别的国家随便就可以挑个由头,什么不敬周王,丧礼失仪等等由头来找事儿。说大一些,拿着这些事儿就算来打你那也是有理有据的。 施夷光听着帐篷里头说着的几人,目光看向帐篷中立挂着的舆图上头。 避开周王室,径直从舞阳入邓国召陵,还要绕过接壤的申国,才攻打顿国。饶了这么大一圈儿,足足多了三百多里的路程,这还叫省力? 加上军需消耗,这可比直接从郑国攻打顿国麻烦多了。 施夷光目光从舆图上收回,看向帐篷中还说这话的几位楚军将领。 她是新任的司马裨将军,虽然有右领的实职,在军中地位也算高。但这帐篷中坐着的这些个将领,都是楚军高层有决策能力的将官。跟伯将和胜将他们差不多,其中左司马养子庸更高他们两阶。 此时的施夷光在这群人面前,可以说是最小的武官了。所以她也坐在离帐篷口最近的茅草蒲团上,听着屋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这话。 她作为一个最低级的将官,对于军队行程和规划是没有资格置喙的。 最多私底下在子期面前说一下自己的顾忌。但若是檄文一下,她正式任命,而直属上抉择已定,她作为下属将官只有绝对服从。 这也是她前世在国安部中学习过,并且已经深入了骨血的习惯。对军事和任务调令绝对服从。 虽然她性子总是不羁,但若正儿八经的处于了国家军队之中,这种绝对服从的态度也依旧扎在她心脏深处生根发芽。 “那司马这次派军去攻打顿国,军力投入多少?”狐熙看着子期问道。 施夷光拉回了思绪,继续听着帐篷里头的人对于军队安排的商洽,以及对于楚宫那边所下达任务的具体实施方案。 “派军的话,三千乘车便足够了。”子期站直身子,偏头看着旁边的舆图。 他伸出手,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随军的话,五万人足矣。” 攻打顿国这种型号的国家,五万人加三千乘的确已经最够了。 施夷光知道如今的车乘,也就是战车,在国家的战争之中作用非常大。重要性和作用类似于现代化的坦克。 但一般的国家对于车乘的要求都是有规定的。 周礼有定,天子之国六千乘;大国三千乘,中国两千乘,小国一千乘。这便是所谓的“千乘之国”。 一个大国全国上下加起来车乘不能超过多少种。虽然楚国私底下还有三倍的这么多,但三千乘也足够说明战斗力了。 关于行军的具体方案和行军日期子期跟所有将官都讨论完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子期让众人退出,开始清兵。离着帐篷口子最近的施夷光亦是跟着站起了身子,随着众人纷纷退出。 “秉右领和养左司稍候。”子期忽而抬头,看向跟着各路将官退出去的施夷光,开口说道。 施夷光跟养子庸的脚步闻言皆是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帐篷最上头的子期面上。 “秉右领和养左司稍坐。”子期随手点了点帐篷中的两个茅草蒲团,示意施夷光和养子庸两人先坐下。 两人也不推辞,坐在了子期将才点着的两个蒲团上头。施夷光坐的稍稍往下了些,偏着头看向上头的子期。 子期还看着舆图,在舆图面前背着手来回缓步走着。 “秉右领的弓箭营都训练好了么?”子期转头,看向施夷光问道。 “然,箭营万事已备。”施夷光跽坐着的身子端了端,停止了背脊,冲着子期点头应声道。 “嗯,那就好。弓箭营交给你我还是很放心的。”子期点了点头,对着施夷光赞许的道:“如此,你去上车正那边领五百乘车。除去车乘之中所需的弓箭手,还需要另外再带三个尉的弓箭手。你此刻回去之后,便安排好伯长和尉长,统训箭队完毕,便去领车。” “诺。”施夷光先是恭敬的应声,而后又抬头看向子期,道:“另三千人的箭队以步兵规格要求么?” 再早个十年,中原各国中都是以车兵兵种为主。兵种单一,且作战环境限制很大。后来吴国孙武开始教习吴国步兵这另一兵种,于是车兵不能行去的地方,入高地山丘或是江河丛林,步兵便轻便省事多了。 至此之后,天下各国争先效仿,一时之间步兵倒是成了各大国大力培养的新型兵种。但是由于还将处在摸索阶段,所以还有许多不足。 后来施夷光带领箭营之后,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加上她先生又是孙武本人,对于军事兵法又有自己的见识,兵法和战略也先于此地之人不少。 故而她在管理弓箭营的时候,便摒除了楚军本来‘立而稳射’的常态。而是将一大部分又传教了步兵的技能。让他们能在山间丛林能做到‘行而准射’。 于是在她呆在楚军的这段时间,楚国弓箭营的战斗力和作战灵活性一跃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精兵。 “嗯。”子期听着施夷光的话,点了点头:“虽说邓国到申国几乎都是平原,但还是准备着。毕竟这是在他国之地。” 施夷光应声:“然,司马可还有其他事务?没有的话属下就告退了。” 子期伸出背着的手,冲着施夷光挥了挥:“那你快些回去准备着罢。本月壬寅日军队集整出发,不过几日的时间了。” 施夷光跪直的身子抱拳行礼:“诺。”而后又偏了偏身子向着上手坐着的养子庸行了礼,起身往外退去。 “子雍你去车营那边督促集整。”子期看着一直坐在旁边的养子庸靠口说道。 “诺。”养子庸亦是应声,起身跟着施夷光退了出去。 今儿天气尚算好,冬过之后的春色终于是点点的显现了出来。边塞没有太多春色可看,可是地下铺了一层的绿草还是被春风给吹绿了。一扫之前的枯黄颓败。 施夷光向着车营走去,准备按照子期的安排,先去集整自己弓箭营需要的那五百辆车。 正走着,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了呼唤自己的声音:“秉右领请稍等!” 第273章 噬魂弓 施夷光将出帐篷,便听到了身后的呼声。她停住脚步,转头看着走上前来的养子庸。 她转过身子,对着养子庸抱拳行礼:“养左司。” “久仰秉将军大名呀。”养子庸走到施夷光身边冲她亦是抱拳回了个礼,开口说道。 施夷光放下手,看着养子庸。 久仰大名?养子庸虽为左司马,却是西北驻军的人,听过她一个中军小裨将的大名? 施夷光没有说话,只勾了勾嘴角,挑起一个稳重而不失风度的笑。 “秉将军不是要去车营么,走啊,我也要去领车。一道儿去。”养子庸看着施夷光少言少语的端正模样,开口道。 “然。”施夷光微微垂下头应声,跟在了养子庸旁边,继续走向车营而去。 养子庸走在前面一步的距离,他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施夷光,道:“将军三个尉的弓箭手都训练好了吗?” “一直训练着,如今该是上得战场的。”施夷光跟在后头,垂着头老实的回道。 “嗯,那便好。我之前便听闻司马大人说过你,言及只道本事可不小。”养子庸说着,转头看了眼施夷光:“入军不过一载,能从大士升到裨将军,也足以说明能耐了。” “承蒙司马大人赏识,想来不过随口一语,左司多想了。”施夷光回道。 “司马大人可不随便夸人的。能得他那般说,那秉将军可不是普通的。”养子庸道。 像这种一直夸奖的话,她懒得一直来来回回推脱然后不停的说。于是抿着嘴扯了扯嘴角皮,当是应了。 听到没有回声,走在前面的养子庸又回头看了跟在身后的施夷光。看着她一言不发的模样。 就在施夷光以为养子庸不会再多言的时候,不想又听到他问道:“不知秉将军的箭艺师从何人?” 施夷光听到养子庸的声音,转头看向他,道:“不过一个无名先生耳。” 陈音是孙武的旧友,而长卿先生确是九年前带领吴王阖闾一路杀穿楚国霸占了郢都的罪魁祸首。 毕竟是仇人,而陈音也不是泛泛之辈,两人的关系足不足外人道还不可知。 “不知秉将可能引荐此先生?”养子庸开口又道。 施夷光闻言,倒是不由得问道:“不知养左司问此作何?可是有甚缘故否?” 养子庸听着施夷光的话,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你的箭艺跟我熟悉的一个人很像。” 听及此,施夷光倒是有些惊讶了。 莫不成真的认识陈音? “不知养左司所言何人?”施夷光转头看向养子庸,眼里的惊讶毫不掩饰,疑惑的开口问道。 看着施夷光的神色,养子庸倒是不遮掩,回道:“也不是谁,乃是家翁。” “养子基将军?”施夷光开口接道。 养子基这人她也只是听百里瑾他们偶尔提起过,本来说了不过一次的名字也不会记得,不过扯到了现任的左司马身上,施夷光倒是记清楚了。 “秉右领识得?”养子庸听着施夷光的话,开口诧异的问道。 他爷爷养子基是先王的手下的将领,施夷光这样一个初入楚军不久,根基又不深的一个小裨将居然认得。 施夷光道:“也不算认得,只是闲时听部下兵士有讲过。养将军雄韬伟略,本领过人。” 施夷光说的自然极了。 她不过也只听了个名头,到底是什么将军,又怎么样施夷光却是没有深究过,根本不知。雄韬伟略这样的话不过是顺口说出来的。 说者无意,听的养子庸却是一瞬感慨颇深的样子。 他回过看着施夷光的头,看向长长的黄泥土路,叹了口气。 “祖父雄韬伟略,勇猛过人。当年战场里以一敌十。箭术更是精湛无二。百步盲射穿杨,一舍之外可取敌军将领首级。说是当今天下箭术第一人也不为过。只可惜……”说到最后,养子庸不禁抬头望天,长长一叹。 前面施夷光听着还算认真,到后头听到‘一舍之外可取敌军将领首级’不由得愣了愣,然后撇了撇嘴没接话。由着养子庸长叹惋惜。 一舍为三十里,古有退避三舍。意思便是交战之中,后退了九十里地。 三十里外取敌军将领首级。这话听听就好了。 “当年楚顿交战,家翁披甲执锐,带领楚军挥战沙场。一把噬魂弓也不知杀了多少敌军首级。可惜战入敌军腹地之时,被埋伏……” 养子庸的话还在耳边絮絮叨叨。 “噬魂弓?”施夷光开口,打断了养子庸的回忆。 “嗯,噬魂弓是家翁的弓箭。”养子庸回道。说着,又补充道:“当年家翁便是用这一把弓,一舍之外取了顿国将领茨。” 这名字,不同于当今人们通常的命名。更像是人间之外的东西。 “这弓的的名字听起来倒是与众不同。”施夷光转头看向养子庸。 “不仅是名字不同,弓也不同于平常的,听家翁讲,重足有十石。非常人不能提起。我曾试过,当真是提不起来的。”对于这事,养子庸也不掩藏,径直回道。 “竟然这般重?养老将军真是威猛。”施夷光说的话带着适时的惊诧和赞叹:“不知这弓如今在何处?” 养子庸听着施夷光的赞叹,赞同的微微颔了颔首。而后又摇了摇头,开口道:“这就不知晓了。多年前家翁站卒顿国后,这弓便消失了。” “哦?那养老将军的遗身可找到未曾?”施夷光道。 “家翁自然是找到了,抬回家乡光葬了。只是怪哉,那把他随身带着的噬魂弓竟是没了踪迹。到如今也未曾听过一点儿消息。”养子庸说着,满脸的遗憾。 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了。 施夷光也跟着叹了口气,道了句“可惜”便不再追问。 “说不低还在顿国,谁知道呢。”养子庸幽幽的又道了一句。这般的神兵利器,若是遗失在顿国的土地里,被人偷去的可能性却是更大一些。 “这是左司一定要灭顿国的缘故么?”施夷光转头看着养子庸问道。 第274章 齐玉兰 养子庸想了想,摇摇头:“噬魂弓只是其次,我射艺本不精湛,多用长矛刀剑。一定要灭顿国的缘故,不过是因着家翁之死实不释怀。我是家翁一手带大,情甚父子。不报家仇心有不甘!” 养子庸说到最后,几近咬牙切齿,红了眼眶足以知晓心中仇恨滔天。 施夷光听着,心里头有些惋惜。 若真是神器,这弓倒是再适合她不过了。 “左司不必介怀,顿国是迟早要灭的,只现下还不是时机。”施夷光开口劝诫道。 闻言,养子庸转头看向施夷光:“你跟司马说的一般。可我却觉得,顿国那么小,以楚国之力覆之,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正好现在有了契机,怎就不是最好的时机了。” 养子庸说着,回过头,拳头攥着,脑子里头已经幻想着怎么个作战方式和进攻队形可以最快的覆灭顿国。 施夷光转头看向养子庸:“以楚国之力覆灭顿国的确易如反掌。司马却依旧不轻易大举出兵,自然是有他的考量。” 养子庸转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对上养子庸询问的视线,缓缓的回过了头,看向行路,道:“顿国虽小,但却友国众多。兵力武器皆是晋国提供不说,边境多国皆有利。其中吴晋两国更是后盾。牵一发而动全身。孰又知贸然楚兵会不会落人口舌给楚国引得大祸。” “所以司马大人说得对,现下的确还不是楚兵的时机。”施夷光说着,目光看着不远处的正指挥着战车运输的上车正。 “这些都是司马大人跟你讲的?”养子庸听得有些愣。他作为楚国的左司马,自诩是了解楚国的军事国力状况。而对于敌对之国的认知,更是自认为军队之中除了大司马子期外,没几个能比得上。 这些话里头的道理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未如此的深想过。 如今一个刚升裨将军的小右领却能在楚国对外军事之上侃侃而谈,字字珠玑,鞭辟入里。 第一想法,自然是别人教他的。 施夷光转过头看了眼走在旁边的养子庸。咳了一声,而后回过头,看向近处的几个上车正。纪里站在旁边分配着不断运出去的战车。 “到了,左司要跟我一道进去领车马否?”施夷光放慢了脚步,看向养子庸开口问道。 养子庸的视线跟着看了过去,而后摇了摇头:“我还要去集整军队,秉将军去领车罢。” 说着,对着施夷光躬身一礼。 施夷光躬身回礼,看着养子庸的背影离去。 “你跟养左司很熟?”不知何时,纪里走到了施夷光的旁边,跟着她一道儿看着远处养子庸魁梧的背影。 施夷光转头看向纪里,摇了摇头:“随口说的几句话。你手上负责的车马都安排好了么?” “没呢,还有好几个将军的副将没来集整。”纪里说着,带着施夷光向着车营里头走去。 天儿回暖,日头虽不大,可阳光尚算明媚。 边塞的施夷光正集整着将要征战的车队和弓箭手,远在郢都的楚宫里头,却是不同于边塞的急切忙碌。 楚宫之中早开的广玉兰已经冒起了骨朵儿,洁白美丽。 姜许站在自己的宫落之中,规矩的交叉着手端端的站着,抬头看着头上已经冒出骨朵儿的白玉兰。 发着呆,静静的站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大会儿,宫苑外站着一名宫娥。 姜许听到声响,转头看向宫苑外冲着自己行礼的宫娥。伸出手捏着彩丝线刺绣坎肩提了提,走出了宫苑外。 姜许更在那宫娥身后,绕着楚宫走了一圈又一圈,而后走进了东北角的一间宫苑中。 宫苑更大了些许,里头早春的月月开已经绽了红红的脸蛋儿。 宫匠们将花枝修剪的整齐极了,爬在宫墙上,远远瞧着,像是给宫墙披上了一层绿色的长毛绒毯,不蔓不枝。 此时宫苑中一名身穿华贵衣裳的女子背对着宫门站在月月开前,细细瞧着上头含苞待放的红骨朵儿,不时伸出手点上一点。 旁边提着竹篮,拿着剪子的小宫娥便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轻轻剪下那女子点过的花枝。 姜许跟着身前的宫娥,径直走进宫苑里头,冲着背对着自己的女子,抬手作揖:“阿许见过夫人。” 齐夫人是齐国公族的女子。曾在齐国公族地位并不高,故而被楚王纳入楚宫时,只是一个随齐嫔的媵妾。 后来那齐嫔过世,如今的齐夫人便被抬为仅高于御妻的世妇。这么多年熬下来,一个当初在齐国一点儿不打眼,作为媵妾扔掉的她,竟出乎意料的,一步步坐到了夫人。 夫人,仅次于王后。一宫之中,宫妃最高的位份,除了一个王后,便是三个夫人。 楚昭王的后宫,她在这么多年,除了王后,也只听说过这一个夫人。 姜许埋着头,看着清晨还带着湿意的草丛。 正点着花枝的齐夫人听到声音,没有立即回头,只认真又点了一枝花骨朵。缓缓开口道:“汝母可有带信给你。” 话是问的,却没带什么疑惑的语气。 姜许依旧弓着腰,规矩的道:“带了,今儿一早收到将看毕,便来见夫人了。” 齐夫人这才偏过头,目光落在旁边宫娥挎着的竹篮子里头,瞧了瞧将才剪下还带着夜里露珠的花苞。 “齐公那边已经准备立安孺子为太子了。齐楚联姻还没有明了,你呢,可还要留在楚宫?”齐夫人说着,这才转头看向姜许,面上带着公族女子惯常温婉的笑容。 乍一看,跟姜许脸上常常带着的笑容竟有三四分的相似。 “全凭夫人差遣。”姜许低着头,闻言细语。中规中矩的回道。 齐夫人看了眼低眉顺眼的姜许,回过头,缓缓向着旁边的宫殿走去。 姜许也跟上,伸出手,扶着齐夫人向着宫殿外的青石阶梯走去,两人身后的一众宫娥跟上。 “吾知晓你是个伶俐的,也不用藏着话。”齐夫人顺着姜许的搀扶,向着青石阶梯上走去:“吾想听听你的考虑。” 姜许听着齐夫人的话,没有回答,她微微偏着头,看着站在齐夫人旁边宫娥手腕上提着的花篮子,里头的花苞上还沾着露珠。 “将才来时,阿许宫苑中的广玉兰开了苞。”姜许搀扶着齐夫人走到阶梯上:“想着夫人亦是欢喜鲜花,正思虑着要不要给夫人剪些许过来。” 齐夫人伸出手,提了提裙摆,走上了阶梯。面上依旧是温温婉婉的浅笑,看不出眼底的情绪,任由姜许扯着似乎不相干的事,也未曾打断。只静静的听着她讲。 早春的风吹过来,还带着没有散去的冬末寒意。齐夫人拢了拢宽大的袖口。 第275章 驱逐东莱 “后来又有些犹豫,想着纵然现在剪过来给夫人,不过两日就该要凋敝了。不如等过几日花开了,许备好清茶热酒,诚邀夫人去许那边观一观。这样,夫人亦是看到了玉兰,这玉兰还能绽放的长久些许,不是更好么。” 姜许温声细语的说着话。 旁边的宫娥早一步走进了宫殿内,撩起了窗柩的锦缎帘子,将殿中火盆的火捅了捅,去了烟,盖上雕纹镂空铜盖,端到了宫殿中的沉木长椅旁,又正了正椅子上的软垫。 “可等许到了夫人宫苑,便看到夫人剪下了这月月开的骨朵。”说着,姜许顿了顿,将齐夫人搀扶到长椅上躺下,“夫人呢?是更喜欢月月开,还是玉兰?” 说罢,姜许放开齐夫人,自己跪坐在旁边的软垫上。提着身前的燃着的铜盆,探了探温度,远了些许。 齐夫人躺在沉木椅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你以为呢?” 开着的窗柩外吹来清晨的风,拂过宫殿里头,清爽又夹杂着寒意。 “许以为,夫人自己也不知道。”姜许规矩的端坐在一边,开口接道:“不过是看到了更近的月月开。看着它抽芽发绿,又看着它生长**。心里便是欢喜的。” 说着,姜许抬头看着旁边躺着的闭着眼的齐夫人:“可是夫人没见过更远一些的广玉兰,熟知它比那月月开更冰清玉洁呢?” 齐夫人没有说话,只静静的躺着,呼吸趋渐平稳。似乎小憩了。姜许也不急,只端端的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齐夫人这才睁开了眼睛,一双婉转流波的狭长眸子看向姜许:“可是吕阳生做不得玉兰。” 说及此,齐夫人勾了勾唇角,温和的笑带着些许嘲讽。晃眼便过,很快有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又回过头,缓缓闭上了眼。 “正如夫人许久未见过许宫中的玉兰花一般。许在此说的冰清玉洁,你便以为它真真的冰清玉洁。可您又如何知晓,它是不是早就被回春的新燕啄了几个洞。腐掉的花蕊说不定还当不得王子阳生。可只要你相信,就够了。”姜许说道。 “再者,如今时机未到,便剪下了月月开,只会让它凋敝的更快罢了。那被新燕啄了洞的玉兰依旧能站在枝头一直活到春日尽。” 姜许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殿内跪坐在窗柩下长案边的小宫娥,正低着头,一点点挑拣着残叶,修剪着将才剪回来的月月开。一支支插进纹着貊纹的青铜瓶中。 窗柩外的清风吹得长案上将剪下来残叶散开。那小宫娥赶紧放下剪子,去将吹散的残叶拢好放入怀里。 “便让他回国罢。吾会给齐公去信函。”齐夫人说着,张开眼,看向姜许,面上的笑深了深:“你是个聪颖的孩子,可不要让我白写了这信。” 姜许抬头,看着齐夫人的面上带着盈盈的笑意,眼角流光足以说明心中的愉悦和开心,应声道:“诺。” 说着,姜许冲着齐夫人低身行了个礼:“许不叨扰夫人了。” 宫殿外的天儿敞亮了起来,散去了初春清晨的寒意。 走出宫殿,姜许面上带着的感激和愉悦慢慢沉了下来。她眼睛沉沉的看着前方的路,新春抽了芽的枝丫上头站着雀鸟,跳来跳去。 姜许穿过楚宫,走到西南便吕阳生的宫苑之中。吕阳生的宫苑所在地更偏僻了些许,来来往往的宫人少了许多。 姜许站在宫苑的门外,停住了脚步。 进去通传的內侍不大会儿便出来将她请了进去。 姜许走径直跟着內侍走进了宫殿内,看着衣衫不整鱼贯而出的三四个年纪稚嫩的男男女女,面上的潮红之色还未散去,头发还有些许凌乱。 姜许目光扫过,脑门儿一阵痛。忍不住的眼色便沉郁起来。 跟着內侍一步跨进殿门的时候,姜许正巧看到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吕阳生,一阵火从心中起。 她为了他齐国储君的位置跑上跑下的疏通关系。他倒好,关上殿门养着**玩儿,概是逍遥到了不知今夕何夕。 姜许冲着內侍摆了摆手,那內侍见此,有些犹豫的抬头又看向吕阳生。 都知道这齐姬脾气好,虽然他是齐姬挑选来的內侍,但服侍的却是脾气大的王子阳生。 吕阳生一边理着衣襟,一边冲着看向自己的內侍摆了摆了手。 那內侍这才低着头弯着腰向着身后的殿门退去。 姜许偏过头,沉着的眼眸看了眼低身退出去的內侍,不动声色的回过了头。 “齐宫那边的信你收到了么?”姜许说着,走到吕阳生对案坐下,冷眼看着他理着衣襟。 “收到了,不就是准备立那吕荼为太子么。”吕阳生嗤笑着说道。 “大王子一点儿不紧张?”姜许看着吕阳生说道。 “紧张个什么,这么多年过了,不早就说了立那庶子为太子么。现在到头来都已经定了,还紧张个什么。”吕阳生说着,系好衣襟的纽扣,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姜许。 “早去哪儿了。” 早不紧张,如今那吕荼立储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紧张还有什么用? 姜许看着面前的吕阳生,怒极反笑。那话说的似乎这本来就该是她操心的事儿。不过是各取所需,如今她帮他久了,倒是成了她本来该做的了。 她看了眼听到吕荼立储,如一条死鱼板都不带板一下的吕阳生,敛下眉眼,眼中轻蔑渐起。 “吕荼立为储君,齐公为了他的安孺子能平安继位,可是将所有王子驱逐了的。”姜许说着话,抬着眉眼,静静的看着吕阳生:“逐群公子,迁之东莱。” 姜许看着一瞬之间愕然看向自己的吕阳生,继续道:“大王子该是在楚宫安逸久了,便忘了东莱是怎样的荒芜贫瘠罢。东莱赤地千里,穷山恶水,大王子若是跟群公子一般,驱逐过去,以你当年在齐国欺凌众公子的事迹,你可觉得你还能完完整整的出东莱?” 吕阳生看向姜许,眼里带着不可思议。 “驱逐?谁告诉你的?如何可能?!” 第276章 办法 如何可能?父王为了立吕荼那小子为储君,竟然驱逐了所有的齐公子?! 吕阳生瞪大着眼睛,脑子转着转着就卡住了,回味不过来。 姜许话毕后,伸手准备拿起桌案上的茶盏。目光触及茶盏,伸出手的手顿住。 茶盏静静的倒扣在茶盘之中,整齐干净,跟所有楚国宫殿内清洗摆放好的茶盏并无二样。 她缓缓收回手,看着还在愕然之中的吕阳生。 “将才哪个女子来过这里?”她冷眼看着他,开口询问道。 吕阳生身边侍奉的都是齐国随行而来的侍从。 吕阳生脑子还没转过来,只呆愣着转头看向姜许道:“什么?女子来过?谁来过?” “将才哪个女子来过这里?”姜许看着吕阳生,又一次的开口问道。 吕阳生再一次听到姜许的话,猛地回过神,摇起了头。 “谁啊,哪个女子?庄犁卉么?没来过啊,都没来过。”吕阳生一边说着,脑子里头还有些糊。他还想着若是被驱逐到了东莱去,要怎么办。 “庄犁卉?”姜许看着吕阳生,带着疑惑道:“你跟庄犁卉何时勾搭上的?” 庄氏犁卉,芈姓。因为年幼时曾得先王后的喜爱,封了氏。庄家是当年楚庄王之后,不高不低的贵族。先王后死后,庄氏因没有弟子担任楚国要职,不过是闲散的贵族。于是王族便未曾重视了。 庄犁卉又是如何攀上一直呆在深宫的吕阳生? 对于不明白的事,姜许内心潜意识的抵触。 吕阳生好不容易才转过来的脑子一听到‘庄犁卉’三个字,又噎住了。 “庄犁卉……”他声音支支吾吾的:“谁跟你说的,没有啊。” 平日里小心思一抹多的人,姜许怎么看怎么觉得蠢。 深知问他不如自己查。于是姜许也不再问。 “说正事儿,国内那边,你准备如何应对?”姜许吸了一口气,绕过了话。 闻言,吕阳生看向姜许,抿着嘴不讲话。 “难道……真的会被父亲驱逐……去东莱?”吕阳生有些含糊的问着。他现在还不敢相信。他亲爹竟然会驱逐他。 为了吕荼那个妾生子驱逐他? 他可是齐国先王后生下来的嫡子,长嫡子! 被驱逐?吕阳生想都没想过。 他想过最差的,便是吕荼上位之后,试图谋害他。却未曾想过会被自己的亲爹整治。 姜许看着吕阳生面无表情的扯了扯嘴角:“公子邱、公子玉、公孙亥以及其家族之人,已经被驱逐了。” 说着,姜许顿了顿。 “或许大王会看在王子乃嫡长的份上,放过你。”然后看着你直至死在楚国。 姜许说着,缓缓起身。 她突然有些累。吕阳生蠢到这种份上,她不想花尽心思费尽力气去扶一摊烂泥了。 也不是非他不可。说起来,吕荼也算是她公族内的兄长。 一样的关系,为何她要吊死在吕阳生身上呢? 姜许撑着桌案,缓缓起身。 “是啊,父亲怎么会驱逐我呢?”吕阳生还有些发愣的喃喃。 姜许面无表情的起身,耳边响着吕阳生的喃喃。她话都不想多讲了。 转过身,向着殿外走去。 姜许绣了彩鸟的衣裙扫过,从吕阳生的眼前拂过,晃过之后,他猛然回过神,抬起头便看到转身准备离去的姜许。 不知道如何突然冒出有一种姜许这样走出去就不会管自己的感觉。 还不待思考,吕阳生便前扑着身子抓住了正转身离去的姜许的衣摆。 “你要去哪里?!” 姜许被拽的身子一个不稳,赶紧扶住一旁的高几,险险稳住身子,转头看向紧紧拉住自己衣摆瞪着自己的吕阳生。 “王子作何?”姜许蹙起眉间,看着吕阳生。 “你作何?”吕阳生抬着头,仰着脖子看着站着的姜许:“话还没说完走什么走?” 姜许顿了顿,开口道:“还有什么说的呢?既然齐公不会为难王子,自然就没什么事了。” “你是不是当我傻?”吕阳生开口道:“所有成天在齐公身边的公子公孙都被驱逐了,我这个被遗弃在楚国的人还会逃过一劫?” 姜许听到吕阳生说着样的话,倒是有些意外:“王子将才不是讲,那是你亲生父亲么。如何舍得驱逐你?” “若是那么爱惜我,当年如何会把我丢给千里之外的楚国不闻不问?”吕阳生瞪着眼睛瞧着姜许,似乎再听意见很不可思议的事。 “莫不是今儿你脑子糊了?” 姜许脸色黑了黑,看着面前人格相当不稳定的吕阳生。 “那大王子意下是如何?”姜许开口说道,伸出手从吕阳生手里抽出自己的裙摆,又拍了拍,捋顺了放下,转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对案的吕阳生。 “我想听听你的意思。”吕阳生想也不想便反问道。 “许全凭王子吩咐。” “我没什么吩咐的。”吕阳生冲着姜许摆了摆手:“直接说你的罢!你既然来找我,必定有想法。便讲出来,我们一同探讨探讨。” 姜许有些想翻白眼。 说他聪明,又是个混不吝,脑子常常糊了一般。说他蠢,偏偏有时候灵光的不行。 太容易叛变的人,终究是不容易得到别人的信任。 姜许想了想,还是在吕阳生的对案坐了下来。 “齐国国内,齐公已经让相国国惠子和高昭子为吕荼老师。国、高二人乃是齐公最信任的相国,这个讯号已经说明,立储之事,他们势在必得。这个时候,若是大王子什么都不做,必定逃不过跟其他公子一般被驱逐的命运。”姜许看着吕阳生,一口气说完,也不卖关子。 “那我要做甚?”吕阳生看着面前的姜许,想了想,开口问道。 不能什么都不做,那做甚呢? “派人杀了吕荼?”吕阳生抬头,看向姜许。 是了,杀了吕荼。杀了吕荼,就什么都不怕了。 “怎么杀?齐公既然准备立他为太子,自然会加强他的保护。驱逐了那些公子的缘故,想来便是怕他们生事端,暗中害了吕荼。大王子现在去撞在刀口上,送你的项上人头么?”姜许看着吕阳生。有些气结。 第277章 辅佐 “那要如何做?不能什么都不做,也不能前去齐国杀了吕荼。”吕阳生听得皱起眉头:“难不成我要留在楚国境内自戕?” “若是大王子做不成许下面说的事,那便只能自戕了。”姜许说道。 吕阳生听到姜许的话,心里头一紧,忙问道:“作甚?” “你不能什么都不做,也不能杀吕荼。但是你要请求回齐国。”姜许看着吕阳生,说的有些慢,生怕说快了前面这人反应不过来:“回齐国,辅佐吕荼,作为兄长,教以礼仪行止。为他安政抚民。” “回国为吕荼做事?”吕阳生皱起了眉头,姜许的聪明他知晓,这样说一定有她的道理。他没有反驳,但依旧很反感。凭什么,他要为那妾生子驱使? “为何?” “你不仅要帮他做事,你还要做的让齐公觉得,你是真心实意想帮吕荼。”姜许道。 “为何?”吕阳生抬头,看着姜许又问。 “这样你才能离开楚国,且不被驱逐回到齐都临淄。”姜许看着吕阳生道:“只有回到临淄,你才能想方法争君位。” 吕阳生没说话,只皱着眉头,看着姜许。似乎思虑,又似乎是为难着什么。 姜许抬眼一瞧,便知这人还未听明白。于是又开口,说的更细了些。 “吕荼的母亲芮姬目光短浅,她笼络了齐公立吕荼为太子,便以为只要有齐公拥护就万事大吉,殊不知齐国国内暗流涌动,只知招王心却不知揽臣向,只有死路一条。趁芮姬和吕荼还没有对齐国大臣下手之前,大王子需要立即回国,以辅佐吕荼的名义,结交国内众大夫和有贤能的先生。” 吕阳生恍然,看着姜许大悟道:“知矣知矣!吾回国之后,若是辅弼吕荼那小子,必然要跟许多大夫官员一起出事,我便趁此机会结交他们,让他们为我所用?” 姜许点了点头,说到这个份上,若吕阳生还不懂,她也没法了。 “可是……齐国国内官员之中,地位最高的两个便是国、高二相国。这两人已经被齐公指定为吕荼的先生了。作为先生,心之所向大半都是吕荼。可不好笼络呀……”吕阳生有些犹豫的开口道。 “那就不要笼络他们。”姜许想也不想便开口道:“你要笼络的,不是这两个相国,而是掌管齐军的大将军田乞,和大夫鲍牧。鲍牧跟吕荼有私仇,让他做你手中的剑,再适合不过了。” 吕阳生听得心里欢喜。是了,若是能笼络下田乞和鲍牧,让他们做他手里的剑,简直如虎添翼! “那我待会儿就给父亲写信,说我要回去辅佐吕荼!”吕阳生眼睛亮亮的看着姜许,开口说道。 “现在才立储君,你便火急火燎的赶回去。也太易让人生疑了。”姜许说着,看着吕阳生又开始疑惑起来的眼神,顿了顿,开口道:“我跟齐夫人已经说好了,让她先差信回齐国。信中提到你楚的表现。先让齐公对你放下戒备。然后你再去信给齐公,表明你的衷心和对吕荼的爱护。齐公一定不会同意你立即回齐国。这下算下来,从现在开始安排,你大概还要等两年左右。才能回到齐国。” “两年?”吕阳生觉得两年太久了:“不能快些么?” 有了应对的方法,他觉得两年太久了。 “你在楚国这么多年都过了,还差这两年么?”姜许看着吕阳生:“若你要快些回国,现在就能回去,就以齐公病重为由。不过回去的代价,不是你的人头,就是驱逐东莱。你自己选吧。” 齐公如今忙着立储的原因,有一个便是病重。匆忙的向了高、国二人托孤,立储吕荼,也说明这次齐公的身体问题来势汹汹。熬不熬得过还另说。 若是吕阳生在这个风口浪尖回了去,护吕荼心切的齐公说不定就要索了他的命。 “那我还是等两年罢。”吕阳生没多想,便开口应声。“都按你说的先行事。” “可你这边,也要在还未回齐国的时候,开始着手联系田乞将军他们了。”姜许说着,站起了身子:“还有什么事儿,让你身边的人来传话给我。” 说着,姜许起身,看向了屋外。 她不能在这边呆太久,特别是在齐国国内动荡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 吕阳生点头应声,姜许转身向着殿外走了出去。 走到殿门口,姜许步子慢了慢,目光扫过殿门外垂着头安静站着的内侍。 “庄氏犁卉,常常来这里么?”姜许看着他,轻声开口问道,带着常有的温柔。似乎只是随口提起的一件事。 那内侍抬头,看了看姜许,又转头看了看殿内。摇了摇头:“回齐姬娘娘的话,臣不知。” 姜许回过头,温声道:“那便罢了。”语毕,轻柔的提着裙子,抬着脚向着外头走去。 那内侍抬头,看着姜许的背影,娉婷温柔。 扁了扁嘴。大王子的事,没经过允许,他自然不会透露给外人。 姜许走出吕阳生的宫殿,抬着头看着初春的日头,暖和极了。 那殿内的侍从和歌姬,该清洗清洗了。 楚都在新春之中跟万物一般,似乎过了个冬眠,今下才缓缓复苏来。 寒冬之后,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多了起来。新春之后的城郊开满了早春的花儿。 郢都的北城大街上,开春之后,贩卖的商贩渐渐多了起来。 凌晨起来摘花的时候,看到满天的星宿璀璨亮丽,她便知晓今日是一个大好的晴天。摘了带着露珠的花儿,来到街道的时候,还有些冷。穿着一件薄棉袄。 这会儿日头东上,果然是个在好不过的晴日。 成芸坐在装着春梅的背篓后头,一边脱着薄棉袄,一边看着来往的行人,张嘴吆喝着:“将开的春梅,寒露带珠,沁人的紧,一币一束!” 一边吆喝,一边脱下薄棉袄抖了抖,叠好放在一旁,成芸低下头看了看里头的衣裙。这衣裙是春来时娘给她裁剪的新衣,上面印着的兰花她喜欢的紧。轻纱花裙,在春日这样一个艳阳的日子里穿,再合适不过了。 成芸抚了抚印花的纱裙,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路口。 第278 冬梅 她昨儿听大哥讲,今日他们要到北城来巡逻。大哥来,那临回哥哥也该来罢?成芸想到临回,便想到他在他们家枣树下拿着书安静看的样子。真是欢喜极了。 成芸想着,手又抚上头上的簪子。 为了今儿能见临回哥哥一面,她可是将最好的家当都装扮在了身上。特别是头上这根金钗,听哥哥说,可是王族里的物什呢。本来是及笄用的,及笄之后就被她好好的收着舍不得戴。 出门前她照了鉴,她戴上着金簪,真是好看得很。 成芸一边向着,脸上浮起一片红晕。巴巴的看着北街的路口。 “你这春梅,多少币一束?” 旁边传来男子的声音,打断了成芸的思虑。 “一币一束。”她收回摸着头发的手,回头应声。将应完声,目光落在面前人的身上,便怔了怔。 男子年岁不大,约莫十六七。长得俊眉星目,身上气质轻清雅致。皮肤偏白,比平常女子都细腻,头发绾的一丝不苟,上面插着青玉雕成的环头笄,身上穿着的是她曾在一次楚国冬祭远远观大王时,见过一次的锦缎衣裳。 她何时见过这般的玉人,仿若从画里头做出来一般。 “我要三束。”熊朝站定身子,看着背篓里头红白相间的春梅。 冬日之后,楚国有战事。新春之时母亲去信给他,于是新春不久,他便告假回了一趟家。 熊朝看着面前的春梅,去年冬日时,他跟他出来逛春市,半儿买了一束春梅给他。见他低头嗅着春梅浅浅的香味时,面上带着笑意比那春梅还好看。 明明肤色黝黑,却总会让他突然觉得好看的紧。 熊朝看着背篓里头的春梅,脑子里头想着去年他陪秉文逛春市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似乎怎么也想不起秉文的模样了。 他嗔怪的样子,他冷脸的样子,他看着春梅浅笑的样子。 熊朝绞尽脑汁想了想,发现越认真的想,越是想不起来。 他皱起眉头,收回看着背篓里头的目光。 没人应声,熊朝抬头看向坐在背篓后头的少女。 少女还怔怔的看着自己,他伸出三根手指,冲着背篓后坐着的少女晃了晃:“三束。” 成芸被眼前纤长白皙的手指晃着回过了神。 “哦哦,可是三束?三个币。”成芸低下头,在背篓里头挑着三束开的正艳的春梅花。今儿第一单生意,还是个这么好看的小公子,自然要挑个好些的。 “公子这花可是送给心上哎哟娘勒!”成芸低头挑着春梅说这话,突然话锋一转大叫道。 头顶上传来一阵剧痛! 她松开手里的春梅,想要抬头护住被扯得生疼的头皮,谁知面前的男子竟不放手,还扯着自己的头发。 “你有疯病么?!”成芸低着头,双手护着脑袋,疼的蹙着眉间冲身前扯着自己头发的男子大声吼道。 看着人模狗样的,长身如玉的公子哥,原来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说,你这头上的金钗哪里偷的?!”熊朝一边冷声问着,一边伸手试图扯下面前成芸头上的金钗。 金钗上璀璨的琼瑶盘绕着,勾着绾着的头发,竟不易扯出来。 “你管我金钗哪里来的?!”成芸闻言,一阵火起,原来不是脑子坏了,而是贪上了自己头上的金钗! 成芸一说完,低着的身子抓着背篓里头的一束春梅变向身前的熊朝狠狠的打去:“放开我!” 熊朝见此,身子赶紧往后躲,手上抓着的头发也跟着往后扯,于是成芸的身子也跟着扯着向前,一个不稳打翻了脚边的背篓就扑到了熊朝身上。 成芸气的挥舞着手里的春梅再一次打去。 熊朝身后的景人想要上前帮忙,却被熊朝喝退。 熊朝偏过身子躲过成芸的挥来的枝丫,手上一个用力,将成芸头上的金钗带着头发猛地扯了下来。 “啊!”成芸扯得一声尖叫没忍住,伸手抱着被扯得凌乱不堪的头发,抬头恶狠狠的瞪着熊朝。 金钗上头绞着的头发丝在春风之中飘拂。 成芸头皮疼的发麻,瞪着熊朝眼睛里的起了泪。气的看着她一时话都忘了说。 看着面前恶狠狠瞪着自己的成芸,熊朝丝毫不为所动,捏着手里金钗,冷冷的看着成芸:“我再问一次,这金钗,是哪里偷来的?” 成芸抱着头的手松了松,按了按生疼的头皮,抬头亦是恶狠狠的看着熊朝:“偷?公子可不要说,这是你的金钗。” 成芸看着熊朝说着,语气带着轻蔑。 “然后正巧,我偷得就是你的金钗。” 这种不要脸的人,她在市井里头见多了。 熊朝看着面前满头凌乱的少女,他懒得跟她多扯。只会拉低自己的身份。 保持着世家公子该有的教养,淡漠的看了成芸一眼,低下头,轻轻的解开金钗上绕着的发丝,擦了擦,宛若他的一个珍宝,然后放进了自己的衣襟之中。 转身准备离去。 成芸一愕然。 这年头还有这样抢人东西的? 还要不要点儿脸? 成芸看着转身就要走的熊朝,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就拉住他的衣襟。 熊朝回头,看着披头散发的成芸瞪着自己:“就这样假装自己很有钱然后拿走我的东西以为我就不敢讲话了?” 她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什么锦缎,什么公子!不过都是骗子,表象!以为装成这样子,扮成富家贵族的样子,随意拿走别人的东西,那些个人就会误认为他是王亲贵族不敢多语? 算计算到她成芸的头上,她要叫他知道怎么做人! 熊朝看着成芸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我不跟你多计较,还敢跟我找事?”熊朝看着眼前披头散发活像疯子的少女。 熊朝说着,目光从少女凌乱的头发上扫过:“衣冠不整,行为不端。” 一看就是家里没教养的。熊朝想要甩开成芸抓着自己的手臂。 将一动,成芸踮着脚尖抬手便冲着熊朝头上招呼去。 “没教养,没教养!我让你教养!”成芸一巴掌又一巴掌呼向熊朝的头顶,打的熊朝头一歪,一脸茫然的看着成芸,连不可置信的神色都忘了表现。 一旁随侍的景人都吓呆在了一旁。 第279章 金钗 “年纪小小就学流氓坑蒙拐骗!我让你教养!”成芸一手抓着熊朝的衣裳,一手冲着熊朝打歪的髻挥去:“我让你抓我!” 说着,似乎打的有些累了。成芸放下拍着的巴掌,呼了两口气,缓了缓,看向盯着自己,一脸不可思议的熊朝。 “还敢骗我?” ‘我’字成芸咬的格外重,说着,她又缓了缓:“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这人以为装着样子来骗她的东西,她就不敢开口了。可知她身后可是有大靠山的!她亲哥,可是官差呢! 想至此,成芸又伸出手向着熊朝头上一扇,而后收回扇过的手,在熊朝面前一摊:“钗子呢?给我。” 熊朝的头最后一下被扇的更是一歪,头上的青玉被扇的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打在身后呆滞的景人脸上。 景人被青玉打的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的赶紧伸手,堪堪接住飞过来的青玉。 “是这个么?”景人看着面前披头散发的少女,呆呆的伸出手,供出自己手里才接住的青玉笄。 成芸转头看向景人,看了眼他脸上被青玉打出来的红印子,理也不理他,只回过头,看向身前的熊朝。 “钗子给我。”她开口道。 熊朝回头,看着成芸,站定了身子。 “大…胆…”他看着成芸,缓缓开口。 “大什么胆!”成芸抬手对着熊朝的头又是一扇:“快把钗子给我!” 他才是大胆呢!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抢了她的金钗!那可是哥哥送给她的及笄礼! 熊朝刚摆正的脑子又被扇的一歪。 天呐…… 他爹在对他很生气的时候,最多也就是斥责,或者加法搬鞭子。这样的扇他巴掌却是未曾有过。 竟然有人敢打他? 这样打他? 前所未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听都没听过! 成芸看着面前被自己打的傻了眼的熊朝,抿着嘴撅了撅。也不管他,抬手便向着熊朝的衣襟之中伸去。 熊朝‘大胆’二字还没喊出口,头便又是被一扇。活生生叫到了喉咙的话给扇了回去。 成芸将手伸进熊朝胸口的衣襟之中。熊朝偏着脑袋按住胸口的衣襟,试图阻挡来势汹汹熊的成芸。 按住了胸口的金钗,也顺带按住了成芸的手。 熊朝紧紧的将金钗按在自己的心口,顺带将成芸的手一起按在胸口上。 “你要干嘛?!”熊朝看着面前毫无规矩和礼义廉耻的少女,开口质问。 成芸的手被紧按在熊朝的心口。她抓住熊朝心口上的金钗,看了熊朝一眼,而后往后狠狠一拉。 熊朝按的又多紧,成芸拉出来的力气就有多大,那金钗做成花的锐利边角刮的就有多疼。 隔着穿着的里衣,那锐利的金钗角从熊朝的心口上划过,一阵尖利的痛感传来。那力度剐蹭过他胸前最柔软的一点时,熊朝猛地倒吸了一口气,整个身子便弓了下来。 双手环着紧紧的抱着心口,缓缓的蹲了下来。 面色惨白。 景人立在熊朝身后,他只是熊朝的随从,端水倒茶便是,遇到这种上来就招呼巴掌的,他从未见过,一时慌着也不知如何做。 如今看到熊朝突然变了个样,一脸疼痛。景人也吓到了。于是赶紧跟着蹲下身子,焦急的问道:“怎么了公子?可是哪儿伤到了?” 熊朝没有理会景人,只蹲着身子抱着心口,一言不发。 景人看着熊朝的样子,着实吓到了。公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回家就要缺胳膊少腿了! “公子!”景人看着熊朝抱着胸口疼的说不出话的模样,伸出手慌忙的搁到熊朝心口想要帮他抚平胸前的伤痛。 熊朝被景人摸得一个冷战,身子向着旁边一别,咬着牙关怒道:“滚!” 景人被吼得一个哆嗦,连忙收回了手,然后看着熊朝一脸的担忧:“公子你到底怎么了,可不要吓我!” 那敏感处的疼痛还没有消散,熊朝忍着痛吸着气,咬着牙关冲着景人摇了摇头。 一旁的成芸拉回了金钗,站的直直的,居高临下的看着身前蹲着的熊朝。伸手理着自己被扯乱的头发。 果然是骗子,连装病都装的这么像。好像她真的对他做了什么一般。 熊朝蹲着还没缓过来,北街上一辆华盖,马车缓缓停在了一旁。 蹲着的熊朝没心思注意其他的,旁边的景人却是注意到了。这是宫里的马车。 一旁站着重新绾着头发的成芸也顿了顿,目光落在旁边停下来的华盖马车上。 马车停下,帘子撩开,一个头上扎着青布包,身着绫罗宫衣的丫鬟冒出头来,看着蹲在地上一脸痛色的熊朝。 “可是令尹家的公子?”那丫鬟脆生生的问道。 常年跟在熊朝身边的景人对楚王族的人自然是了解的。他扫了一眼那丫鬟,便知车中的人了。 “公子,是齐姬娘娘!”景人压低了声音,凑到熊朝耳边,开口道。 熊朝听到齐姬,转头看向那华盖马车,冒出头的丫鬟正是齐姜身边的人。 一旁的成芸看了看那华盖马车,又看了看马车上身穿华服的丫鬟。再转头看向蹲在自己旁边的熊朝。 眼角挑了挑,带着惊诧。 疼痛过了最烈的时候,舒缓了些许。熊朝撑着身子站起,面上的痛色还未散去。 坐在马车中的姜许一直未曾听到外头的响声,于是撩开了马车的窗帘,看向外头。 “公子朝?”姜许撩开帘子,看着熊朝,声音温和却带着疑惑:“这是怎的呢?可是身子不舒服?” 熊朝目光看了眼坐在车里的姜许,很快又挪开,低着身子揖了揖:“无碍。” 齐姜便是这样,只你不逾矩。不管她喜不喜欢你,永远都是温温柔柔的。 姜许目光落在熊朝有些苍白的脸色上,眉间蹙了蹙。目光又顺着看了看周围。虽是北城,比京都的其他地方更加干净繁华,可依旧都是些白丁。 她并不想跟这些白丁在一道儿。 “若是你身子不适,可用我的马车。”姜许收回看着一旁接道的目光,看着车外的熊朝,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第280章 定年月 熊朝有些讶然,他抬头看了眼姜许,又很快别开目光。 自从秉文离开令尹府,他就很少入宫了。也有许久没再见过姜许。 以前他告白姜许,被她拒绝后,她一直很厌烦他的样子。很少对自己好脸。如今再见,她那样子似乎以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是真全忘了? “不用了。你快些回宫罢。你的身份不适合在宫外呆太久。”熊朝说着,忽略胸口的疼痛,将身子站直了些许。 一旁的成芸缓缓放下绾着头发的手,还未来得及绾好的头发又顺着她的手散了下来。 她再笨,面前两人的对话也让她知道,今天怕是真的惹到了惹不起的大佬。 姜许听着熊朝的话,想了想,便准备放下手里的窗帘,按他所说回宫去。 她放下帘子的手忽而一顿,目光落在站在熊朝身旁身着纱裙的少女身上。 放在往常,这样的平民之女她是看都不会多看一一眼的。 姜许目光向上,看向那少女。 少女约莫及笄之年,青春年少正值韶华。算不上绝色,却胜在清丽。特别是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一双眼睛汪汪似碧水,看着自己潋滟流波。 “我记得,那是公子你当年送给我的金钗罢?”姜许转头,看向熊朝开口问道。 这金钗是当年熊朝私下准备送给她的,因为上头的五彩琼瑶,虽然没有收下,加上她记忆本就极好,所以这一眼便认了出来。 如何会在一个平民女子的手中? 将才她路过这里时,正好看到了两人的拉扯。原来是为了这个金钗。 想至此,姜许转头看来眼那少女。抢夺王族的财物,对于这些庶民来讲,可是死罪。 熊朝转头看了眼成芸手上的金钗,又看向姜许:“当年你不是没要么?” 姜许闻言,回头看向熊朝,用温和的笑容掩饰着试探:“那是当年,若我现在要呢,公子可还会送?” 姜许说着,余光落向旁边的少女。 熊朝看着姜许,没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收了大王子的金钗了么?”熊朝看着姜许说道。 姜许用手中的帕子掩着嘴角‘噗嗤’一笑,“瞧你,就说了一句就急的。”说着,若有所思的瞧了眼旁边的成芸。 “许收了大王子的金钗,自然不能再收公子的了。不过说笑耳。”温柔的说罢,姜许面上带着笑,放下了手中的帘子。 帘子阻隔了外头的光景,姜许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她身子向后靠去,面上的表情消失,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的车帘。 身前的马车缓缓驶离,熊朝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女。 “这是你心上人?”成芸回头,跟熊朝的目光相触,开口问道。 熊朝看着成芸,没说话。 心口好不容易忍下去的闷痛似乎又一阵阵的窜了上来。他冷冷的看着成芸,一言不发。 王族中的公子们,常年身居高位。身上的气质与生俱来,刻意的冷面更是带着高位者的威慑力。 看的成芸心一沉,而后拿起手中的金钗,捏的许紧递到熊朝面前。 “这是去岁冬,一个先生送给我哥哥的。就在东街的一个院子里头。”成芸看着熊朝,不大的声音带着小心,说的利索极了:“那先生说是王族人给他的。” “东街?”熊朝看着成芸:“是个什么样的人?” 成芸摇了摇头:“我没见过,听哥哥说是个很有才华的先生。长得也好看。就在东街啊,听哥哥说家里头还养了一条黑犬。” 熊朝看着成芸手里拿着的金钗,眼睛滞了滞。 他给秉文的东西,他真的随手就送了别人。 他真是一点儿也不在意。 可自己却是舍不得的。 熊朝伸出手,想要拿过金钗。 扯了一下,没扯出来。 熊朝又扯了下,还是没扯出来。 他抬头,看向面前将金钗捏的格外紧的少女。 “只是给你看看。”成芸亦是回眼看着熊朝,捏着金钗的手指又紧了紧:“不要动手动脚。” 熊朝愣了愣。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 “可你送给了别人,别人又送给了我。”成芸看着熊朝,说的一板一眼。 熊朝看着油盐不进的成芸,脑子里头突然晃过秉文的样子。 怎么都那么无赖? 熊朝想了想,道:“这个簪子,我并不是给他的。是放在他那里抵一铢金的。哪里有随他送人的道理!” “那你那一铢金给人家了未曾?”成芸看着熊朝问道。 熊朝噎住。 “一看就是没给,你抵在人家那里的东西都未去还,又是哪里来的道理收回自己抵押的物什?”成芸说道。 “等你还了那一株金,再问那人要着金钗罢?” 熊朝看着成芸,沉着眉眼,心里想着要如何作答,旁边忽来一身呼和:“作甚?!” 成芸跟熊朝闻言,皆是转头望去。 成芸转头,看到巡逻的大哥成仇走过来,腰间配着一把大刀,身着官服威风凛凛的样子好不慑人。 “大哥!”成芸开口唤道,一边说着,一边收回捏着金钗的手。 正准备收回,一股力拉着扯住了她的手,成芸回头,原是对面的小子拿着金钗的另一头,并不肯松手。 成仇快步上前,看了看自家妹子凌乱的头发,又看了看旁边衣冠华丽,却已经是头发散乱的少年。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成仇不满的开口问道。说着,他看向了成芸。 成芸手里一把准备扯回金钗,一扯,还是没扯回。她眼睛瞧着成仇后头。 “哥,临回哥哥了?你们不是一道儿巡逻的么。怎么没见他人?”成芸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扫着成仇身后。 成仇看了眼自家妹子,道:“他今日去了庆家定年月。” “定年月?”成芸愣了愣:“什么年月,他替谁去的?” “自然是替他自己,还能是谁?”成仇奇怪的看了眼自家妹子一眼,又开口道:“不久前他们家聘煤说了庆家的三姑娘,走了六礼,今儿一家子都去女方家定年月了。” 成芸听得心里头一沉,目光呆了呆。 第281章 “怎么了这是?”成仇看着突然变了模样的自家妹子,开口询问道。 成芸没应声,只木木的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金钗。 她在这里等了又等,他却已经到别人家定年月了。 成芸一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临回哥哥要跟别人定亲了,哦不,是已经在定亲了。整个人都像是陷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沼泽之中。一时之间胸口堵着竟呼不了气了。 熊朝在一旁看着突然就变了脸,盯着手里金钗的少女。有些忐忑的松开了手。 他只是想拿回自己的金钗,可不要出了什么事赖上他。 手上扯着的力一松,金钗完全的落入了成芸手中。 她呆呆的看着自己手里的金钗,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人都没了,她争这些还有个什么用!打扮那么好看又给谁瞧! 熊朝被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便往后头退了一步。 可不关他的事儿。 旁边的商贩走卒本纷纷转头看着奇。目光落在熊朝身上。将才这人来抢夺小姑娘的东西,旁边人可都瞧到了。如今还弄哭了别人。 看看这抽抽搭搭的模样,梨花带雨的多可人疼,怎么下得去手。 “哎!不关我事啊!”熊朝冲着旁边盯着自己的一众人,忙抬起手摆着:“看什么看,我可什么都没做!” “哪里什么都没做,我们可都瞧见了!”旁边一个卖春兰花的大娘开口道,语气满是斥责:“真是过分!” “你到底做了什么?”成仇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妹子哭的好不伤心的模样,亦是冷下脸,转头看向熊朝质问道。 “没做什么呀,真的什么都没做!”他看着成仇摆着手,替自己辩解道。 “拉倒吧你!”另一边摆着鱼篓子的小贩双手抱着,将手笼在袖子里,悠闲的坐在鱼篓子后面,从头将好戏看到尾的他,嫌弃的看了眼熊朝,又转头看向成仇:“我跟你讲,这人一来买春梅,钱币还没给,就把你家妹子头发抓着暴揍了一顿!你看看,她这头发” 那人说着,冲着头发凌乱又哭的泣不成声的成芸努了努嘴。 “这头发,就是被他抓扯的。” 成仇听及此,看着熊朝眼里冒出了火。 “没有啊!瞎扯什么都!”熊朝试图替自己辩解:“我只是看到了她头上的金钗……” 话还没说完,旁边哭着成芸一转身,拿着手里的金钗便砸向了熊朝:“都是你!” 熊朝被吼的两眼茫然,伸出手接住打在自己身上的金钗。 “我怎么了我?”他看着成芸反问道。 “看看,还不承认……” “真是过分……” “……” 旁边的闲言碎语又起。 熊朝终于有些抵不住了,百口莫辩。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哪儿出了错,但目前这种情况,只能承认错误。 于是往前走了一步,将自己手里的金钗向着成芸执起。先是很不舍得的看了一眼金钗吗,才道:“你不是喜欢它么,我不跟你抢就是了,你莫要哭了。” 熊朝自认为态度虔诚,诚心诚意的认错的话一出,成芸哭着的声音突然就上升了两个调,“哇”的更大声。 “都是你!扫把星!”成芸哭着,一把推开熊朝,向外跑去。 熊朝带着从始至终的茫然,看着忽然推开自己跑远的成芸有些无措。回头看向成仇,举起手里的金钗:“那这金钗……” 成仇一心都在妹妹成芸身上,恶狠狠的瞪了一眼熊朝,便转身去追自家妹妹了。 熊朝站在原地,看着跑远的两人,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金钗。 偏头看着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景人:“我到底做了什么?” 景人看着熊朝摇了摇头,然后想了想,又道:“该是公子动手的时候弄疼了她?”景人说的有些不确定。 说到弄疼,熊朝有感觉自己的心口那一点开始隐隐作痛了。 ……………… 初春一月甲辰日,边疆愈发紧迫。先行的将领已经带着队伍开始行军。 施夷光作为司马的裨将军,单独带领了五百车乘和一千的箭手。先行的部队,绕过周国,到了邓国召陵。 邓国是楚国的盟国,在召陵驻军,是楚国一早就打好招呼的了。 施夷光带着自己的车乘和人马在召陵驻军,而后要等待司马子期和他带领的主部队集整。 到了召陵,施夷光便下令停军整顿。作为部队的最高指挥,施夷光扎了营地之后,便在帐篷中看着舆图,算着司马子期到达的日期,和还要行军的路程。 “伯将他们从侧路去,若是没有其他耽搁,算一算司马大人明日午时左右应该就会带着大部队到召陵了。”施夷光看着舆图,开口道。 帐篷中站着的,除了施夷光,还有她的三个随将,端叔羽和提拔上来伍长百里瑾,以及司马安排的副典令第五卿。 第五卿是他们之中入军最长的人,也是经历战争最多的,作战经验丰富。对于楚国及边境各国的地势也算是他们之中最熟悉的一个。 “明日司马大人来了,我们就一同穿过申国。”第五卿指了指舆图上申国的位置。 施夷光看着舆图点了点头。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各自为主。周边小国太多,甚至有的国家跟现代的县城差不多。在大一些,便跟平常的州市相差无几。 虽然听着是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国家,但其实算起来,也没那么远。 “等司马大人来了,我们就可以跟大部队汇合了。”端叔羽站在施夷光旁边,伸着脖子看着舆图。 这些日子跟着施夷光,日日耳濡目染,再傻也能看得清军情和排不了。 端叔羽叹了口气,司马大人到了就好了。粮草分两批运走,一批是最先行探路的左司养子庸和伯将他们。一批是后面司马的大部队随运。 他跟着秉文,因为人不多,分下来的都是生硬的糟糠。 跟着行路的这些日子,他一个贵族公子哥儿,天天吃着混着冰水的糟糠度日,虽说不如往常那么娇嫩了,可日日吃也是有些吃不消。 第282章 出征 若是一早他跟熊朝一般在行军前能回家过个春就好了。不用上随远军跋涉到战场遭罪。 还好司马大人明日就来了。端叔羽吐了口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听说司马大人的部队带着牛。没到一个驻地集整时,就会杀一头牛来犒劳将士们。 虽然军士极多,分下来大多就是喝一碗牛肉汤。但他好歹是秉文这个将军身边的裨将,怎么也得分到两坨肉啊。 端叔羽伸着脖子低头瞧着舆图,舆图上的山川在眼前慢慢的变成了一块块冒着香气的牛肉,想着,又舔了舔嘴唇。 “啪嗒”一声,留着的垂涎拉着晶莹的丝掉在施夷光等人正在看着的舆图上。 施夷光跟第五卿以及百里瑾皆是转头看向慌忙擦着嘴角口水的端叔羽。 “看舆图都能看出口水?”百里瑾看着端叔羽忍不住笑道。 第五卿站在一旁看着抹着嘴角的端叔羽亦是抿着笑意。 施夷光收回了自己的臂膀。 她将才双手撑在桌案上瞧舆图,端叔羽站在她旁边伸着脖子。一口哈喇子掉在舆图上的时候,还带着几丝粘在了她的手臂上。 施夷光扁着嘴,嫌恶的抬起手臂蹭了蹭端叔羽的衣裳。 “好了,规整军队等着明日司马大人到。百里你带五人去周边勘察一下地形,看看跟舆图上有没有大的差别。”施夷光一边说着,一边伸着手臂在端叔羽的衣裳上擩了又擩:“第五先生去看看后勤膳军准备好了没。” “诺。”百里跟第五皆是应声,而后笑着看了眼端叔羽,向着帐篷外退了出去。 施夷光收回了手臂,卷起了舆图。转头想对端叔羽说些什么,一转头,又看到他瞧着桌案旁蜷缩着睡觉的黑犬砸着嘴。 此次上战场,为了半儿的安全她没有带他一同来,而是将他安置在了边疆驻军地。让留下来的兵将帮忙照料。 但是却带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黑犬。 施夷光白了一眼盯着黑犬砸着嘴的端叔羽,将卷好的舆图放入胸口的衣襟之中,向着帐篷外走去。 “阿黑。”她唤道。 黑犬闻言,倏的直起睡着的脑袋,立着耳朵敏锐的瞧向施夷光。 这犬的名字她想了很久都没取到,后来干脆就叫阿黑了。 看着自己主人叫着自己大步走向帐篷外,阿黑也跟着起身,摇了摇身子,在端叔羽带光的眼神中摇着尾巴跟着施夷光出了帐篷。 翌日,午时中,司马子期带着主部队到了召陵的驻军处。 施夷光跟司马子期集合之后,司马子期下令在召陵停整一日。当日夜里,为了给军事补充体力,司马子期如端叔羽想的一般,杀了一头带着的牛,架起大锅炖了起来。 端叔羽如愿以偿的分了一鬲汤,和一根带着些许肉的骨头。 剩下的牛大骨煮的汤一锅又一锅,因为可以一直煮,只是越煮到后面味道越淡。但这并不影响如端叔羽这般嘴馋的人喝了一鬲又一鬲。 架着烧的火很大,煮了很久。 鬲里的汤清淡极了,连腥味都没有去。可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香。 似乎比他在家吃的佳肴跟美味。那一根骨头,端叔羽啃了许久。一点点嚼碎了品味。生生是一点渣都没留的吞进了肚子里头。 这一夜晚上众人都休息的极好。 第二日,天气尚可,施夷光跟着司马穿过召陵,向着紧挨邓国的申国而去。 邓国不算大,卯初出发,到了半夜子中两刻时,总算穿到了邓申两国的边境。 申国那边一早到了招呼,但到的时候毕竟是午夜。申国戍守的将士们站岗着,可下达通关文书的申国驻守大夫却是歇下了。 子期去了信函,要开关,还得申国驻守大夫发令。 怎么也得凌晨了。于是在邓申两国边境,子期下令停军歇息。 摸着黑,施夷光跟着弓箭手在靠着高山的山脚就地停歇。因着赶了一天儿的路,大军本就疲乏极了。于是歇下之后,除了留着值岗的兵卒,都很快沉沉的睡去。 施夷光合衣躺在山脚下的林子中,夜里的莺啼渐止。每每就在施夷光要合眼睡着的时候,身边的端叔羽便是翻覆一下,撞的她身子一动。 施夷光睡眠本就浅,这么一折腾,真是好一会儿都还未入眠。 就在又要睡过去的时候,旁边的端叔羽又翻了个身。 “你身上长了虱子?”施夷光转头在夜色之中开口道,声音带着男子常有的沙哑。 端叔羽又翻了个身,须臾之后,小声为难的开口道:“我尿急……” 跟着司马的大军,他喝了太多的汤水。 “尿急就去撒啊,在这作什么妖。”施夷光开口道。 “可是天太黑了,我不敢独自出去……”端叔羽说着,向着施夷光靠了靠身子。 施夷光听得白眼一翻:“这么多人,你怕个球啊!” 端叔羽没说话,似乎怕黑是一件极其难以启齿的事情,特别是对于他这种大老爷们儿。 “秉文,要不你陪我去一趟?”端叔羽小声的开口。 施夷光沉沉的吐了一口气,道:“真他娘的丑人多作怪。”说着,撑起了身子。 本就很晚了,总不能真的一夜都在这小子的折腾中不睡觉。 月黑风高,大军靠着山脚歇息过去,时不时发出鼾声。 施夷光带着捂着肚子的端叔羽走到军队外围,一旁值夜的兵卒看到施夷光行了礼。 施夷光冲着端叔羽摆摆手:“就在这儿撒吧。” 端叔羽看了看冲施夷光行着礼的兵卒,双手捂着肚子里头的尿意:“要不,再远些吧?” 这么近的话,他就不会拉着秉文一道儿来了。 值夜的兵卒起身,靠着火把,趁着火光看了眼端叔羽,嘴角一扁,露出了个鄙夷的神色。 施夷光没法,又只得按照端叔羽说的,向着外头走了出去。 走了约莫十丈左右,端叔羽看着旁边黑幽幽的林子,又回头看了不远处火把旁站着的兵卒,确定没人了,这才低头开始解起了裤腰带。 施夷光站在端叔羽身后一丈远,抱着膀子靠着树木,抬头看着满天的星辰。 千年前的星空终究不同于往后。 第283章 潜入 没有被污染过的夜空像是一块被洗过的蓝黑色大绸缎,点缀着琳琅满目的星辰就是绣在上头的璀璨宝石。宛如一颗颗小小的夜明珠。 施夷光抬头望着夜空,明儿又是一个好天气。 旁边吁吁的水声传来,施夷光扁了扁嘴,偏过了脑袋,看着反方向的山林。 虽然她已经习惯了军营中的生活,但是陪着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去撒尿,还是有点膈应的。 “真他娘的作妖。”施夷光喃喃道。怎么当初就选了这个草包当自己的随将呢? 弄得自己倒成了他的小厮一般。 “秉文你不要怪我,其实我……”端叔羽撒完,舒服的呼了一口气,然后有些犹犹豫豫的开口:“哎……” 他叹了口气,“我说出来你不要跟别人讲,虽然我身材还不错,但是有的地方还是有些自卑的。” 端叔羽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 在他心里,秉文如今跟他好的很,说是好的同穿一条裤子也不为过。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秉文也从未嫌弃过他愚笨,这倒是让端叔羽觉得,秉文知道自己很多短处,并且愿意包容。 施夷光前面还听着端叔羽的话,目光看着反方向的山林,午夜的风已经趋渐平稳,但忽然想动的灌木丛让她瞬间警觉起来,目光盯着那一处,身子不自觉地慢慢弓起。 身边端叔羽的话还在断断续续。 “我这个麻雀格外小。”端叔羽一边提着裤子,系起了裤腰带:“我见过军中其他兵卒撒尿的时候,他们那个比我大一倍有余。公孙朝说我是年纪小。可我现在看跟我年纪相同的还是比我大一倍有余。秉文你说我会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呢?” 搞的他都不敢在别人面前撒尿了。 施夷光耳中早已没听端叔羽在讲什么,而是认真的听着远处的响动。她将食指放在嘴边比了又比,眼神紧紧的盯着远处。试图让端叔羽闭上絮絮叨叨的嘴。 端叔羽低着头系着裤腰带,却是没见到。嘴里还说着话。 “回去之后我要让我娘找医” 话还没说完,灌木丛的响动一停,施夷光在顾不得其他,身子一挪从身后一把捂住了端叔羽的嘴。 将系好裤腰带的端叔羽吓了一跳,想要掰开施夷光的手发问,施夷光已经凑到了他的耳边。 “不要动,有人潜入军中。”施夷光压低声音,低沉沙哑的声音传到端叔羽耳中,让端叔羽莫名的打了个颤。 施夷光见端叔羽老实下来,这才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 “你在这里呆着别动,我过去看看。”施夷光弓着身子,对着端叔羽低声嘱咐道。 端叔羽目前呆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才是最好的。他不懂如何跟踪别人,也不懂如何隐蔽,太容易打草惊蛇。 端叔羽先是点了点头,而后看着施夷光要走的身影,面色一紧。 他正是怕黑才让秉文跟着一起来的呀!这一走把他丢在这里不说,还不准先回去… “秉文,我” “闭嘴!”施夷光转头打断了端叔羽的话。 夜色之中虽然看不到,但端叔羽似乎都能感觉到施夷光那两道凌厉的目光。 他脖子一缩,不再出声。 “不要怕黑,有我在,妖魔是不敢来的。你懂的。”施夷光想了想,还是开口安慰了一句。 怕黑的人在黑夜之中很容易惊慌。这个她深有感触。所以她必定要稳住端叔羽。 听道施夷光的话,端叔羽恍然想起以前秉文斩树妖除鬼獒的时候。是啊,这么凶,哪个鬼怪敢接近?秉文不接近它们就得烧高香了。 端叔羽稳住心态点了点头。 施夷光这才回头,弯着身子继续向着山林响动的地方蹑手蹑脚的走去。 走近了些许,施夷光绕到一颗大树后面,静静的蹲着,看着近处将才响动过的灌木丛。 将才那阵响动之后,很快停了下来。而后便没有在有过动静了。 若是放在其他人的眼里,那是一阵在平常不过的风吹草动了。甚至夜出觅食的獐子窜过去的响动都还要大些。 施夷光常年的警觉却依旧提了起来。 她静静蹲在树后,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出灌木丛,伺机等待着。 好一会儿,夜里军营外围的火把在夜风之中缓缓摇曳,一切都安静极了。 灌木丛终于动了起来。 “我说了没人吧。” 有声音传来。 施夷光听到声音,反而松了一口气。将才的响动警惕起来,却一直没有发现踪迹,要不就是她判断错了,要不就是人已经溜走了。 施夷光对自己判断力还是很自信的。但若是在自己眼皮子地下溜走了,那只能说明有比她更厉害的存在。 所以现在听到声音倒是舒了一口气。至少还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施夷光闭上眼睛,耳朵动了动。在夜里,她的耳朵就是白日平原里的眼睛。 能‘看’清楚近处的一切。 “可是我将才明明听到了声音。”灌木丛后另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嗯,我似乎也听到了,就在西南方。”又是一个声音传来。 这些声音都压得极低,若不是施夷光耳力好,还真的就捕捉不到了。 “大概是出来撒尿的。我听到了尿声。”有一人开口。 “撒个尿跑这么远,莫不是麻雀太小不敢当众掏!”另一声音接嘴道,语气非常不满。他娘的撒个尿跑这么远,吓得他们差点胆儿都碎了。 话音落之后,灌木丛后面安静了一会儿。 “总之,我们要更小心些。”这时,又有声音开了口:“千万不要撞上出来撒尿的兵卒。” 灌木丛后的人应声,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这次的声响比将才小了许多。近处的施夷光听到窸窣离去的声音,睁开眼睛从树后探了些许头出来。却见不到灌木丛有什么响动。 若是将才在端叔羽那边,这样的响动她定然发现不了。 施夷光没有跟上去,而是等那声音过了之后,才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 午夜的山林格外幽深,黑的看不清山林的面貌。但璀璨的星空和半圆的白月却是映照了些许光亮下来。 第284章 跟踪 施夷光将自己的身子掩藏在夜色之中,目光紧紧的盯着前面的人影。 那些人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好三个伍。 三个伍的人偷袭也杀不了多少人,但却能搞出大事。要知道,司马带着的主军队可有五百乘装着粮秣军械的革车!(注1) 随着那人影离着军队外围越来越近,施夷光慢慢的将手放在了腰间的莫邪剑上。 出来的仓促,她没有带剑。只带着随身配着的莫邪剑。 前方的人影在离着外围极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施夷光亦是跟着停了下来。 一行十五人,在其中一个人的手势下渐渐分散开来。 施夷光眉头皱起。 跟着这一群人她能做到,可这些人一旦分开,她却跟不住全部。 施夷光看向外围坐在火堆旁半打着盹儿的值夜兵卒。赶了一整日的路本就累,在加上邓、申两国都是楚国的盟国,又并不是站地。这会儿一个个松懈着打着盹任谁看都正常。 施夷光此时却有些慌。 这些草包!回头她一定要安排自己的手下随行着值夜。 在她思虑的时候,面前绰绰人影已经散开。 施夷光看着往两旁散开的人影,想了想,低身在地上捡了一口石子儿。 她是一下跟不了这么多人的。 石子儿从施夷光手中飞出,穿过静谧的树林,‘咻’的一声打在了远处正打着瞌睡的值夜兵卒额头。 那兵卒一个激灵转醒。 “谁!”兵卒一下跳起来,看向静谧的周围,转头四望:“谁!” 他一边摸着额头,一边张望着脑袋。 身前的身影听到那兵卒的声音,立即停下了脚步,纷纷弯下了身子,原地躲在了山林的草丛之中。 那兵卒站起了身子,张着脑袋看了看四周,没发现什么动静。双眼的警惕散去,望着天儿打了个哈欠。 一定是他太困做的梦。 那兵卒打了个哈欠,复又坐了下来,靠着火堆又睡了起来。 施夷光神色深了深。 前头的人影安静的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又慢慢冒出了头。而后确定旁边未曾有人发现后,又开始慢慢的移动起了身影。 施夷光站在原地,看着前头分散开的身影,眉眼间思索了片刻,便朝着右边的那几个人影跟去。 革车在右边。 施夷光轻手轻脚的跟上那群人。让她奇怪的事,那群人始终没有潜入军营之中,而是趁着夜色在山林的掩映下绕着军队在行走。 小心翼翼的探查着。 施夷光不知道前方的人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只静静的跟着。 绕着军营走着,走道了车营处,那些人影总算停了下来。几个人影互相坐了几个手势,便有条不紊的潜入了进去。 施夷光跟着他们的声音看向了车营之中,整张脸的沉了下来。 她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手臂用力,轻轻的抽出了一点剑刃。踏步往前而去。 将踏出一步,一声夜莺的啼叫划破了寂静的山林,穿过夜色只抵施夷光的耳膜。 施夷光脚步一顿,警惕的转头看向夜莺啼叫声传来的方向。 前方的人影似乎也听到了夜莺的啼叫,脚下的动作纷纷停止。互相忘了几眼之后,毫不留恋的后退撤了回来。 施夷光赶紧向着旁边的大树跨去,躲在大树后看着匆匆回来的人影。 那些人影很快汇合,而后向着山林之中急速退来。 夜莺声消失,施夷光不动声色的跟在那些人影后头,向着山林外走去。 破晓时分,天儿便有了眼色。除了极亮的北极七斗之外,其他的星辰都在将要升起的阳光之中黯然起来。 施夷光回到军营的时候,太阳已经东上。初升的阳光照得带夜露的山林灿灿的。施夷光一脸疲惫的回了军营,军营已经开始集整,准备要通申国的关境了。 走入军营之中,昨夜去申国外递文书的司马子期已经回来了。 正站在军营之中一脸肃颜,跟身边的白公胜说着什么。 施夷光看着军营之中,熊胜也在? 看到这边的施夷光,子期和熊胜都转头看来。 因为通夜没有入眠,施夷光一脸的疲惫,身上腰部以下全是山林中带出来的也露。湿了的衣襟格外冷。 “秉文参见司马,胜将军。”施夷光走到两人面前行礼。 “昨夜你去了哪儿?”子期看着行礼的施夷光,板着脸开口问道。 昨夜他在申国外面发现了异样,生怕营地出事,急急的赶了回来,却发现秉文作为司马裨将竟不在。 值夜的人说他去方便了。于是他一等就是一夜,直至天亮。 偏偏昨夜他发现了异样。 施夷光抬头,看了看胜将,道:“胜将何时来了?” 熊胜跟子期不明就里,互相看了一眼。 “我在申国境内替王出使,昨日听闻司马大人前来,便来接应。”不知施夷光为何这般问,熊胜还是开口应声道。 听到熊胜的话,施夷光低着头思虑了片刻,这才抬头看向子期:“昨夜我在树林之中发现了有人潜伏入军。” 施夷光一语说重。面前的子期跟熊胜听得皆是一惊。 “昨日我从申国出来后,发现了异样。于是急急的赶了回来,却发现你不在。”子期看着施夷光说道。等他接着后面的话。 “可是丑时三刻之后?”施夷光开口问道。昨夜她跟着端叔羽出去时,看了天色和星象。正是丑时三刻。 子期点了点头:“那会儿你在哪里?” “我去跟踪潜入的敌人了。”施夷光开口回道。 “你看到了潜入的人?”熊胜惊讶的看着施夷光问道。 子期亦是意外。 “昨夜发现异样的时候,我顺藤摸瓜去查探,却一无所获。一点儿线索没摸到。你竟然看到了?”子期开口说道。 施夷光点了点头:“看到了。不过只看到了人影,并未看清脸。”施夷光说着,也不卖关子。继续道:“他们先是绕着军营外围走,未曾潜入军营之中,” 说及此,施夷光顿了顿,想了想,剩下的话还是没说出来。 “后来山林之中又夜莺的啼叫传来,想来该是让他们撤退的暗号。听及夜莺之声,那队人便迅速的离去了。” 第285章 赤水 “这么说来,他们什么都还没来记得做,便退了?”熊胜说着,呼了一口气。放下了心。 子期却是没有做声,他抿着嘴想着什么。 “那他们退了之后,你又去了哪儿?”子期抬头看向施夷光。 “回司马的话,属下跟在他们身后,一直到今日破晓。” 子期眼睛一亮:“可查到了甚?” 施夷光摇了摇头:“没有。这群人出了山林,没有去邓国,也没有入申国。而是过了赤水之后一直沿着邓申国境向东而去。” 赤水之后,便是芜地。本就没有人烟,再跟踪太容易被发现了。再者赤水过去跟军队离得太远,施夷光只身一人的确不能再深入。 “过了赤水往东去?”子期若有所思。 “会不会顿国人?”子期开口道。 一直向东,穿过申邓二国,再过曾国和郑国,便是顿国。 施夷光没说话。她只觉不会是顿国人。但是又没有根据,于是便沉默着没有开口。 子期和施夷光都沉思起来。 片刻之后,一旁的熊胜开口道:“既然现在不明了,那索性便不管罢,反正没有造成损失。到时候再有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集整军队入申。” 熊胜的话拉回了施夷光和子期的思绪。 子期点了点头“开始安排吧。”说着,停了停,又转头看了看山林。 “不过秉裨将先留下。你带着人断后,等大部队入申国,确定这边没有异样了,再带兵前来。我们在应国汇合。” 顿了顿,子期又道:“若是可以,最好插到那些人的消息。” 应国之后,便是顿国了。在应地楚军会盟陈国军队,然后开始进攻顿国。 “诺!”施夷光开口应声。 施夷光话音刚落,旁边的熊胜突然开口道,“对了,端家那小子呢?” 施夷光一愣。 哎呀!忘了端叔羽了! “司马和将军先安排主军离去,属下先告退了!”施夷光说罢,对着子期行了个礼,便匆匆的转身向着不远处的山林小跑而去。 清晨的山林,露水很重,湿意袭人。 施夷光跑进林子走到昨夜与端叔羽去过的地方时,正见到端叔羽靠着大树歪着脖子闭着眼打着呼噜。 夜露浸了他大半的衣裳,可约莫是太困的缘故,这么湿润的地方已经睡得安稳极了。 施夷光走上前,抬脚踹了他一脚。昨夜让他不要乱走在这儿等,真真的就等了这一夜。 端叔羽被踹的一倒,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两眼睁开四处看着。 茫然的眼神在四周溜了一圈,这才看道施夷光,目光慢慢汇集。落在施夷光身上,片刻之后似乎才从迷糊之中回过神了。 “回来了呀,人抓到了没?”端叔羽一边撑着树干站起来,一边开口问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没有,我们要在这边多呆两日,给大军断后。你快写起来,我们要换个地方集整。” 端叔羽点了点头,风一吹过,满是湿意的衣裳夹杂着寒意冻的他一个哆嗦。立马清醒了许多。 司马子期和熊胜一早便带着军队入了申国。 施夷光带着部下的五百乘车以及一千弓箭手又换了个阵地,在后面替司马子期他们断后。 日头渐大,送走了司马和主部队,施夷光换了个溪流边驻扎。 三个随将跟着施夷光在溪边展开舆图,商议着后面的对策。 “司马先行,我们断后。司马的意思是明日午时在申国展林汇合。然后一同去应国。”施夷光指着舆图中应国的位置点了点,开口说道。 申国紧挨着应国,穿过申国的一片丘地,便是应国了。 百里瑾看着地图点了点头:“我们明日一早出发,午时够我们赶到展林。” 施夷光没说话,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腿上支着下巴,看着舆图若有所思的模样。 “将军可还有别的安排?”旁边的百里瑾看着施夷光开口问道。 施夷光面无表情的轻咬着唇角干裂的皮。旁边的百里瑾和第五卿见此,便心知她这是在思虑着什么,于是并未曾开口打断。 过了片刻,施夷光眼睛从图上溜了又溜了。 “第五,这里可是邓申两国的边境?”施夷光指着舆图上的一条线,开口向第五卿问道。 图她是看明白,可带到现实之中又不甚明白了。谁让她路痴太过,真的是分不清路啊。看地图也是一知半解。 再者,目前的舆图都是大致的版图,除了画一个范围来表示国土面积,便没了别的标识。最精致的舆图上面,最多也就标着大型的山脉和作为界限或穿过国家的大流。 不同于现代连路边一棵树都能找到的导航地图,施夷光更看不明白了。 所以说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一定要有一个方向感极好的人在身边搭档。施夷光转头看了眼第五卿。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虽然不如前世那个瞄了一眼就过目不忘的搭档,但总体还是勉强不错的。 至少比她好多了。 第五卿看着施夷光指着的那条路点了点头:“正是邓申两国的边境。在地上,便是穿过赤水之后的地带。” “赤水之后的地带呀。”施夷光看着舆图,思索起来。 第五卿和百里瑾都没有打断她。 “明日百里你启程,带着五百车乘和九百七十的弓箭手入申国与司马将军汇合。”施夷光说着,伸出手指头点了点将才指过的地方:“第五你跟我,带着余下的三十弓箭手,穿过赤水向着那边” 说着施夷光顿了顿,抬头看向第五卿,手指头指着的地方却没有变:“赤水过后是哪里?” “曾国。”第五卿开口回道。 “对,然后我们穿过赤水向着那边的曾国前行。”施夷光回过头,看着舆图说道。 旁边的百里瑾听得瞪大了眼睛:“为何要去曾国?”司马大人不是说明日在申国汇合么,转赤水绕去申国是作何? 施夷光也不再隐瞒,开口道:“昨儿夜里,有人潜入军营准备对我们动手的,我想大概是探查军队人数。已经毁了我们的车乘好粮秣。可是临时这些人突然撤走了。司马怕有异样,让我留下来的一个原因,就是查一查这些人的踪迹和消息。” 第286章 探查 第五卿和百里瑾听得皆是惊惧起来。 昨夜大军都驻扎在一起,安安稳稳的休息着。连他们俩都因为在邓申两国之内,一点儿防备也没有。若是昨夜不管是驰车还是粮秣出了问题,将要面对的事情,不堪设想。 “这些人向着赤水那边而去么?”旁边的百里瑾低头看着舆图,沉着脸色开口问道。 施夷光点了点头:“昨夜我跟着这些人一路返回,便是见到他们匆匆过了赤水向着东边而去。” “东边,东边便是曾国罢?”施夷光抬头看向第五卿。 第五卿看着地图点了点头:“正是曾国。” “司马说是顿国的察子。可顿国离申国这般远,若是有察子也不该跑到邓申这边来。而是该到离顿国更近的应国去。”施夷光面上思索着开口道。 伯将和养子庸带着的先行兵在前,算算脚程也到了应国。他们会先发兵,主部队绕后。顿国察子要摸底也该是到应国去摸养子庸他们的。而不该不远百里的跑来申国搞事情。 “将军的意思?”第五卿听着施夷光的话,已经猜到了些许苗头。却也没有点出来,只静静的听着施夷光的回话。 “我怀疑是曾国的斥候。”施夷光开口道,脑子里头回忆着昨夜那些人影的行动。那些作风,一个普通的察子是做不到的。她怀疑是王族的斥候兵。 “曾国的斥候?!”百里瑾听着面色已经完全垮了下来。 曾国比顿国大,且紧邻着应、顿两国。若是大军交战时,这曾国突然插手了,对楚军是大为不利的。 “我觉得是曾国,有一个缘故。昨夜来探查的人,似乎很了解邓曾两国边境的环境。。”施夷光开口说道。 昨夜跟着他们在山林之中,竟然一点未带停留的东穿西拐跑了出去,直奔赤水。若是离得那么远的顿国人,哪里这么了解邓申两国的边境? 她昨夜跟着出去没多大会儿,为何太阳都东升才到驻军地?还不是因为跟的时候容易,回来就迷了路。转了半天才转回来。 旁边的第五卿道:“曾国可不是个小国。车兵骑兵虽普通,但却培养了异样勇猛的牛兵。这样说来,我们的确该去曾国探一探。若真有此事,必要尽快向司马大人他们通秉。” 虽然非常危险,但事关重大,无论如何都要去查清楚的。 施夷光点了点头:“我便是此意。所以第五你尽快安排好入曾的路线,我们今夜就潜入。” 说着,施夷光转头看向百里瑾:“你带着驰车和九百七十弓箭手明日再离去。和司马汇合之后,先不要说曾国的事,只说我留在边境探查,不用管我。到时候我会自己去应国和大部队汇合。” 曾国的事都是她无凭无据的猜测。但若现在就郑重其事的告诉了司马,必定会影响大军的进程和进攻方式。 若是到时曾国并未插一脚,那就得不偿失了。 “可是…”百里瑾听着施夷光的话,犹豫的开口。秉将军虽然没有明说,但这意思很明显了。部下的驰车和弓箭兵在他从曾国回来之前,全权交接给了他。 “没有什么可是的。你尽管按我说的做。若是在主部队到达应国,大军开战之际我还未回来,后备的弓箭手安排全权由你负责。”施夷光道。 她若是在大军交战还未回去,大军交战伤亡的弓箭手和站车必然要有补充。甚至危及关头还会让她带的这批本只是后备军的部队上战场。为了以防万一,她只有在去曾国前交代好百里瑾。 百里瑾犹犹豫豫的还想说些什么,施夷光斥道:“这是军令!” 百里瑾张开的嘴顿住,只有应声道:“诺。” “就这么定了,第五你安排好路线,我们今夜便行动。百里明日一早入申。”施夷光安排好,便撑着身子起身,拍着身上的泥土。 “哎那我呢!”旁边一直坐着从头听到位的端叔羽忽而开口大声问道。 好歹他也是随将,怎么说了半天没他一点儿事就算了。连最后都没他一个安排。 拍着身上泥土的施夷光转头看向两眼睁睁望着自己的端叔羽,这才恍然想起来,面前这人还未曾安排…… 被她直接遗忘了。 “你就跟着百里,一起入申罢。”施夷光想也不想,便开口吩咐道。 她跟第五要做的事太危险了,端叔羽跟着没多大用处。 “那不行啊!”端叔羽亦是想也不想便开口否决道:“我不跟他一道。” “为何?”施夷光站定了身子,转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还盘腿坐在地上的端叔羽。 “不为什么,太危险了。”端叔羽道。 “危险?”施夷光扯着嘴角嫌弃的看着端叔羽:“跟百里你还觉得危险,要不你跟着我们入曾国?” 施夷光好笑的看着端叔羽。将才他们商讨的话端叔羽一直在一旁听着,必然是都听进去了的。她跟第五卿入曾探查,一不小心被发现了便危如累卵。 端叔羽再傻也知道这个道理的。 施夷光将想完,便听到端叔羽道:“对,我要跟着你入曾国。这样就安全多了!” 施夷光和第五卿以及百里瑾都笑话一般的看着端叔羽,这是脑子坏了吧。 “跟我去曾国?”施夷光看着端叔羽,不可置信的反问道。还是因为跟她去曾国更安全? 端叔羽笃定的点了点头。只要跟着秉文在一起,他是肯定死不了的。 施夷光不知道端叔羽脑子里想的什么。 她转头看向百里瑾和第五卿,难道她判断有误,去曾国会更安全?要不这小子为何会有一种胸有成竹的笃定? 施夷光在第五卿和百里瑾的眼中也看到了疑惑。 “那就让他跟着我们罢?”第五卿看了眼端叔羽,回头对着施夷光开口说道。 好歹也是副将,跟着他们总能帮上点儿忙。 施夷光没有应声,只低头看着一旁坐在地上的端叔羽。 端叔羽见此,屁股一挪挪到了施夷光的旁边,抱着她的大腿便可怜兮兮的道:“秉文,看在我们俩多年的交情上,把我带在身边吧!”带在身边保我的小命平平安安。 第287章 入曾 端叔羽面带恳求的看着端叔羽。 “行。”施夷光利落的点头应声:“但若跟着我惹了事,我会把你脑袋割下来祭军旗。” 她看着端叔羽。端叔羽入军跟在她身边的这些日子,性子改了许多。很少惹事了,但若是跟着惹了事,她定然是要按军法整死他的。 端叔羽闻言从善如流的点着头:“是是是,祭军旗祭军旗!”他心里可是明白的很,说是这样说,可真到了危急关头,秉文舍生都会救下他这个好哥们儿的! 当夜,第五卿在舆图上规划好了线路,施夷光挑了三十骑**兵,酉末一过,天儿暗了下来。一行人加上一条黑犬便绕过山里向着赤水而去。 夜色越来浓,第五卿在最前面带着路,后面跟着施夷光和端叔羽,再后面是施夷光亲自调教出来的三十精兵。 施夷光跟在第五卿的身后,穿过赤水河,一路向东而去。 邓申两国都紧挨着曾国。这边离曾国的国境并未有多远。酉末出发,到了丑时初,一行人已经到了曾国的国境。 曾国的国境以一条长河为界。长河那边是一片平原,那是一片种黍稷的良田。长河旁边长满了芦花丛。通过长河的一条大桥两边都有曾、申二国的军队把守。 施夷光带着人,转到长河旁边茂密的芦花丛之中,找到了一块尚算河流的浅水处,探了探深度。 “怎么过河?”第五卿蹲在芦花丛之中,转头看着伸手探着水温的施夷光。 施夷光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茂密芦花丛。她知道,这片平静的芦花丛下,藏着她带着的三十精兵。 冬日的芦花丛是干燥的,霜白的芦花立在枝头,一丛丛堆在一起,虽还未曾被初春点上新绿,但也是充满了生机的茂密。 “游过去。”施夷光低声回道。 第五卿闻言,倒是没有异议,跟着点了点头:“好,我这便去下令。”秉将军带着这三十精兵是他平日亲自调教的队伍里抽出来的。 冬日里军队有冬泳,秉将军便吩咐了百里瑾带着这些人去练习。虽然没有亲自督促,但却是非常看重的。 秉将军说,游泳一是能习作战一个重要的技能,二是能强身健体。特别是冬泳,于是后来不管弓箭营的人能不能在冬泳比赛中拔得头筹,秉将都安排了锻炼之余闲暇的时间让他们练习。 第五卿去传令了,施夷光收回在河边试探水温的手,折着芦苇杆儿攥起了细绳子。 游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她不能像后面的兵士那般脱了衣裳游过去。 第五卿传完话过来的时候,施夷光已经攥了老长一截芦苇绳子了。 “都开始脱衣服了。”第五卿道。 施夷光轻轻的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先游过去,这绳子的一端我会绑到脚上带过去,另一端留在这边。”施夷光说着,将攥好的芦苇绳子的另一头递给了第五卿,“所有人的衣服和弓箭包好,游过来之前,挂在绳子上传到河对岸。” “记得,绳子这边抬高些,要绷直。”施夷光说完,又嘱咐道。 第五卿点了点头:“然。那将军的衣服先脱着,待你到了我给你传过来。” “哦这就不用了。”施夷光摆摆手:“我只脱个外头的薄袄便可。节省点儿时间快些弄完。还要赶路呢。” 施夷光说罢,将外面的薄袄一脱,绳子绑在了脚踝上,‘扑通’一声扎进了水里。 第五卿蹲在岸边,一手捏着芦苇绳子的另一边,看着施夷光游远的身影,叹了口气。要知道待会儿过河之后为了不被发现是定然不会烧火的。就这么顶着一身的寒水都要节省时间,将军真是太好了。 长河算宽,却也没有多宽。毕竟只是一条不长的河流,大约五六丈的宽度,施夷光游的很快,不大会儿便到了岸边。 施夷光游过河爬上岸,解开脚下的绳子,找了过大的石头压着。而后趁着还没有人过来,脱着衣服快快的开始拧起了水。 对岸的人脱了衣服陆陆续续的向这边游来,施夷光穿上拧过的衣服拉起长绳绷直。对岸的衣裳一包又一包的传了过来。 施夷光接着衣服,顺便擦着自己的头发。 等所有的人集合好了后,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丑时末,点好了人头,施夷光和第五卿带着队伍,向着曾国边境最近的驻军地摸索而去。 一群人向着平原的黍稷地弯着腰掩映在夜色之中快步行走着,像是弓着腰的猫。 第五卿在最前面带路,施夷光紧跟其后,端叔羽和黑犬跟在施夷光后面。在后面便是那三十的精兵。 快步跑着,施夷光跟着第五卿,很快的跳过了一个宽大的田坎。 将跨过,只听身后一声异样施夷光便感觉身后有一阵风扑来。 她身子一侧躲过了扑向自己的端叔羽,看着端叔羽摔倒在地上绊了个狗吃屎。 队伍被迫停了下来。 施夷光站在田坎旁,看着摔在地上的端叔羽,不耐烦的道:“狗都跑的比你稳。”跟着跑都能摔倒。 旁边的阿黑摇了摇尾巴。 端叔羽爬起来,哭丧着脸辩解:“不是,是有陷阱。” “要说陷阱那也该是我中的。”站在最前面的第五卿板着脸开口道。他在前面探路,跑的也是第一个,若有陷阱也该是他中。可他跟禀将军都安然无事,偏偏跟在他们俩后面的端叔羽顺着他们走过的路都中了,怎么听都是狡辩。 “没有胡说,我感觉什么东西拌了我一下。”端叔羽压低声音辩道。说着,他蹲下身子准备看看将才摔倒的田坎。 低下身,伸出手摸索了一下,身子一停。 “就在这里!就是这根线绊倒的我!”端叔羽抬头看向施夷光,压低着声音说道。 闻言,旁边的第五卿走过来,蹲下身子跟着端叔羽摸着的地方探去。 片刻之后松了口气,看向站在一旁等消息的施夷光。 “只是绑了鱼线的两根掘棒。” 第288章 黍稷田 掘棒是田家农人门播种用的农具。如今初春,黍稷这类谷物便快到了播种时间,在田坎上留着一两个掘棒不足为奇。 听到第五卿的话施夷光不但没有放松警惕,却是往前一步蹲在了田坎上,伸出手摸向第五卿说的掘棒。 夜色太浓,特别是田间的东西看的很模糊。若不是天上的繁星和半弯的月亮照出来的微弱光芒,真真算得上是伸手不见五指。 施夷光仔细的摸着第五卿所说的掘棒。这掘棒是再正常不过的农家用具,在苎萝村时,家里的父亲也用过。 两根掘棒插在田坎的各一边,冒出土的一截上绑着同一条鱼线。绷的许直。 施夷光的手慢慢的摸过那条微不可见的鱼线,面色严肃了起来。 她抬头看向黑漆漆的周围,空无一人的田野里只能听到不远不近的水声。远处的桑树林在夜色之中若隐若现。 “这是陷阱。”施夷光开口说道。 第五卿闻言,才松了的一口气立马又吊了起来,紧张的四处望了望! “看吧!我就说是陷阱。”端叔羽倒是松了一口气,看吧,他没说错吧。若不是陷阱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绊倒。 “只是有些奇怪…”施夷光哝哝开口说着。目光扫过周围的地形。 在这样的田间,这般不起眼的角落,为何会有陷阱?不至死又没有警示。 从申国过来,穿过了长河,去向曾国腹地。也不一定非得走这样的一个坎边啊。 施夷光想了想,将掘棒插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忽而起身。 “你们在这里等等。”施夷光说罢,身子一闪,跑向了旁边的路。 施夷光快步走向临近的田坎处,低身摸索。 果不其然,地上依旧插着两个掘棒。 起身,又向着旁边的几处田坎走去。无一例外,每一处田坎都插着这样的两个掘棒,绑着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鱼线,挡在田坎处。 心里有了数,施夷光向着走过的田坎而去,果不其然,上面都曾有过两个绑着鱼线的掘棒。只不过此时已经因为将才匆匆而过的他们那一行人,或是歪倒,或是踢飞。 施夷光面色凝重起来,回到了原处。 “每一个田坎上都有掘棒。”施夷光皱着眉头开口说道:“包括将才我们来时的路。” “那些棒子……”第五卿犹豫着开口。 “都被我们跑过时弄坏了。”施夷光说道。她转头看了一眼端叔羽。 “那怎么办?”第五卿开口问道。 施夷光叉起腰,目光再一次扫过空荡荡的田野:“这附近必定有不寻常的地方,不然不会这么多掘棒。” 不像是杀人的陷阱,倒像是跟踪足迹的装置。 跟踪……这个词语从施夷光脑子中冒出来的施夷光,她眯起了眼睛。 端叔羽在她旁边,绊倒了她自然会注意。可是之前走过的那些田坎,端叔羽躲过了一个又一个未曾绊倒,不代表后面的兵士们没有绊倒的。 走在田间摔倒再正常不过,她知道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些。就算有人警觉,顶多也只会向第五卿那样细细查看,然后因为是种黍稷用的掘棒便不觉有甚了。 施夷光看向远处的桑树林。她总觉得这片黍稷田有问题。 “端叔羽,传令下去,所有人跟我从田中入桑树林。”施夷光开口说着,又接道:“注意田坎上的掘棒。” 若是黍稷田真的有问题,她便要查出来。说不定便跟之前那些潜入申国的人有关联。 “然。”端叔羽闻言,向着后头的精兵处走去。 “第五,你带两个兵按我们来时路回去,将所有我们走过的田坎上的掘棒插回原位。事完之后到桑树林跟我们汇合。”施夷光转头看向第五卿吩咐道。 “诺!”第五卿领命,挑了两个精兵带走向来时路跑去。 施夷光吩咐之后,带着众兵卒从田间绕过田坎走向远处的桑树林。 绕过了平常走的田坎,施夷光带着人向着夜色里黑黢黢的桑树林直线而去。 桑树林里很安静。林子很大,抽了新芽的桑树在夜风之中摇摆。桑树都不算大,低矮的新树约莫只有两人高。 进了林子,施夷光带着兵卒隐蔽起来。施夷光躲在桑树林的边缘,看着远处不断低着的几个身影。 端叔羽和阿黑一人一狗各站施夷光一边,跟着她一道看着。 “我们这是要干嘛?”端叔羽看着远处的第五卿,小声的开口问道。 “嘘。”施夷光将食指放在嘴上比了比,示意端叔羽噤声。 端叔羽又道:“不是要去曾国腹地么?为何要来这里躲着不走?” 施夷光转头,冷着眼看向端叔羽,端叔羽赶紧捂着嘴摇了摇头。 远处的第五卿带着两个兵卫将来时田坎上的掘棒一个个的弄好,向着桑树林跑来。 施夷光一直看着第五卿周围的情景。虽然是黑夜,可视度并不清晰,但她还是仔细的看着。 可知道第五卿带着兵卫回来时,施夷光还没有发现一点异样。 不可能没有异样的。每个田坎上的掘棒就是最大的异样。这里还没有入曾国的腹地,如何会有这么多的掘棒陷阱。 就像是…… 旁边的阿黑不知是不是将才游河又跑了那么久的缘故,突然停下来冷风吹的它一个喷嚏。 施夷光脑中一亮。 是了,就像是看门的狗! 这么多掘棒,就像是在看门。一旦有人进了那扇‘门’,就会留下痕迹。会摔倒发出声响。 若这些黍稷田是门,那屋子在哪里? 施夷光身子直了直,目光看着远处向着这边跑进的第五卿几人。 忽而回头,目光锐利的看向了桑树林之中! 可是已经晚了。 破空之声传来。这些都是常年弓箭不离手的士兵,如何不明了这些声音是什么? 可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支支长箭便飞了过来。 “趴下!”施夷光一声令下,抬手按着还两眼瞪圆一脸茫然的端叔羽的头扑了下去。 没有被第一批箭射中的兵卒在施夷光的命令中终于快速的反应了过来。低身便趴在了地上,尽量向着旁边的桑树后挪去。 第289章 桑树林的埋伏 施夷光一手按着端叔羽,一手按着身边的阿黑,低着身子不敢多动。 上空的箭声不断的传来,那些箭似乎长了眼睛,射中了躲着的一个又一个兵卒。 施夷光趴在地上,看着身前本该躲在她身后的兵卒一个个的中箭。一声声的闷哼足以感觉到中箭人的疼痛和隐忍。 那些人,早就盯上他们了。 什么时候开始盯上的,是不是从他们入黍稷田的时候便盯上了? 幸而她带来的这些人,平日里都受过她严格的训练。 这种时候,发出的声音越大,越容易对方找到确切的位置。所以即使是中箭,也没有发出叫声。 那些人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他们。而他们进桑树林便没有换过位置,所以如今射箭来才能这般准的射中队伍。 可就像是她没有看到桑树林的他们一般,夜色之中的桑树林太黑了。对方也看不清他们。只要不发声响,慢慢的挪出此处,对方就不会再这么准的将一支支箭射在他们的身上了。 施夷光的身子向着旁边匍匐前进,旁边的端叔羽也跟着她尻子匍匐前进。阿黑跟在后面,它似乎也能嗅到今夜的危险,一声不响的跟在施夷光后头。 前头的兵卒们向着两边爬开。箭羽的轨道渐渐偏离。 施夷光闻到了血腥味,她知道,这是她部下的血。 她看着黑夜之中的眸色渐渐变深。 她伸出手,拍了拍旁边的阿黑,又指了指林子外的跑着的第五卿等人,一拍阿黑的尻子:“让他快点走,去!” 林子外的第五卿带着人匆匆的赶向树林,黑夜之中安静极了。 桑树林里除了风吹过桑树叶的沙沙声,还夹杂着凌厉的风声。 今夜的风可真大,第五卿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不要出事儿啊。 正想着,忽然腿部一阵拉扯! 第五卿低头,看着不知何时匍匐扑倒自己脚边的阿黑,不停的扯着自己的裤脚。 “怎么了?”第五卿看着阿黑。这狗他知道,是秉将军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条。 阿黑张着嘴,拉着第五卿的裤腿呜呜的叫着,朝着桑树林的反方向拉着他的裤脚。 第五卿意识到了不对劲,身子一绷:“桑树林里有问题?” 阿黑肯定是回答不了他的,第五卿说完,便肯定了。 不然秉将军不会让阿黑出来提醒他。 “趴下!”第五卿压低声音快速的下达了命令。身后跟着的两个兵卒跟着第五卿立即趴在了黍稷田里头。 三人的手都放在了背上的弓箭上。 秉将军带了那么多人,真的中了埋伏,对面的力量肯定不小。他只带了两个兵卒,不能贸然前去。只能暗中伺机而动。 施夷光趴在地上,向着旁边挪动着。端叔羽跟着施夷光爬着。一开始爬的小心翼翼,后来发现哎哟这个趴着安全的不得了! 于是为了赶紧脱离箭羽袭击的范围,不等施夷光在前面慢慢探路,他双臂一用力,就像着施夷光片面飞快的爬了过去。 施夷光看着旁边突然向狗一样飞快爬过的人影,想要出声阻止,人影已经离的老远了。再出声必然会引起对面的注意。她目瞪口呆的看着爬过去的端叔羽,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骨骼精奇? “啊”的一声传来! 施夷光看着面前突然下坠的身子,脸色一变,来不及多想便跃起试图将下坠的端叔羽给抓住。 无奈挣扎着的端叔羽力气太大,连带着施夷光一起,坠了下去。 施夷光一阵天旋地转,跟着端叔羽一起掉进了陷阱里头。 上面的桑树林依旧沙沙作响。一阵冷风灌进来。 施夷光心口猛然一疼,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关在了牢狱之中,昏暗不明的牢房里头弥漫着酸臭味儿和腐烂的气息,像是常年关押犯人的汗渍,又像是角落了腐烂的死老鼠味儿。 施夷光缓缓睁开眼,很快便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她沉着脸,瞧了瞧周围。 潮湿而阴暗。高高的牢墙上有一扇横了木头的窗户,照进来些许外头的光亮。借着这些光亮,室内勉强能视物。 身边的端叔羽看到施夷光动了,顿时大喜,身子向着施夷光身前一扑:“秉文,你醒了?!” “这是哪儿?”施夷光一边看着周身,一边嘶哑着嗓子低身问道。 她常日饮半儿做的清酒,嗓子本就沙哑难听,这次昏迷之后再醒,嗓子竟比男人的都还粗犷了。 施夷光咳了咳,清了清嗓子。 “这里啊,是牢房啊。”端叔羽看着施夷光。 “我他妈知道是牢房!这需要你说?”施夷光回头目光看向端叔羽,一脸的不耐烦。将才不是因为这小子的鲁莽,她也不会跟着他掉进了陷阱里! 她一旦昏迷掉入陷阱,林子里那些听她命令行事的精兵没了头领,十有八九都落入对方的手里。 想到这里她就气,气的她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老子问的是,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施夷光忍着要冲出脑门儿的火气,看着端叔羽又一次问道。 她因突然犯心疾昏迷了,不知道被搬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怎么来的。端叔羽没昏迷,总该知道些什么的。 “知道啊。”端叔羽点了点头,“不是说了吗,这里是牢房。” 施夷光黑着脸看着端叔羽。 “不对吗?”端叔羽看着施夷光突然黑起来的脸,有些忐忑。 “对你娘的西瓜皮啊。”施夷光翻了个白眼,回过了头继续观察起来。这个智障。 施夷光身子被捆着有些不舒服,她动了动。 牢房传来铁链的声音。 紧接着牢房的大门打开了。 “待会儿若是有人拷问你,死都不能说一句话。”施夷光凑到端叔羽耳边小声的叮嘱。 端叔羽还没有听明白,便突然听到了施夷光谄媚的声音。 他转头看向秉文一脸巴结讨好的笑,不禁一怔。这是谁? “两位爷爷,这是要作何?”施夷光看向走进来的两个狱卒,嘶哑的声音颤颤。 第290章 拷问 那两人没有做声,只各自走到端叔羽和施夷光身边,将两人提了起来,向着牢狱外走去。 施夷光趁着窗户照进来的光偏着头,看向旁边拉着自己的狱卒的衣裳。 中原国家很多,连年战争。为了区别国家之间的兵士,每个国家的兵卒衣色和款式都有出入。 她作为楚国的裨将军,了解每个国家的兵卒服装是最基本的事。 麻布的衣裳跟所有国家的人差不多,但是身上红灰相间颜色是曾国底层官兵独有的衣色。 曾国果然参与了这次的战争之事。 施夷光知晓此事非同小可,心里头不断地盘算着怎样将消息带回去。 施夷光被身旁的狱卒押向一件密室之中,端叔羽被拖进了另一间密室。 密室里摆满了刑具,施夷光脖子一缩。上一次用刑,还是在前世正式作为反间谍特工之前,内部考验用的刑。但也不是这种冷兵器,前世的拷问是以心理为主,都是心理战。 施夷光被绑到了十字架上,从头捆到了脚。 穿着曾国兵服的狱卒拿着小皮鞭,走向了施夷光。 “讲,哪国人?谁派你们来的?都探到了什么?”那曾国士兵说着,手里的小皮鞭一甩,‘啪’的一声响亮的打在了地上。 施夷光脖子一缩,小声的道:“这位爷爷,在讲什么呀?” 话音一落,那小皮鞭便抽在了施夷光身上,从脖子到腹部,一阵剧痛传来,施夷光疼吸了一口冷气,好不掩饰的大叫了起来。 “我讲我讲!我都讲!”施夷光慌乱而急促的喊道。 幸好她胸部裹着许厚的棉布,不然这一鞭子下来,**都要打成两瓣。 似乎没想到竟然这么好问,那狱卒先是转头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另一兵卒,这才回头又道:“哪国的人?” “曾国人曾国人。”施夷光赶紧回道。 那狱卒听得眉头一皱:“曾国人?哪里的?干嘛的?家中几口人,为何在这里?” “回爷爷的话,小的是曾国鹿城人,家里除了死去的老父老母亲,就小的和妹妹两个人,以及年迈的老翁。”施夷光利索的回道。 那狱卒似乎不信,抬起鞭子又甩向了施夷光的身上:“给我老实点儿!别耍花招!” “回爷爷的话,小的话千真万确啊!鹿城人,鹿城城北蜈蚣山灵乡的人,爷爷不信可以派人去问!小子绝不敢信口胡诌!”第二鞭子打的施夷光眼泪都快出来了,憋红了脸毫不掩饰脸上的疼痛。 说的这么详细?那狱卒倒是有些意外了,面上带着半信半疑。 “鹿城那么远,怎么跑到了赤水这里?还有那些带弓箭的人,是怎么回事?”旁边的兵卒开口问道。 幸好当时走的时候,为了在曾国悄无声息的潜入不引人注意,她下令带着的三十人包括第五卿都换上了常服。 “回爷爷的话,小子父母死后,小子一直靠在山上打猎维持生活这样子。鹿城去年糟了大雪灾,爷爷们该知道!不说这成片山的动物都被冻死了去,山都被雪给封了。为了不被饿死,小的只有想些别的法子了。”越说到最后,施夷光的声音越小,带满了忐忑和恐惧。 不待施夷光喘气,话音将落那狱卒便一鞭子甩到了她身上,呵斥道:“讲!什么法子?” “小子讲讲讲,爷爷别打了!”施夷光哭丧着脸看着狱卒哀求到:“爷爷问什么小的讲什么!求求爷爷别打了!” 那狱卒和旁边的兵卒看着施夷光这模样,不有的笑了起来,一鞭子又抽了下去:“这狗东西。” “一点骨子都没有。”旁边的狱卒接道:“一鞭子就全打出来了。” 说完,一鞭子又下去了。打的施夷光哎哎直叫。 这样的软骨头是他们最喜欢审的,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审出全部。叫的嚷的也最大声。这些专门用刑具审人的酷吏,他们最喜欢听的,便是这些嗷嗷直叫的求饶声,和喘息哀求。 这几个人笑着又抽了施夷光几鞭子,从脸颊到小腿,打的施夷光身上血痕顿起,哭天喊地的,一脸的眼泪鼻涕几乎糊了眼睛。 又是一鞭子抽下去,便见到裤子底下湿漉漉起来。 “哈哈哈!这狗蛋尿裤子了!”其中一个狱卒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他们审过最怂又最有趣的人了。 “好了好了,先把要问的问完再打着玩儿,不要先被打死了。”站在一旁的兵卒脸上笑着,看着施夷光的眼神里露出讥讽的神色。 “有道理。”那拿着鞭子的狱卒点了点头,向着施夷光走了一步,一口淬在了她的脸上:“讲,到这里来干嘛,那些弓箭又都是怎么回事?” 施夷光半死不活的被挂在十字架上,衣衫褴褛,幸好穿的多,就算被打坏了衣裳也还没有露出里面的裹胸布。她一脸被折磨过后的憔悴和痛苦,嘶哑着声音回道:“我们本是山猎的人,雪灾之后没了生路,就想着偷。偷又不能偷附近的人,怕被发现给家里引来祸事。于是就一路向西过来,这才来到了赤水这边,想着没人认识我们,好下手。” “原来是盗贼,怪不得鬼鬼祟祟的。”站在一旁的兵卒恍然。 “那你们都偷了些什么?”狱卒甩着鞭子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摇了摇头:“本来看到这边黍稷田多,准备偷些黍稷仔。接过挖了半天没挖到。” 原来是偷粮食的种子。这个季节,各家各户的确该种了各种粮食蔬菜的种子。那些穷人多得很的偷人种子的。 那兵卒看着半死不活的施夷光,心里的疑团散开来。原来是在刨土挖种子,怪不得大半夜的蹲在田里头沿着田到处跑,还不跑田坎,专往田里跑。这不是偷种子还能是干嘛。 也活该挖不到种子了。他们的勘察田里自然是没有放种的。 “弓箭呢?哪里来的。”那兵卒看着施夷光开口问道。那弓箭他是看了的,也不知怎么做的,穿透力竟然强过曾国军营里官造的弓箭。 第291章 伪装 施夷光还没来得及回答。 审讯室的门‘咯吱’一声打开了,外头走来了两个狱卒,径直走到哪兵卒的面前,道:“大人,那个骨头太硬,打了半天都没审出东西来。”挥鞭子的手臂都给他搞酸了,屁都没有审出来一个。 听到这边叫嚷的这么大声,他也急的很。 那兵卒没有说话,只转头看向了施夷光,似乎等着她回答将才他的问题。 旁边的狱卒也跟着看了过来,手里拿着的小皮鞭甩了甩,‘啪’的一声打在地上。吓的施夷光身子一颤,吞了吞口水。 “爷爷,小子将将不是讲了么,小子是山猎人。打猎肯定是要弓箭的呀!”施夷光似乎在说一件很理所应当的事。 “那弓和箭是谁做的?”兵卒又问。 “这都是小子的一个哥哥做的。黑市买的弓箭太弱了,皮一厚的,像是犰狳或陵鲤之类的猎物,一射就断了。说不定还会弹回来把人给戳个洞。所以小的就改造了一下。”施夷光老实巴交的说着,眼里全是恐惧和小心翼翼。 她改造之后的弓箭,只是楚军内部使用,还没有正式在战场上露过面。曾国自然是没有见过的。 门外又走进了几个人,对着那兵卒道:“那四个打的半死,也还没审出来。” 这种越是嘴硬的,就越是可疑。 “要不要继续审?”那狱卒看着兵卒开口问道。 那兵卒摇了摇头:“不用审了。”既然是盗贼,脑子聪明一些自然就不敢说出来。要知道盗贼按律,最轻的判决都是斩断双手。 比起断手或者断头,被鞭子甩几下是再轻不过的惩罚了。 那兵卒说着,转身向着外头走去。走到狱门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施夷光:“你什么名?” “回爷爷的话,小的叫端叔羽。”施夷光回的毫不含糊。 兵卒走之后,狱室里的几个狱卒围了过来,看向施夷光。 “奶奶的,你运气好啊,遇到了个怂货。”其中一个狱卒捏着的鞭子甩开,向着施夷光一抽。 “啊!”的一声尖叫响彻牢房之中。 那狱卒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着负责审施夷光的狱卒道:“这个带感!” 他们呆在牢狱这种阴暗的地方久了,最喜欢听的,自然就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和求饶声。 “娘的老子那个硬骨头,怎么都啃不动。打的气都快没了也不蹦不出一个字。”那牢狱说着,又抽了施夷光一鞭子,然后在施夷光的哀嚎声中缓缓的收了鞭子走了出去。 施夷光被扔回牢房里的时候,便看见了躺尸一般满身是血的端叔羽。她一身的水渍。所有的都审完了之后,审她的牢狱为了取乐,又鞭笞了她好一会儿,作势昏倒之后还泼了她盆冰水。 施夷光像烂泥一般躺在牢房之中,转头看了看室内。除了端叔羽,旁边还多了几个她部下的弓箭手。 那四个人身上的伤没有端叔羽这么吓人,除了晕过去的两个外,还有两个尚且醒着。看到施夷光被扔进来,下意识的恭敬起来,准备站起身子。 施夷光转头看着那两人摆了摆头,示意不要动。 都是常年跟在施夷光身边的人,默契还是有的。见此于是也收住了动作,只坐在一旁看着她。 施夷光先是爬到了端叔羽身边,然后摇了摇他的身子。 端叔羽躺在那里没动静,施夷光脸色不虞的将手搭在了端叔羽的脉上。舒了口气。 活着就行。 牢房里头就数端叔羽伤的最重。 “将……” 话还没说完,施夷光转头眼神凌厉的看向出声的那个弓箭手。 那弓箭手骇了一跳,舌头一转赶紧道:“将才听到你的叫喊声,可还好?” 施夷光将才受询的时候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早穿过了整个牢狱,听得让人心惊胆战的。特别是他们这几个精兵,常年跟在秉文将军身边,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 施夷光摇了摇头,竭力的撑起身子,往墙边挪了挪。靠着墙上艰难的喘着气,目光看向守在牢房外的狱卒。 好一会儿,等那几个狱卒嬉嬉笑笑的走开之后,施夷光这才抬起手,冲着旁边的两个精兵招了招手。 一直不敢多言的两个精兵见到施夷光的示意,赶紧凑到了她身边。其中一个将目光落在施夷光身上,一道道的血痕在高窗透进来的光线之中触目惊心。 “这些人竟敢如此折辱将军!”那人看着施夷光满身的伤害,想到将才施夷光的叫嚷和费精力气的爬动。整个人都快燃了起来。 平日里威风凛凛的秉文将军,竟被折辱成了这般模样。 “等我们出去,一定讲这些蝼蚁都不如的人杀了!”那兵士愤恨的说道。 他们这里头,有小半都是楚国贵族的子弟。加上施夷光又是楚王钦赐的大士,且还是楚军的将领。在他们这些常日跟着施夷光几乎都成了亲兵的弓箭兵卒心里面,秉将就是威严和地位的存在。 就这样被这些人这般欺侮,打的不仅是秉将的脸,还是他们这些亲兵的脸,是整个楚军的脸! 相比起身边弓箭手的怒气,施夷光倒是平静多了。 看着守在牢狱外的兵卒走开之后,施夷光将身子撑起来做直了些。 “都是些蝼蚁,不值当花费心思去解决。”施夷光低低的声音传来。喘气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稳的呼吸。 刚才那叫的撕心裂肺的真的是将军? “可是,那些人竟然敢对将军这么用……”那弓箭手开口。 “这算什么?”施夷光满口的不在乎。相比起这几个鞭子,不说前世的心理审讯才是真的让人痛苦。就是后世那些剥皮活剐凌迟灌铅抽肠骑木驴这样变态的酷刑也比之都凶狠许多。 “那将才叫的……”难不成是他们听错了?两个弓箭手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 “障眼法而已。”若不是她的痛哭流涕,那些曾国的兵卒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相信她的说辞。前世的训练之中,有一项技能便叫做,伪装。 第292章 拯救 施夷光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来。鹰隼一般的眼神看着牢狱外,整个人由内而外发出一阵威慑之力,“听着,我们现在是曾国鹿城灵地人,都是鹿城山上的猎户,因为去岁冬大雪封山没了活处,才跑到这边来偷窃的。” 说着,施夷光转头看向两个弓箭手:“明白了吗?” “诺!”那两人面上亦是严肃了起来,听着施夷光的话应声。 突然旁边有了响动声,施夷光和那两个兵士皆是一停,转头看去,见着另外另个弓箭手,以及端叔羽都缓缓醒了过来。 那两个弓箭手见到施夷光,眼睛一亮,便向着这边爬了过来。 端叔羽辗转着醒了过来,一身的血迹看不到他的本色。抬起头来看向了施夷光,‘呜咽’一声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微弱的喘着气。 施夷光箭端叔羽无碍,于是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都先休憩一下罢。” 这会儿被关在了牢狱之中,以眼下六人的状态,逃出去的是不可能的,只有先休息养好了精神,想对策。 那四个兵卒看到施夷光的吩咐,纷纷躺了回去。 施夷光靠着墙闭着眼,面上是一片严肃。 这次的战争曾国竟然插手了。 这消息,她要怎么带回去? 施夷光闭着眼睛养着神,却不敢像另外几人那般睡过去。她耳朵静静的听着牢狱内的响动,心里盘算着怎么出去。 顿国没有什么好惧怕的,但若是曾国参进来就不同了。顿曾两国之间多山林,虽然曾国步兵战斗力很普通,却又凶猛异常的牛兵。 牛兵在山间的战斗力,可不是步兵能比较的。加上且楚国是长途跋涉他国征战,粮草军需供给有限。顿曾两国挨的很近,若是从应国出兵,楚国的军队太容易就被两个国家包围了。 要怎么逃出去送消息呢? 还有被曾国扣押起来的弓箭,和莫邪剑。 莫邪剑虽然是神物,施夷光却不是很担心。莫邪剑外形锈的厉害,看着拙劣又废。一般人又抽不开,只能以为是一把没有用的死剑。 对于他这样穷困的猎户来说,这样的一把剑再适合他不过了。 施夷光起身,走到牢门处,扒着牢门的大木头看着外面。 这是关押处,将才出去审讯的时候,她看了这里的布局。 大概是临时关押烦人的地方,这里很简陋。外头这条昏暗的过道两边都是关押烦人的牢房,过道右方向东转弯朝西南处是审讯室。而向着北的那条通道尽头,应该就是凡人身上物品的扣押处。 他们几个的弓箭可能是没了的,毕竟在曾国人眼里是从未见过的好东西,不管是狱卒还是高一些的官将必然都会拿出来研究。 施夷光没想过他们的弓箭还能留着。可莫邪剑不同。在他们眼里是一把再破旧不过的剑了。可能都还比不上挖地的锄头杀人利索。 要怎么过去? 外头的天色渐黑,施夷光静静的等着时机。 “将军……” 牢房之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 施夷光皱眉,不是说了不准在这里叫职位么。 她转过头,却看到牢房之中高高的木窗上的人影。几乎已经融入了夜色。 不似百日,夜里的窗户外没有阳光照进来,人影出现在那里也就不会引人注意了。 施夷光看了看牢房外,然后大步跨到高窗的下面。贴着墙,警惕的看着牢房外头。 “你们怎么找过来了?”施夷光开口低声问道。 “桑树林外察觉了异样,我带着手下潜伏着观察,发现了将军和弓箭手们被抓,然后一路跟了过来。”第五卿说着,又道:“将军放心,他们没有发现我们。” 施夷光心安了些。 “桑树林还有多少弓箭手?”施夷光问道。 一共带了三十个精兵,身边还有四个跟着她一起下了大狱。第五卿去弄掘棒时带走了两个。 “还有十八个,其中有七个受了伤,我都带着呢。”第五卿说着,趴着身子往上爬了爬:“现在我们是来救将军出去的。我们人太少,不敢硬闯。待会儿在墙角挖洞,就委屈一下将军了。” 现在的建筑,大一些的居住宅都是木制,高楼便是以青石板为主。像这样的小牢房,也就是泥土加上青石板,地基只有打进去的一些凹槽。挖墙角虽然不容易,但若是第五卿带着的那么多弓箭手一起。半夜左右差不多就能挖进来。 目前来看,这的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法子了。 施夷光却摇了摇头:“先不要管我。你将伤兵安置好后,带上十个人速速去应国与司马大人他们汇合,告诉他们,曾国参与了此次战争,应国西南边当心有诈。要改掉进攻方式。” “可是,将军你怎么办?”第五卿有些迟疑的开口。 施夷光摇了摇头:“不要管我,我自己会想办法。” 说着,施夷光顿了顿,对了,将阿黑给我留下来。 “诺!”养子庸应声:“我这就回去报信!” 说罢,养子庸低身退下了窗户。 养子庸走后,牢房里头又变得安静起来。 隔壁远处的呜咽声和呻吟声不断,施夷光站起身来,在牢房中转悠了一圈,停在牢房的一角。 这个时代,房子构建地基很浅。这种石室大多都是大石头和泥土垒成的。挖墙角? 施夷光插着腰,无语的抬头望向窗户。用什么挖?双手么……养子庸走了,那他们几个该把手给挖断的。 施夷光想着,双手不自觉的摸向了脖子上的玉竹节。 有些犹豫。天吴只说性命攸关时帮她,这种情况,会帮她逃出去吗? 施夷光还思索着,突然听到高窗上一阵低呜。 她一抬头,看到阿黑站在高窗上,冲着自己低呜吐着舌头。 养子庸想将阿黑放进来才走。 施夷光一喜,看着阿黑蹲了下来,张开怀抱对着它拍了拍手。 阿黑领会,摇着尾巴从高窗的木杠之中一点点穿了过来,向着施夷光一跃。 施夷光张开怀抱,将阿黑稳稳接住。 第293章 逃出 293 同室熟睡的几人好歹也是军中训练过的,就算熟睡也有军士的机警。室内的动静让其中身子好一些的倏忽之间睁开了眼。 “嘘!”施夷光比着食指,对着撑着身子看过来的几个人嘘声。 乍一看到施夷光怀里的黑犬,这几个人都是一惊。 “这哪儿来的?”其中一人将身子坐直,看向施夷光奇怪的问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然后抱着小黑走到了牢狱门口。 牢门的一面是竖着的木头,木头与木头之间很窄,根本容不下一个人穿梭。但是却能容下天天跟着她四处奔波还吃不了饱饭的瘦小狗穿过。 施夷光蹲下来,将自己的衣服凑到了阿黑鼻子前,让它嗅了嗅。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将它屁股一拍。 本就已经是黑夜了,牢狱之中很黑。偌大的狱室之中就一处点着灯的地方,那是狱卒们值夜的房间。其他地方皆是一片漆黑。通体漆黑的阿黑轻巧的穿过了牢门,低着身子很快就消失在了牢室之中。 施夷光看着阿黑消失在甬道之中,贴着牢门木头做了下来,静静的等待。 她前世也有警犬搭档。阿黑从小跟在她身边。她向来都是以极高的要求去训练他的。 牢房之中醒来的几人看到了阿黑之后,虽然不知道秉将军要作甚,但好歹心里头都燃起了希望。 纷纷做起来跟着施夷光一起等待。 不大会儿,阿黑跑了回来。嘴巴里叼着一把发黑泛黄的白布包裹。它放到施夷光的面前。 施夷光大喜,伸出手从地上捡起了包裹,然后缓缓展开。 里面锈了的破旧剑柄漏了出来。 牢狱之中一直等待着阿黑的那几人看到这把剑顿时萎靡了起来。还以为能逃脱呢。接过只是带回来了一把破剑。 还不如让它去将他们的弓箭取回来。 端叔羽也被身边的响动搞醒了。刚一睁开眼,就感觉到秉文在旁边响动。 “你在干嘛?”端叔羽朝着响动的房向爬去。 施夷光没说话,将手里破剑缓缓的拿了起来。一脸兴奋。 她站起身子,转头扫了一样身后的人:“将所有人唤醒。” 坐着的几人面面相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秉文的吩咐将旁边因为重伤还睡着的人纷纷叫醒。 等所有人都迷糊着醒了过来,一脸茫然的看向施夷光时。她拿着剑站直了身子。 “你们能保证,接下来看到事情,一句话也不会透露出去吗?”施夷光偏着头,看向旁边的四个弓箭手。 “能能能!”弓箭手还没有发出声音,旁边的端叔羽就小鸡啄米似的点起了头。 他们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秉文的厉害。 既然说了这句话,那一定就是要搞事情了!一搞事情,那他就能被救出去了。 想到马上就要出去了,端叔羽顿时感觉去全身都不疼了。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上次他没有看到秉文怎么打死树妖的。 这回总能看到一点儿了。 旁边的四个弓箭手不明所以的点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总知道要服从将令的。 “准备好了。”施夷光看着那几人说着,回过头,看向身前狱室的墙。缓缓的抽出了怀里的莫邪剑。 黑夜之中,莫邪剑泛着白光,顿时照亮了这一间狱室。像是通体覆着白玉。 几人看直了眼睛。 施夷光抽出莫邪剑,站直了身子,抬起剑,对着面前的墙使劲儿一劈。 一条如雾如龙的气流从剑中飞了出来,直冲墙面。 ‘轰’的一声,那赌墙随着高窗一起倒在了地上! 旁边站着的四人傻了眼。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轰然的倒塌声惊得正在狱室中打瞌睡的值夜兵卒。他们‘蹭’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冲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片废墟堆在他们的面前。一脸的愕然和惊慌。 本该关在这里的几个小盗贼也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人呢?”狱卒腰间配着大刀,跳上废墟四处张望:“人呢?!” “跑了他娘个腿!”另一个值夜的狱卒大骂道:“快,去追!” 施夷光带着端叔羽和四个弓箭手等到追他们的狱卒跑远了之后,才从废墟之中钻了出来。朝着那狱卒跑着的反方向而去。 她们要尽快赶到应国和司马他们汇合。 第294章 战术 “参可是参加了的。”施夷光道:“不然他们潜伏计划了那么多岂不白费?” 说着,施夷光顿了顿,偏头看向白公胜:“胜将,你觉得,曾国人一定会从这个方向进攻吗?” 白公胜听得不明白:“不然呢?曾、顿两国分别接壤应国的南和东南方向。若是曾国要帮顿国挟制楚军,自然会从这个方向进来。” 也只有这一条大原可以进来。而这条路他们已经截的严严实实了。 施夷光一开始也这样。刚到这里的时候,听到了百里堇传司马的命令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这几日,她在这里等着。时间越长越觉得怪异。 若是挟制,拿在楚军出兵之后就该过来。而顿国那边接应着,同时行事。这样楚军就会被夹攻,陷入两难的境地。 “万一不是挟制,而是跟顿国一样,准备进攻呢?”施夷光说着,眉间皆是思索之色。 “这样的话,司马他们那边肯定也会传信过来让我们去支援。”白公胜面上也是严肃了起来,他分析道。说着,又道:“再说了,进攻,曾军去哪里进攻?” “在顿国的西北边,也有路可以夹攻楚军。”施夷光缓缓说道。 一说完,两人同时一惊。 “该不会……”白公胜说着,没了话音。后来的话他不敢说。若是如此,那楚军此时面临的危险可想而知! “所以可能并不是司马不传信,而是传不过来,或是早已被人截了去!”施夷光说着。白公胜在一旁听得心中大骇,从车板上直直的跳了起来,大喊道:“快,撤军,向东速速赶去!” 施夷光和白公胜带着车队赶到战场边缘时,已经是次日的黄昏了。 战场上大片的废墟,处处燃烧着。 施夷光站在车上,看着战场残留的火光和灰烬。心中一点点的沉了下去。这个时代,是没有火药的应用。全场的冷兵器是不会有火光的。 这些火光,不是战火,便是曾国的牛军。尾部绑着淬了烈油的熊熊的焰火,千万头这样的火牛冲入楚军的阵营。结果可想而知。 就算是陈国当时和楚国一起,两国之军也必然被冲的四散流离。 “你说对了,曾国从这边进了战场。”白公胜站在一旁的战车上,看着前方的没有了人际,只有无数残肢缺尸的战场,心也跟着一点点坠了下去。 “集整军队,我们速速去救剩下的队伍!”施夷光转头严肃的开口。 “剩下的队伍?军队还有人活着?”白公胜声音都带上了颤抖。 这样的情景让他几乎站不稳脚跟。 施夷光也感觉到了白公胜的绝望。她心里也惊骇,但是此时却告诉自己,万万不能慌。 “以司马的性格,绝不会带着大军覆没。他不是一个突进的人。”施夷光吞了吞口水,看着战场里面堆积如山的尸体:“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可攻,他们便与陈国追击。若情势逆转,不可攻,他必然带着兵马撤退躲避,以守代攻。” 白公胜听着施夷光的话,细细的想着,慢慢的便平了下了几乎已经被重石碾碎了的心。 “我们从西入此地,没遇到楚军。楚军若后撤,西没有,西北乃大湖,东北至东皆是山脉和林。高木丛生,他们的战车是无法开进去的。 战车稀贵,司马他们若想活,修生之后还得靠战车挽回局面,所以不会丢。那东边的山林也不会进。 这样一来,就只有东南了。 东南边皆是田野平原,还有丘陵可做堡垒躲避。” 说着,施夷光转头,看向白公胜:“若是我没料错,司马大人带着大军退去了东南边。” 白公胜却是有些迟疑:“东边好入战车,可却是顿国的境地。且丘陵田野好行,却不如东边那山林作为天然的屏障。” 他觉得,若是司马退兵,是往东北边的山林退去的。 “所以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施夷光说道:“我们及早赶过去,才能帮司马他们早日脱困!” 施夷光又说了几次,白公胜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好歹他也上了这么多次战场,不会连这点儿都看错。 施夷光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急了。恨不得直接打晕了这白公胜,自己带着车和军去向东南! 慎重考虑之后,白公胜还是觉得大军去东北的可能性更大。 “那边更近,且有天然的屏障。大军一旦进去就可以消耗敌军。” “消耗?用什么消耗?这么多天,他们该是差不多粮尽弹绝了。还消耗,一消耗先耗死的就是楚军!”施夷光急的快跳起来了。 “所以更会去山林了!里面水足,还有猎物和山果野菜。去田野干嘛?种子都还没有发芽,什么都没有,只能当靶子!”白公胜也急了:“我们不能再耽搁了!现在就要尽快过去救援!” 两军交战,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将领意见分歧。 幸好她不是白公胜的部下,而是司马的直属裨将军。不然这个时候唯将令是从。她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说这样争论了。 “那这样,”思衬了会儿,施夷光一脸慎重的开口:“胜将你带你的兵马去东北山林,我带我的人马去西南丘陵?这样总好了吧。” 这样不管是东南还是东北,总能有援军过去。 白公胜没有立即应,只是面色严肃的看着远处还冒着火光的战场。 “你不用考虑了,我们两个的部队,以你的为主。人马粮草都比我充足。我去东南边是孤注一掷,若是没有在那边,我就会速速过来跟你找你。”施夷光说着,也不待白公胜说话,便踮着脚冲着自己身后的不对大声吩咐道: “弓箭手和我的车,全部跟我速速前进!” 说完转头对着还想开口说什么的白公胜道:“胜将,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着,拉过驾车的车绳,就向着东南边驾车而去。 车上的百里堇站在车右,手里拿着长矛,转头看着调头离去的熊胜和部队。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将军为何不跟胜将走?” 其实在他看来,他们是应该跟着白公胜去的。 第295章 队伍 “为什么要跟他走?”施夷光站在车中,抢过马夫手上的马缰,使劲儿的一甩。 “胜将作战经验丰富,判断也不会错的离谱。”百里堇想了想,斟酌着话开口说道。“就算判断错了,胜将是三军中将之一,到时候上头怪罪也不会牵扯到将军您。” 但现在自作主张带着部下行军,错了就是大罪。就算秉将军没有错,到时候有功也轮不到一个裨将军来领。而且就这点儿人手,得冒多大的险才能将人解救出来! “百里你觉得是在东南还是东北?”施夷光不答反问。 百里堇想了想,才答道:“属下以为,东北更有可能。” 东北有山林,退可守,进可攻。还有水和食补充。 “虽然会被困,但是至少不会那么容易死。”百里堇说道。 “楚军没有在本土作战,耗不起的。”施夷光开口说着。战车颠簸的车上人不停的晃荡。施夷光指了指马车旁边的车轱辘印: “向东北的辄印虽多,但规整平行。向东南的辄印虽少,但是混乱交叉。故而东南行车是井然有序,向东南的车必然是慌乱逃散。或者急忙追赶。” 说着,施夷光转头看着右边执着长矛的百里堇:“如此,你还觉得司马的军队去向是东北?” 百里堇听着施夷光的话,站在晃荡的车上看着底下的车印:“为何将才将军不跟胜将明说?” “我以为他是个聪明人。”施夷光小声的接道,目光看着前方的去向。 “难道不是吗?”百里堇转头,看着施夷光疑惑的问道。胜将作为三军将领之一,是仅次于左右司马的存在,作战经验也丰富。难道不是吗? 施夷光听着百里堇的话,看着前方路的瞳孔一放。深思了起来。 难道不是吗? 能够在大战之中俘虏又逃走,再说服他国相救,再回国成为大军高级将领。必然是聪明的。 战场烟火未熄。施夷光带着部下的战车和弓箭手急急的赶向东南边。 不停的赶路,终于快要到前方的丘陵的时候,施夷光远远就看到了一支军队。从东北边的方向而来。 “那边有军队!”旁边的百里瑾开口道,声音带着迟疑:“会不会是敌军?”他转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摇了摇头。伸出手,命令军队停下。 看着远远地前进过来的队伍,向着东南的方向而去,急促而稳健。 施夷光的队伍站在原地为动,等到前方的军队终于进了些,她看到了飘扬红色旗帜。上面大大的一个‘楚’字让所有的军士都松了一口气。 “走!”施夷光大声号令,军队向着东南继续前进。 两方的军队都朝着东南而去,如此一来,总会在前方相遇。 “那是谁的队伍?会不会是胜将的?”百里瑾站在车右,看着远处。 施夷光摇了摇头:“不是。” 他们往东南而来,白公胜往东北而去。两人的背道而驰,他就算过来也要确定东北那边无人。算一下时间,他们该是还未曾到东北边的山脉。 不过施夷光却不担心。 诈是不可能诈的。这个时代讲究堂堂之阵。就算有诡战术,那也是刚刚萌生。并未得到大范围的普及。且就算用了诡计,那也只是阵型排布以及退守攻击和地势利用。 跟古代西方的骑士战争一般绅士。 第296章 突围 “我带兵从中间丘陵高地突入,将包围的敌军撕开一条口子。你在外面排好阵型,等待时机。待我突围之后,”熊章说着,停下想了想,才又道:“你不用等时机,直接在这里等好。等我带领司马的军队突围出来之后,你就接应他们。听清楚了没?” 施夷光没有质疑,点了点头。 旁边的百里堇想开口说什么,施夷光转头看了看他,他见此闭上了嘴。默不作声。 一舍之外,还有三十里。 熊章安顿好施夷光之后,便带着自己的部下,向着司马和敌军的方向前进。 “禀将,我们真的就等在原地吗?”百里堇有些迟疑的开口。 前方战事那么紧张。等在这里,除了避险毫无用处。 “自然不能。”施夷光说着,转头对着第五卿道:“吩咐队伍原地休整,半个小时候我们出发。” 熊章不想让她涉险,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跳火海。 带着他的军队从丘陵中冲破敌军的包围圈又如何?顿、曾两国这次是下了血本的。就算被他的突击冲破,也不代表就不能再一次将他也困在圈内。 若是此时左右两翼有人去帮忙吸引敌军的视线,熊章带着司马的主军冲出来的几率就大了许多。 施夷光达到战场的时候,远远便听到了厮杀声。她只迟了半个时辰,现在前方跟顿、曾两国交战的熊章还没有突破重围。 “百里!”施夷光站在战车之上,道:“带领二百战车和五百弓箭手,绕道去敌军右翼!” “诺!”百里慌忙应声,然后跳下战车,向着另一队伍跑去。 “第五,跟我从左边绕路偷袭!”施夷光转头对着另一边的第五卿吩咐道。 “诺!”第五卿站在隔壁的战车上大声应道。 施夷光话音落下,往左边的一站,底下的步兵听命上车,拿起马缰,朝着右边顿国的侧面驱驰而去! 顿国的君主顿子牂(zang一声)这一次是亲自上阵。他知道,这一仗败了,顿国就完了。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将这一场仗赢回来。 所以他划了顿国一半的土地给曾国,让他们出兵。 让他觉得欣慰的事,这一次的战场,老天爷似乎都向着他。终于打的咄咄逼人的楚军节节败退! 如今他们只需要耗,将这些残余的楚军困在这里耗,在他们穷途末路的时候一举歼灭。就能漂亮的打完这场仗了。 顿子牂心里正盘算着赢了之后要怎么向曾国要回那一半的土地,用其他的金银布帛去交换。 顿子牂还没有做好决定,突然就听到旁边想起了呼声。 他赶紧转头,便看见远处一阵飞尘!战车疾驰的声音和号角声传到他的耳里,让顿子牂大骇! “有楚军进攻!”旁边的曾国将领大声喝道:“迎敌!” 顿子牂捏紧了手里的长剑,看着楚军攻击的地方,没有动。 他们现在包围着楚军的主力,若是全部都过去抗击突进的这些敌军,被包围着的楚军必然会找到突破的出口!他们一直没有突进的攻打其中两个原因便是地势和楚军的战车。 前方虽是偏远,却多有沼泽。楚军是拼了命的,置之死地。他们不进,因为不需要这么冒险。 “站在原地,紧守防线!”顿子牂看着蠢蠢欲动的顿国军队,吼着命令。 他们不能动,不能轻易的让楚军主力部队找到突围的时机! 顿子牂看着远处的刀光剑影,估摸着突击的敌军大致的人数。 看着,心里的担忧也就少了些。 虽然这对人马看着勇猛,但还好,人数并不多。 若是曾军那边实在不敌,被被突破了,那就索性将这一群人全包围在里面。这样还不用分心对付两边。 顿子牂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作战方式应对面前的局势再好不过了! 于是心里的担忧更是少了。 就在顿子牂心中快要安定下来的时候,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响亮的厮杀声! 顿子牂又是一惊! 回身看去……一片疾驰的战车向着自己这边飞驰而来。一个战车上面一般只有三个人。左边负责射箭的车左,中间是负责赶车御戎,右边是执长矛的副军。(注1) 可顿子牂面前看到的却是四人一车的战队,两个弓箭手分车而站,特别是冲在最前面的第一辆车,上面的人手里握着把形状有些怪异的弓箭,全身铁甲,大声的呼喝着什么也听不到。只见那人话音落下,拿着手里的弓箭冲着这边一射。 身后战车上的弓箭手纷纷效仿,皆是手拿长弓冲着这边射起了箭! 车还没有靠近,箭羽就一支支的飞了过来! 他们拿着的不是长矛就是短剑,哪里比的过这长弓的攻击距离?!再者,这箭羽也不知是怎么个回事儿,威力竟然比常的箭要大许多。那么远射过来,按理说只能轻飘飘的掉在地上的,却依旧能插穿心窝子。 两军还没有开战,他这边就死伤了一堆。那怎么可以! “上!”顿子牂挥舞着手里的长剑,冲着那战车的方向大声的吼道。 正面厮杀总比不停的被射要好得多。 “将军,他们冲过来了!”坐在车中的驱车御戎看着冲过来的一片人影,声音有些慌张。 施夷光站在车左,看着冲过来的人影,转头大声吩咐道:“战车直接碾过去!杀!!!” “杀!!!” “杀!!!” 施夷光带着的队伍高呼着朝着那奔过来的军队挥着手里的长矛弓箭就这样杀了过去! 看着渐近的人影,施夷光将弓箭往车板上一扔,从腰间一把抽出了莫邪剑,挥向了顿军的头颅。 莫邪剑锋利异常,吹毛断发,削铁都如泥,更不说这些肉做的脑袋了。 一刀一个人头几乎都不用施夷光使力去劈或砍。 顿子牂本来冲在前面,旁边的随将和兵士冲着跑在第一个的车辆挥矛刺去,手还没有收回来,脑袋就像藤蔓上熟透了的南瓜一样。 挣都不挣扎就‘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第297章 削铁如泥 一脸几个南瓜一般的头颅掉落,滚到顿子牂的脚边。顿子牂低头,看着头颅上还眨了一下的眼睛。 整个人懵了懵。 人头这么好砍了? 他抬头,看着趁自己发愣的瞬间挥剑削来的铁甲人,剑刃反过来的光刺的他眼睛一疼,赶紧低下身子去躲避那挥来的长剑! 施夷光一剑没有砍中,提起剑飞快的又刺了过去。 那人起身还来不及躲过,旁边的随将迅速的拿起手里的剑来抵挡。 奈何施夷光的莫邪太锋利,不仅轻松的削断了那人手里的青铜剑,还连带着青铜剑后的人,也齐肩削了去。 那么硬的骨头,顿子牂怎么都想不明白,是怎么从肩膀处就削过去的……还那么平整,就像是在切一个豆腐。 那是什么剑? 顿子牂抬头看向那剑,只见那剑竟又朝着自己挥来了! 顿子牂脑子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已经转过,脚也跟着跑了起来。 施夷光看着面前转身就跑的顿国将领,没有执意去追。毕竟战车没有人那么利落。 她站直了身子,缓了一口气,然后看向远处熊章的队伍。 因为没有了顿子牂这边的牵绊,加上右侧百里瑾的协助。这会子应付对面的曾国人并不吃力了。 一眼之后,施夷光回过了头。继续挥起莫邪剑大杀了起来。血喷了她一脸又一脸,身上的盔甲早已看不清本来的模样。身上在挥剑的缝隙也承受着敌军刺过来躲避不及的伤害。 屈固护在熊章身边,挥着手里的刀剑使劲儿的砍着。不知过了多久,对抗的压力明显的小了起来。 好不容易在杀光了旁边人的当口喘了口气,环头一看,看到远处另一个厮杀的战车队伍。 屈固砍着远处站在车板上挥着手里的剑一刀一个人头的身影,吓了一大跳:“公子,那好似是秉先生!” 说着,屈固眼角捕捉到扑过来的一个人,拿着手里的剑就挡了过去。 他跟圉公阳都是从小跟在章王子身边长大的,是章王子死忠的奴仆。前段时间因为出使秦国,他一直没有呆在国内。回来后听圉公阳说了大王子和那秉文先生事后,便上了心。 圉公阳替王子打理宫内事务,他则是王子军中的臂膀。上次跟着王子去了东三军营时,便见过这秉先生。只是那秉先生从未注意过他。 熊章听到屈固的话,转头看向远处厮杀着的施夷光,脸色一黑。 此时有人执着长矛刺过来,熊章赶紧回头抵挡。 “不要管其他的事!速速突围!”熊章回过头,大声的吩咐道,再不往旁边看。 “诺!”屈固应声,手里挥着的刀剑更加用力了。 一直到申末时分,熊章带着的部队终于突破了曾军的包围圈,冲进了司马带着主军退避的方向。 突了进来,熊章第一件事就是迅速找到司马子期商议对敌政策。 因为熊章的突进,本来已经颓丧到绝望的楚军感觉到了希望,几日只靠着啃野草过活的身子竟奇迹了有了力气。 “大人,主军部队可能立即集整,我们准备突围。”熊章对着面前面脸胡渣蓬头垢面的司马子期开口道。 司马子期在这里困了好几日,整个人都变了个样。但两只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听到熊章的话,没有回声。想了想,转身看向旁边的养子庸和狐熙。 “你们觉得呢?” “属下以为从南边最好。”狐熙先开口道:“那边有秉将军在厮杀,我们若是与他们里外汇合,想要突围出去并不难。” “子庸觉得如何?”司马又朝着养子庸开口问道。 养子庸想也不想,便道:“我以为直接从北边突出去最好。北边地势多丘陵。且敌军包围圈薄弱。虽然我们的军士已经疲惫,但全军力量都往北边攻,是肯定能突出去的。再者,南边虽然有秉将军,但顿国的主力军也在那边。 秉将军手下所有兵将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人。我们去正面对抗太危险。 将才斥候来传,北边亦有秉将军身边的随将百里瑾带着人在抗争。我们同样能跟他们里外应和。”把胜负压在秉文身上,养子庸觉得不放心。 再者,那边敌军太多,且勇猛,他们的军队已经疲惫至极,不能冒这个险。 养子庸想着。他其实选北边还有一个原因,北边离陈国军队的主战场近。陈国军队与他们汇合之后刚分开,就遭遇了胡国的猛力进攻。所以陈国的情势并不比他们楚军好到哪里去。 从北边突围,休整之后能绕道去救陈军。 然后,再次攻打顿国。 这一次若是再攻打,楚、陈两军必定会带人灭了顿国。而不仅仅是征讨。 养子庸心里很明白。 不仅养子庸明白,旁边的几位主将和司马以及熊章也很明白。 只是这样,就必须放弃秉文所带领的,不过千人的小队伍。 “章以为呢?”司马子期转头,看向熊章,开口询问。 熊章听着狐熙的话,又听了养子庸的话。目光朝着施夷光的方向看去。 隔得太远,根本看不到正在交战的人影。但熊章似乎能想到秉文跟顿军厮杀的场景。她冷静沉着,甚至孔武有力,在顿军的主军的围攻之下大开杀戒。 “从北边突围罢。”熊章回头,看着司马。面无表情地继续道:“北边敌寡我众,军队容易冲出去。且能救援陈国军队。” 子期没有立即应声,片刻之后,才转头对着养子庸和狐熙道:“传我命令,全军集整,准备从北边出发。” 既然决定了要出发,那就一定要快。趁着秉文那边还能牵制着顿国主军,速速转移突围。 大军集整完毕,熊章翻身上马,跟在司马子期的后面,准备向着北边前进。 远处的厮杀声近了些。这是突围的楚军部队被敌军逼进来的缘故。 大军开始前进,跟在司马身后的熊章突然勒住马缰,转头看向身后的南边,听着越来越近的厮杀声。 明明已经是春日,风吹过来,熊章竟感觉脸上一阵阵的寒。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王子,走罢!”旁边的屈固准备好一切,对着停在原地看着南边的熊章开口催促。 熊章回头,打马飞速前行而去。 第288章 被放弃 施夷光拿着莫邪剑使劲儿的砍杀着。 一路下来,她已经没了人样。全身都是鲜红的血,血太多还往盔甲下流淌着。其中也有她的血。 功夫再好,也怕砍刀。施夷光也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刀和矛。 虽然队伍勇猛无畏,像一把利剑直直的插入了顿军主力的腹部。但奈何敌众我寡,悬殊太大。厮杀了许久,施夷光这边的将士都开始精疲力尽的。 他们杀进来,如今被顿军逼着,向着包围圈里后退。 顿军想要将他们逼近圈里,然后连带着精力殆尽的司马主军一起围剿。 施夷光心知他们的战术,不过她却并未有多怕。 虽然她现在已经用光了力气,连挥着莫邪剑的手都是机械性的砍杀着。但她没有放弃。她知道,就算她被顿军逼到了绝路,退到了包围圈,在她倒下的那一刻,已经突围进去的熊章也会救起她。 所以即使看着身后的弓箭手一个个的倒下被踩成肉泥,威武的战车一架架的被砍散。即使她已经被拿着带血长矛的顿军围的密不透风,施夷光心里还是没有绝望。 她告诉自己,只要再多撑一刻,已经突围进去的熊章,在调整好司马主军之后一定会过来救自己。 施夷光感觉拿着莫邪剑的手臂都要断了。人也有些迷糊了起来。 再怎么厉害,她也不过是个人。总有力气用光的那一刻。右胸上又挨了一剑。 再坚持坚持。 施夷光告诉自己。再坚持坚持,他就来了。 “将军!!!”旁边传来第五卿撕心裂肺的喊声 施夷光一个机灵回过神来,摇摇欲坠的身子赶紧站直,挥刀挡下迎着她头颅砍过来的一把大刀。 “将军,主部队往北撤离了。”不知何时,第五卿已经从旁边的战车上跳下来,然后杀向施夷光的马车,又跳了上来。 “什么?”刚从混沌中回过神来的施夷光有些发愣。说罢,她目光看向远处向着北边速速撤去的身影,脑子懵了懵。 “司马和王子带着主部队,往北边撤退了。”旁边的第五卿开口,声音沉沉,带着颤抖。 他们早已被逼进了包围圈里面,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很远的一抹黑色身影,向着北方跑去。 第五卿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这个队伍,已经被司马他们放弃了。 不过百人的队伍,不,应该说如今只剩几十人的队伍,被放弃的下场,只能有一个。成为敌军的刀下魂。 几十人的队伍,如何能抵得过顿国的上万的主军部队? 第五卿望着远处撤退的几乎快看不见的身影,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连拿着剑的手都软了。 施夷光亦是看着远处,整个心脏如坠冰窟。冻的她全身冰凉。 她站在原地,朝着那个方向看了又看。心里最后一丝期望,盼着那堆人群之中,能有人影又朝着她们这里返回来。 十几息的时间,施夷光就那么静静的立在摇晃不停的车板上,好似一尊石化的雕塑。盯着远方一动不动。 直到那条长长的黑线慢慢消失在地平线。 施夷光才渐渐的闭上了绝望的眼睛。 眼角渗出点点泪,手里的莫邪剑掉落在满是残臂断尸的土地上。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熊章会这么利落的放弃她。 就那么一瞬间,施夷光心中千念百转。想了许多许多,又似什么都没有想。 为什么要这样? 施夷光感觉心脏似乎被人握住,然后使劲一捏。 骤然的剧痛从她心口传来。施夷光按住心口倒下的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拼搏了这么久,她只是为了逃离吴国和越国,逃离被沉江的命运。 如今逃离了又怎样?相比在这满是血腥的战场上被践踏成肉泥,她宁愿画着浅淡美丽的妆容,在冰冷的湖中睡过去。 真是一个十足的傻子,抛弃了倾国倾城的相貌,抛弃了婉转悠扬的嗓音,抛弃了女子的温润闲适。然后死在这跟她没有多少卵子关系的沙场。 施夷光的身子重重的倒在了车板上,‘砰’的一身,她眼角渗着的泪水滴落。 要是还有下辈子,去他妈的情情爱爱,都他奶奶的喂狗吧! 第五卿站在一旁,看着轰然倒下的秉文将军,整个人都吓的一软,跪了下来。 “将军? 将军?! 将军!!!” 第五卿跪在施夷光的身旁,看着倒在车板上满身是血没有了一丝生气的身体,心里最后一点期望也熄灭了。 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连刺过来的长矛也没有力气去抵挡了。 那带血的长矛不知插过多少人的身体,又饮过多少人的鲜血。如今直直的插入第五卿的背颈之中,又从前方的喉咙里穿了出来。 第五卿低下眉眼,看着自己喉咙里插出来的长矛,脑子一片空白。 长矛‘嗖’的一声又抽了出去,他都感觉不到脖子上的疼痛,只见一股血柱从他那空洞洞的喉咙口子里喷了出来。 倒下战车的一刹,第五卿都想不明白。他跟秉将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只为帮王子突围。按理说,突围与主军汇合之后就该来接应他们,然后一举冲出重围。 怎么就被放弃他们了呢? 虽然是老兵士,但他也怕死啊。特别是这一刻,从来没有如此恐惧过死亡。他是被强征的士,家里还有老母和妻女,一家人都等着他回家。 第五卿倒在地上,眼睛盯着瓦蓝瓦蓝的天儿。 早知道,他就劝秉将不来了。 马蹄飞过,踩在他的眼珠上,看着天儿的眼珠顿时爆了去。车轮碾过,还有无数的脚。 第五卿的身子渐融土地。 战车上顿时没了主将,唯有一个那长矛的肌肉兵士身着甲胄,摇摇晃晃的对抗着。但他的手上也没了多少力气。 所有在这里的楚军都知道,他们必死无疑。 一直蹲在车板里头蜷缩着的阿黑身子往里头缩了缩,完全隐没在了车板里。 它黑黝黝的眼珠子盯着施夷光倒在车板上毫无生气的身体,低声呜咽起来。 它一边呜咽,一边伸出前爪,推着施夷光倒在它旁边的肩膀。 第299章 尸体 顿子牂看着眼前越来越少的敌军,现在唯有十几辆战车上的人还在奋力疯狂的跟他们厮杀着。他转头看向远处撤退的身影,再回头又看向这一群殊死拼搏的几十个楚军,扯着嘴角讥讽的一笑。 一群可怜人,就这样被放弃了。 “顿阳!带着人去给我追。”顿子牂坐在自己的大黑马上,高声对着旁边另一个顿国将军吩咐道。 “诺!”旁边的顿国将军阳闻言,立马扯着马缰,带着自己的部队朝着那楚军主部队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顿子牂说罢,正准备集整自己的部队绕路去跟曾国汇合,继续进攻楚国主部队,突然看见前方自己将才一直注意着的那辆战车上,一把满是血的剑掉了下来。 眼珠子一瞪,接着眼中尽是兴奋之色! 这把剑,是他刚才一直看着的那把,那把削断头颅就像是切豆腐的剑!也是他一直不敢靠近那辆车的原因。 太好了。 顿子牂兴奋的策马跑了过去,然后翻身下马,亲自捡起地上那把剑。看着上面沾着的鲜血,几乎都看不清这剑本身的样子。 顿子牂赶紧将将放在腹部,拉起甲胄里的衣裳,按在那剑刃的血迹上,一擦。 “丝!”的一声,顿子牂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抬起手看着手掌上被划开的口子,横着片下来的一块儿肉在手掌上掉着。。 不过是擦下剑刃,衣裳连带按着的手掌都开了花。 他娘的,竟这么锋利? 顿子牂捂着自己鲜血汩汩的手掌,吸着冷气看着手里的宝剑。 太厉害了! “大王,信!”旁边的随将突然出声,将一封信递到了顿子牂的身前。 顿子牂的目光从满是鲜血的莫邪剑上,移到旁边递来的布帛上。 这种两军交战厮杀的时刻,还能送信? 顿子牂转头,看向旁边递信的随将。 那随将也感觉到了危险,赶紧解释道:“这是吴国的信,本来交战之前就寄来了,大王带军走的太快以至于没有送过来。如今这场战争快完了看着时机差不多才…” 说着,那随将尾声小了下去。放在刚才他也不敢送来,多危险。可如今楚军都死得差不多了,战争胜负也成定局。 顿子牂在那随将的声音刚落下,就伸出手一把扯过他手里的布帛,打开看了起来。 原来是吴国的信,也就怪不得他们冒着战争的危险也要送进来了。 看着看着,顿子牂脸色就黑了下来。 余光看到一个挥着大刀的军士,他猛然抬头,看向那挥着大刀的军士朝着那辆马车上的尸体砍去。 还来不及出声阻止,手上拿着的剑突然就带着他飞了过去,横着拦下那准备砍向车上躺着尸体的刀。 刀应声而断,成了两截。 “大王?”站在战车旁边拿着半截刀的军士转头,木愣愣的看着顿子牂。 顿子牂也有些木楞,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刚刚是他拿着这剑飞过来的,还是这剑带着他飞过来的? “大王?”旁边的随将亦是赶上来,看着发愣的顿子牂唤道。 声音拉回了顿子牂的思绪。他抬头,看向对面拿着半截刀一脸茫然盯着自己的军士道:“这人不能砍了。” “何故?”那军士收回了半截刀,皱着眉看着车班上躺着的尸体。 车班上这尸体,明显是楚军的主将此次之一。打仗胜负,若是不投降又没有逃走,便割掉对方将领头颅以示己方战争的胜利。 一场大战下来,割了几个敌军头颅,就能说明己方胜了多少次。 这些敌军将领的首级还能用来鼓舞将士,面对接下来的战争。必要时刻,这些头颅还是国家用来跟敌国谈判的条件。 战场上的楚军已经慢慢的倒下,这个在右侧突袭他们的队伍,至此全军覆没。全都死在了顿国的黄土地上。 顿子牂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转身对着自己的随将道:“把这人带回去,看还能不能医治。” 说着,顿子牂停了停,看向角落里一直护在那尸体旁边的黑犬:“这黑犬也带回去罢。还有这剑。”顿子牂将手里的利剑往哪尸体旁边一丢。 若是跟吴国有关,他不能轻举妄动。 做了样子还是死了,也怪不得他。留个黑犬总是一条命,到时候也能向吴国交代了。 “诺。”那随将虽然很不明白自己大王的做法,但还是开口应声。 说罢,上前背起那楚军的将领尸身。 “其余所有男儿们,随我绕道去攻打楚国逃走的部队!”顿子牂看着随将将那尸体背了起来,带着黑犬离去。将手里的布帛往甲胄里头一揣,大声的吼道。 话音落下,翻身上马,带着顿国的主军向着将才楚国大军逃离的方向追去! 随将背着施夷光回到顿国的驻军地时,已经天黑了。 他感觉身上的尸体似乎都有些硬了。 跟着他的黑犬一路上都没有出声,沉默的紧。也没有来咬他。 随将也懒得管。背着着人到了自己的帐篷中,想了想,跑去招来了顿军的医官。 “这人不是楚军么?”那医官站在尸身旁边,看着那楚军将领穿着的甲胄,开口惊道。“让我砍头颅?我可不敢!” 那医官说着,提着药箱子转身就要走。 随将一把拉住了他:“医人错了,是要你救他!” “救他?”医官挑了挑眉,看着躺着的人:“都这模样了,如何救?我又不是神仙。” 死的尸体的开始变色了,还能救回来? 医官转头看向随将。“你打仗被人砍坏了脑子么?” 随将听着医官的话,一脸无奈,也不争执:“这是大王的命令。” 医官听到是大王的命令,面色沉了下来。虽说脸色奇怪,但还是蹲了下来,跽坐道那尸身的旁边伸出手摸起脉来。 冰冷的肌肤让医官的手指头颤了颤。 叹了口气,又继续沉着心摸了起来。 死的都变色的人,如何能救回来?医官和随将都懂。 可这却是大王的吩咐。再怎么也要做做样子。 把完脉,医官放下那尸体的手,又探向他的鼻息。 片刻之后,医官才收回手,看向随将,摇了摇头:“真不行了。尸斑都开始融合了。” 第300章 三条命 怎么救?不过半个时辰,面前的尸体就完全尸僵化。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 随将皱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我说就直接埋了。尸体放在这里肯定不行的。”医官看着面前的尸体说道。 尸僵后容易传播疫病,又正好是春季,疫病最容易传播的时节。 随将想了想,摇头道:“不可,这是大王特意吩咐的人。随便埋了,到时候大王回来怎么交代?” “可尸体这样放着,万一出了疫那才更是大麻烦!”医官反驳道。 随将没有回答,片刻之后,道:“这样,先把他放棺材里头封着,派两个人在外头守着,不准人进。免得出疫。其他的,等大王回来再做定夺。” 医官想了想,也觉得有理,点头表示同意。 安排好一切,将那尸体放入了棺材之中,封好才算完。随将又吩咐了两个兵士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靠近。这才放下心走出了放棺材的帐篷。 半夜里,顿军驻扎地都歇了火。 帐篷外守着的兵士也靠着打起了盹儿。 阿黑趴在棺材旁边,呜呜的低语。眼里冒着泪花。 黑夜的风呼呼作响。吹着阿黑有些冷,它向着棺材旁边的角落挪了挪身子。依旧低低的呜咽着。 棺材的角落里放着莫邪剑感觉到阿黑的温度,动了动。 阿黑一瞬间吓得毛都竖起来了!蹦起身子看着那角落里隔着的剑。 剑没有入剑鞘,上面满是血迹。也看不出有多少人的血才让这剑变成了这样。 “呜呜……”阿黑盯着那把剑,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带着恐惧,又带着攻击性。 片刻之后,那剑突然又一动,阿黑一个激灵身子往后蹦起,吓得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准备往帐篷外跑! 就在此时,那满是鲜血的剑中化起一团白雾,袅袅升起。 在阿黑要跑到帐篷门口时,白雾一转,将阿黑卷起,带了回来。 阿黑惊得全身发抖。 白雾之中走出一个少女,眉目如画。冲着阿黑闭着食指嘘了嘘声:“我是来救你主人的。”说着,低下身子摸了摸阿黑的头。 犬类最能感觉到善意。阿黑一瞬之间便感觉到面前少女的善意,也不再挣扎,看了看旁边的棺材,眼中带起希望。看着那少女,嘴巴一张。 雄厚的‘汪’声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口,便被少女的白雾一绕,晕了过去。 看着晕过去的阿黑,莫邪回过头,走到施夷光的棺材旁。伸出手,将棺材推开。 只要她醒着,旁边的一切就都能感知道。 从施夷光将她拔出来,她清楚的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 莫邪心中不信,她的主人会这么容易就是掉。 推开了棺材板,看着棺材里面人,心凉了起来。 尸体已经完全僵化,嘴唇干瘪,面上青紫。全身死气。 莫邪抬起手,冲着尸体一挥。白雾散开,笼罩着施夷光的身体。 死了,真的死了。 莫邪心中惊骇又慌张。手上的白雾收了回来。 怎么就死了? 莫邪心中正一片凉意不知该如何时,施夷光脖颈间的一条红绳突然掉了出来。连带着上面的一个指节般大小的玉。 莫邪拿起施夷光脖颈上挂着的玉,仔细的端详起来。 恍然之间,蓦地想起很久以前在山洞中的情景。有仙人到。 她那时候,正躺在主人身边。还未来得及睡去。 想至此,莫邪俯身,拿起施夷光脖颈上掉着的玉。 “水兮天吴,归来归来。”莫邪小声的学着当日主人念着的咒。 话音落下,帐篷外的风吹进来,玉竹节幻化成一支尺长的笛子。 莫邪看着玉笛上唯一的一个孔洞,凑上嘴唇,一吹。 清扬的笛声传来,身边帐篷灌进来的风顿时消散。连被风吹起的帐篷帘脚也飘在空中静止了。 莫邪放下玉笛,警惕的向后退了一步。 氤氲雾气之中,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幻化了出来。将出来,看到莫邪,先是一愣。 莫邪看着那老头,眨了眨眼睛。 天吴撇了撇嘴,对了,莫邪并不是凡间的万物,自然不会凝结到他的时空之中。 “吹笛子的人呢?”天吴靠着帐篷站在,看着莫邪开口问道。 “是我。”莫邪定定的看着天吴,开口道。 “你?”天吴看向莫邪的脸色顿时变了变。 莫邪伸出手,指了指身旁的棺材里头。 天吴见此,身子一虚,瞬间站在了棺材旁边。低头看向里面,已经僵化的尸体。 脸色沉如黑潭。 不用探他也知道,面前的人已经死了。还是死透了的。 “还能救吗?”站在对面的莫邪看着棺材里的人,开口问道。 天吴没有说话,只伸出左手,按在施夷光尸体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才缓缓松开。 “竟被砍了这么多刀!”天吴睁开眼,一脸的愤愤。说罢,突然抬头看向莫邪,大声的呵斥道:“你这只灵,是怎么保护她的?!” 莫邪看着面前呵斥着自己的老头,歉疚的低下头。目光触及施夷光横躺着的尸体。心中沉重极了。 “她一直没有唤我出来。”莫邪低声道。 她只有在主子心中召唤的时候才能出剑。而将才在战场上,施夷光一直没有召唤她出来,只是把她当做普通的剑砍杀着敌军。 “没有召唤你?”天吴蹙了蹙满是褶皱的眉头:“我不在她身边也就你一个能保命的,怎的还没有召唤你出来。莫不是她觉得除你之外还有其他能保她命的人?” 莫邪摇了摇头。 天吴再次看向棺材中的施夷光。沉默了起来。 “是不能救了吗?”莫邪看着沉默的天吴,脸上浮起担忧之色。 天吴摇了摇头:“能救。” 闻言,莫邪大喜,看着天吴恳求道:“求仙人救我主人一命!” 天吴低头看着施夷光的脸上依旧沉重着,没有应莫邪的话。默然不动。 过了许久,都不见他有动作。 莫邪不禁开口小心的询问道:“怎么。是不是救她需要很大的代价?” “她有三条命。”天吴缓缓开口,声音沉沉。佝偻着的身子也缓缓站直,面貌上的褶皱缓缓消失,一头银白的头发一根根的变黑。 第301章 鱼妖 面前的老头就这样变成了俊美如仙的男子,身子修长挺立的站在对面。 莫邪一时间看愣了。 天吴身子幻成自己本身的模样。双眼闭上,双手张开。嘴中念念有词。 莫邪见此,知晓仙人在用法了。往后退开一步避让。 天吴张开的双手之中缓缓凝起两个似雾似水的球,里面水雾缓缓涌动。片刻之后,天吴两只手缓缓合上,两个水球汇成一个,发出白光。 嘴中念念有词,念罢,天吴忽而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变成深蓝色的眼眸中一丝蓝光射了出来,融进他手中的水球里。 “生。”他开口道。 水球骤然便小,最后成了一滴水珠。滴入施夷光眉心。不见了踪迹。 本已僵化的尸体以肉眼能见的速度褪去身上的青紫。脖颈和脸上的伤口渐渐愈合。连脸上的血迹也慢慢消失。 不过须臾。施夷光的心口便有了起伏。 天吴收回手的同时,身子变回了佝偻的老头。 不大会儿,棺材里的人便有了呼吸。 施夷光感觉自己心口似是有重物压着,难受的很。大口大口的呼着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沉沉的呼吸之中睁开了眼。 面前的一切陌生极了。头顶上一个浑大的水球,发着淡淡的光。施夷光盯着那个水球,一时之间熟悉感扑面而来。 紧接着脑子一阵撕裂的痛。她忽的尖叫着蜷缩起了身子,抱着脑袋一脸痛色。 莫邪见此,赶紧上前一步想要询问。 对面的天吴一挥手,莫邪身子被定在了原地。 “不要打扰她。她现在在融合前两世的回忆。”天吴的声音缓缓传来。 施夷光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炸裂了一般。脑子中的景象不停的变幻,一个个片段像是幻灯片一样飞速的从脑中晃过。 “阿光,等你此去越国归来,我便十里红妆相聘。然后你我二人离开此处,逍遥天地。” “光儿,我给你建一个馆娃宫。以后你便能站在宫中的山石上看自己的家乡。” “光儿,跳舞累否?我给你捏捏。” “光儿,前日万花池里游来了一条新鱼,模样甚是好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 “光儿,你回去罢。你为越国复国立了大功。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回去罢。回去忘了我,好好生活。” “寡人问你,可愿入我越宫为妃?” “其实,夷光你也不想生的吧。” “…………” “啊!!!”施夷光疼得尖叫阵阵,额头的汗一滴滴的掉落。 不知过了多久,施夷光才感到脑袋里的疼痛慢慢散去。唯留下了股股的胀痛之感。 她停歇下来,抱着身子,眼神空洞的看着木壁大口喘息着。 头依旧胀痛,施夷光满头大汗的喘息。 “都想起来了?”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施夷光偏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天吴?” 话音一出,施夷光一愣,伸手摸向自己的喉咙。声音不是之前的嘶哑难听,而是清丽婉转。 “这是你最后一条命,也是我最后一次救你。”天吴站在棺材旁,看着里面满头大汗的施夷光开口说道。 施夷光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盯着木壁。脑子中突然多出来的许多影像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缓过神来,施夷光撑坐起来,环头一扫,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棺材之中。方才死前种种从她脑子中闪过。她沉了沉眼睑。 “最后一条命?”施夷光偏过头,看向棺材旁站着的天吴。眼中带着疑惑。 天吴静静的看着施夷光,片刻之后,才道:“三条命,是因为你有三个魂。一魂温柔娴静,一魂聒噪机灵,一魂沉稳隐忍。 如今已死两命,只剩最后一条命了。” 若是这条命也没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施夷光听得有些不明白,看着天吴:“人人都有三条命么?” 第二世里,她长长听说人有‘三魂六魄’。 “如今你还觉得你是凡人?”天吴挑着眉毛看着施夷光。想了想,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再隐瞒了:“凡人有轮回,你却没有。因为你不是人。 你是妖。一只鱼妖。 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何在江中救你么?因我是河神,而你是鱼妖。你在我的身体中修成。本与我亲密无间。你死我自然要救。 不过你这已是最后一条命了。 你不是人,就像人没有你的三命一般。你也没有人的轮回。 这条命再死,便是魂飞魄散不复于人间了。 再为不相干的人或事死之前,先想想要不要魂飞魄散。 自此,你好自为之。 ” 天吴第一次跟施夷光说这么多话。而她却知道,这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妖? 施夷光从未想过自己会是妖。 “我既是那鱼妖,为何不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活着,而是变成凡人尝尽世间百味呢?”施夷光痴痴的道。 若她是妖,她如何没有妖的肆意洒脱呢? 天吴看着施夷光,眼中浮起心疼之色,叹了叹:“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施夷光不再多问。她点了点头,凝声道:“谢谢你,又救我一次。” 天吴没回声,看着施夷光脖颈间的玉竹节。 “你这最后一世中,玉竹节已经没用了。给我罢。”天吴开口道。 施夷光低头,看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竹节。摇了摇头:“没用便罢,就这样带着罢。” 毕竟救过她那么多次。就当做是幸运符挂在身上也好。 天吴看着施夷光,神色百转。最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身子渐渐消散。 施夷光从棺材之中站了起来。 天吴走后,帐篷里的光也微弱了起来。就靠着莫邪身上的白光视物。 施夷光走出棺材,看着趴在角落睡过去的黑犬。又看了看身上的莫邪。 她没有说话。 但莫邪却突然有一种感觉,面前的主子身上的气场变了。没有了之前的凌厉和活泼,整个气势似乎都敛了起来。沉的让人难以捉摸。 似乎人都换了一个。 “接下来要如何?”莫邪看着面前沉静不语的施夷光,开口问道。 施夷光看着帐篷口,冷风时不时的灌入,吹起帐篷的帘脚。 “回去。”她语气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第302章 缓归 楚国的大军休整过后,浩浩荡荡的朝着陈、胡两国交战的地方行去。 楚军元气恢复,又调整了进攻方式和攻击路线。一时之间势如破竹。直逼胡国节节败退!楚、陈两国又联手反打顿国。曾国见情形不对,撤了兵。 胡国被逼退回己境。顿国被楚陈反围困。 施夷光穿着已经凝固了血迹的残破盔甲,面上是让人难以捉摸的深情。站在之前自己亲自上过阵的战地上。看着倒戈卸甲,尸横遍野的大地。 “今日戊寅。”说着,她顿了顿。抬起脚,跨过面前的尸体,自言自语道:“还有三日。” 还有三日,辛巳。 楚,昭王二十年。二月辛巳,楚司马子期、陈公孙佗人帅师灭顿,以顿子牂归。 第一世她是赫赫有名的美人西施,从政治军事到媚人之术无一不通。如今天下的走向,应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施夷光腰间挂着莫邪剑,身后跟着一条瘦小却精神炯炯的黑犬。一人一犬在遍野的横尸之中穿过。 快走至战场边缘,一队黑色的人影从远方骑着马匹飞驰而来。 施夷光站定了脚步,目光平静的看着远处的人影。 人影及近,那奔在最前面的马匹被人一勒,放缓了脚步。 马匹上坐着的人很高,气宇轩昂。身上穿着跟她一般满是风干血迹的盔甲。满脸的疲惫和隐忍,眼中尽是红血丝。目光触及施夷光的时候呆了呆,先是不可思议。 而后便是掩饰不住狂喜。 熊章翻身下马,冲着施夷光大步跨来,张着臂膀就将她揽在了怀里。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带着些许颤抖。双臂越收越紧。 “我以为……”熊章的声音哽咽着。他说着,声音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施夷光没有说话,熊章的怀抱太紧,勒得她太不舒服。她伸出手,推开熊章。 熊章松开施夷光,看着她的脸。 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不同呢? 之前常日在军中风吹日晒,皮肤黝黑而干裂开来。还有一两条因为交战而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疤痕。现在的她洗了脸,虽然身上还是布满污垢和血迹,但脸上却是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 施夷光推开熊章之后,没有说话。迈开脚,绕过熊章向前继续走去。 “你在生我气吗?”熊章站在施夷光身后,黯然的开口。 施夷光的脚步停下,转头看向定定看着自己满是愧疚之色的熊章,神色浅淡的摇了摇头:“未曾。” 声音一出口,让熊章一怔。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是多年前他刚遇到她时,她的嗓音。清丽婉转如山间莺啼,洋洋盈耳又似甘泉吟唱。 再后来,她的声音变得粗糙,变得雄厚而粗犷。这么久他都习惯了,如今乍一听到她本来的声音,一时恍然。 “你的声音?”熊章看着施夷光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回身继续向前走去。 “王子,既然找到了秉文将军,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旁边牵着马的屈固开口犹豫,道:“司马那边可能还等着王子。” 熊章没有回话,只抬脚追上前面走着的施夷光:“秉文,我们一起回去罢。” 施夷光走在前面。 片刻之后,才出声道:“你来这里是寻我的么?”她再一次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熊章。 熊章垂在身侧的手掌有些忐忑的握成了拳头,大拇指摩挲着。他点了点头:“大军将稳,我便赶过来寻你了。” 施夷光直直的站着,转着头看着熊章,一言不发。 她面色无波,眼神也没有波澜。沉的如水,却也晦暗不明。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睛里有什么样的情绪。 熊章被看得心里打起了鼓。愧疚而忐忑,想开口致歉,却不知怎么开口。 施夷光回过了头。 “你自己去罢。我先回楚国驻地了。”她说着,就往前走去。 留下熊章站在身后心中莫名酸涩又心疼且无奈。看着施夷光头也不回走远的身影,心中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施夷光这一次回楚军营地一点儿也不着急。沿着各国缓步而行。用随身携带的那把熊章送她的琉璃珠钗换了足量的钱币。洗净污垢凡尘。买了一身洁白如月冰纨绢衣,一件浅粉樱花花锦细缎裙裾。洗净的一头青丝垂散在脑后,在后脖处扎起,从一股青丝的尾端提起,在扎入后脖处,绾成水滴样。温婉绝色。 她买了一头驴,带着面纱,挑着少人处,骑着驴缓缓而行。阿黑坐在驴包里,跟着施夷光一路看花赏月,沿路闲情惬意,穿过山林沐浴暖阳,又踏过小溪醉饮清泉。 一路下来,施夷光都快忘了何年何月。 等她回到楚国驻军之地的时候,竟已过了两个月又余。 入了楚国国境。近了楚中军驻军之地。施夷光下了驴,将外面的浅粉樱花花锦细缎裙裾换了下来,穿上提前备好的水蓝色文锈深衣。 “你是哪个?”值守军营的将士看着面前亭亭的女子,美得让他不敢讲呵斥的话说太大声,不自觉的温柔道:“这是军地,闲杂的人不可进。快些离去罢。” 施夷光看着那将士,勾着眼角笑了笑,压着嗓子沉声道:“那我不进去,你可能替我传话给军中司马?说有人找他。” 一听到司马,那兵士却是皱起了眉。想要呼喝让面前人滚。目光触及她浅笑的模样那声音一转,不由得低了下来:“可有信物?” 施夷光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军牌。大篆金文刻成的‘秉文’二字让那值守的兵士愣了愣:“秉将?”说罢,抬头看向施夷光:“你是秉将何人?” 施夷光没回话,只道:“你将这令牌传给司马,他便知晓了。” 第303章 惊艳 那兵士有些犹豫,转头看看旁边同行的另一兵士。旁边的另一兵士看了看那人手里军牌,又抬头看向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女子。 “去罢。我在这里守着。”另一兵士说道。 那兵士闻言,转身向着军营内跑。 施夷光看着那兵士跑远的背影,牵着驴往后退了一步,靠着驴晒起了暖暖的太阳。 驴包里的阿黑也跟着闭起了眼睛。 施夷光正靠着驴晒着太阳。 听见旁边传来的脚步声,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她偏过头,尾端微微挑起杏眼看向跑过来的纪里。她没有想过,会是纪里来接她。 施夷光站直了身子,转向纪里,笑了笑。 阳光下的少女一身水蓝的深衣,里面是洁白入冰纱的冰纨细绢。上面的又菱纹,微风吹起衣角,纹绣若隐若现。衬着那驴旁边站着的少女似要乘风而去。 她眉眼舒展,胜那初夏的灿阳。恍的纪里花了眼。 纪里奔跑着的脚步不自觉的缓了下来,似怕太快吓到那少女。 “秉文?”他看着施夷光,轻声的试探道。 施夷光走过去,此时两旁的兵士都不再阻拦。只呆呆的看着少女走去。 “怎么是你过来?司马身边的随将呢。”施夷光向着纪里开口问道。 纪里听到施夷光的声音,有些恍惚。 他从没有听过这般悦耳的声音。 “我去车营,正好看到拿着你军牌的小卒,便直接过来了。”纪里看着施夷光的脸还有些呆。 他一早就知道秉文是女子,却从未想过是这般模样。 施夷光看着呆望着自己的纪里,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纪里回过神来,看着施夷光猛然惊觉自己的失态,一时间红了脸。 “你找司马么?我带你去。”纪里说着,低下头不再去看施夷光的脸。 “不用了。既然你来了,可能直接将半儿叫过来?”施夷光问道。 纪里抬头看了施夷光一眼,又呆了,糊里糊涂的点了头。转身就要去叫半儿。 刚转身,就看到远处快步走来的熊章。 “你去叫半儿。”施夷光不为所动。语气平静的道。 “好。”纪里应声,向着另一边的帐篷走去。 熊章走进,站到施夷光面前。低下头看着面前的人,紧抿的嘴唇翕翕合合。他想问她去了哪里,想问为何这么久才回来,想问都做了什么,想问温和她穿着这般模样。 话到嘴边,却都问不出来了。 施夷光看着熊章,等他说话。发现他没说话。于是转过身子,绕过他向前行去。 熊章伸出手,拉住施夷光的藕臂。 施夷光止住脚步,偏头看向他,眼神清澈无波:“王子可有事?” 明明那双眼睛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眼中的清澈却还是让熊章心里一刺。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没有他以为的生气,也没有见到他的欣喜。 施夷光见熊章没有说话,伸出手,掰开了熊章抓着自己的手掌。疏离而淡漠。 而后回头,向着前方继续走去。 熊章呆呆的看着施夷光,心中涩意蔓延。 施夷光走到了司马的帐篷外,立即有人替她撩开了帘子。 司马子期听到响动,一脸激动的看向帐篷,目光触及施夷光,一呆。 第304章 离去 (上一章今早改了一下,早上之前看的书友可以再看一次) “我听你说的请命离去。”熊章看着施夷光,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清的复杂神色。面上被阳光晒的有些红,握着剑柄的手攥的青筋暴起。说着,他似是想冲着施夷光温柔的笑,奈何僵硬的嘴角,只扯出了一个难看而牵强的笑。声音放得很低:“我想问问,你要去向哪里?” 施夷光看着熊章的脸色依旧无波。静的像以往没有流渠的死水。 “这跟王子有关么?”她开口,声音轻轻。温润如水,脸上带着适当的疑惑。语气平淡极了,没有质问的高昂,也没有生气的重音。 好像就是疑惑的问一个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人,我的事,跟你有关么? 熊章感觉自己的心好似被一张大手猛地揪起,然后使劲儿的捏着。胸口又酸又痛,又闷又沉,连呼吸都沉重了起来。 “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去救你?”熊章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颤颤了。 施夷光不再看他,回过头向着半儿的帐篷走去。 “为什么要怪你?在那种情形下,你自然往北撤才能保住楚国的主军。才能反败为胜。”施夷光淡淡的声音传来。 说着,停了停,又道:“你没有任何错。” 熊章听到施夷光替自己开脱,也正是当时的情景。她能这样说,说明她还是理解他的。可不知为何,熊章听着她的话,心里却是更怵了起来。 “就像你没有义务救我一样,我又有什么义务告诉你我的去向呢?” 施夷光说完,弯了弯眼睛。眼波流转,晶莹明澈,目若秋波。直直的看着前方的路。阳光洒在长满了青草的道路上,像是撒了一层金子。她突然觉得,这就是以为自己走的路。 身后的熊章听着施夷光的话,心仿似坠入了万丈深渊。 想要伸手去抓施夷光的衣袖拉住她,手伸出一半,又颤颤的停住。缓缓停下脚步,看着施夷光的身影走远。 半儿正在自己的帐篷里板着小脸削着弓箭。 施夷光撩开帘子,阳光射了进去。半儿赶紧抬起手臂遮挡炙热的艳阳。然后头在手臂中抬起,眯着眼睛看着外头从阳光中走进来的人影。 他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拿着削了一半的箭羽,盘坐的腿上全是木屑。 帘子放下,帐篷内的光线暗了下来。半儿抬着的手臂方向,看着施夷光,呆呆傻傻的,眼神尽是迷茫。 施夷光走到半儿面前,蹲下,拿起他旁边放着的一直做好的箭:“这是给谁削的箭?” 半儿认识施夷光的时候,她也只是一个矮矮的小毛孩。模样没有在战场留过痕迹,声音都未曾因和灰酒坏掉。 跟他刚刚认识的时候,不过就是高了些。再穿了件不同一点儿的衣裳。 于是在施夷光刚话音刚落,半儿就认出来了。 他看着施夷光先是呆了呆,然后丢开手里的匕首的箭一下就张开手臂扑向了施夷光:“秉文!” 施夷光本来蹲着,被突然扑过来的半儿扑的往后仰去,她赶紧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扶着半儿。 “我以为你死了呢!他们都说你死在战场了呜呜呜……”半儿抱着施夷光,还不待她说话,就开口道:“我不信要去找你,他们都不准呜呜呜……说你真的死了。死了就死了也没有看到尸体呜呜呜呜也不去找你呜呜呜……我还以为,还以为……” 半儿泣不成声,施夷光一只手揽着他,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没事,我好着呢。” 这不是本土作战,而是在他国。若是没有吞并和横扫。战争之后,除了少数留的全尸的,几乎所有战死的将士都留在了他国的土地上腐烂成泥,无人再问。 半儿还是哭着,哇哇大哭,一边哭着一边嘴里含糊其辞的说着。 施夷光大半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也没问。只蹲在那儿安抚着他。 陈音先生将半儿托付给她,她带着他东奔西走,却没有照顾好他。若她这次死在了战场没有回来,她都想不到半儿接下来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因为她的死离开楚军,四处漂泊无依。还是继续在楚军中留着,最后跟她一样征战沙场,然后成为战场的一具枯骨。 半儿哭了许久,最后哭声渐小,却不停的啜泣,打嗝。 看着施夷光泪眼朦胧。 施夷光见半儿哭的差不多了,这才放开安抚他的手。 “哭好了没?”她问道。 好歹是男儿,虽然没有七尺也有四五尺了。不过是一下子没绷住情绪才这般嚎啕大哭,听到施夷光这样的话,不由得抬起头生气的瞪了她一眼。 “好了好了,我不取笑你了。”施夷光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半儿的头:“去收拾东西,我们要回去了。” “回去?哪里?”半儿打着嗝,看着施夷光疑惑的开口。 施夷光已经站起了身子,她没有回答,只道:“你先去收拾吧。” 半儿也不再多问,一咕噜爬起来就跳到了床上,将上面的鼓鼓的包一拿,转头看着施夷光道:“好了!” “嗯,那我们走。”施夷光看着半儿,点了点头。 “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快?”半儿跳下床,将包往身上一挎,不满的开口。 “为什么这么快?”施夷光走向帐篷门口,开口。 “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带我走呢!”半儿听着施夷光的话,刚才的不满瞬间变成了兴奋。 “不是都说我死了么,你还等我回来?”施夷光走到了帐篷门口,撩起了帘子。听着半儿的话,忍不住转头看着他问道。 “可端叔羽说你肯定会回来的。他一脸信誓旦旦的告诉我你肯定会回来带我走。让我只要收拾好东西等着。”半儿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施夷光,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了:“只是等了这么久都不见你人,我还以为端叔羽在骗我。” 施夷光看着半儿笑了笑,回过头,看见等在帐篷外的熊章。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喜欢蹲帐篷? “回京都的话,我送你吧。”熊章看着施夷光,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笑:“正好我要回去。” 第305章 跟随 施夷光现在话都懒得跟他说。只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挪开了目光。 熊章站在那里,看着施夷光淡淡的神色,心又绞痛起来。 “或者直接送你回越国?父王那里我来说。”熊章看着施夷光,眼敛处有极淡极淡的水雾。在阳光下显得他的一双墨色眼眸格外明亮好看。他定定的看着施夷光,声音很低,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讨好。姿态几乎放到了尘土里, 施夷光没说话,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飞跑而来的端叔羽,和他身边的四个弓箭手。似乎是没听到熊章的话,又似乎是听到了不想做答。 熊章拿不准,按着剑柄的手放松了力度,垂在身侧,修的圆润饱满的大拇指甲轻轻的抠着食指指腹。心像是被放在了雾里,沉沉浮浮飘忽不定。唯留小心谨慎。 “秉文!!!”端叔羽的身影飞快的跑近,嘴里大呼着施夷光的名字。嘴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身后跟着的另外四个人,是之前在曾国一起关押的四个弓箭手。出征之前,这四个人伤太重,被她留在军营养伤。 “我就说你没事儿吧!”端叔羽跑近,看着施夷光一脸的与有荣焉,也不知哪里来的自豪。 施夷光本因端叔羽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安慰半儿的那些事有些许感谢之意,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端叔羽转头看着一旁的熊章,豪迈的道:“看!我就跟你说了秉文那么厉害一定没事吧!让你不要太担心你还不信,天天都一副忧思过度、” 说着,端叔羽顿了顿,感觉词语似乎没用对,又道:“天天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端叔羽还没说完,熊章抬头凌厉的看向他。他吓得脖子一缩,后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硬生生憋回了喉咙里。 施夷光转头看了眼冷眼看着端叔羽的熊章。 原来他没有跟别人说她还活着。 熊章感觉到施夷光的视线,转头想要捕捉时,施夷光已经缓缓回过了头。 本来对端叔羽还有些感谢的,施夷光如今只剩下厌恶。 因为她厉害,所以活该被抛弃?因为她厉害,所以活该承受更多的伤害?因为她厉害,所以活该战死沙场? 一想到是因为这些废物和这个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国家才白白失去了一条命心里就说不出的膈应,和厌烦。 施夷光心中千转,可面上依旧淡淡。 “走罢。”她侧了侧头,对着半儿说道。而后穿过旁边还聒噪不停的人群,头也不回的走去。 半儿背着布包,拿着做好的弓和装箭的箭筒,白了一眼端叔羽才跟上施夷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白端叔羽,大概是感觉到了秉文身上的不喜。秉文不喜,那肯定是他有了错。 端叔羽看着说走就走的施夷光,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要走了呢?他抬脚就想去追。 旁边一个眼锋扫过来,端叔羽身子一冷,转头看向板着脸的熊章,没有感情的眼睛里像是一个石头,看他一眼就一个石头砸向他的胸口,让他有些怵。 这人眼神真是越来越厉害了。端叔羽缩了缩脖子,停下了要迈出去的脚步。 施夷光带着半儿径直走向了军营外。 那匹驴被她拴在树干上,这会儿正嚼着青草。 “我们骑这条驴回去吗?”半儿跟在施夷光后面,开口问道。 “拉着驴,林子里那么多木头。我做一个驴拉车。”施夷光说着,上前解拴驴的绳子。绳子被驴拉拉扯扯弄的有些死。 “我帮你做吧?”熊章不知何时又跟了上来。他走到施夷光旁边,伸手想要帮她解绳子。 施夷光没说话,伸出手挡了挡:“不用。”她头也不抬的开口。 熊章没有强求,伸出去的手被施夷光挡住,顿在了半空。 施夷光没有似乎没看到,只盯着手里的绳子。收回手一点一点的解了起来。 熊章站在一旁,看着施夷光解着绳子的侧脸,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解开了绳子,施夷光拉起绳子,转头对半儿道:“上去。” 半儿将手里的布包和弓箭放到驴身上挂着的包里头,然后爬到了驴上。有些忐忑的看向熊章。 他一直都有些怵这楚国大王子。 难以接近也不苟言笑。 施夷光面上倒是自然极了,等半儿做好,就拉着驴,向着旁边的道路走去。 熊章跟在后头,离着有两三丈远。不敢近,却一直跟着。 施夷光没有回头,只牵着驴缓缓的走着,旁若无人。她伸展着四肢,感受着高照的艳阳。 屈固不知何时从军营里跑了出来,手里牵着两匹马,一匹壮硕的枣马递给了熊章,有些犹豫的开口:“不给大王递信就回都吗?” 屈固说着,转头纠结的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女子。 熊章接过枣马的绳子,定定的看着前方的少女,没有言语。 熊章比往日少了些生气。少了些生气看起来就更怵人了。屈固有些忐忑,他吞了吞口水,不再多问。 “回去,不要跟着我。”旁边的熊章没有转头,开口说道。 “啊?”屈固有些傻了眼,转头看着熊章俊朗的侧颜,明明是初夏时分,那墨色的黑瞳里却满是凉意和伤心。 他怎么能回去呢?王子是楚国王室嫡长子,是楚王的继承人,他作为贴身随侍怎么能离开。让王子一个人回京都! 要是让王知道了,还不剐了他一层皮! “回去。”熊章又开口。转头看着屈固的眼里带着凉意,让屈固也跟着打了个颤。 比起让王以后剐一层皮,他更不想现在就被王子剐一层皮。忤逆是不敢忤逆的。屈固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应声:“诺。” 施夷光真的就像是不知道熊章跟在她身后一样。 悠哉又闲情惬意。 她拉着驴,走到树林里,解下腰间的莫邪剑砍着木头。做着板车。 这一做,就是大半日。天气太好,即使在林子里施夷光也满头大汗。她脱下外面的深衣,露出里面洁白如冰纱的冰纨细绢。 第306章 吃鱼? 冰纨在如今是极贵重难得的,是施夷光路过应国时,跑去人家皇宫里顺走的。在这样的艳阳下,施夷光只觉身上冰冰凉凉,舒爽极了。只是脖颈和头热的流汗。 熊章站在远处,牵着自己的枣马,看着站在林子里磨木头的施夷光,乌黑的青丝被她挽成髻,一只木簪插在上面。因为她的动作额前掉落了三两缕发丝,垂在鬓边。被林子里的风吹的清扬。 半儿站在驴子旁边,看都不敢往后去看那冷面的熊章。 他看着不停劈着施夷光,老久,实在是浑身不舒服。然后挪了挪脚步,一挪一挪的靠近了施夷光。 施夷光余光瞟了一眼半儿,停了停手里的动作,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晶莹的汗,转头有些气喘的道:“怎么,可是饿了?” 半儿抿着嘴没有说话,伸着手指头指了指后头的熊章,有些骇的小声道:“他怎么老是跟着我们?” 听到半儿原是问熊章,施夷光摇了摇头:“就当是没有看见罢。” 这话半儿听到却是整个人都有些慌了。什么叫当做没有看见?这么大一个人杵在那儿他怎么能当看不见呢? 还是楚宫寡言少语冷言冷语的嫡王子。 他可是最怵他的。 “能不能跟他说说,不要跟着我们一道儿?”半儿犹豫了半天,看着弯着身子继续做着车板的施夷光开口道。 施夷光不以为意,只道:“那你便去跟他讲罢。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半儿听到这话却是会错了意,以为施夷光是生气了在唬他,赶紧摆了摆手:“不用不用,这样挺好。” 他可不敢去。 施夷光做着板车,日头已经渐晚。 肚子‘咕咕’的叫声让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着手臂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渍。四周张望着。 “半儿,去烧火。”她开口说罢,提起自己的弓箭,向着山林里头走去。 半儿听话的将早已捡好的柴架起了柴堆。看着准备去猎物的施夷光兴奋的道:“我想吃鱼!” “嗯,我也想吃。”施夷光随口应声,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如今是夏日,林中动物甚多。现在又是黄昏时分。树上鸟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林中水声潺潺。施夷光顺着水声而去。 河边溪流汩汩,溪中石子斑斓,夏初时分,河边的草还缀着许多黄黄紫紫的小花。施夷光累了一天,身上因为穿着冰纨清凉着,可头颈却是留了许多汗渍的。如今看着这清澈凉爽的溪水,忍不住就蹲了下来,放下弓箭,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洗着。 清凉的触感让施夷光舒服的呼了一口气。 再将手放入水中的时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许多灰黑色小鲤鱼,竟凑近了自己的手。摆着尾巴游荡沉浮。 施夷光看着那些鱼笑了笑,想起走时半儿叮嘱自己要吃鱼的话。 想也不想手腕一转,就逮住一只在她指尖游晃的一只稍大墨鲤。一把将墨鲤从水中抓起,激烈晃动的鱼摆带出的水珠打了施夷光一脸。 她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水,举起手里的墨鲤看了看,思衬着这尺寸够不够她和半儿吃? 想至此,肚子传来一声‘咕咕’声。施夷光舔了舔嘴。 就在此时,那被是鱼缸抓在手里的墨鲤却是不动了。停止了晃动的鱼摆,身子都静了下来。 莫非是被自己捏死了?施夷光将鱼凑近了些。 那鱼看着施夷光,乌黑乌黑的眼珠子一转。竟软软的靠在了施夷光捏着她的手里。一身的舒服惬意。 施夷光顿了顿,将手放开了些。抓着那墨鲤的力度松开。 那墨鲤却是完全摊开在了施夷光手里。 鱼鳞外面布着粘液,一松开,那墨鲤在施夷光手里一滑。施夷光赶紧伸出另一只手一起接住。 离水的状态那墨鲤张着嘴呼了呼气,似乎有些望水。但却只是张了张嘴,瘫在施夷光的掌心里头动也不动,舒服极了。 难不成抓了个残废的?可刚刚抓之前还是活蹦乱跳的。 施夷光有心试探。将那墨鲤给放回了水中。 一入水,那鱼儿立马在摆着鱼稽活泼的摇动起来。它转过身子,看了看溪边的施夷光,转过身子‘嗖’的一下,连带着旁边的鱼儿都沉进了水里。 没了影儿。 施夷光有些恍惚,她将手指尖又慢慢的放进了水里。 不过片刻,那些沉进去的鱼儿又缓缓的游了上来,围着施夷光的指尖欢快的转着。 其中有一只,便是差点儿下了她肚子的墨鲤。 施夷光突然想起天吴说的话。 你是妖,一只鱼妖。 凡人有轮回,你却没有。因为你不是人。你是妖。一只鱼妖。 之前她一直不敢去深向这个问题。 她竟真的是只鱼。 施夷光看着指尖那些转来转去欢快极了的鱼儿,心中有些怅然。她想起了之前沉入河里溺水之后,迷糊之中看到的情景。 那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子被装入了牛革麻袋中,拴着绳子掉着石头扔进了江中。那千万只江中之鲫游到麻袋旁边咬那麻皮袋子的场景。 那个女子,是第一世的她罢? 施夷光收回了指尖,甩了甩上面的水渍。看了眼溪中游着的鱼儿,叹了口气。站起身子走进林子中。 这样一想,她还如何吃得下? 施夷光在林子中随便射了几只大鸟,又掏了两个鸟窝。 拔了毛洗好了,这才带着东西回去准备跟半儿一起烤来吃。 施夷光还没走进半儿的火堆,就看着他坐在火堆旁边,背着她的身子低着,似乎在吃什么东西。 再近一些,施夷光便闻到了那阵阵萦绕在鼻尖的鱼香味。 ‘咕咕——’肚子又叫了一声。 半儿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拿着鸟和蛋的施夷光,嘴边糊着油脂,手里拿着被木棍穿着棒子的肥鱼。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见到施夷光,他兴奋的道:“秉文,快来吃鱼了!” 施夷光皱了皱眉头,走到火堆旁边,看着半儿身边荷叶上放着的两条烤熟的鱼。刮干净了的鱼鳞,肚子也清洗的一丝不苟。 第307章 丢弃 施夷光皱起了眉头。 “你哪儿去抓的?”施夷光站在旁边,声音有些沉。 施夷光声音里的沉闷半儿没有听出来,只一边吃着烤鱼一边含糊的道:“哦,这个不是我抓的,是大王子抓的。” 施夷光看着荷叶上放着的鱼,还冒着热气。 纵然一天都将人当成了空气,可毕竟不是真的空气。不是你不去理会就不会来招惹你的。 施夷光转头,看着远处的熊章。他靠着树干屈腿坐在地上,身前是一堆快要熄的火堆。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拨弄着半熄的柴灰。 壮硕的枣马拴在旁边的树干上,低头吃着嫩青的草。 熊章感觉到施夷光的视线,蓦然转头。对上了施夷光清冷的目光。 他停下了手中拨弄的树枝,看着施夷光,面色不安的站了起来。 施夷光低身,将装着烤鱼的荷叶拿起,走到一旁的矮陂上。面无表情的丢了出去。 熊章身子一僵。 施夷光视若无睹的回了自己的火堆旁,提起洗好的鸟,架着架子烤了起来。 半儿坐在一旁看着施夷光丢掉那烤熟的大肥鱼。愣地忘了吃。张着嘴茫然的看着施夷光。又看向被丢下矮陂的那两条还冒着热气的鱼。 “秉文?”半儿看着捉摸不定的施夷光,开口小声唤道。 施夷光看向半儿,冷声道:“何事?” 半儿听得一怵,赶紧摇了摇头:“没事没事。”说罢又低下头赶紧吃起自己手里还没有吃完的鱼骨头。余光扫过那矮陂下的两条鱼。不住的叹息。 早知道他就不该听大王子的话,挑一条肥的先吃。 施夷光当是没看到半儿的异样,回过头看着火堆控制起火势来。 “你不喜欢食鱼么?” 施夷光听到熊章的声音,转头看过去。 他似乎想过来,却又不敢靠她太近。站在离她一丈处,低声像是哄语,道:“若是不喜,我叫人来去捉些你喜欢的。你喜欢吃甚?” 施夷光还没有等熊章说完,就淡淡的瞥了眼他,过了身。继续堆着木柴。 这会儿就算是半儿是感觉到了怪异的气息。 大王子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就让他觉得奇怪了。现在这气氛,更奇怪了。 半儿将头埋低了些。慢慢的啃起早已被吃光了肉的鱼骨头。 他将身子绷了起来。秉文没出声,身后的大王子也没再开口了。一时间山林中安静起来,柴火烧起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待身后传来脚步声,半儿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他回过头,看着熊章离去的背影。明明修长挺拔的身姿,此刻竟莫名的有些落寞和孤寂。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 半儿有些不忍,转头看向施夷光,想要开口。刚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施夷光的眼风就如刀子般射了过来。 “吃好了?”她道。 半儿被施夷光看的一个哆嗦,赶紧摇了摇头:“没呢…” 施夷光不再言语,回过了头。 半儿小心的瞄了一眼施夷光。面上有些纳闷儿之色。为什么感觉秉文从战场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以前的秉文,是断不会如此对他这般凌厉的。虽然以前的秉文暴躁了些,脾气坏了些,作了些。但至少跟他在一起,自己和他相处的很舒服。 为什么如今的秉文让他感觉怎么都看不懂?还莫名的惧怕。 难不成因为去战场厮杀了一番,整个人就变了? 第308章 弯月木笄 细细的算一算,那日的生辰,该是她的及笄日罢。原是及笄,怪生相隔千里安阳还跑到楚国陪她。施夷光放下手里的竹简,拿起了弯月笄,细细的看着。 褐色的弯月檀木笄光泽莹润,上面雕着雎鸠纹。神态逼真,活灵活现,盘桓在弯月的木笄上,展翅欲飞。 那是一只王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施夷光不由的勾起了唇角,眼睛里荡漾出璀璨的点点波光。 她抬手,将那弯月的檀木笄插到自己头顶的单髻之中。 半儿换了衣裳走进来,正好看着施夷光将那笄插入发髻之中。 “这是什么时候雕的,可真好看。”半儿走到施夷光的案太旁,端起桌案旁茶架上放着的茶焙。 施夷光没有回答,低下头看着竹卷,只道:“外头可有什么消息?” 半儿摇了摇头:“宫里暂时还没有消息。”秉文回都之后没有回宫,也不说原因。只让他打听一下消息。 说完,半儿又想到了什么,接着道:“对了,我还听到了越国的一个消息!”半儿知晓秉文是越国人,于是刚才探听消息时听到越国的消息留意了一下。 施夷光没有抬头,目光依旧看着手里的书卷,声音不轻不重:“如何?” 半儿看着施夷光的模样,扁了扁嘴,然后拿着茶匙舀起茶粉,一边舀着,一边缓缓道:“说起来你可能不太感兴趣。此月壬寅日,吴越两国交战与檇李。吴国败北,吴王阖闾重伤。” 施夷光听着,拿着书卷的手一紧。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正对的屋门。 门外的朱瑾花又开了,似锦似霞。 施夷光表情晦涩,低下头放下手里的竹卷。 左传记定公十四年,亦是吴王阖闾十九年,吴越交战与檇李,被越国大夫灵姑浮伤脚趾。不治而死。同年,夫差即位。 半儿煮着茶,看着突然之间气场骤变的施夷光,忐忑的开口:“秉文,你怎么了?” 施夷光默然不语。 半儿想了想,犹豫的开口又道:“秉文,现在没有外人,你不必这样…这样……的。” 他想跟秉文说,你不必这样装模作样的。没有那楚宫的宫人,也没有令尹那些楚官。我又是深知你性子的,你不必如此拘谨。可话到嘴边半儿又说不下去了。这样肃然的秉文,让他打心眼里有些怵。 施夷光被半儿不断的唠叨叫醒。抬起了低着的头,复而看向院子里开的正艳的朱瑾。 那株朱瑾,是安阳常常看的。 “半儿,拾掇一下,我们入宫。”施夷光说着,放下了手里的竹简。转头再跟半儿说话时,眼中是惯常的平静,没有丝毫波澜浮动。 半儿差点以为自己将才是看花了眼。 “不是不入宫么?”半儿问着:“要不喝一鼎茶再去?” 辛辛苦苦煮的茶,一口不喝就等凉了。 施夷光没有理会半儿的话,站起身子,理了理衣襟,正了正发冠和檀木笄。 “现在就去。”施夷光说着,绕过书案走向外头。 半儿赶紧熄了茶焙里头的火跟上。 五月斯螽动股,鸣蜩声声起。 烁玉流金的时节,宫中春花早已开遍,只剩下枝头迟生的一两朵,和那水塘里粉白相间的菡萏。 施夷光递了牌子,候了没多大会儿。便得以召见。她跟着专程出来迎接她的尤内侍进偏殿净了手。而后被领着入了王宫正殿,对着上面坐着的楚昭王行着稽首大礼。 “末将秉文,拜见大王。” “秉将军快快请起!”上头坐着的楚昭王,不由得站起了身子,亲自走到大殿之中,双手搀扶起了施夷光。 攻打顿国的战争他一直悬在心上,在司马的回禀中他深知此次能反败为胜大败顿曾二国,面前这个年轻人是立了大功的。 听闻此人为国牺牲时,他好不惋惜!这么好的贤才就这样没了,楚昭王当时是又心疼又叹气的。 此次突然听到秉文还活着,竟回都了。已是异常惊讶又高兴。高兴自己复得以贤才。 熊章站在大殿中。偏着头看着五体投地跪在大殿之中的施夷光,有些心疼。从边疆回都的这段时间,她又瘦了。看着愈发的弱不禁风。 他以为她回了京都不会来宫里的了。也未曾回禀父王,免得生嫌隙。不想竟然入了宫。所以她心里还是有他的么? 施夷光顺着楚昭王的搀扶站了起来。 “此次楚顿之战,将军立了大功。前不久寡人才收到司马大人的信件,信中提到了将军。”楚昭王搀起施夷光,虚扶着他走到自己大案边最近的一张案坐下,说道。 施夷光随着楚昭王的动作跽坐下来,道:“承蒙大王和司马垂爱。秉文走时,跟司马说过鄙意,不知可有跟大王提及?”她离开边疆时,跟司马说过她的意思。她要离开楚国,离开楚国军队。 若是熊结给楚昭王来了信,提到了自己,就不会不提到她的言下之意。 “哦?这事儿司马倒是未曾跟寡人提及。”楚昭王闻言,面上一诧。走回自己的大案上坐下,偏头看着施夷光,目光带着不解:“将军何出此言?可是楚国薄待了您?” 楚昭王的话语诚恳至极,施夷光要还是上一世那个,怕已经信了。 她抬着头,无畏的迎着楚昭王不解的目光,面色温和的一笑:“大王此言差矣,楚国待我至诚。” 看着施夷光的笑容,微微弯起的柳叶眉青黛细长,那双眼睛像是熠熠的星子,朱唇未施粉黛,却更甚。明眸皓齿,便愈发显得凝脂般的皮肤白皙柔嫩。 不说楚昭王,就连旁边站着的熊章也被她的浅笑晃的移不开眼。一瞬之间,又有些心疼。 她的笑意,没有到眼里,浅浅的浮于面上。好看却少了生机,像是画上的美人。熊章知晓,这些笑,都不曾让她开心。 他低垂下眉眼,不再去看她的笑。怕那粲然晃花自己的眼,也怕那笑让他越看越心疼。 第309章 要求 施夷光说完,大殿中一静,针落可闻。她看着大案上坐着的楚昭王。呆呆的目光像是丢了魂儿。 她心中不喜。敛起面上的笑意,撇过眼神不再看楚昭王,神色平静地道:“得大王重用,是王上能识秉文之才。秉文感激涕零。只是心中所向,乃是天高地阔。” 施夷光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即使沉着,也让楚昭王精神一震。待回过神来,细细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秉文如此好看?就算放在他的楚宫之中,也没有比他更好的颜色了。 “将军大才,固然心之所向有他,可寡人怜才,望将军能成全。”楚昭王开口,话语尽是恳求之感。 如此的恳求还不应下,太容易被人怀恨上。这是在逼她做决定。一定要为楚国效力。这才不枉楚昭王身为一国之君还低声下去的恳求。 施夷光在楚国呆了太久,跟这些人也打了太多的交道。深知面前的楚王并不是能三顾茅庐还不忘初心的人。 片刻之后,她缓缓道:“承蒙大王垂怜,秉文唯有从命报答。” 施夷光话音落下,楚昭王一喜,正要说话,施夷光却是开了口:“只是…”施夷光说着,顿了顿:“我作为武将文人,却有痼弊。” “痼弊?”楚昭王一听,惊道:“不知将军有何痼弊?” 施夷光低下头,满是惆怅的叹了口气,才缓缓开口道:“我虽为楚国将领,却不了解楚国于各国之间的干系,甚至不了解楚国作战地势。”说着,施夷光又叹了口气:“所以此次才差些就被顿国人给杀死。” 说着,她垂下头,再出声时,声音中尽是悲戚之感:“虽我死里逃生,却让跟随于身的所以将士覆灭。 每每想起,心中自责难过不已。”施夷光说着,抬起手捏成拳头垂到心口。让人看着好生悲伤。 楚昭王听着,有些不忍。跟着叹了口气,劝慰道:“这哪里是将军的错!一入战场,生死皆有天定。好在将军九死一生。想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秉将军必是那有福之人。” 施夷光听着,凄然的笑了笑,才勾起唇角,又想起将才那一笑引起的祸。别过头,敛起笑,道:“我想,若是能给我一年时间,走遍楚国山河,将楚国和边境国家的地势都能了然于心。往后随军作战就是如虎添翼。” 施夷光说着,转头看向楚昭王:“大王觉得如何?” 楚昭王现在只想能留下施夷光,听得她已经松了口。既然能答应,像这样的小要求又甚理由拒绝?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将军说的是。 若是将军能留在楚国,寡人派人跟随将军。下文书给沿途各郡。将军勘测起来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施夷光点了点头:“大王恩德,秉文此世难忘!”说着,又要起身跟楚昭王行礼。 楚昭王挥着袖子阻道:“将军莫要多礼,快快请坐!” 施夷光也不推拒,跟着又跽坐了下来。 “如此,那寡人便赐予将军一做府邸。等到司马回都,就给将军定职份。”楚昭王道。 施夷光没有说话,只微垂着头默然,面上带着犹豫之色。 楚昭王见此,忙问道:“不知先生还有何事?” 施夷光听着楚昭王的话,有些犹豫的开口:“的确还有一事,只是不知如何向大王开口。” “将军但说无妨。”楚昭王开口道。 施夷光还是犹豫了片刻,这才抬头看向楚昭王,面上带着些许愁绪:“我沿途听闻那顿国国君顿子牂被司马俘虏。敢问大王,那顿子牂可还活着?” 楚昭王听着施夷光的话,先是一愣,而后才道:“不知将军问此作何?” 早就打败了顿国,俘虏了顿国国君顿子牂他却不敢随意杀之。毕竟那顿国后面还有曾经横扫了楚国的吴国撑腰。 就是此月听到了越国败吴的消息。想着吴国这会儿心思大概都在越国那边,无暇顾及顿国。正准备杀此人。 听到了楚昭王的话,施夷光也不再犹豫,开口径直道:“不瞒大王,那顿子牂当日在战场杀我。若不是我命大,早已命丧黄泉。此仇不报,我心中的难平。 来时我听闻吴国战败,想来吴国这会儿肯定自顾不暇,又怎么会去管小小的顿国。所以想问问大王这顿子牂是否活着。若是活着,我想亲自手刃此人!”施夷光说道最后,面上已经带着仇恨之色。 楚昭王听着,也不疑有他。只是犹豫着。顿国好歹是一个国家,能平定一方俘虏一个国家的国君是他的功绩。 如今这人却是给一个新士将军杀,他有些不愿意。 施夷光也看出了楚昭王的不愿意。看着还在犹豫的他,施夷光心思飞转,准备开口。不想她还没有开口,旁边已有人替她说了话。 “父王,儿臣以为此行也可。”站在一旁的熊章对着上头犹豫着的楚昭王开口说道:“灭了顿国已是父王的功绩。这顿子牂总是要死的,不过是父王下令罢了。如今秉将军有求,何不应了。如此将军也算得了父王的恩情。想来往后更是会对楚国尽心尽力。” 施夷光转头,看着替自己说着话的熊章。淡淡的回过了头。 楚昭王听着熊章的话,想了想。人总是要杀的,不如卖一个人情。于是缓缓的点了点头:“既如此,那等顿子牂削首之时,就由秉文先生来行刑罢。” “诺。”施夷光起身答谢,道:“我可能在行刑之前,见见他?” 整个顿国都已经被他灭了。顿国王族皆杀。留一个顿子牂并没有多少顾虑。将死之人,楚昭王也没什么好推拒的。点了点头,应道:“自是可以。 若将军想见,现在就可以去地牢。” 施夷光还没有答谢,便听熊章道:“儿臣愿领将军入牢。” 楚昭王似是没想到熊章竟这般积极。看向他有些诧异,片刻又反应过来。 这秉文跟章关系本就好,有过命的生死交情。且年纪轻轻就已经官至将军,有勇有谋。若是章往后登上王位,这样年纪的官员正是他的左膀右臂。 第310章 挽留 于是楚昭王点了点道,允道:“那就如此罢。” 施夷光自然不会拒绝楚昭王的话,站起身子,低着头面无表情的道:“谢大王成全。” 说罢,跟着熊章一起退了出去。 夏初的时日,百花开尽只剩满城的绿荫。 熊章走在前面,领着施夷光走在楚宫的路上。绕过迟开的玉兰和夏日阳光下开的如火如荼的芙蓉葵。 天儿艳的让人挪不开眼。旁边随侍的人不知何时退远,跟在后面不近身。 施夷光埋着头,不声不响。似乎并未看到四周的变化。 “你要离开楚国么?”走在前面的熊章开口。声音很快被和煦的风吹走。 施夷光走在后面,不动声色。像是没听到般,没有回话。 熊章停下脚步。 施夷光跟着停下脚步,抬头看向熊章。神色淡淡。 熊章看着施夷光的清冷的眸子,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苦涩:“可以留下吗?” 施夷光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可以放弃王位跟我四处逍遥吗?”说完,施夷光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哂笑起来,带着讥讽。 熊章被施夷光的笑容刺的生疼。 他抿着嘴,看着施夷光没有回话。然后回过头缓缓的继续走去。 穿过矮墙和宫苑,路过一方湖塘。塘上微波潋滟,风吹的一层层涟漪散开,波光粼粼乍如漫天星子。湖塘上一张张展开的圆叶像是绿色的锦缎团扇,叶上亭亭玉立的菡萏摇曳生姿。 绕着湖塘走了良久。熊章忽而又停下了脚步。 这一次施夷光心思正想着其他的事儿,没有料到。紧跟在后面来不及收脚就要撞上去。 熊章一顿,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扶住她。施夷光已经沉气稳住了脚步。不过此时离着熊章也进了许多。 她不紧不慢的往后退开两步,隔着熊章远了些,抬头看着他。 “如果你愿意等我,我跟你走。”熊章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面上沉重却又坚定。 施夷光听着,有些意外。嘲讽似地勾了勾唇角,没应声。只看着熊章。 熊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头看了看周围。回过身子,继续向前走去。步子却比将才慢了许多。 湖塘的风吹到施夷光的面上,带着菡萏的清香,也吹来了熊章不高不低的声音。施夷光听着,面色凛然起来。 “都以为我是王后的嫡长子,其实不然。我生母是在越王后之前一个月的陈后。陈后入宫之后便怀了我。不出半月,陈国覆灭。陈后降为夫人。接着越姬入楚宫被封为王后。 陈夫人生下我便撒手人寰。越后自然而然地将我抱到身下抚养。陈国公姬入楚宫不过一载,如一季便凋零的菡萏。快的让人记不住。 渐渐地,楚宫便没有人记得越后之前还有一个陈后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越后的儿子。直到长大之后才渐渐发现并不是。我本未想过要去寻找生母的踪迹,但熊宽生后,越后几次妄图置我于死地。我在暗中查探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出身。 不过除了这些,我还发现了陈夫人的痕迹。没发现她死去的痕迹,却发现了她生着的痕迹。” 说完,熊章停下。转头看向施夷光:“秉文,我想留在宫中把生母的事情查清楚。若她活着,我就要找到她。你可愿等我?” 施夷光第一次听到熊章跟她主动说这些楚宫秘事。她相信除她之外,熊章没有跟别人再说过。这是在跟他坦心。 讽刺得紧。往日她心念着坦诚的时候,总是以保护的名义藏头遮尾。 可惜如今她已经不稀罕他的坦诚了。 施夷光看着熊章,摇了摇头:“我当然不愿意。” 熊章身子僵了僵。看着施夷光的目光难以言明。 “秉文…”他看着施夷光,目光如水潋滟,带着恳求。他轻唤着。声音有些哑,带着缱绻和不舍。 施夷光目无波澜的看着熊章。 “大王子?” 施夷光还没有出声,湖塘旁边的另一处道路上就走出来了一行人。出声打断两人。 施夷光和熊章闻言皆转头,看到往这边走来的一行人。 齐王子吕阳生走在前面,旁边跟着齐姬姜许。后面跟着一行随从和內侍。将才说话的,真是吕阳生。 “这位是?”吕阳生走近,目光落在熊章身边的施夷光身上,一眼之后,惊艳渐起,黏着扯都扯不下来。 施夷光皱了皱眉。 这一皱,差点儿把吕阳生的魂都给皱飞了去。一对含情目似蹙非蹙,惹人怜爱。 他看着,脚下情不自禁的上前一步靠近施夷光,再开口痴痴地问道:“这位是?”一边问着,目光如同跗骨之蛆。 熊章往旁边一跨,挡在施夷光面前。截断吕阳生痴迷的目光。看着吕阳生面色沉如水:“有何事?” 吕阳生被熊章冷冷的话语拉回了神,再抬头看向他:“啊?无事无事。只是逛夏花之时恰遇章王子。” 吕阳生一边说着,一边伸着脖子想要去窥视熊章背后遮着的身影。 “既无事,那就先告辞了。”熊章黑着脸说罢,也不待吕阳生回话。转身拉着施夷光的手腕就向前走去。 施夷光这会儿自然不会挣扎,由着熊章拉着她的手腕大步的走出湖塘绕过宫闱。这才甩开了熊章的手。 熊章被是施夷光的手甩开,也没说话,只转头静静的看了她一眼,回过头默默走去。 吕阳生站在原地,看着被拉着快步离去的声音,眼光又痴痴起来。 “那是何人?”他喃喃自语。 姜许穿着鹅黄色绢衣,刺着彩蝶的裙裾被湖塘的风吹起,展翅飘扬。她上前迈上一小步,目光跟着吕阳生看着那身着白纻夏布纹兰边的深衣的少年。讶然地道:“那是大王子的先生,秉文?” “秉文?”吕阳生一听有人识得,赶紧转头看向姜许:“哪个秉文?” 姜许没有看吕阳生,只看着那远去的人影绕过宫闱消失了身影。神色带着疑惑:“之前令尹府熊华身边的随侍,后进宫教习大王子的那个少年先生。” “哦!”吕阳生闻言恍然大悟道:“就是宫中传言跟大王子有分桃之约的那个?” 第311章 劝说 分桃? 姜许面色沉了沉,转头看向吕阳生:“什么分桃?” “我听越后宫里的人说的。”吕阳生嘴里不在意的回着,目光还看着那宫闱的拐角处,眼神念念:“好生俊俏。” 施夷光跟着熊章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楚宫东南角落里的地牢之中。 因为少有窗户的缘故,地牢之中幽暗难明。只有高高的四角灯柱上点着灯火。微弱的照明着地牢中的一方黑暗。 楚宫的地牢比施夷光在曾国见到的大很多,但依旧一般潮湿,带着腐败的味道。 能关在楚宫中的人几乎都是死人。见着施夷光和熊章等人穿过地牢的甬道,竟没有人扒上来呜咽嚎叫。只静静的坐在牢房之中,死气沉沉的看着过往的行人。毫无生气。 施夷光走到顿子牂牢狱前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死气沉沉。 听到牢狱锁链的响动,只抬头扫过走进来的几人,又垂下了头,了无生意。 施夷光走到顿子牂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顿子牂无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双鞋子。 施夷光转头,看向身后的熊章,嘴唇翕合,还没说话,熊章便道:“你们聊,我出去等你。” 说罢,看了一眼牢狱长。转身向着牢房外走去。 那牢狱长自是认得熊章的身份,将才听到熊章在这人面前自称‘我’已是惊讶异常,这会儿又听令自己都要下去。 楚宫的地牢里,怎么能让一个非王非相的人独自呆着? 熊章走出了牢房门口,感觉后面的人没有跟上,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还在犹犹豫豫的牢狱长,面上一凝:“申狱长?” “是是是…”那牢狱长一听大王子叫自己,赶紧应声转头跟上。 施夷光见旁边的人都避开,这才缓缓蹲下来,平视着顿子牂:“是你救的我,对吗?” 顿子牂闻言,抬头看向施夷光。 先是木然,目光聚集在她面上,缓缓的回过神来,惊骇之色从眼中闪过:“是你?!” 施夷光冲顿子牂点了点头,温和的道:“足下可想起了?” 顿子牂定定的看着施夷光,似乎不相信,眼中带着疑惑的神色:“你是战场中那个勇猛的楚将?” “正是在下,垂死之际承足下之恩。”施夷光看着顿子牂,说道。 “你不是死了吗?”顿子牂终于完全认出来了施夷光,但是目光中带着惊惧。当时他救起此人的时候,气息脉象全无,已是死状。 后来搬回去也不过是照令行事。随将给他传话,说已经死透了,最后又说尸体不见了。 兜兜转转,这会儿竟站到了自己面前。 顿子牂怎能不惊惧? 施夷光深知这种事跟顿子牂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明白,于是直接转开话头,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求问足下。” “何事?”顿子牂道。 “足下当初为何救我?”施夷光问道。 闻言,顿子牂眉头不自禁的皱了起来。若是其他人来,他肯定不会说出半个字。但面前这人,却有不同。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看着施夷光,没有回答。 施夷光也不管,见此,开口温声道:“当初顿、曾二国本占上风,又是在本土作战。当时杀了我这个托脚的楚将,若是能乘胜追击与曾国围剿楚国的疲惫之军,亦有很大的机会能大胜。可当时足下却选择先救起我。不知是何故?” 顿子牂看着施夷光,眼神讳莫,似有难言之感。依旧闭口不言。 施夷光看着顿子牂沉默不语的样子,顿了顿,径直道:“是不是吴太子夫差书予足下信?” 顿子牂看着施夷光的眼中利光闪现,杀意迸射。 “足下莫动怒。既我来问,必然不会出卖您。何况您对我还有救命之恩。”施夷光说着,顿了顿:“在下只是来确定一下,是否因夫差之故?” 顿子牂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正是。 本我准备取你人头振奋顿军,乘胜追击楚军。却收到了吴太子的信。”说着,抬头看了施夷光一眼。 一眼之后,偏过头,看着灰黑的石壁,长长地叹了口气。满是无奈与心酸。 施夷光心中本已答案,却又不敢确定。她不知安阳如何知晓她在楚顿之战中,也不知安阳是如何知晓自己命悬一线的。更不知道安阳怎么会在那样重要的关头写信。以至于顿子牂为了救她而拖累了整个顿军。 看着面前的顿子牂,想起灭亡的顿国。施夷光心中愧疚。 “足下因救我之故,延后了追击楚军时间。认真的细究起来,顿国之亡与我不无干系。”施夷光看着顿子牂道:“足下救我一命,我今日亦可救足下一命。来偿还您的恩情。” “救我?”顿子牂听到施夷光的话,带着疑虑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在楚宫的地牢之中,你如何救我?楚王会杀了你。” “他杀不了我。”施夷光看着顿子牂,目光沉稳。 看着面前少年的目光,顿子牂心中莫名安定,竟相信了面前人真的有能力救他出去。 不过他却没有欣喜的感觉,只哂笑着摇了摇头:“谢过您的好意了。” 施夷光闻言,道:“足下不信我能救您出去?” “寡人信。”顿子牂说道,偏过头再次看向灰黑色的石壁,将背脊挺直,凄然的笑了笑:“可是寡人不能出去。” 乍一听到顿子牂自称寡人,施夷光一时之间有些怅然。 她已知顿子牂的意思,但却无法理解:“足下不必如此,你若能出去,又何苦不能东山再起?” 这个时代的人,信念、道义、尊严、甚至追求,都是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何况还是一国之君。 顿子牂摇了摇头,道:“国已亡,君何处?” 施夷光还想再劝,顿子牂已经伸出看不清本来面貌的手臂,挥了挥破烂不堪的缫衣袖:“您不必再劝。人固有一死,寡人乃一国之君,国家就是寡人存在的意义。如今国已亡,寡人亦不苟活。” 说着,顿子牂顿了顿,倏忽之间抬头看向施夷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起来:“先生想帮我?” 第312章 请杀 施夷光看着突然变了个人似的顿子牂,笃定地道:“若是您愿意,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顿子牂闻言,忽然笑了。又抬起衣袖冲着施夷光摆了摆手:“不是救我出去。 若您愿意帮我,那就请杀了我。然后将我的骨灰洒在顿国的阴山上。乘风而去,化作齑粉融到顿国的土地里。” 说罢,顿子牂看向牢狱的墙壁,目光穿过墙壁,焦距拉远。又缓缓的涣散开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变得安静起来。 牢狱之中一时间阒然无声。 施夷光看着突然又换了自称的顿子牂。看着他沉静又呺然的表情。她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脸上,可以同时出现希冀的向往,和悲戚的绝望。 施夷光第一次被这个时代所推崇的视死如归所动容。她听到自己微微有些哽咽的声音,道:“好。” 闻言,顿子牂笑了笑。向着施夷光的放下闭上眼睛抬起了脖子,缓缓张开双手,似乎在拥抱着什么。 施夷光看着顿子牂面上浅浅的笑容。抿着嘴压抑着心中的凄切。 她站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合拢,向着顿子牂作了一个深深的揖。而后起身,向前一步蹲下,抱着顿子牂的脖子狠狠一拧。 施夷光听着怀里颈骨断裂的声音,缓缓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怀中人肢体的抽搐。两行清泪从眼角留下。 待到怀中人慢慢停止了抽搐,归于死寂。施夷光这才放开了手。 顿子牂的头没了力度的搀扶,猛然垂下。然后了连带着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旁边倒去。 施夷光将顿子牂的尸体摆好。然后再阒然无声的牢狱里看着他。好一会儿,转身走出了牢房。 熊章坐在牢房唯一的一扇窗户下。狱长在旁边点头哈腰的服侍着。 他只拿着面前的案卷看着地牢中犯人的案件。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从昏暗的甬道中走出来的施夷光。 施夷光一席白色的长衫深衣,面上清隽绝丽。跟牢狱中的黑暗格格不入。像是阴曹地府里走出来的仙子。 旁边的人狱卒们看得有些呆。熊章亦是。但他很快收回目光,从施夷光身上扫过。落在她臂间的污垢处。眼神微不可查的深了深。 熊章站起身子,看向施夷光,目光温和地道:“人可处置了?” 施夷光走近,闻言一挑眉,看向熊章没说话。 旁边的申狱长却是听得一吓:“大王子说什么?处置?处置谁?”申狱长问着,感觉自己头皮都发麻了。 地牢中关着的人可不是平常的牢狱中那些盗窃乱贼。每一个都是有滔天大错且不可饶恕的。所以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死期都要由楚王来定。然后一层层下达命令到他这里,再确定用刑地点和方式。最后由楚王拟定行刑人和观刑人。 才能处决。 要是牢狱之中的人无声无息的出了事儿,第一个要挨大错的,就是他这个牢狱长。 熊章转头,看向牢狱长,目光如炬:“申狱长这是在审问吾?” “不不不敢!”申狱长赶紧低下头,苦着的脸都快哭了出来。低垂下的眼光不停的瞄着旁边的施夷光。 “走罢。”熊章看着施夷光,目光温和,带着安抚之意。 施夷光依旧冷清,低下头应道:“诺。”而后跟在了熊章身后。牢狱长哭丧着脸跟在两人身后,向着牢房外头走出去。 “这件事自有吾与王上回禀。”熊章走出了地牢,转头看着申狱长开口道。 申狱长一听,大喜过望,赶忙应声道:“诺。” 熊章这才带着施夷光向着向着楚宫北边而去。 待到走远,熊章对旁边随侍的圉公阳使了个眼色。圉公阳伶俐的带着旁边的内侍和宫娥慢下了脚步。 “待会儿你直接出宫罢。地牢里的事,我跟父王说。”熊章走在前面,放缓了脚步,离着施夷光近了些,开口道。 施夷光看着熊章的侧面,似乎想看清他的情绪。 “不用。”施夷光淡漠的回道。 熊章闻言,转头目光深深的看了眼施夷光,回过了头,一言不发。 熊章跟着施夷光回了楚宫大殿,楚昭王正在跟楚令尹子西说着楚军庆功宴封君如都的事儿。 “一月大胜顿国,如今已是五月末。恰遇吴国败北。此时庆功宴虽迟,但时日正好。”令尹子西坐在楚昭王左手边最近的低案,开口道。 楚昭王听到子西的话,点了点头:“令尹说得极是。只是您看这庆功的时间,是定在何时最好呢?” 子西闻言,掐着手指算了算,道:“定在下月庚午日最好。” “六月庚午。”楚昭王喃声重复着子西的话,似在想着这日子如何。而后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子西道:“您说,这封君们要不要趁此招回都一起?” “我正要跟王说及此事。东南安陵君在此次大战之中奉上了粮饷与军队。我以为,大王还是将封君招回都一起参加庆功宴最好。当然,只找东南的那几个封君。这样有褒有奖,也顺带敲打敲打其他的封君。” 楚昭王闻言,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大王,大王子和秉将军回来了。”有内侍进来通禀。 楚昭王停下与子西的话,看着那内侍摆了摆手:“传。” “诺。”那内侍弓着身子向后退去。 楚昭王看着退出去的内侍,转头对着子西道:“那就依您的意思。下月庚午日举行庆功宴。立刻下招东南封君回郢都共庆。” 话音落下,便看到内侍带着熊章和秉文走了进来。 子西跟楚昭王皆是止住了话,转头看向走进来的两人。一个面上带着欣赏的目光,一个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施夷光听到内侍的传禀,让他们进了来。 一进大殿之中。施夷光大步跨上前,将自己的裙摆一撩,径直跪了下来,对着上头的楚昭王大呼:“秉文有罪,望大王责罚!” 楚昭王还没来得及开口客套客套,脸上的笑意一滞,心中莫名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那预感压住,看着施夷光试探又温和的道:“不知秉将军这是?” 第313章 参宴 “秉文有罪!”施夷光又说道,也不讲原因。只面上带着难以言表的愤愤和隐忍。 楚昭王心中的不祥更大了些,干脆直接看向站在施夷光旁边的熊章,语气犹豫:“这是?” “回父王的话。”熊章上前一步,站在施夷光的身边,抱着双手恭敬的回道:“先生在牢狱之中看到那顿子牂,还没来得及细看,那顿子牂就认出秉将军。二话不说就要上前来杀他。” 说着,熊章抬头,看想楚昭王,目光触及楚昭王面上的愤愤,话语停了下来。 “这个顿子牂,好大的胆子!”楚昭王将桌案一拍:“一个阶下囚也敢如此放肆!” “儿臣亦是如此认为。”熊章接着。又道:“后来秉将军抵抗,错手之中 …………扭断了顿子牂的脖子。” 话音落下,大殿之中一阵安静。 没有经过王的允许私自处杀地牢中的人,是大罪。 楚昭王面色有些沉。 熊章话音一落,不过须臾,跪着的施夷光大声道:“秉文有罪,当不起大王垂怜!乃自愿革官认凭大王处置!” 楚昭王听着施夷光的话,看着她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先前好说歹说才将他给留了下来。哪里可能这会儿就革了职处置他呢? 但这么轻易的敢杀地牢中的顿子牂,他又不想这么容易的就放过他。楚昭王看着施夷光,面色不霁。 熊章见此,又是一揖,叹了口气,对着楚昭王道:“回来的路上儿臣便劝了秉将军,请他莫要自请革职,空废了一身好本领。那改了的铁弩和强弓还没有大面积配备,那大刀的刀刃又还不够锋利。这些合金的比例楚国无人比秉将军更懂了。 儿臣一想至此,便劝他父王先前便答应了他将顿子牂给他行刑。如今错手杀死也不是故意,父王自是不会怪罪。 秉将军却不听,一定要回来请罪。” 说完,熊章转头看了眼施夷光,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 楚昭王听着熊章的话,瞬间便记起这秉文将军的本事了。不说百步之外穿蝇射蜉的箭术,就是那锻造兵器的本领,他就没见过有几个能如此精通的。 刚好自己的儿子给了台阶,于是楚昭王顺势下了来,看着跪着的施夷光,道:“章儿说的是,这顿子牂寡人本就给了将军处置。如今错手杀之。也是性情使然。将军又何错之有? 望将军往后万莫要再提革职的话。” 施夷光开口,还想说话。话音还未起,旁边的子西就笑道:“好了,既然大王都如此说了,将军也不必如此踧踖。” 施夷光也不好再推拒,面上更是自责。由旁边的内侍扶着站起了身子,对着楚昭王又是深深一揖:“秉文,谢大王不罪之恩。” 楚昭王道:“免礼,将军请坐。” 施夷光顺着楚昭王所指的桌案坐下。 旁边的子西打着圆场,等施夷光坐好了,又开口道:“将好我和大王说到了楚军庆功宴的事。定在下月的庚午日。此次与顿、曾、胡三国交战,将军亦是大功臣。届时将军定要来参宴才是。” 施夷光从善如流地回道:“诺。” 都城的庆功宴不比边疆。边疆胜仗之后,是军队大庆,兵卒皆乐。而都城的庆功宴却是参加了战争且有品阶的将领和功臣们。 她若不是死在了战场,只要宫中相邀就要赴宴。毕竟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荣耀至极的事。 施夷光出宫的时候,熊章又请命亲自送的她。 两人皆是安静不语。就这样一前一后的沿着宫中道路走着。及宫墙处,前方的熊章站住了脚步。 身边的圉公阳和内侍们退开。 熊章看着施夷光,温声嘱咐道:“顿国虽灭,但逃离未死的贼子仍不少。到时候你杀顿君的事情传出去,那些亡命之徒可能会盯上你。你万要当心。” 施夷光看着熊章面上的温和,和关切的叮嘱。面色不变。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顿君?”施夷光道。 熊章看着她,摇了摇头,温柔地笑道:“你想说时便予我讲。” 说着,熊章顿了顿,又道:“还有那顿军的尸体。你既然无声无息的杀了他,也不知可还有用。若是有用,到时候我帮你将他带出来。可好?” 施夷光没有想到熊章竟然能如此聪颖。她听着熊章温柔的声音,想了想,他来做这件事的确比自己方便太多。 于是看了眼熊章:“我向来不喜欠人恩情。”说着,移开了目光,看向路前方的宫门:“熊胜并不是你以为的忠直秉厚。” 突然说到熊胜,熊章只是一恍神,便很快反应过来。目光霎时凌厉起来。 他转过头看向施夷光想问些什么,嘴角翕合,却又闭上,没有再问。 施夷光知他是想问缘故。可既然他没有问出来,自己也不想多说。她给他的这些话,若是他信她往后防备熊胜最好,若是不信她,那也不干她的事了。 施夷光不再言语,转身向着宫门而去。 六月庚午日,天朗气清。 施夷光身着红黑相间的长缎虺纹束腰深衣官服,一头乌黑的青丝束起,仅插了一只雕着关雎的弯月笄。 战争取胜,楚王是要带众人去王族祠堂祭拜先人的。以感念先人庇佑。 施夷光入了宫,跟在已经从边疆回来的司马子期后面,跟着众参军将领入了王族祠堂,跟着楚昭王一并祭拜。 辰末,才行完繁缛的礼节。被楚昭王带回大殿中,入了宴席。 进去祭拜的是参加了战争的大人和将领们。而大殿之中就多了其他的人,比如宫中的妃嫔,或是官员的女眷,和召回的外地封君等。 施夷光的位置安排在熊章桌案的下手。熊章的身后是楚国嫡公主芈堇,芈堇旁边是几个宗室未出阁的少女。 施夷光将做下来,便感觉身后有一道灼人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 她跟着楚王端起酒尊,被赐了三鼎,端着簋准备开吃时,那灼人目光还盯着她。施夷光无奈,搁下了酒杯回头扫了一眼。 便看见芈丘坐在一堆宗室少女之中,痴痴的看着自己。 第314章 庆功宴 施夷光心下微讶。面上扫了一眼之后,却是不动声色地回过了头。 芈丘的目光本来一直注视着秉文,看着他的俊逸的背影算着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军的缘故,他如今看起来比往日更加夺目了。那一袭黑红的官袍加身,日日看着的衣裳,今日芈丘却觉得穿在他身上格外好看。 可是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她。芈丘心里越想越觉得酸涩,又带着再见的希冀和悸动。 不想秉文却突然回了头看向她。芈丘一惊,还来不及添一分喜色,那目光就像看所有陌生的人事一般,不轻不重的溜了过去。 芈丘一瞬便有些黯然。 旁边的芈堇本来跟着子期的大女儿芈怀说着话,余光就看见左下方一个男子转过了头,长眉星目,风华难掩。 芈堇立马偏过了头,只见那男子扫了一眼芈丘,便目光淡然的回过了头。 “那是谁?”芈堇身子凑到芈丘身边,一脸的好奇:“好生俊美。” 芈丘听着芈堇这话,还以为自己看着秉文的事儿被她们看到了,不由得低下了头,面带羞涩,目光有些躲闪。 “是军营的将军罢。”芈丘小声道。 今日能入宫廷参宴的,必然是有品阶的大人。芈丘这话说得含含糊糊。 芈堇也没入心,只看着左前下方的身影,满是以后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偏头看着另一边的芈怀:“大姊,你识得他么?” 芈怀看了一眼,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识得,往日好似没见过。” 芈堇更加好奇了。 她身子挪了挪,想了想,直接转头对着身后跪着的宫娥小声道:“你去查查,那人是谁。” “诺。”宫娥应声,起身退出。 这边的宫娥走了出去,身边便走来了一个女子娉婷的身影。 芈堇和芈怀皆是转头,看向走过来的姜许。 “你们在谈什么,可有叨扰?”姜许面上带着浅笑,看着芈堇开口问道。 “许姐姐你怎么来了?”芈堇看着姜许,面上欣喜。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来来,坐这里。” 姜许也不推辞,旁边的宫娥上前铺了花锦的蒲团,姜许被搀扶着缓缓坐下。 “那边救我一个女子,忒静了。看你们这一堆欢声笑语的,便馋了眼过来。”姜许温和的说道。 芈堇闻言,转头看向姜许的位置。她是齐人,又是寄居。安排的位置在左排靠中后的齐王子吕阳生后面。 吕阳生旁边的都是男子,那些后面的有随侍也有家眷。可家眷不同于楚宫人,少有人主动跟姜许这个齐姬说话的。 芈堇收回了目光,笑嘻嘻的拉起了姜许的手:“那你就在外面这里坐着吧。”说完,不停的朝着前方坐着的熊章眨眼睛。 熊章和熊宽为楚王子,芈堇为楚姬。理应坐在他们身后。旁边的子期和子西又挨的近,这几家的本宗女凑到一起是自然的。 如今姜许来了,坐在芈堇的身旁,可不就是坐在了熊章的身后。 姜许被芈堇的挤眉弄眼都笑,脸上却不禁泛起红晕,笑着嗔了她一眼道:“没个正行的。” “许姐姐就是太有正行了,这么多年不曾僭越半分。”芈堇毫不在乎的说道:“还太单纯。就老老实实的等着似的,也难怪兄长不懂。” 姜许听着芈堇的话,埋起了头。似乎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芈怀推了推芈堇:“好了,齐姬脸皮是个薄的你又不是不知,还打趣她。” “好好好,我不说了。免得你和大姐都嗔我。”芈堇笑嘻嘻的回头。 说完,出去的宫娥回了来。对着众人一礼,然后跪了下去,敛着眉眼看着芈堇。 “查到了么?”芈堇问着,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前方的施夷光。 那宫娥道:“娘娘,那是秉将军。才从裨将军升任到大将军。在此次战役中立了大功。” 芈堇听着那宫娥说完,又等了等,见没了回声,皱起了眉看着那宫娥:“就这些?” 宫娥抬头,看着芈堇有些疑惑:“娘娘还要探听什么?妾这就去。” “去探探他多少岁,家里是干嘛的,哪国人。”说着,芈堇顿了顿,又补充道:“家中可有婚约妻女。” “诺。”那宫娥看了一眼芈堇,低下头就要退出去。不想姜许却伸出来手,止住了宫娥退出去的步伐。转头看着芈堇道:“堇妹妹问他作何?” “不作何啊,就是问问。”芈堇奇怪的看着姜许:“可是他有什么不妥?” 姜许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只是正好我这里直到一些他的事,你自可问我。” “哦?这么巧!”芈堇倒是惊喜了,赶紧道:“许姐姐你知晓些什么,通通说与我。” 旁边的芈丘也支起了耳朵。不想耳朵刚支起,就听见姜许道:“其实问我,还不如先问叔丘。” 芈丘心下一惊,便看着姜许转头对着自己道:“叔丘,我记得那人入宫之前是令尊坐下门客罢?想来你应该知道的更多些。” 芈堇跟着转头,疑惑的看向芈丘。 芈丘回头,面色有些难看地笑了笑:“齐姬这话对了一半,他的确是我父亲的门客。不过……我甚少接触。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其他却也不明白。” 芈堇听着芈丘的话皱了皱眉头。 “这样啊。”姜许听着芈丘的话,却是毫无怀疑,全然相信的样子。只是面上有些失望,转头看向芈堇,道:“那我来与你讲罢,也不知道对不对。” “你说你说。”芈堇一脸的欢快。 姜许见此,侃侃道:“我也是听我兄长讲的。他之前是个令尹大人坐下门客,好像也做过公孙朝的先生。” 说着,姜许有些不确定的看向芈丘:“是吧叔丘?” 芈丘面色温和地点了点头,也不把话说满,只接道:“好像是的。” “对了,你见过的。”姜许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着芈丘道:“有一年楚宫冬月祭祀,我们去了南郊梅林的湖边划船。他跟着公孙朝来的,随侍在后面像个哑儿似的。想起来了没?” 第315章 轻浮 芈丘听得一脸疑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她贵为一国嫡公主,一天不知道要见多少人。能记住的根本没有几个,更别说他们带着的随侍或者书童了。 “就是那个跟齐姬斗嘴的。”芈丘在旁边,似乎才想起来,笑着道。 姜许沉着眉眼转头看了芈丘一眼,回头看着芈堇豁然地笑道:“对,就是那个顶撞我的小子。” 芈丘又想了想,一时恍然:“哦!是那个游湖时因为朝哥哥顶撞你的?” 她从未见过一个下人敢那般跟贵族的娘娘说话。当时她看得太稀奇了。还想,彘犬都比不上的奴儿,吃了狗熊的胆子不成?当时她回去当做趣事跟五姊讲了。说若当时顶撞的是她,自己早就命人一顿乱棍然后捆着将他丢入了冬月的冰湖之中。 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芈堇想起来,有些惊讶地道:“原不是奴隶。怪生他敢顶撞你。” “何止不是奴隶。”姜许见芈堇这样子,笑着夸道:“人家可是又大才的。我听哥哥讲,他箭术高超,被司马大人甚为推崇。连当年大射之时,大王都夸赞不已。入楚军后大放光芒,节节高升。 听说这次对顿国的战役,本来楚军都要败亡了,就是他一人带着百名将士杀入敌军腹地,以一抵百,神勇无比!生生将那局势扭转了过来。” 芈堇是楚王和王后最小的嫡女,宠的上了天。要什么给什么。众人宠着也就练就了无法无天一身赖皮的本事。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本事将想要的人给赖到手。 这样也不枉自己的帮衬。 姜许想至此,笑容深了深:“你说厉害不厉害?” 不说旁边都听呆了的芈丘。芈堇听得两眼放光,就连一旁的芈怀都惊讶不已。 “当真如此?”芈怀目光扫过前面那秉将军的虽高挑,但却瘦弱的身姿,有些不相信。这样窈窕。不对,自己怎么能想到窈窕二字!芈怀甩了甩头。 这样瘦弱,能提着大刀以一敌百? “当真。”姜许转头看着芈怀道:“这些都是真的,你随便问个人就知道啦。” 那日在宫中遇到人之后,她便派人去查了。这些情报,自然是真的,不过是自己说的稍微夸张了一些。 姜许说完,不大会儿,那出去探听的宫娥回了来,眉眼神采奕奕,似乎听到了什么兴奋的事。 芈丘赶紧让她说出探听的事。 那宫娥娓娓道来。说出来的事跟姜许所讲并无二致。不过夸张了许多。 说那箭术何止精湛,是一舍之外都能直取丝发!入了战场何止以一敌百,那长剑挥的剑光四起,刷刷刷就倒下了一片人! 这样的接过在姜许意料之中,口口相传的事总喜欢一点一点的夸张,到最后就不成了样。 不过这还好,至少样子还在。 芈堇听得眼里带光:“这么厉害的吗?” “是啊!妾听的时候,也是吓到了呢!” 宫娥话音刚落,旁边的芈丘忽而指着一处道:“齐姬,那不是你兄长么?他怎么过来了?” 这边的声音停下,顺着芈丘所指看去,便见到那齐王子吕阳生不知何时从对面走了过来,已经走进了将才这一群人口中谈论的秉文身前。 大殿之中灯火璀璨,中间有一群带着面具舞剑的男子。众人看得不亦乐乎。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第一世她是宫中规矩的女子,这些看得少。第二是她是张狂不羁的女子,看得多,却不感兴趣。最后一世,她沉了下来。再看时,什么都能静下心来看出个味儿。 施夷光正半阖着眼细细的品味着这舞曲中的高昂低沉,忽而听到身边有脚步声走近。 她睁开眼,看着端着酒觞走向自己的吕阳生,面上不动声色。 吕阳生走近,冲着施夷光揖了揖,恭维道:“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却是更甚传言。” 施夷光转过身子,端着自己的酒觞冲着吕阳生回了礼,点了点头当是回复,没有出声。 吕阳生见此,也不觉有什么哪里不妥,径直坐到了施夷光长案的另一边,转头看着她,笑道:“不知将军可有成家立室?” 自从吕阳生走过来,旁边桌案的熊章就注意到了。这会儿听闻吕阳生的问话,皱了皱眉。 转过头,看着黏在秉文身边的吕阳生,那盯着秉文发着绿光的眼睛看的他心下愠怒。 施夷光将手里的酒樽放了下来,转头看向吕阳生:“不知齐王子找我有何事?” 吕阳生挪了挪尻子,离着施夷光近了些,笑道:“正是无所事事,这才想着来找将军你聊慰排解孤独。” 施夷光饶是再能沉得住气,也抬头不冷不热的看了一眼吕阳生:“正是不巧,我有事。” 一听这话,吕阳生不是识趣的走开,而是面上带着好奇之色,身子又向着施夷光靠近了些,面露真诚的关切:“哦?不知将军有何事?” 施夷光看着吕阳生,目光冰冷。吕阳生被这目光看的乍一颤,很快又稳过来。自己怕甚?对面不过是个还未及冠的小弱子。若当真如外面传言那般厉害,为何此次宴会楚王提都不曾提到。只是闷声不吭的升了官爵。 既然闷声不吭,谁又晓得到底是不是真的因为战争立功呢?还是别的什么手段。 想至此,吕阳生干脆直接避开了施夷光冰冷的目光,视线毫不遮掩的看着施夷光的身体。 若是传言的这秉文只是谋士,坐于帐而决胜千里之外。他还能信个半分。可这么瘦的腰肢,这么纤细修长的指头,能提得起大刀吗?还以一敌百,横扫千军。 他要是个傻子就信了。 吕阳生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要不是用了什么腌臜的手段,怎么可能闷声就得了青睐? 眼神也就更加赤/裸/裸了。 熊章跽坐在一旁,放在髀间的攥成拳头,面上隐忍着。 吕阳生然后尻子挪了挪,离着施夷光又近了些,没有端着酒觞的手趁机放在了施夷光跽坐着的大腿上。 第316章 告状 “这么纤细的小手儿,将军能提得起大刀吗?”吕阳生放在施夷光大腿上的手动了动。目光看着她端着酒爵的手。 施夷光放下手里的酒爵,没有回话。 “都说将军有一身本领。可看着细皮嫩肉的,又这般尤物。想来这本领,该是厉害的呢。”吕阳生颠三倒四的说着。放在施夷光大腿上的手又动了动。 施夷光还没有做声,旁边的熊章已经沉着脸突然坐直了身子,就要起身。 不想施夷光却是转头对他道:“大王子将才问我的事,突然想到了答案。待会儿跟王子讲,稍安勿躁。” 熊章起身的动作一愣,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冲他温和的笑了笑。 她不想两人有牵扯的时候都无人知晓,这会儿没了牵扯还被人发现端倪。平白给自己找事儿么。 熊章自施夷光疏离他之后,再未见过她如此冲着自己笑。虽然是礼貌的笑容,笑意也没有达到眼底。但他莫名的就被晃花了眼,一时心中又是开心又是慌张。 “好。”他该相信秉文的。熊章毫不犹豫的应声,然后将身子坐了回去。 摆平了熊章,施夷光转头看向已经靠自己极近的吕阳生。 “秉文你可真香。”吕阳生看着施夷光,本来清秀的五官变得有些猥琐。 施夷光转头看着吕阳生,声音温和:“晏婴死了,你在齐国国内无助。若是楚国翻了脸,怕大王子你不好受。” 吕阳生听着施夷光的话,凑近的身子停了停,抬头看着施夷光。先是思索,不过片刻笑了起来:“这种大事,你这样的娇俏人儿莫要操心才是。” 说着,吕阳生收回放在施夷光大腿上的手掌,抚上了施夷光的脊背。微微低垂着头敛着眉眼,看着施夷光的双跨间,估摸着尺寸。 旁边看去,像是两个关系极好的友人在低低地诉说着什么。 施夷光回过头,复而看向大殿之中还在带着羽旄拿着木剑的舞者。目光落在舞者手中的木剑之上。 温热的手掌贴在施夷光的脊背上,轻轻的摩挲着,带着玩弄和**。 “都说秉文你横杀战场。那身上可有疤痕?隔着衣衫我倒是没有摸到,只觉肌肤细腻得” ‘很’字还没有吐出来。 施夷光已经站起了身子,抬着脚猛的踹向吕阳生的胸口。 随着吕阳生飞出去的弧线,大殿之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特别是身后那一排女眷的连连尖叫。施夷光转头,锐利的眼神扫过旁边的一众女眷。 那堆女眷赶紧捂住口,止住了声音。只苍白着脸惊悚的看着施夷光。 跳着的舞停了,大殿中安静起来。上面的楚王,以及大殿两边的众人,皆是转头看向施夷光,和被踹飞到旁边司马子期身上的吕阳生。 姜许坐在芈堇旁边,看着被踹得四脚朝天的吕阳生,和威风凛凛站在他跟前的秉文。心中暗叫不好! 她赶紧起身,想要去搀扶吕阳生。目光看着施夷光带着惊惧和疑惑:“不知将军” “还轮不到你插嘴。”施夷光眼风一扫,冰冷的瞥过姜许。 而后也不管姜许僵住的身子,转过身子,走出桌案,径直冲着大殿上惊讶地看着这边,还来不及问话的楚昭王作揖行礼:“大王,末将有事不明。” 不是请罪,也不是解释。而是说自己有事不明? 大殿中包括楚昭王,都是一脸懵。这种情况,有事不明的不该是他们吗? “将军但讲。”楚昭王道。 “将才齐阳生公子问末将,这么纤细的手能不能提得起大刀。说我这般细皮嫩肉又娇俏的样子,想来能升官是本领高。偏这本领还不是驰骋沙场的本领。 只问我大王的技巧如何。 这话说的颠三倒四,也不知是何意。问他他却不答,让我来询问大王。 请大王明示。”施夷光说着,整个身子揖下,诚恳又端庄。 大殿中莫名的一静。尴尬蔓延。 楚昭王先是怔愣,等反应过来,却是看着吕阳生黑起了脸。 吕阳生听着施夷光的话,整个人都傻了傻。幸好下意识的动作比脑子反应快。在施夷光话音落下须臾,就跳起来叫道:“你胡说八道!吾何时说这样的话了?!” 施夷光站直身子,偏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吕阳生。像是看一堆卑入尘埃的泥土。 谁会跟泥土辩解呢? 施夷光看着吕阳生沉默着。 “吾没有!”吕阳生还在强辩着:“请大王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说着这些!” 楚昭王也有些不信吕阳生这样的软弱无能的人敢说这些话。他转过头疑惑的看向施夷光,还想询问。 只见施夷光已经回过了头,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眼神怜悯而不屑。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吕阳生说的话。 那种自己说出来就是事实自信,连看都懒得看吕阳生一样。目光睥睨而过。让人顿生一众莫名的威严。 这样的人根本不屑于找吕阳生的事。 楚昭王霎时脑子里便定了下来。看着已经爬起来跪到大殿上的吕阳生。 吕阳生将好转头看向施夷光想要跟她理论。刚转头,就触及到了施夷光的目光。那种怜悯,不屑,和睥睨。刺的吕阳生心颤。 莫名的生出了恼怒和仇恨。他这一生为质,寄人篱下久了,心中最恨的,便是被人用如此的目光看待。 “齐王子想必是酒多乱言,所讲之话不作数。将军不要介意才是。”楚昭王说着,冲着殿口的侍卫挥了挥手:“齐王子既然酒多,那便下去歇息罢。” 一个是没了势头的齐国王子,是如今楚国的烫手山芋。一个是风头正盛的征战将军,正当是楚国的贤才。 两相比较,楚昭王选谁是很明显的事。 “待到酒醒之后,再入宴也可。”楚王又补充道。 毕竟齐国还没有正式立新君。就算立了新君尚且有变数。虽然目前吕阳生没了势头,可只怕万一以后有变数呢。 楚昭王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将人治得太狠。 第317章 游湖 吕阳生还要想挣扎,旁边的侍卫已经大步上前,将吕阳生连拖带拽的拉了下去。吕阳生自知不能扭转,走到一半也不再挣扎。而是认命的跟着旁边的侍卫下去。 只是临到殿门时,转头看了眼施夷光。目光阴沉晦暗。 此时施夷光已经坐回了自己的桌案,低着头端起案上的酒爵。似乎将才的事儿跟她根本没有关系。 正低着头,也就没看到吕阳生转过头来的目光。 阳城君坐在子西旁边的桌案,静静地看着大殿中的喧闹。先是带着看热闹的目光,后来越看越不对劲儿。目光落在那少年将军的身上。 良久,放下手里的酒觞,转头看向旁边桌案的子西:“令尹大人,那将军是不是往日你府上的坐客?”阳城君指着殿中的身影开口问道。 子西闻言,转头看向阳城君笑了笑:“正是他。” 阳城君闻言一惊,再回头看了施夷光一眼,不由的叹道:“初见之时还以为是个奴儿。不想竟有如此造化。” 他看着殿中的少年,笔挺的身子比往日他见到时长高了许多。虽比不上同龄的少年,却已经修长挺拔。白皙的肌肤与之前的黑黄天壤之别,高束着的头发没有及冠,只用了一根弯月的木笄插着。整个人清爽而俊朗。 还有那清丽绝色的面庞,让人过目不忘。 竟出落的如此美丽。阳城君心中不禁赞叹。 他看向少年穿着的衣裳,黑色镶红边的官服。前裾上纹着的虎豹狰狞凶猛,旁边一圈星辰纹细密繁复。 “竟已升至大将军了?”阳城君再次感叹。而后转过头看着子西笑道:“大人好眼光,怪生当年硬是任我百般请求都不愿将人给我。” 子西听着,不由得跟着笑起来:“阳城君也是好目光。从我这里要到章儿那里。” 说完,两人皆是默契的一笑。 阳城君回过头,再次认真的看向已经回到座位的少年。齐国大王子吕阳生已经被拖了出去。 比当年更凌厉了些呢。 阳城君心中正在感叹,便看着吕阳生看向施夷光阴沉的目光。他眉头皱了皱,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少年。 少年正低着头端着杯子,一无所知。面上淡淡,清绝的样子却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他叹了口气。这样的模样,也怪生那吕阳生起了色胆。 楚宫的清湖之上,清波微漾。清湖一角开满了映日的菡萏。亭亭玉立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宴会之后,是各自赏花逛园子的,也有在宫中清湖泛舟的。 总之宴席之后,各自为乐。楚宫自有宫人随行。 施夷光跟着众人,走出来宫殿。她本想一个人转转,不料旁边的熊章却是跟了上来。 “你要去哪里?”熊章跟在施夷光的身后,小声问道。 施夷光没有回头,只道:“王子自行而去,不用管我。” 熊章听了没有什么反应,倒是旁边跟着圉公阳听着皱了皱眉头,抬头不悦地看了施夷光一眼。 熊章好歹也是楚宫宗室正经的长嫡王子,身份尊贵至极。何时受到过这样的冷落和不尊了? 圉公阳心中想着,却也不敢多声。 这秉文在大王子心中的分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第318章 越人歌 熊章在旁边,没有在乎阳城君的歌声,只看着施夷光,等她说话。 歌声让施夷光如沐春风。 如沐春风,想到这个词,不知为何施夷光想到了安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阳城君的歌声还在回荡。施夷光本来准备走的脚步踌躇起来。 “你听不明白这首歌罢?”一首歌罢,阳城君问道。 施夷光不知为何,看着阳城君笑了起来:“如何不明白,君忘了,我是越人。” 这是《越人歌》。 她自然能听得懂。不过懂的也只是话语,故事却是不明白的。 阳城君看着施夷光的笑,愣了愣。冲着施夷光伸出了手:“我给你讲这个歌的故事。” 还没回过神来,施夷光已经接过了他伸出来的手,长腿一迈,跨上了舟子。 “走吧。”施夷光在舟子之中跽坐下,看着阳城君说道。 阳城君看了眼施夷光,笑了起来。也不多话。拿着棹,一点点的划过湖面。 舟子随波而行,荡起层层涟漪。 施夷光舒服的闭起了眼睛。 “你将才说要给我讲什么故事?”她开口道。 阳城君看着阖着眼睛沐浴着阳光的施夷光,道:“本是想你不上舟子再给你讲。却不想你这么爽利的上来了。” “上来就不能听了么?”施夷光睁开眼睛,湖面的潋滟晴光让她微微眯了眯眼。 阳城君笑了起来:“自然可以。”说完,冲着施夷光暧昧的眨了眨眼。 施夷光促狭地看了他,偏过了头看向粼粼波光的湖面。 此时舟子已经划到了湖中。微风吹过,随着湖面轻轻荡漾。 阳城君停棹,然后看着施夷光。道:“这是你们越国的歌,你却不懂个中缘由么?” 施夷光坐在随波荡荡的舟子上,摇了摇头:“未曾听过。” “不过虽是越国的,说起来也跟楚国有关。”阳城君开口,娓娓道:“当年君子皙泛舟新波,有行舟的越人对他拥楫而歌。一位懂得楚语的越人给子皙译了出来。子皙被这歌声所感动,按照楚人的礼节扶越人的双肩,又庄重地把一幅绣满美丽花纹的绸缎被面披在他身上。” 说完,阳城君停了话。 “然后呢?”施夷光回过头,看向阳城君。她不觉得这事儿就这样完了。 “然后子皙就越人船夫盖上绣花被,愿与之同床共寝。”阳城君说着,又拿起棹,轻轻的化了起来。 舟子轻晃。 施夷光看着冲着自己笑着的阳城君,咳了咳,偏开了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前世她听过很多次。 却不知原是有分桃之好的男子间诉说的情话。 “你既上了我的船,可有准备好?”旁边的阳城君挽着袖子,一边划着一边问道。 施夷光看着他,一脸茫然:“嗯?” 而后施夷光立马反应了过来。脸色有些不霁:“先前我不懂这歌的含义。” 第319章 歌 “那现在懂否?”阳城君温笑看着她。 施夷光顿了顿,然后道:“我现在能选择下船么?” “不能。”阳城君说着,手里的棹一转,向着清湖那一角菡萏塘而去:“走,我们去采莲。” 话音落下,船头一转,向着那片菡萏莲塘而去。 “秉文你会歌否?”阳城君一边划着船,一边问道。 “你要听什么歌?”施夷光回道。 用了阳城君的船,又不给人好处。若是只唱歌的话,她也不会拒绝。 “唱你会的。”阳城君道。 施夷光看着远方潋滟的涟漪,想了想。道:“我会的,你不定能听懂。你听懂的,我又不一定会。” “那就挑一个,你会的,而我亦能听的。” 施夷光跽坐在舟子上,看着越来越近的菡萏,和铺在湖面上的团团绿叶。像是一把绿色的圆伞。她缓缓开口吟唱: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阳城君听着悠扬的歌声,宛若空谷的轻悠,渐渐有些失神。他将手里的棹停下,然后跽坐在施夷光对面,靠着船沿。慢慢的闭上眼睛,细细的听了起来。 这是西汉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是前世她在千年后的世界里。唯一一首尚算喜欢的古赋。 前世,施夷光清婉的唱着。想到了前世。想到了千年后那与如今截然不同的社会。 似乎已经很远了呢。 真的存在过吗?还是梦里? 像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又真实的不能不承认。兜兜转转,已经这么久了。 施夷光想起她那一世的父母。是她初来之时唯一的挂念。不知如今可还安好。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施夷光吟唱着,目光深远难寻。她唱着,舟子因为没了棹的划动又开始随波逐流起来。施夷光任由舟子轻晃。她一边吟唱,一边伸出手,浸进冰凉的湖水之中,荡了荡。 舟子边荡开的涟漪里有鱼儿游出,盘在施夷光的之间,沉沉浮浮不停的嘻戏。 施夷光唱完了歌,舟子上依旧安静着。良久,施夷光不再逗鱼儿,收回目光看向对面本该跽坐着的阳城君。 阳城君微微靠着舟沿,身子半倚在舟中唯一的小案上。手肘撑着脑袋,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阳光微潋,湖面清风拂过,他呼吸均匀,沉浸其中。 施夷光起身,小心的将阳城君旁边的棹取了过来。然后拿起棹向着莲丛划了去。 一边划,一边轻吟小曲。 湖面上另一只舟子上,熊章端正的跽坐着,手里拿着棹轻轻的随着前方的舟子而行。 “将才她唱的歌,你可曾听过?”熊章一边拿着棹轻划,一边开口问道。 目光看着那只舟子。 坐在对面的圉公阳自知这是在问自己。 他认真的想了想,而后才摇了摇头:“从未听过。” 第320章 不是说好了不怕吗?蔡文姬看着后羿,一脸的怒其不争的模样。一身金色的盔甲在塔基宝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头银丝飘荡,那双没有眼珠全是眼白的双眼让人看着有些惧怕。望着就莫名的沧桑,浑身带着难以言表的气势。 可惜了这一副好模样。蔡文姬坐在自己的琴车上叹了口气。 对面等在塔下的陈咬金发现迟迟没有人来搞他的事,内心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他摸了摸长满了串耳胡的脸颊,看着前方一直没有动静的道路。提着手上的大斧头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 还站在路中间的蔡文姬听到身后的声音,转头看向路的另一边。 看到拿着两个大斧头走过来的陈咬金,想了想,还是往回退了些。 后羿不过来,她一个辅助可干不过陈咬金。 蔡文姬向着后面又退了一步。 陈咬金发现了对面蔡文姬的异样,顿时胆子就大了起来。抡着斧头不再犹豫,大步跨上前,砍向了路中央的小兵。 他一边砍着路中央的小兵,一边目光看向对面的蔡文姬,以及塔下站着一动不动的后羿。 难不成后羿掉线了? 陈咬金想及此,心里一喜! 他一边砍着小兵,一边试探着走向蔡文姬。 蔡文姬砍着越砍越过来的陈咬金,身子向后又退了退。 陈咬金看到这里,已经非常确定了。后羿掉线了! 既然对线的ad都掉线了,他还怕什么?一个没有输出的小辅助,他怕什么? 几刀砍死了小兵,陈咬金收起斧头,目光看向坐在琴车上,长着一对兔耳朵,头上挂着银铃铛,大大的绿色眼眸一一眨一眨,可爱极了的蔡文姬,舔了舔嘴唇。 猥琐的内心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特殊的爱好。每当兄弟们问起他特殊的爱好,他只会说变装。但其实除了变装,他的特殊爱好还有一个。 陈咬金抡着斧头,看向蔡文姬嘻嘻笑着露出了黑黄的大板牙。 ‘小妹妹,要不要来一起玩斧头?’ 蔡文姬坐在琴车上,看着突然对自己露出了猥琐笑容的陈咬金一阵恶寒。 ‘我玩你娘的西瓜皮啊。’蔡文姬说着,冲着陈咬金的方向抬手一扫,一阵胡笳乐的音波飞向了陈咬金。 陈咬金侧身躲过,那音波扫到他身后的小兵身上,又给反弹了回来。弹的陈咬金一晕一晕的。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陈咬金怒道。 他不知道这个该死的蔡文姬是哪里来的勇气,一个人也敢挑衅他! 陈咬金抡着两把斧头,冲着蔡文姬跳起来就劈了过去! 这个变态。蔡文姬嫌弃的看着冲过来的陈咬金,淡定的走了位,试图躲开他劈头而来的斧头。 可陈咬金那技能已经锁定了她,如何能躲开? 躲闪不及,蔡文姬就这么硬生生的挨了这陈咬金一斧头,顿时血槽去了一截。蔡文姬见此,心里一阵火气。 什么时候下路一打二都能这么嚣张了?后羿就在旁边还敢这么折辱她。 蔡文姬转头,看向身后的后羿,气不打一处来。 算了算了,这种人,她宁愿死也不想辅助。 蔡文姬想至此,转身抬手,一曲思无邪从指间缓缓流出,然后义无反顾的走向了陈咬金。 陈咬金看着突然弹着思无邪走向自己的蔡文姬,一喜:‘小妹妹想通了?’ 说着,伸出大舌头舔了舔他那涂着姨妈色口红的嘴唇。 蔡文姬心里一阵反胃。她压住心里的恶心,看着陈瑶笑了笑,软萌的声音响起:‘哥哥,有本事你就过来,过来,得到我。’ 这话听得陈咬金全是一颤,从头发丝儿到脚尖所有东西都立了起来。 他绷直着身子,贪婪的目光看向蔡文姬:‘好宝贝儿,哥哥这就过来!’ 蔡文姬手里的琴弦紧了紧,看向对面的陈咬金,眼中决绝的杀意闪过。 陈咬金将手里的斧头抡的一圆,一脸笑的稀烂冲着蔡文姬就扑了过来。 蔡文姬颤巍巍的闭上眼。 预想中的痛苦没有到来,她睁开眼,看着直直被定在面前的陈咬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只见一阵箭雨从天而降,射的陈咬金头破血流,眼神恶狠狠的看着蔡文姬的身后。 蔡文姬呆呆的转头,看着手里拿着弓箭走过来的后羿。 ‘我保护的女人,还轮不到你来碰。’说着,后羿在陈咬金缓慢的动作之中,抬起了手中的弓箭,声音威严:‘记住,这是我的猎场。’ 陈咬金终于在后羿的惩戒之箭后回过了神。 竟然阴他!一瞬之间陈咬金怒气满值,开了大招激发自己的回血潜能,跳起来就冲向了蔡文姬身后的后羿。 后羿没有动,站在原地一下下的射着陈咬金。 射一箭,陈咬金回了更多的血,似乎怎么都打不死他一般。 陈咬金抡着斧头砍向了后羿,后羿顿时少了一截血。 就在他想要退缩的时候,身子一暖,原来是蔡文姬靠近了他,为他弹着思无邪。在思无邪的乐曲中,后羿的身体里涌入了力量和鲜血。 ‘不要怕,我在你身边。’蔡文姬俯在后羿耳边轻语。 后羿耳边一阵酥麻,他转头,看着蔡文姬调皮的笑意,面上也跟着温和起来。 ‘好,我不怕。’后羿说着,转身依旧站在原地冲陈咬金射着箭,同时也挡在蔡文姬的面前,承受着所有陈咬金的伤害。 陈咬金的大放完之后,血槽终于不能肆无忌惮的回复了! 他抡着斧头使劲儿的砍着后羿,后羿站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 陈咬金知道,不是因为自己的斧头砍不死他。而是他身后有一个可以一直给他加血的蔡文姬! 该死的蔡文姬! 陈咬金看着自己的最后一丝血被后羿射没,眼神怨恨的看向了在后羿身后坐着悠悠的摇摆着的蔡文姬。 该死的蔡文姬! 为什么要欺骗他纯洁的感情。 陈咬金闭上眼的同时,王者峡谷里响彻一声雄厚的:‘First Blood!’ 直到对面的陈咬金死在了自己的箭羽之下,裴亦舟还有些怔愣。 ‘First Blood’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 他拿了一血?他竟然拿了一血?! 第321章 裴亦舟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右上方的杀人数,真的是他拿了一血啊…… 他心里畅快极了。这是他第一次拿一血。 从来都是被拿一血的人,今天拿人一血。 裴亦舟第一次感受到游戏带给他的畅快。 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玩游戏。至少此刻,没有了学业的困扰,也忘记了平日里的压力。身心放松极了。 ‘谢谢你啊兄弟,让我第一次体会了做男人的快乐。’ 第一波打陈咬金虽然没有死,但也失血过多。袁长安正回水晶补血,趁着这个空档拿起桌案上的矿泉水喝着。 看到手机屏幕里的消息,差点儿没将水喷出来。 什么叫第一次让他体会了做男人的快乐? 袁长安哭笑不得。 ——兄弟正经点儿,这话很容易让人误会 袁长安打出了这一串字,发出去的时候犹豫了下。 这人好不容易才有了点儿自信,不是该鼓励他么?不说让他以后都这么刚,至少不会那么怂不是。 袁长安把打好了的字一个个删掉。 反正对方也把她当男人,何必扭捏? 大大大长安:‘没事儿,只要乖乖跟着我,保证你有肉吃。’ 裴亦舟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禁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老裴,第一次看你打游戏都打笑的啊。”旁边的宋秦转头正好看到裴亦舟的笑:“这么骚的笑。” 对面的林临听着宋秦的话,也放下敲着电脑键盘的手指,转头看着裴亦舟,目光触及他脸上的笑,也不禁有些惊讶。 “从来看你打游戏都是严肃的脸,第一次看到你打游戏打笑啊。”林临想了想,忽然转头看向宋秦道:“该不会是背着我们跟哪个妹子玩儿呢吧?” “那倒不至于。”宋秦摆了摆手:“老裴这人你还不知道,怎么可能跟女生玩。是之前我在社区认得一个师父,王者段位的大哥。辅助都能把把MVP的大佬。” “辅助?王者大佬辅助老裴么。”林临说着,这才想明白:“怪不得老裴能打笑,原来是王者大哥辅助。” “能把老裴这个大坑货辅助起来,那~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宋秦埋汰着裴亦舟,回过头继续设计起自己的稿子。 “那可能是老裴第一次没有被辅助骂,游戏情绪高涨啊。”林临笑着,也跟着回国了头,继续敲起了键盘。 裴亦舟只是笑,也不做声,低头认真的玩着自己的游戏。 这一把裴亦舟玩的很快,蔡文姬就跟她保证的一般,一直陪在他身边保护他。让他及此险象环生却又安然无恙。 团战蔡文姬也只管他这个ad,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用静静的站在一边狂射箭就好了。 这是裴亦舟第一次体会到大杀天下的感觉。 这一把在蔡文姬的辅助下,他拿了MVP。 大大大长安:‘我有事,要下了。’ 裴亦舟本来还想再开。刚刚那种大杀天下的感觉还盘绕在心头。 胡同有猫:‘要不再玩一把?’ 大大大长安:‘不玩了,我还有几道题没做呢。’ 胡同有猫:‘做题?你还是学生吗?’ 大大大长安:‘嗯,大二。你呢,干嘛的?’ 胡同有猫:‘我也是学生,不过大三。’ 胡同有猫:‘我还一直以为比你小呢。’ 大大大长安:‘都差求不多。好了,我要下了。’ 裴亦舟看着屏幕里说走就走毫不停留的人,轻轻的叹了口气。 ‘好,去忙吧。下次我们再一起玩儿。’ 裴亦舟说着,停了停,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发道‘要不我们加个好友?’ 大大大长安:‘不是加了么。’ 胡同有猫:‘不是,我说的是QQ或者微信好友。这样我们可以经常一起开黑。’ 大大大长安:‘不用了,我没事儿就会上游戏。你要开黑提前给我留言就好。’ 袁长安关了手机,打开题簿。扫了一眼,直接写上了答案。然后关上书走向了阳台里的卫生间。 好好地洗个澡,明天大自习,他们院跟化建院的都去大自习室。 她要好好的洗个澡,乖乖的敷一张面膜,早早的睡个觉,明天早上去起来,扎一个美美的蝴蝶皮筋儿,扎一个高高的马尾。 然后静静的度过,跟他一周一次的美好时光。 化建院每周三晚上的自习班级都是在大自习室度过的。 为什么呢? 因为每周三的晚上,院系的领导要用化建基地做实验,在用教室多媒体开会。 裴亦舟拿着书和电脑包,跟宋秦他们一起走往大自习室的路上。 宋秦一路上莫名的兴奋。不停的摸着自己打了摩丝定型的头发,不一会儿就转头向旁边的林临询问:“帅不帅,帅不帅?头发乱了没。乱了没?” “帅帅帅。”林临一路上不知道已经回了几次这个问题了:“都好着呢。” “那我这样帅还是老裴帅?”宋秦又问。 林临叹了口气,看了眼提着包走在旁边不说话的裴亦舟。 今天晚间有些冷,他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薄针织衫,深色的牛仔裤。再没有一点儿装饰。整个人清如水。 跟套着皮夹克蹬着短靴带着一只耳钉一身骚气的宋秦完全是两个极端。 “都帅。”林临回道。 “哪个更帅?”宋秦摸了一把头上的发型,又追问道。 “我不想伤害你,可有不想违背良心说话。你就不要问了。”林临开口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路另一边对面走来的几个女生压不住的声音。 “卧槽好帅。” 声音压得很低,但夜晚的校园安静极了,这一声就这样被风吹到了路这边。 “你看,她们都在惊叹你帅。”林临抿着嘴看着宋秦道。 “不是说老裴?”宋秦听到林临的话,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当然不是说老裴,你看老裴穿的跟个乌鸦一样,这么黑谁能看到他。”林临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说道。 闻言,宋秦回过头,看向落后半步走着的裴亦舟。 夜很黑,路旁的灯照出的光暖黄暖黄的。宋秦转头正好看到裴亦舟从路灯下走过。暖黄的光晕照在他身上,静谧的脸上多了一丝暖意。不苟言笑的俊美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 “我怎么感觉是在说他?”宋秦有些不确定。 林临笑了笑:“想多了想多了,肯定是在说你。” 第322章 施夷光划着舟子,到了湖边的菡萏丛。 她停下棹,随手摘了一朵掉了花瓣的莲子。剥开一点点吃了起来。 吃完一点儿,施夷光抬起头来,就看着阳城君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手里举着一直将开未开的荷苞递给自己。 施夷光接过,笑道:“君可不要对我这般殷勤。” “这可就说不定了。万一以后收服了你呢。现在就讨好总是对的。”阳城君毫不在乎地说道。 “那君可能要失望了。”施夷光说着,抬手将那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别在了耳边。 轻轻的湖水微漾,周边都没有人影,只有施夷光和阳城君这一条舟子在菡萏丛中穿梭。 高高的菡萏叶和亭亭的花枝遮掩着,让船只若隐若现。 施夷光也不避讳的将荷苞别到头上,用弯月的木笄固定好。然后微微探出身子,在如镜的清湖水中照了照。 “这花倒是衬人。”她随口说道。 旁边的阳城君闻言,收回摘着莲子的手,转头看向施夷光。 粉白的花骨朵别在她的头上,映得她的脸颊也跟着粉嫩起来。一双杏眼顾盼流转,明明那双眼睛里尽是清绝,一转一盼之间却连眉梢都带起了风情。说不尽的绰约风姿。 阳城君见过太多的美人,依旧惊艳了眼。 待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施夷光在湖面之中照过之后,收回了脑袋,抬手将头上的花苞取了下来,还给了阳城君:“用完了,还给你。” 阳城君这才回过神,低下头看着施夷光手里的菡萏花苞。 那样几近魅惑的眼神,绝不可能是一个男子所有。 若真是男子,那必定是习过媚术的。 阳城君与男子之间亲近,心里更是了解。男子习媚术,需得从小便练功。身体特征在弱冠之前全然不同于男子,亦不同于女子。弱冠之后,才会有妩媚之姿。年纪越大,风姿越是融入骨子里。看起来就会更小。 习媚术的男子,活不过而立之年。 而阳城君多年前是见过秉文的,那时的他身上并没有习媚术的特征。 所以必定不会习媚术的男子。 “阳城君不要么?”头顶传来了洋洋盈耳的娇俏声:“若是君不要,我便扔了。” 阳城君依旧没有接过那花苞,只抬头看向施夷光。 不似先前带着好奇的兴趣,也没有惯常温和的笑意。只是看着她,眼里晦暗不明。 划离岸边,在这偌大的湖中,没有烦人的吕阳生也没有熊章。吃着莲子摘着荷花,施夷光本来一身轻松。这会儿看着阳城君晦暗不明的眼神,面上慢慢的平静了起来。 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阳城君觉得这跟他压根没有多大关系。 想通之后,阳城君身子往后靠去,靠在舟尾的板子上,舒展开了身子:“既你不要了,就扔了罢。” 闻言,施夷光也不在犹豫,抬手一丢。 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就被扔到了水中,漂浮在水面上。 阳城君躺在了舟子上不再多言。阖起眼继续憩了起来。 施夷光也不再说话,只当阳城君没有存在似的,自顾自的摘起了莲子。 当天的宴会毕,施夷光便径直回了自己的院落。 宫中熄灯之后,只有挂在宫檐的几盏烛光在风中微颤。 熊章端坐在自己的宫殿之中,看着紧闭的宫门。 不一会儿,宫殿的门口“咯吱…”一声,轻轻被人推开。而后一个身影从门缝里走了进来。又回身关上门,快步走到熊章的面前,跪到他对案,道:“尸体安放在地牢之中,还没有挪动。” 熊章闻言,皱了皱眉。然后看着紧闭的宫殿门发起了呆。 偌大的宫殿之中雅雀静默。 对面的屈固看着熊章一言不发的的发着愣,抬头疑惑的看了眼弓着身子站在他身后的圉公阳。 圉公阳对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屈固回过头,低下头等着熊章示意。 又过了片刻,熊章这才抬起头,看向对案坐着的屈固:“地牢中我们的人几日值守?” “后日丑时初。”屈固算了算,开口回道。 熊章闻言,坐直了身子,道:“现在去安排,明日丑时,去将顿子牂的尸体偷出来。” 听闻此话,坐在对面的屈固和站在身后的圉公阳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 屈固看着熊章,面带迟疑,道:“那顿君的尸身停在地牢之中,地牢之中守卫森严。就算是挑了我们的人值守的时辰,还是很危险的。” 屈固还想说,熊章已经抬起了手摆了摆,制止着屈固的话:“我意已定。明日丑时定要将尸体带出来。” 屈固看着面前神色坚定的熊章,再次看了眼他身后站着的圉公阳,垂下头微微叹气,然后应声道:“诺。臣这便去安排。” 退了下去。 宫殿门的“咯吱”声再起,很快又消失。 夜里安静极了,连远处树梢夜鹭‘咕咕’的啼叫声都清晰可闻。 殿中烛光摇曳。 待到屈固走之后,熊章坐在了桌案上,撑起了头,看着宫殿门又发起了呆。 圉公阳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他上前半步,跪在熊章身后的蒲团之上,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王子何必呢。 那顿子牂的尸身如今还在地牢之中,但大王是肯定不会停柩的。虽不知具体时日,但想来不会过多久,就会有命令将那装尸身的棺椁随葬了。” 说着,圉公阳顿了顿:“葬不葬都还不一定。 说不定只会找个山野随处丢弃。不管葬或不葬,反正那时候王子去取尸身,还不简单?哪里又用此时去硬闯地牢呢? 地牢之中守卫森严不说,若真的被大王发现了蛛丝马迹,对大王子可是极为不利的。 如今王后那边竭力的为二王子宽拉拢着各方的势力,又整日在大王耳边说些不利于您的话。此时你若在做一些违逆大王的事,加上王后的推波助澜,到时您好不容易扭转过来的局面可能就会崩塌。” 熊章肘子撑在桌案上,面上平静的听着圉公阳的话,一言不发。 圉公阳时从小就跟随他的,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事,也最是明白自己的处境。 第323章 待到圉公阳掏心掏肺的规劝完,熊章却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盯着屋门口。 圉公阳说完之后,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须臾之后,熊章缓缓开口,道:“你说,这世间什么东西,比王位更重要呢?” 圉公阳闻言,想也不想便道:“自然是品德和道义了。圣人常言,德者为馨。圣明之人先习道义,再谋前程。” 圉公阳是看着熊章长大的。没有父母兄长的教诲,圉公阳就代替了这样的角色。 若是往常,熊章定然会点头深以为然。可此时此刻,熊章却不想说话。 他摇了摇头,似是在询问圉公阳,又似是在自言自语地喃喃:“除了道义和品德呢?” 次日子时,夜沉如水。 夏日的夜空布满繁星。午夜时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熊章亲自督促着手下的人,将地牢中的顿子牂的尸身给偷了出来,然后放了一个体型相似的尸体进去。 短时间内,熊章找不到长相相似的,只能找这样一个乍一看体型无二的。他只能祈求大王在下令处置顿子牂尸体的时候,不会再仔细确认。 平日里,施夷光晚间过了亥时就入了眠。 今夜也不例外。 戌时不到,她就遣了半儿,关了房门,然后点着油灯看了会儿书。到了亥时就睡了。 夜里很静。静得连院子旁路边的脚步声都能听到。 半夜里,施夷光迷迷糊糊的听到了一些声音。她向来眠浅。听到声音,立刻便醒了过来。 黑夜之中,施夷光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屋子里无尽的漆黑。耳朵动了动。 有脚步声传来,越过院子,稳稳的落在地上。然后疾步走进了她的门口。 施夷光撑着身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伸手将头发飞快地绾了起来,然后拿起床边放着的莫邪剑。身子一转,光着脚落在了床头旁边躲了起来。 光着的脚掌软软的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她轻轻地,将莫邪剑抽出了鞘。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夜里又变得安静起来。 似乎刚才施夷光听见的声响都是做梦似的。 施夷光一动不动,沉着脸目光盯着幽幽的黑夜。 片刻之后,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施夷光怔愣了片刻。然后将手里的莫邪剑提起,蹑着脚步走到房门旁边,贴着房门蹲下了身子。 ‘咚咚咚……’ 声音大了些。 施夷光听着耳边的敲门声,没有动。 ‘咚咚咚……’ “秉文?”门外传来了呼唤。 施夷光先是一愣。这才明白屋外的人真的是来找自己的。 她提着剑往后退开一步,对着房门道:“熊章? 你来作何?” 屋子外的敲门声停了停。只听外面的熊章压低了声音,道:“顿君的尸身我已经带了出来。” 施夷光闻言,沉吟了须臾。这才上前,将房门木栓取了开。 屋子里面很黑,熊章进来后就站在门口,等着施夷光点了油灯。这才回身关上门。 施夷光穿着灰白色的里衣,单薄如丝。幸而油灯光太弱,看得并不明显。熊章只扫了一眼,就赶紧红着脸收回了目光。 “顿君的尸身在哪里?”施夷光点好油灯,坐到桌案后面,将手里的莫邪剑放到桌案上,抬头看着熊章开口问道。 熊章看着施夷光放在桌案上的剑,知是因防备。 那剑足有两尺长,出了鞘的剑刃看着就锋利无比。即使在微弱的油灯下,也映着剑光。 一看,就不是凡物。 熊章看着那剑惊了惊。 “我已经带过来了,就在篱笆外。”熊章回过神,看着施夷光又解释道:“连夜从宫中带出来的,不敢多做停留。 只是难为你了,大半夜的还被吵醒来。” “无碍。这本就是我麻烦你的事。”施夷光说的客气而疏离。说完,施夷光站起了身子:“那就将尸身先放进来罢。” 施夷光只穿了里衣,这样看着身子有些单薄。过肩的长发被她随手绾着,松松垮垮的,几缕发丝从鬓边垂下,倒是平添了一抹闲散的妩媚。 熊章发现自己一看着她就挪不开眼睛。 他也不想强迫自己。于是大多数时间都是定定的看着施夷光,看她皱眉,看她平静,看她说话。 施夷光没有理会熊章,也就没有注意他缱绻的眼神。只当他跟自己平常的说着话。 她目不斜视的都到门口,推开门,借着微弱的光看着院子外面站着的人影,和停放着的棺椁。 熊章跟在施夷光身后,冲着院子外的圉公阳抬了抬手。 外头的圉公阳见此,赶紧抬着棺椁走了进来。 黑漆漆的棺椁死气沉沉的,抬着近了,还能闻到一些腐尸的味道。 现在是夏日,也没有冰。顿君的尸身,楚昭王也不会用奢侈的防腐物品搁置。已经死了这么久,施夷光似乎能想象眼前棺椁里面腐烂的尸体。 看着圉公阳将尸体抬近自己的屋子,施夷光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 “等等!”施夷光看着指示着人抬着棺椁准备走进自己屋子的圉公阳,开口阻拦。 圉公阳闻言,停下了脚步,不解的看着施夷光,道:“将军有何吩咐?” 圉公阳说着,旁边抬着棺椁的人却没有停。 熊章热络的招呼着他们将棺椁抬进了屋子里面。 “不不不!”施夷光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了熊章面前,抬手拦住已经走到了自己房门口的人:“棺椁……放在那里。” 施夷光随手指了屋门外的角落,开口道。 熊章看着站在自己身前,挨得极近的施夷光。她的头发很柔软。抵着他的下巴。身上淡淡的清香传进自己的鼻尖,让他心里一颤一颤的。 熊章轻轻的吸了一口。 看着那些人将棺椁放在了屋外的角落,施夷光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准备走进屋子,一转身就迎面碰上了身后站着的熊章。 施夷光撞到熊章的身上,熊章往后退开一步。伸出手扶住施夷光的手臂。 施夷光立马挪开了身子,躲开了熊章的手。又往后退了一步:“如今王子将顿君送了过来。天色也不早了,请回吧。” 第324章 埋尸 施夷光坐了坐,起身去了灶房。 半儿跟在施夷光身后,拿着青菜走了进去。 “那什么时候去焚?”半儿跟在施夷光身后问道。 这一个死人的尸体放在屋子里,就算没在他的屋子,可每每想到,都有些怵。 施夷光揭开了锅盖,里面有黍香味传来,她拿着筷子挑起一点儿尝了尝,然后才回道:“今晚你就跟我一起去烧了吧。”施夷光说着,又补充道:“这事儿不要跟别人提起。” 她也不想总放个腐尸在自己屋子里。何况还是这么热的天儿。这样的天气,就算是有遮尸粉,可也遮不了几日的。 半儿点了点头。 施夷光和半儿喝了粥,神清气爽的换了衣服。踩点找了焚尸的位置。 是夜,家家户户过了酉末便陆陆续续的熄了灯。 亥中。施夷光跟半儿穿着准备好的黑麻衣裳,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棺材悄悄的走出了院子。 身后的阿黑甩着尾巴也跟着。 施夷光虽比半儿大了两岁,可毕竟是女孩子。如今的年纪,半儿的个儿看着往上窜。现在跟施夷光站在一起,身材都瘦弱,各自也差不多了。 穿着黑色的麻布衣裳,乍一看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半儿是男生,但手臂受过伤。施夷光是女的,但日日锻炼过。于是施夷光走在前面,半儿在后面拖着棺椁。两人向着早已踩好点的地方走走歇歇。 一直到了丑末,两人才到定好的地点。一个偏僻山林的空旷地上。 晌午时,两人就已经找好了干柴,堆成了一堆。现在直接将抬着的棺椁放到了堆好的干柴上面。而后引来山里的凉水,在堆柴火的旁边空地上,浇了一圈的水,以免待会儿火势太大烧嗨了。将整个林子烧起来。 将带着的柴油一泼,然后掏出火折子一点。 火光霎时燃起,然后越烧越大。 半儿和施夷光往后退开,走到空地的边缘,看着那冲天的熊熊火光。两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为了不引人注意,施夷光挑的位置很偏僻。周边十里之人都没有人烟。而地势又偏低,旁边还有许多高大的树木做遮掩。 只要不把林子烧起来,施夷光就不怕被人发现。 施夷光站在旁边,看着那烧的噼里啪啦的柴火堆。突然皱了皱眉毛。 顿君让她把骨灰带回去,洒在顿国的土地里。 可这堆柴火待会儿一起烧完,那得有多少灰啊?自己肯定是分不出来哪个是骨灰,哪个是柴灰的。 难不成将这一大堆一起带回去? 施夷光还没有想待会儿怎么办,她就发现自己担心的太多余了。 熊熊的火堆烧完,一堆干柴被烈火化为灰烬。可灰烬上躺着的尸体,似乎一点儿都没有影响。连指头都没有少一根。 施夷光和半儿站在火堆旁边,趁着还没有熄灭的微微火光,看着柴灰烬上躺着的焦黑的尸体。一脸面无表情。 是在哪里听说的来着,这样的火堆能将人给烧成灰烬。前世的电视里,还是听人说的? 第325章 日出 着黑色的麻布衣裳,乍一看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半儿是男生,但手臂受过伤。施夷光是女的,但日日锻炼过。于是施夷光走在前面,半儿在后面拖着棺椁。两人向着早已踩好点的地方走走歇歇。 一直到了丑末,两人才到定好的地点。一个偏僻山林的空旷地上。 晌午时,两人就已经找好了干柴,堆成了一堆。现在直接将抬着的棺椁放到了堆好的干柴上面。而后引来山里的凉水,在堆柴火的旁边空地上,浇了一圈的水,以免待会儿火势太大烧嗨了。将整个林子烧起来。 将带着的柴油一泼,然后掏出火折子一点。 火光霎时燃起,然后越烧越大。 半儿和施夷光往后退开,走到空地的边缘,看着那冲天的熊熊火光。两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为了不引人注意,施夷光挑的位置很偏僻。周边十里之人都没有人烟。而地势又偏低,旁边还有许多高大的树木做遮掩。 只要不把林子烧起来,施夷光就不怕被人发现。 施夷光站在旁边,看着那烧的噼里啪啦的柴火堆。突然皱了皱眉毛。 顿君让她把骨灰带回去,洒在顿国的土地里。 可这堆柴火待会儿一起烧完,那得有多少灰啊?自己肯定是分不出来哪个是骨灰,哪个是柴灰的。 难不成将这一大堆一起带回去? 施夷光还没有想待会儿怎么办,她就发现自己担心的太多余了。 熊熊的火堆烧完,一堆干柴被烈火化为灰烬。可灰烬上躺着的尸体,似乎一点儿都没有影响。连指头都没有少一根。 施夷光和半儿站在火堆旁边,趁着还没有熄灭的微微火光,看着柴灰烬上躺着的焦黑的尸体。一脸面无表情。 是在哪里听说的来着,这样的火堆能将人给烧成灰烬。前世的电视里,还是听人说的? 施夷光三生加起来,也没有亲自见过尸体的焚烧。前世唯一一次去火葬场还是她二祖奶奶九十高龄死的时候。 她那时候读初中,跟着父母一起送葬。只看着装着尸体的板车进了炉子,很快又出来。然后尸体变成了一摊带着骨头的白灰。 “怎么办?”半儿看着面前烧的乌漆麻黑的尸体。这比将才还恐怖了。他吞了吞口水,转头看着施夷光,一脸的难色。 都是骗子。 施夷光黑着脸,抬头看了看周围。早知道将才她们就不该将棺椁一起烧的。 半儿看着施夷光黑着脸,也不敢多问。只低着头,继续看着眼前烧成黑炭的焦尸。 再抬回去?用什么,手么。他可不要抬。 “早知道就不该烧棺椁的。”半儿一脸的后悔。 “去折柴枝。”施夷光出声吩咐道。然后起身走到旁边,捡起山林里的树枝。 半儿不知道施夷光要作何,却也跟着她捡了起来。 施夷光捡着柴枝和树桠,找了一个低一些的坑里。将那烧焦的尸体放了进去,然后放上树枝遮挡的严严实实。 有几次三番地确定没人会发现,这才收了工。 等一切弄完,已经到了凌晨破晓时分。 施夷光和半儿忙活了一夜,累极了。停下来,找了一个山坡坐着歇息。 山坡正对着东边。此时东边的天儿已经有了一丝光亮。耀眼的白光划破将天空撕裂开来,染上一层深深的湛蓝色。 第326章 告假 吕阳生从宫苑中走出来,准备去齐夫人那边。 绕过宫闱,他就看到了面无表情大步向着宫外走去的施夷光。 脚步顿下,吕阳生看着施夷光从旁边的路上走过去。 因为熬夜疲惫不已的缘故,远些看看不到施夷光的黑眼圈,却能看到她羸弱的身姿,像是病了的美人。 这不是之前拂他的那个武将么? 吕阳生勾起轻浮的笑意。一个男的,长成这般模样,还义正言辞的说自己是靠刀子立下功名的。 他看着走远的身影,舔了舔嘴唇,回过头继续走去。 “去查查,他来宫里作何。”吕阳生对旁边的随从吩咐道。 今日是仲夏日,宫里是不用朝见的。 “诺。”那随从应声,向着另一条路走去。 吕阳生到了齐夫人的宫里,拿出准备好的南海明珠给齐夫人奉上,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转身出了来。 跑开的随从早就候于庭外。看到吕阳生走出来,快步走上去行礼。然后跟在吕阳生身后,等着他询问。 “查到了吗?”吕阳生走在前面,头也没回地开口问道。 “回王子的话,那人似乎是生病了。特意前来向楚王告假的。”随侍跟在后面,压低声音回道。 “生病了?”吕阳生诧异道。倒不是因为生病诧异,而是生病了却专程到宫里给楚王告假? 大将军是很高的官职了。这样的官员,生病告假只用差人来宫里说一声就行,甚至是递个告假牌亦可。 哪里用专程来宫里说呢? 吕阳生看着路上开着的黄色棣棠,点点生辉。风一吹过又摇摇摆摆,柔弱娇美。柔弱娇美。吕阳生想到了将才的身影。 难不成真的被他说中了? 凭得是肉体? 他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阴森地道:“既然生病了,我理应关心一下。” “生病了,谁生病了?” 旁边的岔道上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吓得吕阳生差点跳起来。 他吓得惨白的脸看着从旁边的岔道走出来的熊朝,心里狠狠的翻了一个白眼。 “今日仲夏罢朝,朝公子怎么有时间进宫?”吕阳生好不容易将心里的情绪抚慰好,看着熊朝扯出了一个笑。 “父亲让我来送书籍。”熊朝开口应道,说完,又追问道:“将才齐王子讲谁生病来着?” 先前他入宫的时候,正好看到秉文出宫去。 吕阳生咳了咳,心里飞快的盘算着要怎么糊弄。 “是秉文将军吗?”熊朝看着吕阳生,又问道。 吕阳生一愣,抬头看着熊朝,一抹不快从眼里闪过。既然知道了还来问自己,有病么这人。 “嗯。”吕阳生随口应道,也懒得想借口糊弄了。说完只到:“若朝公子无事,我便先行离去了。” 说着,对着熊朝一揖,转身就要走。 熊朝听到果然是秉文,哪里肯让吕阳生走。上前就拉住了吕阳生的胳膊,急道:“当真是他么?生的什么病?可严重?” 吕阳生被熊朝拉得停住了脚步,转头奇怪的看着熊朝:“这我如何知晓?也只是无意之中听人说起。” “那他” “我不知道。”吕阳生皱着眉头,一把拂开了熊朝抓着自己的手臂。然后又是一揖,转身离去。 他作为质子,去探查楚王官员的行迹,这本就是罪过。他不想跟熊朝说太多,说多错多。 吕阳生走了很远,又拐了几拐。都快走进了自己的院子,这才放下心来四处张望。见周身都没了人,这才又看向身后那随侍,道:“给宫外的递消息,让他们查出那人的住处,把人给我盯住了。”吕阳生说道。他又想起那日宫殿上,那目空一切的眼神,和不屑的神色。 吕阳生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气来。 熊朝看着吕阳生的身影越走越远,越来越高的太阳照得他头顶有些热了,这才回过头,缓缓的走向宫门口。 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 那将才可是来宫中告假的? 亲自来告假,那应该不严重才是。 可既然到了告假的程度,怎么会不严重呢? 他身边好似只有一个不过舞夕之年的随侍,能照顾得好吗? 自己要不要去看看? 熊朝心里很乱,一直到出了宫门还没有下定好决心。 宫外的景人看到熊朝出来了,赶忙迎了上去。 “你将才,在宫门看到了谁没有?”熊朝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 “谁?”景人一脸疑惑。自己一直等着公子,其他人就没甚注意的。 熊朝转头,哀怨的看了景人一眼。 景人如醍醐灌顶,突然想到将才看到的秉文将军,被內侍送出宫之后,直接从自己面前走过的。 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景人想到了从前种种,看着熊朝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公子说的,可是秉文将军?” 熊朝没应声。 景人心里却是安下了。他松了一口气,道:“将才却是看到秉文将军了。只是看起来,将军面色似乎有些不好。” 说完,景人抬头看了一眼熊朝。 秉文当年在令尹府做门客先生的时候,他还是个厨房的小奴。后来调到了公子身边,几次都因秉文的缘故免了责罚。 故而景人心里对秉文向来是又尊重又感激的。 当年公子跟秉文的关系似乎也很好。只是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就不明不白的疏远了。 “怎么不好了?”熊朝走在前面,开口问道。 语气淡淡,似乎只在问一个很随意的事。 于是景人也答得很随意:“也还好,就是看着脸色憔悴的很。 从前我看秉将军还好,如今看着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儿,总觉得变了个样。问哪里变了,我又讲不清楚。 像今儿我看着,就觉得好生柔弱。风都能吹倒似得。” 熊朝听着景人说完,接道:“大概是生病人脱了相罢。” “生病?秉将军生病了么?”景人诧异地问道。 熊朝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小声又犹豫地道:“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他?” 熊朝问得很小声,似乎是在喃喃,又似乎是在征询景人。 景人听着熊朝的话,吓了一跳。这是在询问他吗?公子为什么要问他?这种事儿哪儿用问他一个随从的? 第327章 探病 景人又是惊诧又是不解,不知道要怎么回。 熊朝听到景人没声音,又解释道:“他好歹也做过我的先生,如今卧病在家,我理应去看看。” 景人听得有些迷糊。 “你觉得呢?”熊朝突然转头,看着景人问道。 景人忙不迭的点头,答得从善如流:“自然是这个理。” 等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景人突然又想到,令尹说了让公子送完书出宫之后要去考校功课的。 这会儿去秉将军那里,是肯定回耽搁的。 自己刚刚为什么要应!现在要不要提醒一下? “好,那我现在就去看!”熊朝说着,一脸的热切。一扫刚才的踟蹰不前,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景人好想出声提醒。 “对了,要回家一趟先!”熊朝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说道。 那支金钗,本就是他送给秉文的。他要不要带给他? 熊朝回了家,带上金钗,便朝着郢都城里秉文所住的宅子欢快的走去了。 施夷光回了院子之后,就扑到屋子里,拿出大布帛大致的画着顿国的地志。 她要设计一个短一些的路线,找马车,亲自将顿君的尸首送到顿国安葬了。 烧成灰她烧不了。骨灰也没有办法洒在阴山上。她只能带着顿君的尸首,埋在那阴山的绿树下,立一个无碑的塚。 就算是应了她许给顿君的诺。 施夷光在屋子里坐了一上午,还没将具体的章程路线确定好,就听到半儿从屋外走了进来。 “那个令尹府的公子来了,说求见你。”半儿走到她的桌案旁边,跽坐下来,看着她说道。 施夷光手里的笔停了停,偏着头看着半儿:“哪个公子?” “就是那个令尹府的,之前你教习过的。”半儿说道。 施夷光闻言,沉吟了须臾。然后放下了笔。看向屋门。 屋门正对着的,是院子中央的木槿树。仲夏时分,枝繁叶茂,郁郁苍苍。 施夷光低下头,继续写了起来:“说我抱恙,不见。” “然。”半儿点头,起身走到院子里头。 对着院子外面站着的熊朝道:“先生抱恙,现在歇着,不方便见人。” 熊章摸着袖子里揣着的金钗,看了看施夷光的房屋,道:“那我在这里等先生醒罢。” 身后跟着的景人闻言皱了皱眉。公子今日的事儿还多着呢,秉将军要是一日不醒,总不能一日都在这里等着吧? “便是先生醒了,大概也不见你的。”半儿说道:“他疲乏着呢,今儿好几个人来请见,都被拒了。” 对于拒人之外这种事,半儿从来都是轻车熟路的。这是他从小到大都做的事儿。以前是陈先生,现在是秉文。 熊朝闻言,面色踌躇不决。又看了眼施夷光的屋子,犹豫着还要说些什么。 身后的景人趁着熊朝还在犹豫,赶紧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开口道:“公子,要不咱们明儿过来如何? 今儿秉将军不是抱恙么,就算醒来了见您,那也是耗神的事儿。 我看不如就明儿过来好了。你觉得呢?”景人说完,小心翼翼的看着熊朝。 第328章 又遇 熊朝离开了施夷光的院子,就感觉整个人突然就没了精神,萎靡不已。 景人跟在他身后提醒了几次该归家了,他也无动于衷。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转到了街市上。 庆铃看了日出之后,就回了家,歇着半日,又想到街上卖花簪的成芸,想了想,自己有了身子整日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于是让丫鬟搀扶着,插着花簪去了成芸的摆花簪的地方。 这会儿已经过了酉时了。 庆铃陪着成芸说了一会儿话,没做多久,就该收摊了。 “待会儿我们家宴请,你可不要迟了。”庆铃看着成芸说道。说完,又补充道:“你临回大哥今早跟我看日出时,还特意嘱咐我叫你一声呢。”说完,庆铃看着成芸的眼神深了深。 “嗯,”成芸心不在焉的应着,又看了看日头:“时辰不早了,那我先回去了。” 庆铃嘴里三句不离临回,让她每每一听到都心绞痛。 “嗯,早些回去换个衣裳拾掇一下也好。”庆铃看着成芸开始准备收摊子了,自己也随着丫鬟的搀扶站了起来。 刚站起,庆铃就听到身边的惊呼声。 她顿了顿,跟着旁边的何大娘一起看过去。不远处路边布幡下,走来一位男子,身子挺拔修长。一身绛紫色的纹三足鸟深衣,腰间三指宽银灰色束带。腰间挂着一个黄玉,浅紫色的丝绦垂着一缕。一头青丝绾在头顶,用玉笄别着。面目俊朗,风姿卓越。如松如玉。 庆铃看得顿时一怔。 要知道,这南城里面,她的夫临回便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了。街上住着的家家户户,但凡家里有女儿的,没有人会不知道临回。 可现在看着面前这个人,庆铃感觉临回就成了星子,而面前的就是让璀璨星子变得黯淡无光的炎日。 看着身上穿的衣裳,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缎子可是连普通的士都穿不得的。 会是谁呢? 庆铃心里还没有摸出点儿底子,就看着那俊美的男子缓缓的走了过来,神色间带着一抹忧色。 “这是哪家的公子?”旁边的何大娘赞赞。 成芸已经收好了背篓,将背起背篓,就顺着何大娘看过去。目光触及已经走近的男子,动作一顿。面上一愣。 那男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本是脸上带着一抹忧色目无焦距的走着,也不管路两边纷纷抛着媚眼的女儿。 一转眼,抬头就看到了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成芸。 呆了呆。 站在一边的庆铃看了看男子,又转头狐疑的看了看成芸,小声又不确定地道:“你们认识?” 成芸被庆铃的问话拉回了思绪,想也不想就摇头,一脸不悦地道:“不认识。” 成芸话将说完,背着背篓转身就走。 不想刚踏出一步,身后的背篓就被人给一抓。 庆铃看着突然大步上前抓着庆铃背篓的男子,吓得往后退开一步。接过绊到后面的石头,一个不稳差点儿给摔倒。幸而旁边的丫鬟赶紧扶住,吓得一声冷汗。 成芸被人拉得一停,转头看向人面桃花的男子。怒道:“你作何?!” 熊朝放开了成芸的背篓,有些讪讪地看着她。 熊朝将拉完,又有些后悔。 只是将才他突然想到了,之前春日时自己因为一根簪子把她给弄的嚎啕大哭的样子。虽然他根本不知道为何,但总觉得好似自己的错。 可这会儿拉了她的背篓又是作何? 熊朝讪讪的放开了成芸的背篓,咳了咳,故作清高地道:“抱歉,认错人了。” 说完,看也不看成芸,就要擦肩而过。 成芸愤愤的看着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的熊朝。一想到之前的事儿,牙齿都气得咬了起来。 不说别的,就那根簪子,也足以她吃一辈子了。那是多么贵重的物什啊!就那样被她一气之下给弄没了。 可是她现在还能说什么,自己丢的东西别人捡了还能死皮赖脸去抢回来不成。 肯定是不成的。 成芸看着熊朝的眼神就越发讨厌。 熊朝走过成芸,放在袖子里的钗子硌着他的手臂。 这钗子今日本是头脑一热准备还给秉文的。可被秉文拒之门外后,认真的想了想。他哪里来的立场再给他? 一是钗子本就是女物,二是秉文都随手送了人,如何会再收? 熊朝越想,就觉得手里的钗子越硌人。 又想到之前自己为了从那女子手里拿回这钗子发生的事儿。 他走着走着,叹了口气。 干脆停下了脚步。 转头,正好看到还站在原地一脸凶光盯着自己的成芸。 熊朝翻了个白眼。 “这个钗子,不是你的么?”熊朝拿着手里的钗子,站在离成芸足有三丈开外的地方,递给她:“还给你。” 庆铃的亲爹是里长,她也是见识过好东西的。可哪里见过这种档次的首饰?黄灿灿的赤金花钗子上镶着流光溢彩的碧玺。 庆铃在心中惊叹。看着那钗子的眼神竟有些挪不开。 成芸却只是扫了那钗子一眼:“不稀罕。” 说完,用着眼角白了一眼熊朝,背着背篓大摇大摆的准备离去。 忽而街道上传来急速的马蹄声。两人皆是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飞奔的骏马就疾驰而过。 马蹄带起的飞尘呛了成芸一脸。 成芸心里骂娘。 从飞尘之中抬起头来,那飞奔过去的马又回了来。 只是没有疾驰了,而是打马回头。 马上的少年身着一身诸色劲装,头发高束。身上张扬的气质一看便知是那贵族的子弟。面上飞扬跋扈好不得意。 “公孙朝?你怎么在这儿?”端叔羽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站在街道上的熊朝,一脸奇怪。 ‘公孙’二字一出,让庆铃顿时腿有些软。 她站在成芸旁边,看着前方一站一骑的两人,心跳如鼓擂。 公子公孙这样的称呼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叫的。只有王族,且是当任楚王三代亲以内的王族子弟才能被如此称呼。 熊朝看到马上的端叔羽,也是有些意外:“随便逛逛。对了,你又怎么在这儿?”熊朝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的将手里的金钗往袖子里揣。 “我听说将军身子抱恙,说去看看的。”端叔羽说着,一顿:“哎哎等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第329章 青柳 施夷光出门置办马车棺椁,花了整日的时间。黄昏时分,正拉着马车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就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 “哑巴小哥?” 施夷光拉着马车停下,转头看去。 只见两个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的少年郎惊讶的看着自己。 “是他吗?”其中一个看看自己,转头疑惑的看向旁边的人,开口问道。 另一个少年看着自己,面上犹豫不定。 “好像是吧?”那少年说的也有些不确定。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跟前。 施夷光拉着马车,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少年,不发一言。 “敢问,你可是之前住在我家旁边的那个少年?”其中一个少年,看着施夷光,试探的开口问道。 一个男的怎长得这般好看。 “前前年春分我们俩儿都来送过你节礼的。你可记得?”旁边另一少年补充道。 施夷光看着面前的少年,点了点头,应声道:“记得。” 她还在令尹府的时候,在楚国过的第一个春分,面前的两人送过她节日的吃食。 “哇!真的是他!”青柳一脸的兴奋,转头看着旁边的少年。 黄子也是一脸意外,看着施夷光带着不可思议:“我们还以为你搬家了呢!” “对啊对啊,几次去你家找你玩,你都不在!”青柳接过黄子的话说道。 施夷光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两人:“你们,找我有事吗?” 兴奋的青柳和黄子皆是一顿,对视一眼。然后回头看着施夷光,一脸的奇怪。 施夷光却是一本正经的看着两人,面上不苟言笑。 青柳和黄子顿时觉得无味极了。 为什么这么小的年纪,却像沧桑的老年人一样。还有什么事儿,他们找他能有什么事儿,除了玩儿。 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呗。 施夷光看着面前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两人,便明白了两人的意思。 她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向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她和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也不想多说什么。 转过前面的巷子,往左沿着前方的溪流而去,径直不过百丈就是自己的院子了。 施夷光拉着马车,向前走着。 还不及拐角处,她的脚步停了停。 面前是一条清澈的溪流,转过溪流往左百丈就是她的院子。 溪流潺潺,清澈欢快。 施夷光低着头,看着溪流之中倒映出来的人影。 靠墙直直站着的几个人影在欢快的溪水之中变得支离破碎。 青柳和黄子还站在原地,看着那小子走远了这才窃窃起来。 “他脾气怎这般怪?”黄子看着那走远的身影,皱了皱眉头:“像个孤独百年的老头子一样。” 沉默寡言的。 “那时我们不还以为他是哑儿么。”青柳站在黄子旁边接道。说完,又一脸疑惑的道:“只是,为什么我感觉他现在,似乎更冷漠了些?” “好像是啊!”黄子恍然:“我说乍一看怎么就有些不对。你这一说就是了。可不是不同了,以前去送东西的时候,虽然不说话,但拿着了我娘送的礼物,眼珠子好歹还滴流转着,总感觉不是老实的主。所以后来我们去找了他好多次,想要一起玩来着不是?” 青柳闻言也点了点头:“对啊。可现在,就刚刚,我感觉像是变了个人。那眼珠子可没转。沉的跟深山里一潭死水似的。让人多看一眼都发慌。” “就是。”黄子认同的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前方的人影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又回头转身走向了自己。 黄子和青柳对视了一眼。 两人看着拉着马车走近少年,径直了当地道:“可以去你家里坐坐否?” “啊?”青柳看了看黄子。 黄子也是一脸疑惑:“去谁家坐?” “谁家近些?”施夷光问道。 两人看着施夷光,一脸的茫然。 “他家近些。”黄子指了指青柳。 青柳闻言,却是不解地道:“可是,你去我家干嘛?” “无事,只是坐坐。”施夷光从善如流的回道:“若是不便,就罢了。” 施夷光说完,就要走。 “哎哎。”青柳看着出声制止,道:“也不是不便。 既然要去我家玩儿,那便去我家罢。” 说着,就带着施夷光去了自己家。 第330章 青柳 街道上,端叔羽坐在马上,看着熊朝手里拿着的朱钗一脸兴奋。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支朱钗,是当年熊朝亲手给姜许做的。接过半夜私会人家被人给拒了。端叔羽一想到这里就笑了起来:“孟姜没要你竟还一直留着呀,倒是难得。” 说完,目光落在旁边的成芸身上。又看了看熊朝手里拿着的金钗。 成芸像是没看到,背着背篓绕过两人就要走。 庆铃跟在成芸身后,让丫鬟搀扶着亦是走了过去。 眼神落在站着的紫衣少年,和骑在马背上的少年。转了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又是恭敬又是踧踖不安。 熊朝收回了自己的钗子,放回了袖子,白了一眼端叔羽:“与你何干。” “哎呀,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端叔羽却是一脸无所谓地道:“早劝你换棵树,你竟还掉在孟姜那里。也不怕吊死自己。” 熊朝闻言,板起了脸准备骂回去。不想端叔羽说完之后,嘻嘻笑着掉转过马头,打马扬长而去。 留下熊朝站在原地瞪着疾驰而去的马尻子,闷声不响。 成芸回过头来,满是嫌弃的撇嘴看了眼熊朝。正巧不巧被熊朝看到。 他面无表情地瞪了一眼成芸。 成芸又瞪了回来。 然后梗着脖子回头大步离去。 青柳娘将施夷光施夷光迎进屋中,又亲自泡了茶。端给施夷光。 施夷光起身接过,道:“多谢。” “你是隔壁左街那家的…儿子?”青柳娘坐在施夷光旁边的蒲团上,跟施夷光说起了话。 施夷光点了点头,温声开口应道:“是的。” 青柳娘打量着施夷光,讶然道:“原那边是住了人的呀。我还一直以为是空着的呢。” 施夷光的院子自从长卿先生和安阳走后,她带着半儿搬去了令尹府,又兜兜转转的进了宫,再去军营。 一年到头,在院子里住的时日屈指可数。也怪生别人会觉得是个无人的空院。 “平日里忙,甚少归家。” “你爹娘可真忙。”青柳娘说了一声,她听着施夷光的话,理所应当的觉得忙的该是她爹娘。面前小儿不过是跟着爹娘一道。 施夷光看着外面的天色,淡淡地开口道:“我本是一人独居。”说完,她的目光转过,又看向青柳家低矮的墙头。 最后落在自己的那辆马车上。 那辆马车里头,还装着自己从山林里搬出来的焦尸。 “独居?”青柳娘听得一骇:“这么小,你竟然一个人住么?那你爹娘呢,他们怎么不管你? 你若是一个人住,那怎常年都见不到你人。天呐,你这么小,你爹娘怎放得下?” 青柳娘越说越觉得骇人。 马车不是常人能用的。随意在郢都城中置办一座偌大的院子也知家资肯定不薄。 怎样的小儿常常是盗匪们最喜欢下手的了。 绑起来勒索钱财,出了事儿直接买到闾栏里。 青柳娘看了看施夷光。这样的相貌,得卖多少钱。 这家的爹娘怎么就放心的下! 施夷光只笑了笑,没有回话。她无意与她们说太多。 只看着外头的天气,估摸着时辰。 这般大的太阳,也不知道车里的焦尸会不会传出味道。 她不能这么傻等着。先把马车放在这里,她出去快些处理了。 想到这里,施夷光缓缓起了身子。转头正准备给青柳娘辞行。便听到屋外传来吵闹的声音。 紧接着重却缓慢的敲门声出来。 青柳娘的脸色黑了黑。 施夷光将撑起来的身子停了停,又坐了回去。 青柳似乎一无所知,一边大叫着:“来了!”一边飞快的跑了过去。 打开门,打头走进来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身穿白色直裾单衣,腰系革皮带。带子上头挂着一个拇指大的三颗银珠子串成的丝绦。脸上威风凛凛。身后还带着三五个身着短褐的随从。 青柳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觉得面前的人不好惹,语气也变得踧踖不已:“请问,您是哪位?” 施夷光坐在堂屋里,转头扫了一眼旁边跪坐着的妇人。 青柳娘的脸色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那中年男子盯着青柳打了个转,冲着他摆了摆手。旁边的一个随从上前就推了青柳一个趔趄。 那中年男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穆娘!”那男子旁若无人地冲着堂屋中坐着的青柳娘喊道:“想我了没?” 话音将落,那青柳娘从地上急急的站起来,便挡在了堂屋门口。黑沉着脸冲着中年男子喝道:“庆二,光天化日的你作甚!” “想你了来找你呗。”那中年男子冲着青柳娘嘻嘻笑道,轻浮极了。 “庆二,不要以为这是你们东街!”青柳娘似乎已经抑制不了怒火,冲着那叫庆二的怒目圆瞪。大声的吼道:“给我滚出去!” 那庆二置若罔闻,继续上前,笑冲着青柳娘张开了双臂:“穆娘,我可是好生想你的。你怎么能这么狠?” 青柳娘瞪着那庆二无可奈何,气得站在原地全身发抖。 “你现在可不要对我这么狠。”庆二说着,又缓缓的走进了青柳娘一步。顺便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万一青羊不在了,以后要跟着我生活还得求我呢!” 说完,又缓缓朝着青柳娘走了一步。他似乎很享受青柳娘因为自己每一步的靠近,就胆颤心慌的模样。 还在堂屋中站着的黄子听得都起了怒火。 青羊是青柳的爹。 庆二还在上前,眼看着就要靠近青柳娘。青柳娘吓得被迫往后退开一步。 青柳急急地冲到了堂屋门口,站到他娘前头,对着中年男子怒目相视:“你是哪个?!” 那庆二却是定定的站住了脚跟。愣愣的看着堂屋里头。 像是魔怔了一般。 青柳看着突然顿着的庆二,皱着眉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邻人少年正跽坐在岸边,端着茶盏喝着微苦的槚茶。容貌昳丽,气质清绝。 堂中静静的,似乎外头的喧嚣跟他没有一点儿关系,也不能影响到他喝茶的悠闲。 第331章 庆二 青柳也是有些怔愣,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一眼过后,身子微斜,挡在了庆二的面前,也挡住了庆二觊觎那堂中少年的目光。 庆二视线被隔绝,回过了神,看着青柳,指着堂屋里喃喃问道:“那位是?” “干你何事!”青柳想也不想便大声呵斥回道。说完,忍不住怒气伸出手就要去推那庆二。 不想庆二旁边的随从眼疾手快的上前,不仅拦住了青柳,还顺势将青柳往后一推。青柳往后倒退了两步就要倒。 被黄子给扶住了。 庆二已经绕过了青柳娘,两眼发光的看着施夷光,都快流出了口。 “敢问公子是哪一家的?” 庆二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的靠近了施夷光。 施夷光不是个爱管闲事儿的人。 却也没法不管已经惹上自己身的人。 她抬头,冷冷的看着庆二,没有说话。 庆二是那常年在街巷勾栏里混惯的地痞一霸,冷眼还见得少么。这会儿看着施夷光朝自己看来的目光不但不以为杵,还被看的全身一软,心里就荡荡起来。 “呀呀,小公子这眼神!看得人真是心尖尖儿发痒呢!”那庆二说着,微胖的身子靠在了桌案上,往施夷光凑近。 青柳看得发慌。人好歹也是他带回来的,真要在自己家出了事儿他怎么能安心。 于是上前准备去阻拦。 不想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少年却是站起了身子。 居高临下地看着旁边坐着的庆二。声音无波无澜:“若你现在离开,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声音平静极了,跟说起‘今天中午吃什么’一般平淡。但青柳和黄子却听得莫名心慌。眼光颤颤的看着施夷光。 庆二大街小巷作威作福惯了。威逼利诱不仅遇到的多,自己做的更是多。 身边的随从见施夷光如此嚣张,上前就想来个下马威。也好给自家的爷铺铺路。 听到面前少年这话,只觉狂妄不已。不由的“哈哈”笑了起来。也不拦自家的随从。 由衷地赞道:“你真是可爱!哈哈~” “咔呲”一声,庆二的“哈”声卡在了喉咙里。 他都被没看清眼前的少年是怎样将自己随从的胳膊给卸掉的。就看到自家随从被他当胸狠狠一踹,飞了出去。 “砰”的一声,砸在了堂屋的门槛上。 青柳娘吓得赶紧往旁边躲开。 那随从应声落地,胸口的闷痛让他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 这脚,不是练家子哪里踹的出来? 庆二看着自家昏迷过去的随从,回头看向施夷光。 “小辣椒?”他看着施夷光,痴痴地开口。眼中兴味乍起。 然后起身就要凑近。 施夷光躲也不躲。端着桌案上的茶盏,冲着庆二的脑门就砸了下去。 一直将手里的瓷做的茶盏按成瓷渣子碎开来刺进庆二的额头,这才放开手。 碎瓷片儿就一点点掉落。还剩几个又尖利又小的嵌在庆二的额头上,刺出一条条的血。 庆二木愣愣地看着施夷光 这是要反了天不成? 庆二一直不觉得住在南街这边,还是跟青家这样的白丁交好的能是什么大人物。 顶多也就是家里有个官人的。 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忘了上一次被人这样欺辱是什么时候了。 “你敢打我?”庆二不可思议的瞪着施夷光。额头上的血珠子顺着眉心流下来,滑到眼睛里。他赶紧抬起手一抹。 手背上霎时全是血。 庆二看得倒吸了一口气。 然后抬起猩红的眼睛看着施夷光,怒道:“给我打死他!” 说完,又赶紧补充道:“不要打死,手脚给我打断!” 身边随侍闻言,冲着施夷光一拥而上。 施夷光看着面前冲上来的人,眼神沉了沉。然后退开一步,躲开了第一个扑过来的人影,弯身捡起地上刈麦的弯镰刀 伸手挥起一个刀花一绕,就割住了率先扑过来那人的胳膊。 右手被一股大力勾起,尖锐的刺痛嵌进肉里。那随从哀嚎一声,胸口一阵闷痛,跟前一个一般被人给踹飞了去。 施夷光面无表情的再抬起手里的镰刀,插进旁边一起冲过来的另一随从的胸口里。 那随从冲过来的姿势戛然而止。 堂屋里头的青柳和黄子皆是目瞪口呆的看着施夷光手里的镰刀。 庆二怒目圆睁,抬着手指着施夷光,气的说不出话来:“你!你!” 施夷光拿着镰刀的手一绞,抽出镰刀。 那随从的胸上如血柱般喷薄而出。 施夷光退了一步,避开那突然喷出来的血。转头看着已经傻了眼的庆二:“滚。” 庆二看着自家那还在地上挣扎着抽搐的随从,站起身子,不停地哆嗦。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气得。 “你!你!你给我等着!”庆二感觉自己一股血冲到头上,脑门都气热了。 庆二带着剩下的随从抬着那几具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匆匆狼狈而走,施夷光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只低着头拿着案上的破葛布擦拭着镰刀上的血迹。 等她把镰刀放回去,抬起头看向青柳他们想解释一下的,可话到嘴边又看到此时惊恐的看着自己的三人。还是将话给憋了出去。 “给你们添麻烦了。”施夷光说着,冲着青柳娘不轻不重地作了个揖,以表歉意。 青柳娘身子颤抖着赶紧往旁边一站,忙避开了施夷光的礼。 施夷光不以为然,行完礼,便目不斜视的向着堂屋外走去。 踏过堂屋的门槛,施夷光走向自己院子里的柳树下,看着自己的马车有些犹豫。 自己的院子外有人监视着,她怎么藏住这辆马车呢? 重要的是马车里的焦尸。 施夷光解起马缰。 “你…就这么回去了?”青柳哆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施夷光转头看去,只见青柳站在堂屋的门槛外头,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又是惧怕又是担忧。 施夷光有些意外。 这种情形下,他最担心的竟不是惹祸上身,而是担忧自己的归处。 施夷光冲着他安抚的笑了笑:“无碍。” 说完,回过身子看着自己还没有完全解开的马车。伸手放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石子压在了车帘一角。 “我这马车可以停在这边一会儿么?”施夷光转头看着青柳又开口问道。 第332章 跟踪 青柳有些纠结的想了想,然后目光落向那辆平常的大盖马车,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娘。 青柳娘没有动,只看着施夷光。眼神从一开始的惧怕变成了怜悯。 青柳见自家娘没有开口拒绝,便回头对着施夷光一脸严肃地道:“待会儿不要忘了才是。” 施夷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了一口气。 她深深地看着眼马车。然后对着青柳作了一个揖。这才朝着门口走去。 青柳一脸复杂地看着穿着一身缎子深衣的少年走出自家门。那么淡定自若,仿佛将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在他内心掀起一点儿波澜。 他回头看向黄子。 黄子也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你们跟在他后头,送他一程罢。”还站在堂屋里头,倚靠着门边的青柳娘脸色有些苍白:“毕竟是个没了父母亲的孩子。庆二,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算了,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青柳娘说着,解开身前围着的犊鼻, 青柳应声,然后带着黄子走了出去。 青柳娘急急地跟在两人身后。 在她看来,邻人的孩子年纪太小了。庆二却是南街的地头蛇。要想整治他不知道多容易。 一心三人跟着那少年走出了巷子,将转过弯,听到马蹄声。 就看到远处有人身着赭色罗面戎装,胯骑彪悍健硕的汗血宝马。 风度翩翩,英姿飒爽。 青柳等人不由得停下脚步,靠在巷口处小溪边的矮墙上,看着不远处骑马的男子从马上翻身下来,身子直直的冲着那邻人少年弯腰作了一个极为恭敬的揖,唤道:“将军。” 青柳三人闻言,身子一僵。纷纷转头互相看了看,皆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惊骇。 将军? 青柳目光落在巷子旁边蹲在旁边柳树后的两个面生的年轻人身上,上前拉了拉那人的衣襟。 那两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施夷光两人。被人一拉不由得吓了一大跳,转头一脸戒备地盯着青柳:“何事?” 青柳被这两人看地有些不自在,却依旧硬着头皮问道:“敢问这家的少年,是个什么身份?” 那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看着青柳不答反问:“你是何人?” “我们就是隔壁的邻人。”青柳吞了吞口水,又问道:“那你们呢?” “我们谁也不是,谁也不认识。”那男子说着,带着另一男子起身,绕过人走进了巷子。 不认识你蹲这里一直盯着人家? 青柳奇怪的看着走开的两人。 “我看,咱们还是回去罢?”黄子踌躇地开口道:“本是担心他被庆二他们暗算,现在看来可能人家根本不怕的。 想一想,将才他下那么狠的手都一点儿惧意都没有。肯定不是个简单的。咱们就不要去管了。” 黄子想到将才堂屋里抽搐痉挛的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是真的怕这些事儿平白无故的惹上自己。 青柳看着不远处的两人,点了点头。 施夷光将走到门前,就看到策马而来的端叔羽。 端叔羽翻身下马,冲着她作了一个端正的揖:“将军。” 施夷光没有回礼,看着端叔羽:“何事?” 端叔羽自认为早习惯了秉文的淡漠,可再听到他没有一丝波动如死水的声音,不由得有些扭捏。道:“听人说你身子有恙。特意来瞧瞧。” 施夷光道:“瞧完了就归去罢。”说完,推开篱笆门走了进去。 半儿看着施夷光回来了,早早的就侯在了院子里头。 看着施夷光进去,端叔羽想要跟着进去。不想半儿已经挡在了门口:“端公子,我们家先生身子乏得很,要休憩了。你归去罢。” 端叔羽看着半儿,还想说些什么。半儿已经落了锁,蹬蹬蹬的跑进了屋子。 施夷光坐在案牍后头,收着桌案上的地志。 “今晚我便出发。”施夷光说着,抬头看了眼院子外头。 半儿讶然:“呀,怎这般急促?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好呢。 我这就去收拾!” “不用。”施夷光开口,制止道。 半儿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施夷光, “我们被人盯上了。”施夷光说得云淡风轻。半儿却听得一脸奇怪。 他赶紧坐到案边,看着施夷光追问道:“盯上?谁盯我们?” 他们在楚国,除了秉文公职上接触的几个人,哪里还有交往的。更不说仇家了。谁会盯着他们,盯着他们又作何呢? 施夷光摇了摇头:“现在我没有精力去查这个。只有赶快将那焦尸处理了,免得引人生疑。” 半儿听着施夷光的话却是提起了整颗小心肝。 是啊!他怎么忘了他们还藏着一具焦尸呢?这群人会不会是因为那焦尸来的? 半儿想得一脸焦急。 施夷光看了他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只安慰道:“应该不是此事,你不必忧心。” 半儿松了一口气。又听施夷光道:“我今夜离开去处理尸体,定然不能被他们发现。所以只能暗暗的离开。 我想,你就不要去了。留在家里,做出我还在的样子。有人来拜访,你就说我抱恙在床。 若实在有人找麻烦,你就拿着我的牌子进宫见楚王。让他替你挡。” 她跟楚王说,她是私底下去顿国摸索胡国的情景。自是知道自己‘抱恙’的这段时间是不会在家里的。 她在这边这么久,还没有树过敌。住在这院子周围也没几个人知晓。施夷光倒是不怕真有人来找事。不过是给半儿留个后路。 “我这来回少则两月,多则半年。若遇到了自己不能处理的事,去找令尹大人。他还欠着我人情呢。你求他也莫要顾忌。” “半年?”半儿听得竖起了眉毛,他以为秉文也就离开个四五天,去把那不知名的尸体处置了就回来。 怎就要半年这么久呢? 半儿一想到上次秉文出军离开自己那么久,等回来的却是人死的消息。也顾不得其他,上前就抱住了施夷光的手臂,板着脸道:“不行!那我要跟你一块儿去!” 第333章 束发 想到上次秉文每次离开自己,都差点丧命的经历。不由得红了眼眶,一点也不准备松口。 春蒐掉悬崖差点儿没命,后来三军畋猎又出事儿,再跟着出军又是刀口上回来的。 那一次不是凶险万分。特别是出军那次,军中人都说已经尸骨无存了。 施夷光看着半儿,眸子盛满少有的暖意,道:“你要是走了,谁给我守家?谁替我打掩护? 而且,我屋子里可是好多宝贝的。我还想让我走的这段时间你睡在我屋子里呢。这样我就不怕东西北窃了。”施夷光伸出手摸了摸半儿还垂着单髫的头,温声道:“我不在家,不要出去。老实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半儿撇开头,嫌弃的看了一眼施夷光:“我都十有三岁了,跟你一样高了!不要老是把我当成孩童摸我脑袋!” 施夷光听着,暖暖地笑了笑,看着他道:“既都已经不是孩童了,那你为何不束发?” 半儿闻言,撇了撇嘴:“你管我。” “我去给你收拾东西。”说完,他起身走了出去。 施夷光看着半儿走出去的身影,那垂在脑后的单髫让她若有所思起来。 男子十岁束发,二十及冠。皆是家中长辈主持礼仪,敛发高束,带冠插笄。 可半儿早没了父母。唯一一个长辈陈音又为了他的安危将人托付给了自己。 没死之前自己对如今的礼仪并不重视,自己是女子,从来没有想过半儿的束发礼。一忽略,便直到现在。 施夷光想了想,起身走到床边,拉开底下的柜子,挑出一件浅蓝色细绢的新下裳。 这是上次回来时买的衣物,既好看颜色也内敛。且料子极好。 自己留着还未曾穿过。 施夷光拿起衣服,走到案边拿起剪子剪了下去。 半儿还在屋子里给施夷光数着箭支。他这一去那么远,打猎物肯定是弓箭方便。要是遇到匪贼,就更要武器了。 要多少支箭才够? 三百支够不够? 半儿跑到自己的床下,拉出里面的柜子,一打开,里面一箱全是他平日里做的锋利的箭支。 再多给带两百支罢。有备无患。 半儿席地而坐,又开始数起了箭支。 施夷光背着手走进来的时候,看着满地的箭支吓了一跳。 “你这是作何?” “给你路上用的。”半儿只转头看了眼施夷光。然后回过头继续数了起来。 施夷光看着半儿若有其事的数着箭支的模样,忍俊不禁:“我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箭支。” 她扫了一眼满屋子的箭支,这些拿去打仗都够几十个人用了。 半儿却不理会她,只低着头不停地数着。 施夷光开口道:“你去净手,换身衣裳。我在正房里等着你。” 正房是长卿先生往日住的。长卿先生走后,施夷光没有搬过去,于是就一直空了下来。 半儿疑惑的转头,想问问缘故。施夷光已经走出了屋子。 他只得搁下手里的箭支,默默的念了一个数字。然后走到床边扒拉起一身干净衣服,又换上帛履,净了手走了出去。 施夷光已经打开了长卿先生的门。 常年关着的屋子里扑来一股腐朽潮湿的味道。 施夷光走进屋里,打开窗户。黄昏的余晖从屋子里照进来。 死气沉沉的屋子像是活了过来一般,蒙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 正对着屋门的墙上挂着两张大布帛,一张是战神蚩尤,一张是三皇之一的伏羲。 此时上面都蒙了一层灰。施夷光拿着帕子走到跟前拍了拍。 静谧的灰尘像是沉睡中被打扰一般,顿时散开呛人眼鼻。 施夷光退开一步,抬起袖子捂住了口鼻。 半儿走了进来,一脸奇怪的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走到蚩尤伏羲像前,正对着半儿,道:“你无长辈,束发礼耽误至今。现下我便以你兄长姊姐之责,为你束发。” 窗外的暖阳洒进来,找到施夷光身后的伏羲像上,空气中的灰尘弥漫开,如梦如雾。 半儿看着施夷光对自己暖暖的笑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眼里突然就渗起了泪花。 他使劲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走到施夷光面前放着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施夷光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半儿,口中念起了束发礼的辞说。语毕,上前解开半儿的辫子,用自己裁好的那一方浅蓝细绢替他将头发束了起来。 “抬起头来我瞧瞧。”施夷光道。 半儿羞赧的抬头,看着施夷光眨着那一双单纯又明亮的眸子。 施夷光点了点头,调笑道:“嗯,果然束起了头发就要俊俏些了。” 半儿听得一脸通红,自己蹦了起来跑到院子里的大水缸前面不停的照着。一脸想忍又忍不住的笑意从裂开的嘴角溢出来。 施夷光心里还惦记着隔壁院子里的马车,不敢在家多做停留。 她安顿好半儿。交代了一切事宜,便关上了屋门,佯装卧病在床不再出行的模样。 天一黑,带着出行要用的东西趁着夜色从后墙翻了出去。 她本以为这样的天色,邻人都睡了。可将敲了一下门,青柳就来开门了,急急的开门。目光触及自己后,脸上的希望变成了失望,而后又带起一脸的忧愁。 施夷光心中一凌,面色自如的跟着走进了院子。目光扫过马车车帘一角放着的小石子,松了一口气。 不仅青柳,连青柳娘这样的妇人都还没入睡。还是点着油灯坐在堂屋里,一脸焦急地看着门口。 看到人进来,就站了起来,看着门口翘首以盼。目光看到施夷光,面上亦是失望之色。 “这么晚了,夫人怎还不入睡?”施夷光转头看着青柳娘,开口关切地问道。 心中却如明镜。 白日里,庆二说的话从她脑子里慢慢响起。 “哎,还不是青柳他爹。这么晚了还没有归来,也不说递给话。”青柳娘一边说着,一边望眼欲穿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青柳站在廊下,手攥着手,来来回回的走。看着房门的眼神确实担忧。 青柳娘的神色只是焦急,青柳的神色确是担忧。 施夷光看了眼青柳,然后走到马车旁边去解开了马车的缰绳:“我把马车带走了。今日叨扰还请见谅。” 说完,对着青柳娘揖了揖。拉着马车目不斜视的走了出去。 这些事儿她可没精力去管。 第334章 青柳爹 施夷光拉着马车往门外走了出去。 马车的门帘被风吹的不时掀起一角。里面的的黑布若隐若现。施夷光拉着马车的速度不禁快了起来, 她跳上了车辕,一手拿着鞭子不疾不徐的赶起车来。 只要朝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不过半个时辰就能走出南城了。 施夷光隔着衣裳摸了摸怀里楚昭王亲签的通关文书,看着夜色之中幽暗可见的道路。 顺着路走了会儿,有人迎面从她身边急急跑过。趁着夜色向着身后而去。 身后喧嚣起来,熙熙攘攘的声音越来越大。 旁边的邻里灯光点了起来。道路变得亮了起来。 喧嚣声伴随着崩溃的尖叫传来。 施夷光听出来了,这是青柳娘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她拿在手里的鞭子打向马背,加快了赶车的速度。 马车走过巷子,将转弯,就听到了身后急急跑来的脚步声。 她耳朵动了动,犹豫片刻后,将马缰勒了勒。放缓了速度。然后轻叹了口气。 脚步声及近,转到了马车前面,她看到了青柳那张惊惧又害怕的脸。 施夷光拉住了马缰,转头看着站在马车旁边的青柳。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青柳看着施夷光,双手死死的捏成拳头,无措恐惧害怕慌乱冗在在那一双眼睛里。看着施夷光牙关打着抖,声音发颤“我爹,死了。” 施夷光点了点头:“我知道。” 青柳看着施夷光的眼中浮起惊骇。死死的盯着她。 “中午听那男人说话时,猜到了。”施夷光说完,看了一眼青柳,转头拉着马缰准备继续走。 刚抬起马鞭,旁边的青柳‘扑通’一声就朝着施夷光跪了下去。 “求您……” 施夷光惊讶的目光一闪而过,勒住马缰转头看着跪着自己脚旁的青柳。 她倒是没想过青柳会这么机灵。 “你有何事求我?”施夷光看着青柳,语气淡淡地开口问道。 青柳抬头,看向施夷光,目光带着祈求:“求您,救救我娘……” 施夷光看着青柳。她还以为他会说救他爹或者整治庆二。她都准备好了推辞。。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至于救青柳娘。施夷光想了想,终究叹了口气,道:“你倒是个聪明的。” “我救你娘,你用什么报答我?”施夷光看着青柳,开口问道。 她从来不是个好人,跟自己无关的事,也不会没有缘故的就揽到自己身上。更不要说如此般麻烦的事。 青柳听到这话,眼睛一亮。所以面前这少年,真的能救他母亲?!青柳抬头恳切的看着施夷光,急急地道:“我做牛做马报答您都可以。” 自己只是下意识的来求他,其实也不确定他能不能护住他娘。此时看到施夷光淡定自若的样子,青柳越发觉得自己找对了人。 施夷光摇了摇头:“我不缺服侍的奴仆。” 青柳脸上的恳求和希冀一僵,看着施夷光的脸慢慢的垮了下来:“那,那我,我可以……” 青柳却怎么也说不出这话来了。他还能做什么呢?似乎什么都不会…… 想至此,青柳心里不由得又急又慌。看着施夷光,嘴唇翕翕合合。 施夷光看着青柳跪着依旧挺直的背脊,和坚定又无措的眼神。 “我现在急着要出远门,隔些日子才能回来。” 施夷光将身上带着的青玉拿下来,递向青柳:“你拿着这个,去令尹府上找令尹大人,就说禀将军临走将你和你娘托付给他。 让他安置你们先,待我回来,再来帮你处置。” 青柳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递给自己的青玉,一脸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他。 在他们的认知力,里长就算是顶顶厉害的了。 令尹是谁?是平日里说都不敢多说的人物。 施夷光看着傻愣了的青柳,手一抬,将青玉稳稳地丢到了他怀里。 楚王朝堂里的官员,和外面的官员是天壤之别的。阶级森严。在乡人眼里,里长就是他们平民里的大王了。再往上,那就是贵族了。贵族的人,就像是仰头望去的浮云。踮起脚尖努力够到最高也是不可能触及的。 “不过到时若是令尹问起,你莫要说我远行了。就说我身子抱恙,这才将你托付给他。 其他的再问,你就缄默不答。 可明白了?”施夷光看着青柳问道。 青柳木木的点头,手里捧着的青玉像是有千斤重。让他的捧着的手有些软。 施夷光看了还跪着的青柳一眼,回过身拉起马鞭甩了下去。 清脆的鞭子声传来,马车渐渐远去。 青柳眼神恍惚的看着自己手里的青玉,又偏头看着已经离开的马车。 车轱辘碾起的尘土扑了他一脸。 身后的喧嚣声拉回了他恍惚的思绪。 青柳站起身子,走到拐角处,看着不远处摩肩擦踵的家门前。他面色沉了下来。攥紧了双手将青玉放在了怀中。 然后向着自己家飞奔而去。 “青子,你跑哪儿去了!你娘昏迷不醒,你爹马上要抬回来了。你快点儿去准备纩!”黄子娘站在堂屋里急地团团转,看到跑进来的青子满脸悲切地催促道。 “嗯。”青柳闷闷地应声,然后跑进了内室。目光扫过被众人围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娘亲。抿着嘴绷着脸,走到柜子里翻出了纩带。 这是他翁翁死时用剩下的。那时候娘说不吉利要丢掉,爹说浪费,搁在屋里万一别人家要用也可以送人。 万没想到会用到爹身上。 青柳捏着拳头,眼里愤恨和悲伤涌上。 屋外的声音突然变大。 青柳起身跑到屋外,便看到被四五个男人抬着装着他爹尸体的火板子上,匆匆而入。 “堂屋收拾好了没?!”抬着火板子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不耐的呵斥。 堂屋里头收拾着帮忙的邻人赶紧加快了速度,手忙脚乱的抬走了桌案和一抹的物件,腾出了堂屋。 一行几人抬着火板子走进了堂屋,在正中央放下了青柳爹的尸体。 尸体全身都带着水,闭着眼睛,皮肤泡得又肿又白。 青柳站在旁边,看着火板子上的爹,眼中一刹便涌满了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下来。 第335章 凶礼 “青子,纩呢?”站在最前面的男人看着青柳慌忙的开口。 青柳抖着手将自己拿着的纩递了过去。 男子接过,有人将青柳爹的身体放平。便将纩放在了青柳爹的人中上。 属纩。 青柳看着一点儿都没有动静的纩,眼泪止不住的又哗啦啦流了下来。 门外响动大了起来,有官服的人走了进来。 堂屋里头马上给来的官人让开了位置。 走在最前面的官人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属纩:“莫管我,继续。” 纩丝一动不动,旁边立着的人报丧道:“已死。” 几个官人上前查看纩。 青柳爹身上的短褐上衣被人给扒了下来,递给了青柳:“给你二叔,让他快去招魂!” 青柳接过那短褐,伸手将眼泪一抹,便飞快的跑到了屋外。青柳二叔拿着短褐,从搭好的梯子上爬到了屋顶。 一手执领,一手执腰。面着冥府所在的方向大声的喊着青柳爹的名字。 长长的呼唤声拖着尾音,在屋顶上蔓延开。 喊了三声,而后从屋顶上伸出头看着底下的青柳:“快去将衣服给你爹!”说完,,将卷起来的短褐丢了下去。 青柳接住衣服,又急急的跑进屋子里头,递给守在火板子旁边的男人。 男人将短褐绽开覆盖到青柳爹的身上。 屋子里静静的,皆是目不转睛的看着躺在火板子上的青柳爹。 一刻钟后,青柳爹依旧静静的躺在火板子上,一动不动。泡得发胀的身子已经有些变了色。 屋子里开始了窸窸窣窣的啜泣声。 黄子从堂屋外头走了进来,眼神凄凄的看了眼青柳,而后对着跪在青柳爹身边的男子道,小声道:“青家大叔,我娘让我来说一声,洗米水已经烧好了。” 话音落下,青柳不住的蹲在地上,掩着面嚎啕大哭起来。 青家大叔红着眼睛看了看青柳,哽咽着对着黄子道:“让你娘端进来罢。” 内侍突然嘈杂了起来。有安慰清流娘的声音响起。 青柳娘一醒过来,就光着脚散乱着头发走到堂屋,看着火板子上已经披着了短褐的自家男人。 顿时脚一软,就跌在了地上。而后掩着面红肿着眼睛呜呜的哭起来。 青柳二叔转头对自家娘子道:“三弟妹悲恸成这样,大概是什么都做不了了,你快去帮她买寿衣和殓衣。” 那娘子应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次日,青柳家门前来的人多了,屋中哭成一片。 半儿昨日睡的晚,夜里隔了一条街的邻人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吵得让他辗转难眠。一大早,就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起了床。套上衣服走出了屋子。 秉文走的时候说他有宝贝让自己留在家里看着。 半儿不知道是个什么宝贝。只想,既然有宝贝。干脆这段时间就睡秉文屋子好了。也方便帮他守宝贝。 一出门,半儿打了个哈欠,将阿黑留在门口守着。然后转身朝着院子外头走去。搞什么呢,这么吵。 半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系着衣服的带着,还没来得及睁亮眼睛,就看到邻人嘈杂的门庭。 今天一更 第336章 丧事 “什么事儿?”半儿看着嘈杂的门庭,打着哈欠又开口。 旁边揣着手偏着头靠着拐角柳树看着热闹的两个恶男人听到旁边的声音吓得脖子一缩,转头看到系着衣服打着哈欠的半儿,身子习惯性的往后退开一步,想要退到墙角去躲。 半儿扫过那门庭上的大白幡,转头看着他们。 “死人了呀?”茫然地询问。 两人往后退着的步子一顿。其中一人将手从揣着的袖子里抽出来,看着半儿严肃地点点头。又似乎觉得这样对一个孩子有些失了面子。 于是又将手揣回去,僵硬又闲散地道:“是啊,听说那家男人死了。” 旁边另一男人压低声音一脸八卦地补充道:“凶死呢。听说是被人打了一顿然后按到水里淹死的。 啧啧,捞起来的时候全身都泡得不成样子了。肿得连儿子都认不出来。” “这么可怜啊。”半儿听得心慌,不由得上前冲着那边的门庭走了两步:“大家都是邻人,要不要去帮忙呢?” 看得是门庭,话却是在问着那两人。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精光。其中一个急忙点头:“可不是,都是邻人,就该多帮忙的。” 半儿回头:“那你们为何还在这边看热闹?”看着那伸着脖子往自己院子里瞧着的另一人,察觉自己回头,慢慢缩回脖子,似乎什么都没做。 “这不正在瞧要不要去帮忙么。”缩回脖子的人看着半儿笑道。 半儿看了看他,回过头转身离去。 “算了,先生还在休憩呢,可不能到处乱走。”他一边喃喃,一边想着院子走了回去。 倚靠着柳树的两人站直了身子,看着远去的身影‘呼’的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被发现。”其中一人道。 半儿回到院中,看了看自己的屋子,又看了看秉文的屋子。稍一犹豫,就向着秉文的屋子里走去。 秉文走的时候说过,屋子里有宝贝呢。 半儿走进了屋子中。屋外的喧闹依旧。 这喧闹也不知持续了几天。没有秉文的日子半儿过的不知何年何月了。为了守护秉文口中的宝贝,他睡在秉文的屋子里。 每天就是起床吃饭,然后跟阿黑坐在秉文的屋门槛上看看书,抬着矮凳走到院子的矮墙下看矮墙对面邻人进进出出的大门,和哭天抢地的人。 每天守在柳树旁的两人有些坐不住了。 “还是给公子去封口信罢。”其中一人蹲在柳树旁的小流旁,看着对面靠着柳树站着的男人说道:“已经很久都没有出过门了。” 靠着柳树的男人朝着篱笆庭院里看着。院子里的童子头上包着蓝布巾,围着犊鼻走进了灶房。身后的黑犬摇着尾巴也跟着走了进去。 是啊,已经很久没看到那人了。 “去哪儿了呢?”靠着柳树的男人一脸疑惑。 他们可是时时守在这里,进进出出是肯定逃不过他们眼睛的。 “还能去哪儿,肯定在屋子里头呗。”蹲在溪流旁边的人看那人更是疑惑:“不然能去哪里。我们可是一直守在这里的。” “在屋子里头么。”靠着柳树的男人声音很小,带着不确定。 “自然是屋子里头。上边不是说了,他身子抱恙了啊。肯定是病重得已经出不了屋了。”蹲着的男子说着,站起了身子:“不行,我们要尽快报给公子。” 靠着柳树的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哪里不对呢? 哪里看着都对啊。 倚靠着柳树的男子看着灶房里那童子又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鬲饭。然后独自走到屋子门槛上吃了起来。 不是丢两块骨头给旁边的狗。 一瞬间有个奇怪的疑惑在脑子里闪过。那倚靠着柳树的男人还没来得及捉住,就被对面的男人打断了思路:“那我去报信了。 你在这边继续守着。” 说完,也不待那倚靠着柳树的男人说话,便跑远了去。 ———————— “病重?”吕阳生坐在官闾的二楼,听着屏风对面吹着龠半着纱挑着舞的妓。 “是的公子。已经好几日不曾出过门了。”旁边跪着的男人开口道:“连他身边守着的童子都没有再离开过,日日守着他。” 吕阳生听着,喝了口酒:“消息无误?”他转头看着跪着的男人,有些迟疑。 “自然是千真万确的。我们一直守在他门外,寸步不曾离过。”男人赶紧开口道。 吕阳生想了想,笑了起来:“看来是真的病重了。”不然也不会随意就向大王请假。 想起他那日不屑的目光,又想起他曼妙的身材和清丽的面孔。吕阳生搓了搓手指,那日酒宴指腹下隔着纱衣细滑的肌肤让他心猿意马起来。 吕阳生舔了舔嘴唇,笑道:“安排好,明晚我过去。” “诺。”男人应声而退。 吕阳生笑了起来,端着手里的酒尊喝了起来。 —————————————— 而就在同一条街的青柳家门前。 今天是他爹停灵第六日。樟木的棺材四四方方,也死气沉沉。停在收拾好了的堂屋之中。 棺材钱有案台,摆放着果子和蜡烛。再往前是一个火盆,里面燃着还没有烧完的纸钱。 青柳娘跪坐在火盆旁边,靠着墙哭得死去活来。这才第四天,青柳娘已经哭晕了三次。任凭旁边的亲人邻居怎么安抚,就是两眼定定地看着紧闭的棺材,哭得肝肠寸断。 让每每进来的磕头烧纸的人都忍不住侧目掩面,心疼又无奈。 青柳沉着脸站在堂屋门口,接着不时赶过来的各方亲朋好友。然后陪同着一起烧纸上香磕头。 屋里哭声阵阵,屋外嘈杂不已。 “走开走开!”门口突然想起更大的喧闹。 庆二老爷腆着肚子满脸笑容,一摇一摆地从开路的小厮中走了出来。 “穆娘!”他扯着嗓子亲昵又大声地叫道。 堂屋外站着的青柳瞬时黑了脸。 旁边站着的黄子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青柳的袖子,怕他控制不住自己。 青柳没有像黄子以为的那般冲动,而是站在院子绷直了身子,两只手攥了起来。 黄子舒了一口气,能控制住自己就是好。 第337章 欺辱 旁边一个人冲过,撞得黄子一个不稳摔了去。他转头看着冲向庆二的青柳娘,撕心裂肺地大叫到:“庆二你这个狗东西,我要杀了你!” 黄子一惊,赶紧顺势去抱住青柳娘的大腿:“大娘,不要。啊!”他被踹飞了去。 黄子捂住自己的胸口,青柳娘的脚印还印在上头。他龇着牙齿看着已经冲向庆二的青柳娘:“大娘大娘,不要冲动。”他一边说着一边爬起来。 青柳娘没来及冲过去杀了庆二,就被院子里的人拦了下来。 “我要杀了你!庆二你这个杀千刀的,我要杀了你!”青柳娘不顾阻拦,冲着庆二挥舞着双手。满眼通红。 青柳二叔从不知道自己这个三弟媳可以有这么大的力气,他和另外两个大老爷们都拦不住。 “杀我?穆娘你怎么舍得呀。”庆二摸了摸自己腆着的肚子,对着青柳娘啧啧开口,一脸的受伤。 青柳娘已经失去了理智。青柳大叔站了出来,挡在青柳娘的面前。 “庆老爷还请多担待。我弟弟刚过世,青柳娘不免有些失了理智。” “无碍无碍。担待担待。”庆二老爷笑眯眯地回道。又看向青柳大叔:“那这里,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青柳大叔摇摇头:“庆二老爷去旁边歇着就行。” “谁要他歇!他这个杀人犯!害我夫怎么不去死!”青柳娘在一旁红着眼睛嚎道。 青柳大叔二叔以及旁边的亲朋好友皆是一怔,看着青柳娘。 他们都是死者的亲人。官府令史查尸体时,只说是落水窒息而死。哪里会想到谋杀这样的事。 青柳大叔和二叔皆是沉下了脸,看着青柳娘,又看向庆二老爷。 庆二老爷也是黑下了脸,看着青柳娘不满道:“穆娘,我晓得你不喜我。我不过是看你丧夫想来帮衬帮衬你,你何必这般侮我。” “我不要你帮!滚,你滚!”青柳娘大叫着,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站在堂屋外的青柳抿着嘴看着院子里的庆二老爷拂袖而去,看着自家大叔转头小声的安抚他娘。 庆二老爷出了门,脸上的愠色消失。冷笑了一声。 “二老爷,这女的好不识相。老爷为她做了那么多,竟还诅咒你死。”旁边的随从低声道。 庆二老爷又是一声冷笑。 “本想光明正大的将她纳进门。既然她不知好歹,就不要怪我了。” 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还有什么依仗的。等他得了手,让她来跪着求自己纳才好。 是夜,风和月朗。夏日虫鸣可闻。 南街上一家人户门庭上挂着的白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烛火忽明忽暗。 今夜是青柳爹的头七。没有敲锣吹笙的死乐,也没有大哭大闹了。青柳家门前显得格外安静。 青柳娘哭了一天,情绪又大。好不容易才被妇人们劝得在隔壁的屋子睡了过去。 为了不打扰青柳娘,妇人们轻手轻脚的退出了她睡着的屋子,也不让人进,以免吵到她。 吕阳生路过那条巷子的时候,看着一群人影畏畏缩缩的翻着那家挂着白灯笼的院墙进去。 他脚步停下,伸出指头指了指那家挂着白灯笼的院落。 旁边的男人不待他开口,便解释道:“那家男人死了。官府说是掉水死,其实是凶死。里头弯弯绕绕多着,公子不用管。” 吕阳生收回手指,看着墙头消失了的身影。果然月黑风高适合鸡鸣狗盗。 既然不关他的事,他才懒得管。于是回过身子,继续朝着随侍指向的院子快步走去。 “里面的人确定搞定了?”吕阳生站在院门前,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男人,有些踟蹰的开口。 好歹也是战场里头杀出来的。不惯是靠身子还是能力得到大将军的职位。总不能小瞧了手段。 “公子放心罢。夜里放药后去瞧过了,人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呢。”说完冲着吕阳生嘿嘿笑了两声,讨好道:“连那条守门的狗都不能动。” 吕阳生满意的点点头,再不犹豫。翻进了院子大步跨向那间屋子。 跟着的随从站定在院门口,在黑夜之中警惕的守着周围。 其中两人跟着翻进院子,走到屋门口蹲了下来。 屋子里想起了桌子挪动的声音,他们知晓那肯定是公子走在屋子里不小心碰到了桌椅。谁让隔壁死人来了那么多人呢。点灯可就容易被发现了。 两人在月色朦胧的夜里对视了一眼,然后暧昧地笑了笑。 吕阳生趁着夜色,摸索着走到了床边。伸出手摸向床上的身子。 那身子顿时一僵,却安静的很。 吕阳生的手顺着那单薄的衣衫摸了进去,轻笑道:“你不用说话,听我说就好。” 他的药,能让人全身发软不能言语。却不能夺了意识和感觉。 这样的事,怎么能少了感觉? 自然要让他在自己胯下蠕动,屈辱又快活。羞辱至极又无可奈何。神魂颠倒或者撕心裂肺,总之不能逃离。 这样的感觉,自然不能少。 ‘撕拉’一声,半儿感觉自己的前襟被人撕成了两瓣。 他张着嘴,竭力地想要发出声音大叫,全身却瘫软不能动。 身上被肆虐的揉搓,恐惧又陌生的感觉让他心尖尖都在胆颤。 “屈辱吧?”吕阳生一边搓着床上人平板似的胸,一边道:“不过你的屈辱却不及我的。真好奇若是你能出声,会怎么呻吟。”吕阳生伸出另一只撑着床板的手摩挲起床上人的嘴唇:“你声音倒是好听的很。 就是***太瘪了些。” 语罢,俯身上前凑在那平平的***上,伸出舌头舔弄起来。 半儿闭着眼倒吸了口气,张着的无力的嘴唇颤抖起来。 “舒服么。”吕阳生开口,不是询问,而是陈述:“舒服吧。都开始颤栗了。”他摩挲着对方颤栗的嘴唇,伸出舌头,朝着他胸前又是一舔。 指腹下的嘴唇颤栗的更厉害了。 吕阳生勾起嘴角,邪魅一笑。张着牙齿对着那干瘪一咬。 半儿立时疼的闭着眼睛狠狠的倒吸了一口气。 第338章 混蛋 青柳娘这七日来浑浑噩噩似乎就没入眠过。一入眠,就梦到自己男人跟自己笑着说以后。 今日也是一般无二。 她刚浅眠,就梦到了自己男人在田地里浇粪,拿着粪瓢浇着,转头对着采桑的自己笑着说以后再生一个闺女。 青柳娘还来不及回应,就被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吵醒了。在嘈杂的声音中她睁开眼,撑着身子看着火光影绰的外头,正准备喊人。 屋角一个黑影闪过,捂住了她的嘴。同时两个黑影上前,一个按住她的脚,一个按住她的手。让她丝毫动弹不得又不能喊叫。 “老爷,好了!”那捂住青柳娘的男人冲着门口低声呼道。 青柳娘一惊,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 门口人影闪进,然后走上前。趁着窗外影绰的火光看着庆二老爷阴笑着的脸,冷汗湿了一身。 青柳娘呜咽着,她想拼命,想大叫,想求饶,想疯狂。全都化作一声呜咽堵在了喉咙口。 庆二老爷麻利的脱着裤子。 他可不是读书人,也没有读书人的文雅。 脱下裤子,他掏出胯间的两指大的一坨干瘪,使劲儿的拨弄。 那干瘪捣鼓了半天都垂着头。庆二老爷有些火。干脆跪着上前凑到青柳娘的面上,将她的头向着自己的胯间按去。 捂住她嘴的手松开。 鼻尖一阵骚臭传来,青柳娘不敢张口,紧紧的咬着牙关闭着眼挣扎。 庆二老爷怒得一巴掌扇过去。 咬着牙齿阴狠的低身威胁道:“若你不从,老子就回头连你那儿子也淹死。” 青柳娘愕然,呆呆地不动了。 庆二老爷满意的看着胯下安静的青柳娘,一手伸出将她的牙关捏开,一手将自己那干瘪的玩意儿塞进青柳娘的嘴里。 庆二老爷舒服的吐了一口气。 一阵骚臭堵在嘴里,翻腾的胃里让她恶心不止。转头想要呕吐。 庆二老爷一巴掌又扇过来,将青柳娘歪过去呕吐的脸又打正。 胯下的干瘪终于软软的抬起了头。 “将她裤子给我扒下来。”庆二老爷捏着青柳娘的嘴,又抽动了几下。 夜色渐浓。头七的午夜将至,外头的声音嘈杂了起来。庆二老爷知道,那是唱丧的人去堂屋了。 他兴奋的趴在青柳娘身上耸动着身子,一团肥肉压得青柳娘几乎踹不过气来。 青柳娘闭着眼睛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跟棺材里的人一般死气沉沉。 庆二老爷却兴奋的很。只是耸动的身子让他呼哧呼哧的有些累。 不过片刻,他浑身一颤,一坨肥肉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软趴趴地躺在青柳娘身上喘着气。一只手搂着青柳娘纤细的腰,一只手摸进她前襟揉搓着那柔软。 心满意足后的人总是格外好说话。他轻声开口,似是抚慰:“穆娘,你看这样多好,你好好跟着我。我就不找你儿子麻烦了。” 外头的嘈杂声停下,唱灵人尖细的声音响起,有巫觋在跳归魂舞。 “穆娘,明晚我再来找你。洗干净等我。”庆二老爷站着提着裤子站了起来。 窗户突然被吹开,“砰”的一声,吓了屋子里的人一条。 庆二老爷提着裤子向旁边退了一步,离着窗户远了些。 屋外巫觋的声音传进来,带着莫名的诡异。 庆二老爷突然觉得自己身子有些凉。 他猛然想起隔壁的堂屋里还停放着一具死尸。他让人溺死的死尸。 庆二打了个寒颤:“快走快走。”他提了提裤子,向着窗户蹑着身子走去。屋子里的随从快步走向窗户翻了出去。替庆二老爷开路。 庆二老爷是最后一个走到窗户边的,准备爬出去之前,他还不忘回头嘱咐道:“穆娘,你放心吧,只要你乖乖的,我就不会伤害你儿子。” 话音落下,庆二老爷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凑近,手里拿着的菜刀砍在了他的脖子上,在他还没有一点儿反应之前。 怎么回事? 脖子传来丝丝的凉意,撕裂的疼痛迟了须臾才传来。上头的大脉突突的跳着。 庆二老爷震惊的看着青柳娘,张了张嘴。 “只有死人才不会伤害我儿子。”青柳娘木木的看着庆二老爷,举着菜刀在他震惊的目光之中迎头砍了下去。 庆二老爷还来不及说话,就被菜刀砍倒。 一刀一刀,青柳娘木然的冲着庆二老爷的脑门看着。 脑浆迸射了一地。 不过几下,青柳娘就气喘吁吁的跌坐在地上。木然的眼神看向自己手里的菜刀。 这是她放在枕头下防贼的。准确的说,是青柳爹死后,放在枕头下面防庆二的。 没想到真的会派上用场。 她拿起菜刀,趁着窗外的火光细细的端详上面的血。拿着菜刀微微颤抖。两颊不知何时布满了泪珠。 “二老爷?”窗外迟迟等不到认出来的随从压着声音呼唤。 屋内久久没有回声。随从心觉怪异,扒着窗户又将头伸了进来。 吕阳生还在黑夜之中趴在床上做着活塞运动。 时间太久,药效已经没有那么强了。身下的人虽发不了声音却能呜咽。 身下的呜咽声越痛苦,他就越兴奋。吕阳生感觉心里痒的不行,身下也痒的不行。架着对方的腿使劲儿抽动。 情到深处,快了,快了。 “啊啊啊!!!” 屋外突然传来刺破夜空的尖叫声。吓得吕阳生一个哆嗦,在紧要关头泄了气。 他又是惊惧又是恼怒! 被发现了? 他一边提着站起来一边提着裤子,就听到了推门声。 “怎么回事儿?”他的声音充满了怒气。 “王子快走,隔壁那家似乎出了事儿。”推门而进的随从急急的开口。 这是吕阳生从齐国带来的随从,亦是最忠心的一个。若他开口,定然是不会偏他。 吕阳生也顾不得爽了,急急的穿着衣袍准备逃出去。 半儿全身都似乎散了架。他身子软软的瘫在床上,不能言语。终于松了一口气,就听到对方的说话。 王子? 他张了张嘴,想要记住那个称呼。 话音一出,半儿僵住。 他不是不能说话么? 这声音也让准备出去的吕阳生和随从停住了脚。转头看向床上隐约的身影。 衣裳被他撕碎了一地,床上的人几乎丝缕不着。 第339章 死亡 他是齐国留楚的质子,先不说私自出宫会引来的祸事,光是奸—淫楚将这事儿就能引起轩然大波。 本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来欺—辱之后离去。若知道是他欺—辱的呢?秉文会如何? 以他的性格,肯定不会善了。 那就不要善了了。 “让他消失。”吕阳生提了提衣裳,转身离去。 “诺。”旁边的随侍应声。 吕阳生跨步走向屋外,脚边呜咽一声让他吓的往后一蹦。趁着领人的夜色向脚边看去,目光落在屋门口的黑犬上。 黑犬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它趴在地上软趴趴的一团,冲着吕阳生无力的‘汪汪’呜咽着。 吕阳生皱了皱眉。 “把这黑狗一起杀了。”他说着,头也不回的朝着院门口走去。 邻人家门嘈杂喧嚣,众口嚣嚣,鼎沸不已。比前日更盛。 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儿。 可这事儿跟他吕阳生可没多大关系。吕阳生拉了拉衣裳,在夜色之中匆匆离去。 ……………… 庆家二老爷死在了南街巷子里的一户平民人家里。 还是被活生生砍死的。 这事儿闹得就大了。 庆家二老爷是谁?他亲哥可是南街的里长,他亲舅可是宫里的都尹。 破晓时分,四周邻人都被吵醒了。青柳家门口乱成了一锅粥,吵吵沸沸,灵堂前哭着的,院子里慌着的,院墙外看着热闹的。 庆二老爷的尸身已经被搁在了担架上,盖着白麻布。鲜血浸过素白的麻布无比刺目。平添了一抹诡异和骇人。 青柳娘似乎已经傻了,被官府的人压着往外走。 青柳红着眼睛在后头追,一边追一边忍不住呜呜哭着。 青柳大叔将他拉住:“青子青子,追不得啊!”他说着,抬着袖子抹了一把横流的泪。 被拉住的青柳像是抽光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自家门口,看着被带走的娘。抿着嘴一言不发。 满脸都是泪。 他伸出手摸向自己胸口。 怀里揣着的青玉硌得他心口生疼。本来已经准备好过了头七就带娘去令尹府求收留她。昨夜就是头七。 明明今早就能走的。 本该是跟着他一路去令尹府的,怎么能被官府带走呢。 他死也想不到庆二会那么胆大,在那么多人的时候就敢跑进来作恶! 旁边的令史抬着盖着白布的尸体向外走去。 擦过青柳的身旁。他转头死死地盯着上面盖着的尸体。旁边的大叔大娘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 青柳蹭的一下从地上爬起来,飞快的跑向拐角处,一转没了影儿。 “青子!”青柳大叔惊得几步跟上,身后几个亲人亦是跟着跑了过来。 哪只刚拐了角,就看到青柳撑着隔壁邻人家的篱笆翻了进去。 没有做声,就闷着头冲到人家的正屋门口。伸手一把推开了门。 推开门的声音很大,在安静的院落里显得有些突兀。 青柳有些颤颤地往屋子里踏进一步,哽咽着沙哑的声音开口询问:“有人否?” 屋子里寂静无声。 后头站在篱笆外的青柳大叔二叔急得心慌,看着闯入邻人院子的青柳急急的呼唤。 青柳置若罔闻,有小心翼翼地向着屋子里塔了一步。 “有人否?” 那人能给他说动令尹府的青玉牌,一定不简单。他走了,可他记得还有个少年留在家里。 前几日爹停灵哭丧的时候,他看到这边墙头上有冒出头包着蓝布幞头的人在好奇的张望。 在他出门那之前的空当还站在墙里冒着头询问他要不要帮忙。 他娘杀了庆二,庆家一定不会善了。 他现在只祈求这家的少年亦是能跟那些官员说得上话的。 屋里依旧静悄悄的。 青柳唤了两声,已经走进了屋内。 床旁的一双桐木足屐摆放的整整齐齐。他撩开不知何时挂起的帐帘,看到了空荡荡又凌乱的床铺。 青柳向后退了一步,目光再次落在放在床旁的桐木足屐上,皱了皱眉。 足屐往里,是黑黝黝的床底。此时床底有一截破烂的素衣白布露出来些许。 青柳心里诡异,弯了弯腰,想要看看床底。 身后一阵大力,吓了青柳一跳。 青柳大叔将青柳往后一扯,将弯了腰的青柳被拉的往后不稳蹒跚倒去。 “青子你疯了?人家家里没人你乱闯什么。”青柳大叔黑着脸一边斥责,一边拉着青柳不顾他的挣扎往外走去。 官府的兵来了一批又一批。 青家除了被一次次的盘查,什么都做不了。 青柳大叔站在门口,揣着手不停的来回徘徊。等着青柳娘归来。 夜闯名宅,按周律是能自卫的。无论盗窃还是作奸,主人若是失手杀死也不会获罪。 可怎么人抓进去这么久都没个信儿呢。 青柳大叔急得在门口团团转。不时抬头盯着街头拐角,期盼着官兵能快快的带着人回来,又怕官兵来。 到了晚间的时候,青家终于等来了官府的消息。 青柳娘在牢狱之中畏罪自尽。 青柳脑子一懵,整个人都要往后栽去。 身旁的黄子赶紧扶住。 青柳回过神来,堪堪站稳身子,然后看着自家亲娘被蒙着白布抬了进来。 跟破晓时分蒙着白布抬出去的庆家二老爷一般无二。 青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着自家娘的尸身泣不成声。 这孩子自从自家爹死后都是一言不发,也忍着不哭。这会儿看到亲娘又这般,终究是忍不住了。 青柳大娘和二娘搀着身子也跟着呜呜的哭了起来。 青柳一句话不说,哭倒在他娘的担架旁边。官府的人没法再进,只能将担架放在门口,然后叹了口气,悲戚地道了句“节哀”就匆匆离去。 “青子,先把你娘抬进去。”旁边的青柳大娘抹着眼泪啜泣着开口。 青柳二娘也在这边劝着。 总是身强体壮的青柳大叔和二叔看着青柳这样,也忍不住抹着眼泪。 青柳像是没听到,趴在他娘的尸体上哭倒。他哭着,青柳娘的手臂在他的摇晃下从白布里掉了出来。 上面青紫的痕迹上抬起头来的青柳一怔。 他哭的鼻子眼泪流了一脸,这会儿突然止住,也顾不得擦脸。只将盖着自家娘的白布一掀。 露出了里面全身是血,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青柳娘。 第340章 床底 身上肌肤没一处好的,衣服亦是被撕地四分五裂。身上青紫交加。 不是受过刑的样子,而是单纯的被打。 “我要去报官!”青柳大叫。跳起来就要往外跑。 被青柳大叔一把拉住:“青柳你冷静!” 青柳死命的挣扎,嘴里闹着要去报官。青柳大叔终于吼了出来:“要是报官有用你娘就不会死了!” 青柳愣住,转头看着自己大叔。 青柳大叔有些后悔说了出来。看着青柳,悠悠叹气,带着哽咽劝道:“青子,你不要闹了。你爹娘泉下有知,只想你平平安安的。不要闹了。” 青柳大叔说着,哭了起来:“也不要报什么官了。没用的,都没用的。” 青柳转头看向二叔。二叔侧目掩泪,不发言。 他回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尸体。伸出颤颤的手想要去抚摸,及近,却不敢上前。 旁边的青柳大叔二叔以及前来吊唁的亲人无不侧目掩泪。 不知青柳呆呆地看了多久。 他面无表情的缓缓放下手中的白麻布,挡住了娘的尸体。 看着不哭不闹安静异常的青柳,青柳大叔和二叔对视一眼,直觉有些不好。 “青柳,想哭就哭出来吧。”青柳大叔道。 青柳摇了摇头:“哭。哭有什么用呢。”青柳说着,转头看着二叔:“叔叔们帮忙先把娘抬进去吧。”青柳说着,脸色平静极了。比当时听到自家爹去了时还平静得多。 青柳二叔看了眼青柳大叔,看着大叔点了点头。这才叹了口气。招呼着人将尸体抬了进去。 一时间灵堂又开始收拾起来。 本来只安置一具尸体的灵堂,现在要安置两具尸体了。 青柳站在灵堂外,看着里面的人布置着。一言不发。 青柳二婶有些担忧。跟青柳大婶说着什么。 青柳安静极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讲话。亲人来劝也面无表情的点头或者应声。多一个字都不会吐。 青柳今夜是肯定不会睡了。至少要到午时。 青柳大叔他们以为青柳肯定会多守一会儿。午时一过,准备来劝青柳去休息的。想着后面还有好几天。 哪知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青柳已经自己到屋子里休息了。 看着不言不语听话乖巧的青柳。青柳大叔他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提心掉胆起来。 青柳睡下,看着人都走开。弓着身子翻出了屋子。 疾步绕过小巷子翻进了那无人的院落。 他明明记得,那墙头,就在昨天白日还看到了那个蓝布包头的少年的。还有那条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黑犬。 院子里安静极了。 青柳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院翻进来。刚走几步,脚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脚步一滑。他赶紧稳住脚步。 低头趁着隔壁自家灯火通明的光亮,低头细细地看了看。 是那条黑犬。 青柳赶紧往后退开一步。 发现那犬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并没有冲过来咬他这个不速之客。 青柳蹲下身子,看着躺在地上的黑犬。伸出手推了推。 黑犬被推过了身子。 地上的一摊血让青柳一惊。 青柳赶紧站起身子,冲进了那间白日才进过的房间。 他唤了两声,无人应答。 他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凭着感觉摸到那低案上,点了油灯。 屋里被昏暗的灯光照亮。青柳转头四望,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头。又唤了一声。 烛火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一晃。青柳低身护住那微弱的光。 目光扫过屋子,最后落在窗边整齐放着的一双木屐上。床上凌乱不堪。像是刚睡过的人才走开,还来不及整理。 青柳目光又落在那双木屐上。 最后目光缓缓移动,看向木屐旁边,那一截白色棉布上。 白色棉布一角露在外面,其他的全在那黑黝黝的床底。 青柳低着身子,看了看那床底。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像是无尽的深渊,又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 青柳心里跳的有些快。 他拿起油灯,低着身子,向着床走进。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床底下。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青柳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他死死的盯着床底下,那张惨白的已经没了生机的脸,两只眼睛睁大,死死地盯着他。惊恐而无措。 还有满是血迹又破烂不堪的衣服。应该说身体。 青柳跌坐在地上,油灯没有被拿稳,往旁边掉下。 落地撞到了火星子,瞬间熄灭。 屋子里突然就黑了下来。 青柳身子颤抖着,眼里惊恐无比。身子向门边爬去。 刚刚进来时小心关上的门,这会儿竟怎么都打不开。 不知哪里来的风吹过,青柳脑中一凉。 宫中。 他回头,看着寂静有幽深的屋子。头皮发麻。死死的咬住嘴唇。 宫中。 刚刚他脑子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个词? 青柳已经顾不得多想了。一把大力的拉开了门,向着门外慌不择路的冲去。 一夜无眠。 清晨,鸡鸣响起。 青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着呆。一夜如此。 早上他大叔进来,准备叫他起床。看着他睁着眼睛愣着神。 “一夜没睡么?”青柳大叔走到床前,看着他问道。 青柳眼珠子转了转,看向自己的大叔。 “叔,娘到底是怎么死的?”青柳道。 青柳大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青柳回过头,盯着房顶上的黑瓦片。“可是我想知道。” 青柳大叔又叹气。满眼悲伤,没再说话。 “报官吧。”青柳道。 青柳大叔抬眼看他:“青子,我昨日跟你说了,这官报了没用的。” “那我娘就这么白死了么?”青柳问着,双手捂着脸,眼泪中指缝中不停的流出。 “庆家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惹得起的。 庆二亲哥哥是我们这一带的里长。他的的长叔是宫里的都尹。你去报官,报谁呢?自己把自己的命报进去罢了。” “都尹?”这是青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职位。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叔叔:“都尹大还是令尹大。” 第341章 找令尹 青柳大叔一怔,看向青柳:“自然是令尹大。令尹是我国除了大王之外最大的官职了。都尹说起来不过是宫里的官人。不过青子你问这个干嘛?” 青柳没说话,伸手摸到胸前,里面的青玉硌得他心安。 青柳默然地跟着大叔守灵招幡半日。思虑无数次。最后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揣着青玉跑到了楚都令尹府。 人走后不久,青柳大叔这边就发现人不见了。想到刚死的三弟和三弟妹。这青柳作为他们俩唯一的儿子。一家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去寻。 被他们寻着的青柳这会儿却到了令尹府外。 青柳看着偌大的牌匾和府邸。站在门口的几个守卫冷面执戈。全身散发的威严气势让青柳有些怵。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这才提起胆子,走上前。 还没开口,就听到其中一名守卫的高声呵斥:“哪里来的小儿。可知此地是何处?还不速速离去!”他将手中的铁戈往地上一杵。‘砰’的一声响。 青柳脚步往后缩了缩,有些害怕的看着面前的守卫。 “我、我是来找令尹大人的…”他看着守卫,小声又带着试探的开口。 另一守卫闻言,横眉道:“找什么找,快滚。” 青柳又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那守卫,哀求道:“我真是来找令尹大人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儿青玉。 “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见大人,你又哪里来的资格说见就见呢?”最开始说话的守卫看着青柳道:“自觉点儿走吧,不然待会儿我们动起手来,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可我真是来找大人了!”青柳说着忙改口:“不不,不是我,是一个将军。”他想到那日策马而来的男子对他的称呼。 将军。 “是他让我来的。”青柳说着上前两步,急急的将手里的青玉呈上来。 站在阶梯上的两个守卫对视一眼,目光落向青柳手中的青玉。 “哪个将军?”他们问道。 “那那那个……”青柳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哪个将军呢?他也不知道。 那守卫一看便知青柳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于是眉毛一扬,呵道:“还想迋人!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说着就扬起了手中的戈。 青柳赶紧往后退开。 路上有华盖大马车缓缓向着侧门行驶。 青柳一边退一边哀求道:“我没有迋人!真的有一个将军。他给我了这个青玉让我有事来找令尹府。他他他个子比我矮一个头顶!”青柳赶紧伸出手比着,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对面的几个守卫想起来。 华盖马车听到外边的响动,窗帘处掀了掀,露出里面娇美的女子。 守卫还在呵斥驱赶,青柳一边往后退,一边解释着:“他年纪看起来很小,话很少。但是感觉很厉害。他真的是将军,我听到有人叫过他!”青柳急急的说着,几乎快哭了起来。 守卫大声的呼喝,显然已经被耗完了耐心。拿着长戈直接前戳,毫不留情的驱赶着一脸绝望快要哭出来的少年。 “等等。”华盖大马车停了下来。掀着窗帘的少女看着落魄的青柳,声音悦耳动听:“你将才讲,那将军是何模样?” 青柳转头,看着那少女狂喜。两步踏出上前想要张口说话。膝盖窝子一痛,两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原是后面的守卫踹了他的腿。 “不得无礼!” 青柳垂下头不再多看,跪着道:“他比我矮些许,很少话。难以接近。” 说着停下了声音。 那少女撩着帘子,等了片刻发现跪着的少年没再开口。 “没了?”她疑惑的道。 “嗯。”青柳应声:“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少女看着青柳,先是蹙了蹙眉。而后又道:“你将才说他给了你一个青玉?可能呈上来我看看。” “然。”那少年回着,起身拿着青玉走过去。 却被旁边的一个守卫给拦了下来。他看着青柳道:“东西给我便可。” 青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华盖的大马车。将青玉递了出去。 那守卫接过青玉。走向华盖大马车,低身递了进去。 有丫鬟撩开车帘接过,拿进了车里。 芈丘接过丫鬟递来的青玉。玉质上层,入手温凉。她拿在手里摩挲着看了看,目光触及上面的纹理。面色凝重起来。 的确是楚国将领的饕餮纹。 她翻转了青玉,环纹里头一个大大的“秉”字让她瞳孔一扩。 是他! 青柳在外面站了不知多久,才听到那安静的马车里头有了响动。 帘子撩开,却没有人将青玉递出来。只一个丫鬟走了出来。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青柳。 “你那玉是哪里来的?”她闻到。 “是那小将军给我的。”青柳回道。这话他已经说了好多次。 “那将军给你这个玉作何?”丫鬟又问。 青柳默然了片刻,开口道:“这事儿我只亲眼见到令尹大人才能说。” 那丫鬟转头看向马车里面。 而后又转头对着那群守卫道:“这是秉文大将军的玉牌。姑娘让你们将他带进去见大人。” “诺。”守卫应声,转身带着青柳要走。 青柳看着已经开始行驶的华盖马车,赶紧追问:“那我的玉呢?” 马车渐渐从侧门驶入,安静无声。 青柳无法,只能被守卫半拖半请的带进了令尹府中。 楚令尹还在宫中,青玉被带进了一件很大很大的屋子里面。奴人给他安置了一个蒲团,他坐在那屋子的靠门处,静静的等候着楚令尹归来。 旁边有守卫相随。 一等,就是大半日。到了黄昏时刻,青柳终于看到了从宫中回来的楚令尹。 楚令尹大步跨进了屋子,目光看到从蒲团上坐起来的青柳,眉头一挑:“这是何人?” 旁边相随的守卫赶紧上前行礼:“回大人的话,这位小兄弟自称是秉文大将军派来的。” “秉文?”子西走到屋中央的大桌案前坐下,看着青柳。他作为令尹,自然知道秉文是去干嘛了。 第346章 惨死 楚王告诉过他秉文的去处。子西也知道现在人该在去往顿国故地的路上才是。哪里会派人来找他?又有什么事儿会找他呢。 楚令尹冷面看着青柳:“可有信物?” 子西本就是楚国最高的执行长官,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也不是盖的。 青柳见此,从心底里就发慌起来。刚跽坐起来的身子跪直,看着楚令尹有些语无伦次:“有有信物的,只是,只是将才有女子,那那女子拿走了,没给我” 楚令尹抬头看向他旁边的守卫。 那守卫赶紧低头道:“是三姑娘。恰巧路过,正是她看了玉牌才断定是并大将军派来的,让我们把人带进来。我等并未见过。” “胡闹。”子西皱眉道:“让她过来。对了,不要忘记带着玉牌。” “诺。”旁边的风村闻言,应声退下。 看着退下去的风村,楚令尹转过头打量着青柳。 短褐的麻布衣裳,不知是穿了多少日,上面脏兮兮的,还带着暗色的污渍。像是被风干了的血迹。 楚令尹皱了皱眉,抬头看向青柳的面貌。 年纪不大,头发有些乱。面色憔悴极了。双眼看着自己有些怯,但是却咬着嘴唇强迫着自己不退缩。 “秉文让你来找我作何?”子西看着青柳,开口问道。 原来他叫秉文啊。 青柳舔了舔一天没进水干裂的嘴唇,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跟他一起那个少年,被杀害了。” 听到‘杀害’二字,楚令尹盘坐着的身子一挺直。看着青柳又问:“你说什么,讲清楚些。” 青柳又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唇:“禀……将军,他身边有一些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和一直黑犬,被人杀害了。” 子西闻言,眼睛猛地一睁。而后微微眯上,看着青柳,声音带着凝重:“那少年什么名字?” 子西嘴里问着。可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半儿和秉文的那条黑犬。难道他去顿国,竟没有带半儿同往。 半儿对于秉文意味着什么,子西还是了解的。外人看来是随侍,可他知道,秉文却是将他当做亲弟弟来养的。 连去军中,他和熊章说帮忙带秉文都没有答应。而是亲自带去了军中。后来从战场回来,九死一生之后还专程去了军营接半儿。这也说明半儿对他的重要性。 若是半儿没有跟随秉文去往顿国。留在楚国境内,且是守卫森严的郢都城中。遇到了祸事。秉文回来一定会大怒。 “我不知。”青柳摇摇头。 子西看着青柳的模样,想来他并没有迋人。于是坐直了身子,看着青柳严肃地道:“你将事情完完整整的说与我。” 青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眼看向子西,将颤抖的话音慢慢捋顺了。 “我父亲横死。禀……将军离开前,给了我一块儿青玉。让我遇到了事情好来找您。”说完,青柳顿了顿,看着子西。 子西并没有问什么事,而是示意他继续说秉文的事儿。 青柳垂下头,眼神一黯。 “昨日家里出了些事儿,我准备去禀将军家找那少年帮帮我。于是去了他院子。结果他家里一个人都没哟。我觉得很奇怪。那少年在院子里时,几乎是不会出去的。于是进去看看。” 说着,青柳有些紧张吞了吞口水,道:“便看到了院子里横死的黑犬,和床底下那少年的尸身。” 楚令尹听着,双手按在桌案上,看着青柳。 屋外风村带着芈丘走了进来。 “大人,三姑娘来了。”风村道。 子西只抬头扫了一眼正蹲下行礼的芈丘。没有跟她说什么,而是直接起身,对着一旁的风村吩咐道:“备车,去城南。” “诺。”风村应声,急急地退了出去。 芈丘看着自家爹的模样,便知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急问道:“爹,怎么了?可是秉将军出了什么事儿?” 子西摆了摆手:“无事。你先回屋子看书罢。跟端家的日子已经定了,就不要常出门了。” 说完,对着还跪坐着的青柳道:“小子,随我过去。” 仲夏时节日头大。黄昏时分彩霞遍布。大地好似被罩上了一层橙色纱衣。城中低矮的房屋鳞次栉比。向着天际的淡云望去,寂静而悠远。 青柳跟在马车后来小跑着。 他没有想到,真的会请动令尹大人。也没有想到,原来那个看起来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哑儿,竟是楚国的大将军。 上将之一的大将军。 大将军一定杀过很多人吧。 令尹府的马车出动,前方有队伍开道。平日里繁闹的郢都城这会儿通行的令尹马车快极了。全然没有往日青柳所见马车的寸步难移。 没多大会儿,马车就到了南城秉文的院子外头。 旁边的侍卫搀扶着子西下了马车,而后直直的朝着院子里走去。 随着青柳的指认,一群侍卫很快将床底下的尸体拉了出来。 子西黑着脸站在门口,看着屋子中央摆放着的尸体。过了两日的尸体全身已经僵化。睁着眼睛面目狰狞不已。本该是惊恐的眼神此刻却是目眦欲裂。让看着的人无不惊恐。身上的白色棉布里衣已经被撕扯的不成样。破烂不堪的挂在身上。 撕扯的破洞里露出的肌肤已经早变成了黑紫色。 子西感觉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儿石头,面色凝重的看着那尸身。 宫中专用的令史被请了过来。三个令史跪在旁边查看着尸体。侍卫们都站在屋子外面,严严实实地守着院子。 邻人不知何事,这家院子的人总是默默无闻的。邻人大多都没有交集。却也知道这里住着人。这会儿看着一堆一桌庄严好似军队的人在里面进进出出。一个个都好奇的在院子外面张望着。 青柳也站在屋子里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地板上放着的尸体。身子有些软。手掌静静的攥在一起,强迫自己看着。 过了许久,那查看的令史站了起来,走到子西面前作揖,道:“大人,是被捂死的。凶手不止一个,死者手臂又淤青。是被害挣扎时有人按住的痕迹。其中死者身上还有刀伤。初步判断成伤原因为死者挣扎时凶手为了减少动静,就用了匕首。” 第343章 验尸 “不止一个?”楚令尹皱起了眉头。他看着半儿破烂的衣裳:“所以是一边捂嘴,一边捅。”说完,他皱起了眉头。 “为何会半夜入室?”他转头看向屋中初步搜查了的侍卫。 侍卫长上前道:“大人,已经查过了屋子里的摆设。并没有被翻找的痕迹。除了床上。” 除了床上。 子西转头,看向凌乱的床上。上面的陈设从他们进来就没有碰过。 床单被褥擩成了一团。 他又回头,看向半儿身上还穿着的破烂的,里衣。 子西心里‘咯噔’一声,蹙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另一个查探的令史开了口。他起身走到子西旁边作揖,道:“大人,死者生前被人奸淫过。” 话音落下,子西感觉有一道雷披在了头上。 这可是大将军禀文唯一的侍从。 他张了张嘴。旁边搜查的侍卫从走了过来,向着子西递上一物:“大人,这是刚刚在床下找到的金钗。” 子西接过来,看着手里闪闪的金钗。款式简单极了。就是一根没有任何雕刻和纹理的金钗。钗头微微向上翘起。 子西的神色黑了下来。 这钗,他见过。 在齐质子吕阳生的头上。 子西捏着金钗,吸了一口气。再抬眼看向地上的尸体时,面色一紧平静了下来。 “今日之事,在场任何人不得外露。若是让我发现有人多舌,我就将他舌头割下来。”子西说着,环视屋子一圈:“可听到了?” 身上凌厉的气势让屋中所有人低下头。应声道:“诺。” “将尸体搬进公房,留下侍卫在这边院子里守着,任何人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入内。”子西说道。 屋中人应声。 子西捏了捏手里的金钗,转身离去。 青柳抿着嘴看着子西离开的背影。眼神定了定,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脚追了上去:“大人!大人!” 子西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追上来的青柳。 青柳跑进,对着子西作揖,一脸恳切地道:“大人,你我可以借个令史用用吗?” 子西看着青柳。他想到面前这孩子之前说的话。秉文让他遇到了事情,拿着青玉来找他。 子西面色沉着,略一思虑,对着跟在他后面的其中一个令史道:“你跟他过去吧。” 青柳闻言,欣喜地正想道谢,就见楚令尹大人已经转过身,向着院子外头走去。他愣在了原地。 所以是不会管他的么。 “小子,走吧。”那令史开口道。 青柳被他的声音拉了回来。转头看向令史。还好,至少给了他宫中的令史。 他知道这个令史和官府的令史不同。等级和经验会高出许多。至少不会被官府所左右。 青柳带着令史走进巷子时,站在他家门口的二婶一眼就看到了他。红着的眼眶顿时睁大,三步并做两步的跨上来,一脸劫后余生的欣喜和后怕,道:“天也!你去了哪儿了呀青儿子!” 青柳看着自家已经哭肿了眼的二婶,上前抓住了她的手,扶着她暗卫道:“二婶不要担心。我没事儿。” “你可是去找官府的大人了?”青柳二婶看着他,不依不饶地问道。带着关心和急切。 “嗯,去官府了。”青柳道。 青柳二婶一听,整个人差点没栽倒下去,顿时就捂住脸哭了起来:“你大叔跟你说,你二叔跟我也说,你外舅他们也说,让你不要去找官府不要去找官府,这你怎么就不听呢?青子啊,你娘和爹去了,难道你也要跟着不活了吗?我怎么对得” “二婶。”青柳大声开口打断了二婶的话,道:“我并不是去找官府事儿的,我只是去找他们要了个令史!”说着,他将旁边一直跟着没说过话的令史拉了上来,对着他捂脸哭泣的二婶道:“你看,官府这不是给我了么。哪里就至于要我的命呢?” 青柳二婶闻言,捂住脸的手慢慢放下来,露出满是泪痕的脸颊。她看着站在青柳旁边的男人。 有些回不过神。看看青柳,又看看那男人。 “你是官府派来的令史?”她闻到。 那令史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他可不是官府的令史,他是楚王宫里的令史。此地官府的令史的长官都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他张了张嘴,旁边的青柳已经截过他的话开腔,道:“是呀二婶。快些让他进去最后再看一次爹娘罢。” 青柳二婶赶紧点头,对着那令史恭敬地道:“妾不识人,还望大人不要责怪。您请进来罢。”说着让开了路,带着那令史向着院子里走去。 那令史转头奇怪地看了一眼青柳。 青柳凑到他耳边道:“待会儿查出来的结果,你只告诉我便可。” 令史闻言,皱了皱眉:“你们家长辈呢?” 青柳神色一黯:“待会儿要你看的,就是我长辈。” 院子里听说青柳回来了,还带着官府的人,没一个心里头不松一口气的。好歹没有去闹事。 然后家中暂代主事的青柳大叔将人给迎进了灵堂。 灵堂中摆放着两副四四方方的棺材。 令史转头看向青柳。青柳带着他,走到右边的棺材旁,然后伸出手退开了棺材。露出里面青紫交加的青柳娘尸身。 青柳见此,一瞬间有些憋不住泪。强忍着泪水别开了眼神,抬头看着令史道:“劳烦大人帮我查探这个人。” 令史走到旁边,看向棺材里的女人。 “都出去。”他道:“小子你在外面守着。” 令史验尸时,除了上级官员要求,是不允许屋子里出现除了同行外的人存在的。 青柳毫不犹豫地点头,带着屋子里瞅着的自家大叔二叔等亲人走了出去。然后关上了堂屋门。堂屋里除了顿时黑了下来。令史拿过摆放在灵堂前的简烛,走进那棺材旁,俯身,伸出手撩开了女尸脖子上的衣襟…… 青柳带着众人走了出去,反身关上了堂屋门。 跟着走出来的青柳大叔和大婶有些担忧的看着紧闭的堂屋门。 “青子,这真是官府的令史么?”青柳大叔犹豫着开口问道,他实在有些不信,青柳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请来了官府的令史。 第344章 意外 青柳转头看着自家大叔,道:“他就是过来看看,看完就回去。 我也只是为了安心一些。我想他应该也不会说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儿。且官府并没有说什么。所以叔婶们不要担心了。” 青柳大叔二叔听到官府并没有惹到,也就没有那么担心了。 天色越来越暗,一群人坐在灵堂外,安静地等着里面的人。晚间的丧席已经摆了出来,众人准备用食了。 青柳让大叔二叔先去,自己依旧守在堂屋外头,静静地等着里面的人。 良久,堂屋的门终于“咯吱……”被打开。 里面走出来的令史,用随手拿起的巾帕擦着手。他目光看向青柳。 青柳从门槛上站起身子,在青柳大叔过来接待前已经开了口:“既然大人很忙,我这就送你归去。”说完对着旁边走近的大叔道:“叔,你们就在家帮忙招呼招呼吧。我送完大人就回来。” 说完也不待青柳大叔开口,便拉着令史向着院子外走去。 夜色渐浓。幸而夏日的天儿暗的慢。到此时已过戌时,天边任然还带着暗沉的点点晚霞。与已经深蓝及暗的苍穹。 青柳拉着令史,急急地走出了巷子,然后转了个弯儿。走到了巷子外头,站在柳树下,确定自家门前已经看不到了。这才向着令史开口问道:“查的如何?有没有用过刑?” 青柳莫名紧张起来,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捏成了拳头。 令史看着他,道:“没有用刑的痕迹。不过死前被暴打过。是被活活勒死的。”说着,令史偏着头看着旁边的柳树。 柳枝蔓蔓,随晚风轻摇。 “我想还是应该要跟你说一下。”令史说着,回过头看向青柳,道:“她私处撕裂,有血迹。” 青柳看着令史,眨了眨眼。 令史看着他的模样,想到他这样的年纪。自然什么都不懂,于是又道:“死者死前在牢里被奸—污,且不止一人。” 青柳整个人僵住,眼睛瞪得许大。不可思议的看着令史。 令史不为所动,只偏着头想了想:“我查看了私处伤口。受伤程度深浅不止。且她亵裤上有已经干了许久的精物。跟那牢里明显不是同时的。所以我猜测,死者在入牢前,应该还被人奸—污过。” 青柳感觉有一座山从头顶上砸了下来,承受不住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令史。 那令史的话却还没有停下。他接触过太多惨绝人寰的凶案,也查探过许多残忍的不堪入目的尸身。更是见过无数因为死者而伤心欲绝肝肠寸断的亲人。所以此时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青柳,除了同情,也没有过多的情感。 令史继续道:“虽你只让我看了那女尸。不过我还去查看了旁边另一具尸体。” “那名的确男尸是溺水而亡。但是面色不对。”说着,令史顿了顿。看着面前的少年。 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用刀划开了那男尸的肚子? 算了吧。反正也穿上了寿衣。到时候直接会入殓。 一念之后,令史又道:“男尸死亡直接原因是溺水,但死前有被重物击打的伤痕。五脏承受重物伤害俱裂,头部有钝物击打痕迹。率谷穴处有血洞。初步判断为钝物至晕后推入水中溺毙。” 夜色袭来,深蓝的苍穹已经被染黑。 青柳木然地看着令史远去的背影。跌坐在地上良久,这才扶着柳树的枝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转头,看着满是守卫的庭院一眼。那里面的大人已经离去。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不知何时不满泪痕的脸颊。面无表情的离去。 宫中,楚令尹递了牌子,见到了楚昭王。 天色尚明朗。楚王心情还算不错。笑盈盈地看着下面行礼的楚令尹,道:“哥哥申初才走。怎么这会儿又来了?” “大王,秉将军那边出事儿了。”楚令尹道。 在楚王看来,让自己的令尹哥哥说出事,那定然不会是小事儿了。他赶紧坐直了身子,看着楚令尹:“何事?” 子西道:“大王可还记得禀大将军身边的一个小随从?” 楚昭王想了想,而后摇头:“不记得了。如何?” “那随从今日发现在家中被人杀害。”子西说道。 楚昭王先是皱了皱眉:“楚都之中还有人如此枉顾律法?竟敢入宅杀人。”他说着,声音微微提高。 也只是不满,却没有惊慌。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事儿啊。不过一个随从罢了。让官府去查实缉拿凶手便可。”楚昭王道。 “区区一个随从自然算不得什么事儿。”楚令尹说道,面色严肃起来:“只是那凶手就是事儿了呀我的大王。” 子西说着,撩着袍子起身,走向上面坐着的楚王。将怀里包裹好的金钗递给楚王:“这是死者身边发现的,大王可知这是谁的。” 楚王心中顿觉异样,接过子西递来的金钗,细细的看了起来。 一眼之后,他一惊:“这钗,是宫中的物什!” 宫中造物跟宫外自然不同,且有特殊的标记。 子西叹了口气,恨恨地道:“这是那齐质子的!” 楚王一愣,瞪着手里的金钗。 “他好大的胆子!”楚王有些气闷,捏着金钗,转头看向子西:“他为何要那么做?” 子西摇摇头:“还不知啊。” 楚王回过头,看向手里的金钗。默然不语。眼神沉沉。 “不行,这事儿要压下去。”片刻之后,楚王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大殿,面色沉郁:“吕阳生跟齐国国内的大将军田乞有了盟约。大夫鲍牧也参与其中。那吕阳生不是个省油的。若是他能夺得齐王之位。对楚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所以现在,不能动他。 子西道:“我便是此意。所以把这件事儿压了下去。才来跟你商议。” 楚王点点头:“令尹做得很好。”他说着,将手里的金钗递给了子西:“找个机会还给他吧。帮他压了下去,也要让他承我们的情。” “诺。”子西应声,抬手接过楚昭王递来的金钗,包好放进了怀中。 第345章 归来 子西出去,走向宫门处不远,就看到了一直侯在宫廷处的熊章。熊朝看到子西,向前一步。俯身做礼:“令尹大人。” 子西回礼:“大王子有何事?” 熊章站直了身子,看着子西偏了偏头:“大人是去南城了吗?” 子西看着熊章,敛了敛神色。竟这么快就能收到消息? 他点了点头,道:“是去了。王子有何事要问么?” 熊章道:“大人可是为了秉大将军?” 子西道:“是的。” “大人可能告诉我具体是何事吗?”熊章看着子西,神色肃穆。 子西看着他的面色,片刻之后,才思衬着开了口。 “秉将军身下的随从半儿被人杀害了。” 熊章脸色一变,而后很快又敛起了神色。看着子西,道:“何人所为?” 子西冲着旁边的人摆了摆手。他身后的随从退下。熊章亦是让圉公阳等人退了下去。 看着周围的花丛荡漾开,旁边再无他人。子西这才抬起手揉了揉眉心,缓缓道:“大约是齐质子。” 大约,也就是还没有审问。 熊章眼中暗沉波涛用过,厉色尽显。 子西放下揉着眉心的手看向熊章时,熊章已经恢复了神色。子西是看着熊章长大的,他没有说话,但子西却感觉到了他的情绪。 子西皱了皱眉头,小声道:“章儿,此事非同小可,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熊章想也不想便顺从地点头:“自然不会轻举妄动。”说着,他放在身侧的手捏起拳头。 在别人眼里,半儿只是秉文随从般的人物。半儿在秉文心中的重量。只有他这个曾经跟秉文朝暮相对的人了解。 熊章放开捏着的拳头。 他会在秉文回来前,帮她解决掉麻烦。 子西耳朵里听着熊章的应声,整个人却绷了起来。上前一步看着熊章,道:“章儿,我再说一次,你可不能妄动。” “然。”熊章答得利落极了。答完冲着子西一礼,转身就要离开。 子西却将眉头一皱,伸手拉住了熊章的衣袂。急急地开口想要拦住熊章:“齐国内政混乱,吕荼虽立储,但吕阳生却在国内搭上了大将军田乞和齐大夫鲍牧。此二人在齐国国内势力巨大,若是他们相助,吕阳生夺位可不是说说的。” 熊章抬出去的脚步停下,看着远处潋滟的荷塘。听着身后令尹的声音。 “楚国照拂吕阳生多年,且还在他与田乞之间打过桥。一旦吕阳生夺位,必定心向楚国。如今天下唯四国势大。齐、秦、楚、晋中,秦国西南而居,对中原影响并不大。剩下三国,晋国国内韩、赵、魏三家蠢蠢欲动,晋公族只见凋敝,风雨飘零。吕阳生的能力可比不上吕荼,若他能即位,齐国只能走下坡路。” 子西一口气说了太多,有些喘。他停下声音连着呼吸了几口气,见熊章已经在认真听自己说话,稳下来声音缓了些许:“你父王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给你铺路啊。齐、秦、楚、晋四大国中,一个远居西南,中原两国衰落。如今时机,便只剩楚国国力稳健,厚积薄发。 你父王年纪已经大了。只能帮你稳住天下局势。 眼前便有机会让让楚国成为天下第一大国,俯视群雄,称霸中原。” 子西声情并茂地道:“章儿,这是楚王族列祖列宗做梦都想做的事啊! 可是,从未有人做到。 如今你,熊章终于有机会做了,难道还要自己亲手毁掉吗?” 哪个王族的储君和首领,没有一个称霸天下的梦? 何况是他这样从小就接受储君思想教导的人。 安邦定天下,雄心揽四方。 熊章看着晚霞的彩光洒在远处的荷塘,荷塘泛起各色的碎星子。他闭着眼睛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中的戾气已然消失。只剩一潭死水的平静。 熊章转过身子,从子西手中抽出衣袂,恭敬地行礼,道:“是章鲁钝了。” 子西看着熊章的模样,松了一口气,感叹道:“年少难免轻狂之时,无碍。只要你明白,吕阳生我们现在不仅不能动,必要时候还得帮他一帮。 以后若有一日,楚国要借用齐国之力。也要让他们心甘情愿才是。你踩着人家往上的时候,他可在受力往下。 不过吕阳生蠢笨,大概是感觉不到齐国是往上还是往下的。他只关心储君,和齐公大位。” 熊章咬着牙关,几息之后才应声:“章明白了。” 子西看着熊章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明白就好,那我便先归去了。再有疑惑不解,可来询问你父王或我。” “诺。”熊章低身应道。 子西深深的看了眼熊章,再次满意的点点头。章儿从小是他亲自教导的,长成这般明理断是非,能力卓越又胸怀大志的人,他很欣慰。 楚国称霸,指日可待。 子西怜爱地摸了摸熊章低着的头颅,面上带起笑。 须臾之后,转身离去。 ………… 施夷光一去顿国,花了快半年的世间。归来的时候,已经是冬日了。 她驾着马车,经过那巷子,目光触及巷子里青柳家门前。紧闭的房门,屋前下着厚厚的雪。没有人扫,也没有人迹。荒凉而孤寂。 马车“蹬蹬蹬”走过。 施夷光叹了口气,驾着马车拐到自己家门前。目光触及自家的院落,那口还没叹完的气顿了下来。 她的院子,看起来比青柳家更孤寂呢。 她跳下了车辕,抖了抖肩上的学渣自。上前推了推紧闭着的篱笆门,上面不知堆了多久的积雪簌簌落下。她看着落了一地的积雪,皱了皱眉。转头看着自己紧闭的屋门,高声喊道:“半儿!” 院子里寂静无声。 在施夷光看来应该突然被推开然后冲出人来的屋门也紧紧闭着。 她心中顿觉异样,叫也不叫了。 往后退开一步,对着篱笆门抬脚就是猛地一踹。 篱笆门被踹开,连着的篱笆上的雪哗啦啦落下。 施夷光拉着马车走进院子,没有卸车拴马就直奔屋子而去。 第346章 谎言 房门一推开,有灰尘扑来。 施夷光后退一步抬起袖子扇了扇,而后踏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许多还是她走时的模样。目光落在床上。上面的棉被被整整齐齐的折成一条,放在床里面。 施夷光面色沉了下来。 半儿起床从来不叠被子。而她因为前一世有过军人般的训练,叠被子是跌成四四方方的豆腐状。 施夷光脚步缓缓的上前。 床上的床单被套已经不是她走时的那一床,而是被人换过。换的却不是半儿的被套,而是她柜子里的另一套。 施夷光心中疑虑越来越大。 她大声的叫了句半儿,回应她的只有屋外呼呼吹过的风。 施夷光心中的不安蔓延。她转身跑出屋子,又跑向了隔壁半儿的屋子。 她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唤半儿。依旧无人应答。 她又唤阿黑。 屋中依旧安静极了。 施夷光面色完全沉了下来。她转身,再次走进自己的屋内。站定在自己的床前。 目光一点一点的扫过大床。触及窗边一团暗色的污渍。施夷光目光一顿。而后缓缓蹲了下来。看向那暗色的污渍,手指从上面摩过。 纵然因为时间太久已经完全被木头吸了进去的血,施夷光还是一眼看了出来。 她心中的不安倏忽变大,像是一个迅速膨胀的气球。下一刻似乎就会爆炸。 发生了什么事? 她站直身子,面目无神的扫过屋子里头。然后俯身将床边,地板以及屋子里各物细细的查看起来。 走到床边,撑开了窗户。 铺面而来的寒风吹向施夷光。她却感觉不到这寒意了。因为心中寒意更胜。 施夷光看到站在篱笆外的一个少年。定定的站在那里像是生根的柳树。面色木然地看着她。 施夷光收回手,走向门口,冷眼看着他。 “你可知这里的人去了何处?”她问道。 青柳站在篱笆旁边,点点头。 施夷光一挑眉,不自觉的向前走了一步,道:“去了哪里?” 青柳道:“死了。” 施夷光心里“咯噔”一声,看着少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听到自己带着颤抖的声音:“你说什么?” 青柳朝着院子里抬了抬下巴:“坟在那里。” 施夷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子里,那木槿树的后面有一块儿小小的,吐出来的土包。上面覆盖着白白的雪,被旁边的树木和水缸挡住,以至于将才她进门时没有看到。 施夷光感觉心中像是有火烧了起来。带着紧张。她向着那土包踏了一步。 耳边想起青柳的声音:“他死在了家里,被令尹大人安葬在了那里。” 施夷光没有说话。走向了那土包。然后立在旁边,看着那土包。还有个更小些的土包,静静的堆在旁边。 雪下在施夷光的肩头,落在她的发丝上。点点洁白。 良久,青柳听到了那人如常般淡漠的声音,道:“什么人做的?” 青柳知道这是再问他。 他摇了摇头。又想到院子里的人背对着他看不到。于是道:“我不知道。 不过令尹大人知道。” 施夷光转头看向站在篱笆旁的青柳,眼睛里带着血丝。声音却已依旧平静淡漠:“你所知道的,是怎么一回事?” 青柳看着施夷光,不答反问:“你可以帮我主持公道吗?” 施夷光看着他,默然不语。 她回过头,走向马上,抽出腰间的剑一把砍断了套马的绳索。拉着马缰翻身上马,扬鞭策马,黑马跃起,飞跨过低矮的篱笆。 青柳赶紧上前,道:“我告诉你便是!” 施夷光勒住马缰,转头居高临下的看着青柳。 青柳垂下头,语气木木地道:“那日我来找他帮忙,一直找不到人。只看到床上很乱,然后发现了床底下的他。那时他已经死了,我不知道如何做。想到你之前给我的青玉,就跑去了令尹府。后来令尹大人便来了。再后来,你一直没有回来。令尹大人便做主将人安葬在院子里。” 听完青柳的话,施夷光道:“多谢。”说完,扬起马缰使劲儿一甩,便向着北边策马狂奔而去。 到了令尹府,施夷光没有下马。她直接递了自己的牌子进取。 不大会儿,令尹府的大主事风村便亲自出门迎接她。“将军一路风霜,快快请进。大人已经等候许久。” 施夷光没有多说,下了马,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了旁边躬身的守卫,跟着风村便走进了令尹府。 子西在书房中抄经,听到声音,抬头看着走进来的风村。 “秉大将军的到了。”风村对着子西说道。 子西点了点头。风村出去将施夷光迎了进来。 “末将秉文,参见令尹大人。”施夷光站着,双手抱拳,冲着子西行礼。 子西跽坐着,冲着施夷光回礼,而后指了指旁边的蒲团:“将军请入座。” 施夷光顺势坐下,而后看向令尹大人,开门见山地道:“末将今日前来,是为了鄙弟。鄙弟遇杀,我全然不知其中细枝末节,前来询问道大人,这到底是如何回事?”施夷光说到后面,没再用敬语。 子西却不在意这个,他只是听到了施夷光话中的鄙弟,心中一凛。 他们都以为只是个随从,却不曾想,原是在他羽翼庇护下的弟弟。 幸好人已经下葬那么久了。也幸好他让人重新整理了他的屋子。 心中辗转一圈,很快敛住心神。看着施夷光先是长叹了一声,而后满眼惋惜地道:“说起来,也是我的失责。在郢都城内出现如此之事,真是对不住将军。” 施夷光没说话,只看着子西,等他继续说。 子西说着,停了停,又道:“那日我听到你邻人小儿的消息,去查探。人已经死了两夜。令史也看不出什么。后来派了官府去查,才查到原是一伙偷入郢都的胡人。被官府追至走投无路之下,慌不择路到了将军宅子里躲避。在屋中发现了半儿,为了不泄露消息,便将人给谁杀害了。” 第357章 实话 施夷光微微垂着头,敛着眉眼,听得很认真。待子西说完,便抬头看向他,道:“那些胡人呢?” 子西道:“那些胡人偷入楚国,还到了王都。这本就是窃国的死罪。还敢夜入将军宅邸杀人。王大怒,当即便下令即刻处死。故此些人在事发不久便被勒死在了牢中。” 施夷光偏着头,目光淡淡地看着子西的脸。很安静又很认真的听着他的话。 子西看到她认真的模样,松了一口气。 “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的。”子西道。 施夷光没说话。子西转头看向她。施夷光回望着子西。 子西看着那双审视的眸子,不自然的回过了头,掩住嘴咳了咳。 施夷光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桌案上的茶盏,伸出手摩挲起茶盏的边缘。 “迋语,就不用了。”她悠悠说道:“大人还是将真相告知我罢。” 子西转头,惊讶地看着她,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将军这是何意?” 施夷光停下摩挲着茶盏的手,端起了茶盏,喝了一口,放下茶盏,偏过头看着子西,眼神冰冷。道:“胡人只是走投无路私入民宅。大人忘了我家还养了条狗吧?那那些胡人该有多傻才会选择我宅子。嗯,我的屋子里,没有任何打斗,甚至挣扎的痕迹。 只有两种情况会这样,一是大人口中的胡人功夫高的连狗都闻不到气味,出手就毙命了半儿的命。二是,凶手提前迷晕或者迷软了屋中的人和狗。” 说着,施夷光停下,别过看着子西的目光:“大人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傻子。” 子西放在髀间的手攥起来。看着施夷光的神色依旧平静。 事发之后他立即到了现场都没有查出来的东西。没有想到事隔将近半年后,面前的人靠着屋中被他几乎除净的蛛丝马迹一眼就摸清了线索。说不震惊是假的。 旁边的风村上前一步,想要开口说什么。他一直跟着令尹,包括当时感到案发现场查探,也寸步不离。他说的话的确有可信度的。 可风村刚上前一步,对着施夷光张开了嘴,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施夷光抬起的手掌止住了话头。 施夷光冷眼一扫风村。转头看向子西,道:“我只想听你讲。” 子西颔首,须臾之后抬头冲着风村摆了摆手。风村退后垂首。 子西看着施夷光,面上是惆怅,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道:“不想告诉你,是怕你两难罢了。既然你一定要知道真相,我讲便是。 半儿的死,我怀疑是齐国大王子吕阳生造成的。具体如何做,还没有查出来,也没有去询问他。秉大将军知道齐国国内的政况,更是了解我国的现状。吕阳生那边,纵然怀疑是他,一时之间也无法动手的。” 吕阳生啊。 施夷光摊开面前的手掌。第三条命的手掌还没有被磨损过,现在看来细嫩而光滑。不过她不在乎,反正杀了那么多人了。多沾一条命也无所谓。 “既然令尹大人和大王不管,那我就只有自己解决了。”施夷光转头对着子西笑了笑,站起身子。 子西见此,出手制止,道:“不可!” 站着的施夷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处置了吕阳生,对楚国只有坏处。你不能轻举妄动。”子西道。 “我记得,大人曾经说过。会答应我一个条件。”施夷光依旧站着。当年山林中遇到大虎,子西逃脱之后许了她一个愿。 “是,我的确说过。”子西回的毫不含糊:“可我记得当时我还说过,是在不损害楚国利益前提下。” 施夷光回过头,看着外头纷飞的大雪,抬手抹了抹将脑门一抹,喃喃道:“所以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干啊。靠天靠地靠祖宗,是不可能的事儿。” 子西愣神没听清施夷光说的话,她已经抬脚向着外头走去了。 “将军?”子西看着大步迈出去的背影,撑着坐直了身子,满脸担忧:“不要冲动啊。” “既然是将军,那肯定要英勇异常又嫉恶如仇。”施夷光看着子西:“哪里有别人都敢到我头上拉屎了,我还伸出脖子张开嘴接屎的道理?” 子西看着施夷光,一时间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道理。更不明白话中的意思。只看着施夷光古里古怪的说完话,转身就要往门口外走去。 他虽然听不懂,但也明白这人是要找事儿了! “来人!”子西从位置上站直身子,大声呼道。 话音落下,本来只有三人的屋中,突然跳出了是个大汉,个个身手高强敏捷。 施夷光一点儿也没有惊讶,只转头看向子西,道:“大人这是要我杀了这十个人么?” 子西脸色黑了黑,很快又敛好神色,看着施夷光,道:“秉将军多虑了。只是齐质子之事,实在妄动不得。所以请原谅申的失礼。”说着,子西对着施夷光举起双手,做了个揖。态度诚恳极了。 施夷光看着他,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你以为你能拦得下我?”施夷光道。 “拦不拦得下,自然要试试才知晓。”子西直起身子,对施夷光道:“我们以一个时辰为基,若是在一个时辰之内他们十个能拦下将军,还望将军答应我不妄动。” 他对自己的手下非常有自信。别说一个时辰,就是十个时辰,面前十个人也是拦的下来的。 “那要是拦不下我呢?”施夷光转头扫了扫旁边围着她的十个人。 “若是一个时辰之内没有拦下将军,我便不干扰将军行事。”令尹子西恳切地说道。不过这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事。 这十个人,是王族死士。 “怎么才算没拦下?”施夷光问道。 屋子许大,施夷光站着的位置,离着门口大约还有十丈的距离。 子西指向屋子的门槛处:“就以那里为界。若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没有出那门槛,便算拦住了。可” ‘好’字还没有说完,大堂之中的施夷光突然飞起。子西没来得及看清,堂屋中人影就瞬间消失。旁边的十人大骇,皆是乍起去拦飞上房梁人影。 第348章 挖坟 施夷光一个转身,对着冲在最前面靠近自己的两人心口一踹,两人还没靠近身子就后倒。顺便压着身后离的极近的两人往后倒去。 施夷光瞅准空档,在梁上借力一等,直直的飞冲向堂门处。 旁边有两人见此飞来阻拦,施夷光不避不让,手腕一转抽剑两刀。莫邪剑寒光乍现,刀起手落,不费吹灰之力便各劈下两只胳膊。 几步蹬地跃起,稳稳落在门槛外。前后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施夷光站在门槛处,手里的长剑滴着鲜红的血。堂屋中两个人倒地死死的捂住胳膊呻—吟。各人一条胳膊落在堂屋正中央,血腥异常。 施夷光扫了一眼地上的胳膊,将莫邪剑插回剑鞘。抬眼看着子西,语气平平地道:“我以为他们能躲开的。” 子西嘴角一抽,看着施夷光。这还怪他们了? 看着眼前的少年。子西感觉有些难以呼吸。 他做梦都没想到面前的人这么难缠。软硬不吃,偏偏身手高强至此。早知如此,他是死也不会将真相告诉这小子的! 徒增麻烦。 施夷光见子西没说话,只黑着脸不知想着什么。又道:“不知大人将才说的话可还算?” 子西吸了一口气,冲着施夷光一点头,比出一只手做请,生硬地道:“君子一诺重千金,将军请便。” “那就多谢大人了。”施夷光说道,转身向着外头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去。 子西还站在正位的桌案后,看着施夷光大步走远的身影,面上高深莫测。 风村招呼着人收拾着大堂。而后走到子西身边,顺着他看了看那已经快要走出正庭的施夷光,神色忧忧:“大人,秉将军的身手如此高,若他想要去杀齐王子,十拿九稳。这么重要的事,难道您真的就不管了?” “你也说了,他能力这般高。我即使想管难道就能管得了么。再者,我既许诺,就不能反悔。”子西说着,抬着手指按了按有些疼的太阳穴,而后道:“伺候笔墨,我要写信。” 他不管,总要有人管。 “诺。”风村应声。 子西很快写好了一封信。折好布帛,交给身后的风村,道:“此信你亲自送给章王子,立刻就去,不得有误。” “诺。”风村应声,接过子西递来的布帛,踹到了袖子里头。 子西看着风村急急走出去的背影,感觉太阳穴的疼痛消散了些。 希望他能看在和章儿师生一场的情谊上,亦是为了章儿,能收手。 ………… 施夷光一踏子西所在的门庭,就看到旁边正理着云鬓的芈丘。 她看着突然走出来的施夷光似乎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理着耳鬓的手,双手曲着,道:“叔丘见过” 芈丘声音戛然而止,抬头看着已经大步走远的施夷光,面上尽是失神。 施夷光回到南城,青柳正坐在她院子外的柳树下,撑着头怔怔的发呆。 听到马蹄声,转头看到策马而来的施夷光,站了起来。 施夷光没理会他,策马就跨进了院子。青柳在后面,想了想,也跟着翻进了院子里。 施夷光拴好马,走进了自己的屋子。然后一点一点的细细看了起来。 这一次查看,比之前的认真许多。严肃而仔细。 低矮的门槛,蒙着一层薄灰的木地板,被人重新堆过的书籍,还有沾着暗色血迹的床栏,换过的新被褥,搁在旁边的木屐…… 不过小半日,施夷光已经将屋中的每个角落查完。谋杀,一场策划过的谋杀,一场在床上完成的谋杀。受害者至始至终没有下过床,甚至,在床上都没有挣扎的痕迹。 睡梦中被人杀死的? 施夷光看着床栏上的血。除了直接断头截腰,利器所伤就算是一击杀中必死的部位。死者在完全脑死亡之前还会有一段清醒期。 床上不可能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所以,她之前在令尹面前随口说的猜想,是真的?半儿提前被人下了药? 施夷光转身走到门边,看着院子里被白雪覆盖的小坟包。眼神深思。攥着的手背上青筋暴露。 时间实在太久了。只有半儿的身体能告诉她真相。 施夷光看着那坟包,片刻,抬起眼。王者空中飘飘洒洒的飞雪。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白雾氤氲袅袅,她眼角一地晶莹的水珠滑向耳鬓。 空中的雪花纷飞。她脑海中回想起走前半儿跪在他面前等待束发时那双兴奋的双眼。又想起初见时他的嚣张跋扈。 明明那么好的一个少年,怎么就没了呢? 吕阳生。 施夷光再次紧紧地攥起了手。而后拿起旁边的石锄,走向了坟包。 站在院子外的青柳看着施夷光挥着薅锄对着院子里的坟包挖下,翻开了洁白的新雪,露出里面黑黄的土壤。 “你要挖坟吗?”他大声问道。 施夷光没有做声,继续朝着坟包挥舞着薅锄。 “你要看他的尸体么?”青柳又问。 施夷光依旧没有说话,只挥舞着薅锄。 青柳见施夷光一直不说话,不由得有些急。大声喊道:“我见过他的尸体。” 施夷光挥着薅锄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身看向站在院子外头的青柳。 她怎么忘了,熊申之前说过,第一个发现半儿尸体的,是邻人。是青柳么? 青柳见施夷光终于注意到他了,心里一松,道:“你帮我个忙,我告诉你他的事。” “什么事。”施夷光问道。 青柳想了想,道:“关于他的死因。” 施夷光回过身子,正对着青柳,面上沉沉:“你知道他的死因?” 青柳抿着嘴看着施夷光,神色坚定,又阴晦:“你帮我个忙,我告诉你他的死因。” 施夷光看着青柳的眼神,皱了皱眉。 “令史向大人汇报尸体死因时,我就在旁边。”青柳又补充道。 大雪纷飞,落在施夷光的头上,肩上。覆盖起一层层的白色。她只站在坟包之中,岿然不动。 “你要我帮什么忙?”她看着青柳,问道。 “帮我主持公道。”青柳咬着牙齿将‘公道’二字咬的极重:“我希望动过我父亲和母亲的人都被判死。” 第349章 公道 施夷光看着青柳,那双眼睛里的阴晦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和天真。 两人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隔着覆满积雪的朱瑾树,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施夷光静静地看着他,隔了会儿,才笑了一声。而后回头看向自己脚边的坟包:“公道?” 公道要是那么容易,她就不会在这里挖半儿的坟了。 “庆家世代为官。虽然官位都不大,但族中为官者交横错落,关系盘根错节。不是一个公道就能动得了的。”施夷光回头,看着青柳,道:“再者,就算你得了公道,也判不死那些人。最多不过做几年牢狱。到时候依着庆家的关系,早早的出了来,要报复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易如反掌。” 青柳听着施夷光的话,脸色越听越沉,心里也越来越绝望。 “怎么没有公道?”他的声音颤抖着,伸出手指向半儿的坟包:“他呢?你不是大将军么,那么厉害的大将军,肯定能惩治杀他的人。你不是就得到了公道么?为什么我不可以……因为我不是大将军么……”青柳说着,脸色渐白。看着施夷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上前一步紧紧抓住篱笆,颤颤地道:“所以你帮我……帮我得了公道,杀了他们。” 施夷光看着青柳有些近似癫狂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苦涩:“谁告诉你我得了公道?”大将军权位的确高,但又不够高。 青柳痴呆的看着施夷光。难道作为楚国的将军还得不了公道吗?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缓缓坠落进万丈深渊。 “没有公道。”施夷光道:“所有的仇恨,只有自己解决。”施夷光说着,杵着铁锹直直地站着,抬起头看向漫天飞雪的天。 “嗯,今晚我就去解决。”她道。 青柳看着施夷光,那样云淡风轻,又无所畏惧的模样。似乎万丈深渊里又重燃了点点星光。黑暗中的希冀。 “你会杀了他么?你知道凶手是谁?”青柳看着施夷光,问得小心翼翼。 施夷光看着他:“嗯,我会杀了他。”说着,施夷光顿了顿:“你告诉我当日令史说的话,就当做你给我酬金。 杀人的酬金。” 青柳眼神一亮:“你会帮我杀了庆家人?” “只有杀害你母亲和父亲的凶手,不是所有庆家人。”施夷光纠正道。 青柳看着施夷光,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你要去杀他们?”施夷光面带疑惑。 青柳摇了摇头:“我要去看着你杀。” 施夷光想了想,才道:“明晚动手。 你可以告诉我令史的话了么?” 青柳撑着篱笆翻进了院子里,走近施夷光,看着旁边的坟包,蹲了下去。 “那日我发现他时,按照令史说的遇害时间,应该是他遇害的第二天晚上。”青柳蹲在坟包旁,看着坟包,慢慢陷入了回忆。 “那天半夜,我因为母亲的事,想来找他帮忙。结果没找到人,然后发现了床底下的他。”说着,青柳似乎想起了那夜的一幕。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的继续道:“我去找了令尹大人来,他带着令史,然后查看了一番,就将这院子给围住了。直到他被葬在这里。” “令史,当时并没有说太多。令史说,他是被捂死的。不止一个人,好似又好几个。边捂边用匕首捅的。 那群人,是半夜进来的。嗯……没有翻找过屋子。”青柳说着,停了下来,努力地回忆着:“不是抢劫,不是盗窃。” “还有!”青柳说着突然站起了身子,转头看着施夷光道:“其中有一位令史说,他生前被奸—淫过。” 施夷光瞳孔一扩,看着青柳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沉闷:“你说什么?” 她身子瞬间绷起,乍起的杀气腾腾而来,吓得青柳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吞了吞口水,才接道:“令史说,他身前被奸—淫过。” 施夷光捏起手掌,木然地转头看向自己还开着的房门。 吕阳生,半夜入院。且入的是她的屋子。先是下药迷晕屋内人,然后再动手。施夷光想起夏日宴会时,吕阳生抚上她后背的那只手掌。 心中渐起惊诧。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 吕阳生跟半儿见都没见过几次,怎么可能花尽心思又筹划许久去杀害他? 施夷光倒吸了一口冷气,冬日的天儿温度极低,吸入的一口冷气让施夷光心中乍凉。一时间从头冷到脚。 所以,吕阳生本来是准备对付她的吧?只是刚好半儿歇在了她的屋里。 可若是吕阳生将半儿当做了她,他怎么会有胆子杀了半儿? 莫不成半儿生前说了什么? 施夷光站在半儿的坟包旁边,身子僵直。一动不动。 半儿说了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只知道,半儿死了。 ……… ……… 是夜,施夷光穿好夜行衣,将莫邪剑放在腰间,取出安阳当年给她却很少用的匕首,插在了羊皮的短靴之中。 深夜的楚王宫寂静无声,冬夜风雪依旧。满目萧然。 施夷光飞跃着翻过宫墙,顺着她烂熟于心的楚宫道路,向着西北边吕阳生所住的楼宇庭院匆匆而去。 施夷光轻车熟路都跃进吕阳生所在的宫廷。夜深暮重,偌大的楚王宫里都熄了灯。只剩屋檐下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着,不停晃动的烛光照耀着屋檐下的一方雪地。 有奴仆侍婢在门廊下值夜。 施夷光站在吕阳生住的屋顶上,轻轻的揭开了一片黑瓦。 屋中正中央有一盏照夜灯亮着,影影绰绰的映着屋内的景色。 吕阳生在屋子的睡榻上歪躺着,旁边睡着一个年少的男子,盖着厚厚的被褥,光溜溜的胳膊敞在被褥外。吕阳生搂着他,轻声地打着呼。 施夷光眼神晦暗阴冷,从怀中拿出匕首。 匕首后头系着一丝线。施夷光将丝线另一端缠绕在食指上。而后执起匕首吗,对着屋子里头,睡榻之上,熟睡的吕阳生的喉咙。 第350章 失手 匕首尖刃对着吕阳生的喉咙,施夷光眯了眯眼睛,一个飞匕刺了过去。 匕首将脱手,施夷光身子一僵,一道剑光向她劈来。她向着旁边飞跃退开。手里刚刺出去的匕首因为她手里丝线的力量,又被扯了回来。 屈固一劈未中,便站在将才施夷光站着的地方,没有再出手。 看清面前人,施夷光眉头一皱:“拦我?” 屈固向着施夷光弯了弯腰,态度恭敬:“冒犯将军了。” “他让你来的?”施夷光问道。 屈固抬眼,看了眼施夷光,没有回答。 施夷光冷笑一声:“就凭你,拦得下我?” “拦不拦得下还是要试试的。”屈固道。 施夷光看着屈固坚定的模样,想到熊章,想到半儿。心中怒气。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拦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说罢,将匕首收起,直接拔出了莫邪剑。 风雪声依旧,呼呼作响吹得屈固有些睁不开眼。但听到那剑刃出鞘的声音,心中一凝。剑的好坏,他还是能听出来的。 屈固还没多想,突然一道杀气铺面袭来,不避不让。雄厚的内力压制让他动弹不得。 他知道秉文会功夫,却不曾想到他的功夫这般高! 施夷光使出了全身十分的本事,猛然刺向屈固。眼见那莫邪剑就要刺向屈固的心脏,危及关头,屈固终于在全身被压制的时候挪开了一点。亦是避开了最重要的心脏位置,那柄剑刺向他的腋下。 他没有收到推力,那剑就穿过了他的身子。像是穿过一块豆腐一般。 施夷光一招偏了,抬起另一只手击向屈固的胸膛。 屈固用着全身的力气抬起双手挡下,然后人便受力朝着屋顶外飞了出去。插在他胸膛上的剑因为他的飞离抽了出来。 剑口剧痛传来,血从他的身子里喷了出来。 屈固掉在屋顶之下,一声闷哼,全身像是散架般的疼痛。连扶着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很明显,施夷光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而是在他飞出去的时候,便跟随着他从屋顶上冲了下来,举起手里的剑,对着屈固的喉咙。 “将军……”他颤声唤道。 施夷光手里的剑顿了顿。然后很快,还不等屈固说出下面的话,继续朝着他的喉咙刺了过去。 她不想听。 莫邪剑刺下去,没有意料中穿破血肉的感觉,‘砰’的一声,又匕首飞来,打歪了莫邪剑。 莫邪剑刺到屈固脖子旁边的土地里。 施夷光看向旁边因为拦截莫邪剑而被削成两截的匕首。转头,看着熊章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施夷光看着他,面无表情。 “秉文。”他轻声唤道。虽然知道了她的名字,但熊章还是唤她秉文。 施夷光抬眼,看向熊章。 “你也要拦我么?”她道。 熊章走到施夷光旁边,捡起两截断匕,看了眼旁边快晕死过去的屈固,道:“其实一直都是我在拦你。你知道的。” 施夷光看着他:“然后呢?” 熊章看着施夷光的脸。旁边摇曳的灯笼烛光晕开,照在她的脸上。还是他魂牵梦绕的模样。 “你信我么?”他问道。 施夷光耸了耸肩:“不信。” 熊章哑然,张开的嘴顿住。看着施夷光,良久,才道:“相信我,我会帮你解决。” 施夷光看着熊章,没接话。 “现在他不能死,现在他死了,你是楚宫上下唯一怀疑的对象。”熊章定定的看着施夷光,他有多少日子没见过她了?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还会得罪齐国的人,那样与你而言太危险了。交给我,我会帮你解决他。” 熊章看着施夷光,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温柔。 “什么时候?”施夷光看着熊章,问道。 熊章闻言,默然片刻,朗朗如玉的脸上浮起思索之色,而后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能等。” 施夷光拔出插在地上的莫邪剑,冷言道:“可我现在就想要他死。”一刻也不想等。 熊章皱起眉头,看着施夷光。好似认真的思考着这事儿能不能做。熊章慢慢攥起手掌,张了张嘴,‘好’字还没有说出口,旁边便走出了圉公阳,急急地道:“王子啊,不可冲动!” 熊章张着的嘴顿住。 施夷光看着熊章,目光又看向旁边将走出来的圉公阳。勾起冷笑,转身飞跃上屋顶。 圉公阳见此,疾步走向自家主子,急道:“王子速速去拦下她!” 熊章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已经跃上屋顶的人影。 圉公阳更急了,在旁边不停的跺脚:“怎么能让她为所欲为?王子啊,齐质子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啊!” 熊章依旧抬着头,看着垫着脚走到屋顶旁蹲下的施夷光:“所以我没有帮她啊。” 圉公阳一顿,没有帮她? “糊涂啊!王子糊涂啊!”圉公阳又气又急,不停的拍着大腿。 施夷光站在屋顶上,将揭开吕阳生屋顶的瓦片,就听到旁边有了动静。 她动作停下,耳朵动了动。一群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脚步稳健,功夫不低。二十人。东南边向此处而来。施夷光面色黑了黑。转头看向屋顶下的熊章。 圉公阳正急的团团转,便看到屋顶上的人突然不动了。他眼睛一亮,这是悬崖勒马良心发现了? 熊章攥着的手握在一起。看着停下的施夷光,心里悸动。 刚想至此,就看到屋顶上的施夷光转头看了过来。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下一刻,圉公阳就看到了施夷光从屋顶上站起,飞快的跳向另一边的屋顶。一转就不见了人影。 圉公阳大喜:“王子,这秉将军还是念您的情谊啊!终究是为了您没有下手啊!” 熊章也松了一口气,脸上带着点点笑意。和不枉深情的坚定。 秉文待他如此,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杀了吕阳生呢? 刚想至此,熊章一顿,面色一变。而后侧头听了听。 “有人来了,带着屈固快走。”他对着圉公阳吩咐道,而后跃起身子飞到了屋顶,蹑手蹑脚走到施夷光将才蹲着的地方,揭开了一片瓦。 施夷光从楚宫中出来,脸色沉沉。 杀不了吕阳生,总能杀了他身边那些助纣为虐的狗东西。 施夷光顺着郢都城,,摸向齐国暗查人手的所在地。 第351章 杀人的夜 青柳坐在施夷光院子的门口,撑着头,静静的看着一片漆黑的街道。 院子外面挂着两个白灯笼。 那是秉将军今日亲手做的。挂在这院子门口,大概是当作迟来的吊丧。 他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几乎都做成了一颗生根的柳树,尻子都木了。这才看到夜色之中走出来的秉将军。 他执着长剑从黑夜之中走出来,脚步坚定,面色无波。 黑色的夜行衣让他看起来跟走时没两样。但走近时,青柳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让他知道,终究跟走时不一样了。 “你杀了他?”青柳跟在施夷光后面,进了院子。 施夷光摇了摇头。 青柳惊讶:“那你身上的血腥味是谁的?” “是他手下的。”施夷光语气平平。 青柳恍然:“你杀了所有当时参加人,除了他么?” “不是。”施夷光一边推开屋门走进,一边道:“我杀了他所有我能杀的手下。”不管有没有参与半儿的事。 青柳闻言,面上有些诧异,却只是疑惑。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错。只不解道:“那些人如果没有参加,就是无辜的。你杀他们,会不会太残忍?” 施夷光勾着嘴角,轻蔑地一笑:“我不知道谁参与了半儿的事。所以只能全杀了。”说着,她走向桌案,端着一杯早已凉了的冷茶,一饮而尽。 看着青柳,认真地道:“我从来不是个好人。” 青柳看着突然这么认真跟自己说话的施夷光有些莫名。顿了顿,点了点头,道:“我现在也不是好人了。” ……………… 第二个深夜,两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站在庆家的高墙旁边。 皆是抬头看向那足有两丈高的砖墙。 青柳脸上皱成了一团,看着那高墙,一脸无奈。 “或者,你在这里等我。等我杀了庆家大老爷就来给你报信?”施夷光转头看着一脸急躁的青柳,开口道。 她只答应替他杀一人。青柳选择了庆家大老爷,南城的里正。抓走他母亲的人。 青柳想也不想就摇头:“不行,我一定要跟你一起进去。我要亲眼看到庆大被杀死。” 施夷光翻了个白眼:“或者我把他头割下来,让你看一眼好不?” 青柳转头四望,似乎没听到施夷光的话。目光看到远处一棵低矮的卢橘树,面上一喜。 “我去那边翻。”他说道,便快步跑了过去。 两人各自翻进了庆家院子里。 今夜没有再下雪,只是风声依旧。刮得糊纸的窗户“呼呼”不停。干枯的树枝不是吹断几枝,掉在地上发出响声。 冬日的夜,太容易隐藏自己了。特别是在没有监控和防盗设备的古代。施夷光如入无人之地。 只是青柳有些跟不上施夷光飞快的脚步。 以至于施夷光每走几步都不得不停下来等候落在后面的青柳。 庆家自然比不上楚王宫,还会有巡夜的兵士,或者突然来临的守卫。白日里施夷光已经将庆家摸了一遍。 这会儿直接就向着庆家正院庆大老爷所在的屋子而去。 庆家还算大,青柳跟着累的吁吁喘气。最终还没有到庆家大老爷的屋子,便停下了脚步。对着前面的施夷光道:“将军,你先去找庆大,我随后就来。” 施夷光看着青柳,也不想多耽搁,点头应声,变得大步向着庆家大老爷的院子而去。 青柳看着人影消失,又过了片刻,这才向着另一条路摸索过去。 转了半日,终于找到了庆家的厨房。青柳慢慢的推开门,走了进去。趁着外头的灯笼的烛光走到了厨房的灶台旁,站定在大水缸前头。 伸出手摸出了怀里的信石粉。 他也不是个好人。 ………… 没了青柳,施夷光几步飞跃到庆家大老爷的院子里。没有去屋顶,而是直接撬开窗户翻了进去。 庆大老爷还在熟睡,肥胖的身躯打出震天的呼噜声。让旁边守夜的奴仆睡得有些不安稳。施夷光绕过屏外睡榻上的奴仆。轻手轻脚地走向庆大老爷的床边,撩开了帐帘。 屋外挂着一盏灯笼,从窗户中照进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光芒。常人在这光芒之中,根本看不清屋子里任何。有着超乎常人感知力的施夷光却不然。她看着床上。 床上躺着庆大老爷,和他旁边睡着的庆大夫人。 施夷光静静的站在旁边,也不动作。寂静的夜色之中,庆大老爷的呼噜声震天响。 等了好一会儿,庆大老爷翻了个身,砸吧了两下厚厚的嘴唇。呼噜声慢慢的小了下来。 施夷光瞅准时机,在庆大老爷呼噜声几近最小的时候。拿着手中浸着迷药的帕子捂在庆大老爷的嘴鼻处。 等庆大老爷无声无息的没了响动,这才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绳索,勒在了庆大老爷的脖子上。 ………… 施夷光将庆大老爷摆好,翻出了屋子,关上窗户。 屋外夜色浓浓,北风呼啸。大户人家晚上入夜时,每个院子都会挂上一只灯笼。光亮微弱极了。 施夷光站在窗外,看着旁边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乱摇晃。 夜里依旧安静。似乎更平常并无二样。 这真是一个适合杀人的夜晚。 施夷光看着院子外走近的青柳,皱了皱眉。 “我走迷路了。”青柳说着,压着的声音很小。却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是战栗,是激动,又是难以言明的畅快。 因为她帮他杀了庆大么。 “你还要进去看吗?”施夷光问道。 青柳摇了摇头:“我信你。” 施夷光看着青柳,面无表情。看着青柳的脸色,须臾之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 “怎么了?”青柳问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回头看向庆大屋外摇晃着的灯笼。整个庆家笼罩在夜色之中,又似乎已经融入了夜色。 屋檐下的灯笼被猛烈的风刮得一飞,里面的烛火熄灭。这一方天地乍然之间被黑夜吞噬。 有雪粒子落在施夷光的眼睑处,化作一丝浸骨的冰凉。 “下雪了。”她幽幽说道:“回罢。” 第352章 离开 次日,施夷光在院子里替半儿修理坟包。街上人头攒动,吵闹不堪。 她修理的累了,便坐在半儿的坟包旁边,手里拿着薅锄,看着院子外来来往往的行人。 雪大了些。 施夷光收回目光,抬头看向灰暗的天儿。 申末了。 还有四日,便是楚王族冬狩之时。她心里盘算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前一夜没有取到吕阳生的命。冬狩时还有个好时机。 深冬狩猎。吕阳生若是不参加,宫中王族皆离,她要他的命简直易如反掌。若是去,那更好杀了。狩猎,哪里能没有一点儿意外。 施夷光伸出手,抚上旁边的坟包。 “像他杀你一般,我也谋划谋划好了。”施夷光开口,宛若清泉击石的声音空灵悦耳。 “等到杀了他,我就离开楚国。”她又喃喃道。 留在楚国,最初是因为抱住自己的命。结果命丢在了楚国。再死一次,她留在楚国的原因,只有一个。为了曾应下的诺言。 她施夷光答应过陈音,要将半儿留在楚国。好好带着,等她归来。 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 施夷光静静坐在坟包旁边。 院子外的吵闹不停。施夷光听到院子拍打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到站在院子外头的青柳。双眼闪着光,又带着莫名的兴奋。 他看到施夷光,推开院门跑了进来。 “南城里出事儿了。”青柳开口说着,神色激动不已。 施夷光没有接话,只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青柳也不准备让施夷光接话。他坐在了施夷光旁边,靠着坟包,脸上因为激动泛起潮红:“南城的里长家,全死了。”他说着,声音有些颤。大约是因为太过于激动的,转头看向施夷光,又道:“南城的里长家,被人毒死了你知道吗?全死了……” 施夷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青柳突然自顾自的大笑了起来,笑的太过,又留下了眼泪。边笑边哭:“全死了,哈哈哈哈哈……全死了!” 施夷光回过头,看着半儿的坟包,有抬头看向天上纷纷洒洒的雪。伸出手,接过落下的雪花。雪花触及手心,冰冰凉凉。 青柳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笑够了,声音低了下去。又呜呜的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 ………… 冬狩的日子渐近。施夷光准备好一切,却收到了吕阳生回齐的消息。 且是五日前已经匆匆赶回去了。 施夷光想到那日夜里,匆匆赶来吕阳生院子里的那队人。 是他们么? 施夷光捏着门框,看着外面阴沉的天儿。脸色更加阴沉。 回齐国了么? 那她就去齐国好了。 施夷光面无表情的关上门,收拾起自己并不多的东西。 ………… 楚国冬狩那一天,风头正盛的秉文大将军并没有去。楚王派人去请了三次。三次都无获而归。 到了第四次,来请的人终究是鼓起了勇气,擅自进了秉文大将军了院子。又擅自推开了秉文大将军的屋门。 屋中空无一物。 就这样,楚国的上将之一,为楚国铸铁造箭,改动兵器,又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就像他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去时亦是无声无息。没有人发现。 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像是经过郢都的一片浮云,被风吹散之后,无踪无际,更无痕可寻。 ………… 施夷光收拾好东西。向着明日就是冬狩的日子。还没有等到晚上,便起身了。 她重新翻了半儿的坟墓,立了一块木碑。 然后赶着马车绕着远离。 青柳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赶着马车的施夷光,不由得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施夷光没有应声,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他。 青柳跟上了施夷光的马车跑了两步,不依不饶地问道:“你要离开楚国吗?” 施夷光依旧不答。青柳快步跟着马车,声音带着焦急:“你要离开楚国对不对?” 施夷光默然不语。 青柳问完话,看着一言不发的施夷光,转身就跑了。 施夷光驾着马车,快要出城的时候,看到从远处跑来的,青柳的身影。 他背着一个布包,跑的满头大汗。停到施夷光的旁边,气喘吁吁地道:“我跟你一起走。” 施夷光勒下马车。转头看着马车旁边站着的青柳。摇头拒绝。 “我可以做你随侍。”青柳有些急。 施夷光再摇头:“我不需要随侍。” 青柳又赶紧道:“那我认你未先生。” “我也不需要学生。”施夷光收回目光,扬起马鞭,继续驾着车前行而去。 青柳跟在马车旁边,为了不落后,不时的小跑两步,道:“可是我需要学习。” “可我不想教。”施夷光道。 “那你要怎样才肯教我?”青柳问。 “怎样都不想教。”施夷光驾着马车头也不回。 青柳皱起眉头,看着施夷光:“为什么不可以?” 小孩子总是又那么多为什么。 施夷光叹了口气:“你又为什么要跟着我?” 青柳答得直截了当:“因为你不是好人,而我不想做好人。” 施夷光转头看着青柳。 “我想跟你一样。做个坏人,可以为所欲为地做自己的事。”青柳道。 施夷光白了他一眼,回过头扬起马鞭,加快了车速。 青柳追在施夷光的马车后面。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像个甩不掉的尾巴。 今日的天依旧寒冷凄清。但好在没有下雪了。 只是路上的积雪让施夷光赶着马车不敢行太快。这也就给了青柳一直跟着她的机会。 出了郢都,施夷光直向北而上。 走了不久,便进了一块儿杨树林。夹岸的树木早已掉光了叶,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林雾弥漫,寒气袭人。 施夷光坐在车辕上,偶尔还能停下勒住马进马车中御御寒,撩着车帘赶着马车。道路上安静无人,也就这一条直直的路。马不需赶也能顺着路自己走。 不过后面跟着的青柳就有些不好受了。 为了不跟丢。他不敢离太远,于是就一直小跑着。 施夷光走出林子,往车辕处挪了挪,就看到了停在前方道路上的一辆大盖马车。 第353章 再见还是初见 马车朴素,青布帘子紧紧的挡着里面。两匹拉车马被车夫勒着马缰,不时地打着响鼻。喷着的热气。在冬日散成一团团白雾。 施夷光看着远远的那辆马车,那辆马车上坐着的车夫从车辕跳下,看着越来越近的施夷光。 双手拢在一起,弯腰低身行礼。 施夷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明日才冬狩,楚王或者令尹熊申不管怎么说,至少也要明日冬狩前祭祀时,才会发现她已经离去吧。 这么快? 施夷光脑中转过许多念头,马车已经缓缓靠近了。 “姑娘,我家公子有请。”那车夫身子挺得笔直。带着恭敬。 姑娘? 施夷光勒住了马缰,居高临下的看着那车夫,道:“你公子是谁?” “姑娘上去便知晓了。”他说道。 施夷光看着他,道:“你让我上我就上,你算老几啊。”说着回过头扬起马缰,继续打马前行。 马车将动,正要擦过那辆大盖马车。便听到马车里头一声清朗的声音传来。 “光儿。” 施夷光身子一僵,转头看向那马车的窗帘。 林中冬风飕飕,吹荡起的窗帘一角,又很快落下。 施夷光勒住马缰,看着那窗帘呼呼。 “过来。”里面男子的声音又响起。肃肃如林间冬风,清冷而朗朗如玉。 施夷光张了张嘴唇,翕翕合合,声音带着不确定:“安阳?” 里面的男子听到声音,顿了须臾。才应道:“嗯?” 对方话音还没落下,施夷光已经从车辕上站起,直接跃到了对面的车辕,一把撩开了车帘。 偌大的马车内铺着白狐毛地毯,安阳靠坐在马车里,倚着描花的车壁,身着银丝鹮纹月牙色缎面深衣,外面罩着银色大氅,一头乌黑的青丝宛若倾泻而下的瀑布,从肩旁散落一地。 他一双微微勾起的凤眸看着施夷光,眼睛亮了亮,像是含下了整个夜空的星子。安阳一手撩开银色大氅,伸出另一只修长如凝脂的手臂,冲着施夷光招了招:“过来。” 施夷光一瞬间,全身像是被雷电霹中。疼痛和酸涩从心尖蔓延到全身,让指尖都发颤。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见到安阳。 重生之后,带着三世的记忆重活之后,第一次见到安阳。他还是当年她离开时的模样,俊美如谪仙。 那个让她生又为她死的夫差,近在咫尺。看着安阳,施夷光心中的疼痛越甚。尖锐的疼痛让她想要弯下腰捂住心口。 但施夷光忍着,她忍着心口的剧痛保持着站姿,不停地呼吸。忘记吧忘记吧,不要想了。 安阳看着施夷光突然变得苍白的脸,眼中疑惑又担忧。 施夷光深呼吸了几口气,将心中万千的情绪压住。这才嘶哑着声音缓缓道:“安阳。” “怎么了,可是心口疼?”安阳跪直了身子,看着施夷光的眼中满是担忧。他伸出的手再次冲着施夷光招了诏:“过来。” 施夷光在他的声音中回过了神。再此深深吸了几口气。摇了摇头,这才脱下足衣放在车辕,又褪下满是寒露的外套搭在一旁,踏进了马车中跽坐下来。 安阳垂下眸子,放下了敞开的大氅和怀抱。拿起旁边低案上的茶盏倒了一盏热茶递给施夷光:“冷否?” 施夷光接过安阳递来的茶,低下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热茶。茶盏的温度熨烫着她的手心。 “你怎么来了?”施夷光木木地抬头,看着安阳,手里小心的摩挲着茶盏的温热的瓷壁。 “听说了半儿的事,就过来了。”安阳说着,将身上的银色大氅取了下来,抖开,搭在跽坐在他前面的施夷光身上。 施夷光诧异,抬头看着给自己披着大氅的安阳,因为手里的动作,安阳靠的她极近。施夷光有些不自在的往后避了避身子:“你不会夏日就过来了吧?” “秋日才知晓。”安阳应声。 “秋日就来了?那你怎么不到家里来?”施夷光不由得抬头,意外的看着安阳。 “我怕我进去就出不来了。”安阳说着。替施夷光系着胸口的带子。 外头风雪呼啸。车帘不时被吹起。 “为什么?”施夷光扯着嘴角笑了笑,看着他:“你既来了,干嘛一直呆在这意外吃风晒日?疯了吧。” 安阳系好带子,冲着施夷光温柔地笑了笑,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这才道:“半儿的事,你怎么决定的?” 不管前世恩恩怨怨,她不能让安阳发现异样。施夷光缓过了气,听着安阳的话。 一听到半儿,施夷光脸色冷了下来。而后抬头看向安阳:“你都在这北上的道上等我,难不成还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知道啊。”安阳退后坐端了身子,看着施夷光的眼中带着笑意:“可我想听你跟我说。” 施夷光看着安阳的模样,又想到半儿。心中莫名的突然委屈起来。心中被她死命压下去的情绪夹杂着前世种种。她突然就有些绷不住了。眼中带起泪花。 安阳先是一愣,而后再次张开双臂:“光儿?” 施夷光再不多想,顺着心中的委屈直接扑向安阳的怀抱,一瞬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蹦出来,带着施夷光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矫情。 “他们杀了半儿。”她一声哭了出来。埋在安阳的怀里:“他们杀了半儿,杀了半儿。还奸淫了他,一群狗-日的东西。”施夷光哭着,声音越哭越大。 “都欺负我,他妈-比的都欺负我。全维护吕阳生,跟老子讲什么人间大义,讲什么国家盛衰。去他妈的国家兴衰!”施夷光抓着安阳的衣襟,一说到半儿,心中悔恨自责又憎恶厌恨。施夷光啜泣着,眼角流下的清泪打湿了安阳的胸襟:“去他妈的国家兴衰啊……” 安阳低着头,敛着眼中的情绪,让人看不清喜怒。 “其实我也知道,杀了他又如何呢?半儿也活不过来。可我就是不想那狗-日的活着。”施夷光将头埋在安阳怀中,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是啊,杀了他也没用。” 听到头顶传来的安阳的温柔的声音。施夷光身子一僵,而后从安阳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 安阳看着施夷光的神色,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声音亲昵又带着讨好:“那我们杀光齐国所有人好不好?” 施夷光骇然,看着安阳:“杀光所有齐国人?” 安阳点了点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抹过施夷光的湿润眼角:“嗯,杀光所有齐国人。好不好?” 施夷光看着安阳认真的样子,破涕为笑,抬起手横着擦过眼泪鼻涕,吸了一口气,道:“安阳你逗我呢。还杀光齐国所有人。” 说着,施夷光长长的叹了口气,偏着头看着旁边背冬风吹的一扇一扇的车帘,呼了一口气,神色不再沉重。她半开玩笑地道:“不过比起熊章,安阳你太能哄人了。” 她说着回过头看向安阳:“我还真就吃你这套。” 她缩了缩身子,全身放松下来。缩在了安阳怀里,用着第一世日日倚靠的姿势。 安阳认真地听着她说话,也不接嘴。待到施夷光说完靠在他怀里,安阳顿了顿,低头看着施夷光。那么自然的模样,似乎她常常,也本该这样依偎在他怀里似得。 安阳很喜欢这种感觉。他伸出手,缓缓抱住了施夷光。 第354章 归国 “你说,这吕阳生是为了何事回到齐国?”施夷光喃喃开口:“齐国我又没去过,要去刺杀他还得费一番功夫呢。” 安阳听着施夷光说话,执起她放在髀间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搓了搓:“不是说了这事交给我么。” “那可不行。”施夷光任由安阳搓着自己冰凉的手,暖意在指尖融化开。她撇了撇嘴:“总不能真的让你去杀了齐国人。” 说着,施夷光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一顿。转头看向安阳:“安阳,你说你秋日就来了?我记得秋日之前的五月” 施夷光的声音停下,看着安阳。她记得夏日五月。越国才败吴国,吴王阖闾受伤不治而死。 “夏日吴国败么?”安阳抬眼看向施夷光,手里依旧搓着她的指尖。 “你国家夏日刚刚战败。秋日你就跑来越国的盟国楚地。”施夷光说着,面上担忧:“吴国国内没有影响吗?” “有啊。”安阳道:“等我回去再处理就是了。” 施夷光看着安阳妖孽般的模样,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果然是亡国之君啊。 马车忽然慢慢动了起来。施夷光趴在白狐毯上撩开了车帘。安阳的车夫已经跳在了车辕上。准备打转马头行路了。 “等等,这是要去哪儿?”施夷光开口制止。车夫勒住马缰。转头看向车里坐着的安阳。 “送你回越国。”安阳道:“齐国那边,有我。” 施夷光听着,颔首想了想。而后将肩头披着的大氅拉了拉,看向停在旁边的自己的马车。 青柳蹲在她拉车马的腹部,抱着膀子瑟瑟发抖。看到施夷光探出头来,自觉地站起了身子,忐忑不安的看着她。 “实在是太冷了。”青柳说道。 施夷光看着他顿了片刻,这才道:“帮我赶马车。”说完,不顾青柳诧异的神色,放下了帘子。 青柳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大盖马车从旁边掉头缓缓驶过。这才反应过来,大声的应道“唉!”,然后将自己背着的布包扔到车里,跳上车辕,赶着马车跟在了那华盖马车的后面。 …… …… 风雪路途漫漫,安阳带着施夷光,从冬日凄清寒冷走到春日陌上花开,又走过夏日炎炎烈日和郁郁的山林。在越吴分叉的地方停了下来。 马车里的白狐毛毯早在暮春时分就已经收了起来。施夷光穿着夏日的冰纨纱衣,看着外头潺潺的溪水。 然后跳下了马车。 安阳跟着下了马车。 夏日艳阳高照,阳光下的安阳像是罩上一层金光,恍若天人,触不可及。 “安阳,保重。”施夷光看着站在面前的安阳。 安阳没接话。只是上前一步,替施夷光理着她有些凌乱的衣领。 “光儿,你要不要再想想,跟我去吴宫?”安阳温声道。 他冲着施夷光眨了眨眼,凤眼近在咫尺,含着魅惑的情愫,让施夷光一不小心就看了进去。 施夷光心里像是被刀子绞着一般的疼痛。第一世,是她负了他。第二世,还是她负了他。第三世呢?施夷光看着冲着自己笑盈盈的安阳,他知不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他。他不知道。 施夷光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才不要呢!”说完,弯着眉眼笑了起来:“安阳你真不要脸,竟对我用魅术。你忘了我才是魅术之主?” 西施,第一世。不会武功手无寸铁。只会魅术。 “是啊,班门弄斧了。”安阳点了点施夷光的眉头:“不过用魅术都没有骗到你。” 施夷光偏着头看了看渐上的日头,抓住了一直安阳摸着自己头的手:“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都还要赶路。” “那你先告诉我,要不要来吴宫。”安阳反握住施夷光的手,声音带着撒娇。 施夷光看着他道:“我不是说了我不去吗?” “不行,我不要听这个。”安阳看着施夷光摇了摇头,一头乌黑的青丝随着他的动作轻晃:“听不到我想听的,我不放你走。 要不要来吴宫?” “你这是问我?”施夷光看着他,下撇着嘴笑道:“你这就是耍无赖好吗!”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你来不来吴宫?”安阳看着施夷光,语气软软,眼神坚定。他抬起手想要抹掉施夷光眼角不知何故就要流下泪的眼泪。 施夷光闭着眼睛,待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往常,道:“那看我心情吧。”她说完,看着安阳还要张着的嘴,从他手里一把抽出自己的手按了上去:“不要问了!我心情好就来行吧。” 安阳闻言,没有再说。看着施夷光弯了弯眉眼。流光从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溢出。他嘟起嘴,在施夷光按着他的嘴唇的柔软的掌心,一吻。 施夷光手心传来温软,一怔之后像是触电般蹦了开。 施夷光瞪着安阳,抱着自己的手,脸颊通红。安阳何时变得这般轻薄了…… 安阳像是没有看到施夷光羞红的脸颊,只朝着她眨了眨眼睛,温柔地一笑:“你手掌好软。” 施夷光心跳有些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安阳,斥道:“流氓!”而后转身跳上了自己的车辕,掀开车帘走了进去。 青柳坐在车辕上,一脸惊骇的看着被施夷光帅的乱晃的车帘。 原来是分桃? “走啊。”车里传来施夷光闷闷地呵斥。 青柳回过神,‘哦’了一声,挥着马缰拉转马头,朝着之前说好的方向驾车驶去。 缓缓行驶的马车轻摇。施夷光坐在车内,双手攥在一起。 大概是因着夏日炎热的缘故,她竟一直褪不下脸上的晕红。 施夷光伸出手摸向自己发烫的脸颊,温软的手掌摩过脸庞。她放下手,看着白嫩的掌心。那一抹柔软温热还停留在掌心。 她的脑海中响起安阳那颠倒众生的模样。 狭长的眼眸似是山间古谭,深邃而迷离。看她的眸色里尽若秋水。冲她轻笑时,白皙的面庞如春日里拂面的暖风,娴静听她言语时又若轻云出岫。眉目如画,绝代风华。 施夷光抬起手,撩开窗帘,梗着脖子看着马车后面。 车轱辘带起的一片灰尘之中,安阳站在阳光之下,静静的看着她的马车。他似乎看到了撩开窗帘看他的自己,面上扬起笑。灿若春华。 这样的人,第三世。她总不能负了。 第355章 回家 没了安阳,施夷光带着青柳,绕着路一路走走停停。甚至有时遇到了好处的风景,会直接就地扎着草棚住上个一两月。 钓鱼打鸟,挖菜掏窝。 从骄阳似火,集萤可映雪的夏日,走过一季又一季。观观望望,几乎将偌大的南边印满了脚印,这才到了越国诸暨。 到苎萝村前的时候,已经是与安阳分别之后的第三个春天。越王勾践五年。彼时吴王夫差已经报了五年前败于檇李的杀父之仇。败越国于夫椒,俘虏越王勾践为奴。 草长莺飞,拂堤杨柳。施夷光坐到车辕上,站在苎萝村头。身上已经换过的纱衣被风吹起。衣香鬓影,清新雅丽。 此去一别,如今已是八年。 施夷光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鬓。走时才是金钗岁月,归时已是摽梅之年。 村里面的人比往常安静许多。偶尔有从施夷光旁边走过的村民,亦是停下脚步转头看来。看着施夷光的目光惊艳或疑惑,诧异或避讳。 却没有一个上前询问的。 施夷光看着避着她走的村人。 前年吴国灭越,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俘虏。偏偏吴王明明灭了整个越国,最后只剩五千越军困于会稽山。若是夫差能全部杀死便是将整个越国都纳入吴国版图了。 偏偏夫差放了勾践一马。准确的说,应该是他放了越国一马。最终还是给了越国子民们生息。没有南族人战胜后常有的屠杀,也没有颠覆之后的血洗。就这样战胜,然后离开。 对于勾践来说,是灭国的灾难。但对于越地子民来说,却是雁过无痕。 施夷光看着苎萝村里面一往如既的广阔田野和葱葱山林,如往昔一般的绿柳青水。 明明隔交战之地那么近,倒真似一点儿未曾被波及的样子。 施夷光看着苎萝里低矮的房屋,听着公鸡咯咯叫。叹了口气。 安阳为吴王,说仁慈么,开口就要杀光人家齐国人。说狠厉么,打仗打成这样。施夷光都始终看不透安阳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又有村人路过,转头看向施夷光。又带着不可知的畏惧匆匆离去。 诸暨这样邻近越都的城,毕竟是亲眼见过战火的。不似越地其他地方的雁过无痕。此地如今吴王已经带军离去。自家大王又还在吴国为奴。他们还是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施夷光赶着马车,顺着熟悉的小路到了自家院子门口。 院子里晒满了斑斓的轻纱。只有一个光着白嫩尻子的小童蹲在地上,弯着沾水的泥巴。 听到动静,小童偏着头看着及近的马车,两只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施夷光,骨碌地转。带着好奇和惊叹。 施夷光跳下马车,站在院子外,看着那小童。 小童站起身子,也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张了张嘴,对着那小童准备说什么,话还没有到嘴边,就见那小童赤着肉乎乎的小脚丫向着屋后跑去。边跑边奶声奶气地大叫:“娘娘娘,有人要拐我!” 施夷光愕然的看着跑到屋后的小童。 小童的声音消失在屋后,过了会儿,他又从屋后走了出来,手里拉着浅绿色的纱衣衣袂。 身着浅绿纱衣的妇人又是溺爱又是无奈的跟着小童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没有染完的纱。 “人在哪里啊华儿?”那妇人问道。声音慈爱温软。是施夷光记忆里的声音。 施夷光勾起唇角,看着那妇人撩开挂着的纱。然后看向自己。 先是呆愣,手里拿着的纱掉在地上却不自知。妇人定定地看着施夷光,声音小心翼翼又颤颤:“光儿?” 施夷光冲她一笑,道:“娘。我回来了。” 妇人看着施夷光,听到她的话,眼中先是不可思议,脚步往后退开一步。待确定了院子外站着的人是她日日夜夜念着的女儿时,唤道:“光儿!!”而后大步跨向施夷光,拉起她的手,左看右看,右看左看。 “真的是你!”说着,她哽咽起来:“真的是你啊……” 如今施夷光的个子比施母高出半个头。身姿高挑曼妙。施母再抬头看向她的脸时,已是泪盈于睫。 “我的光儿……”施母拉着施夷光哽声哭了起来。 施夷光拉着施母的手,走进了院子。旁边笑脑勺扎着辫子,只穿了见绿纱裁的短袖上衣,光着尻子和脚,站在一旁,偏着头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好奇的盯着拉着施母的施夷光。 等到施母哭够了,又泣不成声不知所以的说了许多。待她平复些许,施夷光便问道:“这小孩儿是哪个?” 施母闻言,转头看向光着白嫩尻子的小童,手里的黑泥吧糊了一声,面上却冲她嘻嘻笑着。 “这是你弟弟。”施母笑道:“华儿,过来。”她坐在屋檐下,冲着小童张开手。 肉嘟嘟的施夷华看了看施夷光,这才跑上来跳到母亲的怀里。缩在母亲臂弯悄悄探出两只大大的眼睛瞧着好奇又羞涩的瞧着施夷光。 “华儿,这是姐姐。”施母摸了摸他的头,道:“叫姐姐。” 施夷华看着施夷光,仰头对着自家母亲奶声奶气地道:“她不是拐子吗?” 施母噗嗤一笑,点了点他的头。然后抬头看着施夷光,道:“你走之后我生下了华儿,今年刚满五岁。偏是个男孩儿。这几年连年征战,到处都在招男丁。我怕他被人骗走,就哄他说陌生人来搭话都是拐子。要把他拐去挑粪。” 施夷光听得也笑起来:“娘你真是,他还这么小。招兵丁也招不到他头上呀。” “那我不是怕嘛。”施母道:“你不知道国内这几年乱着呢,多得很的人因为自家男丁充军,跑去别处抱小孩儿。”说着,施母看向施夷光,拉起她的手,一脸关切的问道:“对了,你这几年去了哪里?过得怎样?自从你离开后,便了无音信。又不知去了何处,让你爹和我找都没法找。” 说着,施母后怕的长叹了一口气:“村里人都说你凶多吉少,怕是早已没了。等了你一年又一年,把你爹和我的心都快等死了。”施母说着想起了以前,不自觉的又哽咽起来。 第356章 施夷光抚上施母的背,安慰道:“娘,都过去了,我不是回来了么。” “是啊,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施母一边点头一边抹着泪:“光儿,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 “对了,还有那两个先生。他们呢?”说着,施母望向施夷光的马车。马车旁边站着一个已弱冠束发插笄的男子。施母看了看他身上的穿着打扮,回头看向施夷光:“他又是谁?” 施夷光顺着施母的目光看了看青柳,道:“他本是个孤儿,四处漂泊无依。索性就跟我在一道了。” 施母闻言,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青柳,没再多说。 “光儿,你在家里看着。我去叫你爹回来。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了,肯定高兴得不得了。”施母说着,将手里白嫩的小童抱起递给施夷光。 施夷光伸手去接。那施夷华却是怕生的很,抓着施母的手臂不放。 “华儿,这是姐姐,你怕什么啊。”施母摸着他的头。 施夷华扭着光溜溜的尻子,一脸扭捏。看一眼施夷光,就红着脸把头埋进施母的裤腿里。 看着晴朗的天色,施母最后还是拗不过施夷华,干脆背着他去了田地里。唤回了施父。 施父挑着扁担回来,看到施夷光,两眼瞬红。却也没有多说,只道了两句‘回来就好’,让施母准备好饭菜,便去了村里买酒买肉。 施夷光看着施父。这一别八年,施父没有了年轻时的飒爽干练。多了一丝风霜,也更黑了些。还有那头上,也长了些许华发。 纵然已过不惑之年,华发已生,也依旧英俊。 施夷光将青柳安置在了山间以前长卿先生住过的小屋。安顿好一切,便到了夜晚。施夷华跟着父母亲睡,她依旧睡着当年那间屋子。 翌日一早,施夷光起身,在庭院里用着斧头劈着木头。早起操练,练箭挥剑是多年来养城的习惯。一时改不了。家里没有校场,她也能只亲手做一些简陋的木矢靶子,来将就用着。 施夷光正劈着老树根。这是丢在院子里许久的老树根。本来是施父准备做桌子的,却被施夷光要了来。这树根已经有了些年纪。上面的树轮一圈又一圈,做成矢当靶子,都不用画中心了。 施夷光劈完开始锯起来。施父已经起身去了田里干活。施母端着水调着纱色。院子里的鸡放出来了,在庭院里走走停停,寻着泥土和糠。 院子外头走来两个女子。年纪跟施夷光差不多,皆是一身素衣,未施粉黛。面容姣好美丽,如三月桃花。身子娉婷美丽。 “夷光。”走在前面穿着桃色纱裙的女子对着院子里喊道。 施夷光停下手里的锯子,抬头看向站在院子外的女子。 “夷光?”那女子看到施夷光看向自己,又开口唤了唤。带着不确定。 施母正巧端着染纱的水从院子后头走出来。看到院子外站着的两个少女,喜道:“冰儿你们怎么来了。快些进来!用饭了没?” 施冰儿带着另一个女子走进了院子,跟施母打了招呼,又道:“用了的。昨儿听说夷光妹妹回来了,就说过来看看。” 施母放下手里端着的盆子。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正大张着腿坐在屋檐下,身上穿着灰色的布衣,未施粉黛,连头饰都没有一点儿半点儿。只将满头的青丝全部捆在脑后。撩起袖子露出两只光滑如白藕,一手拿着的锯子,一手扶着老树根。 施母回头看向施冰儿,冲着坐在施夷光抬了抬下巴,笑道:“在那儿呢。一大早也不知捣鼓着什么。你儿时便跟她好,去跟他叙叙旧吧。” “嗯。”施冰儿应声,拉着身后的女子走向施夷光。 施夷光看着施冰儿和另一个陌生的女子走近,放下了手里的锯子。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施夷光往旁边挪了挪,给施冰儿挪出位置。 施冰儿顺着施夷光坐下,又拉着旁边的女子跟着坐下。转头看向施夷光,眼里带着欣喜和激动:“夷光,你这些年去了哪里?我问了好多次伯父他们,都说不知道。” 施夷光看着施冰儿,欣喜的眼里掩藏不住兴奋和好奇,道:“我啊,去了很多地方。”说完,她看向施冰儿旁边坐着的女子。似乎垂着头认真的听着她们说话,有些怯怯的。 有了前两世的记忆。施夷光对她却是熟悉的很。以后会跟她一同入吴宫的,郑旦。 郑旦发现有人看自己,抬头看过来。施夷光已经收回了眼神,看向施冰儿。 “很多地方?都有哪里?”施冰儿听着施夷光的话,兴奋的神色更胜:“有没有去看过楚国的钟楼?听说那里很大,罄也很多!还有鲁国呢?听说那里的礼做的很好,凡事路过的都会前去观礼。还有齐国,听说齐国国都临淄是天下最大的城,城中行人衣着华丽,摩肩擦踵。是不是真的?” 施夷光看着施冰儿一脸的好奇,那双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她有些好笑:“嗯,都去过。”她回来时,便是坐车去了各国。也至于耽搁了这些年, 闻言,施冰儿惊呼一声,双手情不自禁的捂住嘴:“天呐!夷光你都去过吗?!” 施夷光点点头:“是啊,都去过。 鲁国的礼是很好,乐也很好。就是太枯燥了。我看了几回都做不来。齐国的临淄啊,我就瞅了一眼。没去街上逛。 楚国的钟楼么……”施夷光说着,顿了顿。片刻,继续道:“楚国的钟楼在楚宫里面。足有十丈高。里面林列了二十四中钟乐。奏乐时,恍若置身仙境。” 施冰儿听得出神。待施夷光说完,不可思议地道:“你竟去了这么多地方!真好啊……怪生夫子说学习何处便至何处才能真正学到。” 说完,转头满是向往的看着施夷光:“什么时候我才能跟你一样,去这么多地方呢。”说完,扁了扁嘴。这显然不可能。 施夷光也不再多说这个。看向施冰儿旁边的女子,道:“东施姐,这个姑娘你还没引见呢。” 第357章 乡 施冰儿听到施夷光的话,这才想起来旁边的女子和西施两人都不识得。于是赶紧转头拉着那女子的手,对着施夷光道:“是啊都忘了给你们引见了。这是你们村里的郑家女,单名一个旦字。”说完又转头对着郑旦道:“这是我堂妹,施夷光,别名西施。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 郑旦点了点头,抬头冲着施夷光一笑:“我知道的。西施的名字,咱们西村哪个不晓得。” 施夷光看着她,露在纱衣外白皙的脖颈冰肌玉骨,螓首蛾眉,明眸善睐。含着好奇的笑意看着自己。 “郑家姐姐也是个美人。”施夷光赞道。 郑旦有些羞赧地笑了笑,看着施夷光道:“咱们西村里面的女子,那个敢在你面前称美的。岂不是脸皮厚?” 话音落下,旁边的施冰儿“咯咯”地笑起来,对着郑旦道:“平日里看你都寡言少语,竟也能说笑。” 郑旦想说什么,突然听到院子外面有人大声说话,声音带着不满:“郑旦,你怎么还在这儿?都这个时辰了,柴砍了几石?” 坐在屋檐下的三人顿时停下了说笑,抬头看向院子外头。 原是一个年过三十的胖妇人,身着褚色麻衣,站在施家院子外头,叉着腰看着院子里面的郑旦,气势汹汹。 郑旦赶紧站了起来,转头对着施冰儿和施夷光道:“施家姐姐,你们聊,我先走了。”说罢,冲着施夷光和施冰儿礼貌的点点头,便冲冲向着院子外头小跑去。 从院子后头端着纱走出来的施母刚走出来就看到匆匆离开的郑旦,讶然道:“郑家女儿,怎么刚来就走了?不留饭了么?” “不了不了,谢谢婶子。”郑旦说道,匆匆走向院子外的妇人。 那妇人见郑旦走出来,便向着路旁走去,边走边转头小声呵斥着什么。郑旦只垂着头站在旁边听着,也不言语,任由胖妇人斥责着。 施夷光看着走远的胖妇人,道:“那是谁?” 坐在旁边的施冰儿长叹一声,道:“那是郑旦的舅母。自从郑旦爹娘死后,就被她舅舅养着了。偏生遇到了个不怎么良善的舅母。 哎,也是个苦命的。” “郑旦爹娘都死了?”施夷光转头看着施冰儿,有些讶然。 施冰儿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着施夷光道:“对了,你知不知道十年前西村这边的郑家灭门案?” 施夷光偏着头想了想。 “对了,你该是知道的。”施冰儿恍然:“那会儿你还没离开村子。我记得听我娘说过,那时候你爹娘还因为你的胡闹被官兵抓起来过。” 施夷光听到施冰儿这样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我记得是郑家被歹徒灭门了,只剩下一个小女儿。” 施冰儿点头应声:“就是这家呀。那小女儿便是郑旦。” “那确实是个可怜人。”施夷光接道。 施母从院子后又端了一盆染好的纱走出来。对着坐在屋檐下的两人笑道:“你们姐妹俩儿要不要跟我一道去浣纱。等浣完这两盆纱我就回来做饭。” “好啊。”施冰儿应声,走到施母旁边端起了另一盆纱。 施夷光放下手里的锯子,跟着站起了身子,对施母道:“华儿呢,咱们都走了,待会儿他醒了怎么办?” 施母端着纱已经走向门口,道:“你不用管他。他醒了自己会跑去田里找他爹的。” 施夷光听到施母这样说,这才放下心来。跟着施母走向院子外头。关上院门。 施母和施冰儿各端着一喷纱,走出院子。过了院外的小桥,走进了山林。 山林依旧如往昔,朝阳光晖从树叶的缝隙中斑驳而出,有清晨的鸟雀在枝头跳跃叽叽喳喳。 施冰儿端着纱,跟在施母旁边。一进了山林,施母便关切地问道:“冰儿,你娘腿脚好些了没?” 施冰儿摇摇头:“还是那样子,真是愁死了。” 施母听着担忧的长叹一声,道:“你娘腿那样了,家里又没个男人。倒是苦了你这孩子。”说着,施母转头对着施冰儿道:“冰儿,我上次给你相看的男子,你有没有中意的?” 施夷光跟在后头,抬头看向施冰儿。 说到这男女,施冰儿却是没有一点儿羞涩的样子。只一听这话,便无奈极了:“伯娘,你不要再跟我相看了。难为你天天跑东跑西的。” “怎么,是那些男子都不欢喜么?那你欢喜什么样的给我说说呗,我也好相。”施母又道。 施冰儿摇头:“我说的又不是这个。” 施母道:“那你说的是哪个?” 施冰儿被问的一噎,摇了摇头:“哎呀不是!”说完,施冰儿转头看着施母。、 施母亦是看着她,眼睛里关切又奇怪。 施冰儿回过头别开了施母的眼,脸上却是有些红了:“我娘现在一个人,腿脚又不方便。我要是嫁了人,以后跟着夫家,谁还能照顾她呢?” “那就找个性子宽和柔顺的孤男。”施母道:“这几年越国四处征战,家中父兄母族受及战火的也不少。找个这样的男子并不难。” 施冰儿又摇头:“过些日子再说罢。” “你都二十有四了,还过些日子?”施母说着,有些生气了:“你娘身子不好,没法给你操心这些事儿,但你的婚事却是她梗在心里的一跟刺。你不知道她找了我说多少次。你是个好孩子,要是真心疼你娘,就该听她的话。这事儿真的拖不得了。一想到你耽搁到这个年纪,我心里真是难受。对不起你爹临死前的嘱托,也对不起你娘。”施母说着,眼眶就有些红了。 施夷光跟在后面,打断了她们的话,问道:“对了娘,那郑旦说亲了没?” 施母听到施夷光的话,打住了自己的话头,转头看到施夷光,奇怪地道:“你问这个作何?” 施夷光道:“不作何,就是问问。” 施母没有多想便摇头,又叹气道:“她啊,是个更可怜的。爹死娘死,偏生遇上个苛刻的舅母。没有家底没有嫁妆,哪个来说亲啊。就算有那么一两个看着她品行柔和上门提亲的,她那舅母怎么舍得放她走。” 第358章 言偃 施母的话说完,施冰儿怕施夷光听不明白,于是转头解释道:“她每天为她舅母家砍柴十石,可能卖些钱呢。要是说亲嫁了人,自然就不能再为她舅母家砍柴了。故而那舅母是千万个不愿意放她走的。”说完冲着施夷光眨了眨眼睛。 施夷光知晓,这是东施在感谢她把说亲的话题从她身上扯开了。 “是啊。”施母接道:“往后我帮冰儿相看的时候,也注意一下有没有适合那孩子的人。” 施冰儿住了嘴,不再接话。生怕待会儿一转话题又转到了自己身上。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施家三人很快浣完两盆纱回了去。 施冰儿在施夷光家用了饭,便回了去。 夏末秋初的一日,施冰儿早早的来找施夷光了。 这几日施冰儿都没有过来,今儿一大早就来了。施夷光还拉着弓日常练着臂力。就看到施冰儿站在门外。穿着铅丹色纨纱,纱裙底有染彩云斑色,腰间系着洗朱色两只宽棉麻腰带,腰带上掉着一个木鱼腰佩,下面一串竹青色丝绦。一双金茶色足履衬的生机活力。她将头发绾在头顶,插着一根雕着梅花样的木笄,鬓边别了一朵路边采的白晶菊。 本来就姣好如花的面庞施了粉黛,更是灿过那秋日盏菊。 纵是常照镜子已经对美人免疫的施夷光也是看地一愣。 施冰儿已经跑了进来,站在施夷光面前转了一圈,脚踝边的纱衣裙裾上染的彩云翩翩飞起,那双金茶色的足履像是踩在了彩云端。她冲着施夷光眨了眨如画的眉眼:“好看吗?” 施夷光点头,真诚的道:“好看。” 施冰儿听到施夷光的回答,满意地一笑。 “但是,你穿这么好看要作何?”施夷光疑惑的开口。 施冰儿偏着头,稍有些俏皮地道:“你不管。”说完,就提着满是彩云边的纱裙跑出了院子。 来找她就是问问好看不好看? 施夷光看着跑远的施冰儿,笑了笑。继续拉起了手里没有上箭的弓,对着远处挂着树板上的年轮,一松,又一拉。 施冰儿跑出施家院子,到了西村村头,便站定了脚步。垫着脚尖向着一处道路翘首以盼。 过了好大会儿,日头渐大。这才看到一个穿着鸦青色深衣的男子,手里拿着香烛,向着这边走来。施冰儿顿时有些慌张,她稳了稳心神,这才上前走到那两人面前。 男子抬头看到走过来的施冰儿,娉婷身姿姣好面容,先是看的一怔。 施冰儿冲着那男子走近,眼里带着初见的欣喜,道:“言偃哥哥?” 那男子被唤的回了神,看着面前的女子,道:“东施?” 施冰儿冲着男子点点头,面上带起红晕:“我正说来西村找西施呢,好巧就遇到了你。”言偃很多年前搬离了越国,回到了祖籍地吴国。但是一手将他拉扯大的母亲死后葬在了越国故地。每年秋初他母亲的忌日,他都回越国祭祀参拜。 年年不例外。 施冰儿早就将言偃母亲的忌日烂熟于心。八月庚戌日。也就是今日。前些日子呆在家里做着衣裳和配饰,等的也就是今日。 言偃听到施冰儿的话,却是一惊,道:“找西施?”言偃看着施冰儿,丝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不可思议。 “西施回来了?”言偃上前一步,靠近了东施,开口询问。 东施茫然的点点头:“嗯,回了好几个月了。” 言偃听着,面上变了又变。最后归于平静,对着东施道:“我先去给母亲祭拜,待会儿便来找西施家找你们。说起来我也很多年没看到她了。” 东施点头,看着言偃快步离去的背影。 施夷光在家里拉着箭,母亲端着饭菜摆好,唤了她吃饭。施夷光将坐下,又看到去而折返的施冰儿。 “冰儿来了,正好用早。过来一起吃。”施母招呼着施冰儿,站起来看向她,又道:“呀呀,冰儿今天你穿的可真好看。” 施冰儿冲着施母一笑,然后跑到施夷光身边坐下,拿起摆好的碗筷,找着施母没有注意到的空隙凑近了施夷光的耳朵:“快点吃,我有事跟你讲。” 施夷光看向她。施冰儿已经回头快快的吃了起来。 两人很快吃完了饭,施冰儿就将施夷光拉到了她屋子里。 一关上门,施夷光就忍不住道:“怎么了?” “夷光,你还记得言偃哥哥吗?”施冰儿看着施夷光,急切地开口问道。 施夷光偏着头想了想,道:“是小时候跟我们一起玩的那个小子吗?” “什么小子啊。”施冰儿抬手打了一下施夷光胳膊,嗔怪道:“他明明比我们大,你不能这样无礼。小时候你年纪最小,又最调皮,他可帮你收拾了不少烂摊子。” 施夷光背起手,点头:“嗯,记得他,你说,他怎么了。” 施冰儿听到施夷光干脆的问话,反而踟蹰起来,犹犹豫豫的样子,嘴唇翕合。 “他死了吗?”施夷光问道。 施冰儿一惊,抬手就去捂住施夷光的嘴,斥道:“夷光你胡说八道什么!”说完,又瞪了施夷光一眼,这才放开她,红着脸道:“他从吴国回来了,等下要来找我们。” “我们?”施夷光反问,看着施冰儿,笑道:“是找你还是找我啊?” 施冰儿抬头瞪了施夷光一眼,满脸羞得通红。 “好了好了,我不羞你了。”施夷光说着,摸了摸自己衣袖上因早晨帮她爹锄草沾上的泥土:“那我先去换个衣裳。” 施冰儿见此,一把拉住了她。施夷光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你就不要换衣裳了。”施冰儿冲着施夷光吐了吐舌头。 “为什么?”施夷光郁闷,低头看着自己满身都是泥土的衣裳,和夹杂杂草的头发。这样见客人,怎么都是失礼的。 施冰儿看着施夷光,半是撒娇,半是哄骗,道:“谁叫你这么好看的,要是换个好看衣裳可不美上天去。” 施夷光哭笑不得:“不要好看的,那我总要换件干净的衣裳吧?” 第359章 夫子 “好妹妹,你就依我一次好了。”施冰儿合着手对着施夷光搓着,可怜兮兮地祈求道。 “好吧好吧。”施夷光无奈的笑:“要是我爹骂我不知礼数,我就说是你让我这样的。” 施冰儿见施夷光答应,脸上欣喜不已。道着谢。 屋子里还在说这着,就听到院子外头有人道:“施家婶子。” 片刻之后,又听到施母惊讶至极的声音:“言偃?!” 院子外寒暄的声音越来越大。等到施母和言偃说了许久客套话,才听到言偃道:“对了婶子,我听说西施妹妹回来了?” “是啊,难为你还来看她。正在屋子里跟她姐姐说话呢,我去叫她们出来。”施母笑着说道。 脚步声及近,屋子里的施冰儿走到门边,有些紧张的搓起了手。 敲门声传来,施冰儿拉开了屋门:“伯娘。” “言偃来了,你们出来招呼一下人家呢。”施母将门来开,说道。说完目光落在后面还穿着沾染了一身泥巴的衣裳的施夷光,皱了皱眉:“光儿你这一身,换件衣裳再出来吧。” “不用了,反正又不是什么正经的客人。”施夷光说着,推着施冰儿跟着一道儿走了出去。 言偃已经被施母迎了进来,蹲在院子里看着施夷华光着尻子玩着泥巴。余光看到走出来的身影,站起了身子看过来。目光从施冰儿身上扫过,落在施夷光身上。 “西施妹妹。”他站直了身子,目光触及施夷光,眼神里浮起欣喜之色。 一别久年,再相见都变了模样。儿时再亲热如今剩下的也只剩客套和久别的疏离。 施夷光冲着言偃礼貌的点点头,没有过多言语。 施冰儿转头看了看施夷光,回头冲着言偃道:“言偃哥哥这次回来要呆多久?” “祭拜完母亲,过几日就走罢。”言偃道,看向施夷光,道:“西施妹妹离开了许多年,这次回来想必不会再走了罢?” 施母在旁边洗着纱,听闻此言,挺直了脊背侧耳。 “可能吧。”施夷光说着,转头对着施冰儿道:“东施姐你们在这里聊,我去削木头了。”说完,她对着言偃疏离的点点头,走到屋檐拿起斧子和刀去了院子里那块老树根旁边。 其实她没什么削的。 看着面前的老树根,这是她之前做箭靶后剩下的,还有许粗的几节。旁边玩泥巴的施夷华看着自家姐姐去玩木头,也跟着跑了过来。 这些日子,施夷华早跟着施夷光已经熟了。成了她的小尾巴,天天光着尻子跟着她。 施夷光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边跑过来的施夷光。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手里捏着脏兮兮的泥巴。 施夷光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蹲下来举起斧头砍下去。 做不成酷跑的四驱小车车,就做个娃娃好了。 言偃一边跟施冰儿说着话,一边看向旁边撩着袖子削木头的施夷光。松软的头发垂在两边,光着一双白嫩的脚,未施一点儿粉黛。好似跟儿时调皮的模样一般没有变过。 “西施妹妹变了很多。”施冰儿道。 言偃回头,道:“是吗?我怎么觉得她好似跟儿时一般没变过。” “可不同,儿时她调皮的很,连夫子家的鹅都敢打杀。现在她冷冷清清的,话也不多。”施冰儿道。 言偃转头看着施夷光,片刻之后起身,道:“东施妹妹,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些事。等我空了再请你们做客。” 施冰儿点头应声,站起身子看着言偃走远。 施夷光看着言偃走远,停下手里的刀,道:“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说家里有事。”施冰儿有些失落地道。 施夷光回头看向施冰儿,头上那朵白晶菊绽放的正美。她揶揄道:“可惜了你头上那朵小百花。” 施冰儿收回看着言偃背影的眼神,脸颊羞红,瞪了施夷光一眼,然后快步走了上来,跟着施夷光顿在了她旁边:“你这些年真没见过言偃哥哥?” 施夷光回头削着木头,随口道:“我见他干嘛。” “我怎么觉得他好似跟你很熟一般的模样。”施冰儿喃喃。 施夷光没说话,只转头看了眼施冰儿,然后继续削起木头。 施冰儿端起手掌,撑着下巴,委屈巴巴的看着施夷光,而后长叹一声。 施夷光没有理会她,只低着头继续削着。 再后来言偃请客施夷光和施冰儿几次,都被施夷光以各种理由推脱了。言偃来找过她几次,施夷光皆是礼貌客气,却也疏离淡漠。 再到后面,言偃很少来了。后来施夷光才听施冰儿说,他有事,匆匆回吴国了。 施夷光在家的日子就在这样平静的日子中慢慢过去了。每日便是浣纱,偶尔去山上教青柳练剑。施冰儿和郑旦常常回来找她。不过郑旦总是呆不久。 施夷光似乎都忘了这种平静的日子的感觉。 到了翌年秋末漫天黄叶纷飞的时候,里正亲自来了施家。对于施家这样的人户来说,里正那是尊贵得很的。 施夷光跟着自家父亲和母亲出来迎客。 里正笑盈盈的走进施家院子里,对着施父道:“突然来叨扰,希望没有耽搁你们。” “里长能来寒舍,那是我们家拜对了神仙,哪里说得起耽搁的话。”施父邀请着里长进了堂屋。施母跑去泡茶。施夷光见过礼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翻开书卷看起来。 书卷是她从楚国带回来的。楚国那间屋子里的书太多太多。能带回来的,她都装马车了。不能带回来的,烧是舍不得的。也就留在那里了。给了楚国。 里长和自家父亲在堂屋里谈的话没有压低声音,按说施夷光这儿是怎么都听不到的。不过奈何她耳力好。低着头,动动耳朵,连院子外风吹过垂柳的声音都能听到。 施夷光听着堂屋内的话,放下手里的书卷,撑着头看着窗户。认真的思虑着。 夫子啊。 要不要答应? 过了好一会儿,她坐直了身子,继续拿起了桌案上放着的竹卷。 第360章 夫子 片刻之后,门被人推开。施父走了进来,面上全是笑意。 看到施夷光拿着竹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转头对着里长道:“我这女儿什么都不会,就这读书读得好。想当年跟着季夫子学习时,一天十个大字不再话下,学什么会什么。” 里长看着施夷光手里的竹卷,一个字也看不懂,也跟着笑:“是是是,不然我怎么还会跑这么远来找您呢。” 施夷光已经站了起来,看着施父带着疑惑。 施父冲她笑着,道:“里长想请你去做咱们邻近几个村的夫子,可否?” 施夷光看着施父一脸的笑意,面色也跟着柔和起来。转头看着里长,道:“不知是为何?” 那里长走进了施夷光的桌案上,征求她的同意后,执起桌案上的竹卷:“最初的季夫子几年前离开后,我们聘请了个曾经在季夫子名下读过书的年长者继续为夫子。后来这夫子不知道哪里听到什么仁义儒学,丢了老母跑去了鲁国求个什么鬼道。这下好了,咱们连着几个村一下没了夫子。” 那里长说着,继续翻着手里的竹卷:“先生你这册书,内容着实不错!不错不错。”里长由衷地赞道。 施夷光看着里长手里倒拿着的竹卷,点点头:“嗯,的确不错。” “里长听说了你行过各国,又见识过许多学问。所以想来请你去代做夫子。等到时候找到了新的夫子就好了。”施父在旁边说道。 施冰儿回家之后跟她娘说了施夷光的事儿。施冰儿娘也是把施夷光当做亲生女儿来看的。听了也是开心,在外头说起,尽是夸赞。结果一个说一个,一个又一个添油加醋。到了里长耳朵里,那就成了满腹经纶饱读诗书的博学女先生。 施夷光看着施父希冀的目光,点了点头:“自是可以。” 施父一喜,转头对着里长道:“大人,我这女儿答应了。到时候还请大人多照顾照顾她。” “自是自是。”里长说着,慢慢放下手里的书卷,又道:“这书内容之深奥,不错不错。” 施夷光点头应声:“是不错。” 里长抹了抹袖子,道:“那既然答应了,往后便是施夫子了。明日就可去学堂。就在往日你学过的地方。之前的夫子将走,学生还没散呢。” 里长告辞离开。施父亲自送了他出去。送完人,又折了回来。施夷光已经坐了下来,继续拿起书卷开始看。跟之前一点儿不同也没有。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 施父有些讶然:“光儿,你不开心吗?” 施夷光抬头看着走进来的施父,点点头:“开心。” 施父更加讶然。这叫开心?他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坐在了施夷光对面,道:“那学堂院子比我们家还大,屋子也宽敞。你要住那边也可以。不过饭菜你从小到大没做几顿,每日就回来吃罢。” 说着,施父顿了顿,有些不自然的开口道:“你母亲心疼你,虽然学堂里这边不远,可没事儿你还是多回来看看她。” 施夷光笑道:“爹,我就住家里。” “啊?”施父看着施夷光,又惊又喜:“不搬走啊?” 施夷光点头:“嗯,不搬走。” 施父笑起来,道:“哎呀,这多不方便。那你岂不是每日还要来来回回。”说着又赶紧道:“不过没事,反正也不远。” 说完,他目光落在施夷光手里的书卷上,伸手指了指:“你这到底是什么书,里长都说好。” 施夷光将手里的竹卷递给施父:“爹要看吗?” 施父接过,正着看了看,又侧着看了看:“这写的都是什么?”他也是上过几日学堂的,大字还是认得两个。可这里头这些字儿,怎么看都不识得。 “这是楚文字,跟咱们越国大不相同。”施夷光道。 施父闻言,赞道:“这里长可真厉害啊,连楚国的文字都看得懂!” 施夷光笑了笑,想到将才里长拿倒的书卷,没说话。 …… …… 时光飞逝,施夷光安安静静的当着几个邻村的夫子,一当就是三年。苎萝村里来来往往的人走走停停。离去的,过来的。 这些年中,为奴的越王勾践从吴国离开,回了国大事生产。 唯一不变的,就是施夷光和施冰儿以及郑旦,因为各种原因还是没有嫁出去。已经熬过了二十又六。完全是老妇人的年纪了。于是也就成了村里教育孩子的对象。 尤其是施夷光和施冰儿,东西两村出了名的美人,从小夸到大。当年夸的多,如今说道也就多。 不过施夷光无所谓。 又是一年开春。施冰儿在河边浣着纱。听旁边的女子们嬉笑说着话。她轻笑的听着,不时接上两句。 碧波荡漾之中,有舟子行来,上面有两个男子,一个年轻尚轻,清隽英俊。另一个是头发半百的老者。 舟子及近,施冰儿停下手里的纱,看向驶近的舟子。 “请问,此地可是苎萝村?”那头发半百的年长者冲着最靠近岸边的一浣纱女子询问道。 “正是,此地为苎萝村。不知先生前来寻人,还是游历?”那女子抖了抖手里的纱,对着年长者问道。 那年长者没有回话,只将岸上众人女子扫了一遍,露出欣喜之色,最后目光停在施冰儿面上,停滞片刻,惊艳呆愣。 施冰儿敛下眉眼,冲着那半百老者行了个礼,而后转过身子,别开那老者的目光,背过去继续浣纱。 “在邻城便听说这诸暨苎萝村盛产美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老者赞叹的声音传来。 “咱们村美人的确多得很。不过啊,这村里头美人中,有两人美甚。”有女子笑道。 那老者闻言一喜:“哦,不知是哪家女子?” 那女子指了指旁边的施冰儿,道:“不过要说最美,便是咱们这东村的施家女了。”旁边的女子们起哄。 施冰儿端着盆子站起来,羞恼的嗔了那女子一眼,转头对着老者道:“先生莫听她们胡闹,咱们村最美的,是我那西村的施家妹妹。只是不知先生向此而来,到底为何?” 那老者跟年轻男人已经下了舟子。年轻男人蹲在旁边系着舟绳。 第361章 选美人 “东施,我们都觉得你比西施美呀。”旁边有女子哄笑道。 施冰儿端着装纱的盆子,转头娇嗔的瞪过去。那几个女子便掩面闷笑。 “此事我还不能告诉夫人。但夫人该知晓,我们并不是坏人,且问及此亦未有伤害你们之意。”那老者对着施冰儿客气地道。 施冰儿见此,也不再多问,冲着老者点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夫人且慢!”那老者伸出手说道,止住了施冰儿离去的步伐。 施冰儿回头看着老者道:“我并未出嫁,先生不要叫我夫人。” “啊?夫人还没有出嫁?”老者一脸意外之喜。 施冰儿皱了皱眉头,无奈的道:“先生还有何事?” 老者听闻此,一脸喜悦:“夫人这般……姑娘这般貌美如花,为何不曾出嫁?” 施冰儿现在一听出嫁的事着实有些火。亲娘管了伯娘管,伯娘管完亲人一个个都开始催。如今连个陌生人都要问上一句你怎么还不嫁人,忍不住就有些火气,脸色也有些冷漠:“老先生这话说的,貌美就得嫁人?我们村最美的女子都没嫁人呢,岂不是要遭天谴。”说完抱着那装纱盆子转身就走。 老者在后面跟着喊了几声都没喊住,便只能跟着施冰儿后面上了山林之中。 山林之中寂静呺然,寂静中却有蝉蜩如沸不绝于耳。 老者追的气喘吁吁,走在前面的施冰儿感觉到后面老者的无力,这才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被年轻男子搀扶着走来的老者。 “你到底有何事?不妨直说。”饶是施冰儿这样的好脾气,也有些不耐烦了。 老者看了看寂静的山林四周,回身对着施冰儿,先是弯身一礼:“老夫文种,为越国上大夫,叨扰姑娘了。” 施冰儿听到是越国上大夫,很快压住自己脸上的惊讶之色,神色敛起,礼貌地道:“请大人直言。” 老者直起身子,看着施冰儿,深思之后才道:“我们此次前来,皆是为了越国。如今越国宫中需要长相出众的女子,大王任命我和范蠡大夫在国内四处寻找。” 施冰儿听着老者的话,她想知道找美人来作甚,但终究没有多问。毕竟对方这样的身份若是没有提及,想来她也不好多问。等对方想说再说便是。 “原是如此。”施冰儿点点头:“若是此般,两位大人来此地倒是来对了。我们苎萝村里别的好物不多,但美人却不少。但她们愿不愿意跟着大人们去越宫,还不得知。” 话音落下,山林之中出现一阵响动,三人转头看去。从那大树后面走出了一位妙龄女子,年纪看着将过二十左右,身子曼妙婀娜,螓首蛾眉。 老者看了看那那女子,觉得着实惊艳美丽,又再回头看向施冰儿,两相比较,还是觉得施冰儿身上的温婉大气更胜些许。 那女子背着一捆柴,腰间别着砍柴的斧头。粗布麻衣却掩不住天生丽质。她似乎才看到面前三人,冲着施冰儿唤了局“东施姐姐。”便走到她身后掩住身姿。 惊艳之后,文种继续看向施冰儿,道:“不知村里可还有貌美的女子么?若有还劳烦夫人……劳烦姑娘带路。” “自然是有的。”施冰儿道:“只是我要端纱回去,待我晾好纱再带你去罢。” “甚好甚好。”文种感谢道。 三人在林中走着。 跟在施冰儿后面的郑旦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对着施冰儿道:“东施姐姐可是要带他们去见西施姐姐?” 施冰儿点头应声:“是啊,咱们村可不就她最好看。” 郑旦闻言吐了吐舌头,凑到东施耳边小声道:“东施姐姐总是这样说,但村里大多人都说你更好看的。” 施冰儿也没有跟她争执,只摇了摇头道:“你不懂的。”有时候好看,不仅仅是五官的端正艳丽。还有由内及外的气质,那种无可替代孤傲绝美的气质。她没有,西施身上却有。 郑旦也不多说此话,闻言只道:“既是西施姐姐,那我带他们去吧。正好我也住在西村,也就不用你再跑一趟了。” 东施听着郑旦的话,想了想,道:“也罢。”而后转头对着身后的文种道:“大人,我就不带你们过去了。这郑旦姑娘将好住在西村,她带你们去好了。”她正好回去晾纱。 文种点头,对着郑旦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山中阳光斑驳,飞雀嬉戏。 郑旦背着一捆柴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的带着路。 文种跟在后头,看着山中的景象,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着俊朗男子道:“来越之后,你经常至此地。我之前还不能理解,如今想来你该不会早知这苎萝村中美人甚多罢?” “美人甚多又如何,却没有我想要的那一个。”范蠡语气淡淡。 文种叹了一口气,不由得劝道:“少伯,你已经三十又五了。再过几年就是不惑之年。总不能一直这样不娶不生的。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想想你那母亲。” 这话范蠡听了不知多少遍。耳过无痕。 前头的郑旦转头,看了一眼文种和范蠡,很快又回过了头。 过了片刻,又转头,看向文种和范蠡,声音怯怯地道:“你们找美人是带去越宫侍奉大王的么?” 文种闻言,看着郑旦。而后开口道:“现在还不便说与姑娘,若是姑娘跟我们去了越宫,便知晓了。” 郑旦闻言,眼睛亮了亮,回头看向文种:“先生是说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越宫吗?” 文种看着郑旦笑了笑,道:“这也说不定。此行我们需在全国选取美人十位。如今已经选好了八位,只剩两个待选罢了。 两位待选,我瞧着将才那东施姑娘便极为不错。行为举止皆雅观。便只剩下一位待选了。” 郑旦皱眉,小声试探道:“东施不会愿意跟你们走的。”东施有心仪的人,为此已经推拒了许多家境优渥的男子了。家里还有个患病的老母亲。又怎么会抛下老母亲到百里之外的楚宫做大王的侍妾。 第362章 再见 东施肯定不愿意,这一点郑旦心里很清楚。 文种听及此话倒是不生气,笑了笑,道:“如今国之将破,但凡有点儿心的人都不会为了一己私情误了整个国家。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我看东施姑娘是个明理的,她不会不答应。” 郑旦走在前面,低着头咬了咬唇。正因为她很了解东施,所以她知道她不会为了做大王的侍妾放弃母亲和心仪的男子。 可她也知晓,若是在家国道义面前,以东施的性子,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牺牲自己的私情。 只有一个名额了。现在正去见西施。若是西施能入他们的眼,她便是第十一个了。 郑旦捏着捆柴的绳子,垂着眼睑泫然欲泣。 一行三人在郑旦的带领下很快下了山。下了山便是一座桥,过桥只见一座低矮的院子,院子里面晾着各色的纱。 施夷光坐在院子旁边,背着院门,雕着木偶。施夷华光着尻子趴在一旁,撑着小脑袋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给自己做小人。 郑旦走到西施家院门口,看着背对着院门的施夷光。一身白色轻纱,柔软的头发披在身后扎成一股。素衣黑发,简单极了。 郑旦舒了一口气,幸而没有装扮过哪怕一点儿半点儿。 “西施。”郑旦唤道。 施夷光早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这会儿听到郑旦叫唤自己,这才回过头,正‘嗯’了一声应话,目光便落在郑旦旁边跟着的,年轻男子身上。 若是没有三世的记忆,她肯定记不起这是当初她在河边救上来的人。更忘了此人姓谁名谁。 再死一次活过来带着三世的记忆。她怎么会忘记这张如琢如玉的脸,怎么会忘记这个身姿挺拔如松的人。曾经许她归来十里红妆相聘的人,曾经对她笑语晏晏又带她走向毁灭的人。 施夷光捏紧手里的雕刀。思绪千转之间已经看向了郑旦,道:“郑旦妹妹有何事?” 郑旦看着施夷光的脸,明明丝毫粉黛未施,偏偏依旧炫目夺人。她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是东施姐姐让我带他们过来的。”郑旦往旁边让了让,露出后面的文种与范蠡。 施夷光看向文种与范蠡,目光已经恢复澄澈清明,疑惑地道:“两位是?” 范蠡呆呆地看着施夷光,忘了言语。 文种没注意范蠡,只看着施夷光,见她神色淡然,既没有那东施的推拒,也没有这郑旦的忸怩。目光虽澄澈,却带着难有的沉静。见之十分满意。于是语气愈发慈蔼,道:“在下是越国大夫文种,敢问姑娘何名。” “秉文。” 施夷光还没有来得及回应,旁边的范蠡已经开了口。他直直地盯着她那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 施夷光看向范蠡,面上无波。只带着疑惑。 “秉文,真的是你!”范蠡面色一开始淡漠如斯,当看到施夷光的一刹,先是疑惑,然后呆愣。到如今确定之后的欣喜不已。 真的是你啊。 这么多年了。范蠡感觉自己死去的心在见到她的一瞬,又慢慢的活了起来。 施夷光本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告诉对方认错人了。可对方至始至终都没有问过她,直接就判定了她是当初救他的人。 只见过一面,这么多年之后,还能一眼认出。施夷光不禁怀疑对方也有跟自己一般的记忆。 “你是?”施夷光迟疑地开口,她看着范蠡,目光带着难以察觉的审视。 范蠡闻言,不由得上前一步,看向施夷光的目光欣喜难抑:“是我,当年你在河边救过的人。”在他看来,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不能记住是很正常的,于是又道:“在大约十二年前的冬日,楚国宛地,你可还记得救过一个落水的人?” 施夷光认真地看着范蠡的模样,偏着头,似乎真的在回忆当年的事。 思绪不禁飘远。 施夷光看着范蠡希冀的目光,明亮而专情地盯着自己。没有重生过,没有一丝记忆,就那么一眼便能将自己记得这般深。若还为了自己一直过了而立将近如今不惑之年还没有娶妻,那也是一番深情了。 第一世他是不是如此呢?时间太久,施夷光已经有些忘了第一世他的模样,忘了第一世他和自己的相处。只记得,那一世他许了自己十里红妆。 可谁能想到后来,说沉江就沉江呢。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想到第一世自己还为了这个男人赴汤蹈火,为了帮他完成复国灭敌的大任牺牲了自己最美的年华和生命。 第二世也遇到了个许自己一生一世的熊章,爱你的时候也是深情得不得了。可谁又能想到,后来会任由自己在战场上被千刀万砍死得梆硬呢。 说起来也不是他们的错,只是他们都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道义。为家为国,一个女子的性命算什么。 这个时代太多如此的人了。自己坚持的道义凌驾与一切之上。 如范蠡;如熊章。 又如要离;如干将;如子路。 刺庆忌的要离,用苦肉计迷惑庆忌,杀了自己深爱的妻子。因为在他看来,国家的安定和百姓的幸福大于妻子的姓名。事成之后自杀。 干将为了铸剑,将自己妻子投入火炉。在他看来,剑道比妻子和他的姓名更重要。 子路跟人交战时冠缨被击落,他便放下剑去捡冠,道:君子死,冠不免。于是在他放下剑捡冠的时候被人砍成肉泥。在他看来,礼仪甚至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他们错了吗?谁又说得清对错呢。不过每个人所坚持的,所信仰的,不同罢了。 施夷光看着范蠡的眼睛,思绪纷飞,一瞬间看了进去。 活了这么久,她也没什么好责怪的呢。更提不上复仇。所以,这一世,就做擦肩而过的路人罢。 就不要来招惹自己了。 文种在一旁,脸色奇怪地看看范蠡,又看看施夷光。他明明记得当年救少伯的,是个男子啊。 看着面前少女面色沉静又略微思索的模样,许久都不曾开口,于是忍不住提醒。范蠡声音小了小,补充道:“当年你救下我之后,说乃是越国苎萝村人。要我来找你,向我索恩。让我,让我…” 第363章 以身相许 “让我……” 范蠡说着,声音小了下去。脸上带起红晕,看着施夷光,似乎想要她继续往下说。 以身相许么? 去你娘的以身相许。 全村的人都知道她出去游历过,范蠡这样的身份随便一查就能查到当年救他的人是自己。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安阳身上。还说当路人。这样看来,装不知道肯定是不行的了。 既然不行,那就一刀子捅过去吧。 “哦,好似有些记忆。”施夷光恍然,语气悠悠。她说完,看着范蠡,有些不确定:“你是当年我救下来的那人?” 范蠡看着施夷光,见她想起了自己,重重地点头:“正是在下。” “那时年少,性本轻狂。”施夷光面上不再疑惑,带着浅笑,看着范蠡礼貌地道:“一句儿戏,大人竟记了这般久。” 范蠡的希冀僵硬在脸上。定定地看着施夷光。 一句儿戏? 范蠡心口一缩。看着施夷光巧笑嫣然。面上神色淡淡,似乎真的只是当年的一句戏言。他心中瞬间一片空白。 文种在一旁,看着范蠡怔愣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疼。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当年范蠡应下了以身相许之诺后,便一直在寻找,在等待,至今未娶。 就算再陌生,救命之恩加上十二载的等待与希冀,早已将此女化作不可分割的血肉。突然一句戏言,何止是生生要撕他一块儿肉那么简单。 “可还有事?若是无事。我便要忙了。”施夷光对范蠡的怔愣和不解置若罔闻,客气地开口。 “你嫁人未曾?”范蠡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转头看着旁边光着尻子玩泥巴的施夷华,面带笑意。没有回话。 “你们是哪家的?”身后传来中年妇女的声音。 一群人看向院子后头。只见施母从院子后头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用犊鼻擦着手上的水。目光看着范蠡,带着惊讶于些许激动。 她操心东施的亲事,何尝又不操心自家女儿的亲事呢。两个都是摽梅之年了。心都快操碎了。 施夷光转头看着施母,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兴奋之色。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 范蠡的神色很快敛好,看着施母,回道:“在下乃范少伯。此为在下友人少禽。” “你们这是……?”施母说道,看了看身后的施夷光。 施夷光站在旁边,看着院子外的范蠡没有说话。 “在下本是楚国人,在越国谋职。”范蠡看着施母,缓缓回道:“秉文姑娘当年在楚国救过在下一命。” 说着,范蠡看了眼施夷光。 施夷光心下一凛。 不待施夷光阻止,范蠡已经回过头对着施母道:“当年秉文救我,我曾许诺以身相许。故而这许多年一直在寻她。如今总算寻得。” 施母从一开始的疑惑和点点兴奋,听到这话完全是笑眯了眼。一笑,又觉得不对。 “谁是秉文?”施母看着范蠡,疑惑地开口。 范蠡看向施夷光。 “正是西施姑娘。” 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的不确定和询问。施夷光想要打个哈哈或者扯个谎都没法。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注定? “光儿?”施母转头看着施夷光。 犹豫片刻,施夷光点了点头。 施母见此,整个人都热络起来,急不可耐的上前几步打开了院门迎进了范蠡等人。 “原是光儿的故人,来来来,快些请。”施母道。 郑旦跟在后面走了进来。 将范蠡和文种迎进了堂屋。施母斟了两盏茶,询问起来。 “当年我在楚国,冬日寒冷至极,不甚落入了湖里。被人打捞起来时已经奄奄一息。都救不过来了。”范蠡将当年施夷光救他之事一一道出。说至此,想到后来听少禽说她当日救自己的方式,脸上不禁泛红,目光瞄向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施夷光:“得幸遇到西施姑娘,她救回了我。为了报恩,当日便许诺以身相许。” 施母越听越喜。闻及此,转头看了眼施夷光,回头再问:“光儿当时怎么说?” 范蠡顿了片刻,又看了眼施夷光,这才回道:“姑娘让我来这苎萝村寻她。” 这就是答应了。 施夷光想到当日的事,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了。 当年心心念念的全是怎么逃离越国,怎么逃离越宫吴宫把自己嫁出去。结果东兜西转的将许给了卖了自己的范蠡。 果然应了那句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施母听着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天知道她为了自家女儿的亲事操了多少心。 “虽然当年年少,但我家施夷光还是读过许多书的,又跟着圣人先生一起游历过。”一说起施夷光,施母满面全是自傲之色:“跟那些一般的小女儿们可不同。她是个极为重礼的女子。凡事许期必偿。 是吧光儿。”施母转头看着旁边的施夷光。 施夷光微微垂下头,敛起自己的神色,从善如流般地应声道:“母亲说的是。” 施母脸上的笑意更是浓厚了。挥手让施夷光下去后,便留在了堂屋里跟着范蠡寒暄起来。问家中老母问从属兄弟问所谋职为。待听及是国家的上大夫时,却是惊掉了下巴。顿时收起了随意的热情,变得恭敬又小心起来。 但是范蠡更加恭敬的样子又让她更加满意起来。文种见此,带着郑旦也识趣的退了下去。对于怎样说怎样做让别人舒服满意,整个越国还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少伯。 当年凭着一身的本事那那张嘴能让大王从吴国平平安安回来,就已经足矣说明。 施夷光走出了堂屋门。外头风和日丽。她站在房檐下,抬头看着碧空如洗的天儿,目光沉沉。 当陌生人不就好了么,非得要贴上来。 爱贴就贴吧,贴得越紧,她就刺得越深便是。 房檐下玩着泥巴的施夷华看着自家姐姐出来,赤着脚丫子就跑了过来,将自己手里捏成了一团的泥巴一脸炫耀地递给自己的姐姐看。嘴里道:“姐姐你看,这是我捏的娃娃。好看不?” 施夷光拉回思绪,低头看着施夷华手里黑乎乎的一团泥巴,摇了摇头,声音温柔:“不好看。” 施夷华顿时不开心撇起了嘴。 第364章 登堂 施夷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声音略低,脚步较浮。这是偏老者的脚步。 文种的话,第一世跟她并没有什么交集。但是却对范蠡影响很大。按照范蠡所计划的,是将选好的十个女子送进吴宫。而这十个里面,并没有施夷光。 偏偏文种看中了施夷光,觉得施夷光的心性和智谋才是送入吴宫的最佳人选。甚至高于那选出来的十个女子。于是对着范蠡一番家国道义,终于让范蠡答应,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未婚妻送上了别人的床。 也不知第一世文种到底是看中了她哪一点。第一世她温柔娴静。待人亦是宽和有礼。 后来两世都截然不同。还会看上她吗? 不要理会罢。 身后的脚步声停住。施夷光没有转头。 施夷华坐在她的脚边,看着自己手里的泥巴,委屈极了:“娘说这个娃娃很好看的。”他举起手里的泥巴团,对着施夷光说道,似乎想要重新得到自己姐姐的肯定。 要是平日,施夷光一定会蹲下来,带着他重新捏一个可爱的娃娃。 可现在她却不想身后的人看到她的一丁点儿贤惠。 施夷光垂着头,看着站在自己腿边的施夷华,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泪,嘴巴扁着,举着自己手里的泥巴好不委屈。 施夷光将头微微侧着,让后面的人刚好能看到她的表情。她看着施夷华的模样,将心一横,阴狠地瞪了他一眼:“滚。” 施夷华看着突然凶巴巴的姐姐,嘴巴一歪,哇哇哇的哭了起来。边哭边想要打施夷光的腿,可又不敢真下手,于是小手在她腿边虚空的挥舞着,不停的嚎哭道‘姐姐坏姐姐坏。’ 施夷光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施夷华,目光有些软,很快又遮掩过去。 施夷华还在哭,施夷光突然从他手中拿过了那小泥人,往地下一摔,然后踩在上面走了过去。 历史总是向着既定的方向而去。这是一条早已安排好的路。尽管她身处其中不断挣扎,却依旧被岁月的大齿轮带着往前方而去。不管她愿不愿意。 从前发生过的事,一点点的再次发生。毁灭,或者生存。 但她,还是想要去试探试探。 文种看着摔着泥巴走过去的施夷光,惊呆了眼。 郑旦站在他旁边,看着施夷光的背影。眼中疑惑。西施不是这样的女子,她为什么要这般做? 郑旦转头,看了看旁边的老者。 文种已经上前,弓着身子蹲在了施夷华面前,将地上摔成一摊的烂泥捡了起来,对着施夷华笑道:“我陪你去捏泥巴好不好?” 施夷华怕生,看着文种扁着嘴不敢多哭了。待文种说完,他转头就跑向了施夷光的房间里。 文种捏着泥巴缓缓站起身子,看着关上门的屋子。思索起来。 这真是一个冷漠又无情的女子。 文种低头捏了捏自己手里的软泥,转头对着郑旦道:“姑娘,先前那位东施姑娘,你可能带我去寻她?” 郑旦看着文种,点了点头。 苎萝村里的人家户就那么多,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过。这里的人几乎都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外乡人来此总是很容易被发现。 文种跟着郑旦走在苎萝村的泥巴路上,周围经过的人总会转头侧目。 郑旦走在前面,不禁转头对着文种温声解释道:“我们村里很少来外人,大人初来,他们都不熟悉,总会多看两眼。你不要在意。” 文种笑着摇头道:“自是不在意的。” 郑旦回过了头,继续带着路。走了片刻,又回头看向文种:“大人,进越宫的十个女子定了否?” 文种看了眼郑旦,很快一过目光,看向路的前方。路边有一条小河,正午的阳光照在河面,被水光反出来,有些刺目。文种眯起眼睛,悠悠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郑旦见文种不愿多说的模样,也不再多问。回过头继续带着路。走了好一会儿,郑旦停下脚步,对着文种指了指前方的路:“这条路直走,过了那条小河,西边第一家便是东施家。” 文种点头,向着郑旦道谢:“多谢姑娘带路。” 郑旦往后退了一步,抿着嘴看着文种走远的背影。背后的柴压得她的肩有点儿疼。头上的太阳炙烤着大地。 郑旦在这炎炎烈日之中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 十个人定了。却没有对自己说明,所以那十个人里面肯定没有自己。郑旦转头,看着通往西施家的路,眼中泛起泪光。手里抓着捆柴的绳子紧了紧。 文种走到东施家,却没有进门。只站在东施家院子外头的一棵大树下,乘着阴凉,看着院子里晾纱的女子。 院子里有一个老妇人,坐在屋檐下织着纱。面容带着病态,不时地咳嗽,晾纱的女子叮嘱着让她休息。 文种绕着东施家的院子走了一圈,看了看周围,然后又在东村里头逛了逛。随手摘了个瓜填了肚子。过了晌午多时才缓缓向着西村回去。 西村里,施夷光在自己的屋子里抱着施夷华给他讲着故事。 将才凶他的事儿,他已经通通忘却。这会儿正缩在施夷光怀里极认真的听着故事,咬着自己的手指头。 屋外有声音传来,接着是从堂屋里走出来的脚步声。 施夷光放下了施夷华。 “姐姐,然后呢?那瓶子里跑出来的鬼怪吃了他吗?”施夷华拉着施夷光的裤腿好奇地问道。 “吃了。”施夷光看着施夷华道:“所以不要随便去河边捡瓶子呢。” 施夷华闻言,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嗯!” 屋外的脚步声近了,而后响起敲门声。 施夷光打开门,看着屋外站着的施母。 “光儿,我去准备饭食,你陪一下范大人。”她对着施夷光笑盈盈地说道。 施夷光乖巧地应声:“好。” 施母看着施夷光,不由得凑近,叮嘱道:“好好招待大人。”说完转过身子走向灶房,还不忘看一眼范蠡,一脸的满意。 范蠡低着头对着施母,丝毫没有上大夫该有的架子,更显尊重。 第365章 男宠 施夷光看着施母走进灶房,转头看向范蠡。 范蠡站在屋外,对着施夷光道:“饿了否?” 施夷光淡漠地扫了他一眼,而后看向走进灶房的施母。施母走了进去,又隔着窗户纸似有似无地看向这边。 施夷光回过头看向范蠡。 笑了笑:“尚好。若不然,大人跟我一起去山上走走?” 对于施夷光的盛情相邀,范蠡自是不拒。看着眼前未施粉黛却又掩不住姣好姿色的女子。心中愉悦不已。 从她要他以身相许之时,虽为挑明,但他心中已然肯定她约莫是个女子。却未曾想到有这般的风华气度。且跟他一般,一直未嫁或未娶。 圣人重诺。施夷光的母亲又对范蠡说了许多她学问的事,还是村里的夫子。女夫子范蠡是未曾见过的。但在范蠡看来,她跟他一眼,有期必偿。 河边之时,是她对他的恩,也是对他的诺。 范蠡跟着施夷光,走向院子外头。 施母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走过院外的小桥,走向郁郁葱葱的山林,脸上漾起笑意。 已至夜饭时间,没有了蝉鸣鸟啼,山林之中越发寂静幽深。远处的溪流声都能穿过山林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施夷光走在前头,没有回头。范蠡也安静地跟在后头。 这座山她曾走迷过许多次。也是在这座山上,她遇见了安阳君。 想到安阳君,施夷光的心柔软下来。脚步也慢慢停下。 此时已经站到了这座矮山的山顶。 施夷光背着手,站在山顶。山地下一条江水水平如镜,倒映出夏日天空的暖黄。江中彩云晕开,像是一条染了五色的蓝长缎子。 江边有女子还浣着纱,弯着腰在水里荡着手里的纱,偏着头跟旁边同行的女子说说笑笑。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一直的沉默之中,施夷光开了口打破安静。 范蠡听到突然传来的声音,微微偏过头看向施夷光的侧颜。 他站在她旁边,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她几近完美的轮廓。 “你曾告诉我,让我来此地找你。”范蠡道。 “我说了,那是年少无知。随口而言,当不得真。”施夷光转头,看着范蠡 范蠡听着施夷光的话,绷着脸不说话。 “所以回去罢。”施夷光道:“不管是回宛地还是越宫,回去罢。” 范蠡想也不想便摇头,道:“就算是年少无知,可如今你我皆为成家,为何又不能在一起?” 施夷光冷笑一声:“为什么要在一起?”她有点儿没耐心哄了。 范蠡看着突然冷下脸的施夷光,声音放得很温和:“便作当日你我未曾允诺。如何?” 施夷光看着范蠡。 “你我今日便是初见,我心仪与你,便求你。尚不为年少。”范蠡看着施夷光,声音更小:“如此可好?” “不好。”施夷光想要不想便拒。然后回过了头,继续看向山下的江边。 范蠡看着笃定地拒绝着自己的西施,长如蝉翼的睫毛轻颤:“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有情?”施夷光背着手,依旧看着山下。她没有回头,只笑道:“范大人与我未曾相识,又哪里来的情义?” “我有期约,以身相许,这一世便是你的人。不论情义。”范蠡说道。 一如当年的君子德行。 施夷光转头,看着范蠡笃定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唇角:“好,就算你以身相许,可是如今,我不要你了。 所以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罢。” 施夷光看着范蠡本就白皙的面庞变得苍白。漠然地回过了头。 “你可以选择以身相许我,我也可以选择不要你。”她说道。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言语早已化作一把把利剑插进身旁人的心上。“你觉得呢?” “嗯。”范蠡嘶哑又颤颤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便又道:“即使你不要我,我也要许你。” 施夷光再次转头,看向范蠡。 范蠡直直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第一世她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了他,爱情,亦或生命。怎么没见他这般坚定不移。 所以男人就是喜欢犯贱。 “你怎么听不懂呢?”施夷光转过了身子,第一次正正的对着范蠡。 “既然你这么坚定,那我索性告诉你吧。 我不要你,是因为我有心仪的男子。”说着,施夷光停了停。 范蠡听得脸色苍白,往后退开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施夷光,嘴中喃喃:“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施夷光奇怪地看着他,反问道。 范蠡往后又退,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接受的消息,脚步踉跄着,直到身子贴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才稳住不停踉跄后退的脚步。 站定了脚步,他看着施夷光,眼神迷离又疼痛。似是回忆,似是思索,又似是茫然。 “你答应过我的……”他声音哝哝。手掌用力地按在身后的树皮上。 “答应过要你以身相许养我?”施夷光笑的有些无奈:“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 “我不想明白。”范蠡没有等施夷光继续说,截过话打断。 施夷光已经有些疲惫了。她神色淡淡地看着范蠡。 良久,道:“要是你愿意当我的男宠,且不得见人。我尚可以考虑要你。”说完,不待范蠡说话,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范蠡站在原地,呆如木鸡地看着施夷光下山的身影。 山风吹过她的纱衣,飘飘欲仙。步履轻盈,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随着山风轻晃。挂在腰间的木片被风吹得乱晃,碰撞声轻轻。 明明依旧那么美好。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范蠡抬着头,看向暖黄的天儿。 男宠么?他死死地捏紧了自己的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掐进柔软的掌心中,传来一阵阵刺痛。 好啊,只要她要他。 第366章 拜访 施夷光下山刚下山,就看见站在院子外面吃着桑葚的文种。 她走过桥,看着文种。看也不看,便擦过他走进了院子。 文种手里拿着桑葚,只是面带笑意地看着施夷光。似乎一点儿没有在意她的失礼。他转着头,看着走进院子,然后开始磨刀的西施,神色晦暗难明。面上依旧带着笑。 片刻之后,旁边又传来声音。文种转头,看着从山上下来,一脸苍白的范蠡。 他却是一点儿不意外。将手里的桑葚递给走近的范蠡:“尝尝,很甜的。” 范蠡木然地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抬起头看向院子里西施的背影。 “被拒绝了?”文种问道,话语却没有一丝疑惑的意思。 范蠡没有回话,越过他走进了院子。坐在屋檐下,眼神一挪不挪静静地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当做不知,低着头一脸平静地磨着手里的刀。霍霍作响。 施母从灶房里不时瞟一眼,看着一直静望着施夷光的范蠡,很是满意。对于自己女儿的美貌,她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天色暗了些许。施母端着饭菜摆起来。邻村有人治丧,施父去了邻村帮忙。晚饭不回来吃的。于是施母招呼着几人用了饭。 当着施母的面,施夷光还是跟着范蠡说着话,范蠡有些沉默,却依旧面上缓和,不时点头应声,认真的听着。 夜饭之后,范蠡和文种向施母和施夷光告了辞。他们住在地方官员里君之处。 施母笑盈盈地送着两人出了门,然后站在院门口目送着两人走去。目光落在伸长修长挺拔的范蠡身上。脸上满意至极。 “光儿,你觉得范大夫如何?”施母问道。 施夷光站在旁边,看着范蠡的背影。虽然旁边有人一起,但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寂。 “尚可。”她回道。 “哪里是尚可。”施母回过身子,笑着道:“明明就是好得不得了。” 说完,转身走向灶房开始准备收拾碗筷,嘴中还不自禁地喃喃道:“就是楚国呀,太远了些。不过他是越国大夫,该是会一直在越国呆着吧。哎,就这点儿不好……” 施夷光还站在院子门口,看着嘀嘀咕咕走进了灶房里开始收拾的施母。然后回过了头,看着走在乡道上越来越远的两个身影。 一个拒绝就好了。还有一个嘛,当年坚定不移的要她入吴宫的人,今生她这般待人处事。然后呢? 夜将深之时,施父终于回了来。 他洗漱之后进了屋中,屋中亮起油灯。光亮透过窗户纸映照出来。(注1) 施夷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黢黢的房屋。听着旁边屋子的几不可闻的声音。 她静静地听着,缓缓地睡了过去。 而在施母施父低语的夜里,里君家的两位上大夫也是还没有睡觉。 文种和范蠡坐在里君安排的屋子里,对案两边的两人相对而坐。 “十个人选如今都已确定,明日便可回报大王。”文种道。 范蠡沉着脸,听着文种的话,摇头:“我说了,这十个人中不能有她。” “为何不能?”文种似是没有想到范蠡这般坚持,不禁疑惑:“她姿态气度皆是上层,且为人冷漠,善于伪装。这样的人拿来当剑,才是最锋利的。” 范蠡依旧摇头:“不可。” “为何不可?”文种皱眉:“少伯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范蠡低着头,看着桌案。道:“她生性冷漠,必不能得吴王喜爱。” “你非吴王,怎知吴王不喜?”文种反问。 “你非我,又怎知我不知吴王喜或不喜?”范蠡抬头看着文种回道。 文种讶然,看着范蠡。半晌,摇头叹气:“少伯,我并不是与你争论。我只是想要你知道,在我看来,她是最适合进吴宫的人选。”文种说着,看着范蠡张嘴又准备拒绝的样子,赶紧又道:“少伯,你莫不是忘了我越国的仇恨了? 你莫不是忘了大王和王后为人奴为人婢的奇耻大辱了? 你莫不是忘了当年大王屈居人奴偿人”文种说着,声音戛然而止,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每每想至此,文种便难以言说,心中尽是悲愤。 范蠡抬头,看着欲言又止的文种。 “越国这般大,天下女子何其多?为何偏偏要选她一个?”范蠡看着文种道。 这是他一直想问的。 文种听到范蠡这话,无奈地道:“少伯,你我走过越地千里,不过寻得女子八人。可如今遇见她,你觉得这八人和她相较,难道能比?” 范蠡看着文种,没有作答。 “论相貌,她姿色天下几人能及?论才情,呵,将才我去了苎萝村中一转,打听了她。她竟是村中夫子。你见过那个女子为夫子的?且里君说了,她屋中书籍成丘。谈吐皆是不凡。这样的人若不用,该有多可惜啊!”文种看着范蠡,说地捶胸顿足。 范蠡听完,看着文种。 文种期盼地看着他,无比希望他能松口。 良久,范蠡摇头。 “少禽,唯她。我不能放。” 文种看着范蠡坚定的模样,眼中情绪连波动都不曾,他甚是不解:“为何啊!你与她只有一面之缘,若真只为报恩。可以许她其他啊。她母亲父亲皆可请封来答,为何非得是成亲呢?” 范蠡看着文种,眼中若有所思。又过了片刻,才缓缓道:“少禽,为了家国道义,我放弃的东西太多了。唯独她,我不想放开。这一次,任我一回罢。” “况且,当年我已经许期。”范蠡又道。 “不过一眼,何于深情至此?”文种想不通,甚至于有些火上头。少伯从来都是以大局为重的,为何此时却如此执拗。 范蠡看着文种,认真地点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柔软:“少禽,不要说了。她我是一定不会放开的。” 文种看着范蠡的模样,深知自己不论如何说面前的人都是听不进去的。 “如此,那就问她罢。”文种道:“让她自己选择,是跟你一起,还是进吴宫。” 第367章 走水 范蠡听着文种的话,垂下了头,没有开口。 “你觉得,她会跟你一般,坚定不移的选择你么?”文种见此,开口问道。 “不用问了。”范蠡看着文种:“少禽,就当是为了我。仅此一次。”他说着,神色沉似一波古潭,让人看不清,寻不透。 文种看着范蠡,面色难以理解。 范蠡微微偏过头,看着屋中亮着的桐油灯。灯芯摇曳,火光明晃。 他的声音悠悠,带着难以言明的情绪:“这一生,我只求她一人而已。” 纵然难以理解,但听至交好友这般说了,文种却不好再说什么。救命之恩如此对待,也算至性至情之人。文种长长地一叹,带着惋惜和愁闷,道:“罢了罢了,就依你一次。 让那郑家女去罢。 明日一早我给大王去书。” 范蠡闻言,向着文种笑着道谢。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的事儿,正准备熄灯入眠,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院子里有人起身,步履匆匆。 文种和范蠡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疑惑。 文种起身,走到门口拿起门栓,拉开了门。外头的里长正披着个简单的外套就往外面疾步而去。走到院子里又看到文种,赶紧停下脚步,冲着文种弯腰鞠了个大躬,神色恭敬有难掩焦急:“文大夫好生歇息,村里出了些事。我去去就回。” “出了何事?”文种忍不住询问。 “村里一家人户走了水,我去看看。”里长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焦急。 “走水了?”文种惊道:“我跟你一道去。” 说着披着个外套,跟着里长一起走了出去。 当天夜里,东村施家走水的消息不胫而走。本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天气干燥,极易起火。且夜里风大,一旦起火若是无雨,风带着火星子一飞,落哪儿哪儿燃。 便可能烧了整个村子。 于是整个东村都焦躁起来。 …… …… 相比而言,隔了几块儿田和一条河的西村就安静了许多。但还是有身强力壮的男子起身过去帮忙扑火了。 住在西村的施夷光在隐隐约约地吵闹中很快醒来。 将醒来,就听到有人大声的拍着院门喊着爹娘的名字。 施母施父迷迷糊糊之中被叫醒,推开门走出来,看着来人。还没有询问边听来人道:“施家婶子大叔快去东村那边!东施家起火了,连烧了几间屋子!” 施夷光躺在床上的身子一僵。 施母施父大惊失色,连衣服都来不及批便跑了出去。 施夷光推开门急急地走出来,却被施母给拦了下来,声音急的发颤:“光儿你在家守着你弟。” 说完匆匆向着已经跑远的施父跟去。 施夷光站在院子里,看着急急地来,又急急地去的一行人。皱着眉头,一瞬之间便转身回了屋子,将熟睡着的施夷华抱在怀里便匆匆的跟了过去。 她还是去晚了。 冲天的火光连着烧毁了几个屋子。施夷光到的时候火势已经控制住,火光将熄未熄。幸而周围的几家人一早发现了火势都逃了出来。只是起火的东施家没有那么幸运了。 东施娘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东施还留着一口气,却依旧昏迷不醒。 施夷光抱着半儿去看还有气息的东施,她躺在施母的怀里,闭着眼睛。那张本来姣好动人的面容,被烧的全是血。朱唇被烧的肿胀变形。夏日裸露在外的肌肤甚多,而她的裸露在外的肌肤,全被烧伤。 施母抱着昏迷的东施不断哭泣,旁边有医在治疗。 “你不要流泪了。这泪水落在她伤口才是麻烦。”医人开口嘱咐道。 施母闻言,赶紧捂住嘴低泣,不断地抹着眼泪:“医人,我这侄女还能活吗?” “能不能活过来还难说。”医人道:“要看这两天能不能醒过来。要是醒不过来,我也没辙。” 施母闻言,哭泣的声音愈大。 施夷光看着东施,心里一阵难受。 “这火是怎么起的?”施夷光抬头,对着旁边的里正开口问道。 施夷光好歹是村里的夫子,里正还是要给两分面子的。于是叹了口气,道:“东施和她娘晚上睡得迟,夜里点着桐油灯。有晚归的村人路过时,屋子里两人正在吵架,吵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打翻了油灯。” 东施一个人撑起一家,病弱的老母本就只是个累赘,家中又没有男人。东施本有心疾,干不了累活赚钱,家里也就很贫苦。 跟施夷光家土坯盖的房子不同,她们家是木板和茅草搭的。一沾油,再遇火。几乎就没了。 可正因为是木板和茅草搭的,所以逃出来就格外容易。施夷光疑惑的看着眼前被烧做一堆灰烬的废墟。 “既然着火的时候两人在争吵,便未曾入睡。如何没有逃出来?”施夷光看着里正,又问道。 里长又是长长一叹,带着惋惜:“起火之时,东施想要将她娘救出来,结果她娘被掉下来的房梁砸中了。东施呢,就拖着她娘的身体出来。 火这么大哪里容得下人在里面呆那么久。邻人将两人救出来时,便是这般模样了。” 施夷光沉着脸看向依旧昏迷不醒的东施。眉头一蹙。东施母虽然病弱,但并不是瘸子。走还是能走动的。烧掉房梁却要一定的时间。 她们俩到底在吵什么,命都不要了。 文种一直站在里正旁边,看着躺在施母怀里的施冰儿,面上愁着。 “里君,这边若是无事,我先归去了。”文种对着里正道。 里正应声。 文种便转身离去。 回到住处,范蠡的屋子还没有熄灯。文种敲门,范蠡从里面打开了门。看着他一脸的严肃。 “出什么事了?”范蠡身子侧了侧,让文种进去。 文种大步走进去,褪下身上的外套,坐到了桌案旁,喝了一口茶。 范蠡在他对面席地而坐,静静地等着,也不催促。 放下茶盏,文种看着范蠡,道:“少伯,那西施,怕是一定要去了。” 第368章 毁容 范蠡见文种这般,心下直觉不好:“可是那郑旦或东施出了什么事儿?” 文种点头,道:“那东施,家中起火。容貌尽毁。” 范蠡一惊,坐直了身子看着文种。 “所以这一次,我大概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了。”文种又道。 范蠡面上严肃,抿着嘴没有回话。 东村的大火之后,整个苎萝村都人心惶惶。人家户一到了晚上,都尽量不再点灯。特别是家中有顽皮孩子的。 东村的施家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西村的施家帮着操办了东施家的丧事。 东施母一下葬,施母就准备将东施接到自己家来养着。东施如今整个人都废了,也只得答应。 施母给东施收拾了一个屋子,每天除了浣纱就是照顾她。 东施在火灾的第二天夜里就醒了。却没有再说一句话。有人说她大概是舌头被烧坏了。 每天除了进去给她送药喂饭的施母,谁也不见。 施夷光本想去问问走水当夜当地发生了什么事,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见东施这样,除了施母谁也不见,且一言不发的模样。她也不好再去问当夜的事。 东施就这样将自己关在了那一件小屋子里,再未踏出过一步。 …… …… 范蠡再来的时候,身边没有跟着文种。他只身一人来到施家院子外。施母在院子打着施夷华尻子。他刚刚在小河边玩水,整个人踩空掉了进去。幸好施母正端着纱从山上下来。便急急地把施夷华给捞了出来。 捞出来就是一顿打。 看到范蠡来,施母放下了手中的扫帚,站起身子看着他:“范大夫?”因为刚打完还有些气喘吁吁。 施夷华沉着母亲说话的空档,将眼泪鼻子一抹一溜烟跑了。 范蠡冲着施母行了个礼,道:“我来找西施姑娘的。她可在?” “西施她现在正在教学呢。”施母喘了口气:“你要不在家等等她?” 范蠡闻言,道:“不用了,我去学堂找她便是。” 说完,便问了施母学堂的位置。然后向着学堂走去。 学堂里传来稚童的声音,篱笆外种着的大树随风飘摇。篱笆里面圈着一个鹅圈,里头养着一直到大白鹅。 因为夏日炎热,学堂的门打开着。 范蠡站在篱笆外的树下,看着学堂里教着大字和圣人言的施夷光,目光温柔。 她总是不同于一般的女子。所以不管是谁,不管是何时,总是能一眼看到他。少禽也不例外。 施夷光早就看到了外头站着的范蠡,长身而立。一身浅蓝深衣,头发宛成髻,用牛骨笄别着,玉树临风。 但她当做是没有看见,依旧上着自己的课。临到了下课,又过了个把时辰。散了学,施夷光收拾了学堂,然后这才关上门走出院子。 范蠡等在门外,纵然夏日的闷热让他早出了一层薄汗,却依旧没有丝毫生气。 “你每日都要来上课么?”他问。 “嗯。”施夷光应声,态度淡漠疏离。 范蠡看着她,抬着手摸了摸头上的汗,晒得发红的脸颊有些烫。他跟在施夷光后面走着。 施夷光走在前面,好一会儿没听到后面的声音。便站住了脚,转头看向他:“你来找我作何?” 范蠡跟着停住脚步,看着她。 “你喜不喜欢山里生活?”范蠡突然问道。 “怎么,你要带我去深山老林里隐居?”施夷光反问,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这讥讽刺的范蠡生疼。他眼眶一红:“嗯,我辞官,带着你去山上隐居,听雨起,枕风眠。跟着清风绿水,向阳而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抛却世间烦恼忧纷。可好?” 施夷光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说话的范蠡。 “你在说笑?”看着莫名其妙红了眼眶的范蠡。施夷光觉得奇怪,又矫情。 因为自己拒绝,所以格外认真? 所以前世她压根儿就不该对他百依百顺么。 范蠡看着施夷光,目光坚定:“若你答应,我便向大王辞官。” 施夷光看着范蠡,那认真的神色丝毫不掺杂一点儿算计和迟疑。她转过头,悠悠道:“真是犯贱。” “犯贱?”范蠡听不懂这话。 施夷光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嘴中道:“可惜了,就算是朝天背地的日子,我也不想跟你过。” 范蠡脚步一滞,看着面前女子的背影。感觉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范蠡道。他抬起沉重的脚步,缓缓跟上。 “不管要什么样的生活,都不想有你。”施夷光道。 范蠡停住脚步,看着施夷光。垂在身旁的两只手发着抖。 听到身后没了声响。施夷光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她转头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范蠡,粲然一笑:“除非你当我男宠。” 范蠡看着施夷光的笑,美得惊心动魄。像是七月流火时节的艳阳,晃得他快要窒息。 “这样,你会愿意跟我一起么?”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施夷光闻言,脸上的笑淡了淡。她看着范蠡,道:“是男宠呢。不是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而是我愿不愿意让你,跟着我。 当然,随时可抛弃。”施夷光又补充道。 范蠡定定地看着施夷光。好一会儿,看着她认真地道:“好。” 施夷光脸上的笑完全消失。她木木地看着范蠡,面无表情。见他笃定又认真的模样。一瞬间意兴阑珊。 她也是个贱人。抛弃她时,她爱得宁愿为他死。为她可以放弃一切,甚至放弃自己的信仰和道义以及尊严时。她又觉得索然无味了。 “哦,那我现在就抛弃你好了。”施夷光说道。转身离去。 男宠嘛,说了随时可以抛弃的。 范蠡呆滞在原地,看着施夷光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从心口蔓延的疼痛让他全身发软,几乎不能呼吸。 旁边走出来一个年迈的老者,看着范蠡又是心疼,又是不解。 “你又何必这样呢?”文种语重心长地道。 他本是背着文种出来找西施的。 听到突然冒出来的文种的声音,范蠡没有转头,也没有惊讶。只静静地看着施夷光离去的背影。 “这是我欠她的。”他道。 第369章 游说 “欠她?”文种道:“救命的恩情么?可也不必作践自己至此啊。”文种心痛的劝诫。在他看来,十分不能理解,抛弃了道义和信仰,只为报答恩情。 不过是救命的恩情。 “于你而言,太多比命都重要的东西。又何至于为了一个救命的恩情,去抛弃这些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呢?”文种苦口婆心的道:“少伯,你不该如此执拗而不明事理的。” 范蠡听着文种的话,丝毫不为所动。他摇了摇头,道:“少禽,你不懂。” 阳光下,女子的背影已经转了个弯消失。再不见踪迹。 “我欠她的,何止一条命呢。”范蠡喃喃。 文种听到范蠡的喃喃。不禁开口想要询问。只是范蠡已经抬起脚步向前而去。没有在多言。 文种看着范蠡大步离开的背影。那背影孤寂的好似独自盘桓山中百年的老树,带着无人知的寂寞,百年的孤独,和他看不懂的,沧桑? 为什么会有沧桑? 文种不知道。 在他看来,范少伯本是该是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似是始于落水之后,他便总是会在范少伯身上看到这种无人可述的孤单,和难以言明的沧桑。 …… …… 施夷光回到家里,施夷华正跪在屋檐下,双手高举端着一碗水。看着施夷光眼泪汪汪。 施母在灶房里做饭。 施夷光走到施冰儿紧闭的门口,将自己手里装满桑葚的荷叶放下。 她敲了敲屋门,屋中无人应声。施夷光也不在意,靠着门边,缓缓道:“今天我在学堂上课,有个小男孩问我那鹅能不能卖给他。他说他想吃鹅肉。” 说着,施夷光笑了笑。 “我突然想到以前,我也这么想吃季夫子的鹅肉来着。 说到季夫子,好久没看到他了呢。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不过那时候教我们的时候好像年纪就很大了呢。现在不知道会不会老的掉了满口牙。” 屋子里,施冰儿抱着膝盖坐在床边。撑着脑袋听着外头的声音。 女孩的声音好似山间凉泉,抚慰着她被火袭过的心灵。声音缓慢而轻悠。 施冰儿也不回应,只静静的听着她讲。她将下颚放在膝盖上,抱着膝盖听着她讲着村里的事,想象着她没有见到的村子是什么样的。 她的眼睛烧坏了一只。光靠着另一只眼,能看到的肯定没有她所说的那么好吧。 施冰儿听着外头的话。片刻之后外头响起伯母的声音。她唤着西施过去吃饭。 屋外很快安静下来。施冰儿看着紧闭的窗户,外头的阳光隔着窗户纸照进来依旧明亮晃眼。她没有去开门。 傍晚的时候,文种来了。 施夷光正在屋子里写着竹卷。听到施母招呼的声音,不由得抬头隔着窗户看着走进来的文种。 文种刚好看向施夷光的房屋,撑开的窗户里她正提着笔埋头写着什么。抬头看过来,两人目光正好相遇。 文种向着西施点了点头做礼。施夷光低下头去。 文种跟着施母进了院子,寒暄了一会儿,便起身道:“我找西施姑娘有些事,便不耽搁夫人了。” 施母自是不好阻拦,应声目送文种去了施夷光屋子里。 听到脚步声,施夷光停下笔。文种敲门走进屋子里时,施夷光已经卷着将才写着的竹卷。 文种站在旁边,看着施夷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成小丘的竹卷,似是等着她开口。 施夷光好像压根没发现旁边还站了个人,慢条斯理地卷着手里的竹卷,一点儿不急。 “西施姑娘竟读这么多书。”文种此时是真的惊讶了。 施夷光放好手里的竹卷,道:“文大夫直接说来意罢。” 文种看着开门见山的施夷光,走到她旁边坐下。指了指旁边的竹卷:“我可否一阅?” “不可。”施夷光端正地坐着,看着他道。 文种收回手,也不恼怒。只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与姑娘。” 施夷光缓缓地点点头:“嗯。替范大夫来求亲么?” “求亲?”文种怔愣之后很快反应过来。 “姑娘误了。并不是为此而来。”文种道:“是为了越国而来。”看着施夷光直截了当的样子,文种也不再拐弯抹角。 “越国啊。”施夷光撩了撩头发:“但是跟我有何关系呢?” 文种哑然,看着施夷光满眼不在乎的模样,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去接话。无情也好,失礼也罢。只要有本事胜任他们的嘱托,就够了。 可若是完全不在乎国家前途的女子,又怎么能为了国家死心塌地心甘情愿的去完成任务呢? 文种压根没想过这个面前的女子会是这样。哪个子民不爱自己的国呢。 “西施姑娘是越国人,在越国出生,在越国长大。为何会说出无关这样的话呢?”文种反问。 施夷光道:“所以我才问你,有什么关系呢?” 文种一噎。 她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施夷光看着文种,心中将那些话默念。 越国败于吴,大王尝奴事。今国运凋敝,若望兴复。举国之力皆为向之。姑娘乃越女,国命系于汝身。为家为国,望莫推卸。 饶是自认为气量尚好的文种也有些心乱。他呼了一口气,稳住心态,组织好措辞,对着施夷光道:“越国败于吴,大王尝奴事。今国运凋敝,若望兴复。举国之力皆为向之。姑娘乃越女,国命系于汝身。为家为国,望莫推卸。” 说完,文种认真地看着施夷光,等着她的回话。 施夷光微微斜垂下头,看着书案旁边放着的竹卷。 当年文种说这些话时,范蠡在旁边规劝,许她归来十里红妆相聘。 如今范蠡可不在旁边陪劝了,亦无当年诱得自己舍生往死的归娶之诺。 “大人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答应你?”施夷光问道。 果然如此。文种严肃地道:“你既为越国女,便为越国事。”说着,文种看着施夷光,神色缓和,道:“不过我自然是希望姑娘乃是自己甘愿去做的。”而不是被逼的。 第370章 应下 “我若是不应呢?”施夷光道:“文大夫还能捆着我让我替越国做事不成?” “自是不能。”文种回道:“不过今年战事频繁,姑娘家父正值壮年却未充军也不知是何原因。 再者,施家祖上三代皆是白衣。不管是家母还是幼弟,意外丧命官府也不会多仔细的去追究。”文种冷冰冰地看着施夷光,眼中的威胁丝毫不掩藏。 对他来讲,一个连阁都没有出的女子,见过再多东西,去过再多地方又如何。在如他这般地位权臣的这般威胁下,越是聪明便越该心惊。 施夷光移过看着竹卷的目光,看向文种。 文种面不改色,又道:“姑娘若是应下,家父便能得到爵位,受乡邻县里尊崇。家中蒙大王荣宠,何言不可?” 施夷光依旧看着文种,神色淡淡。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他物。眼神似有似无,飘渺虚幻。让人难以捉摸。 “姑娘若有所求,亦可说之。”文种看着施夷光的神色,又补充道。 施夷光看着文种,突然笑了起来。 “好啊,我应你了。”她道。 文种喜出望外。 “唯一的要求便是,你死。”施夷光笑着说道,好似在说一句逗乐的玩笑话。 但那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冷漠和嘲讽,直达眼底。 文种知道对面这个女子没有跟他说笑。他看着她,面目严肃,没有言语。 屋外响起脚步声,施母端着茶水走进来。看了沉默着的文种一眼,有些疑惑。 施母热情地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文种面前,笑道:“大人用茶。” 文种道了谢。施母又热情的寒暄了两句话,便知趣地退了出去。不再打扰两人的谈话。 施夷光看着施母转身走出去的背影。明明那么慈祥的一个妇人,这般热情相待。可笑语晏晏中已经被他算计了去。连要命都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还没有听到文种的回答,施夷光已经回过了头,看向文种,道:“文大夫走的时候,记得提前让我准备。” 文种一惊,才反应过来这是施夷光同意了。正想道谢再说一番赞扬之语。施夷光已经比了个请,毫不留情地逐客了。 文种见此,起身作了个揖。 “在下告辞。”他道。而后退了出去。 外面的脚步声渐远。施夷光站起身子,走到门口。施母还在院子里揪着施夷华说教。她看向文种的背影。越走越远。 去越宫转一转也好,说不定能探出当年她所不知道的那些事。 …… …… 文种到住处时,便看到范蠡站在门口处,看着他。 文种心中一悸,径直走到了范蠡面前。 “我跟她说了。”他道:“她应了。” 文种看着范蠡还想说什么。范蠡已经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 …… …… 定下了人之后,文种没有准备多停留。次日便告知施家父母。 对于自己的大王和朝中大臣所决定的事,施母和施父没有任何推拒的权利。只有施母的哭泣声来表达自己的女儿的不舍。 行走那一天晚上,施母来到了施夷光的屋子里,跟她一起睡。 记忆的十几年中,这是施母第一次跟她同眠。 也不知施母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母子连心的缘故。从躺在床上起,她就不停的抹泪。 “母亲作何要哭泣?”施夷光翻了个身,看着施母温柔地开口。 施母又抹了好一会儿眼泪。黑暗之中两人都躺在床上,屋中早熄了灯。无月无星的夜里格外幽黑。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离开了。”施母说道。声音带着哽咽。 “上次一别,便是十年光阴。如今再别,又不知何年才能相见。” 说罢,施母忍不住又开始抽泣起来。 施母是一个很温顺的妇人,性格恬静,但亦有一颗格外坚强的心。若不是伤心至极,定然不会这般哭泣。 “光儿,可不可以不去呢?你跟他们说说”施母抽泣着,说着的声音有些含糊:“或者我再求求范大夫。让他娶了你,不要进越宫。也不要服侍大王。” 文种只跟施母施父说,施夷光被大王选中进宫侍奉,别的未曾多讲。 “范大夫人那么好,他说不定会答应。”施母越说越觉得可行,像是溺水时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情绪都激动起来:“我现在就去找他!” 施夷光伸出手,揽过施母,止住了施母要撑着起身的动作。 “娘,没用的。”施夷光温声道。 施母的动作停住。 “他若是有心,文种大夫就不会选中我了。”施夷光道。 施母躺回去,掩面哭泣起来。 施夷光伸出手轻轻地拍着施母的背。 “娘,别担心。”她声音柔柔:“能选中我,是我的福气呢。你想想,全天下多少美女,文种大夫他们走遍千里,也只寻得了那几个。便是因为我与他女不同罢了。” 施母抽泣道:“那我宁愿你跟那些庸常的女子无二。”施夷光那一走十年。她是真的怕了。 “越宫又不是豺狼之地。且会稽与诸暨相隔甚近,若是我想娘了,便回来看看。”施夷光耐心地劝慰:“娘,我走之后你好好照顾东施。她如今容貌尽毁,身心俱殇。” “我知晓。”施母道:“你跟她亲近,我本就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看待的。只是你这一走,往后连个跟她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娘不是可以跟她说话嘛。”施夷光笑道:“我走了娘还有个女儿,多好。等我哪天在越宫呆腻了,我便跟大王说回来陪你好了。” “可能如此?”施母第一次听到还可以这样。不禁惊喜问道。 “嗯。”施夷光道:“所以娘你要好好的。往后就算我不在家,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那些纱每天少织些,闲下来的时间就休息。” 施母听着施夷光的嘱托。不时点头应声,本来停不了的眼泪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施夷光的声音轻缓,像是清晨的露水,清凉而舒畅。听着听着,施母心中的不舍和对女儿将去未知之地的恐惧也慢慢消散。 母女俩一说一听,不知不觉的便在夜里睡了过去。 第371章 离开 破晓时分来了雨。沥沥淅淅下个不停。施夷光起得早,她起来收拾好东西时,施母才悠悠转醒。 看着已经收拾好东西的施夷光,施母从床上坐起,睡意全无。 “这就要走了?”她惊问。说完看了看屋外黑着的天儿。 “嗯。”施夷光应声:“文种大夫昨日说好了时间。现在这个时辰该是在村口等我了。” 施母已经掀开了被子走下了床。看着施夷光已经收拾好的东西,泫然欲泣。 “就带这么点儿东西吗?”她按了按眼角,走上前拿过施夷光收拾好的包袱,开口道:“这衣服这么少哪儿能够。竟都不带冬衣,那冬日可怎么办。”说着就要去柜子里拿衣服。 施夷光阻道:“娘,越宫难道还能少我一件衣服穿不成?” 施母听着施夷光的话,动作停住。可看着那包袱,又想哭,忍不住抬着袖子按着眼角:“可是什么都没有带啊。这些书呢,也不带么?”施母指着满屋子的书问道。 “不带了。都留给华儿罢。”施夷光道:“等他长大了,让他慢慢看。” “他哪里看得懂这些。”施母又抹了抹眼泪:“还得等你这个姐姐回来教呢。” 施夷光不欲多说,拿起自己的包袱,转过了话题,道:“娘,我去跟爹说一声。” 施母点头。 屋外下着雨,施夷光走到施父的门前。屋子里黑着。 施母跟在施夷光身后:“你爹还没起,我去叫他。”说完走进了屋子里头。 “爹,我走了。”施母刚进去,施夷光就说道。 屋子里想起了一声叹息。带着沧桑和无力。施夷光跪下去,朝着屋门磕了三个响头。 施母走进屋子里头,施父默默地抹着眼泪。 屋外的声音传来,施父叹息一声。而后磕头声传来,紧接着是走进雨中的脚步声。急速而稳健。 施母赶紧走出门,站在房檐下看着撑着伞快速走进雨中的施夷光。 “光儿!”她惊道:“我送你!”说着在屋子里拿着一把伞就要跟上来。 “不用了。”施夷光站定脚步看着施母大声说道。“娘,你站在那里送我就好。” 施母站在房檐下,拿着伞住了脚步。看着施夷光转身疾步离开在雨中。不禁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 …… 又是一个雨天。 一个别离的雨天。 施夷光走过泥泞的道路, 夏日田野青绿一片,旁山苍翠。猗蔚溪涧,森疎崖巘。 走过了施家院子目所能及的地方,施夷光放缓了脚步。雨越下越大,阑风伏雨。滴滴答答击打在伞面,又从旁边急急垂落。挂成了一串串剔透的珠子。 一下雨,有山的地方就起雾。雾气氤氲,她看着远处村头道路上静静停着的马车。神色讳莫。 施夷光缓缓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雨中那一排低矮的房屋。目光定在那不起眼的泥坯房子上。 四野阒然。唯闻雨声阵阵。 她心知,此一去,再无归期。 …… …… 马车有两辆。一辆在前。一辆在后。 前面的马车车辕上站着文种,他看着执伞走进的施夷光。一袭素净青衣,头发松松散散的随意绾在脑后,肤剩凝脂细腻。寒风吹过,拂起她的裙角,身后白雾袅袅。恍若从雨中走出来的仙子。 面色淡漠,别有一番清冷绝代的风姿。 特别是那一双杏眼像是一块深埋地下的黑玉,深邃迷人,一望便难以自拔。 文种赶紧低下了头,不再多看。心中惊叹。怪生少伯那般执着放不开手。这般根本不似人间该有的女子,哪个男人又能轻易放开手呢。 “西施姑娘。”他尊敬的行了个礼,开道:“请。”他对着后面的马车比了比手。 文种站在马车的车辕上,马车车帘撩开,范蠡坐在里面,看着走进的施夷光。 施夷光回礼,没有多言。看也不看车子里坐着的范蠡,擦过马车走向后面的马车。 跳上马车,收了伞。撩开车帘,施夷光动作顿住。 她看着车里坐着的郑旦,因为她突然撩帘而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西施姐姐。”她看着施夷光,小声地开口唤道。 施夷光嗯了一声,将伞放在车辕上,走进了马车。 车夫扬鞭打马。马车缓缓行驶了起来。 从雨中走进来,身上还沾着雨多水雾。郑旦递给施夷光一张手绢。施夷光道了谢接过擦着湿了的手臂。 “姐姐也是去侍奉大王的吗?”郑旦看着擦着手臂的施夷光,开口问道。她看着施夷光柳夭桃艳的面庞,不管是笑还是冷着脸都别有一番绝色。纵然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素衣,难掩绰约风姿。 郑旦微微垂下头,看着自己因为出行专门挑的绣花衣裳。这是她最好看的一件,却在她的素衣对比下,相形见绌。 这样的人,若是一同跟她一同侍奉大王。大王哪儿能看得到她呢? 郑旦将自己衣裳绣花的部分不动声色的掩住。 “文种大夫是这样说的。”施夷光道。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将手绢递给了郑旦:“多谢。” 郑旦接过手绢,笑着道:“也不知大王是什么样的呢。” 听着郑旦的话,施夷光想起第一世站在自己面前,要她为他妃的勾践。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他,纵然在那之前她在越宫呆过整整三年。 怎么样呢。并不怎么样。 甚至还很丑。(注1) “到越宫便知晓了。”施夷光道。 看着施夷光的模样,知她不愿多说。于是郑旦转了话题:“听说此次入宫的统共又十人呢。也不知那八人性子如何。” 那八人如何么。施夷光已经记不清了。好似性子都还不错。各有所长。后来跟她一起入了吴宫,因夫差只偏爱她。便为她遣散了整个后宫。包括另外八个女人。 除了她唯一留下的那一个,便是服侍她的郑旦。 不过,郑旦现下怎么就知晓会有十个人入宫。 “谁告诉你有十人去的?”施夷光偏头看着郑旦,开口问道。 郑旦扭了扭身子,靠着车背做的端了些。 “是文种大夫跟我讲的。”她道。 第372章 入宫 听到郑旦的回答,施夷光没在多问。 马车一路上除了吃饭几乎没有听过,依旧在路上走了三天才到会稽。 会稽城是越国王宫所在,比诸暨自然要繁华许多。但比起郢都这样楚国的大城来说,小了不止一点儿半点。 施夷光和郑旦坐在马车里,直到到了宫门,车才停下。 “西施姑娘,郑旦姑娘。请下车。”外头传来文种的声音。 施夷光和郑旦戴上提前备好的面纱,下了车。 这是文种的交代,在他们入吴之前,最好不要让外人看到面貌。 文种和范蠡站在旁边,施夷光下了车,就看到站在另一边等候的女子。 她穿着黄色裙裾,头发一丝不苟的挽着,上面只插了一只别头的凤鸟钗。全身上下除了腰间的一枚双鸟玉佩,再无其他饰品。 她看着施夷光和郑旦,一人微微垂着头姿态婉约,一人看着她神色冷清。那双冷清的眸子似能摄人心魄,让她一眼心惊。 “王后。唯此二人了。”文种对着越王后雅鱼说道。 郑旦和施夷光在旁边闻言,跟着文种行礼:“民女施夷光/郑旦,拜见王后。” 雅鱼已经上前一步,亲自扶起了行礼的两人。 “快快请起。”她道。虽然看不到面纱下的容颜,仅那身子和露于外的眼神便能让她满意至极了。 “这两人交给我便可。”王后扶起施夷光和郑旦,对着文种和范蠡道:“两位大夫请去前殿,大王已经等候多时。” “诺。”文种和范蠡应声。 文种退下,范蠡看向施夷光。站在一旁目不斜视。他回过头,跟着文种离开。 目送两人离去,越王后雅鱼这才回过了头,看向身前站着的二女。 “我先派人带你们去宫殿安顿,未时来找我。”她道。 “诺。”施夷光跟着郑旦低头应声。 文种带着范蠡走到了越王大殿中,两边只站着越国的几个位高权重的朝臣。 看着文种和范蠡走进来,越王勾践坐直了身子。 “找的如何?”他急不可耐地问道。 文种走到大殿,拱手行礼,这才回道:“回大王的话,十个女子皆已找到。” 勾践松了一口气,看着文种笑道:“文大夫献了九计,其中第二计,美人计已经备好了。只待调教便可送往吴宫。” “只是这十人,挑谁来调教呢?”勾践说完,又苦恼道。 “臣可*****种上前,自荐道。 勾践看着文种,认真地思虑着是否可行。 旁边站着的另一大夫逢同已经到:“不可。” 文种和勾践都转头看向逢同。 “文大夫乃年迈之人,教习那十位女子不过只能教见识和学识。”逢同道:“但那十位女子却是要去侍奉夫差的,男子爱好美人,可不是要她有见识和学识。” 闻言殿上几位大臣皆是点头应声。的确是这个道理。 “那逢大夫的意思是?”勾践向着逢同问道。 逢同想了想,道:“我以为,可以让王后来亲自教习。王后性情坚定且温顺”逢同说着,声音小了小,斟酌着怎么说。 “她定然更懂女子之美,如何言语,何种体态,想来越国没有人能胜过王后了。故,王后来教习,是最为适合的。” 勾践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黑。听着逢同说完,压着怒气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此话有理。 那便传令” “大王。”勾践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另一大夫苦成打断,道:“此行不妥。” 勾践看向苦成。 苦成弯腰行礼,恭敬地对着勾践道:“王后事农桑忙蚕务,且除了整日织纱浣衣还得带领一国女子事以农。且还有后宫诸事之务,哪里来的时间去教习这十个女子呢?” 勾践听着,点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 “那苦成大夫的意思是何?”他问道。 “我以为,这十个女子该由宫中女官来教导。”苦成道。 “宫中女官如何能比得上王后的仪态教养?”逢同皱眉。 苦成转头看向逢同,道:“若是如此,那便在十人之中挑其最优者,让王后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其余人皆由不同女官教导。如此一来,不论是往后教也好,女官教也罢。总之带出来的美人皆是不同,十人有十种美色,入了吴宫,不管那夫差喜欢哪一种,都能笼络住。” 此话甚是有理。勾践点头附和:“的确该是如此。” “诸位大夫以为可妥?”勾践抬头看向大殿中站着的各位大夫,开口询问。 众大夫附议,皆以此般可矣。 就在勾践准备敲定之时,一直沉默着的范蠡站了出来。 “我以为,此计甚好。只是还有一事要向大王提及。”范蠡看着勾践说道。 “范大夫但讲。”勾践对着范蠡道。众大夫之中,他心中最满意的便是范蠡,除了一表人才,还因当年此人跟他一起入吴为奴,同甘共苦。 范蠡道:“苦成大夫之计甚好,只是王后和女官们只能教习十女体态仪情,礼乐诗赋。但她们此行不仅是为了迷惑夫差,还需谋虑和才智为国事。所以我自荐为老师,教习她们才智谋虑和国家利弊。 一是我对此了解较深,二是对于吴国诸事,尤其是吴宫之事,越国上下除了大王,便是我最为熟悉。” 听着范蠡的话,大殿上的大夫们皆是认真思虑着。大多点头附和。 “我以为此事可行。”其中大夫皋如对着勾践道。 勾践点头:“既如此,若无异议便这般定下了。” …… …… 越王后正带着人在宫殿外的挑着来年春天的黍稷种子。听到勾践派人来传的令,点头应道:“回去给大王禀告,吾知矣。” “诺。”前来禀告的宫人退下。 越王后继续弯下要,在装满种子的筛子里挑拣着。 半晌,将手里的一把种子放进旁边的瓷罐中,拿着锦帕擦了擦手,转身走向宴赵宫中。 十位美人早已得了信,在宫殿中已经站好。见到越王后走进来,十人皆是跪下磕头行礼。 “民女参见王后。” 第373章 为何不嫁 “都起罢。”雅鱼说道。 十个女子皆是站了起来,垂头立在越王后跟前,不敢作声。 越王后一个个走过,细细地看着。 “都抬起头来。”越王后轻声道。 站着的十个女子闻言,缓缓抬起了头。越王后再一次一个个走过,端详着面前十人的容貌。 施夷光站在最旁边,她敛着眉眼,也敛着眼中的锋利冷漠之色。本就稍显瘦弱的身子因为她的姿态显出一丝难以描述的羸弱。 越王后站在施夷光面前,停住了脚。 “抬起头来。”她道。 施夷光微微抬起颚。睫毛微颤,目光收敛。 越王后眼中惊艳之色毫不掩饰。她往后退开了一步,看着施夷光。而后又往后退开了两步,又看了看她整体的身姿。 听到了大王的话,本想观察些日子再考虑接哪个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导。如今一眼而过,心中便下了决定。 这样的容貌面前,没甚观察考虑的。 她强迫自己从那容貌上收回目光,走到十人中间。缓缓开口道:“你们十人皆是从越国各地挑选而来,才情容貌俱为上乘。明日一早,会有女官前来教导你们。” 说着,雅鱼停了停,看向身前十人。 “往后,你们要学的,是如何魅惑男子。”她轻描淡写地道:“为国也好,为家也罢。十人之中,选出佳者五人。 余者五人,杀之。” 施夷光一惊。抬头看向越王后。她神色淡淡,说的云淡风轻。 上一世,并不是这样的。上一世,十人都送进了吴宫。 是不是有什么变了? 这个世界,在既定的齿轮中有了一丝一毫的变化也足以让施夷光心惊胆战。 她这一世各种逃避过,唯独没有去改变过。好不容易提起勇气准备改变些什么,自己还没有动手,这个世界就先变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足以让她提心吊胆。 施夷光看着越王后,眼神晦涩。 惊住的自然不止施夷光,还有另外那九人。招她们进宫,她们没有任何权力去拒绝,只有答应。 她们得知的,都是来侍奉大王。如今告诉她们要习魅惑男人之术也不奇怪,但为何要杀人? “王后……”有女子颤巍巍地开了口,她怯怯地看着越王后:“为何……” 她话还没有说完,越王后已经转头看向她。目光淡淡。 那女子立即止住了声音。 越王后回过头,看向十女,目光扫过:“三年未期限。三年之后,杀汝五人力所不能及者。可知否?”她问道。 女子们面上凄切,皆是低头应声道:“诺。” 雅鱼满意地看过。最后目光落在施夷光身上。 “你跟吾来。”她道。 施夷光抬头,看着转身向着殿外走出去的越王后雅鱼。抬脚跟了上去。 宫殿中的女子见此,都面面相觑。 “她是何人?如何跟着王后一起出去了?”有人小声问道。 旁边女子皆是摇头道:“不知其为何人。” “难不成她特殊些?”说话声顿了顿。 若那女子特殊,那便只剩下九人了。九人挑四。 殿中声音大了起来。 “可有人认识她?” 一堆言语之中,有人指向郑旦:“她好似跟那女子认识。先前我见两人一同进来的。” 有女子上前看向郑旦:“那女子你可识得?” 郑旦看了看说话的女子,没有说话。 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几个女子只得作罢。 与此同时,跟着雅鱼的施夷光已经走到了雅鱼的宫殿之中。内殿两侧放着乐钟,正中间隔着木制舞台。 雅鱼走到了内殿的桌案上位,坐了下来。看着低眉顺眼站在面前的施夷光比了比对面的蒲团,道:“请坐。” “诺。”施夷光应声,顺着雅鱼的手势坐到了她的对面。 雅鱼见施夷光不推不拒,满意地点点头。摆了摆手,旁边的宫娥端上了茶具,跽坐在一旁开始煮起了茶。 “我听文种大夫说,姑娘乃是诸暨苎萝村人,年过摽梅还未出嫁。”雅鱼看着施夷光,温和地说道:“此是为何?” 施夷光依旧低着头。她没有抬头看雅鱼,耳朵里传来雅鱼温柔的声音,施夷光心底有些漠然。听起来,感觉还是向以前那般,温婉贤淑呢。 “并不为何。”施夷光回道。 雅鱼道:“哦? 若无缘故,倒实在难以说说得通。” “可是有心仪的男子?”雅鱼问道。 施夷光没有做声。 “大王亲自下过令,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若是西施姑娘没有缘故却过了摽梅之年还不嫁人,那便是父母有罪。”雅鱼道。 施夷光抬头,看向雅鱼。道:“什么样的缘故能赦免父母之罪呢?” 雅鱼道:“那便要看西施姑娘到底是何缘故了。” 施夷光偏着头,看着旁边煮着茶的小宫娥,茶水轻沸,咕噜作响。她想了想,回头看着雅鱼道:“我美甚,看不上村中男子。算不算得理的缘故?” 雅鱼笑。 旁边的小宫娥端着茶焙,手里的茶匙搅着。茶雾升起。 “算得。”雅鱼道:“从今往后,你跟着吾学习仪态才情、诗词歌赋、礼乐歌舞。吾倾囊相授。西施姑娘定要好好学才是。” “诺。”施夷光低头应声。 旁边的小宫娥递上茶盏过来。雅鱼接过,端起放在施夷光的面前:“喝了这盏茶,姑娘弹一首琴曲给吾听。” “诺。”施夷光双手接过雅鱼递来的茶。 她喝过茶,起身走到备好琴的琴桌上跽坐下,双手抚上。琴声传出来。 她本来就准备要掩藏自己,且这琴曲第一世她只是略学。这一世更是没有碰过。弹得尚且能入耳,根本说不上动听。 雅鱼却撑着桌案上,一只手撑头,微微眯着眼。很认真的听着这琴声。 声音毕,雅鱼向着施夷光招了招手。 施夷光起身走回了桌案。 “伸出手来。”她对着施夷光道。 施夷光伸出手。雅鱼执着她的手,目光落在她的指腹上。指腹上的肌肤白嫩细腻,一点儿没有粗糙的茧痕。 雅鱼放下施夷光的手,看着她笑道:“果然没有弹过琴呢。” 第374章 他来了 夜间,雅鱼回到了自己宫殿,勾践已经安寝。 “听说王后今日便选出了那要亲自教习之人?”勾践躺在床上,开口问道。 雅鱼沐浴完,只穿了一件里衣,坐在床边的灯烛下细细地看着竹卷。 “是呢,已经选出来了。”她道。 勾践道:“寡人以为王后要观察些日子呢,不曾想直接就选了,让人意外。”勾践说着,停下看着雅鱼,片刻之后又道:“也不知是哪位女子,能得王后如此青睐?想来定然不是凡间俗物。” 越王后看着竹卷的目光定了定,复而继续看起来:“大王劳累,这些事我来操心就好了。” 勾践看着雅鱼,想要软和地再说几句。雅鱼已经转过头,看向勾践,严肃至极:“大王难道不信我?” 勾践一噎,不自在的换了个姿势:“自然是信王后的。” 雅鱼没有说话,只看着勾践,目光肃然。勾践见此,坐了起来赶紧拍着雅鱼的脊背,哄道:“我只是问问,王后不要气恼。” 雅鱼面色这才稍霁,回过头继续看向自己手里的竹卷。 施夷光就这样跟在越王后雅鱼身边开始学习了。跟所有女子一样的学习。没有出类拔萃也没有愚不可及。只有稍微出挑的才情和领悟力。 越王后不觉得难教,也不觉得很好教。 跟其他九女唯一的不同是,施夷光在越王后的要求下住在一间单独,又隔绝外界的宫殿里。 每日除了侍奉的丫鬟,和教习的雅鱼,再见不到第二人。 纵然在宫殿里,施夷光在越王后的要求下,也是整日带着面纱遮脸。只是无意中看到了施夷光面容的总有那么一两个。越见不到,便越好奇,越好奇,就越神秘。见到的一两个在外面传来传去,那西施姑娘的绝色就这样不知怎么就传遍了这个越宫。 不过这些都影响不了施夷光。她依旧呆在屋子里,重复着每日的生活。 秋日之时,在外事农种田问民事的越王勾践终于回宫了。从夏日十个美人刚入宫不久,越王后雅鱼便劝着他到越国各处考察民情。这一去一回,就是一季的时间。 勾践具体是哪一天回来的施夷光不知晓,只是听到外面行人的交谈声,她才知晓勾践回来了。 此刻,施夷光站在屋子里剪着金盏菊。屋中只有她一人。唯一一个侍奉她的丫鬟都守在门口。不让外人得进。 桌案上放着青釉广口花瓶。花瓶旁边放了许多散开的枝丫。这是丫鬟刚刚去花园里给她采来的。施夷光面上带着面纱,微微弯着腰,剪着金盏菊枝。一根根的放进花瓶之中。 秋日的午后,用饭片刻,静静地呆坐在门槛上,总是容易让人生困。 小丫鬟打了个哈欠。缓缓低下身子,坐在了门槛上。手肘放在膝盖上,撑着头又打了哈欠。她抬头看着飘着淡云的天儿。秋日天高气爽,风拂过。她的眼皮子开始沉重起来。 闭闭眼好了。她告诉自己,就一会儿。反正这个西施姑娘脾气极好,自己经常守门时打盹儿也从来没挨过她骂。 就一会儿,丫鬟心想。于是靠着门柩,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丫鬟趋渐平稳浓厚的呼吸声传来。施夷光面色未变,继续剪着花枝。并没有因为侍奉的丫鬟打了瞌睡而生气。 大殿之中安静极了,屋外传来嘤嘤成韵的鸟鸣声。 半晌后,屋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踏地声音沉稳有力。走了两步停下,复而又起。复而再停。走走停停,最后站在了宫殿的窗户外。 脚步声只有一个。 施夷光低垂着眉眼,看着手里修剪的金盏菊。门槛上的丫鬟呼吸声依旧平稳。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 窗户上传来微不可闻的咯吱声。施夷光手里拿着金盏菊,转到了青釉瓶子旁边,插了进去。转了个侧低着头的容颜对着窗户。 窗户外没了动静,只有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她知道,他是习武之人。施夷光又拿起剪刀,剪下一片冒出头的叶。 然后抬起手,轻轻的取下了脸上的面纱。她听到窗外的倒吸气声。如未闻。 放下手里的面纱,她细细的瞧了瞧瓶中的金盏花束。弯了弯眼角,声音轻轻如夏日柳絮,软绵撩人:“可真好看。”她端起了瓶子说道。 笑容绽开,她听到窗户明显的一阖,响起碰撞声。施夷光笑容凝滞,转头看向窗户。面上疑惑着,下一刻,窗户旁边紧挨着的殿门外,踏进了她等了许多日的男子。越王勾践。 看见来人,施夷光面色一变,惊呼着后退,撞倒了后面的高案。案上装着金盏菊的青釉花瓶倾倒。刹那间便要落地破碎。 勾践一个飞身上前,低身险险接过几近碰地的花瓶。花瓶逃过一劫,没有碎。不过花瓶里的金盏菊却散了一地。 勾践拿着花瓶站起,双手绕过施夷光,放到她身后紧靠的高案上。 “姑娘太不小心了。”他笑道,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施夷光的脸。 施夷光看着近在咫尺的勾践,左手还因放花瓶的姿势环在她腰间。她往后退,却没有退路。只得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看着勾践带着惊惧,双眼泫然欲泣。 本就水灵的眼睛戴上那清澈的泪水,便这一眼,就让勾践心都快化了。 “美人莫哭莫哭,是寡人的错。”勾践伸出手不自禁的想要保住施夷光哄,施夷光往旁边侧了侧,不动声色的避开了勾践的怀抱。眼睛里还带着泪水便要跪下行礼。 “民女施夷光,不知大王前来,未曾相迎失了礼数,是民女之过。”施夷光说着便跪下。 勾践已经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了起来。 “西施姑娘快快请起。” 施夷光顺着勾践的动作站起,身子退开半步,靠着旁边的高台,双手撑在桌台上。手旁边,便是剪花枝的剪刀。 “不怪姑娘,是寡人不请自来。”勾践说着,向着施夷光走近一步。 这一次,施夷光没有再退。而后一边低着头,咬着嘴唇,将泣未泣,另一边,右手缓缓地覆盖在了剪刀上。 第375章 嗜心 杀了勾践,越国无主,这天下会不会变? 施夷光不知道。 她准备试一试。要改变一些,那就要尝试一些。比如杀了不该死的人。 施夷光将剪刀握紧,看着身前靠的越来越近的勾践,目光依旧柔弱惹人怜爱。只是余光一扫,从他裸露在外的脖子颈动脉处。 念头一起,手上一用力! 霎时之间施夷光呆怔住。 力气提起,手却像是被封印住了一般,明明想要提起剪刀,却像是被有一双更大的手按在了桌案上,不论力气再大都无法挪动丝毫。 怎么回事?施夷光看着勾践,那柔弱的目光倏忽凌厉如刺。勾践将转头,无意间碰到施夷光的目光,满是杀气的神色如嗜血的阴曹使者。心中惊骇。 下一瞬,施夷光便感觉心口如坠刀窟,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 “啊……”施夷光低呼,不得不放开桌案上的剪刀蹲了下来。双手捂住胸口,试图按住胸口喷薄而出的疼痛。 像是要将她五脏六腑撕碎一般。 勾践被施夷光突然的低呼吓了一跳,那一抹惊惧在看到面前女子蹙眉疼痛尽显娇弱病态后抛却在脑后。只赶紧蹲下来询问道:“西施姑娘怎么了?” 施夷光没有理会勾践,心口的疼痛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好一会儿,施夷光才缓过来,心口一阵阵的抽搐撕裂感淡了许多,她才抬头看向勾践。 “西施姑娘?”勾践唤道。 施夷光扯着嘴角,眼中的声色一一消失,只剩下无奈:“犯病了,没有吓到大王吧?” “自是没有。”勾践一脸心疼的看着施夷光:“现在可好些了?”说着,勾践手抚上施夷光的脊背。他看着她敛着眉眼,一脸苍白,额头因为疼痛冒出一层层细密的汗。心中更是怜惜又心疼。 施夷光身子蜷缩着,心口还泛痛,只是目光冷冷。 脊背上粗糙的手掌抚着,施夷光按在心口上的手慢慢的捏紧。纵然没有剪刀,她也可以徒手,拧断他的脖子。 施夷光心中才转过这个念头,手便一动。一股大力传来,压制她的双手乃至整个身子都动弹不得。 下一秒,胸口又是一阵刀绞般的疼痛。 剧痛席卷了她,施夷光再承受不住,直直的倚靠着旁边的高案倒了下去。 “西施姑娘?!”勾践惊住,看着昏迷过去的施夷光,准备低身将她抱起来。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勾践吓得赶紧将施夷光放开,看向身后。 本来坐在门槛打盹的小丫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屋中的勾践。 “大大王……”她唤道。 勾践面色板着。小丫鬟吓的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奴婢拜见大王!” 勾践目光从小丫鬟身上移开,看向门外。 秋光正好,外面的黄叶被风吹着不时掉落几片。幸好,没有其他人。勾践舒了一口气。 “我只是来看看西施姑娘。”勾践道。 小丫鬟抬起头,看了看勾践,又小心翼翼的看向旁边昏迷着的施夷光。 勾践这才想起刚刚西施晕了过去,于是转头看向旁边倒下的施夷光。下意识的想要低身去抱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顿住。 “你去找御医来。”勾践看着小丫鬟道:“不要跟任何人说寡人来过。 要是王后问起,你就说是西施姑娘不知为何犯病。”勾践看着小丫鬟,眼神冷下来:“若是有他人知晓寡人来过,你就不要活着了。” 小丫鬟吓得直点头,几乎要哭出来。 勾践看着小丫鬟的样子,这才满意的走了出去。 …… …… 施夷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陷入了混沌之中,虚空缥缈,不知所在不知所以。怎么醒的也不知道。 浑浑噩噩的醒来,已经是晚上。殿中点满了烛火。施夷光脑子有些糊,她转头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清明起来。 她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急促极了。每一下似乎都敲在了鼓上。 为什么会这样? “可好些了?”旁边传来了女子的关切的询问声。 施夷光转头,看着坐在床边的雅鱼。 “王后。”她声音软软,撑着羸弱的身子想要行礼。 雅鱼已经先一步扶住了她的身子:“你躺着便好。” “诺。”施夷光应声,顺着雅鱼的搀扶躺了下去。 雅鱼扶下施夷光,替她掖了掖被子:“吾听环紫说,你突然就晕倒了。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环紫是侍奉她的小宫娥。虽然晕过去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想来环紫定然没有将勾践说出来。不然雅鱼就不会这般问她了。 施夷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道:“民女身子羸弱,一直没有跟王后说过,自小便有心疾。偶有心颦。之前突然心痛,竟难耐晕去。” 听着施夷光的话,雅鱼没有回话。那疼痛的神色并不似作假。只是…… “御医来看了,都说查不出来你心疾。想来也不严重,你也不必太过担忧。”雅鱼收回替施夷光掖被子的手,看着她道。 施夷光有些凄凉的笑了笑:“本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哪里奢望其他呢。只是这病也怪,纵然心如刀绞,普通的医者也难以诊治出来。” 雅鱼看着施夷光,道:“幸而你无大碍。这两日都好生歇息罢。等养好了身子,继续学习也不迟。” “诺。”施夷光应声。 雅鱼又交代一番。而后看着施夷光,想了想,道:“本想以后告诉你此事。但如今看来,还是早些说与你为好。 西施姑娘聪慧。此次选美人调教,便是要挑出最美的献于吴王夫差。吴国曾攻打我国” 施夷光看着雅鱼,认真的听着。只是这些话她已经听过一遍。现在纵然根本没有听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施夷光作着认真听得姿态,目光看着雅鱼,心中却是想着其他。 为什么心口会痛? 因为勾践? 还是因为她要杀勾践的心? 是因为她要杀勾践的心? 还是因为,她妄图改变历史齿轮的心,如天吴当年嘱咐,一旦妄动,便会嗜心? 施夷光看着还滔滔说着的雅鱼。 是这样吗? 第376章 绝情 扶持越王勾践复国,为他解决所有情感纠葛和牵扯。雅鱼是最重要的一人。 施夷光伸手抚了抚自己头上别发的木簪,目光轻飘飘转过,落在越王后雅鱼的脖颈之处。 再试一次。纵然依旧遭受锥心之痛。 殿外有宫娥走了进来,手里端着装药的簋。越王后雅鱼转身,看着走进来的小宫娥,伸出了手。 在雅鱼背对着她端药的空档,施夷光抬起了手,按在自己的木簪之上。一抽。 将抽出来,准备对准雅鱼脖颈处刺去之时,一股大力罩向她,让她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趾皆是动弹不得丝毫。下一刻,随之而来的心痛席卷过四肢。 这一次,施夷光还来不及清明片刻,便疼晕了过去。 雅鱼将端着药转身,便看到晕倒过去的施夷光,大惊。 “快去请御医来!”她道。 “诺!”旁边的小宫娥应声,急急退下。 …… …… 施夷光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她悠悠转醒,胸口还有些隐隐作痛。小宫娥站在窗边,看着睁开眼的施夷光,欣喜失色:“呀!姑娘醒了!奴婢去禀报王后!”说着便转身提着裙子快快跑了出去。 施夷光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雕花房梁,怔愣着。 若是下一次,会多重? 第一次只是疼痛,第二次痛了好一会儿昏迷。晚上转醒。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直接痛晕,紧接着昏迷三天。 下一次呢,会昏迷多久? 若是自己做不了,可否告诉安阳,让他来做? 施夷光突然想到天吴曾经的嘱咐。连能透露身份和前路的话都不能说的。所以就算自己不做,告诉安阳也不可能的了。 施夷光心中顿觉无力。那种想要改变却无法改变的无力感。那种明知前路如何忐忑却无法扭转的挫败感。 滚滚红尘,她终究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什么。也不容改变。明明前路已知,她却茫然起来。 该何去何从?宿命已定。她的何去何从似乎也已定。可为何当知道自己无力改变时,更显得茫然了。 难道还要被沉江一次吗? 殿外的越王后雅鱼已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小宫娥。 施夷光听到声响,转身看向从门口走进来的雅鱼。雅鱼走到她的床边,看着她。伸出手摆了摆手。身边的宫娥都纷纷退下。 那日劝她沉江之时,她也是这般从殿外走来的。 冰冷的江水再一次蔓延过她,刺骨的寒冷传来。安阳站在姑苏台上,手执染血长剑,长身而立,白衣黑发,飘然欲仙而去。他转头,看着她。笑容淡淡。 你归去罢。归去之后,好好活着。 安阳在姑苏台上,为了换她一世平安自刎,鲜血从他白皙的脖颈喷薄而出。 “西施?西施?” 旁边的呼唤声传来,唤回施夷光的神绪。她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雅鱼。 “王后。”她道。 “你怎么哭了?”雅鱼坐在了施夷光床边。 施夷光闻言抬手,摸向自己的眼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眼角有泪滑落。她将眼角的水渍抹掉,道:“将醒过来,打了个哈欠还有些困乏。” 眼前安阳自刎的画面已经散去。施夷光眼神坚定。她不能沉江,就算是为了安阳,她也不能就这样认命。 雅鱼看着施夷光,关切地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施夷光应道:“多谢王后关心,已经好多了。” 雅鱼闻言,将施夷光的手臂执起,手指放在她的手腕上,把了把。 “你这脉象看起来,还是这么平稳。”雅鱼道:“若不是亲自看着你发病,是怎么都不信你有隐疾的。” 施夷光没有说话,只是歉疚的低了低头。 “你这样无碍吗?”雅鱼又道:“你是要入吴宫的,若是身子一直这般,可如何是好。” “王后不用担心,若是平时注意些也不容易发病。在入越宫之前,我已经许多年未曾发过病了。”施夷光安抚道。 雅鱼听着,却是蹙了蹙眉心:“既你在家已经很多年没有发过病了,为何来这越宫短短数日便发了两次?” 施夷光听及此,心下一动。 她不能说未知的事,也不能暗示任何人未曾发生过的事和情。那已经发生的,总可以罢? 想至此,施夷光抬起手扶住心口。嘴唇翕合。 雅鱼见此,赶紧问道:“可是心口又痛了?” 施夷光摇了摇头,看着雅鱼欲言又止。 “若有事但讲无妨。我不会为难你。”雅鱼道。 施夷光有抬头看了眼雅鱼,这才踧踖地道:“本不该訾议大王……”说着,施夷光声音戛然而止。 雅鱼一瞬之间却是冷下了脸。 “可是大王来此见你了?”她问道。 施夷光埋着头,点了点:“那日我本在屋子里剪花,突然看到大王驾临。便吓得,发了病。” 雅鱼听着,沉默了很久。施夷光抬头再看时,她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雅鱼神色恢复如常,替施夷光掖了掖被子,安抚道:“你不用担心。大王以后不会过来了。你只管好好养着身子便是。” 施夷光看着雅鱼,眼中带着疑惑,问地小心翼翼:“王后是要去跟大王说吗?他会不会斥责与您?” 雅鱼听着施夷光的话却是笑了起来。 “放心吧,在复国之前,大王不会处置我。”她道。 这话说的。施夷光不解道:“那复国之后呢?” 雅鱼却是没有再接话。只道:“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施夷光先是点头,后面又看着雅鱼,道:“若是大王再来找我,我该如何?” “他不会来了,你放心。”雅鱼说着,她看着施夷光面上的疑惑。伸出手摸了摸她光洁的额头:“大王是天定的复国之军,因为他是天下最绝情的人。” 施夷光茫然:“大王对您不好吗?” 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响起施夷光的疑问。 “好不好,跟绝不绝情无关。”雅鱼道:“以后你入了吴宫就知道了。夫差是个有情人。” 施夷光眉头一蹙。 “他对王后用情了吗?”她问道。 第377章 三年 雅鱼无奈的笑道:“只是很多年前,我见过他。他是个有情人,从他的目光中能看出来。柔和而温暖,带着真诚的笑意与悲伤。”雅鱼说着,因为陷入了回忆声音缓缓地变小。“连对你发怒和仇恨,眼中都是真真切切愤然。” 说着,雅鱼转头看向施夷光:“若是你入了入宫,能让他心仪与你。你在吴宫的那些年月,便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施夷光听着,看向雅鱼道:“夫差若真是如此好,为何我们一定要灭了吴国呢。” 雅鱼失笑,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她转头看向施夷光:“多情,若是盛世繁华之中的帝王尚可。不过是不能成为流传千古的明君罢了。但若在乱世,只能亡国。” 雅鱼道:“情也要,国也要。偏生二者不可得兼。哪里能那么好呢?”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现在休息吧。”雅鱼说着。起身道:“吾先回宫了。” 施夷光点头应声。 屋外月朗星稀。秋夜的月,像是悬挂的玉盘。又圆又亮。 越王后站在了殿外门廊,抬头看着那轮月。也不知想着什么,片刻之后转身离开。 侍奉的小宫娥熄了殿中的烛火。关上殿门退了出去。 殿中安静起来,唯剩施夷光一人。殿外传来的蝈蝈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入耳。心口的疼痛已经消散了。施夷光起身,穿上桐木木屐,走到窗边。 轻轻推开窗户,施夷光看向外头的夜色。 没有千年后那些夜景的璀璨明丽,也没有沿路的火树银花。只有当空的一轮皓月,如玉盘如明珠。月光如华,给幽黑的大地铺上一层银色轻纱。世间万物朦胧隐约起来。 正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施夷光撑着下巴,看着天空的月亮。怔怔地发起了呆。 雅鱼回到了宫殿之中,勾践还卧在榻上看臣子递来的书言,听到殿中声音,他转头看向走进来的雅鱼。 “王后回来了。”他说着,脸上带起笑,放下手中的竹卷。 雅鱼走到勾践榻边坐下,拿起他放下的竹卷,温柔地道:“这么晚了,大王还在看什么?” “范大夫献上来的《治民》,里面细数了我国行政的弊端和治理人民的条例。”勾践道。 雅鱼看了一眼,便放下了竹卷。道:“大王这几日都在前殿跟诸位大夫议事么?”说着便伸出手去替勾践宽衣。 勾践坐直了身子,张开双手任由雅鱼宽衣。道:“除了在大殿之中议事,寡人也有跟着去看土地百姓。上年应诺敬献给夫差的良木还未筹集齐。” 雅鱼认真听着勾践的话,待他说完,片刻之后才又道:“西施姑娘有心疾,大王可知晓?”她一边替勾践脱着外衣,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勾践一静。 “是吗。”他道。 “是呢。”雅鱼放下衣服,继续解着勾践中衣:“所以往后,大王还是不要去见她的好。她心疾严重,受不得惊吓。” “胡说!”勾践斥责:“谁去见她了!”唯一知道的那小丫鬟,肯定是不敢说出来的。只能是猜测。 雅鱼没有卖关子,也不想套话。听闻此言,手中的动作停下。抬头看向勾践:“是西施姑娘告诉我的呢。” 勾践心中一惊,板着的脸立马讨好地看着雅鱼,尴尬地辩解道:“定然是西施姑娘误会了!我哪里是去看她?我只是去看看她是个什么模样。要说对于夫差的爱好,整个越国谁有我清楚呢?” 越王后冷冷地看着勾践,不为他的话所动:“若是如此最好。大王该知我们要做甚,更该知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自是自是。”勾践应道。 当年越国败绩,与吴国交战之中,举国只剩下五千军士,还被逼到了会稽山上。几近灭国。勾践本是准备自刎与会稽以谢灭国之罪责。是越后雅鱼日夜劝慰,让他压制仇恨灭吴兴越,才是最好的谢罪。 面对庞大的吴国,他心自是恐惧过,担忧过。可如今都一步步的走了过来,也在雅鱼的一次次劝诫之中没有走上岔路。 对于雅鱼,他不仅仅是尊重而已了。听闻雅鱼之话,心中不禁懊悔。 “我实在没想过大王会如此。”雅鱼看着勾践,声音放软:“往后,大王不要再去后宫了。” 见雅鱼不再深究,勾践自是应下:“一切都依往后所言。往后我再不去后宫。” …… …… 自此之后,勾践再没有入过后宫。正如他所言。 三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很快掠过。 入吴的时间已经定下,在夏日六月乙丑日。入吴之后,不知前途如何,也不知何时归期。大概再无归期。 施夷光特地向越王后请了几日的假,准备回苎萝再看家人最后一眼。 雅鱼答应了施夷光的请求,但派了范蠡陪同。只得在家呆一天。 施夷光应,次日一早,便收拾妥帖,准备回家。 除了宫门,已经早有马车等候。范蠡站在马车旁边,看着走出来的施夷光。 施夷光带着面纱,走进之后冲着范蠡行了个礼,便上了马车。 范蠡看着撩下来的车帘,帘脚晃动,隐约显现出里面的女子的衣裙。他回过头,坐在了马车车辕上,赶起了马车。 大概是经常亲自赶马车的缘故,范蠡作为车夫赶的马车还算平稳。施夷光靠在车厢里,没有事儿做便开始泛起了困。 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盹儿。 不知赶了多久了的马车,平稳之后开始颠簸起来。施夷光转醒,坐在车里靠着车窗,撩开车帘看向外头。 马车已经上了山林。山路不稳,马车左摇右晃。已经过了未时,施夷光和范蠡两人是从一早就赶车的。这下两个人都有些饿了。 施夷光肚子咕噜叫了声。在安静的山间幽幽传出来。 “这片山上有盗匪,先忍忍。等翻过了这片山,我们就生火做些吃的。”外头赶车的范蠡开口说道。 施夷光坐在马车之中,没有回话。 她只撑着头坐在窗边,看着山林的景色。饿一时半会儿她还是能忍住的。 第378章 挑明 山中鸟鸣嘤嘤成韵,此起彼伏。两旁树木遮天蔽日,夹岸高山,高木丛生。泉水泠泠作响。灌丛葱郁。 施夷光趴在窗边撑着脑袋,望着外头的山景。目光扫过几丛尤高的灌丛上。上面开着几朵夏日山间野丛独有的,淡紫色小蓟菊。 山中有灌丛,葱郁覆地。马车缓缓行过,山间风大,施夷光正准备放下手中的车帘,再休憩一会儿。目光触及一处,手一停。 她将即将合上的车帘再一次撩开,看向山路旁边的灌丛。葱郁青翠的灌丛里,有几丛尤高,上面开着夏日山间野丛独有的,淡紫色小蓟菊。 施夷光面色沉了下来。看着窗外紧退的山景。她缓缓放下了车帘。 “再翻过前面那座山头,脚下有一处村庄,我们可以在哪里停脚休整。”外头传来范蠡的声音:“你坐好,我要赶快些了。” 施夷光端坐在马车内,突然加速的马车让她往后仰了仰。 她脑子里还想着将才外头的几株尤高的灌木丛。 范蠡,是帮勾践出谋划策治理天下的人。是越国复国首屈一指的大功臣。若是他死了,越国还能复国吗? 天下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首先死不死的了还是另说,只能试试呢。 “范大夫。” 范蠡听到车内的女声,心一紧。 不禁将马车速度放缓了些,身子微侧,靠近了马车车帘,“怎么了?”说完细细地听着马车里头的动静。 “马车太快了,颠簸的我有些不舒服。”里头传来施夷光有些虚弱的声音。 范蠡勒紧马放缓了速度。 “好些了未曾?”他问道。 马车里传来长长地一叹,继续道:“还是快些了。” 范蠡又将马缰拉紧了些。“可好些了?”他又问。 里面的女声没有回答。只是安静了许久,才犹豫地道:“要不,把车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罢。” 外头的范蠡沉默了片刻,而后道:“此地盗匪出没,实在是不安全。等过了这座山头在停车休息罢。” 施夷光听闻此言,也不好再催。于是应声道:“可矣。” 话音将落,一阵破空之箭飞来。施夷光在箭出弓的时候就察觉了。不过外头的范蠡却是在箭射在了车辕上才反应过来。 范蠡大惊,抬手挥着马缰便惊道:“光儿坐好!有盗匪!” 光儿? 施夷光一皱眉,还来不及深想,马蹄飞快,她一个不稳撞在了车壁上。 路边的灌木丛们纷纷站起,跟着马车飞奔而来。施夷光撩开车帘,看着后头拿着大砍刀飞奔追撵的衣裙粗衣大汉。 再想想范蠡文弱书生只会讲道理的模样。 一定要加油啊大汉们。不要可惜了这一副副彪悍的皮囊。 “糟了!”外头传来范蠡的低呼,马车一个拐弯向着旁边的山林奔去。马车偏晃,施夷光看了一眼比马都跑得快的彪形大汉,已经近在窗边。她放下帘子,抬手将头发弄散些许。 然后向着车外扑了出去。 正赶着马车的范蠡被突然冲出来的施夷光扑的一个不稳差点儿摔下了马车。 “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啊!”范蠡道。 “他们快冲到了窗边!”施夷光声音颤颤。 范蠡转头看去,跟着跑的山匪果然已经追到了车子旁边。他大惊,拉着马缰加快了车速。 山道正前的路上突然出现了绊马索,范蠡来不及勒住马缰,整个马车便因绊马索翻了过去。车上的范蠡和施夷光都被甩了出去。 施夷光看着角度,正准备随着马车的翻飞跃起落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哪知将提力,右臂忽然之间被拽住,一股大力传来。施夷光被范蠡拉着一起飞摔在旁边。 范蠡环着施夷光,背后着力落下,一身闷哼,背部传来的疼痛让他直不起身子。 施夷光摔在地上,因为范蠡护着的缘故倒是没有受什么伤。她转头看着瞬间逼近的彪形大汉。身子往后一缩,试图藏到灌木丛中。 身子还没藏严实,施夷光就被人给拉了起来。 范蠡一只手抽出腰间的长剑,一只手拉着施夷光护在身后,看着身前提着大砍刀的山匪,怒道:“不准过来!” 山匪们围着两人站着,目光落在范蠡的身上。 因为是回乡省亲,越王后便为她准备了平时越国村女穿的衣裳。范蠡却不同,他穿的依旧是平日里穿的衣裳,不算华贵,但料子依旧是贵族大人才能穿的锦缎。 “女人留下,钱交出来。”其中一个山匪用着大砍刀点了点范蠡身后的施夷光。 施夷光带着面纱,头发又散开挡在脸前。整个头埋着不敢看他们,畏畏缩缩的一副模样并不能引起半点儿的注意。 范蠡看着那山匪,一只手拉住施夷光往身后塞,一直手执着剑,面色尽量表现的平常。 “我们此行并未带多少钱。” “钱在车上。” 范蠡和施夷光同时开口。 范蠡心中骇然,回头看了眼施夷光。什么时候车上有钱了? 还是她自己身上带了钱财他却不知晓? “还想迋我们没钱?”长着串耳大胡子的山匪提着砍刀走近了一步,冷笑一声:“一看就是奸诈的。” 说完,向着旁边摆了摆手:“把这男人先杀了。”竟敢迋他。 男人杀了,这女人还不好控制么。 范蠡一惊,本来准备斡旋一下让前面的山匪放松警惕,再用条件谈判。威逼利诱也尚无不可。 只是这话一开口便被施夷光打断,倒是惹恼了身前的众山匪。 身前的几个山匪得令,提起手中的大刀就向着范蠡挥了过来。范蠡顿时执剑挡下,一只手拉着施夷光,一只手不断的接着那些山匪的招式。 一个人怎么也抵不过身前这么多大汉。何况还是有一个女子拖累的状况。 “看样子他们不会伤害我。”施夷光试图挣开范蠡的紧握她手腕的手:“要不我去旁边躲一躲?这样你好伸展身手。” “不可!”范蠡想也不想便回拒,一脸严肃,不容置喙:“好好跟着我。” 一旦放开,她就算不会被他们杀,那也是落入了虎口。施夷光落在这些山匪的手里的结果,可想而知。 第379章 山匪 施夷光看着拉着她做挡又劈的范蠡。这是在护她?分明是在害她。 她不在犹豫,伸出手使着内力甩开了范蠡的拽着她的手。范蠡没有想到施夷光会这么大力的甩开他,被甩开的一瞬他身子往旁边一偏准备将迈开步子的施夷光拉回来。 不料旁边突然冒出一个拿着弯刀的大汉,冲着范蠡的左侧就劈。范蠡已经,直接双手护住施夷光想要扑倒在地。却不在顾背后的剑。 利剑从范蠡的肩旁险险劈过,划破他的肩头。范蠡疼得冷吸一口气。 而就在范蠡冲向施夷光的时候,本来已经快要退出包围圈的施夷光被他一个猛力,脸上的面纱被撞起来。 山风许大,迎面一吹,便吹飞了施夷光的面纱。三千青丝被风吹起,露出一直被面纱遮挡着的脸。 目光触及那张脸的人皆是一愣。不过片刻,山间便安静起来。本该围在范蠡身边砍杀的山匪皆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张脸。 被风撩开了头发,那张脸便看的格外清楚。 范蠡大叫不好! 这下子想走都不可能走得了了! 施夷光看着被山风吹飞的面纱,目光扫过呆愣在旁边的山匪们。无奈一叹,她伸出手,将散开的头发撩起来扎着。 串耳胡大汉见此,向着旁边的施夷光走了一步,目光呆呆。 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山林,施夷光站直了身子。 总不能一直这样安静吧。 她目光落在山匪头子,串耳胡大汉身上,下巴冲着还刚撑着剑站起来的范蠡抬了抬:“你们不杀他么?” 串耳胡大汉被施夷光的声音拉回了神志。他直愣愣地看着施夷光,舔了舔黑厚的嘴唇:“杀不杀,美人说了算。” 说着,彪形大汉又朝着施夷光走了几步。 “我说的话,那就”施夷光说至此,突然停下。她目光看向范蠡,然后嘴唇翕合,轻轻地,几乎不可闻的,舌头动了动。一个‘杀’字将将酝酿在喉咙里,心口立时传来了一丝疼痛。 施夷光舌头一僵,想要说出口的话顿时戛然而止。那个还没有说出来的‘杀’字也被她吞进了喉咙里。 果然是连引导别人改变什么都不可行的。 施夷光不想犯险。她也只想最后才出手,杀几个山匪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可不论范蠡死不死,她想要活着出去的前提是,她身子安好。 要是误言误行引起心颦,甚至疼昏过去。 天知道这些山匪会对她做什么。 那串耳胡大汉又向着施夷光走了两步,近在一丈之内。他放下手里的大砍刀,将手擩在已经上搓了又搓。 “美人将才说什么?我没听到。”他腆着脸看着施夷光说道。 施夷光看着串耳胡大汉,最后问一次“你们到底杀不杀。” 串耳胡大汉看着施夷光:“美人说如何便如何。是杀是放,你定夺便可。” 施夷光偏过头看着一步步不知何时悄悄挪到自己身边,如临大敌模样的范蠡。 这些人怎么就不能理解她一下呢。 范蠡察觉施夷光的视线,抬起头看向施夷光,道:“别怕,有我在。” 施夷光翻了个无视的白眼,回头看向串耳胡大汉:“若是我说了算,那边放过我和他。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不相犯如何?” 串耳胡大汉一傻,赶忙摇头:“不行不行,你不能走。”说完,看向范蠡。 “实在不行,我放他走好了。只要你乖乖跟我上山压寨,我定然保他平安离开此山。”串耳胡大汉回头看着施夷光说道。 “真是冥顽不灵。”施夷光看着大汉冷言道。 串耳胡大汉闻言,似要证明自己说话算话,赶紧对着旁边的山匪道:“放了这男人,亲自护送他下山。”说完转头看着施夷光讨好地到:“这样可好了?” 施夷光蹲下身子,捡起大汉放在地上的大砍刀。 “哟哟,这个很重的。不要压了美人。”串耳胡大汉说着,上前一步要替施夷光拿大砍刀。 施夷光一侧身,抬手。串耳胡大汉还在说话的头便像是一个圆鞠一般,滚在地上,带着喷薄而出的血柱子。 突然的变化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本来惊艳与施夷光美色的众山匪皆是后退开,惊恐的看着施夷光。一个个提着手里的刀或剑如临大敌。 喷薄的血溅在施夷光的脸上。她伸出手,抹了抹脸上猩红的血迹。看向山匪。 “让我们走,还是死。自己选吧。”她神色无波,转头看着山匪问道。 范蠡在旁边已经石化,他站的离施夷光很近,串耳胡的血喷出来的时候,也喷在了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让他的脑子一时有些糊。呆呆地看着施夷光。似乎在看一个陌生至极的路人。 山匪的老二拿着弯刀,目光死死地盯着施夷光,将手里的弯刀一挥,大声道:“给我抓住她!” 施夷光无奈的摇了摇头,提起手里的砍刀。 身如轻燕,变幻难定。一群冲过来的山匪还没有看清面前的女子是怎么挥刀的,头就纷纷落下。 片刻之后,只剩下拿弯刀的老二站在打斗圈外,看着满地的圆咕噜头,滚过去滚过来,已经傻了眼。 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施夷光,目眦欲裂。 “你你你……” 懒得听废话。施夷光扫了一眼语无伦次不知想说什么的弯刀老二。低身捡起旁边的一把剑,朝着弯刀老二一甩。 剑从老二的额头直直的插入,只穿后脑勺。 至此不过片刻,便无人生还。 施夷光环头一扫,看向山间的满是尸体的道路。 “走吧。”她道。说完向着旁边的马车而去。 身后没有动静。误杀了?都死了? 施夷光一喜。 转头看去,只见范蠡还站在原地,眼神晦暗地看着她。 “你不是这样的。”范蠡看着施夷光,口中喃喃道。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那范大夫以为我是什么样的?”施夷光面无表情地看着范蠡,开口问道。 这一世,也不过见过几面。她几乎避免跟他的任何接触了,所说的话加起来都屈指可数。他又怎知自己是什么样的。 施夷光冷笑。 第380章 你是谁 范蠡看着施夷光,眼神慢慢变冷。 “你不是西施。”他道:“你是谁?” 施夷光听着范蠡的话,神色变幻莫测。施夷光抬头看着范蠡,恍然惊觉。 “范大夫与我不过几面之缘,话都没说过几句。为何这么笃定我不是西施呢?”施夷光冲着范蠡,一步步逼近:“谁又告诉你我不是西施呢?” 范蠡看着逼近的施夷光,站在原地不动,只问:“你到底是谁?” 施夷光再逼近,近在范蠡咫尺之间。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施夷光直直地看着范蠡的目光:“你到底是谁?” 范蠡没有说话,审视着施夷光。 “还是说,你有别人不知道的记忆?”施夷光幽幽开口。 范蠡一惊,往后退开一步,脚步踩到地上掉落的头颅,身子晃了晃。 “你是谁,带着谁的记忆?”施夷光不管退后的范蠡,再往前一步:“又带着谁的记忆?” 范蠡一惊之后站稳了脚步,摇头道:“我是谁不重要。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进吴宫助越成大事,无论谁都不会同意。” “威胁我?”施夷光低头抬起手中的刀,伸出衣袂抹了抹刀上的血迹,面色毫不在乎:“那你便去跟大王王后说啊。你以为想要进被你们利用?要不是文种死皮赖脸的求我,要不是不想跟你这种恶心的人有一丁点儿的牵扯。你以为我会答应?” 怪不得她觉得这范蠡着实奇怪,原来是重生过一次的。 范蠡听着施夷光的话,沉默着。看着她的脸色几变,待施夷光说完之后好一会儿,范蠡不知想到了什么,猛然惊觉道:“你竟……也是再生之人?!” 果然是有复国大才的人,她丝毫没有提及,他就能才道前因后果。 既然大家都有过第二次命,便都是知晓之后天下存亡兴灭的了。在一个人面前说他知晓的事,总不会遭受嗜心之痛了。 “所以是上一次做了负心汉,这一世要痛改前非来寻旧情人续缘?”施夷光轻声道,抬头看着范蠡笑了笑。 范蠡看着施夷光,惊觉之后神色很快平复,眼神平静,而悠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看着施夷光,目光涣散,喃喃道。 施夷光道:“还想再续前缘吗?” 范蠡看着施夷光,渐渐沉默起来。 在伤害过的人面前,若是她一无所知,自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对她千好万好,以补偿对方,以慰藉自己,以再续前缘。 但若是她知道所有的好与坏,经历了所有的珍惜和伤害。那心底里冒出来的尊严,让他怎么也张不了口,迈不开腿。 山间的风吹起,施夷光脸上残留着的血迹已经凝结,沾在她脸上不舒服极了。 “范大夫若是不走,我便自己赶车回了。”施夷光说道,转身跳上了马车。 “如此,你为何还要去吴国。”范蠡看着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施夷光我,道:“你明知吴国前路如何,为何还要去?” “因为夫差。”这一次,施夷光说得直截了当。“上一世我负了他,这一世还给他。” “你想替吴国复国?”范蠡问道。垂在身边捏着剑的手掌握紧。 “复国?那也要看我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施夷光站在车辕之上,高挑的身子愈发显目。“虽然我欠夫差的,但不欠吴国。且越国是我的故乡。若是真想改名吴国,我何不直接杀了越王与王后?”说着,施夷光扫了满地的残尸断骸。 “范大夫知道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施夷光看向范蠡,说道。 “那你既知吴国前路,为何还想去?”范蠡皱着眉头,想不明白。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施夷光道:“你只用知道,我不论到了何处,都不会害越国就是了。”说完,施夷光撩开车帘,弯腰走了进去。 跟这些脑子反应灵活的人说话,是真的累。不仅要想怎样说让他没有疑虑,还有斟酌着怎样说让他不要妨碍自己。 偏偏自己不能引导他去毁了越国。 片刻之后,车板晃了晃。施夷光知道这是范蠡上车了。 吆喝声传来,马车车轱辘开始转了起来。 车行越来越快,山间的一地尸体也越来越远。至于后面的行人或者其他的山匪发现了这些尸体要如何处置,施夷光并不在乎。 马车下了山,找了山泉洗了脸和头,又换了身衣裳。这才继续向着苎萝村而去。 范蠡和施夷光到了苎萝村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范蠡没有跟着施夷光进村,而是在村外驿站里等着。施夷光独自一人,带着面纱走进了阔别三年的苎萝村。 院子里施母依旧弯着腰洗着纱,只是三年不见,似乎苍老了许多。本已将近知天命的年纪,头发已然花白。比之三年前,岁月的痕迹尤为明显。 人一老,就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 施夷光站在院子外,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施母,眼光有些湿润。 “娘亲。”她出声唤道。 老妇人身子一僵,而后缓缓站了起来。因为常年弓着的腰即使站起来也佝偻着。她转头看向院子外的施夷光,张嘴一脸不可思议。 “光儿?” 施夷光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娘。”她说着,目光落在施母旁边的纱盆里:“怎么这么大年纪还在浣。” 施母看着走进来的施夷光,抬着袖子抹了抹眼角。压住心中的情感,道:“怎么回来了,宫里呆的好不好?” 问的自然极了,好似施夷光只是出去转了转回来一般。 “大王和王后待我都很好。”施夷光抬起手,替施母理了理鬓发。施母总是这样,不论是什么时候,整齐干净的衣服,和绾的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方方正正的头巾。 虽然年已迈,但那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脸颊上,已经残留着年轻时的美貌。整个人因为沧桑生出一个独特的优雅。 “你弟跟你爹去山上砍柴了。我去叫你他们回来。”施母说着,沾着水的手在围裙上擦着:“你想吃些什么,娘给你做?” 都381章 人言可畏 “只要是娘做的,我都想吃。”施夷光笑道:“你去叫爹爹和华儿罢,正好我跟东施姐说说话。” 施母擦着的手停住,看着施夷光欲言又止。 “怎么了?”施夷光问着,转头看了眼那扇紧闭的屋门。“她不在家吗?” 施母放下了手里的围裙,长长一叹:“你走之后不久,她就搬回去了。” “搬回去?她们家房子都烧光了,又没人陪她。她搬回去要怎么过?”施夷光问道。 施夷光拉着施夷光走到屋檐下面坐了下来:“她自己在搭了间草屋子,在屋子旁边开了一块儿地,自己种着自己吃着。我经常去送东西给她,她也不要。你爹看她一个人过的造孽,说再接过来一起住,她也是死活不愿意。”说及此,施母长长一叹,脸上满是自责:“以前多好的性子呀,一场大火全烧没了。 整个人都变了,冷漠又孤僻。” 施夷光听得沉默起来。 “那她现在还是哑着吗?”施夷光问道。 施母声音小了起来:“以前说是她舌头烧坏了不能说话,后来才知道,她也是能说话的。只是很少说话了。整日下来也说不过几个字,更不愿不跟人说话了。” “怎么就这样了?”施夷光问道:“真是一场大火就把人变这样了?” 施母无言须臾,才继续道:“也不全是大火的过错。其实你走之后,刚开始还好,有华儿陪着她说笑。不过也无法,她脸烧伤了,做不得表情。以前跟华儿玩的时候,想笑都会扯到脸皮生疼。后来她也愿意出来走走。只是后来出来后被村里的其他稚童看了去,便哭着喊着说妖怪。一开始东施似乎也不以为意。只是后来那些村人也过来,让她少出来吓人。” “时间久了,她就不出屋子了。后来突然有一天,她说她要回去,怎么也留不下。就这样她便回东村了,再也没来过。”施母说完,抬着手按了按眼角的水光:“我跟你爹对不起她爹的嘱托。好好的孩子,就变成了这样。” 施夷光感觉自己心中沉闷难受,她吐了口气:“娘,这不怪你的。”语罢,也不再多说此事,便起身道:“好了娘,你去叫爹和华儿罢。我去东村看看她。” 施母闻言有些犹豫:“你要去看她?” 施夷光点头道:“嗯,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去看看罢。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 “也是,那你去罢。你们儿时那么要好,说不定她会见你。”施母应声。 门前流水依旧潺潺,小桥耸立。柳枝被风吹得翩翩起舞,轻絮纷飞。施夷光将踏出院子,便见到有村人行过。 “呀,你是西施?听说去了越宫呢,几年不见出落的更标致了。”村人笑盈盈的看着施夷光说道,带着热情和善意的赞美着。 施夷光点了点头回应,没有多说就走过了。 “哎哟,西施妹子啊。长这么美了呐”有带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说道。 再走,三五成群出去砍柴浣纱或是种田的村人一一遇见。或是招呼,或者私语。只是眼中都带着惊艳。 “这是那个西施?” “出落得这般好看了!” “看这模样,哪个人不爱。” “像个仙人似的。” “那个东施是她堂姐呢,都是姊妹杂差这些远?” “说那东施以前也是个美人呢。” “埻婶子迋我呢,虽然我才进村两年,可也见过那东施许多次。就那样,就算以前好看又能好看到哪里去?这样的” 施夷光站定脚步转头,那说话的年轻妇人正伸着手咧着嘴翻着眼皮做出一个极其怪异骇人的姿势。 “不吃人就算是人了。” 话音落下响起嗤笑声。 施夷光心口有些闷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回过身,继续走着。可是耳边夸她美的话,可时不时抬出东施比较的语言,让她的脚步慢慢沉重起来。这些话,直到道过了大桥,走进东村都还不绝于耳。 她似乎有些知道,为何东施成了母亲口中那般孤僻冷漠之人。 听了太多夸赞自己皮相的,她早已免疫。赞美之语如今听着都是无关紧要且不上心头的。她第一次这么讨厌听到这些话。 恨不得撕烂那些夸她美的村人的嘴。 已经走近东施的草屋,旁边行人的夸赞依旧在耳。 那座草屋搭的很随意,大风一吹大概就能飞起来。顶上的茅草约莫是才搭上去的。还没有雨渍浸过的痕迹。 屋子只有一间,但院子很大,足有半亩。只是整个院子都被削尖木头插成的篱笆围城一个圈儿。 里面除了一件草屋,便是旁边的菜地。 施夷光站在篱笆外,伸出手,搭在木头上。木头的顶部削得很尖很尖,似乎稍微一用力,就能将皮肉刺破。 施夷光的指腹轻轻地在木尖上划过,皮上传来微微刺痛感。 “这可是西村的施家姑娘?”后头有声音传来。 施夷光回头看去,一个年迈的耄耋老妇杵着拐杖站在道路上。看到回头的施夷光,惊道:“哎哟哟不得了,长得好生标致!” 施夷光白了她一眼,回过头。 因为那惊为天人的相貌,老妇人丝毫不在意西施的白眼,见她回头看向那仅有一间破屋子的院子,提醒道:“你可是在等你堂姐?等不得,她不在家呢。” 施夷光闻言,再次回头看向老妇人。眼神冷漠。 那老妇人看着施夷光俏生生的脸蛋,哪里舍得以长者身份说教,只笑着慈蔼地道:“她那屋顶昨天晚上被大风刮走了,今天才搭呢。现在在山上找山泥,好涂屋顶。你在这儿等不是白等么,要不去我家坐坐,喝口茶。我就住旁边呢。”老妇人抬着拐杖指了指旁边的泥土院子。 “不用了。”施夷光回头向来时路走去。 其实在前一刻,她还万分的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见她。 但是她没有勇气踏进去,她想她应该也没有勇气,迎接她。 那就不要见了吧。 施夷光想至此,抬头加快了脚步。只是刚迈出两步,脚步豁然停下。 她看着道路前方,提着一桶山泥,定定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女子。 第382章 东施效颦 说是女子,那是因为她身上穿着女子的纱衣。但面目上,已经看不出是男是女了。扭曲变形的脸上,左眼爆凸,脖子上的肉与脸颊拉扯在一起,好似是肩膀跟头连在了一块儿。扯起来的头皮拉着嘴唇,将嘴唇拉得又粗又厚,露出里面的白齿。脸上的肌肤像是皱褶的蟾蜍皮。她头发往后扎着,但是大火烧了她的前额,前半个头都光着,只有后脑勺一截,长出了又短又稀少的头发。 东施刚刚烧伤时施夷光是见过的,她没有想到当烧伤好了之后,会是这般模样。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施夷光看着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脸的女子,想到入耳的那些嘲笑和言语、她眼睛有些湿润。朱色薄唇微启。 东施没有待施夷光说话,便撇开了头。提着手里的泥桶面色淡淡的擦肩而过。似乎只是一个从未交集的陌生人。 “姐姐。”她转头看着擦肩而过的东施,轻声唤道。 施冰儿没有停下,也没有应声,擦肩而过。 擦肩的一瞬,施夷光感觉自己一直沉闷的心有些撕痛。她不由得抚上自己的心口。 东施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施夷光深呼吸着缓了心口的疼痛,站直身子,看着那孤僻的背影。 转过了弯,身影不见。施夷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昨夜的大风刮飞了她的茅草屋顶。不过今日是个大晴天,施冰儿一早便起身,去了山里找山泥。一刻钟便挖了一桶山泥往回走。 她感觉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那些往常嘲讽,奚落,甚至畏惧她的话语依旧。只不过今日多了许多对比。 话语还在,虽然声音压得很小,但她依旧听到了。 “这东施,跟她妹妹怎么差那么多?” “都姓施,简直天壤之别。” “以前有人还说她是村里第一美人,我看是瞎了眼罢。这模样以前能好看到哪里去?” “……” 她知道,她回来了。 不过这些她无所谓。 施冰儿提着泥桶,目不转睛地走着。无所谓的人或事,还有无所谓的话总是不经意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站定在道上,看着前方低着头的女子。 那女子抬头,粲如春花的脸庞一时晃花了她的眼。就算那瞎了的一只眼,似乎也被刺得生疼。 她呆呆的看着自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不过她无所谓。 她嘴唇动了动,是想说可怜她的话吗? 施冰儿回过头,目不转睛的离开。 要是普通人这般模样,又看到这样的西施。会怎样?绕过她?还是转身避开? 反正不是绕过她就是避开她。可她不屑。 施冰儿抬起脚步,向着前路继续走去,看都不看一眼旁边的人。擦肩而过时面色淡淡。 这些,她都无所谓的。 “姐姐。” 一声轻唤,传入她耳中。施冰儿感觉自己的心缩了缩,提着泥桶的手握紧。她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应声。 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直直的走了过去。 她不需要可怜,也不在意这些东西。只是这个脆弱的心脏总是她的负担,所极其非常厌恶的负担。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将这个懦弱的心脏挖出来。 转过了街道,施冰儿在也忍不住心口传来的痛。她靠着墙壁停下,放下了手中的泥桶。双手扶住心口。心口的疼痛让她艰难的呼吸着。但她神情依旧冷淡。 施冰儿靠着墙,抚着心口。心口的疼痛让她皱起了眉头。本就狰狞可怖的脸更加扭曲起来。 行过的垂髫小儿目光触及施冰儿,哇的一声吓哭起来。旁边的父母见此赶紧抱着小儿匆匆离开。 靠着的墙旁边开了一扇门,听到外头的动静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施夷光转头,将走出来的人吓了一跳,赶紧退回去关上了门。 施冰儿收回目光,提起了泥桶走了过去。 她根本不在乎这些。 …… …… 院子里炊烟升起。 施夷华在院子里站着,眼尖的看到了回来的施夷光,赤着脚丫向着施夷光冲来:“阿姊!” 施夷光看着冲到自己怀里的施夷华,一直沉着的脸色缓了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华儿长高了。” “肯定长了啊。”施夷光看到施夷光很开心:“娘亲说让我多吃些,会比阿姊长得更高!” “你好好听娘的话肯定能长很高。”施夷光说着,拉着施夷华向着院子里走去。 施父出来劈柴,看到相携走进的施夷光和施夷华,先是站定了脚步,直直地看着施夷光。而后脸上扬起了止不住的笑意,那双带满了皱纹的眼睛弯起。 “回来了啊。”他道。 “嗯。”施夷光拉着施夷华走进了院子:“爹今天看了多少柴?” “刚好半石。” “砍了这么多呢。”施夷光给施父夹了一口菜,笑道:“按照这个速度砍下去,半片山都要被父亲给砍完了。” 施父闻言跟着笑,吃着施夷光夹给她的菜:“我砍的是树丫丫,又不是树。今年砍了来春又发新芽,哪里看得完。” 一家人在说说笑笑中用完了饭。 用完饭不久,天色便沉了下来。施夷光回到了自己屋子里准备休息。明天一早就要回宫。 施夷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点着桐油灯,盯着敞开的窗柩怔怔地发呆。 窗户外头有人影走过,施夷光撑起了身子,看着走进来的施母。 “母亲怎么这么晚还过来。”施夷光撑着身子下了床。 施母关上门窗,走到施夷光床边坐下。拉着她的手。 “你老实跟娘说,在越宫这几年真过的好否?” 施夷光起身,站在施母面前转了一圈:“娘你看我养成这样,能过的是不好的日子么?” “那王后和大王呢?有曾为难过你吗?”施母拉着施夷光的手让她坐下,继续问道。 “都不曾为难过。尤其王后,待我很好。”施夷光道:“娘不要担心,我真的过的很好。” 看着施夷光不似说谎的模样,那眼睛里的灵气依旧生动,施母这才放下心来。 “那就好,那就好。”她道:“对了,先前你去东村,可看到冰儿了?” 第383章 疑窦 听到施母的问话,施夷光沉默了片刻。 “可是她不见你?”施母问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去了东村,不过没有进去她家。” 施母疑惑:“怎么,她没在家?” “嗯,听邻人说是去山上挖山泥了。”施夷光道。 施母听着想了想,道:“那现在再去看看罢,我陪你去。这会儿她应该回去了。明儿一早你就要走,你们两姐妹也不知下一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施夷光看着施母,道:“娘,你知道我去东村时,村人看到我说最多的什么吗?” 施母看着施夷光,想了想:“夸你俊?”她女儿的相貌她还是很有自信的。她都能想到下次浣纱的时候村人夸西施的样子。 “她们说最多的,是东施姐的可怖丑陋。看我一眼,夸一句我,在带出一句东施姐。”施夷光道。 “总是这样。”听着这话,施母的脸沉了起来:“冰儿以前也是十里八村都闻名的大美人。上门求亲的都踏破了门槛。” “正以为以前极美,所以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总是说不停。”施夷光道:“若以前是个丑人,如今不过更丑罢了。哪里招的来这么多是非。” 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往日施冰儿的容颜,施母沉默了很久。 良久,她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之前她刚刚好的时候,因为华儿的缘故也会跟人说一些话。有一日,我跟她说起了那场火灾。我便问她,当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邻人说走水当夜听到她跟她娘吵架,又是为了什么吵。 她没说具体何故,只说她娘催她成亲之事。后来我无意中听邻人提起,说那晚她娘哭得厉害,说自己莫如死了的好。后来不知怎么起了大火。两个人打闹之中把桐油灯给打倒了,这才走了水。 那时候本来两个人都是能出来的,偏偏她娘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不出来,说自己是累赘,连累了东施。不如跟着这一把大火烧死的好。 冰儿为了救她娘,硬是在里头生拖硬拽。耽搁了时间,最后这才变成了这般模样。”说完,施母长长一叹,带着惋惜和心疼。 “好生生的孩子,就成了这样。” 施夷光认真地听着施母的话,待她讲完,转头问道:“我看婶婶以前也挺温和的一个人,冰儿姐不成亲也没怎么样。那天夜里怎么突然就那样了。是怎么吵起来的?” “就是成亲嘛。为了这事儿。”施母道:“她娘说自己拖累她。” “还有了?”施夷光又问。 施母顿了顿,看着她,道:“大概也就这样了。” “就这些么。”施夷光喃喃,低头深思着。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施母赶紧问道。 “要真的只是东施姐成亲的事儿,以婶婶的性子肯定会来找你说。怎么就直接跟东施姐说起来了,还为此吵了起来。”施夷光缓缓道。 施母听着,没有接话,只是微微偏过了头避开了施夷光的眼神。 施夷光顿时察觉,看着施母道:“娘,你是不是还有事没跟我讲?” 施母没说话。 看着施母这样,施夷光想了想,道:“要是娘不想说就不说了。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年。再讲也没有意义了。” “我只是怕,跟你说了,你就不理冰儿了。”施母犹豫着开口。 “她怎么了?”施夷光问道。 施母抬头看了看施夷光,迟疑踟蹰地开口道:“说是冰儿在外头有了欢喜的男子,还交付了身子。” “啊?”施夷光讶然。 她之前回了村里之后,便常常跟施冰儿呆在一处。不可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可能。娘,你这是听谁说的?”施夷光脸色有些严肃起来。 “你不管我听谁说的,反正是这么回事。”施母没有告诉施夷光。 施夷光皱眉,道:“这你也信?一听就是胡诌的。真要有这回事,我跟她走那么近怎么会不知道。” “你跟她有多近?近的过郑家那姑娘?”施母说着,白了一眼施夷光。 施夷光心中一凌,看着施母,道:“郑旦告诉你这些的?” “不是郑家姑娘,是她那个舅母。”施母说着,叹了口气,道:“你那时候入了越宫不知晓,刚走水之后不久,郑家姑娘那个舅母就在村里头说冰儿的闲话。什么她这样怨不得别人,是自作自受;说她跟别的男子勾搭舍了身子还害死了自己的娘。 我那时听到气得不行,找她去说理。她跟我说是听到郑旦说的,后来去了紧挨着冰儿家旁边的人户打听了,那天晚上她娘跟她吵得,似乎便是如此。 本来那时候村里人堆冰儿都还好,大多都是怜悯。就是那些风言风语起来之后,她脸又成了那样,别人说话就更变本加厉。” 施母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施夷光已经沉思起来。耳中没有再听施母的叮嘱,认真的思衬着什么。 施母说了好一会儿发现没人回应自己,这才叫了施夷光几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光儿?”施母问道。 施夷光回神,看着施母道:“娘你将才讲什么?” “我说明儿早上你走,要不要让你爹去赶牛车送你?”施母问道。 “不用了,明儿一早范大夫会来接我的。”施夷光回道。 母女两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天色实在是有些晚了,施母这才恋恋不舍的起身离去。 施母出去关上了门,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屋子里渐渐安静起来。 施夷光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桌子上燃着的桐油灯。灯火晃荡,摇曳着。这个屋子幽静极了。 这灯要是一打翻,桐油泼到桌案,再遇火星子。若是茅草的屋子,瞬间就没了。所以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理成章。 可总有那么一两处透露着怪异。 良久,外头传来斑鸠的鸣啼。施夷光起身,走向桌案吹灭了桐油灯,回到床上躺下。 屋中黑黢黢一片不见丝毫,施夷光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缓缓睡了过去。 第384章 变了 清晨将到卯时,施夷光便起了身。穿戴好走出来时,施母和施父在檐下一包包的装着东西。施夷华在旁边不停的挑着。 “娘,你们在装甚?”施夷光走到旁边问道。 “一些你喜欢吃的物什,都是我自己做的。你去越宫也不知下次回来又是多久之后。多带些好解嘴馋。”施母一边说着,一边塞着。 施夷光走到院子外,站在门旁,看着路边的小河,里面清水依旧澄澈,儿时跟着言偃在里面不知抓了多少条鱼。 木桥静静的沉睡在水面,上面又印了多少个她的脚印。院子旁的瓜地已经结了黄花,在远一些,是一片一片的黍稷田,绿色的稷田里的稷长了两尺高,夏日里绿如碧玉。晨风一吹,便似那绿色的海洋,荡漾起苍翠的波浪。 稷田的田埂上有几棵桑葚树。那些都是她小时候爬过的。 初升的朝阳冒出了头儿,将橘黄的光芒洒在大地,将万物一花一草影子拉的斜长。万物沐浴光晖。 施夷光回过头,缓缓闭上眼,感受着朝阳的暖意。 “光儿,你东西都装好了没?” 身后施母开口问道。 施夷光转头,施母将一个大包袱递给了她:“范大夫已经到了村头了。”她向着旁边抬了抬下巴。 施夷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范蠡站在不远处的村头,手里牵着马缰,拉着身后的马车。 “没什么装的,要用的宫里都有呢。”施夷光说着,伸出手接过了施母手里的大包袱。“爹,娘,那我走了啊。” “嗯,去罢。”对比起上一次的泪雨连连,这一次的施母平静多了。她温和地嘱咐着:“你不要挂念我跟你爹,把自己照顾好。在宫里一定要听大王和王后的话可晓得?” “我省的。”施夷光认真地答道,什么手敛了敛施母已经花白的鬓发。 “好了,那你去罢。不要让范大夫等久了。昨天我还以为你一个人回来的,既然有范大夫同行也不说把人家一起带回家里来坐坐。”施母嗔怪着施夷光:“下一次回来,一定要记得叫同行的大人到家里来吃顿饭,不可失了礼数。” 上一次女儿走时,施母以为是再也见不到了。如今再见,知晓女儿也可以偶尔回来,心却是落下了大半。 施夷光听着施母的嘱咐,认真地应着,极有耐心。 待到施母说完,施夷光转头看向施夷华:“华儿,你是男儿,姐姐走了,一定要将爹娘照顾好听到没?” 施夷华赶紧点头:“那姐姐你下次回来给我多带着蜜糕!”他早想插嘴了。 施夷光温和的摸着施夷华的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施母失笑:“华儿你不能总是想吃的,馋嘴要把人给馋废的。” 施夷华撇起了嘴。 “好了,你们不要耽搁她了。天色都不早了。”施父开口打断了几人的絮絮叨叨。 施夷光点头,道:“那爹娘,我就走了。你们要好好保重。” “走,我们送你过去。”施母推着施夷光:“平常对大夫们得礼些,这样他们才愿意照拂你。” “好,我知道了。”施夷光任由一家三口将她送上车,又告了别。 马车车轱辘缓缓转动,压在乡村颠簸的道路上,左右摇晃。 施家一家三口沉默着,看着渐渐加速行驶的马车越走越眼,直到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施母忍不住又抬起了袖子,按着湿润的眼角。 “女儿回来看你还不好么?”施父揽着施母的肩头,轻轻地拍着。“还会回来的,不要伤神了。” “下一次回来,怕又是个三年。”施母叹道:“你跟我又还有几个三年可以等呢。” 施夷华站在双亲的身边,闻言直道:“那我便好好读书,努力谋个官职。等往后将爹和娘接到会稽去住。便常常能跟姐姐见面了!” 施母笑,摸着施夷华的头:“那爹娘就靠华儿了。” …… …… 昨夜大风又起,糊在草上的山泥还没有干就被吹翻了。今晨一早她起得格外早,想来这么早起身来到山中,挖好山泥再回去糊好茅草,中午大太阳一晒干了,晚上再起风就不怕。 施冰儿提着装满了山泥的木桶往山下走。 将走出山外,突然驶出一辆马车,蒙着青花黑布。听到动静,施冰儿下意识的往后避开,躲在了大树后。 赶车人带着黑色的斗笠,坐在车辕上。从这边看去,只能看到一个高大修长的背影。马车驶过,施冰儿从大树后走了出来。远处道路上站着施家三口,直直地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施冰儿往后一退,再一次躲到了大树后。 转头,顺着大路再一次看向马车。 她坐在里面么。 施冰儿看着那马车怔怔的发呆。良久,看了眼早已空无一人的道路,这才提起身边的木桶,走到大路上,向着东村而去。 …… …… 回到越宫内,越王后雅鱼已经都收拾妥当了。行程也安排好。准备在施夷光到的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入夜,施夷光很早就沐浴更衣躺在了床上。明日一早就要赶路去往吴宫。今日越王后嘱咐了所有人早些休息,以免明日赶路疲乏。 明儿一早她就要入吴宫了。 施夷光翻了个身,辗转难眠。 这不是她第一次入吴宫,第一世也入过。偏偏此次有些慌乱。 她翻了个身,认真的想着,第一世入吴宫前一天的夜里,她是怎样的情绪? 时间太久了,但她依稀记得些许。那夜雅鱼到她的殿里陪她睡得,在那天夜里,雅鱼跟她讲了许多国仇家恨,也讲了许多爱恨情仇。 勾践离开越国为奴三年,她坚持随行。勾践为奴,她为婢。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女如何能选择自己的生与死呢? 所以即使被出使吴国的晋国使臣凌辱强暴,她依旧忍辱负重,没有一丝苦怨。 施夷光还记得,当时她问过雅鱼,那如今回了国成了王后,这件事还这样算了吗? 她说,作为婢女都要以大局为重。更何况是作为勾践的妻子,作为越国的王后。越国一日不兴,吴国一日不灭,她便一日不死。 夜里斑鸠啼叫,声声凄鸣。施夷光翻了个身,继续回忆着。 第385章 不悔 “晋国如今已经四分五裂,韩赵魏三家恩怨已久,对晋王室皆是虎视眈眈。如今越国若是向当年的晋王室使臣发难,不论韩赵魏哪一家肯定都会做个顺水人情给越国的。”施夷光翻了个,听着外头的斑鸠啼叫,看着黑夜中的雅鱼。 “惩治了晋国使臣又如何?难道施加在我身上的凌辱就没了吗?”雅鱼淡淡地笑了笑:“依旧有的呀。唯一的变数便是会引起吴国的猜忌,猜忌越国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逆来顺受。 那你说,我受的苦还有什么意义?” 殿外有宫灯亮着,从白色的窗户纸里透进来,朦朦胧胧,昏黄点点。昏黄的灯光之中,雅鱼的面目格外平静。似乎是在说一件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这让施夷光非常震撼。 这难道就是一个为国为家的女子该有的广大情怀?即使自己被人凌辱,比起家国依旧不值一提。 那一刻,施夷光有些惧怕与夫差同床共枕的情绪都慢慢消失了。 身子而已,为了家国大义,有何不可舍的。 施夷光心志坚定。 雅鱼翻了个身,对着施夷光,面色平静地道:“作为婢女都要以大局为重。更何况是作为勾践的妻子,作为越国的王后。越国一日不兴,吴国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死。” “那要是吴国灭了呢?”施夷光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雅鱼没有说话,她翻过身,看着宫殿的房梁。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温和似水。 “睡吧,天色不早了。”她道。 “嗯。”施夷光应着,翻了个身子,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很多年后,她归国。 吴国灭,越国兴。她不知道后来雅鱼如何了。因为在后来之前,她便死了。吴国既灭,越以西子为亡国尤物,沉江而没。 第一世,雅鱼跟她推心置腹,当她作知心人。毕竟那时候,她跟雅鱼的目的和认知以及要做的事,都是一样的。所以才能将她当做交心的姐妹。 所以那一夜,入吴宫前的那一夜。她心中只有仇恨。 一定要灭掉吴国,让越王有机会杀死夫差的仇恨。 这一世,雅鱼应不会再来陪她睡了,更不会跟她说那些话了。而她的心境,也早已不同往昔。 若实在无法逃离命运的齿轮,至少,她要保得夫差平安。 前路未知。 施夷光还沉浸在思绪之中,殿外传来了敲门声。施夷光回过神。 睡在外榻的小丫鬟起了身,走向殿门口:“何人?”她压着声音,怕吵醒内殿的西施姑娘。 “是我,郑旦。”外头传来声音女子的声音:“我有些睡不着,想来找西施姐姐说说话。” 听到这声音,小宫娥拉开了殿门,看着外头站着的郑旦:“是姑娘啊。可不巧,西施姑娘已经安寝了。” “这么早便睡了么。”郑旦有些失望,站了几息时间,道:“那便算了。”说着就要转身。 “进来吧。”殿内突然传来了声音,郑旦转身准备离去的脚步顿住。 “西施姐姐?”郑旦开口唤道。 “嗯。”里头的声音波澜不惊。 小宫娥闻言,身子往旁边侧开,让出了门:“郑旦姑娘,请进来罢。” 郑旦跨进门槛,绕过花屏走进了内殿。 小宫娥跟在后头,拿着火引点亮了宫灯。 “西施姐姐这么晚还没睡么?”郑旦开口问道。 宫灯点起,殿内明亮起来。施夷光从床上坐起,一头乌黑亮丽的青丝铺在床上,看着郑旦:“找我有何事?” 小宫娥抬着杌子放在床边,郑旦顺着坐了下去。施夷光摆了摆手,小宫娥退了出去。 “姐姐前几日回村,村里如何?”郑旦看着施夷光,开口小心询问。 “什么如何?”施夷光看着郑旦反问。 郑旦斟酌道:“就是……姐姐爹娘可还好? 我舅舅一家可还好?” 施夷光看着郑旦,待她说至此,发现她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这才回道:“我们家自然都好。你舅舅家我便不知了,没过去看。 不过你若是如此关心村里,当日怎么不跟我一起回去看看?我想以王后的性子,定然会应允的。” “知道他们好不好就行。有什么好看的。”郑旦缓缓低下了头,避开施夷光的目光。那目光似刀剑,让她像是被剖开给人看似的。 施夷光淡淡地看了一眼郑旦,道:“都尚好,你也用不着担心什么了。” “那就好。”郑旦回道。 殿中一时之间安静起来。 须臾之后,郑旦又问道:“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去往吴国,我心神不宁,怎么也睡不着。”郑旦说道。“姐姐呢,心里可慌否?” “尚好。”施夷光回道。 “也不知那吴王夫差是个什么样的人。”郑旦有些忐忑,脸上满是担忧:“听说是个很奢侈,又纵欲无度的人。等我们去了。也不知会不会欺辱我们。” 施夷光看着郑旦的神色,脸上的担忧丝毫不作伪。 “总比你在家砍柴,还要遭受你舅母斥责的好。”施夷光道。 “那也不一定。”郑旦道:“要那夫差真是个性情残暴的,可还不如在家呢。”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慌神的缘故,郑旦一改平日战战兢兢,少言寡语的性子。她今夜的话格外多。 马上要去吴国,前路未卜。偌大的天下,似乎也就只有施夷光这个旧人能跟她相识也曾相知。精神的依托也就很容易的向着施夷光靠近。 “我那舅母虽然粗横了些,但至少我能活着。”郑旦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若那夫差是个残暴的,我们能不能好好活着还不一定呢。”作为奴国,送过去的美人,就算不是奴籍,也比奴婢高不了多少。若是那夫差对她们不好,那便连奴婢也比不上了。 “如果前路凶险,那夫差又残暴异常。你会不会后悔当初想尽千方百计跟着范大夫他们进了越宫?”施夷光问道。 郑旦想也不想便摇头:“我从不后悔。” 第386章 “虽然偶尔会觉得不如在家安稳,可我从不后悔当初选择入宫。”郑旦语气坚定。她不愿化作苎萝村山上的泥土,或者江里的一汪清水。就这样被人斥责着过一辈子,然后消失不见。没人记得她。 施夷光认真地看着郑旦。待她说完,便道:“所以你也从来不后悔当年谋杀了东施母亲,也从不后悔害得东施万劫不复?” 郑旦身子一僵,抬头骇然地看着施夷光。 施夷光身子前倾,伸出手抬起了郑旦的下颚,看着她的目光冷漠刺骨:“你说,若是将你送官会如何?” 竟然从来没有后悔过。真的是,气人。 “你……你……”郑旦语无伦次地看着施夷光,眼中惊惧之后很快敛下了神色。 “你有什么证据?”郑旦声音微颤,一巴掌打开了施夷光的手:“当年那场大火烧起来时,我根本没在东村!” “这个借口你用来自我安慰许多年了罢?”施夷光拿着旁边的巾帕,细细地擦着将才摸过郑旦的手指。 “不用证据。我当然不会送你见官。”施夷光放下巾帕:“我只是很好奇,当年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东施姐?要让她这样活着。” 对东施来讲,当年死了可能更好。如今活着,却不能轻易死去。 “我为什么要杀她?”郑旦有些失态,抬头看着施夷光几近嘶吼:“我根本没有想过杀她! 我只是想要她不入越宫便是。 当年,我只是想要入越宫,可定下的人里没有我! 我能怎么办?不是害你就是害她?我能怎么办?” “那这样说来我还要感谢你了?”施夷光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郑旦:“感谢你当年没有害我?” 郑旦听着施夷光的话,那些字句像是一把刀,生生的撕开了她多年来的皮囊,里面的隐忍和辛酸喷薄而出,捂着脸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矫情。”施夷光看着郑旦,面色嫌恶。真是矫情得没边儿了。明明自己害了别人,这样子好像是被别人害了一样。 “不是那样的。”郑旦抬起泪眼朦胧的眼,脸上皆是泪水,看着施夷光解释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当年我只是跟伯母说,冰儿姐有了喜欢的人,还交付了身子。她问我是谁,我没有说。 我以为她只会跟冰儿姐吵一架,阻止冰儿姐入越宫。哪曾想那天夜里她们吵得那么厉害?还打翻了油灯走了水……”说着,郑旦想起当年事,又哭了起来。 “那你舅母呢,你又为何跟她诋毁东施姐?”施夷光问道。想到那些风言风语,施夷光心中便沉重。 那些风言,才是让东施无法挣扎出来的束缚。 “我只是想,若是她娘阻止不了她。那范大夫他们听了这些话,总是不会再选她侍奉大王的了。”郑旦掩面说道,泪水涟涟。 “你如何笃定东施姐一定会答应入越宫?”施夷光看着满面泪水的郑旦,开口问道。 “我了解她。她一定会去的。”郑旦回道。 施夷光道:“你既然了解东施姐,应该知道,如果你直接跟她讲你想进越宫,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位置让给你。” 郑旦顿住。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 “但你偏偏选择毁了她。”施夷光道。 “没有!”郑旦抬头大声辩道:“我只是,只是……说了一些迋语而已……”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都你只是。”施夷光冷笑一声:“你只是做了这样,只是做了那样。说得好似发生的一切都跟你无关一般。 但你明明就是罪魁祸首。”还死不承认。骗别人也骗自己。 真是讨厌‘只是’这个词。 施夷光看着郑旦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脸色渐渐苍白。 “不是的”她喃喃。 “怎么不是的。郑旦,你就是所有罪恶的源头。”施夷光伸手拿起旁边的巾帕,玩弄起来:“你不要自我麻痹了。你从来都是个心思卑鄙又阴暗的小人。所以你舅母欺辱你,所以你舅舅不管你。 连你爹娘也不要你,他们死都不带上你。 从来没有人记住过你。因为,都觉得你很恶心。” 人言可畏,谁不会。 说完,施夷光将巾帕丢到脚边,抬头看着郑旦惨白又扭曲的面孔。道:“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滚吧。” 郑旦坐在杌子上的身子无力地瘫软。 施夷光想,再过三秒要是还不走,就一脚将她踹飞宫殿。也当发泄发泄了。 不过施夷光没有机会发泄。下一刻,郑旦就已经颤颤巍巍的起了身,撑着床沿,将身子站直,竭力的站直。居高临下地看着施夷光床边坐着的施夷光。 “以后?”她看着施夷光嗤笑,道:“以后谁如何还不一定呢?” 以后入了吴宫,你怎么知道,你还会在我头上呢。 郑旦捏紧了手心。她一定要,抓住夫差。这样,即使她恶心,也要让施夷光每日见到。侍奉她。 施夷光看着郑旦甩着袖子离开宫殿的背影,和那挺得笔直的背脊。 打了个哈欠躺了下来。 “菊儿,歇灯安寝了。”施夷光道。 “是。”小宫娥的声音从外殿传来,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看着施夷光已经安安稳稳的躺好,似乎将才那些话都不值一提似的。这才舒了一口气。 一盏盏的盖灭了宫灯。 清晨,一行十人站在江边,拜别了越王勾践,跟着文种大夫。上了备好的大船。 船足有五条,一条在前开路,上面有文种大夫逢同大夫和官兵。一条断后,上面亦是随行的官兵。中间三条便是十个美人所在了。 说是三条,莫如说是两条。 因为在越王后的安排下,三条中第一条是施夷光单独乘坐,后面两条是九个美人分坐。 船行江上,随波而行,撑船的渔夫们站在船尾摇着浆,施夷光坐在船舱内,盘着腿看着手里的竹卷。 临行之前,昨夜还好生不安稳。今儿一早上了路,却平静了下来。好似昨夜的慌乱都不曾存在过似得。 第388章 伍子胥 同在船上的菊儿从甲板上走了进来,道:“姑娘,外头好多鸥鸟戏水呢,你该出去瞧瞧。” “不用了。”施夷光说道。依旧认真地看着书。 “姑娘真是好定力,我看后面两条船上的美人们都出去看鸥鸟和游鱼了。”菊儿走到施夷光身边跪坐下,拿起团扇替施夷光扇了起来。 一路缓行,到了吴国姑苏时,已经是一月有余了。 “快到了,文大夫吩咐姑娘们戴上面纱。”菊儿走进船舱,对着看书的施夷光说道。将手里的面纱递给了施夷光。 “好。”施夷光放下手里的竹卷,接过菊儿递来的面纱。 姑苏的江边,站着一排排身着官衣的士兵。士兵的最前面,是一个年纪稍大的花甲老人。他身穿甲胄,腰间配着长剑,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按在剑柄上,目光锋利地看着慢慢行近的船只。 “那不是伍员吗?”逢同站在船舷上,看着岸边的身影。 “文大夫,你快出来。伍员在那边!”逢同转身对着船舱喊道。 文种闻言,从船舱里头走了出来,看向远处。 “这可如何是好?吴王怎么没来!我们要不要改道?”逢同有些着急。文种走到船舷边,看着越来越近的江岸。 “不用,靠过去。”文种面色沉着:“这十个美人都是报给了吴王的,启程的日子也是吴王定的。前天就给送了信说今日回到。 且等着,吴王定然会来的。” “那要是不来呢?”逢同下意识地问道。 整个吴国,相比起吴王夫差来说,他们更怕的便是眼前这个伍相国,伍子胥。 “我们来是吴王夫差亲自批准的。他能如何?”文种话虽如此说,但抓住船舷的手忍不住握紧:“他要是真敢如何,又如何跟吴王交代?” “不过是十个女子,伍相国就算处置了,吴王总不会因为十个美人处置他。”逢同依旧有些担忧。 “要不我们等吴王来了再靠岸?” “既然我们诚心想侍奉吴王,怎么能怕伍相国的为难?”文种摇头道。 若无二心,便一心要诚。没有叵测居心,也就不怕魑魅魍魉为难了。 话虽如此说,但船渐渐靠近时,文种和逢同依旧捏了把汗。 “文种,见过伍相国。” “逢同,见过伍相国。” 船及岸,文种和逢同从船上下来,对着身穿甲胄的伍子胥行下官礼。 伍子胥冷眼看着两人,只道:“将船上的女子全给我押下来。” 年纪虽大,但依旧精神矍铄。 文种和逢同一骇,抬头看向伍子胥。旁边的吴兵已经冲上了船去抓那十个女子。 真的说抓就抓啊! “相国且慢!”文种上前一步出声制止。 话音将落,只见伍子胥将腰间佩刀一抽,锋利的剑刃搭在了文种的脖子上。 “再多言,我便将你与那十女一起诛杀。”伍子胥转头看着文种道。 文种站在原地不敢动,身后的逢同也吓得脸色苍白。 “相国何出此言?”文种忍不住轻声开口,小心地道:“那十女,不过是我国用来侍奉大王的,皆是良民善人,犯了什么罪,何至于诛杀呢?” 彼时施夷光跟着众女子已经被冷面想向的吴兵押下了船,一个个娉婷身姿,带着面纱,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排排站着。看着被刀架着脖子的文种,个个面色惶恐。 施夷光站在最靠里的位置,微微偏着头看着伍子胥。 不能言不能行。伍子胥,可能是吴国最后的一根稻草了。 “侍奉?”伍子胥板着脸看着文种:“你在大王面前那一套少来忽悠我。你们不就是想复国么?还妄图用女子迷惑大王。哼,我先将这些女子杀了,看你们还有什么诡计。” “我们都是大王的奴隶,怎么会有这般心思?”文种听此,不有潸然泪下:“越国衷心日月可鉴!相国不该如此对付我们啊。” “我怎么对付你们了?”伍子胥冷笑一声:“要是我来对付,早杀了你们所有越国人。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少废话。”伍子胥转头,对着那十个带着面纱的女子,吩咐道:“将此十女给我杀了。” “诺!”旁边将领得令,走到旁边抽出腰间的刀,对着站在十女前方的官兵道:“杀。” “且慢且慢!” 突然岸边传来了一阵高呼,打断了这边的动作。 伍子胥和文种们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稍胖,头发亦是半百的五旬男子提着衣摆大步走了过来。 目光一触及伯嚭(pi三声),伍子胥面色一变。转头对着旁边的军士直道:“快,杀了她们!” 兵士闻言,举起手中的刀便要落下。 “你们敢!”伯嚭不由加快脚步,大步跨上来怒吼:“大王有旨,谁敢伤害这些女子,诛杀全族!” 举起刀的兵士们心中一惊,手中剑皆是顿住。 惊住的,还有将刀架在文种脖子上的伍子胥。 诛全族?诛这些为吴国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兵士全族? 就因为这几个女子? 伍子胥心中惊骇的同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此十女,绝对不能留!!! 他全族当年都被楚平王杀了,没什么怕的。 伍子胥将抽回手中的刀,文种偏着头赶紧躲过,本以为那伍子胥会向着自己砍来,连连往后退开两步躲避。不曾想那伍子胥竟然提刀直冲旁边的十女刺去。 第一个,便是站得最靠近他们的西施。 那个他们举国上下费尽心思调教出来的利剑。 文种大惊失色:“不!” 可他一个文臣,哪里阻止得了伍子胥这种身手了得,驰骋沙场多年杀人无数的老将。倏忽之间,便见那伍子胥逼近了第一个女子身前。 本来按照他所想,一条脖子砍过去。反正都差不多高。刀过十条人头便落。 刀已经近在咫尺,脖子上已经感觉到了剑刃凉意。施夷光已经没有了犹豫的时间,下一瞬,脚下一打滑。整个人侧身摔倒。险险避开了伍子胥的剑风。 看他的姿势,大概是想一刀砍过去罢。 第388章 阻止 自己一倒,其他九个女子生死她不想管。本来的确就是为了魅惑夫差的存在。 一倒下,江风太大,摔倒时面上面纱被霎时吹飞。施夷光一怔。抬手一把抓住面纱想要重新戴上。可是已经迟了。 伍子胥已经看到了她的脸。 本该一刀砍过去的剑停下,伍子胥低头看向摔倒在地上的女子。那张面纱已经戴上,可将才那一眼。那张脸。 他心中掀起千丈波涛。 不是因为美得让他惊骇,而是那张脸,他曾经见过。 在大王的寝宫书桌上,见过。 伍子胥收回了一刀砍下去的剑,回过头,面无表情的盯着摔倒在地上的施夷光。 “伍相国停手停手!”伯嚭的身子有些肥胖,以至于跑的时候就算心急如焚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 看着快要向这边跑过来的伯嚭,距离越来越近。 伍子胥看着摔倒在地的女子,已经戴上了面纱,敛起的眉眼看不清情绪,忍不住后退着,显示着内心的退缩和惧怕。 但他从来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伍子胥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剑。 “相国三思啊!”旁边的文种一想到刀下的是那西施,就忍不住上前试图劝慰。 伍子胥置若罔闻,提起剑直刺那女子的心口。 施夷光看着刺过来的剑,心中一阵绝望。不是因为怕那剑刺入她的心口。而是伍子胥是她在吴国的最后一丝希望。 如今,还没结交,已经被斩断。 身手既显,她跟伍子胥便不可能善了。只能生死对立。 但她更不想死。 看着逼近心口的剑刃,施夷光心下一横。这个距离避是不可能避开的了。她手腕一转,袖中匕首显,‘砰’的一声打开了伍子胥刺来的剑。 伍子胥本就是拼尽全力去杀死西施,在伯嚭到来阻止之前。 手中力度自然极大,这一下被打开,可想而知对面的劲力。也震得他握剑的虎口处生疼。 旁边的众人皆是一惊。 伍子胥看着施夷光,眼神晦涩无比。 片刻之后,转头看向文种,冷笑一声:“还说没有叵测心思?一个侍奉的美人竟有如此高深的武功?” 文种脸色变了又变。跟这西施相处三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武功。 偏偏越宫还一个人都不曾知道。 但此刻,他是无法辩解的了。 “来人,将她们给我抓起来!”伍子胥高声吩咐道。之前是想趁大王不在杀死她们。如今看情景,已经不需要了。 这么明目张胆的目的,一定要给大王看到。如此,不仅是这十个女子,就是整个越国,也讨不了好。 “等等。”伯嚭终于是赶到了,说着话,他眼睛扫过岸边。还好还好,没有血。 “伯嚭,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了。”伍子胥看也不看伯嚭,招呼着身边的将士,将那十女连带着文种和逢同一起押起来。 “怎么不关我的事了?”伯嚭一脸死管到底的模样:“大王临行前夕跟我说了,要我好好接待越国送来的美人们。伍相国你说说这关不关我事?” “非常的关我事好吗?”伯嚭说着,走到还摔倒在地上的西施旁边,身手去搀扶:“哎哟哟,快快起来。 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如何跟大王交代勒。” 施夷光避开了伯嚭的手,自己撑着站了起来。 对于伯嚭这个收受了越国贿赂,最后害得吴国亡国的人,施夷光并不想亲近。 “好了,文种大夫收拾一下,准备跟我一起去城中罢。”伯嚭也不在意施夷光的避让,只转头看向脸色变了又变的文种开口道。 “不行,这些人居心叵测,必须要跟我一起下大狱。”伍子胥挡在了伯嚭面前,声色俱厉。 “那可不行。”对于伍子胥的厉色,伯嚭似乎一点儿也不怕:“这几个人是大王一定要保的。不可杀。” “那我就将你一起杀了!”伍子胥气的脸红,抓着手里的剑对着伯嚭。杀了伯嚭,然后杀了这些所有的越人。 如此,就算大王回来了怪罪于他,顶多将他处死。那又如何。他一死,换的吴国安宁,有何不可? 想法一至,就不可阻挡。 伍子胥抬剑便要杀向伯嚭。幸而伯嚭旁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堪堪出剑挡住了伍子胥的攻势。 伯嚭却是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伍子胥这撕竟然真的敢动手。怒目圆瞪着伍子胥。 “好你个伍子胥啊!”他大怒。 伍子胥一击未中,干脆直接吩咐手下的士兵:“将他们给我围起来!” “你们敢!”伯嚭怒极:“大王会来一定要诛你们全族!” “等大王回来,你们全部都已经死了。”伍子胥冷着脸。 都是跟着伍子胥出生入死的将领们,自然忠心耿耿。听闻伍子胥的此话,再不犹豫,上前便将一把把利刃架在了文种伯嚭等人身上。 只待伍子胥一声令下。 伯嚭看着此般模样,知道这下是来真的了。伍子胥狠厉的为人他当然知道,顿时后悔自己掺入了这事儿进来。 “我告诉你伍子胥,你要是敢动我。大王一定不会放过你!”他口中威胁,脸色却白了又白。 事已至此,伍子胥是下定决定干脆杀了这些人。他没有理会伯嚭的威胁。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站着的女子。面纱被风吹得轻荡,面纱下遮挡的绝色若隐若现。一个士兵站在她旁边,手中拿着剑比在她的脖子上。 伍子胥看着她。那双面纱外的眼睛亦是看着他。神色无波,像是一澄平静江水。 伍子胥亲自举起了手中的剑,杀向施夷光。 施夷光手臂一抬,握住旁边兵士执剑柄的手,一转。兵士吃痛松手。施夷光已经执着剑柄挡了过去。 剑锋相撞,砰砰声响起。 伍子胥的脸色黑沉起来,拿着剑一次次杀了过去。施夷光一次次的挡下,游刃有余之间,却始终没有攻击过去。 便在此时,远方传来了马蹄声。急促而慌乱。 施夷光心中异样划过,手中一用力,击飞了伍子胥的剑。偏头看向远处纵马而来的人。 骏马狂奔,黑发飘逸,俊美如玉。他身上穿着黑铁甲胄,身后跟着一群将士。威风凛凛。 第389章 在乎 看到来人,伯嚭顿时热泪盈眶。一脚踹开旁边呆愣住的兵士,上前哭倒:“大王!” 夫差翻身下马,整个人似从寒冰之中走出来一般,脸色冰冷。伯嚭向着他哭倒,他径直走过,站在了施夷光面前。 目光从上移到下,待确定了施夷光无碍后,一把搂住了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松了一口气。 算得她今日到姑苏城,便匆匆赶回来。一回来,听说伍子胥带着兵士来了岸边,吓得他魂都快飞了。 看着突然搂住西施的夫差,不说伍子胥,就连文种和逢同都傻了眼。 “大王小心,此女武功高深!”伍子胥压住震惊,冲着夫差大声提醒道。 施夷光推开了安阳,埋着头端正的行礼:“民女施夷光,拜见大王。” 安阳看着身前端端正正行礼的施夷光,这才回味过来自己将才的失态。 安阳往后退开了一步,伸出手扶起了施夷光:“起罢。” “大王,此女功夫高深!”伍子胥忍不住上前插嘴提醒。 施夷光的手还被安阳抓着。她手上使力,想要将手抽出来。 “我知道。”安阳点了点头,扶起施夷光的手没有松开,转头看向伍子胥:“都是我教她的。相国不用多虑。” 伍子胥还想说什么,闻此言石化在原地。 施夷光也一时顿住,连自己的手都忘了抽。 这么无所畏惧的吗? 施夷光还在犹豫要不要一把甩开安阳的手,来证明自己跟他关系并没有那么好。但伍子胥已经转过头看向她。比刀子还锋利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而这边,安阳已经拉着她离开。 “大王,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不是在鄫地跟鲁哀公会盟么?”伯嚭跟在安阳旁边问道,眼睛时不时瞟向施夷光。 “已经会盟了。”安阳说着,走到骏马旁边,牵起马,示意施夷光上去。 “我骑马,你牵马?”施夷光看着他问道。 安阳点头。 施夷光后退了一步:“你上去骑,我来牵罢。” 安阳看着她,没有说话。 施夷光皱了皱眉。 “那我们都走着罢。”安阳说道,偏头对伯嚭道:“将其他人安顿好。” “诺。”伯嚭应声退下。 安阳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我们都骑马罢。”他道。 施夷光回头扫了一眼岸边。一个二个面色古怪地看着她。有凌厉,有不解,有仇恨,有嫉妒。 施夷光从那九个美人身上扫过,落在了郑旦身上。郑旦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她身边的安阳。面上怔愣。 “上来。”安阳已经上了吗,对着下面的施夷光伸出一只手,温柔地道。 施夷光接过手,翻身上马,坐在了安阳身上。 没有多言,安阳双腿一夹,驾马而去。 身后的将士没有一个跟上。 “你不安排一下他们?”施夷光坐在前面,偏着头,对着直接策马而走的安阳问道。 “有伍相国和伯嚭,他们自然能安顿好。”安阳说着,伸出手绕过施夷光的腰间,轻轻搂住。 “我没有想过你会来呢。”他轻声道。 施夷光任由他搂着,没有说话。 “那时候接到越国送来的美人图,看到有你的画像,我高兴的一夜没睡好觉。”安阳笑了起来,声音温润入夏天的凉风。 “这样看来,幸好我没有灭越国。”安阳道。 谁让你不灭了?施夷光气结。果然是个昏君! 施夷光回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安阳想要斥责。咫尺之间,安阳白皙的皮肤映入眼帘,那双深邃如墨的眸子看着她,含着红尘缱绻。施夷光到嘴的斥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安阳轻声开口,如兰的气息喷在了施夷光脸庞。 施夷光回过头。还是不要看那张脸了。 “你为什么不”灭字还没有说出口,心尖传来的撕裂疼痛让施夷光倒吸了一口气,赶紧止住了嘴里的话。 “怎么了?”安阳脸色一变:“可是心疾犯了?” 施夷光连着呼吸几口气,摆了摆手:“没有。只是风太大,吹得有些呼吸不过来。” “那你往我怀里多靠靠。”安阳伸出手穿过施夷光的腹部,轻轻搂住,渐渐用力。最后一手执缰,一手搂她。将下巴靠在了施夷光的脖颈处。 “你猜我前几日去干嘛了?”他开口问道。吐出的温热气息打在了施夷光脖颈处,酥酥痒痒。 “去鄫地跟鲁哀公会盟?”施夷光反问。将才听到伯嚭这样说来着。 “才不是呢。”安阳低声道,声音轻如空谷幽兰:“我去灭了陈国。” “陈国?”施夷光惊讶道:“怎么突然想到去灭陈国了?” 安阳搁在施夷光脖颈处的下巴蹭了蹭。有些许削瘦的下巴硌的施夷光有些痒,她浅笑着推开安阳的脸。 将推开,安阳又将头埋了上去。 “当年楚国为了陈国灭顿国时,不是派了你去带兵么。”安阳开口道。 “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施夷光点头应声:“跟此次事有关吗?”难道是楚国这一次想通过陈国要来动吴国? 施夷光想至此,心沉了下来。那的确该灭了陈国。 “自然有关。”安阳道:“你不正是在那次战役中重伤了么?同行的陈国兵将没有管你就急急撤兵了。 所以他们该死。” 施夷光骇然,转头看向安阳:“就因为这个,所以你灭了陈国?” 抬起下巴,嗅了嗅施夷光乌黑的秀发:“你头发好香。” 施夷光气的个仰倒。 她本就是军人出身,对于政治敏感度亦是高于常人。对于国家决策通常都习惯于权衡利弊,更不说这种动辄灭国的举措。 她要是个旁人,大概要骂这个安阳昏庸无能一百遍了。 “你怎可如此草率?”施夷光震惊,伸手一把拉住马缰,勒停了骏马,回头直直盯着安阳:“陈国偏远,你此一行消耗吴国国力多大难道不知晓?” 安阳看着施夷光,摇了摇头,说得云淡风轻。 “我不在乎。” 施夷光气极反笑:“那你在乎什么?祖宗给你的基业都不在乎!” “我只在乎你呀。”安阳轻声说道。 第390章 十女 施夷光看着眼前的人,一时语噎。 “等休整过来,集整军队,找个时间将楚国也打一顿。”安阳看着施夷光说道。 “不行。”施夷光回过头,松了马缰夹着马腹继续往前而行。 “嗯,都听你的。”出乎施夷光的意料,安阳甚至都没有犹豫一丝一毫。 策马而行,两人很快到了姑苏城中。 安阳亲自将施夷光安顿下来,这才回到自己的前殿。候着的伍子胥等人早就等的不耐烦了。 这一次,整个吴宫都知道向来不碰女色的吴王带着一个越女回了宫。一下子整个越宫都好奇起来。 另外九名美人,因为伍子胥坚决阻拦的缘故,伯嚭是死活带不进吴宫了。于是只能带着九人到自己的府上先安置下来。 坐船几月,施夷光本是身心俱疲,这会儿安顿下来,沐浴之后,便躺在床榻上熟睡过去。与此同时,吴宫前殿却是争吵不堪。 “大王,此十女定不可留!”伍子胥看着坐在上面的安阳,声色俱厉。 安阳还没有脱下甲胄,因为才从鲁国回来的缘故,身神俱是不满风尘。 伯嚭眼睛往上头一瞟,喝道:“为何不能留?这人又不是送给你吴相国的,你如何能置喙?” 伍子胥转头对着伯嚭怒喝:“伯嚭,你是非不分,忠佞不辨!还敢如此强词夺理!” “我看强词夺理的是相国你才对!”伯嚭怼道:“大王议事,事事未曾开口,你便抢话已做定夺。” 说着伯嚭转身,对着安阳道:“大王。伍相国如此目中无人,该处之以儆效尤啊!” “大王!”伍子胥上前一步,按着腰间的佩剑,要是可以,他真想一刀砍下伯嚭的脖子。可他心知此时并不是跟伯嚭争论不休的时候。只对着安阳道:“那十个女子,定不能留啊!一看便是奸诈之人,死不足惜!”说着,转头看向旁边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文种和逢同:“还有这两人,亦不可留!” 文种和逢同不约而同的向后退开半步。 退开之后文种撩袍便跪了下去:“越国事主之心日月可鉴,绝无二心!请大王明鉴! 那十女只是送来侍奉大王您的,又怎么会是伍相国口中的大奸大恶之人呢?” “就按伍相国的意思办罢。”安阳开口说道。沉稳的声音让所有人安静下来,皆侧目看向他。 文种和逢同闻言一骇,伍子胥听及此言却是一喜,赶紧在文种和逢同开口之前便大声道:“我这便去杀了那十女!” “除了宫中的这一个。”安阳接道。 伍子胥一顿,看着安阳道:“为什么要除了她?” 安阳摇了摇头,神色坚定;“她,谁都不能动。” 伍子胥看着上面坐着的安阳,那坚定的神色让他心中五味陈杂。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手段心智定力皆是无人能匹敌。当年长卿教他时,曾言此儿心智皆于人上。对于他想要的,想要守的,从来没有人能动得了。 可他们所有人都看不清,他到底想要什么。 如今他站在自己面前,告诉自己想要的东西,竟是一个女子? “大王三思啊!”伍子胥声音无奈又恳求。 安阳看着伍子胥,神色极其认真地摇了摇头。 伍子胥一语凝噎。 …… …… 施夷光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像是陷入了无边的云朵之中,眼睛一闭一睁,就是半日时光。 迷迷糊糊地掀起眼皮,又迷迷糊糊的闭上。施夷光翻了个身继续睡。额头传来温热,施夷光瞬间警觉睁开眼,目光触及床边坐着的安阳后,又缓缓地闭上。 “安阳怎么来了。”她迷迷糊糊地开口问道。 “想你就过来了。”安阳一手抚着施夷光的额头,说道。 施夷光眯了会儿,缓缓撑开眼,看向安阳,然后撑着坐了起来:“政事都处理完了么?” “嗯。”安阳应声:“饿了没?” 施夷光撑起身子,看了看窗外:“几时了?” “酉末了。”安阳说道,拿起旁边准备好的衣裳,穿在施夷光身上。 施夷光伸出手臂,任由安阳套着身上的衣裳,环头扫了扫殿内,丫鬟们都被差遣下去了。 “一觉竟睡了这么久么。”施夷光打了个哈欠,从床上下了来。 安阳跟着施夷光站了起来,对着屏风外道:“摆膳。”说着,站到施夷光身旁,低身替她缠着腰带。 丫鬟们早已端着晚上候着,闻言便从屏风外端着盘子鱼贯而入。 有些胆大的,抬着头妄图扫一眼传说中惊为天人的西施姑娘。将抬起头,就看到自家替人系着腰带的大王,心下一骇,脚步踉跄而过,连带着撞到了身前端着汤碗的宫人。 两人相撞,手里的汤碗和菜碟纷纷摔落。噼啪声传来,施夷光和安阳皆是转头看来。阿阳只看了一眼,便回头继续缠着手里的丝绦。 两个宫娥已经跪在了地上,对着安阳不断的哭着求饶:“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收拾了下去罢。” 女声传来,两个宫娥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向站在床榻旁边的女子。螓首蛾眉,姿色艳若珪玉。她目光淡淡地看着她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张着手,任由大王服侍着她穿着衣裳。 宫娥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还不快去?”施夷光声音抬高。 宫娥赶紧应‘诺’,起身走到打翻的菜碟汤碗旁边收拾了起来。 宫中越女是妖孽的传言不胫而走,有说那是妲己再世,有说那是妖化为人。千奇百怪的说法也不知从何而来。总之最后一个结果就是,那妖孽将大王迷得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这话还没有传到伍子胥耳中时,他就已经万分想着怎样除掉宫中的那个女子了。 是夜,伍子胥带着官兵上了太宰伯嚭的府上。 府上大门被拍的啪啪响。 爬出墙头观望的下人跑下来,直奔堂屋:“太宰大人,是那伍相国!” “身后还带着好几个军士呢,个个黑着脸拿着刀,看样子可是来找事儿的呢!”那奴仆说道。 第391章 诛杀 “放他进来。”伯嚭道。 旁边的下人走到大门处,打开了门,迎着伍子胥走了进来。 “伍相国倒是半刻也等不了,这才出了宫就带着人过来了。”伯嚭站起身子,看着大步走进来的伍子胥说道。 “那九个人呢?交给我罢。”伍子胥横着眼扫了一眼太宰府,开口道。 “在东院,相国自己过去罢。”伯嚭指了指院子的东面,开口道:“不过解决完了可要给我收拾干净。我可不喜欢血淋淋的东西。” “哼。”伍子胥没有理会伯嚭的话,径直向着太宰府的东院走去。 东院里的九个女子安静的坐在屋子里,看着走进院子的吴国兵士,个个脸色惨白。 但三年的教养让她们至少不至于失态。踏上这路的前一天,越王后便跟众人说过了。此去路途险峻,前路未卜。归期未知。也深知她们身上背负的国仇家恨。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伍子胥并没有直接宣判她们的死亡。而是站定在了她们面前。一个个的看着,走了一圈。 旁边站满了吴国的兵士,将九个越女围在中央,愈发显得她们羸弱可欺。 “你们千里迢迢从越国来到吴国,当日便要丧命。你们的双亲,兄弟姐妹要是知晓,该多心痛。”伍子胥缓缓开口。 “若是有人愿意告诉我,你们此行来到吴国的目的,并且愿意跟我在吴王面前说出来,我便可以饶她一死。”伍子胥开口说道。 人群之中雅雀静默,没有人回应。 伍子胥也不着急,他走到第一个女子身前。女子身材高挑,长相柔弱惹人怜。看着伍子胥,一双含情眸似泣非泣。 伍子胥丝毫不为所动,他抬起手里的剑,对准了女子:“你愿不愿意说?” 女子咬着嘴唇,不应声。 伍子胥手中的剑柄一转,对着女子的心口一剑刺入,一绞,看着那女子痛苦的变形的脸依旧不为所动。 剑抽出,心口的血柱喷出,溅在了伍子胥的衣服上。他脚步一挪,站定在第二个女子面前。 第二个女子下意识的往后推开一步,看着伍子胥的眼神惊恐不安。 这是一个少女,年纪顶多不过碧玉年华,连惧怕都是青涩的,不知所措。 “你呢,愿不愿意告诉我?”伍子胥冷着脸开口问道。 少女看着伍子胥,死死地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伍子胥再提刀刺进了她的心口。 鲜血溅了一地,剩下的七个女子皆是吓白了脸。她们纷纷后退,又纷纷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伍子胥想要在这些人嘴里掏出些什么,但他也想过什么都掏不出来。所以当刺到第九个时,他连问都不再问了。直接提起了剑。 郑旦脚步踧踖,往后摇晃着推开。恐惧笼罩了她的身子,她死死的盯住伍子胥手中执起的长剑。 摇着头,想要躲开。 但是她一个连砍刀都提不起的弱女子,哪里又躲得开呢? 伍子胥举起了剑,对着她的心口。 “不要!”郑旦惊慌高呼。 伍子胥堪堪停住手里的剑,可惜剑还是刺进了她的心口,她吃痛靠着身后的墙壁。 幸而刺入的极浅,伍子胥径直抽出了剑。 再浅那也是利剑刺在了胸口,剑一抽,血色便在她胸前的蔓延看来。 伍子胥不为所动,只冷眼看着郑旦。这是九个女子中,唯一一个,开口说了话的。不论她说了什么,至少张了嘴。 郑旦按着胸口,那血依旧汩汩的冒出,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剑伤而死去。但她很清楚,如果现在不抓住机会,那她一定会死。 “我跟那宫中的女子相识。”郑旦喘着气开口说道。 伍子胥闻言,看着郑旦挑了挑眉:“跟她认识?” 郑旦点头:“嗯,我们认识。且一起长大,交情菲薄。”说着,她抬起头,强迫自己直视着伍子胥的双眼:“我跟你一样,想要她死。” 为了活下去,她只能投鼠忌器。 伍子胥看着郑旦,抿着嘴没有说话,似乎在斟酌着她话的真实性。 “想要她死?”伍子胥反问:“你跟她不是交情菲薄的人么?再者,杀了她,越国人不会恼怒于你么。” “那是以前。”郑旦道:“入越宫后,全都变了。她也变了。她从前并不是这样的,甚至我都不知道她会武功。我想越王和王后也不知道的。” 郑旦看着伍子胥,竭力的想要获得他的信任:“就算他们恼怒,那又如何。我人在吴国了,也不能对我作何。家人么,我父母早就死了。” 伍子胥收回了自己的利剑,放在腋窝下一拉,擦去了上面的鲜血。 “你有办法让她死?”伍子胥问道。 郑旦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她现在是个阶下囚,而西施早已在吴宫,她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我想要她死。”郑旦道:“跟相国一样。” 伍子胥将手里的剑插回剑鞘,对着身边的人道:“将她关起来。”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看着伍子胥收剑离开的身影,郑旦松了一口气,瘫软在地上,抬起手摸着头上细密的汗。 施夷光已经来到吴宫几日了,因为她说了一句天儿热,安阳便准备在王宫旁边的灵岩山上给她修一个宫殿。说那里环境清幽,山上也凉快。那里还有一个太湖,正好圈进去,没事还能去划划船。 说动工便动工了。 慢慢的,整个吴宫乃至姑苏的吴人都知道将来不久的越女西施姑娘深得大王宠爱。都想要一窥芳容。 同日的前殿,安阳君坐在殿中,看着面前的地域图。这是鲁国已经旁边诸国的地域大致走向。 殿中跪着一个人,手里五皮帛和四张熟牛皮,说的声泪俱下。 此人正是吴国的盟国,邾国的大臣茅夷鸿:“鲁国任为晋国衰弱而吴国遥远,仗着他们人多,背弃了和您订立的盟约来欺凌我们小国,这是看不起您啊!我们不敢爱惜自己,但惧怕贵国的威信不能树立啊!夏天在鄫地会盟,秋天就叛盟了!大家还怎么来侍奉贵国呢?贵国有八百辆战车,但鄙国也有六百辆战车,愿意追随大王您啊!” 第392章 攻鲁 夏日吴军从陈国归来时,在鄫地与诸国会盟,确定了吴国宗主国的位置。 便是在上百个国家包括齐楚秦晋等大国中挑出来的大佬,作为宗主代周王室天子来维持秩序制定章程等。曾经有齐国齐桓公,晋国晋献公等等。吴国在夫差手里壮大,威齐灭陈降鲁制楚。 如今,天下如何是吴王夫差说了算。 作为宗主,对于这种背叛道义之事本该毫不犹豫的答应,可如今茅夷鸿却看着上面沉默着的安阳,却有些拿不准了。 这吴王到底是怎么想的? 看了舆图好一会儿,安阳抬头看向殿下的另一人,吴国的大夫叔孙辄:“卿你鲁国人,若是攻打鲁国。卿以为胜算几何?” 叔孙辄闻言,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回大王,我以为鲁国有名无实,大王攻打他们,臣愿意为向导,一定如愿以偿。” 安阳转头,对着叔孙辄旁边的公孙不狃又问道:“卿亦为鲁国人,以为如何?” 听到吴王问询自己。公孙不狃走出来,提高声音大喝道:“这是无礼啊!君子离开自己的国家,不能去敌国。在鲁国我们没有尽到臣下的责任,现在还要去攻打他,不如死了吧!这样的任务一定不能接受啊!一个人离开祖国,不应该因为有一点怨念就祸害乡土!” 安阳还没有置可否,一番义正言辞的话便说的叔孙辄满脸通红,不由跺脚道:“是我说错了话啊!” “所以公孙大夫认为此次不可以攻鲁?”安阳站直了身子,看向公孙不狃开口问道。 吴王虽然年轻,但那双眼睛沉似千年古潭水,平静无波,让人看不清情绪更摸不清深浅。只有小心翼翼地在这片古潭上面低头垂眉不敢有任何心思。 公孙不狃吞了吞口水,然后诚惶诚恐地道:“我以为,鲁国虽然平时没有可靠的盟国,但危机的时候诸侯一定会救他,比如晋、齐、楚三个大国。因为鲁国是齐国和晋国的嘴唇,唇亡齿寒之理,众人皆明。若是贸然出兵,到时候大王恐怕要铩羽而归了。” 安阳看着公孙不狃,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舆图上的一点。清脆的敲击声回荡在安静的殿中,传到公孙不狃耳朵里,便像是一个个鼓槌砸在他的心上。 “只是作为宗主国,盟国不能护的话,失了道义可就不好了。”安阳道:“既然卿不想叔孙辄祸害乡土,那寡人便命你作为此次攻打鲁国前锋罢。” “大王!”公孙不狃脸色大变,抬头看向吴王想要力辩。触及吴王目光的一瞬间,那个冷清又深不可测的双眸让他心中一惊,止住了嘴中想要脱口而出的辩解,声音低下来,应道:“诺。” 伍子胥一直站在前殿处,看着安阳此番模样,满意极了。这么多年,他所有的事都不按章法来做。自己还以为他早已弃道理伦理不顾了。如今看来,能为了救邾国而攻打鲁国,他心中还是有道义的。 伍子胥感觉自己甚是安慰。 而此时,安阳发出了命令之后,复而低头看向低案上的舆图。目光定在鲁国之处,慢慢往上移。最后落在了齐国。 攻打了鲁国,变能直上入齐了。 齐国,吕阳生。安阳抬着头想了想。刚好做齐王一年了。 这个熊章也是有些本事呢。 …… …… 安阳在书院里翻着古书,吴国上大夫狐庸敲门而入。 狐庸关上门,径直走到安阳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 “大王找我有何事?”他看着低头看书的安阳,开口问道。 安阳靠着身后的柱子,一只腿盘着,一只腿屈着。没有抬头,只问道:“今日攻打鲁国之事,卿以为如何?” 狐庸想了想,道:“臣以为攻鲁之事必行。一为鲁国背叛我们,大王为天下宗主,不能不攻打以立威。二来,鲁国虽然军队庞大,但根本无法对战我国。三则,鲁国如此已失人心,我们攻打是有道义在的,楚鲁齐三国哪个能营救?以什么名分营救呢?” 就算营救,也必败无疑。吴国军队破楚降越,千锤百炼。至少如今,普天之下还找不到能够匹敌的。 狐庸看着吴王,认真的分析道。他本是楚国人,如今为吴国事。对于天下局势比吴国其他臣要了解一些。 安阳放下手中的竹卷,看向狐庸:“你以为寡人派公孙不狃为先锋,如何?” 狐庸低下头,沉思片刻,复而抬头神色认真地道:“公孙不狃虽为鲁国人,不叛祖国。但毕竟鲁国曾叛他。如今大王您对他有知遇之恩,又不吝提拔人将,知他用他怜他惜他。他是个重情理之人,纵然不忍心攻打鲁国,也不会辜负您的嘱托。” 安阳撑着头,认真地听着狐庸的话。一头乌黑的青丝散开,铺在身后,像是一团黑墨。偏生脸颊细如凝脂白如玉。 狐庸看着他说完,便低下头去别开目光。这样的容貌看多了会被蛊惑的。 待狐庸说完,屋中安静起来。 片刻之后,只听安阳悠悠一叹:“怕是此事没卿以为的那么简单。” 狐庸抬头看向安阳,皱眉道:“大王何意?” “若是寡人没有料错,公孙不狃定不会攻打鲁国。而是让吴军铩羽而归。”安阳道。 闻言,狐庸震惊。但是对于吴王的话他又不得不信。 他跟着吴王南征北战多年,一跃成为天下霸主。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面前这个年纪尚轻的美男子手段有多厉害。 说出此话,狐庸一点儿也不质疑。 “那该如何是好?”狐庸沉声道:“要不现在换下公孙不狃?”他只是有些不明白,既然大王知道公孙不狃不会全力攻打鲁国,为何还要派他为前锋带兵? 安阳摇了摇头:“只用你去武城蹲着他便可。” “武城?”狐庸疑惑。武城是鲁国边城,离着鲁都曲阜可是远着呢。去那里蹲公孙不狃是什么意思? “为了让吴军败,公孙不狃会绕道鲁国武城。他会驻扎在武城外,装作进不了城的样子。”安阳道:“卿便是要让他进武城。然后直上攻打东阳、五梧、蚕室三地。然后,攻打直取鲁都曲阜。” 第393章 遇刺 狐庸丝毫没有质疑吴王的话,点头应声道:“诺。” 入了秋,天气不凉反热。盛秋之时闷热难耐,施夷光坐在宫殿里,吃着菊儿端来的冰果子。 “这是宫里厨房将做的,姑娘觉得味道可还好?”菊儿开口问道。 施夷光点了点头,然后递了一碗给菊儿:“你也尝尝。” “哎呀,妾哪里尝得。”菊儿笑着羞道:“这可都是大王给您特意准备的。” “大王既是给我的,自然管不了我给谁吃了。”施夷光道。 菊儿想想,也是这个理。大王对西施姑娘简直是百依百顺,没有因为一个冰果子跟她发怒的道理。 “那大王要是责怪妾了,姑娘可得跟大王说。”菊儿小心的接过施夷光递来的冰果子,放到笔尖闻了闻。然后叹道:“这嗅着都冰香冰香,舍不得吃可怎么办?” 施夷光笑道:“那就搁那儿,等冰化了就舍得了。”说完,她笑着的神色一顿。 “可划不来。”旁边的菊儿丝毫没有发现施夷光脸色异样,只低着头看着手里端着的冰果子,笑嘻嘻的吃了起来。 施夷光缓缓放下手里的碗。 “将碗端回厨房罢。”她道。 “啊?”菊儿看向施夷光碗里还剩着的冰果子:“还有好些了,姑娘不吃了?” “嗯,吃的差不多了。”施夷光将身子做端了些,道:“快去快回。” 主子都不吃了,菊儿自然也不好再吃了。应道:“诺。”起身端起碗退了出去。 脚步声越走越远,施夷光挺直的脊背一动不动。 “你们是谁派来的?” 偌大的宫殿中,传来施夷光轻悠的声音,不急不缓:“伍相国么。” 殿中依旧安静,无人应声。 施夷光幽幽长叹一声。然后站起身子,走到殿门口将殿门关上。偏头,看向敞开的窗户旁边的阴影处。 抬手抽出头上金钗,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一扔,“砰”的一声插进窗户旁的阴影里。与此同时,阴影中飞出一个蒙着灰色面巾的人,险险避开了施夷光的金钗。 “姑娘果然好身手。”他声音沉沉地道。 施夷光面色无波:“你们回去罢。至少可以保住自己一条命。” “来时,我们便是亡命之徒了。”他说罢,将腰间的佩刀一抽,刺向施夷光。顶上房梁处和门后同时飞出人来,皆是手执长剑劈空刺来。 施夷光往后急急退开,靠着旁边的墙,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剑。还来不及出鞘便见来人已经,只得带鞘抵挡。 四人在殿中痴缠,三人对着施夷光我,剑剑直指死门。气势凌厉,一副势在杀她不死不休的模样。几下抵挡之后,施夷光实在有些恼怒,趁着退开之际将手里的剑一抖,剑鞘落地,白刃劈出。 “砰砰砰……”的刀剑声传来。 片刻之后又停下,吵闹的大殿复而安静起来。施夷光站在殿中,手里执着的长剑滴着血,居高临下的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人。两人一刀刺喉已毙命。一人刺向右胸,不至于立即死,却也活不长了。 施夷光看着倒在地上还喘着气的那人:“留你一条命,回去告诉你主子。不要妄图来杀我了。” 那人抬头看着施夷光,面巾还在脸上,施夷光也没有挑开。他眼中满是仇恨和不甘。施夷光见此,抬起手中的剑落在了那人的脖颈处:“或者我现在要了你的命。然后等下一次,你主子亲自来的时候,我再要了她的命。” 蒙面人听着施夷光的话,眼中犹豫一闪。他交手了,也知晓了面前这女子的身手。以主公的本事对上,胜算太小。 一瞬间犹豫之后,那蒙面人撑起身子,一手杵着剑一手捂着滴血的右胸速速跳窗而出。 大殿之中再一次安静起来。 施夷光看着满殿的鲜血和死硬的尸体,有些头疼。怎么样解决赶紧又让安阳不知道呢? 自然不可能,这可是在他的吴宫。 殿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菊儿一把推开了殿门。 “这么热的天儿姑娘怎么把殿门给关”菊儿奇怪的说着,然后转过屏风走进了殿内:“啊啊啊!!!” 施夷光正想着等菊儿缓过神来,让她过来一起处理,结果菊儿叫着叫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刺耳的尖叫声在宁静的秋日午后格外清晰,旁边务事的宫人们闻言都忍不住跑了过来。 谁不知道这个宫殿里的西施姑娘是大王心尖尖儿上的人,有什么帮衬的可以做只有好处。 一天还没有过,西施姑娘春宵宫里进了刺客的消息就满天飞了。 同日午后,伍子胥在自己的府里。来来回回的踱步,不时看向屋外,一脸担忧又期待,神色复杂。 旁边坐着的几位大人都屏息凝神一言不发,神色严肃的等待着什么。 许久,他们看到门人搀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快步跑了进来。 看到那人的样子,伍子胥心都凉了一半。 “快请医人!”他一边吩咐,一边看着满身是血的男子:“事情成了没?” 那男子如今已是奄奄一息,闻言直摇头。道:“主……公……,……败了……”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伍子胥的脸还是白了白。 “她武功……太……强……”说着,男子大口的呼吸着气,竭力将最后几个字吐出来:“我们不是,对手……” 看着说完便咽气的死士,伍子胥感觉一阵凉意袭面。 这是他麾下最强的三人。三对一,本是必取她命的。结果被她取了命。 伍子胥看着那人走过来时一路滴着的鲜血。在庭院里,阳光下,格外醒目。这一次,他本就做好了以命抵命的准备。 只是命抵了,人却没有杀死。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在自己殿中听到施夷光遇刺的消息,且死了两人。安阳只觉如坠冰窟。听完宫人的回禀说西施姑娘平安无事,这才感觉身子回过暖了。 下一刻,便丢了手中的舆图和文书直奔春宵宫而去。 第394章 同殿 走到春宵宫时,安阳看到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着。宫外摆放着两具蒙着麻布的尸体,在火板子上。 纵然知晓了施夷光在此次刺杀中丝毫无损,见及此安阳仍然忍不住生气了。 他沉着能滴出水的脸,走进了春宵宫内。 施夷光站在殿中,低着头看着地板上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暗色,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她转头看向大步踏进来的安阳。 “安阳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安阳便伸出长臂搂住了她。 “吓到没有?”他问道,声音肃杀。 “还好吧。”施夷光感觉安阳抱得有些紧,努力的挣开了些许:“只是这地板要怎么办,画朵大红花上去?” 她不喜欢自己住的地方有血色腥味。 安阳没有听施夷光的话,松开手认真的打量着她,确认她跟宫人说的一般没有半点儿受伤,这才放下了心。 “那搬到我宫里去罢。”安阳道。 “搬你宫里住?”施夷光抬起头看向安阳:“那你住哪里?” “我住外殿。”安阳道。他说着,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施夷光的脸颊。 “那我考虑考虑。”施夷光低头,再一次看向地上的血迹。 搬去跟安阳一起住? 来到吴宫之后,安阳除了每天来看她,从不曾在她殿中安寝。亦不曾逾越。除了偶尔抱着,或是摸摸脸。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真是从来不曾动过她丝毫。 也算是尊重她到极致了。 安阳看着怀里的施夷光,她盯着地板上的暗色,目光沉思。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很喜欢这样静静地看她。 “好吧。”施夷光点了点头,抬头看向安阳:“那我今天就搬过去。” 安阳没有想到施夷光这么快就决定好了,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点头道:“好,那我这便吩咐人去拾掇。” …… …… 入夜,整个吴宫都安静起来。秋夜月亮皎洁又带着微微的浅黄,像是仲秋开着的金桂。月色朦胧美丽,院子中的蛐蛐声不绝于耳。 秋分拂过树桠沙沙轻响。 安阳的宫殿要比她的大些,偌大的宫殿中,奴仆进进出出。却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好似整个宫殿只有他们俩似得。 施夷光站在宫殿东面的浴池旁边,里面早已经放好了热水,热水氤氲,袅袅雾气。她盯着浴池,目光认真的深思着什么。 安阳蹲在浴池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荡在水中,亲自试着水温。待水温合适了,这才收回手,接过旁边奴婢递来的锦帕擦着手,道:“可以了光儿。” 施夷光点点头,伸手开始解衣裳。一解,纱衣外头就滑落了。 安阳身子一僵,还保持着擦手的姿势。定定地看着施夷光,石化在地。 施夷光好似没有感觉到安阳僵硬的身子,伸开手继续借着里衣。 秋日炎热,本就只穿了里衣和外纱。 安阳一晃神的功夫,之间浴池旁边的女子已经解开了胸口的衣带子。他急急转身,拿着手里的帕子向着屏风外转去。 “安阳你去哪里?”施夷光的声音带着疑惑。 “我就在外殿。”安阳停下了脚步,道:“有事可以叫我。” “哦……原来在外殿啊。”施夷光解开了前襟的衣带:“我还以为你要跟我一起洗呢。” 安阳站在原地没有动,须臾之后,转头看向施夷光,眼睛有些红:“你要跟我一起洗吗?”满是期望。 施夷光看着安阳微微泛红的眼睛,心跳突然加速。摇了摇头:“我看,还是算了吧。” 安阳眼中失望一闪而过。但那红着的眼睛依旧红着,他叹了口气,转身绕过屏风离开。 施夷光看着那离开的背影,铺在脊背散开入墨色瀑布的青丝轻荡,她忍不住跟着上前了一步。张着嘴想要叫住。 可终究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还是……慢慢来吧。施夷光看着那修长的背影绕过屏风不见。直接洗澡的话,自己还是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施夷光想想脸颊就有些泛红。 安阳坐在外殿的榻上看着窗外的月色。他感觉自己有些热,旁边的宫婢执着锦扇轻轻扇着。怎么扇都扇不去他身子的热。 安阳干脆起身夺过宫婢手里的扇子自己扇了起来。宫婢瞪圆了眼睛看着安阳:“大王……” “你们都退下罢。”安阳道。 “喏。”殿中宫人皆应声。 “妾要不把殿门开着?”那宫婢站起身子,看着安阳好似热的不行,忍不住问道。 安阳摇了摇头:“不用。顺带将窗户也关了。”他伸出手拉了拉自己的胸襟,本就宽敞的胸襟下裸露出健硕的胸膛。 宫婢顿时脸红耳热,赶紧低下头跟着一众宫人退了出去。 大殿之中更安静了。连屏风后的水声都清晰可闻。安阳从没觉得自己耳力是这般灵敏。 好似更热了。 他换了个姿势,扇的力度更大了。 良久,屏风后水声渐停。安阳听到了屏风后的声音传来。 “咦,人呢?” “衣服放哪里了?” 安阳坐在床榻上,停了停手中的扇子。怎么忘记她还在洗澡了?把人全给赶了出去。这下谁服侍她穿衣! 安阳起身穿上木屐,他还是出去叫两个宫婢进来罢。 将走一步,安阳便听到屏风里面的大声呼唤。 “安阳!” 他停住脚步,站直了身子,捏着手里的扇子。 “怎了?”他轻声开口。 “你过来。” 屏风里头熟悉的声音像是轻巧的羽毛,撩拨的他欣赏微微发颤。 “嗯,要我过来吗?”他声音捏紧了手中的锦扇,再一次问道。 “你不是说有事可以叫你吗?”里头的女子似乎曲解了他的意思,语气有些不满。 安阳不再犹豫,捏着扇子大步走进了屏风。 施夷光站在衣架前,手中抱着将才穿过的衣服挡在身子前,看着走进来的安阳,习惯性的往后挪了挪脚丫子。 然后咳了咳,腆着一张通红的老脸,对着安阳道:“过来,抱我去床上。” 安阳看着施夷光,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温柔似暖暖秋风:“好。”他放下手里的锦扇,走近。 第395章 头一次 站在施夷光对面,安阳低着头,看着面前的人儿,眼神幽暗。 施夷光的头发还沾着些许水,近在咫尺的安阳,如谪仙似得容颜直勾勾的盯着她。施夷光觉得老脸发烫。 “你不抱么?”她打破尴尬的安静问道。 话音将落,安阳低身便将她打横抱起。施夷光还没来得及反应,低呼一声赶紧搂住了安阳的脖子。 手掌上如温玉一般细滑的触感让他心猿意马。安阳抱着施夷光大步跨进了内殿,然后轻轻将她放在了床上。 还是有些放不开。 施夷光将碰到床,便拉过床上的被子盖在了身上。 安阳见此,本来想要下倾的动作顿住,他喉结滚了滚,而后缓缓直起,抽出了还搂着施夷光身子的手。 “你头发还湿着,我叫人进来给你擦干再入眠。”安阳拉了拉施夷光身前的被子,将她裸露出来的锁骨盖得严严实实。 “那你呢?” 施夷光那双眸子好似会发光,照得安阳挪不开眼。 “我去外殿。”他道。他在这里面,实在是一刻待不下去了。生怕下一刻自己就做出了出格的举动。 “去外殿?”施夷光看着安阳,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蠢? “嗯,你好生歇着。”安阳又拉了拉施夷光身上的被子,连带着她蝤蛴一般的脖子也盖上。 施夷光看着安阳转身离开的背影,有些气结。这真是个榆木脑袋。 安阳唤进来的丫鬟服侍施夷光换了轻薄的衫衣,又替她绞干了头发。这才退了下去。 施夷光躺在床上,身上的衫衣很薄,抵御不了外头的凉意。 她拉了拉被子盖住,盯着金色描文床帐怔怔发呆。 是傻,还是对她完全没感觉?想到可能是后者,施夷光的脸就有些黑。 夜里愈发安静,外殿翻来覆去的声音传来。 施夷光忍不住勾起唇角。 她就说嘛,第一世可没少要她。怎么这会儿就没感觉了。 这个傻子。 施夷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撑起身子,穿上了木屐。轻轻地走向了外殿。 安阳躺在外殿的床榻上。外殿的床榻没有床帐,他只能盯着幽静的黑夜发呆。翻了一次又一次的身。 明明是他自己要她过来他殿中的,为了守着她。这会儿真守着了,对于自己却是熬尽了平常引以为傲的耐力。 安阳忍不住拿起床头放着的扇子,又扇了起来。 实在是太热了。 内殿中传来木屐声,安阳有些担忧,撑起身子,道:“光儿?” 下一刻,便见一个人影站在他床边,闷闷地道:“嗯。” 安阳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身子。殿中没有点灯,黑乎乎的一片,但窗外月色袭人,从窗柩照进来朦朦胧胧尚能辩物。 看着披着头发站在窗前的人影,安阳道:“怎么了?” “我怕。”施夷光说着,靠近了床边。 “怕?怕甚?”看着靠近的施夷光,安阳疑惑又紧张。 “我不知道。”施夷光在黑夜之中翻了个白眼,直接坐在了安阳的床边,然后脱掉了鞋子。 安阳呆愣住,看着翻上床的施夷光张了张嘴,下一瞬,床上的女子已经搂住了他的腰肢。 他再傻,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再开口时,安阳声音嘶哑低沉:“光儿?” “嗯。”施夷光将头埋在安阳的腰里。因为坐着的缘故,安阳只得竭力撑着身子,忍受突然冲到下腹的火焰。 他慢慢躺下,躺在一个与施夷光能平视的位置,认真地看着她。夜里的双眸映着窗外的皎月,摄人心魄。 “光儿。”他声音低沉,像是经年的醇酒。 “嗯。”施夷光应声,伸出手,捧着他的脸。身子凑近,吻了上去。安阳这样的人,若是不表明,他再难受都能压制着。因为不想伤害她。 温热的柔。软贴在唇上,安阳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炸开了火堆一般,糊成一团又冒着火星。 他再难抵挡心中情谊,伸出手搂住施夷光的腰肢,往自己身上一拉。 施夷光身子被安阳强劲的拉近贴着,像是一团火焰灼烧的她心中沸腾。还有那身下如铁的坚挺。 即使只有月色,也能映出她脸上的酡红。 安阳搂着施夷光,嘴唇凑上。他像是再吮吸花露,那么轻,那么回味。她伸出舌头,慢慢回应。 她的回应让安阳呼吸急促,双手忍不住开始游走,在光滑的脊背,在细嫩的腿间,在高耸的峦峰,和幽幽的森林里。 舌尖缠绵,如痴如醉。两人皆是如火,焚身。 也不知何时,安阳已经褪去了两人的衣裳。如今一翻身,便将一丝,不挂的施夷光压在了身下。 “光儿,我想要。”他声音低沉忍耐。 施夷光抬起手,搂住他颀长的脖颈,轻声应道:“嗯。” 听到施夷光轻如羽翼的声音,安阳再也忍不住了,身子动了动。又动了动。 “在哪里?”安阳粗重的声音带着急切。 施夷光染着情,欲的声音响起:“你不知道?”一边问着,一边伸出手引着那根粗长。 “嗯,第一次呢。”安阳说着,顺着施夷光的引领,纵身一抵。 一瞬间被极致的温热包裹住。安阳忍不住低呼。 施夷光却是倒吸了一口气。 安阳急急的停住自己的动作,急切的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施夷光赶紧道:“就是有些不适应。等等就好了。”她是真的怕安阳因为怕她疼说不做就不做了。 “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嘛。”她撒娇道。 月色皎洁如水。 殿外候着的小宫人实在是有些困了。上半夜轮他值夜,今日格外难熬啊。平常是大王睡内殿,他们睡外殿值夜。今夜那西施娘娘搬了过来。娘娘睡了内殿,大王搬到了外殿。他就只能睡门口的凉地了。 可夜里实在太凉了。困得不行也睡不着。好不容易快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耳里传来了撩人的呻,吟。 宫人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外殿本就靠近门,如今里头的声响简直不要更清晰了。那一声声销魂蚀骨地吟叫,还有大王那粗重的喘息,配着大王低沉撩人的声音。 他一个男的都脸红耳赤了。 第396章 祸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月上柳梢头时,殿中才安静起来。 安阳起身收拾干净,又将施夷光擦干净,抱着快瘫软成一团水的施夷光走进了内殿。 内殿有床帐,床也大许多。安阳放下床帘,躺在床上。伸出手搂住了施夷光的腰肢,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圈着。 “好累啊。”施夷光瘫软着身子任由安阳抱着。 安阳失笑:“你动都不曾动过,还说累。”说完低头吻了吻施夷光的嘴唇。 施夷光哼哼唧唧的往安阳怀里蹭了蹭,像是撒娇的小猫。安阳忍不住又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 “安阳。”施夷光埋在安阳怀里开口。 “嗯?”安阳下巴抵在施夷光的头上,轻轻的磨着。声音还染着没有完全散去的情,欲。听得施夷光心尖儿一甜一甜的。 “你之前说的,你是第一次么?”施夷光从安阳怀里抬起头,看着他。 月色被挡在了床帘外,床帘中黑的看不见一丝一毫。但两人仍知对方认真地看着自己。 这个问题似乎让安阳有些不好意思,他点着头轻声“嗯。” 听到安阳的话,施夷光心中五味陈杂。 第一世,安阳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件事。 “那王后呢?”施夷光身子往后蹭了蹭,跟安阳平视,心跳加速:“还有你的太子。” 安阳听到施夷光的话一点儿不急,伸出手一边抚着她的头发,一边耐心道:“王后是齐人,是父王当年为我大哥终累迎娶的。大哥和她很恩爱,只是后来大哥因病去世。那时嫂子已有了身孕,父王为了保住大哥的血脉,让我娶了大嫂为太子妃。” 施夷光听得讶然,还能这样做? “你爹为什么会这样……” 怕施夷光难以理解,安阳又道:“因为大嫂满足父王对儿媳妇所有的要求和期盼。他觉得大嫂是有德为后的。” “这么喜欢这个儿媳妇吗。”施夷光讶然。喜欢到两个儿子都得娶。 “嗯,父王很满意她的。”安阳温声道,声音缓缓,像是流过的清水,滋润着施夷光心间:“大嫂刚刚嫁过来时,因为思念家乡,常常去灵岩山上眺望北方。那是齐国的方向。后来父王知道了这件事,直接让大哥给修了一座北门,命名为望齐门。” 施夷光认真地听着安阳的话,越听越心里越甜。 待安阳说完,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以前从未跟我说过这些?”第一世跟他那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她竟都不知晓。 “一般人我可不说这些。”安阳低头,凑近施夷光的嘴唇:“你想不想再听些秘密?” “什么秘密?”施夷光忍不住问。 “再吃一口我就告诉你。”安阳笑道,吻住了施夷光的温唇。 偌大的殿中再一次响起动静,伴随着床架的咯吱声。 …… …… 清晨朝阳如水泄,洒满了宫殿。整个大殿温暖惬意。 施夷光被细密的吻吻醒来,悠悠睁开眼,翻了个身,顿时觉得身子像是要散了架一般。 旁边的安阳将她搂在怀里不停的亲着。 看着道施夷光的睫毛颤颤,身子动了动,复而又闭上眼睛。他忍不住又亲起来。 “你在多睡会儿,等我议完事回来再陪你吃早膳可好。”安阳温声开口。 施夷光悠悠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安阳起身,穿上衣裳。 要走时,又低头去亲。被施夷光给拉住了衣角。 “不要怪罪伍相国。”施夷光声音软绵绵,悠悠睁开了眼睛看着安阳说道。 听到伍子胥,安阳脸色沉了下来。他今天议事,已经想好了怎么处置他。 看着他的脸色,施夷光便知安阳心中有怒火,于是道:“他将身心都交给了吴国,忠心耿耿。犯不着为了一件没成的事儿处置了他。” “若还有下次呢?”安阳问道。 “那便下次处置也不迟。”施夷光说着,挪着身子凑近安阳:“可好。” 安阳伸出手摸着施夷光的头,黑色的秀发散在床上,像是上好的绸缎。他轻轻点头:“好。” 伍子胥今日一早来宫中,没有穿平日里的甲胄。而是一身素衣。他已经想到了朝堂上会受到的罪责。 但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出宫,大王提都没有提过昨日的事。仿佛宫中并没有发生什么似得。 出了宫,狐庸走在他旁边,疑惑道:“我还以为今日大王回罪责我们的。”昨日的事,他也有份。 “难道大王还不知道?” “宫中的风吹草动什么能瞒过大王的眼睛。”伍子胥走前前头,开口说道。他也很纳闷儿。 “难道说此事大王并不放在心上?”狐庸又问。 伍子胥摇了摇头:“不知缘故。我只知那女子不能留。”那么高的武功,还听宫里人说将大王迷得三魂去了七窍。 狐庸有些迟疑:“相国的意思是,还要动手?” “不能留的还没有除掉,自然不能停手。”伍子胥冷冷地道:“趁着冬日大王出巡,便动手。”这一次,一定要杀了那妖女。 每年冬至,吴王都要出巡以观农事。今年也不例外。安阳一早从殿中出来,神清气爽。带着众臣到郊外行祭拜之礼。 施夷光送走了安阳,便在殿内活络起筋骨。 这些日子夜夜颠鸾倒凤,她都快吃不消了。幸而安阳要去北郊三日,她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 今日一早,她便去了吴国的兵器库。将从吴国的兵器库回来,在路上便遇到了进宫的伍子胥。 她侧身避开行礼:“相国大人。” 伍子胥停下脚步,转头斜着目光看着施夷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然后大步离去。 施夷光站直了身子,看着伍子胥离开的身影,没有说话。 “这相国大人也太无礼了。”身边的菊儿努着嘴说道。 施夷光看着伍子胥离去的方向,道:“回罢。” 伍子胥走出了很远,又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身后的宫道上。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影。 一想到灵岩山上正修剪着的姑苏台,伍子胥就觉得气上心头。就为了一个女子,便要建台登阁。 果然是祸水不可留。 第397章 伍子胥快步走进了王后殿中。 吴王后是齐女,正在宫殿之中纺着纱,听到宫人来传说伍子胥来了,着实一惊。她起身,亲自上前迎接。 “相国大人繁忙,怎么会有时间到我这里来?”吴王后迎进了伍子胥,关切地开口询问。 伍子胥看着贤淑的吴王后,长叹一声:“老夫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找王后的呀。” “大人有何难处?”吴王后忍不住询问:“可是需要我帮扶?” 伍子胥是吴国老人,吴国的兴起与他不无干系。吴王后向来敬重,闻及此不由开口主动询问。在她想来,伍相国能遇到的难处,想要解决的难处,怕都是跟吴国有关。 “王后可知宫中新来的越女?”伍子胥问道。 吴王后点头:“相国说的可是那西施姑娘。” “正是她!”伍子胥看着吴王后道:“王后,此女不可留!” 吴王后看着伍子胥的话,她虽然很少出行,但宫中之事却也是知晓的。春宵宫遇刺的事她又如何不知。那刺客逃亡的血迹一路滴到相国府。 伍子胥从来就没准备掩藏自己那颗十分想要杀施夷光的心。 “此女心机深沉,将大王捏在鼓掌之中!左右朝政,今日来时还看到她从兵器库回来。越国未灭,他们本就居心叵测,这西施留着便是个十足的祸害啊!”伍子胥跽坐在吴王后对面,说道。 “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吴王后回道。 “一个女子便能将大王蛊惑至此,当诛!”伍子胥说得声情并茂:“不然吴国只会走向灭亡啊!” “父王一直教我,一个国家的兴衰,是男人的责任。兴盛,或者颓圮,是王与臣的问题。”吴王后看着伍子胥摇头:“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哪里又背得起整个国家的命运呢? 即使杀了,君与臣昏聩,国家衰败的脚步依旧不可阻挡。” “王后以为大王为君如何?”伍子胥反问。 吴王后想了想,认真道:“王有大才。” “那王后又以为,我与狐庸等人如何?”伍子胥又问。 “大人们各有其才,忠君尽责,都是国家的栋梁。”吴王后又道。 “既然王和臣都是禀直有才之人,国家又怎么会灭亡呢?”伍子胥道:“如今因为那西施的出现,大王心智蒙蔽,耳不能闻谏,目不能见贤。” “这样的女子,王后还觉得无辜?”伍子胥问道。 吴王后看着伍子胥,没有说话。 “她无辜不无辜尚且不说,但她的存在威胁到了吴国,就不该留着。”伍子胥见吴王后没有说话,便道:“之前的刺杀想必王后有所耳闻。我派去的是麾下武功高强的人,三个人加起来我都打不过。但她却轻而易举杀掉三人。还丝毫未损。” 闻言,吴王后沉默起来。 她无错。至少现在没有犯错。若是一个弱女子,她不会妨碍大王喜欢与讨厌。可偏偏会武功。 大王的卧榻之畔,睡着一个有尖利爪牙的黑鸢。是她不允许的。为了逝去的父王和夫君,她不能置夫差与如此危险的境地。 “那伍相国的意思是如何?”吴王后抬头,看向伍子胥问道。 …… …… 施夷光回到王殿,活络了会儿筋骨,便从墙上取下来莫邪剑,走到庭院中练了起来。 莫邪剑本来放在家里,当年进越宫时也没有带。不过入吴宫之后,安阳派人去将取了过来。 殿外的院子许大,种满了花草。不过在这肃杀的冬日草木不生。 施夷光练了会儿剑,院子外头走近一个小宫婢。她收起剑势,看向来人。 “西施娘娘,王后请您去望月亭一坐。”小宫婢说道。 施夷光将剑递给了旁边的菊儿。 “王后?”施夷光道:“她找我何事?” “妾也不知。”那宫婢规规矩矩的行着宫礼:“娘娘去了便知晓了。” 施夷光进了吴宫多日,但从没有见过吴王后。第一世她见过,那是在伍子胥死后。以狐庸为首的百官要求吴王诛杀她,她却为她求情。 千年来,国家的兴衰本就不该是女子承担的。大王和百官以及臣民才是国家兴衰的抉择性任务。她说,与其让一个柔弱的女子来替罪。不如百官和大王先自省。 的确是个适合做王后的女子。不过偏生不是真正的吴王后。 施夷光跟着丫鬟,绕过宫道,向着王后宫殿而去。不过要到宫殿时,婢女转了弯,回头对着施夷光解释道:“王后在后山凉亭里摆了酒,这边过去。” 施夷光点头,跟着丫鬟继续走着。菊儿跟在后头,忍不住东张西望。 她来吴宫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来王后宫殿这边呢。 绕过宫殿走向家山。山不过三十几丈的高度,半山腰上修着一座凉亭,山脚是成片的枫叶林。山脚蜿蜒的路上种满了各色的菊花。 坐在那处赏秋景倒是个好选择。 施夷光提起裙子,跟着走了上去。吴王后背对着坐在亭子上,偏着头看着山下的秋景。 两世加起来,她们见过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施夷光刚上了凉亭,转头看了眼旁边低着头的女子。桃腮杏目,灿若秋华。 施夷光面色不霁。 “她怎么来了。”她看着站在亭子里的郑旦,转头对着吴王后开口问道。 没有任何的客套跟忸怩。至少她懒得讲对郑旦的厌恶掩饰丝毫。这倒是让吴王后有些意外了。 她以为夫差爱慕的女子会是一个,一个……一个什么样的呢?吴王后想不出来。但似乎并不像眼前这个直接的让人尴尬的女子。 “西施姑娘?”吴王后唤道。 “嗯?”施夷光道:“王后找我来有何事?”她站在桌边问道,没有坐下。 “先坐罢。”吴王后对着旁边的石凳比了比。 施夷光应声,坐了过去。 吴王后又转头对着郑旦道:“郑旦姑娘也来坐。” “诺。”郑旦应声,规矩谨慎地走到另一个石凳上坐下。 位置离着施夷光的还有些近。施夷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 第398章 饮酒 “吾听闻西施姑娘与郑旦姑娘交好,不过郑旦姑娘一直寄居在太宰府里。”吴王后缓缓开口,提起手中的酒樽,向着石桌上摆好的酒爵倾倒满:“大王冬至出巡观农事了,至少都要三四天,至多则半月一月不回宫。吾喜静,陪不了西施姑娘。若有郑旦姑娘在宫中陪你,倒是能帮你解闷了。” 吴王后说着,将手中的酒爵两杯分别递给了郑旦和施夷光。 施夷光接过酒爵:“王后何处听得我跟郑旦交好的话?” 她看着手里的酒爵,又看了看她手里端着的酒樽。 酒樽不大,里面的清酒却被山风吹得微微荡漾着。 “是太宰大人说的。”吴王后诧异地看着施夷光,不过还是答道:“太宰大人在随大王出行前,将郑旦姑娘交到了宫中来陪伴你。你家乡千里,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若是有一个家乡的姐妹,至少心中慰藉。” 吴王后说着说着便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忍不住抬起手绢按了按眼角,心中顿觉酸涩。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乡了。 施夷光看着吴王后,她知道她的一腔思乡之情都是真挚的。 “原是太宰大人送来的么。”施夷光转头看了眼郑旦,见她低垂着头并没有二样。 “大王知道这件事儿么?”施夷光回头看向吴王后问道。安阳当时说杀掉另外九个,她没有给谁求情。所以他肯定知道这九个人之中并没有她熟悉的。 而唯一一个同村的女子都不救,他也一定知道自己跟郑旦之间有龃龉。 吴王后摇了摇头,道:“大王不知。是他走后太宰大人府上的人送来的。” 背着大王来巴结她这个让安阳千宠万爱的女子,伯嚭倒是干得出来。 施夷光这才放下了戒备,转头犀利的审视着郑旦。片刻,对着她道:“那郑旦姑娘怎不跟太宰大人说明,我们的关系并不好。” 郑旦低垂着头,显得矜持她双腿并着,双手端正的放在髀间。听到施夷光的话,不由得抓紧髀间的纱衣。 怎么也是在吴王后的面前,郑旦没有想到施夷光竟然这么胆大,口无遮拦到如此地步,连吴王后的面子都不甩。 郑旦以为会愠怒的吴王后却依旧轻言细语,看了看施夷光,又看了看她,而后惋惜地道:“你们两个都是玉人,又是同村的女子,还以为你们是交好的呢。倒是可惜了。” 说完,吴王后转头,看向山坡下漫山的红枫与秋菊,神色平静。 片刻之后,她回过头,看向施夷光,笑了笑,道:“既如此,那今日就当作皆不识得罢。 你我三人是陌生的女子,今日偶遇再次,便一同赏花如何?”吴王后虽是对着三人说,但目光却是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想了想,而后点头:“今日无事,便陪着王后赏花也无不可。” 吴王后浅笑起来。她不算有多美,但身上那种不愠不怒有恬然的气质,总是让施夷光有一种东施的错觉。但又比东施婉约些。 加上前一世吴王后的所作所为,这样的女子实在让她讨厌不起来。 吴王后转头,看向山下的红叶与秋菊。 “檵花(红叶)灼灼兮离人几归,菊华苍苍兮孤子莫悔。”她低声喃喃。 语毕,回过头端起桌上的酒樽,亦给自己斟了一爵酒:“本想,若有友人,观景携手同罪亦是美事。若皆为路人,那便是偶遇兴酒意。 我与姑娘同饮为兴。” 说着,端起了身前的酒爵。 亭子外头站着的宫娥见此,脸色一变,上前道:“王后,您的身子不可饮酒。大王知晓了会责怪您的。” “我们不说出去,大王就不会知道了。”王后笑着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让宫娥退下。 宫娥无奈,只得缓缓退下。 王后端起酒杯,先是轻轻抿了一小口,然后舌尖回味了片刻,辣的有些呛,倒吸了一口气,道:“还是太久未曾饮酒的缘故,有些不惯。” 说完,似乎是回过了味儿。对着施夷光笑着扬了扬手中的酒爵,一饮而尽。 施夷光也不再犹豫,面色缓和地端起酒杯跟着王后一起喝下去。 吴王后看着施夷光笑了笑,而后回过头,看向满上的红叶,目光挪移,又看向远方的城池,再远些,只有天空淡淡的白云。目光飘远,也不知想些什么。 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因为喝酒酡红的脸颊,口中哝哝道:“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施夷光将胳膊肘子撑在石桌上,顺着吴王后的目光看的悠远。远处白云悠悠,天空瓦蓝瓦蓝,无尽的苍穹俯视着大地。 旁边的郑旦看着两人,亦是缓缓地端起了手中的酒爵。然后犹豫了片刻,仰头一饮而尽。 好似不会喝酒的人鼓足了勇气一饮作罢。 会喝酒的人,或是小酌品味,或是豪情醉饮。 郑旦会喝酒的。在家时东施他们三人去山上喝过酒。 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施夷光心中划过,所以的思绪都在一瞬之间。她转头,看向一直懒得看的郑旦。 因为将才饮完,那脸上的视死如归还随着酒味没有散去。 施夷光心中一凌,起身跳到旁边的亭子外,伸手抠着喉咙呕了起来。体中的内力不断的向着胸口逼去,还没有滑到腹中的就就这样被她呕了一口又一口出来。 郑旦一惊,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看着亭外扶着柱子使劲儿干呕的施夷光。 不是说半个时辰之后才会毒发么?现在就发了? 为何跟相国说的不同? 郑旦心中骇然,转头看着吴王后颤颤道:“王后,她……?” 吴王后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悠远的目光,端坐在石凳子上看着施夷光,目光平静无波。 “是一钩吻。”她道:“喝下便回天乏术了。” 施夷光扶着柱子的手攥的死紧,青筋暴露,指头戳着喉咙一直吐,吐出了将才吃的冰果子和膳食,还在吐。 一钩吻的毒,入腹即死。 第399章 一钩吻 她在千年后国安局呆过,更知道钩吻中的钩吻毒素致死量,作用于中枢神经和呼吸抑制。 但她只喝下去须臾,因为用膳了缘故,至少流体还没有到胃部。 可这些吴王后和郑旦并不知晓。吴王后依旧静静地看着施夷光,目光中没有情感,连同归于尽都变得淡然起来。 但郑旦却淡然不了,听到是一钩吻的毒,她的脑子便懵了。呆呆地看着吴王后:“一钩吻……不不,相国说是普通的毒呢……他说了事成之后王后会给我解药的。” “解药……对了,解药!”郑旦猛地扑倒吴王后的脚边跪着:“王后解药呢?相国说解药给你了!在你这里对不对!快点给我吧!”郑旦目光惊恐,却笑了起来,看着吴王后似在哀求,又似在说笑。 吴王后收回看向施夷光的目光,低头看向脚边的郑旦,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目光怜惜:“傻孩子,一钩吻哪里有解药呢。” “有的有的,王后也喝了的,没有解药你怎么会喝呢?”郑旦摇着吴王后的衣袂,好似听到了玩笑话,又笑起来:“你骗我的对不对?一定有解药的……” 郑旦说着,声音小了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已经麻痹了,似乎说话都使不上力气了。郑旦跌坐在地上,双手紧捂住喉咙,目光哀求地看着吴王后。 一定有解药的,王后也喝了呢。 吴王后敛起眉眼,看了看酒桌上的酒樽,又抬头,看向远处悠悠的白云。面色无波无澜。 施夷光站在亭外,一直呕出了胆汁,粘稠的黄色胆汁吐在地上,苦涩在施夷光的嘴中蔓延开来。 胃中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她大口的喘着气,吐了一口口水,抹干净嘴。转头看向吴王后。 她依旧端坐在石凳上。依旧恬然安静。 似乎感觉到了施夷光的目光,她回过头,看向施夷光,道:“可好些了?” 施夷光感觉自己无语至极,还能这样的? “为什么要杀我?”施夷光问道。她目光犀利的看着吴王后:“因为伍子胥的请求?” 甚至不惜自己陪死。 愈发觉得这个时代的人大多都是怪胎了。 吴王后看着施夷光,摇了摇头,道:“是你不能活。” “不能活?”施夷光哂笑:“你们说我不能活就不能活?伍子胥是谁,你又是谁?凭什么主宰我的生命?” “未曾主宰你的生命。”吴王后语气温和,一点儿也不因施夷光的话语愠怒,只道:“只是因为于我们而言,你不能活着。所以才杀你。 并不是主宰,只是利益取舍。” 在她看来施夷光跟她一般,跟着亭中所有人一般,皆是死人了。所以说的也云淡风轻没什么顾忌了。 “是不是因为伍子胥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旁边的郑旦不知是因为喝得格外多还是为何,已经倒在地上,按着胸口大口的呼吸起来。施夷光看了她一眼,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亭子,坐在石凳上。 “并不是伍相国的缘故。”吴王后偏头想了想,很慎重地又道:“大概也是有些许的。” 她看向施夷光,语气认真:“他走之后,我想了想。当年吴国战胜越国时,相国千说万说让大王杀了勾践灭了越国。大王都未准,甚至越国降后,伍相国带人潜入越国会稽准备屠杀越城和越王,皆被大王捉了回来。 以前我一直想不通,大王为何不屠越国灭越人。在伍子胥找我之后,我想到了。大概是因为你,西施姑娘。大王不是纵情歌舞声色犬马之人,更不会对敌国随意送来的女子呵护备至。除非你们以前就识得。 想通了这个,所以疑惑便解开了。 这事儿说过伍相国听,他一定不解。更不信大王是因为这个才不灭越国。因为在伍子胥眼里,大王永远可以做最好的君王。因为他有这个本事。 我知道他有这个本事,但我更知道,他做不好一个君王。因为他从来不想做一个君王。若不是父王临死前托付给他的话。 但他还是在意的。只是更在意你罢了。” 说着,吴王后的话音慢慢停住,她伸出手,扶住了胸口。嘴唇翕合,微微喘了口气。有血迹从嘴角流出,她执起手里的手绢擦了擦,然后看着血迹,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吴国毁灭啊。没有灭掉越国是因为你,越国跟吴国隔湖而至,终究是融不下同生的。伍相国说的对,上天将越国送到了吴国手里,吴国却没有接受。 下一次,上天就会将吴国送给越国了。” 吴王后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已经无力了,她扶着石桌。亭外的宫娥见此疾步走上前,扶着吴王后。敛着眉眼看不出情绪。 “西施姑娘,不要怪伍相国。他只是太在意吴国了。”吴王后顺着宫娥的搀扶靠在她怀里,轻声道:“父王死前曾说要将吴国风东西两个,一个给伍相国,一个给大王。伍相国没有同意。为了报答父王对他的恩情,发誓说不仅不会将吴国分二,还要将越国吞并。 他年纪已经大了,越是看不到越国被灭,便越是心急。不要说杀你,如今就算杀了他自己能换取大王断情绝爱将越国归入囊中,他定会毫不犹豫自戕。” 施夷光坐在吴王后旁边,她感觉自己的喉咙似乎也有一些麻意了。开口时声音有些哑:“你这是在替他求情么。” “算是吧。只想你九泉之下原谅他。为了大王。”说完,吴王后长长的,长长的,叹了一声。 施夷光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看着吴王后,心中五味陈杂。 她是睚眦必报之人。可如今,面对几次三番至她于死地的伍子胥,依旧是下不了狠心去杀了他。 山风吹过,山中红叶沙沙。整个山像是被泼了朱墨。 跟流出的血倒是像极了。 施夷光看向地上躺着郑旦,因为难以呼吸,她整个人蜷缩起来,眼眶深红。也不知这一刻想到了什么。 第400章 送一程 一钩吻是麻痹神经,中毒到死亡的时间并不长,却也不会太短。 吴王后靠在宮婢的怀中,身子渐渐软了起来。她目光望着北边的天空,深远宁静。 “你还记得熊章么?”她温声开口。 施夷光看着吴王后,沉默着。 “人之将死,道义不存。”吴王后也不在意施夷光开口了没。她只喃喃道:“我却只想起了终累君。这一世,有他我又怎么悔呢。只恨人生不能长东。” “你悔不悔?”吴王后缓缓回头,看着施夷光。她的整个脸有些红,眼眶也红了起来。道:“离开了熊章,你悔否?” “你如何知道我跟他的事?”施夷光心中凌然。跟熊章的前世,她以为已经被尘封了,不想远在千里的吴宫中,都有人知晓。 “你这般能迷惑大王至此的女子,伍相国怎么可能不查。”吴王后看着施夷光,笑起来,目光带着单纯的仰慕崇敬:“真是厉害呢,身为女子却以男身睥睨天下,领楚国三军挥战沙场。” 施夷光大惊,她没有想到,伍子胥竟然查到了她在楚国的事! 她以为,除了熊章和他身边的人,没有人能知道她的真面目。她以为,从回到苎萝村那一刻,过往诸事已经如云烟散去,再无踪迹。所有往事都被她斩断。 一个女子游历,斩断了的过往能查到什么?而楚国,除了熊章,没人知道她的女儿身。连楚令尹子西都查不到。伍子胥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探究。 一瞬间,施夷光的脑中浮起了那个少年的模样。 那个沉静而身负大仇的少年,那个被她安置在苎萝山中又遗忘的少年。青柳。 她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他的家国,竟如此。”吴王后看着施夷光,轻轻一叹:“只是枉了你的深情,他终究还是没能护住你。让你在这深不知几许的吴宫中香消玉殒。” 大概是因为临死了,千般话语述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也不在意施夷光是否真的在听。 “不过,他这样的君主才能称霸天下吧。”吴王后说着,缓缓闭起了眼睛:“楚惠王……不知齐姜女能不能让他为齐国所用……” 她叹了口气。呼吸一点点沉重起来,沉重起来。满脸通红。 施夷光看着呼吸越来越急促的吴王后,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她将才叫的王号。惠。 楚惠王。 第一世,她不问天下,只知吴越。楚惠王,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壮大楚国的君主。第二世,她在千年之后,楚惠王,自然是知晓的。从她那个喜爱春秋战国历史的父亲的嘴里不知道听到过多少次。 那个结束了春秋时代,开创战国时代统领天下的霸主。那个引领战国七雄睥睨天下的君王。那个将楚国推向山巅傲视中原的千古明君。 楚惠王。 第三世,从她离开楚国之后,便可以不去打听也不去关注楚国。 此刻,她才知晓。原来楚惠王的名字,叫熊章。 也是,那样一个能随意控制自己情感与取舍,以楚国苍生天下为己任的男子,成为名垂千古的君王。也不意外了。 施夷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靠在宫娥怀里的吴王后,和躺在地上的郑旦,已经停止了呼吸,身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缩着。 施夷光感觉自己的双腿也有些软,四肢麻痹的感觉也越来越重。 抱着吴王后的宫女将她轻轻放着,倚靠在桌上。然后抬起头,看向施夷光。像是看一个死人。 她弯腰,从短靴中抽出一把匕首,走向施夷光。 “妾送姑娘一程罢。”她说道,目光凌厉无情。中了一钩吻的毒,她不觉得有人能活下来。但她不想等,至少在自己自刎之前,要看着她死硬。 宫娥抬起手臂,冷冰冰地眼中没有一丝感情,对着施夷光的心口一刺。 施夷光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宫娥的手臂。只是那手臂上的力气比她想象的大得多! “你不是王后的宫娥!”施夷光一惊。 “伍相国怎么放心让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后单独来对付您呢。”宫娥说道,手中的匕首更用力了。 施夷光很吃力,加上四肢本就越来越大的麻痹感,让她最终不敌。锋利的匕首刺下来的一瞬间,她身子躲开。可麻痹让她的身子很迟钝,匕首还是划开了她的腹部,顿时鲜血流淌。 不过这疼痛却让施夷光有些麻痹的身子和大脑清明起来。在匕首再刺来的下一瞬,施夷光任由匕首刺进肩头却不做抵抗,只提起全身的力气向着亭子外飞去。 将才那女子的武功很高,这种情况下对上,她只有死没有生。 施夷光将全身的力气都提到脚上,飞快地狂奔着。逃跑和躲避,是她最擅长的。比起面对面交手生还的几率不知道要大多少。 施夷光一边捂住自己的身上流淌的血迹,一边在枫林中左弯右拐飞奔。漫山的红叶和满地的鲜红让她掉在地上的血迹很快融入其中隐藏起来。 伍子胥派来的人不过是临时跟着王后来的,怎能比得过施夷光对吴宫的熟悉。 不过片刻,施夷光就消失在枫林之中。 偌大的枫林里除了红叶便是红叶。两丈三丈的树木挡住视线,无人可寻。那宫娥只得低下身子,在枫叶之中细细地找寻那隐藏起来的血迹。 施夷光直至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才停下来,她靠着一颗大枫树后,做了下来。因为奔跑而不断流失的血液早已浸满了她的衣裳。 麻痹感在尖锐的疼痛之中消失了不少。但着过多的失血还是让施夷光无力起来。头也有些眩晕了。 她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放在嘴里咬着,然后撕开外罩的纱衣,将血流汩汩的肩膀扎了起来。腹部的伤严重一些。伤口太深,因为剧烈的跑动甚至抖出了一截肠子出来。 施夷光咬着树枝将肠子塞回去,然后用剩下的纱衣将腹部裹了一圈又一圈,直至那腹部的血流被包裹住,这才又起身。 擦干净鞋底的血迹和泥泞。再一次踏在枫叶上向着山林中走去。 这一次走过,无声无息。枫叶落下,再无踪迹。 第401章 妄念 宫娥顺着血迹,找到了一棵枫树后。枫树后的血迹很多,染了棕色的树干。但从那处之后,再无血迹延伸。 宫娥转了几转都没有找到血迹,不禁急了起来。 这是一座假山,人造山而已。再大也没有多大。施夷光深知这里躲不了多久,毫不犹豫的顺着山后走下,沿着偏僻的道路,找到了吴宫中一处荒废已久无人居住,她曾经却是熟悉极了的宫殿。砸开窗户翻了进去。 一钩吻的毒倒是没了多少,麻痹感也消失殆尽。可腹部和肩膀上传来的剧痛时刻让她保持着清醒。那越来越重的眩晕感也包裹着她。 施夷光在宫殿中找着线兜子。宫廷中每个殿中都会有的东西,在床脚旁边的柜子的找到。去处火折子和里面的针线,走到桌上,点燃上面的牛油灯。 她从宫殿后头的溪流处端了一木盆水进来,磨了针,穿好线,在牛油灯上烤着。 额头上出了细密的汗。针很短,烤了片刻灼烧感便刺的她指腹肌肤生疼。施夷光将腹部的纱布解开,血和纱布凝在一起,解开的同时又扯开了伤口,鲜血再一次从腹部的血洞中汩汩流出。 施夷光将没有染血的纱衣塞到嘴中,死死咬住,看着烧红的针尖,一手抹开腹部的血,提着赫然大张的伤口。刺了过去。 一针一针的缝上,施夷光疼得几乎忘了呼吸。头上的汗流了一脸。 缝好了腹部,又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烧红烫在肩头。烧红的铁碰到皮肉,滋滋的冒烟。皮肉被烧焦的味道涌入鼻中。 处理完了所有伤口,施夷光感觉自己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她想转移地方,可是头却越是昏沉了起来。眩晕感再一次席卷了她。施夷光再没有力气去逃跑了。 她走到宫殿的床上坐下。因为许久没人居住的缘故,床上没有铺被褥,只有光秃秃的木板。 她吞了吞口水,缓缓躺在床板上。太晕了。 施夷光感觉自己开始发起了低热,浑身都难受着。腹部和肩膀的伤口疼痛依旧。在疼痛中,她终究是没有熬过来,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管他娘的,先睡吧。 …… …… 巡农事,至少也要三天。多则一月。 伍子胥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天夜里大王就回来了。他还没有找到人,带着手下正准备将吴宫掘地三尺搅个天翻地覆也要将人给找出来。 结果宫门一开,有人禀报大王回来了。 安阳没有看站在宫门处迎接他的伍子胥,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被安置在王后宫中安详的闭着眼睛的吴王后。直奔自己的王殿。 菊儿坐在门口,翘首以盼。 看到大王疾步走来,她站起来要行礼。 “娘娘呢?”还没有等菊儿行礼,便慌忙地开口。 “不知。”菊儿抬头看着安阳,也有些焦急:“今儿晌午娘娘被王后请走的,去赏红叶。妾被拦了下来,娘娘让我回宫殿等她。我就回来了,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王后请她去赏红叶?”安阳攥着手。 安阳转身大步走向了王后殿中。殿中众人都小声的抽泣着。没有大王的旨意,还不敢挂白幡。 站在偌大的殿中,安阳沉默不语。脸上骤雨将至,黑如阴雨密布。 站在大殿中,须臾。转身向着红叶山上跑去。 黑夜笼罩着大地,一切都被夜色吞没。吴宫的红叶山上,亮起无数盏宫灯。照亮了整座山。 旁边的宫人执着灯,安阳拿着沾满了血迹的红叶的手微微颤抖。 那一夜,他几乎将整个王宫翻了个遍,才在那座偏僻的宫殿中找到她。看着一盆的血水,一地沾满血的纱。安阳感觉自己整个心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住,看着床板上一动不动的人影,他吓得身子都有些无力了。 直到探了她的呼吸,安阳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执着衣袖,轻轻擦掉她头上的汗,然后将人抱在怀里,旁边內侍上前盖上薄毯。想要抬孥舆进来。安阳已经将人抱了起来。 足足过了一日半,施夷光才醒来。醒来时旁边的安阳坐在塌边小憩。听到声响倏忽睁开眼睛,看着床上的施夷光。 “终于醒了。”他走到塌边,抚上施夷光的额头。 还是活了过来。 施夷光看了看宫殿。腹部和肩头依旧隐隐作痛。不过明显已经重新处理过伤口了。 “王后她”施夷光看着安阳问道。 “停灵于王后殿中。”安阳抚着施夷光的青丝:“等她的丧期一过,我便立你为后。” 施夷光向着安阳的位置挪了挪,看着头顶绣花的床帐没有说话。 “伍相国你要怎么办?”良久,她开口问道。 说及此,安阳整个脸阴沉下来。 “不可饶恕。”他说道。 “你会杀了他吗?”施夷光道。 安阳没有应声,一言不发。 “除非你给我他不死的理由。”安阳看着施夷光轻声道:“不然这一次,就算是你说,他也不能活。” “整个吴国,只有他”施夷光话还没说完,心口就开始作痛。 整个吴国,只有他能全心全力为你灭了越国。 这句话终究还是说不出来。 不能改变既定的历史轨道。她心中万分不甘。即使之前已经想通了无数次,即使杀不了勾践杀不了范蠡。 如今看着伍子胥为了安阳至此,她又开始不甘起来。 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她跟伍子胥是一类人。为了心中认定的事,比如伍子胥心中的吴国,她心中的安阳与自己的生死。为了自己守护的,如果可以,真的可以毫不手软的杀了一切挡路者和隐患。 他们,跟安阳不同。 所以即使伍子胥千方百计要杀了她,一想到他是护住吴国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就下不了杀心。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从重生的那一刻,就注定她不能影响既定的轨道。 “越国”施夷光心口撕扯开来,开始作痛。她咬着牙关,继续道:“不” 有什么拽住了她的喉咙,心脏的剧痛从心口蔓延道喉咙,一瞬间剧痛淹没了她。 越国,不能留。 第402章 “能”施夷光抓住床单,死死的想要咬出最后一个字。 ‘留’字终是没有说出口,一口血从口中喷出。然后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安阳大惊失色,看着脸色苍白直接晕厥的施夷光:“光儿?光儿? 我不杀不杀,不杀便是。也不要理由了!”安阳喃喃:“快,传医人!”他转头对着旁边的內侍几近嘶吼。 第一次杀勾践时昏迷不过一日。第二次昏迷了整整三日。这一次,在施夷光企图告诉安阳越国不能留时,昏迷了足有一月之久。 醒来之后,施夷光没有再管过前堂之事,移居到了灵岩山上的姑苏宫中,每天玩着太湖的水。似乎一切过去了。 而后宫中的王后停灵三月,一钩吻的毒也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 安阳一如既往的批阅政事,和安排军队攻打齐国之事。 所以一切都过去了,但伍子胥心中的执念无法过去。他杀施夷光的心依旧坚定。 吴楚是大仇,曾经吴国扫平了楚国的吴国攻占郢都,崛起了楚王室的王墓鞭尸。楚宫中夺妻杀子,屠城一月。 如果说施夷光来自越国,是越王勾践献来的,这是她为伍子胥所容不下的原因。那施夷光为楚国所用成为上将,曾追随还是楚太子章的事,就是伍子胥心中的一根刺。 一根必死的刺。 他一日不死,便要她死。 …… …… 又是一年初夏时分。 清晨,吴国宫殿中。 吴王夫差坐在上面,面色沉沉,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势。 叔孙辄从殿外走了进来,穿着甲胄威风凛凛:“大王,齐国投降了。”他大声说着,声音带着兴奋。这是刚拿到的捷报。 三年前吴国便策划攻打齐国。吴国军集整军队在大王的号令下北上攻齐。打是打下了,齐国却一直不降。本以为路途遥远难以再打,不想在大王的安排和指挥下竟然轻易再破齐都。 这是大喜事啊! 公孙辄兴致冲冲的说完,发现偌大的殿内没一个人跟他一般兴奋。整个大殿中的气氛诡谲而危险。 他缓缓抬头,看向上方坐着的大王。大王面色沉静的看着伍相国,但那双眼睛里的阴晦让公孙辄打了个寒颤。 “大王?”他开口小心地唤道。 安阳终于将眼神移向了公孙辄,道:“田乞如何做?” “应了大王您的要求,在宫廷中联合大夫鲍牧诛杀了齐悼公吕阳生。”公孙辄说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那一句话不对就惹了大王的不满:“头颅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 安阳面色缓和下来。 “不该攻齐啊!”伍子胥掩面,悲戚地开口。 “该不该攻齐,是寡人的事。今后跟相国无关了。”安阳回头,目光冷冷的看向伍子胥。 “大王,联齐灭越才是成大业之道!您如此聪慧多智,难道还看不明白吗?!为何一定要去攻打齐国呢!”伍子胥说的涕泗纵横。到如今,他还看不清这个他看着长大的男子。 “伍员你莫要东扯西扯!”旁边的太宰伯嚭打断了伍子胥的声泪控诉。面色俱厉地道:“还在说你埋伏郊野妄图杀害西施娘娘的事!扯什么齐国!” 三日前大王游行大江之上,带着一直深居姑苏宫中的西施娘娘。途中撑着大王不备,伍子胥率领埋伏的军队刺杀西施娘娘。 伯嚭想着当时的场景都心有余悸。幸好那西施武功高。 “对了,说到齐国!”伯嚭说着说着,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对着安阳大声道:“大王,我要告这伍子胥谋反! 他将他的儿子给了齐国的大夫鲍牧,不知私下谋逆着什么!还望大王明察!” 伍子胥愕然,吼道:“伯嚭,你血口喷人!” “难道伍员你没有将你的儿子托付给鲍牧?”伯嚭转身看着伍子胥大声质问。 伍子胥张着嘴,没有回答。 “哐当”一声,打断了殿中众人的争执。伯嚭和伍子胥皆是回头。只见一把锋利的长剑从王位上掉下来,落在殿中。 落在伍子胥的脚下。 伍子胥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安阳:“大王?” “不可饶恕。”安阳看着伍子胥,道。 不可饶恕? “就因为我要你联齐灭越?还是因为我送了犬子去齐国避难?”伍子胥不可置信地质问:“还是因为,您相信了伯嚭的话,我要谋反?” 安阳只将身子坐直,没有回答。 “相国自己动手吧。”他说着,敛起眉眼。 伍子胥终于明白,今日地上的这把剑就是他的结局。不由扬天长笑起来。 大殿中一时之间都赫然无声,所有人都被面前突然的变化吓到了。不知该如何说如何做。 笑的眼泪直淌,伍子胥道:“奸臣伯嚭作乱,大王反而杀我。” 他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看向安阳:“我使你的父亲称霸诸侯。在你还未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几位公子都争立为太子,我冒死力争,差点不能被立为太子。你被立为太子后,先王想将吴国分一半给我,但我并不敢有这种奢望。可是如今你竟听信奸佞小人的谗言而杀害我。” 安阳坐在王座上沉默着。整个大殿也就沉默着。 “唉……”伍子胥长长的叹了一声,带着无尽的复杂。低身捡起了地上的剑。 忽而,他抬头看向安阳,声音恳切:“大王要我死,我不敢不死。可是死前独有一遗愿,希望大王能答应。” “请说。”安阳看着伍子胥,道。 “请杀了越女西施。”伍子胥声音坚定。 安阳看着伍子胥,沉沉的脸色似乎没有变过。 “臣闻:夏亡以妺(mo四声)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美女者,亡国之物也,大王不可受啊。”伍子胥又道。这是他死前唯一的心愿了。 “不可饶恕。”安阳道:“相国速死矣。” 伍子胥讶然,他以为,自己临死之前唯一的愿望,大王会应下。没想到根本不在乎。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大夫狐庸。道:“我死后,请将我的眼睛挖出,挂在东城门上,我要亲眼看着越国的军队灭掉吴国。” 说完,提着剑自刎在殿中。 第403章 手链 脖颈上的鲜血喷出,溅到站在旁边的伯嚭身上,他赶紧往后躲开。脸上还是被喷出了些许,他皱着眉头抹着。 前一刻还在为攻打齐国之事据理力争的伍相国,下一刻就这样倒在了宫殿的血泊之中。 “大王,要怎么安置?”伯嚭看着满地的血液,问道。 “令以鸱夷弃与江中。”安阳说道,冷冷地瞥了一眼尸首,起身走向王座。擦过倒在血泊中的尸首,向着殿外而去。 这一场刺杀,对于施夷光来说无足轻重。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要杀她还是比较困难的。 伍子胥太想杀她了。 她站在姑苏宫中,临于太湖旁边,看着水波漾漾的太湖。 “可打听到了?”施夷光缓缓开口。 “打听到了些许。”站在旁边的菊儿开口道:“伍相国,已经被大王赐剑自刎了。” 施夷光低头看着太湖荡漾的清水,沉默着。 良久,悠悠一叹:“找个人负责将伍相国厚葬了吧。” 伍相国家中人早被遣散,如今横死,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啊?”菊儿惊讶,闻言又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可是……大王已经下令,将伍相国的尸身,装在牛皮袋中……沉到钱塘江里了。” 施夷光嘴唇翕合,想要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 “今日是何日?”施夷光偏头看向问道。 菊儿偏着头,掐着指头算了算,道“今日是戊辰日。五月戊辰日。”(五月初五) 施夷光点了点头:“以后每到今日,菊儿就去钱塘江祭奠他罢。” “诺。”菊儿乖巧的应声。 …… ……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一年已过,又是一日清晨。 施夷光正坐在太湖边翻着书籍,有宫娥急急地从湖外跑了过来“娘娘,大王回来了。” 施夷光放下手中书籍,提着裙子走出去。安阳走在外头的廊桥上,手上拿着一束不知哪里采来的野花。 他走进,端详了施夷光片刻,拿起手中的花:“将才上山时沿路采的。这个时节花开的漫山遍野,佳人可愿于我同游?”安阳冲着施夷光伸出了手。 施夷光接过花束,闻了闻。一笑:“愿同君游。”她将手放在了安阳的掌心之中。 山中鸟语花香,这个姐姐漫山遍野都是各色的小花。安阳牵着施夷光走在花丛中。 “等以后,咱们有了孩儿,就在这树上给他做个秋千。”施夷光提着裙子,跟着安阳。 “秋千?”安阳转头看向施夷光,疑惑道:“是何物?” 施夷光想了想,道:“就是挂在树干之间,用绳子吊起坐板,人坐在上面,抓着绳子,我们在后面推人,他就会飞起来。” 尽管施夷光说的很抽象,可安阳还是理解到了。他恍然:“那先给你做一个如何?” 施夷光笑着摇头:“我又不是孩子。” “对了,我突然想到,你那只鸟呢?三只脚的那个大彩鸟。”施夷光转头看向安阳问道。 “你说太刑?”安阳道:“他跟先生一起隐居了。” “长卿先生?”施夷光疑惑:“他隐居在了哪里?” 安阳摇头:“无人知晓。” “他这个先生走前连最喜爱的弟子都不透露去处么?”施夷光道。 “走前倒是说了,去往汤谷长居。先生走后,我寻过。汤谷在何处,竟无人知晓。”安阳道。 施夷光停下了脚步,看着安阳。 汤谷,是大荒东经中的山。 又是一个深藏不露的。 灵岩山的山侧,有一条小溪流。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这些日子,施夷光总爱在水边玩儿。 “你不是喜欢荡水么。这山中的清泉比太湖里的凉爽。”安阳说道。 施夷光闻言,便蹲在了溪水边,轻轻荡了起来,口中喃喃。 安阳已经习惯了,也不去追问在念些什么。 施夷光摸向脖子,一切如初。 “走吧,我们再往上去看看。”施夷光说着,站起了身子,将手中的水渍擦干。 两人在灵岩山上逛了大半日。 到了傍晚,安阳因为有政事回了宫中。施夷光带着仆从将安阳松下了山。 看着安阳走远的背影,施夷光对着旁边的菊儿问道:“菊儿,你知道汤谷么?” “汤谷?是什么?”菊儿问道。 施夷光摇了摇头,没回应。 “回罢。”她道。 那天夜里,安阳回来的很晚。施夷光足足等到子时才见到他归来的身影。 褪去了衣衫,他走进内室看到还坐在案前的施夷光:“怎么还未入睡?” “难入眠。有什么事吗,这么晚归。”施夷光提着茶鼎倒了一盏茶,递给安阳。 “没什么大事。”安阳不欲将诸多烦事说出来困扰施夷光,直接坐到她旁边,接过茶水喝下:“这么晚没睡在写些什么。” 他揽住施夷光,伸着脖子去看她手中的竹卷。 “大荒东经。”安阳看着上面的自己喃喃:“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大荒东南隅有,名皮母地丘。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 “这是什么?”他转头看向施夷光。 施夷光将笔墨推开,将竹卷移走。 “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书卷,找不到原籍,就想着默出来。”施夷光靠在安阳的怀里,找个了舒服的姿势。 靠着,又觉得脊背被东西硌着了。 她坐直摸向安阳的胸口的硬物:“这里什么?” 安阳按着施夷光的手,笑道:“本想明日给你的,却被你发现了。”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条银链子。上面系着的铃铛随着安阳的轻晃叮叮作响。 出乎安阳的意料,施夷光在看到银链的时候,不是欢喜也不是开心。而是难以置信和不可理解。 “怎么了?”安阳不由开口询问。 施夷光拿过安阳手中的银链,认真的端详。倏忽抬头看着他:“你这链子是哪里来的?” “是我自己做的。”安阳奇怪地问道:“怎么,不喜欢吗?” 施夷光没说话,只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手链,不安又疑惑。 自己做的? 她明明记得,这是她爸爸送给她的。是她穿越千年而来,带来的唯一一个东西。是那日她去找天吴,却莫名其妙消失的手链。 第404章 汤谷 如今,却成了安阳送给她的礼物。 她想起了什么,将手链凑近,细细地看着铃铛。上面有自己曾刻上的“施”字。 当看到那个字时,施夷光心中不仅仅是疑惑了。她确定了,这是她那条无故消失的手链。 “这个字呢?”她道:“是你刻的吗?” 安阳应声道:“嗯,这是你的,自是要冠你姓。” “我给你戴上罢。”安阳拿过施夷光手中的手链,抬起施夷光的玉足,系了上去。 “我记得,以前你曾给我说过你会跳舞,还跳得很好。开心的时候你就会跳。可从你入吴宫起,我却没有见到过你跳。”安阳轻声道:“光儿,我给你建一个馆娃宫。以后你便能站在宫中的山石上看自己的家乡。 里头还修了一座响屐廊,以后你要是想跳舞,就去那边跳。穿着木屐,在廊上跳起来,伴随着铃铛声,你一定会很喜欢。” “嗯,明天我就去跳给你看。”施夷光晃了晃脚上的银链子,笑着缩在了安阳的怀中。 可她还是没有机会跳给安阳看。 次日,吴宫收到了鲁国的消息。鲁昭公妻子,吴孟子死了。鲁人轻怠,非但没有书她的姓,连讣告都没有发。 吴孟子是吴王的亲姑姑,儿时亲自抚养吴王长大的人。听闻此事,吴王夫差派太宰伯嚭去往鲁国会使。鲁国惧怕。 恰逢卫出公杀了吴国使臣,又怕强大的吴国讨伐。于是鲁卫串谋,拉拢了宋国。 鲁宋卫三国背叛了盟主吴国。 征战在即,跳舞的时日也被一搁再搁。 吴王怒。出兵讨伐,鲁国派孔门弟子子贡前往游说求情。同年,吴国与鲁哀公和晋定公于黄池会盟,确定吴国的盟主地位。 蒸蒸日上的外表下,毁灭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施夷光却依旧无法参与其中,想尽办法也无法见到天吴。 她终于病倒了,在算到翌年有大旱却无法告知的时候。病的来势汹汹,还在黄池的安阳得知,连夜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 施夷光昏迷的第三日,菊儿守在床前呼唤不闻,便以为时日不多了。这天夜里,施夷光却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来到了一片虚无之境,窅然呺呺,不知身处何处。重重迷雾淹没了她,划开迷雾,她走在虚空之中,呼唤着安阳的名字。 无人应答,一切归于寂静之中。 在迷雾之中不知行走多久,施夷光耳边忽而传来一声鸟鸣,直穿长空,传入她的耳膜。吓得她一个激灵。 她转头,看向虚空之中。有彩色的羽毛从迷雾中掠过,三只足蹬地起跃,振翅高飞。 是那只三足乌! 施夷光奋力追赶了过去。鸟飞的很快,施夷光也跑的很快,几乎是竭尽全力去追赶。 跑着跑着,突然脚下有水声传来,施夷光缓缓停下脚步。看向地上。原来她脚下踏着的,并不是土地,而是茫茫的江水。 她站在江上,如履平地。施夷光转身四望,江上幽暗难明。忽而长空一啸。彩色凤翼从面前一晃,那三只带着尖锐弯勾指甲的足从她身旁掠过,手臂上刺痛传来。 施夷光转头看去,手臂竟被它抓出了几条血痕,里面渗出了血珠子往外不停的冒着。她抬头看向那三足乌。不知何时迷雾尽散,有光从云层后面冒出,照在江面波光粼粼,泛起五光十色的涟漪。 江湖的尽头,迷雾还在,迷雾之中,却隐隐约约有一座高山。 汤谷。 施夷光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名字。 硕大的三足乌停在山脚,在迷雾之中若隐若现。它旁边,似乎站在一个人影。施夷光想要走近去看,迷雾却更加浓密了。 人影和三足乌转身,似要走进山中。 “先生!”施夷光大喊,从江面飞奔而去。 及近,迷雾散去。依旧是平静的江面。一望无际的,全是江水。广袤无垠。迷雾跟山皆消失不见。 “先生!”施夷光大声叫道。没有人应话。只有水滴在湖面的滴答声。 滴答,滴答…… 施夷光低头,看着手臂上渗出来的血珠子,滴在江面上,氤氲成一团,又聚拢。那些血滴遇到江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晃动着,晃动着,往水底下一溜,没了影儿。 这里的水,不同。施夷光蹲下身子,盯着脚下的水纹。她在吴国的日子里,找了无数的河流,念了无数次的咒语。都了无音信。 陌生环境带来的惧怕让她习惯性的抓住胸口上的玉竹节。 “水兮天吴,归来归来。”她喃喃。 滴答,血融入江面。江水汇聚,涌动,赋予了生命似得,还是翻滚。 “水兮天吴,归来归来!水兮天吴,归来归来!”施夷光不断喃喃,胸口的竹节倏忽变大。 她大喜,拿起幻化的玉笛对着江面一吹。 略带尖锐的笛声回荡在江上,江水回旋翻滚。浪花一朵朵扑过来,似要淹没施夷光。进至前,淹没她,卷起一层层浪又撞击过来。 施夷光身上却一点儿未湿。那些水和浪,对于她来说,宛如虚无。 江水终于涌动出她等了许久的那个人影。但又完全不同。 他站在江面,长身而立,天人面貌凝聚了人间精华而成,不是人间能比。美的虚幻。他一手向上平摊开,上面有蓝色的水球悠悠滚动。 “天吴?”施夷光看着那人,惊异地开口道。 虽然没见过,但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天吴看着施夷光,摇着头叹了口气:“哎,他竟然帮你找入此境了。” “这里是哪里?”施夷光疑惑,看了看四周,此时已经没有了迷雾,天下也没有太阳。但洒下来的阳光不知何处而来。 “这是我元神之处。”天吴说道。说着,停了停,又道:“也是你的元神之处。” “我的元神之处?”施夷光看着天吴,面色不解。 “这江神水,便是我元身。里面有我的元神,也有你的元神。”天吴看着施夷光,没了往日的纵容的无奈,沉沉的目光中看不出情绪。深如这脚下的一江水,看不见底。更无法触及里面的情感。 施夷光转头看了看无边无际的江水,这身子也是真的大。 第405章 无生境 她回头,看向天吴:“吴越两国矛盾日益凸显,我唤了你许多次,都没有唤出你来。” “我说过,那玉竹节已经无用了。”天吴道。 “无用便无用罢。如今总算找到了你。你是带我生的,如今可能告诉我,我该如何?”施夷光看着天吴问道:“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的生命,却依旧无数次的重蹈覆辙。我不能引导他人既往所知,更不能干涉其中一二。说白了便是无用之人,纵然一身本事也不得所用。我要怎么办,才能避过这一次吴国被覆灭的劫?” 天吴摇头,道:“天命所在,无人能避。” “纵然练得一身本事也不能所用,那我的重生又有什么意义?”施夷光不忿。 “只因这是你要渡的劫。”天吴道:“渡的过,便生。不过,便死。” 她本就有三条命,渡劫,渡不过一次还有一次。但最后一条命没了,人也就没了。 不复于天地之间。 “天吴,你能教我,如何才能渡吗?”施夷光目光恳切。在她不能干涉的情况下,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死劫。 天吴看着施夷光:“那你能用什么报答我?” “你能帮我?!”施夷光闻言,却是大喜。上前一步,脚踝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天吴闻言,低头,看向施夷光脚上的铃铛。 “只要你能帮我,你要什么都行。”施夷光急急地开口。如今,也只有天吴能帮她了。 天吴抬起头,看向施夷光:“我帮不了你。” 施夷光脸上的惊喜僵滞在脸上。 “为何?”他问。 “我要的,你给不了。你要我给的,我也给不了。”天吴道:“回罢。”说着,便要抬手离去。 “不要走!”施夷光一惊,上前直接扑到天吴身上抓住了妄图抓住她的手。 一片虚无的触感传来,施夷光就要因为扑过去的姿势跌倒,虚无的手臂却幻化出了实形,将险险扑到的施夷光接住。 “若我偏要逆天改命呢?”施夷光抬头看向天吴,目光坚定。 天吴看着她,认真地看着。 “为了他,你可以丢掉自己最后一条命么?”说着,又补充道:“我说过,这是你最后一条命了。命过,便消失天地之间再无踪迹。” “他?你说安阳么。”施夷光看着天吴,目光依旧坚定:“若他不在,我活着又如何,不如死去。” 天吴沉默不语。 “天吴,求求你帮帮我!纵然是逆天也好,改名也罢!只要能扭转这结局,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施夷光坚定的目光带着凄楚的恳求。 天吴低着头,看着身前哀求的施夷光。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摇了摇头。你给不了的。 施夷光见此,以为天吴拒绝了。下一刻,便听到他道:“你可知,化为凡人之前,你是什么?” “鱼妖。”施夷光回道。 “是我身子中的一条鱼妖。”天吴摸了摸她的头,道。 施夷光看着天吴。她有三世的记忆,却没有三世之前,为妖的记忆。 天吴抬着头,望着天儿。似是陷入了回忆。片刻之后,怔怔地道:“此处名为无生境。本是我元神修炼之地。黄帝蚩尤大战时,入神境毁了列涂河。我因此受伤,而归入元神之境闭关。有一日,我突然感觉到身中水纹荡漾。寻踪而去,见一小鲤鱼不知何时误入了我的湖中,在里头嬉戏。此境之中,无生者。将它丢出去几次,不知又从哪里游了进来。 我想,大概是吸入了此地的灵气和精华舍不得走罢。既赶不走,便随天意。”大概是回忆到了美好的东西,天吴脸上带着浅笑,柔和温润。 “此后,我这无生境中,便有了一条鱼儿,整日穿梭在水中,烦不胜烦。在我闲的时候,便开始教它修习仙术。我想,它要是会了仙术,应该就不会整日围着我游来游去的烦我了。 于是,我便看着她会说话,看着她成人形,看着她长大。她在我身子中孕育出灵,然后又用千年时日汇聚成元神。成了一只鱼妖。” 天吴说着,眼神悠悠而去,声音渐渐温柔起来。 “仙人是要入籍的,司命仙君有仙人簿,不在之列修炼,只能成妖成魔成灵成冥,却成不了仙。我想,等她成妖的百日,便带她去天庭报备,让她入籍修仙。要是成了鲤鱼仙,纵然往后整日缠着我,也不怕违了天庭条例。” 施夷光听得怔愣,闻及此不由问道:“什么条例?” 天吴看向施夷光,沉默着,没有答。 “后来,我终究是没有等到她成妖的百日。”天吴缓缓开口,面上的柔情不在,复杂隐晦起来。 “她爱上了天官朱雀。” “朱雀是万鸟之神,与我乃至交。每千年都会来无生境与我共醉一次。” “我的那条鱼,沉在水底,一眼,便爱上了朱雀。”天吴道:“朱雀是天官,何时见过凡物。纵然彼时她已经不是凡物了。 朱雀好奇着,每千年来此一次的,成了日日来。 朱雀为了她化生原形,在水面上飞。她也跟着化成原形,在水底下追奔。追着追着就跟人跑了。”天吴长长一叹,带着无尽的孤寂和无奈。“跟着朱雀去了天庭,死活要跟人家成亲。” 天吴看向施夷光,这一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道:“可是鸟跟鱼,怎么能被允许在一起呢。何况是妖跟神仙。 偏偏这神仙还是西王母的小女儿看上的人,天帝早属意将她许配给朱雀。” “这要是能在一起,天理都不容。我劝了又劝,甚至哀求” 天吴的说道,看着施夷光疑惑又好奇的目光,又道:“反正是不再听我的了。朱雀也执意娶她。惹怒了天帝,于是两人被贬到凡间。凡间的劫,天帝设了情劫。生死相别的情劫。” “天命已定的,无法更改。”天吴道。 “天命定了我跟安阳必须死吗?”施夷光问。 天吴没有回答,只道:“回罢,世间万物皆生皆灭,你也莫要执念了。”说着,似乎怕施夷光再扑来阻拦,他脚步往后一跃,退到三尺之外。抬手,江水遁没。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施夷光拉走。 第406章 迷雾 一瞬间的明亮之后,又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拉了回来。 身旁万物一瞬间在缥缈之中幻变,迷雾又起,再次消散之后,有鸟鸣声传来。 山林之中的每一棵树木,似乎都高的能直冲天际。 施夷光抿着嘴看着周围,须臾之后,从一棵高大的树干后面走出来一个男子,身穿彩衣,目光纯真又傲娇。 施夷光从来没有见过,但她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以前见过么?还是在做妖的时候? “先生让我来跟你说,不要去找你天吴改名了。死了就死了呗。”他道。 “你先生是谁?”施夷光满眼警惕的看着彩衣人。能在这里见到她的,定然不是凡人。 “就是你先生啊。”男子说着抖了抖身子,施夷光这才看到,那身上的彩衣并不是丝绸,而是彩色的羽毛! “太刑?”施夷光道:“是长卿先生让你来跟我说的?” 怪不得有一种熟悉感。施夷光仔细地看着太刑。好像有不对,不仅是一只鸟的熟悉感。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施夷光眼睛一眯,盯着太刑问道。她这一世也见过往世不少故人,天吴也好,长卿也罢。偏偏眼前这个人给了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不仅仅是往世见过。 太刑往后退开一步,警惕地看着施夷光:“不要瞎说。” “反正先生让我来跟你说不要去找天吴了。”他说完,就想要转身逃跑。 施夷光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太刑的肩膀,太刑侧身避开想要继续跑。施夷光已经飞跃上前直踢太刑面门。太刑惊吓,连连后退。直到靠到一棵树干,施夷光伸手想要将他按在树干上。他猛地将身上的彩衣掀开,挡在了前面。 施夷光一手按在了彩衣上。 “老实说,你到底是谁?”施夷光按着彩衣后的人问道。说着,她身手将彩衣一掀,里面确实空荡荡的。 她急忙往后退开一步,看着那彩衣化作一根羽毛飘落在地上。 施夷光攥紧了手。刚刚按下去时,手上的触感那么清晰。她曾经也有一次这样的经历。 多年前,夜半家中有贼人入,偷牛皮袋子。被她抓到后,也是这般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原来是他! 怪不得那之后,明明整日跟在安阳身边的大彩鸟突然就不见了。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原来当年是你去偷了我的牛革袋。”施夷光对着无人的山林说道:“为什么我就不问了。但你刚刚说的不要找天吴是什么意思? 若是不跟我说清楚,我回头就告诉天吴,你跟我说的话。天吴是养我育我的人,总不会害我。” 山中安静依旧,没有人声响起。 “不出来是吧。”施夷光道:“好,那我现在就找天吴。”她说到,拿起头上的钗子就要划开肌肤念咒。 刚刚,她用血召来了天吴。 虽然并不知道这个能不能用。 钗子还没有划破肌肤,一阵风吹过,钗子掉落在地上。施夷光看着从虚无之中走出来的彩衣太刑,一脸不开心地盯着自己。 “你到底要问什么?”他嘟着嘴插着腰看着施夷光,不耐烦极了。 “你刚刚说的不要去找天吴是什么意思?”施夷光问道:“什么叫死了就死了?” “就是死了就是死了啊。有什么好怕的。”太刑不明白施夷光的意思,开口道。 施夷光更不理解太刑的意思了,道:“我没有凡人的轮回,只有三条命。三条命一旦没了,就消失在天地间了。我当然不能死。”她开口说着,认真地看着太刑。 “你傻啊。”太刑像是看着傻子一般看着施夷光:“死就死呗,你又不是凡人,怕什么。死了三次算什么,只要元神在,死一万次也不怕。” “元神?”元神,这是施夷光今日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的词。 “是啊,你元神还在啊。”太刑想不通:“渡劫渡的是凡间的劫,死也死的是凡人的化身。神仙妖魔哪里那么容易死,只要元神无损,就无碍。” “那这样的劫难有什么意义?”施夷光讶然,又有些激动。如果是如此,那她所有的担心都是虚无的!不管凡间之事如何发展,她跟安阳不会毁灭。 “当然有意义!”太刑大叫:“渡劫渡劫,渡过了便无事。没有渡过,凡间肉体毁灭的同时,还有千年万年的修行和元根都没了! 也就是没了所有东西,只有一个无知无觉的元神,从头开始修炼。” 施夷光看着太刑,道:“那又如何?”只要不死就行。 为了让施夷光能理解渡劫没成的坏处,太刑夸张的道:“修行全没耶!全没耶!!!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对于神仙妖灵来说,修行是他们最重要的了。她为什么这么淡定?太刑不明白。 “不明白。”施夷光也不明白。在她看来,只要活着就好了。她跟安阳,能好好活着就好。“只要我跟安阳活着不是就好了么?” “当然不好!”太刑拍掌:“活着有什么用,你们什么都没了,记忆也没了。再修行千年万年,没了所有的回忆和情感,只能是陌生人啊!” 施夷光顿悟。 她突然明白,天吴刚刚说的那句话。 “惹怒了天帝,于是两人被贬到凡间。凡间的劫,天帝设了情劫。生死相别的情劫。” 这便是情劫,一旦渡不过,两人便再无情。 看到施夷光僵直的样子,太刑这才放下心来。她终于明白这渡劫要是不成,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你看,这渡劫多可怕啊。”他说道。 “那为什么还要我们死?”施夷光抬头看向太刑:“这般的劫,为什么还要我们死?死了不是就渡不过了吗?” 太刑噎住。他来此,是要她和安阳不要找天吴神仙,去死的。那好像,就不该说渡劫不过的害处…… “那至少活着嘛……”他小声地开口。 “活着,却什么都没了。”记忆和他都没了。 太刑不敢再开口,只闷着嘴看着施夷光。 第407章 境中一日,人间一年 忽而施夷光抬头看向太刑:“我元神在哪里?” “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太刑大声讶然,触及施夷光沉沉地目光,声音又小了起来“河神天吴肯定知道,你去问他……” 施夷光望天,怎么问,天吴现在都不见她了。 “不过他肯定不会告诉你。”太刑见此,又道:“他巴不得你死呢。” 施夷光看向太刑:“怎么可以逆天?” 太刑闻言一惊:“逆天?你不要命了!” “当然要。”施夷光一叹:“只是问问而已。” 如果还能活着,安阳跟她还能活着。至少,还能活着。 看着施夷光叹气的样子,太刑又忍不住安慰道:“没事儿,没了修行再练就是。咱们又不是凡人,活的长得很。修行个几千年,还是一条好妖。” “一定有办法的。”施夷光看着太刑,上前两步揪住他的羽毛,道:“有办法让我们活着,且不忘记对方的办法!” “什么办法?”太刑比施夷光还疑惑的样子。 施夷光却是摇头:“我不知。但一定有什么办法的,我听天吴的口气,该是有的。还问我用什么来报答他!” 越想越觉得如此。若是没有办法,天吴必定不会那般说。 “不可能!”太刑惊呼:“他一定是骗你的!” “若是没有骗我呢?”施夷光问道 太刑顿了顿。没有骗你?他看着施夷光,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惊吓一闪,而后道:“那他一定是疯了。” 此生不死,又不忘往昔。只能用元神代替肉身来渡劫了。用元神来代替凡身渡劫,元神毁灭而凡身渡。 疯了吧这是。用元神来换百年不到便香消玉殒的凡身一世。 “他竟然在你面前松口了。”太刑不可置信地看着施夷光:“疯了疯了……” “所以是有办法的?”施夷光眼中浮起希冀的光亮。 “有啊,你跟他的元神俱灭,然后换你们一世安宁。”太刑耸耸肩:“你答应先生也不会答应的。” 说完,往后退开,抖了抖五彩的羽毛,张开手,一扇,摇身变成了一只五彩的三足大鸟。振翅飞去。 一瞬间,山林之中又安静起来。 没有人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偌大的山林渐渐浮起了迷雾。迷雾遮住山巅盖住丛林,她再一次迷失在了重重迷雾之中。 之前所有的光景似乎只是梦中梦。她在何处,又该怎么走出迷雾,施夷光一无所知。 只能在迷雾中不停的走着。 没有人知道她,她也不知自己该如何走出这里。 …… …… 施夷光都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 入眠时百花皆放,醒来时花落已秋凉。 安阳站在宫殿外的门槛处,背着手看着姑苏山下的城池。有隐隐约约的兵器声传来。 施夷光从床榻上撑起来,殿口的屏风不知何时已经撤走,床帘子挂在龙头银钩上,她能从床上,直接看到站在门旁站着的安阳。 眼前的迷雾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她只能看到那个不甚真切的背影。 门外秋风萧瑟,灵岩山上的树木皆已枯黄,被风一吹,飘散在地上。 刀剑的声音从山下传来。施夷光撑着坐起。 “安阳。”她开口轻唤。 听到屋中的呼唤,安阳身子一僵,猛地回头,看向坐在床上的施夷光。那双琥珀色如碧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光儿!”他大步跨进了室内,走到床榻旁坐下。将她搂在怀里。 “我昏睡了多久?”施夷光靠在他怀里,开口问道, “七年。”安阳说道,他将脑袋埋在施夷光的肩颈处:“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七年。施夷光呆住。 她在迷雾中不过六七日光景,如何醒来已是七年了…… 七年,吴国已经兵败。 外头传来的兵器声越来越近,她定定地看着安阳的模样。片刻后猛地呼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越兵攻过来了?”她问道。 “不用怕,你不会有事的。”安阳扶了抚她的脊背,轻柔地道:“你为越国复国立了大功。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那你呢?”施夷光偏头看向安阳。 安阳看着施夷光,没有回答。兵器声已经逼上了姑苏台外。 “是我对不住你。”安阳道。 “嗯。”施夷光应声,伸出手将安阳反抱住。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姑苏台外嘈杂声不绝于耳。殿内的寂静无声显得尤为突兀。 即使是已在悬崖边缘,施夷光依旧骄傲着。从迷雾之中走出来,她似乎并不惧怕将要到来的结局了。 “安阳君。”施夷光开口。 “嗯?” “你怕不怕忘记我?”施夷光问道。 “嗯。” “那你怕不怕死去?”她问。 “本来不怕的。”安阳直起身子,看着施夷光:“在我以为你永远醒不过来时。” 兵器响至殿外,更加激烈了。外面的越将大声叫着安阳的名号 “吴王夫差,且来归降!” 血腥味涌入殿中,施夷光坐在床榻上,看着走向外头的安阳。背影颀长如松。 虽然昏睡,但她依旧知晓这七年发生了什么。前一世吴国兵败之前种种在她脑中反复。 吴王夫差黄池会盟确定霸主地位后,中原平定。后齐国扰事,盟主吴国举兵,趁吴王夫差与齐国交战之际,越国杀入吴国,屠吴太子。 次年吴国天降大灾,旱六月,颗粒无收,饿死者不知数几。兵众疲弱军民衰败之时,越国攻入姑苏。 要么降,可生;要么抵抗,便死,越屠臣民。 上一世,安阳选择了义无反顾的自刎而死。 这便是上天的劫。 第一世生死相别,不复见;第二世所爱之人,倾慕他人;第三世…… 施夷光看着安阳已经站在门口的身影,微微闭上了眼睛。 从迷雾中走出来了,她少了惧怕。可依旧想要生。 她从床上走下来,穿上桐木屐,身着轻纱,抬手理顺了鬓发与头发。起身,双手交叉在腹前,端庄地走向了门口。 门外士兵身上皆染血迹。身后绿山猩红一片,刺目晃眼。 勾践执着剑,站在人群之前,对着吴王夫差大声道:“夫差,我可不杀你。若你愿降为越奴,我便不杀你。” 第408章 自刎 “像当日你为奴侍奉我一般么。”安阳背着手站在殿外,因为山势,位置高了些许。居高临下地看着勾践,身上的气势竟凌厉如刀,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勾践往后退开半步,而后往前猛地一跨步:“你不要不知好歹!今日我留你一命,只为报当日你未杀我之恩。若你愿,便流放甬东,赐你百户人家,侍奉我直至身死。” “可惜我做不来奴。”安阳目光扫过山下黑压压的一片军队,道:“死去的人如果有知的话,吾无面目以见子胥也。” 身旁从内殿走出来了女子,安阳转头看了眼施夷光。复而看向勾践,道:“她能替我好好安置么?” 勾践的目光落在施夷光身上,很快移过,看向安阳道:“这本是我越国女子,没有替你之说。” 施夷光伸出手,抓住安阳的手掌,偏头道:“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夫椒还有驻兵的。” 安阳握住施夷光的手,看向山下成片黑压压的越兵。 夫椒驻兵不及越兵十分之一,久旱疲惫更无法抵抗来势汹汹的越军。一旦招来,越兵便会屠城。 屠尽吴国臣民。 他转头,看向施夷光,轻抚她的青丝:“在此刻之前,我一直只是你的安阳君。此刻,我想我该做一次吴国君主。 可好?” 施夷光笑道:“好。” 说完,她转身走进殿内。出来时,手中递上长剑。 安阳接过,将剑拔出了剑鞘。 “光儿,你回去罢。你为越国复国立了大功。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回去罢。回去忘了我,好好生活。” “好。”施夷光点点头。 施夷光面色柔和,看着安阳的眸子熠熠生辉。 血迹喷薄到她的脸上,柔和的目光中渗出清泪两行。 勾践站在原地,看着自刎而尽的吴王夫差,身子倒在那施夷光的怀中。血迹汩汩流出,汇成朱色的小流。 他看着那绝色的女子将夫差的身子靠着门柩放端正,然后执起长剑站起,转头对自己道:“大王,民女死后,望看在我为越倾尽一生的功劳上,将我和夫差合葬于姑苏台上。” 勾践闻言,在意识到此话何意时,惊吓地想要上前夺剑。长剑而过,血色染红了姑苏台。 灵岩山的风吹的发丝飞舞,夹杂着满山的血腥味掠过鼻尖。往日莺歌燕舞奴仆成群的姑苏台上,只剩萧索凄凉。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归去来兮,终化齑梦。 吴既灭,西子以身殉吴王夫差。 …… …… 楚国郢都宫殿内,楚惠王熊章坐在大殿上,手撑在低案上,认真地听着下面的莫敖熊朝汇报今秋东南农事和收成。 熊朝手中拿着竹卷,上面是他今春到秋初走遍楚国东南各个角落所得到的农事记注。将近不惑之年,早已褪去了青涩,也褪去了羞赧。没有了年少的轻狂,愈发稳重而内敛。 有内侍从外面匆匆地走进来,目光触及旁边跽坐着不停说话的熊朝,又低着头走了出去。 “何事?”熊章坐直了身子,看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内侍。 “不是什么大事。”内侍低着头态度恭谨地回道:“外官递来消息,说越国那边打了胜仗,吴国已降。” 熊章不停说着的话也停了下来,看向门口站着的内侍。 熊章没有说话,片刻之后,点点了头,转头看向熊朝,道:“继续讲。” 熊朝却是没有继续讲下去,看着便要退出的内侍,道:“且等。” 内侍停下,抬头看了看熊朝,又看向熊章。见熊章脸色无异,他这才对着熊朝道:“不知莫敖有何吩咐?” “吴国既灭,越国可说了何时入楚秉谢?”他问道。 内侍摇了摇头:“不知。未曾提及。” “那吴王夫差呢,越王答应了要将人送到楚国安置的。”熊朝皱起眉头问道。区区越国能打败强大的吴国,没有楚国的后盾,是不可能做到的。 如今吴既灭,当初说好了将夫差送来的事儿也该履行了。毕竟当年事夫差跟着他爹一起跑到郢都将楚平王的尸体挖出来鞭笞的。 “这个……”内侍有些支吾。 “如何?”熊朝追问,厉声之下一番不可忽视的威严其实让内侍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回莫敖的话,臣听说,那吴王已经在姑苏台自刎了!” 熊朝一惊,将欲挺直身子细细询问,就听到旁边的已经有人开口:“自刎?!” 熊朝转头,看向惊诧的楚惠王熊章。大王年纪比他大上两岁,本就比同龄人稳重自持,王者的威严其实更是凌厉如刀。如今年纪早已不会将喜怒流于外表。 此时却流露出了。 “大王,可有什么不妥?”熊朝看着熊章问道。 熊章摇了摇头,只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内侍,喃喃道:“自刎了……” “那吴宫中的宫妃呢?” “宫妃?”内侍抬头,更是不安地看着熊章:“什么宫妃……” 难道是夫差的后宫妃嫔?内侍心中如狂马奔过……他一个楚宫的内侍,怎么可能知道吴王夫差的后宫呢? 熊章似乎感觉到自己问的不妥,坐直了身子没有说话。 “退下罢。”须臾之后,他道。 “诺。”内侍赶紧起身,弓着腰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窗户敞开着,有阳光照进。一片落叶从树上飘落,悠悠飘进了窗里。微风一刮,晃荡着落在了熊章面前的桌案上。 熊章低着头,看着那已然泛黄的落叶沉思不语。 “大王,可是吴后宫有甚不妥?”旁边的熊朝小声开口问道,态度恭敬。 熊朝没有回话,只定定地看着那片枯叶。 “那我这就去查一查,越国战胜吴国,越王勾践身边又带着我们荐去的谋士,要知道吴国的具体情况也是极为容易的。”熊朝又道。虽然他不知道大王到底是怎么了,但他相信,以大王的明智,就算不向他说清楚,那也一定是有理由的。 熊章道:“那今日便到此,查到消息之后,速来回禀。” 第409章 前方 楚宫在重新修复和扩张后,整个宫殿大了一倍不止。他寝宫的宫殿外头有一个花苑,院中有一颗很多的树,枝叶繁茂,繁茂的叶如今全是金黄色。树旁边种满了红火的芍药,可惜这个时节,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和已经枯黄的叶子。 熊章便躺坐在这些枯黄的叶子中。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木头做的,下面像是半个轮子一样。躺在上面,可以轻轻摇晃。 就像是一个小床。可以随处移动的小床。 姜许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不过她知道这是大王亲自做的。除了他没有人能去碰。他常常坐在上面轻轻摇晃,看着天上的白云,看着宫墙上的新芽,看着房檐下的燕巢,看着远处的卢橘。 莫敖熊朝走之后已经过了半日了。 大王,便坐在上面轻轻摇晃着,看着那棵大树半日。 到底想什么,姜许感觉自己似乎从来捉摸不到。 旁边有宮婢上前,手里拿着叠好的纱毯:“王后,纱毯拿来了。” 姜许转头接过纱毯,走到廊下大树旁,抖开,盖在了熊章身上。 “天色晚了,大王当心着凉。”她道。 熊章收回看着大树枝丫的目光,转头看向姜许。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纱毯。 “你先回去休息罢。”他道。 “好。”姜许点头,便温顺地退了下去。 退及房檐处,姜许却没有再走了。她站在房檐下,看着大王的身影,在上面轻轻摇晃。她不是忤逆大王,只是她知晓,此刻大王根本不会注意到她。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她很清楚,大王现在想着其他的人和事。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突然就想起了呢。 姜许有些不明白。 秋色染黄了大地,晚风吹过,金黄的大树上簌簌地落下了许多的黄叶。飘在了熊章的身上。他从身上取下来,又举起,透过暖黄的夕阳认真地看着。似乎是看着上面的脉络,又似乎是透过了绿叶看向远方。 一只白头鹎从树上飞下来,站在旁边的芍药丛里,转着啄了几啄,片刻之后又振翅飞走了。 殿外传来了声音,片刻之后有内侍引领着莫敖熊朝走进了宫殿中。 楚王后姜许向着莫敖行了个礼,熊朝回礼。她低着头退了出去。 夕阳里的金秋总是不同的,姜许走在宫中的小道上,身边跟着一众侍女。这条路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走了。 大王后来将整个楚宫都改造重建了。唯独这西南的宫殿,丝毫未动。西南的宫殿,是大王还是太子是居住的。 如今物是人非早已离散,这条路却依旧是当年模样。 姜许走在记忆的路上。 熊章也走在记忆的路上。 “大王,吴王在姑苏台自刎后,所有吴宫宫妃都没为奴籍,签到姑苏城中,由文种大夫负责安排。” “对了,除了一个女子……” “听报者言,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恍若天人。为越女,是越国派去的细作,助越灭吴的功臣。” “不过夫差自刎时,她亦跟着殉情了。” 说完,熊朝长长地叹了一声。惋惜又可怜。 熊章依旧躺在摇椅上,看着大树上金黄的叶子,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多久以前? 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他和她落在悬崖下,住在了山林的住户之中。他向她表明心意,她对他念起了孟浪至极的情诗。 她受了伤躺在猎人家的床上,床边紧挨着的窗户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里面一棵棵树,便是面前的这棵杨木。 那会儿三月仲春时节,漫山的花儿的都开得极好。特别是那山中河边的芍药,他记得尤为清楚。真的开的是很好看呢,插在她的头上。她偏着头晃着脑袋冲着他笑盈盈地道:来,给我戴上。 卬有卿人,彼采芍药。掷之灼灼,我有思念。 曾经互为许诺,一生一世珍护相守的人,终于有一日,为了别的男子,自刎殉情。 初识时,她说她不信世间有什么至死不渝的爱情,都是屁话。他看着说这话的她,心想她真是冷血。他告诉她,他信。那时他以为,自己便是啊。 可一日日的长大,一次次的靠近又分别之中,才发现,原来他才是最冷血的那个。 至死不渝。 是啊,她真的至死不渝。却是为了别的男子。 熊章微微闭上了眼睛。轻晃的摇椅让他思绪也止不住的纷飞。 大概,殉情之前,她早已忘记他了罢。忘记曾经也有一个人,跟她彼此相爱,名作熊章。她心中,一点儿容纳他的位置都没有了罢。 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已能按捺住任何的情绪了,偏偏想到她时,还是会难过。比如现在。 比起分别,他更怕被遗忘。 熊朝看着熊章,心中不由腹诽。大王今日倒是奇怪地紧吗,明明托他去打听吴国之事,如今他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大王倒是向没有吩咐过似的。也不做任何置喙。 倒是听了没听啊。没听的话,要不要再说一次? 可是说一次,若是大王想要知道却没听清,肯定会自己询问罢。 熊朝还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没有说话。 许久,夕阳已沉,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隐没在西山之中,天色暗下来。熊章这才睁开了眼睛。 “嗯,寡人知矣。”他道:“明日午时过后,莫敖再来宫中继续禀东南农事。” “诺。”熊朝应声。而后,顿了顿,又问道:“那吴王夫差已经自刎,吴宫众人要如何?” 当时大王是要求吴国战败之后要将吴王和吴宫众人交给楚宫来安排的。想来是为了当年吴国掘祖宗陵墓鞭尸的仇恨。 如今夫差都自刎而死,那吴宫众人又还有什么意义呢。让楚国处置,徒增麻烦耳。 “不用了,让越王自行处置。”熊章说道,声音有些疲惫:“寡人疲乏至极,莫敖退下罢。” “诺。”熊朝不再多问,应声后退了下去。 楚宫已经改造了许多,他绕过宫廷走向宫外。一片偌大的清湖上飘荡着圆圆的荷叶,荷叶已经枯败,但满塘的叶子让人能够隐约想到夏日菡萏齐放的盛景。 熊朝站在湖边的路上,看着黄昏中的清塘。夕阳西下,天空的晚霞映照在湖面,熠熠生辉。 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男子。那个让人移不开眼的男子。 清塘上游湖,他跟阳城君一起划舟而行。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 第410章 归去 越国大胜,灭吴国,跨江而治。至此世间再无吴国。中原西南合并作越。吴王夫差的自刎也让越军没有了理由再屠杀。很快规整之后,越王勾践便率军回越。 笙歌悠悠,整个会稽城都在庆祝越国大胜。 宴赵宫中更是歌舞升平。 越王后站在宫殿外,听着殿内的钟罄之声。看着远方不知想着什么。天色昏沉,厚重的乌云挡在天空,夜里无星无月。 宫中点满了灯,每隔三丈便有一盏。照着整个殿外的花园。花园中的草叶在修剪之后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有一点冰凉从手背传来。 雅鱼抬起了手背,轻轻地抹去上面的水渍。 范蠡从殿中走了出来,看到站在廊下的越王后,低身行礼:“王后。” 雅鱼转身,看着范蠡,道:“庆功宴正兴,范大夫怎么出来了?” 范蠡直起身子,道:“酒意太重,出来散散。” 雅鱼点头,身子侧了侧。 范蠡走下了宫殿外的阶梯。 迎面吹来的风让他呼了一口气,吐出的酒味很快散开。有些凉意,让范蠡因为喝酒而燥热的身子舒服了许多。 从吴国归来,不觉秋凉,已至寒冬。 范蠡走出殿外,转到旁边的槐树下,靠着树干。酒意让他的脑袋微微昏沉。不过还好,尚算清明着。 有冰凉打在脸上,范蠡抬头,看着天儿。 一点,两点…… 下雪了呀。 他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吸着。 前一生的种种从他脑中晃过。幡然醒悟过来,想要珍护她时,她却不记得他了。完全不记得,亦无情感。 像是背道而驰的行人,越走越远。 这一世,他本可以不选择来越国。来这个曾经他的葬身之处。但一想到,文种到了越国之后,才以上大夫的身份找到的她。为了跟她相遇,他再一次走上了曾经灭亡过的道路。 他想,跟着文种找到她,然后留下她。就不会再有后来的生离死别了。 不,是不会有后来的死别了。 对于想要成就自己的,为了道义和信仰想要做到的,前一世他通通做到了。 这一世就只做自己好了。 可她不一样了。不是前世那个一直等着他的女子了。 冰凉的雪在脸庞化开,范蠡睁开眼,看着从幽暗深邃的天空上飘落下来的雪似飞絮。 苍穹似乎是张开的大口,要将时间万物吞噬。 也吞噬了她。 她自刎时,他站在勾践的身后。见她跟夫差低语,又见她对夫差粲然笑起,又见她低声允诺。 从她踏出殿门的那一刻起,到她自刎。她始终没有看过他。大概早已忘了他罢。 比起分离和死别,被彻底的遗忘更让人不知所措又黯然神伤。 范蠡看着漫天的白雪,越下越大。他伸出手,银白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化作丝丝冰凉。 “少伯,怎么出来了?”身后想起文种的声音,打断了范蠡的思绪。他转头,看向走近的文种。 “里头有些闷。”范蠡道。 “闷么?”文种笑道:“我倒是觉得舒畅不已。”灭掉了吴国,越国大兴之日指日可待,整个越宫之中都是欢声笑语。哪里有闷的感觉呢。反正他是觉得一点儿不闷。 文种走到范蠡旁边,吐了一口酒气,望向天空:“雪至矣。” “越地之上,几载没有见到雪了?”文种背着手,望天开口。 “十八载。”范蠡回道。 “飞雪迎丰年。看来明年又是一个大好的秋收年。”文种说着,脸上荡漾起笑,带着向往,道:“若是遇上好收成,前些年为了侍奉吴国所亏损的粮食就能慢慢囤积了。苍天都在庇佑我越国子民呐。” “看这雪,离位方向也是飞雪将至。”文种说着,转头看向范蠡:“少伯,明年春日你跟我去西边,我们一同指导百姓们播种,等秋日那边的丰收之后,正好划来充军库休养生息。” 范蠡回头看向文种,没有回答。 “如何?”文种又问。 范蠡回头,复而看向灯下的飞雪,道:“不了。” “怎么,大王安排了你其他事务?”文种奇怪地问道。 范蠡摇了摇头:“等过了冬日,我便要离去了。” “离去?”文种惊诧:“何故?你要去何处?” “上天交给我的使命我已经完成,是时候该离去了。”范蠡缓缓开口道:“从太湖泛舟江上出去,去往何处便落根何处。” 上一世,她跟他说过,以后成亲,她要泛舟湖上。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和他,所有世间纷扰也扰不了。 “你可是说笑?”文种定定地看着范蠡,开口问道。 范蠡道摇头:“去意已决。” 文种看着范蠡,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子禽,你可要跟我一起离去?”范蠡转头,看向文种开口问道。 文种摇头,笑道:“上天赋予你的使命完成了,赋予我的却还没有完成。越国一日不兴,我的使命便没有完成。” 范蠡看着文种的笑意,带着坚定和不可移的信念。他知道,不管他怎么说,子禽都是不会离去的。 见范蠡不再多言,文种却是好奇了起来。他看着范蠡,不由开口询问道:“少伯,你为何突然想到要离去?” 越国得胜,上大夫范蠡居首功,如此大的功臣,竟然在开春就要离去。 范蠡靠着树干,酒意已经散去不少,迎面的凉风夹杂着雪花,让他感觉到了凉意。他提了提领子,拉紧了衣襟,道:“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你是说大王会背弃我们?”文种不解,看着范蠡的眼神愈发疑惑:“大王惜才,对你我皆不薄,如今越国胜利,自然会善待你我二人,又何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呢?” 他曾经也这般想。范蠡看着身前越下越大的雪。所以前一世他才会被赐死。 “大王为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范蠡问道,转头看向文种:“子禽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吗?” 文种不答反问:“少伯,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真的要走吗?” 范蠡叹了口气,悠悠回过了头,不再多言。 第411章 兔死狗烹 灭吴之后,广地吞并以及治理都是需要很多时间来安排的。这些自然少不了越国诸位以贤才闻名天下的几位上大夫。 但不曾想,勾践还没有具体安排下去,就接到了范蠡辞情的消息。 看着桌案面前站着的范蠡,勾践皱着眉头不解道:“范大夫,你怎会突然想到离去?” “上天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如今没有了继续逗留在越国的理由。”范蠡将自己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怎么没有理由?”勾践想不通:“吾越复国离不开你,越国的壮大更是离不开你啊。你若离去,我该如何是好!” 范蠡闻言,躬起的身子更低了些许,声音平静,缓缓开口道:“大王身边贤才不知几何,不缺范蠡一个。治理国家有文种大夫,宣告民事有苦成,安定百姓治民生有皋如,联络各国游说诸侯有曳庸,观天知地推算国运有计然,监察官员以证清明有皓进。 越国覆灭时,有范蠡可陪同大王赴越,出军。如今越国已兴,也就不用大王忍辱负重了。范蠡有无便不甚重要了。” “这是什么话!”勾践皱眉呵斥:“范大夫怎会不甚重要!你一人之才能抵上所有,若你在,寡人如虎添翼。越国兴起指日可待!” “大王莫劝,范蠡去意已决。”范蠡说着,朝着勾践直直地跪了下去,五体投地行了稽首大礼,道:“望大王成全!” 勾践看着下面跪着的范蠡,怎么想都舍不得让这样一个贤才离去。又道:“范大夫可想好了?” “已然明了。”范蠡跪着道。 “若你离去,从今往后便没了越国的上大夫的尊崇,亦不是我越国的贵族之人。又变成了当初的平民。如此,还要执意离去?”勾践又问。 “去意已决!”范蠡坚定地道。 勾践看着底下跪着的范蠡,良久,叹了口气:“也罢也罢,寡人拦不住你。” “那范大夫可想好了去向何处?”勾践放下了手中的布帛。这是范蠡递上来的请辞书。 范蠡片刻沉默,回道:“未曾想好。” “是要回楚国吗?”勾践又问。他说着话,看着范蠡的眼神中带着审视和隐藏得很好的警惕。 因为帮他复国的缘故,范蠡可谓是名满天下。当年在吴国为奴时,吴王夫差还曾想要将范蠡说服为吴事,许以上相位。 而他作为范蠡侍奉的人,没人比他更清楚范蠡的本事。 这样的人,若是放走。不管是替哪一国做事,只要不是越国,便是一大威胁。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越国了。 范蠡在这一瞬间,心中通透似琉璃。他埋着头,看着面前的青石地板,声音沉稳地道:“回大王的话,不回越国。” “哦?不回越国?那是去何处。”勾践有些惊讶,他本是楚国人,若是离开越国,自然最有可能回楚国。 以范蠡如今的名气,楚国自然满腔热忱地迎接他入楚国为事。 “还不知。”范蠡说着将才说过的话,说完之后,顿了顿,抬头看向勾践,目光清明,道:“我想,乘舟于太湖之上,出了湖,流到江中,飘向何处便去往何处。” 勾践一惊:“还能如此?” “自然可矣。”范蠡回道:“舟子我已经在做了,若是大王应允,待我离去之时,还请大王来送我一程。” 勾践看着范蠡,心中确定他不是在说谎了。这才点头应声道:“范大夫侍奉寡人多年,又有生死的交情,若要离去,我自然前往相送。” …… …… 春日的太湖清波漾漾,岸边开了许多小花,缀在嫩绿的枝头随着春风轻轻摇曳。 岸边系着一个木船,搭着的斗篷上头画着花。乍一看,有些像是女子乘的。范蠡站在江边,告别了越王勾践和文种以及诸位大夫,走上船,解开船绳。 勾践站在岸边,看着那舟子渐行渐远,三月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泛出点点波光,像是散落的玛瑙碎儿。 范蠡后来去了何处,无人知晓。文种也不知晓。他只知道,他化了名字。 名作鸱夷子皮,泛舟湖上不知所踪。 常人只知,越国上大夫范蠡便告别越王勾践离去了。离去之时越王再三挽留,对范蠡感激涕零,好说歹说想要留住人。可范蠡执意离去。勾践无奈,只得赏他金银财帛无数,任他离去。 文种再也没见过他了。 春日之后,盛夏时节。再往后,又是一个秋日。 今年过年是个丰收的好年,跟文种想的一样。可他却无法高兴起来了。 他站在殿中,看着上面坐着的勾践,心中五味陈杂。 跟着他这么多年,联楚、扛齐、灭吴、陪着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如今不过半载,便想要杀他。 “为何?”文种对着殿上的勾践,满脸疑惑。 他为了越国朝暮劳累,为了夫差不杀他曾经四处奔波,为了楚国能帮扶,曾千里赴约游说。 甚至还在冬日想着怎样让越国的军士休养生息。 秋收的日子是到了,今年的收成格外好。但是他却没办法去安排军队的休养和人民的农事了。 “你曾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只用了其三而败吴。剩下的四术给你罢,你去阴间帮我伐吴王。”说完,将桌案上的一柄长剑拾起,丢到地上。 “哐当”一声,剑落在文种身前。 文种低头,看着面前的剑。良久,扬天大笑三声。 而后低身,将剑捡起,抽出鞘自尽。 几十载的悠悠岁月像是过往云烟,被风吹散;像是清晨的薄雾,被阳光照没。所有的种种,化作一缕轻烟,不知瞟向何处。 且饮一杯烈酒,独醉姑苏烟柳。举杯邀得明月闲谈秋,不问情长久。 且讨两刻欢喜,独笑临安云霓。风起凉夜夜夜吹笛,几度愁苦悲喜。 且寻三寸天涯,独赏金陵紫霞。走过千山万里巫峡,飞雪似梨花。 且种四亩绿田,独伴瑶城兰蓝。香起荒野泪洒凭栏,风过无痕轻烟。 且步五湖皇楼,独弄琅琊权谋。轻狂年少诡谲慢秀,如波又度几春秋。 第412章 庆忌小妖 言偃坐在临湖的大石头上,上头摆着许多碎石头。他拿着石头不停的变幻着阵势。掐指算着。 “言偃,你在作何?”宰予跳到石头上,看着言偃面前的石头阵,一脸奇怪。“这是个什么阵?” “可算天时人和,还可算你何时成亲。”言偃笑道,将手里的石子往上摆了一颗。 宰予这么大岁数还没有成亲,凡事见过他的无不以此说事,特别是亲人好友,总喜欢跟以此训斥他。 “神棍。”宰予白了一眼言偃:“像这样乱占卜的,就该拖出去被活活打死。谋人钱财还误天地之道。” “谁说我乱占卜了?”言偃继续摆弄着手里的石头:“老师说过,占卜是窥天命,要短命的知不知道。这样的事谁敢乱做?” “乱做的人多得是了,挂着白幡处处招摇撞骗。”宰予说道。 “说的好似你遇见过。”言偃哂笑:“师兄你是不是被骗过?” 宰予摇头道:“倒不是被骗,只是遇见过而已。” “你若是没有被骗,怎知遇见的那个是神棍?”言偃道。 “那是我一开始便知他是个骗子,才上去试探的。”宰予靠着石头躺下,口中喃喃:“瞎迋人,一点儿也不准。” 还说就那两年。这么多个两年过了,也没见姻缘上有丝毫波澜。 言偃笑起来,没有接话。 “老师和你娘都不在了,守孝守完了,该整理都也都整理了。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宰予看着言偃问道:“难道跟子舆一般游历传道?”(注1) 老师过世,因为尊崇和礼仪,他们都以父礼守了三年孝。孝期过了又三年,孔门弟子也各谋出路了,只有唯剩几个还在鲁国安排老师生前余下诸事,以及整理老师生前的教诲和训诫,和曾经子路记载的游历各国时期的对话等。 规整成书,以作正身箴言,同时也纪念老师生前为道义而奔波的种种。书名还未确定,但众多弟子中,主以‘论语’为其名者最广。 六年时间,该整理的都整理的差不多了。 言偃坐在石头上,盘着腿,听到宰予的话,捏着手中的石头看着面前摆着的方阵。 “子舆去传道,承了老师衣钵,将老师主张的仁义广布天下。子贡留官事鲁,得以让老师尊崇的道义落根不灭。”言偃看着石头上的方阵,想了想,然后屈起腿撑起了头:“我么,先回家成亲罢。”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笑了起来。 笑着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又瞬间垮了起来,幽幽一叹:“只望她还未曾出嫁。” …… …… 当年吴国公子光杀堂弟吴王僚,后又杀堂弟之子,吴太子庆忌。遂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 庆忌是被阖闾派刺客要离去杀死的,死在扬子江上。 传说,至此之后,百年的死水湖中会生小妖,名唤庆忌,身长仅四寸,身着黄衣戴黄帽,打黄色华盖,骑小马。甚为人怜。 若遇之,唤其名便可为人差遣。千里之外亦能一日至。(注2) “人间的凡人都夸我可爱的不行呢!”小妖庆忌挂在江边的柳枝条上,江风一吹,就悠悠晃荡起来。他穿着黄衣黄帽,头顶上漂浮着一顶黄色的华盖遮着太阳。嘟着粉嫩的小嘴将嘴里的卢橘皮一吐,一脸的不爽:“就你说我丑!” “本来就丑啊!”坐在柳树下的小女儿比起那小黄妖更是可爱恋人,看着约莫两三岁的年纪,光着个身子粉嘟嘟的坐在江边,两只小肉腿浸在江水中晃荡,像是刚洗干净的藕节,又白又嫩。 “你才丑!”小黄妖庆忌将手中的柳枝一扯,跟着扯断的柳枝站在了小女儿面前,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连衣服都不穿,才是最丑的妖怪!” “哼!我爹说我是最好看的妖。”小女儿将头一偏。一脸得意:“连山神伯伯都说我比你好看!” “丑阿鲤!我打死你!”庆忌将手中的柳枝一扬,对着光溜溜的阿鲤就要打过去。 “丑庆忌,你才打不到我嘞!”阿鲤笑嘻嘻地跳起来身子一摇,变成了一条朱色的锦鲤,在水中一晃,没了影儿。 庆忌看着一溜烟没了影儿的朱锦,气的华盖上都在冒烟。他插着腰将手中的柳枝往水边‘啪’地狠狠一抽,怒道:“我再也不给你带人间的果子了!” 话音将落,水面上浮起一个小脑袋,一头黑黑的头发荡在水中,欠扁地咧着嘴笑道:“那我就自己去人间偷啊!嘻嘻嘻” 人没了影儿,声音还在江边回荡。 阿鲤在水中飞快的游着,身子几摇便到了水宫中。 她腰身一变又成了粉嫩嫩的小女儿,光着脚丫跑进水宫,嗲嗲地大叫:“爹爹!我回来了!” “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爹!”俊美的男子从蚌中抬起头,沉着脸盯着阿鲤。 “可是长卿伯伯说你是我爹啊!”阿鲤走到大张开的蚌珠旁,撑在蚌珠边,一翻,滚进了蚌里头。 “什么长卿伯伯!那个小人!他又来找你了??”天吴瞪起了眼,带着怒气。 看着爹爹就要发火的样子,阿鲤手脚并用的想要爬到他怀里:“爹爹,庆忌那坏孩子说我丑,还要打我。我好怕”她一边说着一边往爹爹怀里钻着。 天吴将阿鲤搂在怀里,已经忘记了将才自己的怒气,只更愤怒地道:“什么?那小坏蛋竟然敢打你?!” “是啊,扯了柳枝来抽我呢!”阿鲤说着水汪汪的眼睛就泛起了水。 天吴面色一凌,将阿鲤抱起来就认真地看了一圈:“哪里哪里?可有打到?” “幸好我跑得快。”阿鲤指着自己白嫩的藕节胳膊,戳了戳上面的肥肉:“要是我跑得慢,这里就被打了,爹爹你不知道,可疼了。” “这个小混球,我便去寻他!”天吴将阿鲤放在蚌珠里头,道:“你在这里乖乖的,爹爹这就去教训他!” 阿鲤郑重地点头,乖巧极了地道:“好,爹爹我哪里也不去。” 第413章 似曾相识人归来 阿鲤看着爹爹的身影化成一股蓝色激流冲上江面,一转便消失不见。 她晓得,这是爹爹去找庆忌算账了。 阿鲤从蚌珠里头撑起了身子,跳了下来,看着东边的旋涡。 那是一条长长的水柱,急速的旋转。很高很高,上通天庭,下达凡间。 往下,是无人神境去往凡间的路。 她听庆忌讲过好多好多凡间的事,有许许多多好吃的好玩的。不像无生境,只有一片江水,和江边的一株柳树。 可惜爹爹一直不许她靠近水柱。 不过,她只去凡间偷个果子而已。她惹庆忌不高兴了,庆忌以后肯定都不会带凡间的果子给她了。 阿鲤转头,看着偌大无人的水宫,确定爹爹不在了。回头摇身一变成了小锦鲤飞快地游向了水柱。 水柱激流,阿鲤将一靠近,便被急湍的水柱拉了进去。一阵昏天地暗,片刻之后,又回到了水中。 阿鲤终于回过神来,摆了摆尾巴,水中荡起的水波散开。 还在无生境?她转头看了看周围。 不,这不是无生境。无生境里没有这么亮。她仰着头,看着水面闪闪的光亮,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是什么? 水面上洒了许多的阳光。 阿鲤晃动着尾巴不自禁的向上摆去,她游得很快,不大会儿便到了水面。 阳光洒在她的,照得她很暖很暖。阿鲤呆呆地看着天上挂着的太阳。 旁边有山风的声音。 阿鲤转头,看向岸边。 那里站着一只鸟儿,本来在饮水,突然看到从江中浮起来的一条鱼儿,一脸疑惑。 “你知道那时什么吗?”阿鲤挥着鳍指着天上的太阳,对着那鸟儿问道。 鸟儿看着阿鲤,低下头,继续喝起水。 那鸟儿长喙细腿,足有六尺高。脖子又细又长,全身朱色,像是一团火。微微俯身低着头喝着江里的水,一点一点地小酌,姿态优雅。 阿鲤看着喝水的鸟儿,忽而道:“呀,你跟我一样,全身都是朱色的嘞!”似乎忘了她将才问的问题,尾巴一摇,就游到了鸟儿身边。 鸟儿偏头,继续喝着水。 阿鲤尾巴一摇,又跟了过去:“我叫阿鲤,你呢?” 鸟儿看也不看阿鲤,别过头,继续喝起江中的水来。 阿鲤幻出人形,爬到岸上,沾着水的手摸向鸟儿尾巴长长的,几乎垂在地上的朱色的毛:“好软呀……”她喃喃,说着又要去摸。 鸟儿侧过身子,躲开了阿鲤的手。抬起头,俯视着她。 “我摸摸嘛。”阿鲤嗲声嗲气地说道,便要上前却抓鸟儿的羽毛。 鸟儿又偏过身子,躲开了阿鲤的手。 “小气。”阿鲤撇着嘴,看着鸟儿,嘟了起来。 鸟儿抖了抖身上沾着的水渍,转身准备离开。 阿鲤见此,嘴巴一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鸟儿站住脚步,转身,看向光着身子坐在地上哇哇哭着的阿鲤。眉头皱了皱。 阿鲤边哭边靠近鸟儿细长的腿。 鸟儿往后退开一步,阿鲤哭出的声音就高一度。 天吴还在无生境中提着庆忌的黄衣领子呵斥,骂的庆忌一脸泪水呜呜不停。忽听耳边一阵哭啼。这哭声那么熟悉,偏偏还不是从水宫中传来的。 他心下一凝,将手中的庆忌往江面一丢,身子一转便化成一汪清水融入江中。 “阿鲤!”他急急地从江中冲出来,看着岸边的一人一鸟,身子一僵。 一只通体朱红的鸟屈着腿趴在岸边,神色淡漠。而他的阿鲤,正光着肉嘟嘟的身子坐在那大鸟的身上,不停的扯着它的羽毛,一脸笑嘻嘻。 那鸟感觉到了来人,抬头看向水面站着的男子。跟着站起了身子。背上驮着的小女儿也倏忽拔高。 阿鲤看着江面站着的天吴,一脸开心地献宝道:“爹,你看,这有只好好看的大朱鸟!” “好看什么!”天吴黑着脸,身子一晃便到了两人面前,伸手就要去提鸟背上坐着的阿鲤:“跟我回去。” “不要!”阿鲤一把抱住鸟儿细长的脖子,一脸骄横地对天吴道:“我要跟他玩!” 天吴感觉自己气的脑仁儿疼,呵道:“不听话我就把你丢去喂鱼!” “我就是鱼!我不怕!!”阿鲤抱着鸟儿的脖子更紧了。 天吴看着死也不放手的阿鲤,强迫自己吸了几口气,这才放低了声音,哄道:“阿鲤不是想要去人间吗?” 听到‘人间’二字,阿鲤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天吴:“这里不是人间吗?” “当然不是。”见阿鲤上心,天吴赶紧道:“此处为汤谷,是无生境去人间的必经之路。” 这便是他不准阿鲤去人间的缘故。 “原来不是人间啊……”阿鲤喃喃,大眼睛扫过汤谷的山川,和漫山的花树:“人间比这里还好看吗?” “那当然。”天吴哄道:“阿鲤听话,爹爹就带你去人间玩儿。” “好啊!”阿鲤想也不想便放开了那大鸟的脖子,任由天吴抱开了去。 天吴抱着阿鲤离去,走时不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还静静站在原地的朱色大鸟。只剩下朱鸟一脸茫然的看着两人离去。 以此阿鲤让天吴松口,让她每年去人间呆些个日子玩乐。唯一的要求便是每次去人间,须得天吴亲自送去,再亲自接回。 从此之后,阿鲤再没有误入过汤谷之中。 …… …… 2017年的夏天,格外炎热。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未名湖边的翠柳垂在水面,倒映成像。临湖轩的荷花开得正盛,一朵朵挺立着身姿绽放在阳光下。湖上的圆叶团团铺开。 这样热死人的天气却是个拍照是个好日子,日光明媚,艳阳高照。 少女阿鲤站在湖边,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倚靠在临湖轩旁的一棵柳树上,身子侧前,竭力的,竭力的,往前伸展。 手里的单反镜头对准着靠着河岸边的一朵荷花。硕大的花瓣上站立着一只翠鸟,在梳理着羽毛。 天地在这静寂之中,阿鲤的眼中只剩下那朵亭亭的荷花,和荷花上站立着的翠鸟。 突然身后有小孩子的嬉笑声起,她被往前一撞,阿鲤竭力伸展的身子一个不稳就栽进了湖里。 尖叫声响起。 当然不是她的,她可不怕水。 阿鲤掉在水中,想要抬起单反继续照。可惜那翠鸟已经被扑腾的水声吓飞了。她身子晃在水中,不开心地看向岸边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小男孩儿。 这些小屁孩,就是要吓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水边乱嬉戏。 阿鲤恶作剧的心思一起,身子就开始在水中扑腾起来,越扑腾越往下,明明不过两三米的荷花池硬像是海子一眼深不透底。 一下便没了人影儿。 岸边的小男孩和带孩子的妈妈都吓坏了,不停的叫嚷着落水了救命…… 便在此时,突然有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脱了鞋袜就跳进了湖里。 阿鲤还在水下逗着游鱼,突然腰上一股大力传来,她便被硬生生地拉上了岸。让她挡都挡不过。 这哪里是凡间的力量?! 阿鲤被强扯出水面,吐了几口水,张嘴就想骂人,目光触及面前的男子,一阵恍惚。 勾人心魄的凤眼,紧抿的薄唇如三月桃瓣,肤如白瓷如凝脂,清爽的短发因为站着水耷在饱满的额头前,衬衫的纽扣解开了两三口,露出脖颈下诱人的锁骨。 阿鲤在怔愣中被人拖出了水面。被拉出湖的一瞬间,一种熟悉的感觉涌入脑海。似乎什么时候,她也这般,在此处,掉进水里,被人救起了一般。 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甚至那一瞬间的熟悉感之后,阿鲤再想,都不知道将才自己想到了什么。 “怎么样怎么样?”男孩子的妈妈急忙上前查看阿鲤。 “没事儿。”说话的不是阿鲤,而是旁边扶着阿鲤的男人。 男人被阿鲤看的有些不自在,偏过头皱起眉头。他摸向自己的脸庞。 “怎么了?”他问道。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少女呆愣地问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