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鲛人之饵 病娇鲛人攻X温柔霸气师父受, 鲛人是攻!别站错攻受! ——————————————————— “时辰到了!” 随这一声吆喝,身体被推到船桅边上,冰冷刀刃划过手腕,血流汇成一缕,顺着指尖缓缓淌下去,在黑沉沉的水面上激起一星涟漪,他一点疼痛也感觉不到,恐惧却自骨髓深处蔓延开来。 他的死期将近。 不多时,就会有饥饿的鲛人循着他的散发着异香的血液而来。 他浸泡在由雌鲛尸身制成的药液整整四十九日,血液的气味闻起来就像一条柔弱的雌鲛,是成年雄鲛最喜爱的食物,他将被撕成碎片,尸骸沉于海底。 这般悲惨的死去,却怕是连一滴痕迹也不会在那画卷上留下。 鲛人浮上水面时,海水涨潮,天现异象,绚丽至极,宛如天女散花,凤凰涅槃。古往今来,帝王皆渴望长生不老,当今渤国国主也不例外,一心奔赴极乐世界,便命他在宫殿墙上绘下此景。 鲛人为笔,人饵为墨。 这画绘了十年,如今终要大功告成,国师断言,要以画师之血完成此画,方能以诚心感动神明,而他就成了最后一个牺牲品。 楚曦攥紧拳头,望向水面中自己苍白的面庞。 忽听头顶轰隆一声雷鸣,夜穹上方果然隐现一道虹晕,仿若天女挥袖,将层层阴翳驱散,霎时风浪骤起,那船夫跃到送行的大船上,将栓舟的锁链一解,他连舟带人便被卷起了惊涛骇浪间。 楚曦紧紧扶住船沿,强忍眩晕,挣扎着腾出一只手,将靴子里藏的匕首拔了出来。 “曦儿……曦儿?” 一声熟悉的呼唤随风飘来,忽远忽近,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听着竟像是他亡母的声音,楚曦怔住,举目四望,只见不远处波涛汹涌的水面上,竟浮出一个曼妙的人影来。 一时他有些恍惚,情不自禁地探出身去, 那人影刹那便消失不见了,一道水痕却剖开波浪朝他迅速袭来! 鲛人! 一个念头雷霆般在脑中炸响。 楚曦盯着那水流来处,攥紧手中匕首,如画卷上高悬的笔尖——若要以他命为墨,他偏要毁了这幅画! “哗啦”,一声水声自近处响起,船身猛地向后一倾。 楚曦趔趄了两步,跌坐在船尾,昨夜宫里的老太监阴阳怪气的嘲笑还犹在耳畔——鲛人性淫嗜血,不但同类相食,也喜食人。像公子这般容貌俊美,又浸泡了雌鲛尸液的人饵,它们自然最喜欢。 可怜啊可怜,贵为王室血脉,公子的命怎么这般凄惨! “啪嗒”。 一只白森森的手爪搭在了船沿,五指尖尖,宛如厉鬼。 楚曦手中匕首已然出鞘,就当他蓄势待发之际,那鲛人慢慢爬了上来,露出一个头。 楚曦一下子愣住了。 一双琉璃般剔透的蓝眸望着楚曦,闪闪烁烁,除了那对半透明的翼状尖耳,这鲛人看上去竟像个只有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孩,只是少有人类孩童拥有如此绝世的美貌,一眼看去,虽不辨雌雄,却妖冶绝伦,远超王宫中那些名动天下的美人。 楚曦抓着匕首,高举着手,竟刺不下去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幼鲛爬了上来。他退了一步,却被它抱住了腿。他盯着它,见它仰起头,张了张嘴,耳根两侧的小腮一颤,发出“哇”地一声哭音。 它这一哭,他顿时有些无措,进退不得,见它那墨蓝的鱼尾在船上甩来甩去,似在砧板上苦苦挣扎,颇有点可怜。楚曦心想,不知是不是因楚曦这一身雌鲛气味,让他将自己当成了鲛母? 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一声厉嘶,抬眼看去,便见近处一条奇长鱼尾一闪而过,掀起一层大浪,腥咸海水迎面扑来。 楚曦以袖护面,只听身下那小鲛连连尖叫,尖指甲勾进皮肉,他吃疼将它一踹,顿觉一股大力袭来,险些将他拖倒! 一看之下,楚曦不禁大惊,只见船沿冒出一对利爪,抓着小鲛的尾巴往水中拖。小鲛将他腿脚死死抱住,鱼尾拼命甩动,晶莹的鳞片片脱落,鲜血四溅,一张狰狞人脸浮出水面,如修罗恶鬼,森森獠牙外露,口里淌出涎水,似想一口将小鲛囫囵吞下! 他恻隐之心一动,举匕朝那对利爪狠狠斩去! 锋利刃光闪过,惨叫之中,那利爪齐腕而断,当下松开,楚曦一把抱起小鲛,巨浪滔天,船只猛烈摇晃,只见一道水痕在附近徘徊来去,洇出一片淡紫,将暗蓝海水染得瑰丽如霞。 他握紧了手中刀柄,一刻不敢放松警惕,若是那恶鲛再扑上来,他定要斩断它另一只手爪。 好在那觅食的恶鲛似也忌惮他的利器,绕船游了几圈,便潜入水中远去了。 海浪渐渐变小,霞光万道,天中现出那画卷上的异景。 小鲛在怀里不住哭泣,显然死里逃生,心有余悸。 楚曦心中涌出一股悲哀,拍了拍它的背脊:“你我同为胞族不容,也算同病相怜。” 似听懂楚曦的话语,怀中哭声戛然休止,脚踝被滑溜溜的鱼尾卷住,他垂眸看去,小鲛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泪光盈盈地看着他,真像只讨食的小奶猫。如此神态,如何让他不心生怜爱? 他摸了摸他的耳朵:“你是鲛,我是人,终究不是你娘亲,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你还是趁那恶鲛没来,早些离开罢?” 怎料话音刚落,小鲛便又哇哇大哭,一双蹼爪在楚曦背上胡乱抓挠,楚曦疼痛难忍,只得将它抱得紧了紧:“罢了,罢了!” 小鲛不哭了,抽泣两声,睁大眼睛等着他下一句。 “今后我护你便是。” 浩渺大海上,一人一鲛紧紧相拥,似风中残叶上两只小小的蝼蚁。 2.弱水三千 因非但侥幸活了下来,还得了只小鲛人,楚曦不敢在白日靠岸,只得在夜间把船划进一处荒废渔港,把小鲛裹在渔网之中,偷偷潜回自家府邸。他的住所极为偏僻,位于渤国西南海岸,人烟稀少,他浑身透湿,抱着一团被渔网行走的奇怪之态才未吓到谁。 不想惊扰到府中其他人,楚曦未敲门,径直翻墙而入,活像梁上君子。府内已是一片素色,设了灵堂,若有人撞见他深夜回来,不知会作何感想。他匆匆走进走廊,便见楚曦那管家元司揉着眼睛迎面而来,避之不及,他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你你你你——” 感到小鲛在渔网里不安的扭动,楚曦一把将它扛到背后,嘘了一声:“元四,别怕,我不是鬼,是人。” 元四傻住,张大嘴:“啊……” “啊什么啊,让开,我要回去歇息。” 元四看了浑身湿淋淋,头上还挂着水草的楚曦半天,才晃晃悠悠站起身来:“那,那条鱼,奴才给你放厨房炖锅鲜的……” 小鲛哆哆嗦嗦地往楚曦胳肢窝里钻,鱼尾不住抖动。楚曦使劲儿把它夹紧:“谁告诉你我打回来吃的?是养着赏的。” 进了房,楚曦便将门栓死,冲进后苑那池塘前,抖抖渔网,把小鲛放入水中。它鱼尾当空一甩,竟划出一道虹光,跃入池中仍久久未散,一尾鳞片将水面耀得宛如蓝琉璃一般,流光溢彩。 楚曦惊愕不已,见它在池里来回游了一阵,适才想起什么,从书架上找出那本厚厚《穹庐异志》,翻到记载鲛人的那页,果见其中一行写着:“鲛中之王,尾色墨蓝,见之则现虹彩”…… 他救起来的这条小鱼仔,竟乃鲛中之王? 不是吧,鲛中之王会被逼到跳上船来向人求助? 又翻一页,见:“鲛王乃水中魔王,身怀妖力,容貌奇美,见者易被其所惑,沦为鲛奴。鲛奴需奉鲛王为神,唯命是从,一生不可背弃,否则非但大难临头,更将引发天下大乱……” 楚曦:“…….” 他……这是摊上了个祖宗了? 扭头看了一眼池塘,小鲛正趴在池边岩石上,水蓝的双眼的瞅着他,修长鱼尾在水中一甩一甩的,搅起道道水痕,撒娇也似。 “你看着我做什么?”楚曦问。 小鲛伸出蹼爪攀住他的双腿,咂巴了一下嘴。 楚曦心下一软。他现在是被这小鲛当娘了,它正向他讨食呢!他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院子,刚到走廊就遇上了送饭菜来的元四,见他步履匆忙,元四奇道:“公子,你又要去哪?” 楚曦没答,接过饭菜就进屋了。 藏在水底的小鲛听见脚步声,立时窜上了水面。 “这些都是人吃的饭菜,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楚曦在池边坐下,夹了一筷子粉蒸肉递到小鲛面前。它鼻头抽动几下,却没张嘴吃,却顺着筷子一路嗅了上来,停在他手腕处,深深吸了一口。 楚曦心里“咯噔”一下,没来得及收手,顿觉腕部一阵刺痛,竟被这小鲛张嘴咬住了。尖尖撩牙扎破皮肤,血一下涌了出来,尽数被柔软的舌尖舔去,如饥似渴的咂吸起来。 “喂,你!”他头皮发麻,忙使劲一甩胳膊。 小鲛摔回池中,一瞬凶相毕露,却在楚曦抬头之时,已变回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整条鱼缩在池边一块岩石后,瑟瑟发抖。 楚曦看它这般模样,着实气不起来,手腕上两个小洞也不深,没滲多少血,可看来这鲛人喜食人肉却一点不假。他回屋洗了洗伤口,没叫管家来,自己上了点药,心下有些忐忑,要不明日便将这条鲛王放回去?这念头一起,便听外头又传来“哇”的哭声。 楚曦一阵头痛,又想起在船上他说的话来,罢了,他既承诺护它,不能失信,再者那书里所言他……虽不大信,但还是谨慎为妙。 它咬他,莫不是因为渴求新鲜血肉? 如此琢磨,他走到桌案边,将青瓷鱼缸里的一条鲤鱼捞了出来。大头芙蓉鲤在他手心不住扭动,嘴唇一翕一张,像在骂他。楚曦有点舍不得,这条鲤鱼他养了几个月了呢,可这会儿夜深人静,他又不能派人去买鱼,那小祖宗又哭又闹,真是没法。 楚曦回到池边,蹲着把鱼递过去,手一滑,鲤鱼落进了池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他还没看清,那鱼便已被一双纤细尖利的蹼爪攥住,小鲛埋头狼吞虎咽。楚曦这才瞥见它后颈至肩部竟赫然有几道长短不一的伤口。白生生的皮肉外翻着,狰狞得很。 ——不消说,定是那条追着它的大鲛干得。 楚曦顿生怜意,取了方才用的止血粉,小心翼翼地为它搽上。还未碰到,小鲛便一扭头又咬住了他手腕,喉头呜呜有声,目光凶狠,俨然就是只受惊的小兽。他养了只弃猫,刚捡来时也是如此,因为老被宫里的小太监欺负,所以防备心理格外的重,他自己当初也一样。 他忍痛没缩手,把药粉涂在了那几道伤口上,又用生肌膏贴好。这些药品都是他自己研制的,药效比外面药店里卖得好的多。 丝丝凉意从伤处袭来,似乎不那么疼了。 小鲛犹豫地松开嘴,仔细打量起眼前这只雌鲛来。 这雌鲛生得白白净净的,有一双黑亮的眸子,像海底的夜明珠,有着很柔和的光亮,在鲛族里算是很漂亮的长相,只是没有鱼尾,而有一双腿脚,这没什么奇怪的,以前他听他的同族说过,他们在发情期后是能化成人形的,只是无法蜕去鲛人的尖耳,听母亲说,他的姐姐就是因为这个被专贩鲛的人抓走了,再也没回来。 可这只雌鲛的耳朵是圆而小巧的,和他完全不同。 这不是他的同族所化的人,而分明是只人类啊! 他又看了一眼楚曦的胸口,他雪白的衣袍湿透了,贴在身上,胸膛平平坦坦,没有雌性的双乳——还和他一样,是个雄的。 他不禁有点后悔跟这个人类上岸了,但他又喂他吃的,又给他疗伤,不像是要害他的。比起这人,海里更危险。他刚丧母,年纪又小,虽是鲛王后裔,却无力一统现在分崩离析的鲛族,那些异母兄弟们会活撕了他,不容他有化人上岸的机会。 他须得等,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汲取力量才行。 听说人类都很傻,很好诱骗,他们在海里吟唱几句鲛人的歌谣,便有人跳下来。他见过他的同族怎么对待那些人类,他们通常会先与他们交合,等他们孵化出鲛卵来,就撕成碎片分食。 他不会这么对这个救了他一命的人——如果他及时喂饱他的话。 见那人还低着头给自己的手上药,他凑了上去,撑起身子,讨好地舔了舔他手腕上鲜血淋漓的牙印子。 楚曦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差点仰面摔倒。 但见小鲛委委屈屈地缩了缩头,琉璃眸子水汪汪的,似在认错,跟那只被他捡来的小猫伸爪子挠他以后一模一样。 楚曦叹了口气:“好了,没怪你,你不必怕我。” 小鲛便立马凑上来了,咂着嘴,拱了拱他的手,表示还要。 楚曦:“……”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了这是。 半个时辰后。 楚曦看了看空荡荡的鱼缸,心里有些惆怅。得,以后是不用养鲤鱼了,他养了条大的,一晚上能吃掉一缸子鱼。现在这鲛王还小,以后可怎么办?一直养在后院池塘也不是个事啊。 罢了罢了,以后再说。 目光扫过桌案,桌案上仍是他临走前的模样,笔墨纸砚,整整齐齐的,只是蒙了一层薄灰。他用掸子扫了扫,一叠画卷里掉出片东西来,落到地上。捡起一看,却是城隍庙里的蓍竹签子。 裂了一半,是个大凶卦,他却当真没死。 当日有位神秘老僧将这与他,只道他命中有劫,却会大难不死,说得倒真一点不假。 将签子随手放到一边,他磨了点墨,提笔写信。 明明没多少要写的,写着写着却困倦起来。 梦里,他伏卧着巨大的鲲鹏掠过天际,云翳在身下翻涌如海,万千小鱼便在云海上下腾跃,摇头摆尾,竞相争宠,而他视若无睹,手执一玉龙头,朝云海间一粒星辰舀去,嘴里笑吟: “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唱罢,他醉醺醺地提起龙头来,里面却无星子,反倒有一尾小鱼,是条幼小的鲛鲨,通体墨蓝,唯尾鳍有一点红,似有人无心点缀,却甚是可人。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怎么就取着你这小东西了?” 他点了点那小鱼脑袋,却被它一口叼住了指尖,痒痒的,亲吮也似,他心下大悦,一弹指送它跃入前方的天门。 但见它化出人形来,成了个黑袍红履的幼童,俯身朝他跪拜,抬头时,四周变了景象,天门前的幼童身形也变高变大,成了个挺拔少年,天穹电闪雷鸣,足下云海燃起熊熊烈焰,犹若炼狱。 鲲鹏仰天长鸣,他向下坠去,但见那少年一跃而下。 黑袍当空飞舞,在烈焰中化成暗红如血的夜幕,遮天蔽日,一双灼热的手将他紧紧擒住,他一掌劈去,天地崩裂,日月无光。 唯一双血红妖异的眼,在他下方的黑暗中倏然睁开。 撕心裂肺的阵阵狂笑当空响起,贯彻云霄。 “师尊,原来你给我的承诺,全部都是哄骗我的么?” “哈!” 楚曦惊醒过来,身上冷汗涔涔。 脑子是一片混沌,做了什么梦亦是想不起来了,只有些支离破碎的零星片段,也拼凑不个什么,心却狂跳不止,似有余悸。 3.饥肠辘辘 怪了,做了什么噩梦吓成这样?他摸了摸胸口,深吸了口气,方觉身上粘腻不堪,起身要去沐浴一番,又想起水池有主了。 到池边一瞧,可不,小鲛在水底水草间蜷成一团,睡得正酣呢。 月光透水,那鱼尾末端的一抹红跃入他眼底。 不知怎么他心里一跳,只觉眼熟得紧。可方才把这小鲛救上来前,似乎是没见到的。看起来,也不似伤口渗血形成的。 他定睛细看,却发现小鲛身上裹着一层半透明的“膜”,是从它嘴中吐出来的,脖子以下最为密集,仿佛结茧一般裹住了上半身,一直连到池壁上也有,极薄的一层,上面还缀着粒粒发亮的物事。楚曦捞起来一看,竟是珍珠。那层“薄膜”在月光下如五色琉璃,流光溢彩,摸起来更细滑无比,却比丝绸不知柔韧几倍。搭在手背上,更是衬得肤如凝脂,比原本更白了几分。 楚曦震惊,都传鲛人泣泪成珠,能产鲛绡,果然是真的。难怪,鲛珠在市场上千金难求,一尺绡纱更值万金。许多贵族子弟们趋之若鹜,天南海北地赶来渤国,往往贩鲛制品的客船还未出港,就被买家的船半路拦下,争购一空。 他这是……天降横财了? 楚曦双眼发亮,有点想把鲛绡全捞上来,可看了一眼水底酣睡的小鲛,又下不去手。他虽正需要钱,但这跟薅羊毛到底不一样,珍珠是它哭出来的,鲛绡是它吐出来的,又哭又吐的,肯定还是受惊了。还是跟这小祖宗商量一下为好,否则跟做盗匪似的。 想着,他又把手里的宝贝放回去,起身走了。 水底一双眼悄然睁开,盯着离开池边的背影,幽幽发亮。 这人为什么不拿呢? 听说人族都贪得无厌,看到鲛绡与珍珠就像发了疯,为此肆意捕杀鲛族,有些人铤而走险跑到海里,结果丢了性命;有些人侥幸得偿所愿的,殊不知自己已成为成年鲛族们暗中追踪的猎物。这些在人族看来价值连城的宝物,其实都是鲛族撒来捕食的网呀。 这人若是拿了,他就能迷惑他,一点点把他给吃掉了。 小鲛摸了摸可怜的胃,咽了口唾沫。 他胃口大,在海里一次能吃掉一整条鲨,几条鱼怎么喂得饱他呢? 楚曦出了走廊,见宅内灵堂撤了,挽联下了,已恢复了原本模样,看着总算舒坦了,只是宅内冷冷清清的,空有一地月光。 本来,除了管家元四,护院昆鹏,厨师长生,书僮梁萧,他的府邸里,也就还有两个门客四个仆从。被送去献祭前,他把元四以外的人都遣散了,连自小伴他长大的梁萧也送走了,如今连帮他磨个墨的人也没有,堂堂一个公子活成这样,也是够凄凉的。 “公子,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听见这低沉嗓音,楚曦回过头,见一个高大人影自月光里走来,露出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脸庞,浓眉星目的,正是昆鹏。 他惊道:“昆鹏?你怎么回来了?” “我就没走,一直在替公子守灵。”昆鹏盯着他,眼圈发红,欲言又止,他是楚曦捡进来的孤儿,除了这儿也没处可去,终是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将楚曦一把抱住,便嗅到一股奇异的甜腥味。 这味道分外熟悉,昆鹏却想不起在哪儿闻过,只觉万分不适,忙将怀中清瘦的身躯松了开:“公子,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没什么,海腥味罢了。”楚曦摇摇头,看着他笑道,“没走正好,你替我去打听打听苏涅和罗生的下落。” 昆鹏浓眉一拧:“公子还要寻他们?那两个异邦食客,在的时候挥霍无度,餐餐有肉,出入有舆,成日逍遥,都快把公子吃空了!公子一出事,他们便跑得无影无踪,公子还要养着他们么?” “树倒猢狲散,人之常情。”楚曦淡淡道,“他们是我的谋士,不是死士。这回他二人也是说动了卿大夫刘桓求过王上,奈何他一心要我死,又有何法?你以为他是随便挑个人去献祭的么?” 昆鹏忿然:“王上让公子动笔画那副画时,定是便想好了以公子的命画龙点睛罢!” “呵,”楚曦呵出口白雾,“我是谁?公子曦啊,十二年前名正言顺的王储。当今王上若知晓我没死,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平了。” 昆鹏咬咬牙:“公子,我替你杀了那昏君。” 楚曦无声一哂,细长眼皮下漏出一星冷意来:“要能杀得了,我早动手了,轮不着你。那昏君身边的禁卫军,个个都是拔尖的。” 昆鹏不语,他这公子,平常看着温文尔雅,芝兰玉树的,却不是个可以搓扁肉圆的性子,他只是能忍。真把他逼急了,比谁都大胆,都决断。他想起那年发大水,他一人抱着颗孤树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被冲进海里,公子硬是将手里的浮木给了他这素不相识的孤儿,自己抱着孤树撑了几个时辰,亏得公子命大,才没被溺死。打那以后,他便发誓要跟在公子身边,替他出生入死。 想着便湿了眼眶,又道:“公子,干脆你跑吧。” 楚曦被他说中了心思:“我也正有此意。” 昆鹏问:“公子打算去哪儿?我听闻,再过一段时日,便有南瞻部洲的客船过来,公子可以借此机会离开。再说,公子不是还有个胞兄就在南瞻部洲?” 楚曦一笑:“我已写了一封信,你明日替我去送。” 此时,一阵冷风拂过,楚曦打了个喷嚏,才觉得冷。昆鹏忙烧了桶热水来,替他提往寝院。临到门前时,楚曦停了停步子,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待会看见什么,别大惊小怪。” ——他既要养着这小鲛,要瞒身边的人,也是瞒不下去的。 莫不是公子又捡了活物回来养了? 昆鹏做好了心理准备,进了门内,楚曦朝那池塘瞧了一眼,水面上一片平静,小鲛还在睡。谁知一入房门,他便当石化了。 门上,墙上,全是湿漉漉的鲛绡,活像个盘丝洞。 昆鹏一脚踩在珍珠上,差点摔了一跤,热水洒了半桶。 这难道是那小鲛知晓他缺钱,送礼来了? 楚曦一脸震惊地顺着足下一溜水渍看到池塘处。小鲛从水里露一双眼,偷偷窥去,见两人手忙脚乱的收了鲛绡,瞳孔缩了一缩。 收了,收了就是他的猎物了! “这是……” 楚曦还未开口,便见昆鹏一步步朝池塘走去,双手都攥成了拳。他心中一紧,顿觉不妙,忙抢步拦在了他身前。昆鹏一脸见鬼的神情,指着池塘道:“公,公子,为何这儿会有鲛人?” 楚曦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却听“唰”地一声,昆鹏竟已拔了佩剑朝池中刺去,小鲛吓得从水中一跃而起,他想也未想便纵身扑去,将它护在怀中,肩膀当即袭来一道剧痛,血溅三尺。 “公子!” 楚曦摔进池中,怀中滑溜溜的身躯一下钻了出去,窜进池底水草间。他忍痛扶住池壁,被昆鹏一把拉出了水。 “公子,你!” 眼见楚曦肩头血如泉涌,昆鹏急忙将人扶进房内。扒去外袍,一道血痕赫然横亘在玉器似的肩头,分外扎眼。他急红了眼,抖着双手地替人包扎上药,心底一阵阵的疼:“公子,你罚我罢!” 楚曦虚得没力气骂他,倚着床架:“你方才胡来什么?” “那可是个鲛人!”昆鹏脸色阴沉沉的,声音也嘶哑,“公子被献祭给它们,为何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了,却竟带了条回来?公子,你是中了惑了!我爹当年也是……”他愤愤地,“才害死了我娘。” “……我倒没听你说起过,嘶。”武人下手没轻重,疼得楚曦直吸气,“我没中惑,那小鲛是我救的,你不许动它。” “可……” “我说了不许就不许。”楚曦斜目睨他,眸光有些凌厉起来,一缕湿发贴着修长颈项,混染着零星的血,模样说不出的煽惑。 昆鹏像烫了一下低下头:“知晓了。” 楚曦往镜子里瞧了一眼,见伤口仍在渗血,便道:“这伤得缝,你去把我匣子取来,还有,柜子里的那瓶麻沸水。” 昆鹏立即照办,他手笨,缝得楚曦简直如遭酷刑,他自学的医术虽然了得,这会儿却没法料理自己,只得受着。他失血不少,人已困倦至极,还未缝完,便已睁不开眼了,嘴里却还喃喃吩咐:“昆鹏,帮我擦洗擦洗,我身上脏得很,难受得紧。” 知晓他家公子素来讲究,这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的,自然忍受不得,昆鹏用湿毛巾替他仔细擦洗了一番身子,又用苏合香汁洗了发,楚曦僵硬的身子才放松下来,因是侧卧着,腰线便软塌下去,形成一道优美的曲线。昆鹏不敢多看,灭了灯便赶紧退出去了。 小鲛盯着从房里出来的高大人影磨了磨牙,把他列入了自己的食单。与其吃救他的人,不如吃这个恶人。 看上去更能填饱肚子。不过那人为什么要奋不顾身的救他呢? 还受了伤,好像不轻的样子。 小鲛仰头朝那已灭了灯火的窗子看去,嗅了嗅池子里弥漫的血腥味,心里无端端涌起一股难受劲来,搅得五脏六腑都乱了套。 他埋头在水里打转,“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血水,却更饿了。 很喜欢,很喜欢这人的血的味道。 就好像很久以前尝过,然后刻骨铭心的…… 记住了一样。 4.如影随形 他爬到岸上,鱼尾弹了一下地面,他便借力窜到了台阶上,推开门钻了进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他在黑暗里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就卧着那儿,很安静,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他偷偷摸摸的爬到了他身边。男人面朝着墙,背对他,一头长发披散着,发丝间露出来瘦削白皙的肩膀。肩头处贴了片黑漆漆的东西,跟他给他用的一样,有一丝血迹从底下沁出来。 小鲛小心翼翼地把那黑东西揭了下来。 男人睡得很沉,一点也没醒。 雌鲛的气味已经消退了,他嗅到人族血肉香甜的气味来。他的皮肤看起来那样白嫩,不像他们鲛族的皮那样坚韧,又没有鱼的鳞,嚼起来一定很可口,他还没有捕食过人,真的很想尝尝。 小鲛咂咂嘴,强忍着一口咬下去的冲动,舔了舔那道鲜红的伤痕,嘴里吐出一缕鲛绡,细致的把男人的整个肩膀都卷了起来。他的脸蹭到男人尚还湿润的头发,人族的头发这么软,这么细,摸起来比海藻还要舒服,闻起来有一股很让人安心的淡香。 他把头埋到发丝间,身子挨到了男人的背。 是温热的,唔,比靠着冰凉凉的池底也舒服一点。鲛族成年化人后都会变成温血,所以他们在海里也会喜欢比较温暖的水域。 他惬意地眯起了眼。 这一夜,梦里没有了那些如影随形追杀他的异母兄弟,却有一片巨大黑影从他的头顶飞过,像鱼,又像鸟。有个白衣人影伏在那片黑影上面,长发如练,衣袂飘飞,身姿极美,却看不清面目。 他在下方仰望着他,发狂的追,追了不知多久,突然一脚落空,坠进无底的黑暗里去,一直沉进了冰冷汹涌的海水里。 他睁开眼,一滴眼泪朝高远的海面上飘去。 楚曦一觉醒来就感觉有点小崩溃。 这小鱼仔怎么跑到他床上来了? 这缠了他半边身子的鲛绡又是怎么回事? 楚曦有种捡回了一只蜘蛛精的错觉,他撑起身来,艰难地把肩膀上的鲛绡一点点撕开,这动静却没将小鲛弄醒,鱼尾还紧紧卷着他的一条腿,嘴里呼噜呼噜的吐着泡泡,睡得十分香甜。费了好大功夫,他才将鲛绡撕扯下来,扫了一眼肩膀,便不禁一惊。 昨夜那道剑伤哪还有影? 肩头一片皮肤竟已平滑如初,只留下一道不起眼的红痕。 这鲛绡还有疗伤的功效?以后倒是可以拿来入药。垂眸见小鲛还没醒,他只好又躺下,试着动了动被卷住的一条腿。 ——腿麻了,动弹不得,且他一动鱼尾便缠得更紧了。 啊,不但像蜘蛛精,还像条小蛇妖。 看着小鲛可爱的睡相,楚曦有点不忍心把它弄醒,无可奈何地榻上挺起尸来。盯着那一会大一会小的泡泡足有一个时辰,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听闻鲛人都昼伏夜出,恐怕是真的,他若不动,怕是这小鲛能一直睡到天黑去。他抱住大腿,缓慢地屈起来,握住了鱼尾与尾鳍相连处较细的部分,冰凉的鱼鳞滑溜溜的,一下全张开来,像无数妖娆的指甲挠过楚曦的掌心,痒得他打了个抖。 好容易才抽出腿来,扭头便遇上一对碧蓝的眸子。 那眸中的瞳孔是棱形的,近看有点骇人。 楚曦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立马下了榻:“你……醒了?” 小鲛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白日光线下看,它真是漂亮得不可方物了,一头长及尾部的头发竟然并非夜间看起来的纯黑,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蓝的冷色,光泽度之好,胜过最上等的云夜丝缎,上躯的肤色简直白得在泛光,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上半身的皮肤其实也覆盖着一层极为细小的鳞,像抹了一层淡蓝的银粉,连脸上也有,那双琉璃眸的眼尾天生上挑,是凤眸的形状,弧度极是妖娆,又隐隐透着锋锐,一眨眼就跟小钩子似的勾人。 楚曦暗叹,都说鲛人皆天生貌美,果然不假,小时候就已经这样了,长大必是个倾城倾国的大祸水。 这小祸水在他榻上甩了甩鱼尾,鼻底的泡泡,叭,破了,紧接着肚子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 ——又饿了。楚曦忍俊不禁,把他抱起来往院子里走,迎面便遇上元四,两人当场愣住,元四瞠目结舌,如遭雷劈,楚曦把小鲛往池里一扔,甩了甩手上的水,一脸若无其事:“怎么了?” “啊……” 元四合不拢下巴,瞪着池塘双眼发直。 “那个……” 楚曦拍了他脑袋一把:“什么事?” 元四如梦初醒:“公子,有人上门来吊丧。” 楚曦蹙眉:“这还用来告诉我?自然闭门不见,省的被人知晓我还活着,节外生枝。” “可我见那人面生,又带了许多人来,怕是来意不善。” 他心里一沉:“怕是吊丧是假,搜人是真,来得倒快。” “公子,你从后门走,先避避。” 楚曦点点头,扫了一眼池塘,小鲛双耳竖起,似也警惕起来,这小鲛怎么办,他不能把它甩这儿吧?万一被人顺便抓走了怎么办?鲛人性子野烈,通常一被抓就绝食自残,所以活鲛人极为少见,何况还是鲛王,那可是无价之宝,不被人生吞活剥了才怪。 “昆鹏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帮公子办事。” 楚曦立即回屋收拾了物件,取了褥子,走到池边,还未开口,小鲛便从善如流地往褥子里一钻。楚曦把他背了起来,压低声音道:“等昆鹏回来,让他去城西渔港的龙王庙寻我。你收拾收拾,也跟他一起来,记住,别让人跟踪了。” 元四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老奴明白。” 估摸着他走远,元四才将前门打开。 但见门前立着一年轻男子,身着立领窄袖绛紫双鱼长袍,手里一展银扇灿灿生辉,十根手指上八根戴了戒指,异常浮华,一张面孔端得是艳冶柔媚,眉宇却透着一丝煞气,不似来吊丧的,再看他背后,一排十来个黑衣轻甲卫士,活像群起而至的索命乌鸦。 元四心里发寒,仍是满脸堆笑:“敢问阁下是?” 那人一笑,白牙森冷,收了折扇,朝他一揖:“在下乃御前中尉玄鸦。公子曦献身祭天,尸骸无踪,王上心中悲痛,欲追封为子爵,故命我们来贵府收拾几件衣物,好替他做个衣冠冢。” 且说禁卫军在府中大搜特搜之时,这厢楚曦背着小鲛箭步如飞,已到了城西那栋废弃的龙王庙中。 龙王庙年久失修,又遭遇过一次海啸,已是塌了半边,墙壁上生满海藻,乍看跟个坟冢差不多。 渔夫们都嫌这儿不吉利,不来此地打渔,只有楚曦偶尔会来。 楚曦打开褥子,把小鲛放入庙前已塌陷入水的台阶下,转身进了庙门,从佛像底下挖出一枚用黑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事。 将黑布剥开,漆黑的庙内便是微微一亮,转瞬又暗了。 那物事乍看起来只是个形状古朴的青铜戒指,并无稀奇之处,可戒环上镶嵌一枚暗红的圆形石头,不知什么质地,里面隐隐流动着血丝状的光晕,像是一枚兽瞳。这奇石是他幼时吐出来的,也不晓得到底是何物,便做成坠子挂在颈间当护身符。偶有一次带着进了宫里,竟被他那王叔身旁的国师注意到,拿着把玩了许久。 碍着他父王的面子,才没向他讨要,后来父王死了,他王叔便派人明里暗里找他要,他只好借口弄丢了,将这奇石藏在此地。 每逢他将遭遇凶险,这奇石便会发亮,他亦会感觉心绪不宁,此次被献祭,若不是他预先有所感知,将匕首藏在身上,恐怕凶多吉少。数次逢凶化吉,也都多亏了它的存在。虽不知这奇石为何如此神奇,却也绝不能容它落到那妖言惑众的国师和他王叔手里。 刚将戒指戴到指上,便听外面传来一声尖锐嘶鸣,混杂着人的低吼。楚曦一惊,拔出袖间短刃,放轻步伐走到庙门前,顿时一愣,那小鲛扑在一人身上,尖牙毕露,利爪掐住那人脖颈,张嘴要咬。 可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昆鹏。 “小鲛!别咬他!” 忽听这一声厉喝,小鲛犹豫了一下,扭头看去,昆鹏挺身跃起,一脚把他踹得翻进了水里。小鲛疼得呲牙咧嘴,转身钻进了水里。 “公子,我一回来就见那些禁卫军……跟土匪一样,你没事吧?” “没事。”楚曦摇摇头,见昆鹏颈间爪印鲜血淋漓,蹙着眉头扫了一眼水中。飘着一片海藻的水面平静无波,肇事者已经没影。他有点哭笑不得,取了随身携带的药粉替昆鹏抹上。爪印极深,刀割也似,皮开肉绽的甚是吓人。 “这小鱼仔,下手也真够狠的。” “我都说了,鲛人是凶兽,自然养不得。”昆鹏满脸厌恶。 海藻底下,一双幽暗的眼睛窥视着岸边两人。 ——那两人正说着悄悄话,那个叫“公子”的人把手放在想杀自己的人颈间,动作就像昨夜给他喂鱼时那样温柔。他忽然暴躁起来,抓着才捕到的鱼狠狠啃了一口,嚼得满嘴鱼鳞咯吱作响。 “信可送出去了?” “嗯,一早便交给了信使,现下信鸽都已放出去了。”昆鹏顿了顿,眼圈微红,“公子……” “怎么了?”见他脸色不对,楚曦顿感不详。 “元四他,”昆鹏齿缝里挤出几字,“玄鸦要把他带走,他自尽了。” 半天没有回应,昆鹏抬眼看去,见楚曦面无表情,薄薄的唇没了血色,一双手却攥成了拳头,指缝里滲出些血来。 元四在府里待得比他要久,公子如何能不伤心? 那玄鸦乃国师玄夜的心腹,手段狠绝,当年就是他带头逼宫,把楚晋王和夫人双双逼死,害得公子没了爹娘,落魄至此,只能在仇人的荫羽下忍辱偷生,不得不助纣为虐花了十年替暴君绘制那副极乐之景,如今画一完成,他们就明目张胆的来索楚曦的命了。 昆鹏擦了擦他手上的血,心疼极了:“公子,你可莫要去寻仇,我们寡不敌众。” “我知晓。”楚曦慢慢松开手指,“南瞻部洲的船到港之前,我们便先在这暂避罢。等入夜了,我们去西港冥市换些路上用的盘缠。” “我…...方才从府里拿了些这个,怕是以后用得着。”昆鹏从怀里取出一叠鲛绡,上面缀着粒粒珍珠,熠熠生辉。 楚曦又朝水中看去,水面上毫无波澜——多半是吓跑了。 跑了也好,他自顾不暇,要护着这小鱼仔更是不易。 只是,竟有点舍不得。 罢了,又不是小猫小狗,到底是凶兽啊。 小鲛盯着楚曦,心一阵乱跳。他是在看什么?找他吗? 他在水下仰头望他,只觉这情形莫名熟悉,好似他已仰望了他许久,久到他在水下再多待一刻,就会被闷死一般抓心挠肝。 他悄悄游近了一点,又游近了一点,却见他们站了起来。 ——他要走了,要把他抛下了。 这个念头在心中叫嚣起来。 他倏地窜过去,一把攥住了楚曦的脚踝,张嘴吐出了一大团鲛绡。 脚踝这么一紧,楚曦被吓了一大跳,低头便见双脚似被缠成了一个茧,小鲛嘴里还在不停吐,双眼哗啦啦地往下掉珍珠。 楚曦愕然:“你……” “公子!”昆鹏见状就想拔剑,被楚曦一巴掌按住了手。 这小祖宗干嘛呢?怕被他丢下所以拼命示好吗? 楚曦心都化了,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便被它湿漉漉的手臂缠住了脖子。啊呀,黏死人了,这是只鲛人吗,分明是只小猫咪嘛,才养了一天,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一双蹼爪死死攥住了楚曦的头发,小鲛抬起眼皮,瞟了一眼旁边僵立的昆鹏。他冲他笑了,上挑的眼眸里妖光流转,嘴唇挑衅的咧开来,伸出细长的舌尖舔了一口楚曦的脸颊。 真的很软,还有点淡淡的甜。 5.劫数难逃 湿软的舌尖掠过皮肤,痒得楚曦打了个激灵。昆鹏看得毛发耸立,上前就想把这水蛭一样的鬼东西从他家公子身上扒下去,小鲛一头扎进楚曦的怀里哇哇乱叫,鱼尾死紧死紧地缠着他的腿。 “昆鹏!你给我……住手!”楚曦被缠得眼冒金星,都快喘不上气了。这小祖宗活像株蔓藤要在他身上扎根了,昆鹏这小子爆脾气,一个劲的逼它,这俩活宝是要整死他才罢休吗? “好了好了,没说要丢下你。”楚曦拍了拍怀里小鲛的背,柔柔地哄,昆鹏听着肺都快炸了,黑着脸敢怒不敢言。素闻鲛族阴险狡诈,果然如此,他这公子性情良善,被这鬼东西赖上了! 小鲛心里得意洋洋,他其实不屑这么讨好人族的,但这招很有效。 收了他的鲛绡,就是他的人了,他休想摆脱他。休想。 楚曦在临水的石阶上坐下来,撕扯脚上的鲛绡,小鲛余光瞥见一点红光,定睛看去,目光不禁凝聚在他食指的戒环上。 那颗宝石在夜色里幽光流转,红得灼人。 灼得他眼睛一瞬都剧痛起来,几欲流泪。 失神间,鱼尾也松了一松,滑回了水里才如梦初醒。 “诶,你是不是想把这些送给我?” 小鲛点了点头。 楚曦垂眸看着他:“有人在抓我,我得离开这,现在必须去附近的一个地方,把这些换成钱,才能带你一起离开。你能不能听懂?” 小鲛嗷了一声。 真聪明 楚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结果腿又被缠住了。 他扶额:“那个地方不能带你去,你等我,我会回来。” 小鲛摇了摇头,心底冒出一种没来由的巨大恐惧来。 他本能的觉得,这个人一走,他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这恐惧甚至激起了他捕食的冲动,他的脊骨弯曲起来,流线状的背肌绷得死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弦,尖牙利爪随时能发动致命的袭击。要是这人把他推开,他就撕碎他,吞到肚子里去。 昆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鬼东西的异状,握紧了手里的剑柄。 楚曦却先认输了:“昆鹏,我记得冥市也能走水路去对吧?” 昆鹏:“……” 他必须得找个机会把这鬼东西干掉! …… 冥市就是海边的秘密集市,只在深夜出来。数十条船一艘连着一艘,泊在布满暗礁的水域。船上不点灯,只靠涨潮时出现的磷虾群照明,远远瞧去蓝幽幽的一片,像坟场上的鬼火,故曰冥市。 若是不明真相的路人撞见,准会以为是海里的亡灵回来聚会,吓个半死。 昆鹏支着桨,小心避开水里的暗礁,楚曦借着月光看了一眼船尾,小鲛寸步不离地跟着,不禁有些担忧。这冥市中人都是下九流,不是善茬,捕鲛人怕也不少,万一小鲛被他们发现…… 听见前方的人声,他把它的头往水里按了按。 船缓缓驶入冥市,蓝盈盈的磷光随水流照亮眼前经过的方寸天地,只如走马观花般匆匆瞥去,楚曦便瞧见了大鲵、肥遗、文鳐、蛮蛮,还有许多辨不出名字的,长有尖齿的贝、壳生灵芝的龟、嘴如鸟喙的蛇…… 忽而见其中一艘亮光浮动,一戴着斗笠的人蹲在船边,在水中清洗什么。可不正是鲛绡么? 这定是贩鲛的人了。 待他们靠拢,那人抬起头来,斗笠下露出一双浊黄而贪婪的眼:“二位贵客,是来买货,还是来卖货?” 楚曦从袖间取出一团鲛绡,一比之下,他才发觉这小鲛吐出来的鲛绡光泽如此之好,顷刻便令那贩鲛人手里的黯然失色,如麻布遇上了丝绸。那贩鲛人自是双眼发亮,啧啧称奇,双手探了过来。听声音,他已是上了年龄,一双手却莹白如玉,想来是因经常清洗鲛绡的缘故。这一摸,他便爱不释手了:“这鲛绡,怎么卖?” 楚曦压低声音:“这么多,不止一尺了,怎么说也值万金。我不要元宝,要金叶子。” 贩鲛人沉默了一会,笑了:“嗨,我今日是来卖货的,没带这么多现钱,不过我的落脚地便在西港附近,不如你随我去取?” 这冥市中人非盗即匪,不敢光明正大的卖货,都是因以前干过杀人越货一类的勾当,谁知他落脚地是不是贼窟,他傻了才去。楚曦摇摇头:“我没什么时间,你带了多少钱,我便与你换多少,或若你有什么好流通的值钱货,我也能与你以物易物。” 贩鲛人略一思忖:“二位若是要出海,倒有一物能派上用场。“ 楚曦:“哦?” “你等等。” 那贩鲛人回头在身后箱中取出一物来,竟是个人头大小的螺,楚曦蹙起眉毛,正奇怪此物有何稀罕,就听见一声喟然长叹。 “唉,命啊,都是命啊。” 那长叹竟是从螺里传出,径直灌入他耳膜深处,在他脑中回荡。 “你听见什么没有?”楚曦扭头,见昆鹏摇了摇头。 这时,他余光又见螺中黑影蠕动,仔细一看,只见那碗大的螺口中,竟探出了一张惨白苍老的人脸! 这情形好不诡异,楚曦背脊一阵发凉,冒出一层毛毛冷汗来。 “公子曦,你命中有劫啊。” 听这人面螺竟直呼他名讳,楚曦更是毛骨悚然。他曾听闻这人面螺乃是海中最古老的生灵,能未卜先知,凡是它的预言,无一不应验,不听劝告者下场往往悔恨莫及,且世上之事,上到天界下及黄泉,它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堪称万事通,亦能看穿人的前世今生,故而在海中能引领迷途的亡灵往生。 他定了定神:“你说什么?“ “这劫数乃你命中注定,将如影随形伴你左右。” 楚曦奇道:“如影随形?我这劫数……是个人不成?” “非也,非也。”人面螺眯起双眼,“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乃上古魔物一滴眼泪所化也。他执念甚深,公子,你需好好化解,循循诱导,将其引入正途,方能避免一场灭世浩劫。” 楚曦满腹疑问:“这劫数何时到来?” “已经到来,正在你身后呢,公子。” 楚曦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船尾,便见小鲛正探头探脑地往他这窥望。 “贵客,这人面螺如何?听见什么没有?” 楚曦回过神来,贩鲛人已把螺口盖住,他便问:“这螺值几何?” 贩鲛人目光贪婪:“嘿嘿,你手上有多少鲛绡,这螺便值几何。” “倒是坐地起价。”楚曦如此腹诽,却已动了心,有小鲛在身边,鲛绡怕是不缺的,但这人面螺却可遇不可求。正想着,贩鲛人已站起来,拍了拍身后一个货箱:“若你不想要,我还有其他的。“ “那是何物?” 人面螺突然又开口道:“公子,接下来有危险,快些离开!” 他话音刚落,货箱上盖的黑布便被揭下来—— 那哪是货箱,分明是个兽笼! 笼中有一团蜷缩的黑影,楚曦划亮火折子照去,当即愣住。 鳞鳞光点自火光里闪现出来,勾出一道鱼尾,鲜血淋漓,鳞片残缺得只余七七八八,惨不忍睹。鱼尾以上连接着的女人身躯,更是瘦骨嶙峋,一团杂草似的乱发间,露出一对漆黑的孔洞。 ——眼睛竟已被挖去了。 “鲛人的鳞,可比金叶子值钱。”那贩鲛人笑着从鲛女尾上拔起一枚鳞片,引得她又浑身一颤。楚曦的船猛然一晃,一道水痕朝那对面的船袭去,迅雷不及掩耳间,贩鲛人已被拖下船去,但听一声惨叫,一个血淋淋的头颅便被抛到了船上,双目还圆睁着。 四下一阵惊呼,有人大喊:“鲛人!鲛人!” “快,快拿渔枪!” “别让它跑了!” 楚曦纵身一跃,落到那兽笼前:“昆鹏,拦住他们!” 说罢,他抽出匕首,将笼门几下撬开,一脚将笼子踹下水去,水花四溅间,一抹影子自笼中窜了出来,那小鲛迎了过去,二鲛双双遁入水中。楚曦恍然明白,那雌鲛应该就是小鱼仔的母亲! 找到母亲,应就不再需要他了罢,也好。 此时数条船已包抄过来,楚曦忙抓桨划水,奈何暗礁嶙峋,船行不快。昆鹏跳过来,拔剑护住他后背,气喘吁吁:“公子!” 转眼间,二人已被团团包围。 数杆渔枪对准前胸后背,若他们稍不安分,便会瞬间被戳成筛子。 楚曦环视四周,平静道:“诸位,我二人深夜前来,只为买卖。这人之死,乃鲛人所为,诸位也看见了,并不关我二人之事。” “不关你的事?你将这鲛女放走,拿什么赔?” 黑暗中,一声冷笑响起,周围甫地静下来。楚曦顿觉食指隐约发烫,垂眸看去,见戒指上那枚红石正微微发亮,不由一惊。 来者绝非善类,对他更是不怀好意。 这莫非是玄鸦为捉拿他而设下的圈套? 可他如何知晓他会来冥市? 这一念头闪过,便听呼啦一下,一抹人影自旁边船上踏水飞身而来,落至他面前。此人着一身长及脚踝的鱼皮斗篷,配合着脸上那似笑非哭的罗刹面具,在月光下一眼看过去,甚为诡谲。 瀛川不语,借着月光朝眼前之人看去。 即便是光线昏惑,一眼看去,眼前男子亦是姿容慑魄。他肤色雪白,长眉秀目,脸似一块璞玉雕成,只着一袭寻常无奇的缥色深衣,头发随意束起,便显得清冷高贵,超凡脱俗,宛如谪仙降世。 ——呵,可不就是谪仙降世? 听见此人一声嘲笑里透出丝丝恨意,针一样扎人,楚曦蹙起眉头,只觉这处境万分不妙,正欲动手反击,那男子抬起手来,动作极快伸出手指在他胸前一点!楚曦避之不及,当下心口剧痛,向后栽去,抬眼只见那人极长极锐的指尖挑着一缕血,往水中一甩。 “公子!” 昆鹏弯腰将他扶住,低头察看他胸口伤处,楚曦摇摇头,示意他冷静,不用看他便能觉出这伤口并不算深,只是伤及皮肉。 这神秘人不是想伤他性命,目的到底何在? 一块礁石后,倏忽钻出了一条黑影。 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礁石上不再动弹的雌鲛,狠狠一甩尾,便朝前方追去,如一只利箭极速剖开海水,转瞬就游近了那些船只,四下张望,目光落到其中一艘船上时,他浑身一颤。 那人仰卧着,胸口血流如注,不知是否还活着。 他的眼前闪现出一幕相似的景象来—— 男子也是这般卧着,双目紧阖,发丝散乱,胸口一个可怖的窟窿汩汩冒血,将它全身上下染得一片鲜红,唯一张脸苍白得可怕。 一股不可名状的痛苦在胸腹中炸裂开来,他头疼欲裂,鱼尾上鳞片剑拔弩张,身下水流震荡翻涌,迅速聚成了一道涡流。 “快看!鲛,鲛人!” 6.孤岛妖兆 “快看!鲛,鲛人!” 小鲛?楚曦一惊,闻言望去,果然见不远处凭空出现了漩涡,湍急水流卷托起一抹黑影,又见那面具人亦扭头在看,朝漩涡的方向抬起一只手臂,手腕发颤,竟似情绪异常激动。 他暗道糟糕,难道这人是为抓小鲛而来? “小鲛!快走!” 楚曦话音未落,那面具人五指合拢当空一攥,漩涡顿时水花四爆,掀起滔天大浪,小鲛已在水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曦举目四望,发现一道三角形的水痕却朝另一侧极速袭来,船上众人纷纷朝水中泼洒灰白的粉末,一股香灰味弥漫开来。鲛人乃妖物,故而香灰这种辟邪之物也能让其退避三舍,这点,楚曦也是知晓的。他定睛看去,见那水痕果然饶到几丈开外,心下担忧,小鲛应是替母亲寻仇来了,可这帮子人哪里是好对付的? “老大,那好像是只幼鲛啊!” “快,还不快撒捕鲛网下去!这回可赚大发了!” “小鲛,危险!快离开!” 他高喝一声,便听一串奇异的吟唱声忽然飘了过来。 那歌声之美妙,音色之殊奇,胜过世间任何一种乐器,如泣如诉,又暗藏锋锐,似至醇至烈的美酒穿肠化做利刃,直逼心魄。 楚曦听着,目光便有些迷离起来。 他只是失神,其他人却是如遭酷刑,纷纷捂住双耳,怎知歌声无孔不入地钻进脑中,一瞬便令七窍俱淌出血来,连那面具人亦未幸免于难,咳出一口鲜血,一伸手扼住楚曦咽喉:“让他停!” 楚曦回过神来,愕道:“你以为他听我的?” “他怎会不听?”那人恨恨笑道,手指顷刻收紧几分,尖甲在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楚曦张了张嘴:“你不松手,我怎么喊出声?” 待颈间手稍一松,楚曦便手腕一扭,袖间一枚防身薄刃闪电般朝他小腹刺去,那人闪身避开,指甲与利刃堪堪擦过,“铿”,竟激起一声金石交错的声响。见这看上去温润柔弱的男子一瞬如变了个人,身手凌厉漂亮,仿如玉石开裂骤见寒芒,面具人孔洞里一双眼眸杀意暴涨,掌心聚起一簇蓝焰,这电光石火之间,楚曦瞥见他那只手泛着点点光斑,竟像覆着一层细鳞,还未看清,只听“噗嗤”一声,一只血淋淋的利爪自此人胸前贯穿而出! 那人闷哼一声,翻入水中,反应却是奇快,一跃跳到另一艘船上,却似不甘似的,还远远回头看了一眼,才纵身遁入黑暗之中。 “快,快逃,鲛人来了!” 船上其余人见状,也是接连跳船,四肢并用拼命划水,可口鼻耳目却被鲜血糊住,哪能游出多远,一个一个都溺毙在水中。 小鲛嗅见血味,饿虎扑食地抓住一具尸体,大口撕食起来。 嘎吱嘎吱…… 夜间的海面一片寂静,唯有骨肉肢解的声响格外清晰。 楚曦手脚冰凉,胃里翻江倒海,屏住呼吸去察看身旁的昆鹏,昆鹏已然昏迷过去,被他拍了好几下脸也毫无反应。 探了探鼻底,发现好歹有气,又摸了一下脉搏,他才松了口气。 这时,“哗啦”一声,一道凉意自背后袭来,继而腰间一紧,一双湿漉漉的小蹼爪从他腋下探来,把他死死搂住了。楚曦浑身僵硬,却觉腰间那双小蹼爪在微微发抖,没有半点伤害他的意思,反倒像将他当成了救命稻草,他心一软,耳畔回响起人面螺的话来。 “执念甚深”,莫非指得是对人族的仇恨?也是,这小鲛,不就是一个目睹了母亲惨状的而发起狂来复仇的小孩子么? 可循循善诱,将其引入正途…… 这小鱼仔到底是妖兽,本性凶残,能听他话么? 他硬着头皮扭过身,摸了摸身后小鲛的脑袋:“小鲛?” 小鲛头也不抬,鱼尾一拱,扑进他怀中来,撞得他险些翻下船去,堪堪稳住身子,便又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差点便吐了。垂眸瞧去,不知是不是光线原因,楚曦发现小鲛尾鳍末端的那缕红色更暗了些,且像有蔓延上来的趋势。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惨景,楚曦吸了口气,极力保持镇定,柔声问:“小鲛,你娘亲呢?” 小鲛摇了摇头,将他抱得更紧了,双耳一抖一抖,显然是在哭。 楚曦想起那雌鲛奄奄一息的惨状,心想定是没活下来,不禁有些心疼,这小鲛的感受,与他幼年丧母时大抵差不了多少吧。 发现小鲛嘴角还有些血渍,他忙用袖子替它擦了擦,又掬了捧海水,把一双蹼爪洗净,连指甲缝里的血污也细细清理了一遍,一抬头,便见一对琉璃眸子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的瞅着自己,眼底清晰的映出他的脸,也没在哭了,安安静静,一声不吭。 他松开手,小鲛盯着自己的蹼爪好一会才缩回去,好似不知该把它们往哪儿搁般缩在胸前——真是个小可怜,楚曦轻叹一声,又见小鲛仰脸凑近,噗地吐出一团鲛绡,粘到他胸口伤处上。 真是暖心死了。楚曦心尖微热,捏了捏他耳尖。 听见远远有动静传来,他转头察看。 岸边火光愈发多了,显然水师已被惊动了。他抄起船桨,小鲛反应奇快,一下跳进水里,推着船游动起来。 见它如此善解人意,楚曦一哂:“小鲛,带我到附近的岛上去!” 船立时行得飞快,在海中乘风破浪,须臾,便抵达了一座小岛。 楚曦环顾四周,岛上没有亮光,想必也是没什么人烟。 他将船拖上浅滩,昆鹏还没醒,他就在几个货箱间翻找出了些遮雨的布,在船上搭了个简易的帐篷。来回挪动间,一个圆形物事咕噜噜滚到了脚边,没待他看清,就听一声哀叹响了起来。 他头皮一麻,低头看去,这不是那人面螺么? “天命啊,天命——” 它这一声长叹不像是被摔着了,反倒像是对他叹的。可这人面螺,口朝下,埋在血水里,模样颇有点凄惨。楚曦蹲下,把它翻了个面,那苍老的脸便又探了出来,嘴里咳出一大口黏糊糊的血痰。 楚曦猛退了一步。 其实他本来有点洁癖,但前段时日天天被泡在鲛人血里,生生把这娇贵毛病折磨没了,但遇到特别脏的东西还是会有条件反射。 “公子啊,我们也算有缘,关于你的劫数,我且再多说几句。” 楚曦看了一眼在浅水区累坏了趴着休息的小鲛,点了点头。 “咳咳,你先喂我一口海水。” “……” 他抱着螺跳到滩涂上,把螺口浸入水里,小鲛把头凑了过来,人面螺一下子慌张起来,脸缩了进去:“哎呀哎呀这小魔头怎么来了,快快快让他走开,我与你说的,一个字都不能让他听见!” 楚曦:“……” 这人面螺难道认识小鱼仔不成?“小魔头”又是什么鬼? 好容易才把小鱼仔赶到一边,他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这人面螺被一吓,也不故弄玄虚了,语速快了许多:“我说,那小魔头就是公子的劫!他缠上了公子,公子就得好好教他!鲛人成年后是可化人的,你若不把他教好,以后会酿成弥天大祸!” “如何教?” “你得先赐他个名字,再教他说话写字,礼仪伦常,让他知善恶,明是非,懂礼仪,知伦常,明白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 楚曦头有点大,这岂不是养孩子? 眼前晃过那些尸骸,他心头一紧,诚然,小鲛心怀仇怨,又大开了杀戒,若没人好好教他,恐怕以后真会杀戮成性…… 他想了想,又觉奇怪:“可这小鲛为何会是我的劫?我是它的救命恩人,它知恩图报,方才在愤怒之际,它也不曾伤我一根毫毛。” 但见人面螺眼睛一闭:“天机不可泄露。” 楚曦忍住一拳把它的脸揍进去的冲动,举起它来,作势要扔。 “天天机真的不可泄露!公子!你欺负我一个老人家像什么话!” 楚曦道:“你一个螺,倚老卖什么老?” “万物皆有灵…...” 楚曦抡圆了手臂,人面螺嚎叫起来:“他他他前世与你有渊源!” 楚曦一怔:“有何渊缘?” “他前世是你弟子,所以今生还愿意听你的话。” “弟子?你之前不是说他是什么上古魔物的眼泪所化吗?怎么又成我弟子了?”楚曦吃惊地把人面螺放了下来,却见他缩了回去,瓮声瓮气道:“其他真的不能说了,泄露天机可是要遭天谴的,我一把老骨头,实在是受不起,公子,你就放过我罢。” ……螺肉里哪有骨头。 “胡说八道。”楚曦腹诽道,心中却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杂绪。 前世?太荒谬了罢。 “那你知不知晓,那面具人是什么人,因何目的到来?” 人面螺打了个呵欠,然后一声不吭了。 楚曦无可奈何,脑子很乱,实在困倦极了。帐篷里挤不下两人,他便清理起其中一个宽敞的货箱来,打算腾出点地方睡觉。箱中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件都有,可吸引了楚曦注意的,却是一支笔。 他向来喜好收藏好笔,忙拾起来细看,只见那笔杆似由白玉所铸,上雕有精细的纹路,笔尖漆黑,柔韧无比,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制成。将这笔握在手里,他便有些技痒起来,竟想当场作画一副。 又看了看箱中,箱底还有一个卷轴,他点燃火折子展开一看,绢帛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略略读来,像是修炼什么功法的秘籍。 而修炼这功法的法器,正是他手上这笔。 “咳咳,公子,”忽听人面螺又出了声,楚曦微愕,“你手里卷轴乃上古修仙之法,你骨骼绝佳,性情坚忍良善,正是适合修仙之人。那海盗头子将其从沉船中捞出,能落在你手上,也是命中注定,不妨细细读之,我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见青年执着笔,若有所思状,人面螺目光微动,忆起数百年前他在穹幕上信笔挥毫的潇洒身姿,不禁暗自了唏嘘一番。 “可惜了,我对修仙没什么兴趣,不过习些术法傍身倒是不错。”楚曦云淡风轻地一笑,“那日后可要多麻烦你了,老螺。” 人面螺在壳子里翻了个白眼,若要算上前世,这小子并没有比他小多少,皮相年轻罢了,还不是因为他当年被这小子和他徒弟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害得只剩下一魄……他郁闷了半晌,他憋出一句:“公子,今晚要变天,有雷雨,你找个地方避避为妙。” 它说完这话不出半柱香,楚曦就听见头顶隐约传来一串闷雷声——他不禁腹诽,这人面螺,专门预测坏事,这该说是预言准还是乌鸦嘴? 抬起头,他便望见穹幕上云翳翻涌,一轮弯月竟似被这海面上的鲜血染成了极为不详的赤红色,犹如一只妖异的眼睛。 一滴雨水落在额上,他蹙起眉心,心中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不安。 他翻进那货箱中,正要关箱盖,刺溜一声,一抹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了进来。楚曦哭笑不得,却听外头雷鸣阵阵,便只好把漏在箱外的半截鱼尾也捞进箱里,合上箱盖,侧卧下来。 箱内一片漆黑,唯有一对近在咫尺的碧蓝光点忽明忽灭,似两簇鬼火,颇有些糁人。楚曦头皮有点发麻,伸手去遮,只听一串低低的呼噜声,小鲛湿答答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掌心,一双蹼爪把他搂住了,跟着鱼尾也缠了上来,将他勒得一阵窒息。 他心下哀叹,这绝对,绝对比这么大的人类孩子还要黏人了多了,简直是还没断奶的奶娃娃啊! 罢了,刚刚没了娘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他丧母那会也难过的每天尿床来着…… 他认栽的闭上了眼,在摧枯拉朽的雷雨声里慢慢入了睡。 7.洞中独处 次日一早,刚推开箱盖,楚曦便惊呆了。 四周茫茫一片,皆是海水,这还不算什么,他们压根就不在船上,一个孤零零的箱子在海面上漂,那船连带昆鹏都无影无踪了。 莫非是昨夜暴雨涨潮,把箱子和船冲散了? 这么大动静,他竟然睡得毫无察觉! 楚曦低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鲛,它眨巴着眼睛,也是一脸困惑。 见它唇边没有血迹,蹼爪也干干净净,他才放下了点心—— 好歹不是它把人吃了。 楚曦站起身来,没发现小鲛眼底闪过的一丝狡黠。 他真是觉得倒霉透顶。好在箱子漂得不算远,有小鲛相助,太阳升起时便回到了附近那座小岛上。一上岸便变了天,他只好在沿岸一处临水的洞窟里暂时落脚,怎料这雨一下,一整天都未停。 他找了些树枝,在洞中生了火,烤了小鲛抓来的鱼吃过,就研读起了那秘籍来。看了一阵,已有所悟,正看到一句“九流分逝,北朝苍渊”,心中一动,看向趴在旁边水洼里的身影:“小鲛。” 小鲛竖起耳朵,朝他爬过来。 楚曦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今后有名字了,就叫沧渊。沧渊,谓之沧海也。你是鲛王,是海中之主,这名字,再适合不过了。” ”沧…...渊。” 沧渊眨眨眼,只觉这情形万分熟悉,恍惚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似乎许久之前,也有一个人赐过他名字。 他声音比人类孩童悦耳许多,极是魅惑。楚曦一怔,又道:“我叫楚曦。”他顿了一顿,想起人面螺的话,“以后,我就是你师父。” “楚…曦……”沧渊嘴唇翕动,声线微颤,“……师父。” 只是念出这二字,肺腑便似撕裂开来,阵阵锐痛。 他蹙起眉毛,两行泪水倏然从眼角滚落下来,凝做珍珠四处乱迸。 楚曦诧异地替他擦了擦眼角:“怎么就哭了呢?” 沧渊困惑地摇摇头,楚曦心想这小东西大概是想起母亲来了,抬起他下巴来,认真道:“若是你不知道的事,就说不知道。” 沧渊鹦鹉学舌般的:“不…知道。” 楚曦忍笑,刮了一下他的鼻头,沧渊盯着他修长莹白的手指,伸舌舔了舔。楚曦忙缩回手,小鲛虽还小,可眉眼妖冶的已远胜女子,这般像只小猫似的舔人手指,看着实在有点…怪。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这小鲛是雌是雄的,他还不知道呢…… 取沧渊这个男娃儿名字是不是不太合适啊?万一是雌的呢? 楚曦往下瞟了一眼,可鲛人腰腹以下俱是鳞片,哪里看的出来? 细看又实在不妥,他咳了咳,告诫道:“以后不许乱舔人,我,或者其他人,都不行。” 沧渊抬起眼皮瞅着他,委屈巴巴的。 楚曦:“想知道为什么,就问,为什么。” “为…什么,嗷?” 楚曦嘴角抽搐着,憋着没笑出声:“因为,你日后成年,也是要化人的,你得学着像个人一样,不可以乱舔乱咬,知道吗?” 沧渊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眼睛却还盯着他的手。 楚曦正色:“明白了,就说,明白。” “明….白。” 楚曦见他如此温驯,心下大悦,不由又想,这小鲛脾气这么暴,他的话倒是听,万一以后要面对别人呢,便道:“还有,以后要求别人做什么事,要在开口时第一个字就用【请】,知道吗?” 小鲛像模像样的答:“请——” “请师父做什么?” “请师父,抱嗷。” 楚曦微微一笑,细长秀目灿若星辰:“乖。” 沧渊呼吸一滞,浑身鳞片亦愉悦地轻颤起来,发出细碎的响声。见他神态可爱,楚曦一阵手痒,轻轻抚去,只觉那鳞片似在争先恐后的向他讨宠,挠得掌心酥-痒酥-痒,沧渊惬意地眯起眼皮,整个扭到了他怀里来,喉头呼噜个不停:“请师父…师父……” 楚曦被他黏得受不住,拍拍他的背,把那条缠人的鱼尾扒开来:“好了,师父肚子饿了,你去捉点鱼来可好?” 沧渊不太情愿地扭了扭尾巴,却仍是听话地钻进了水洞里。 不一会儿,他就满载而归。楚渊去洞窟附近的溪涧里寻了些淡水和野果回来,把沧渊捕到的鱼放在岩石上烤。他府中人少,偶尔也亲自下厨,对烹鱼别有一番心得。这是条鳕鱼,楚曦把它包在叶子里烤得外焦里嫩,又把野果碾成浆抹上,登时香味四溢。 见沧渊馋得双眼发直,楚曦乐得不行,小鲛哪曾吃过熟食?生肉如何比的上烹调后的美食?他自然不会放过教化沧渊的好机会,一把拍开沧渊伸来的爪子,折了两根树枝:“喏,用这个夹。” 沧渊犹犹豫豫地把树枝抓在手里,照着楚曦的示范胡乱摆弄几下,便迫不及待地去戳鱼肉,又被楚曦捏住了手腕。 楚曦摇摇头:“唔,不合格。” 沧渊笨拙地把树枝捏出一个交叉型,“咔嚓”断了。 他眼巴巴的看向他:“请师父,喂。” 楚曦摇摇头,又折下两根树枝,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用。 “这样,拇指撑住这里,中指和食指用力……” 男子的掌心温润如玉,暖暖的,贴着他的手背。纤美的手指轻柔地拨弄他的骨节,沧渊感到手都要融化了,神思不禁有些脱缰。 【重渊,握剑要这么握,虎口收紧,挥出去的剑才有力道。】 恍惚之间,耳畔有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看剑!】 【学会了么?】 那声音似楚曦又不似,陌生又熟悉。 “沧渊?沧渊?小鲛!” 听见耳畔接连几声轻唤,沧渊才回过神来。 “记住了吗?” 一缕温热的气流呼到他腮边,沧渊耳朵一抖,竖立起来。 手里的树枝“啪嚓”一下,再次英勇牺牲。 ——走神了。楚曦扶了扶额,又折了两根树枝,手把手地重复了足有十来遍,沧渊好歹才学会夹东西,可送到口里还任重道远。 这一晚,楚曦总算意识到了为人父母的艰难。 安顿好小鲛,他便出去搜寻昆鹏的下落,可外头下着大雨,无星无月,海上一片漆黑,自然是寻不着昆鹏的踪迹,他急也没法,只好暂且做罢。 这一场雨一下,就连绵不绝地下了整整一周,海上起了大雾。 楚曦白日造筏,晚上研读秘籍。确如人面螺所言,他根骨奇佳,天赋极高,寻常人需三年五载才能领悟的诀窍,短短数十日,他便已了然于胸。这日,他正盘腿打坐,忽觉丹田处聚起一团热意。 解开衣衫细看,他果然见腹脐处有一根脉络在微微发亮,依那秘籍中所言,是到了第一层“筑基”之兆,他已算是入了门了。 他执起玉笔,照书中所说,在掌中画出脑中所想之物。瞬息之间,一只信鸽自掌中凭空冒出,他双眼一亮,却见它扑棱了几下翅膀,又化作一缕轻烟消散了。他却并未气馁,反倒颇为愉悦。 学是学会了,但到底修为太浅,尚需多加练习。 听见背后哗啦一声,楚曦转过身子,沧渊正从那直通海里的小洞里钻出来,嘴里叼着条鱼,一抬头,顿时扭了脖子。 鱼“啪嗒”一下从嘴里掉到了洞外,上下扑腾。 楚曦忍俊不禁,一把将那鱼按住,一掌劈晕。 沧渊回过神来,抬眼就与一双黑眸撞了个正着。 见他双耳一颤,垂下眼皮,似个做坏事的孩子,不敢看又想看,目光闪闪烁烁地往他胸前飘,楚曦有点纳闷。低头瞧去,才发觉自己没系腰带,一抹雪白的胸膛分外惹眼。他一边系,心里一边琢磨,小鲛这么害羞,别真是个雌的吧,那以后可得注意点了。 男雌……也授受不亲。 以后不能让她搂着自己睡觉了。 “师父……” 见小鲛爬过来一副又向他求抱抱的样子,楚曦立刻退了一步。 “以后不许随便对你师父搂搂抱抱的了,知道吗?” “为….什么?” 沧渊仰起头,一副受了很大打击的表情,眼看又要泣珍珠了。 楚曦扶了扶额:“因为……你以后长大就会懂了。” 说完,他又感到自己的肩膀沉重了不少—— 毕竟,养闺女比养儿子可要麻烦多了。 长大才会懂?为什么呢? 浑然不知自己被弄错性别的的沧渊想了又想,百思不得其解,便把这归咎于人族奇怪的规矩去了,故技重施地朝楚曦撒了会娇,楚曦也坚决不让他近身。他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困惑又气急败坏,钻到一边的水洞里,拿鱼儿小虾们发泄起怒火来,搅得水底下哀鸿遍野,连偷偷跟来的人面螺也挤在石缝里不敢吱声。 在水下闹了一会,沧渊便无聊起来,趴在池底生闷气。想起方才师父躲着他的样子,他的心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来。会不会以后他以后都不让他靠近了呢? 如果不让他靠近了该怎么办? 不如把师父困在这里,让他只能和他待在一起…… 一片静谧之中,沧渊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古怪而阴暗的念头。 8.心尖泪痣 总算得了清静,楚曦便又坐下来练功。 过了筑基阶段,便要开始尝试炼精化气。他自小习武,奇经八脉早已打通,为了伪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以求自保,便时常将气户穴封住,久而久之,真气行至心口处就偶有阻滞的状况。 此时他才运气行过一个小周天,便觉胸闷异常,硬冲了一下,心跳突然加速,一口气竟提不上来,顿时暗叫不妙——他的旧毛病又发作了。当下摸出随身携带的医药包,取出银针,手竟抖得抬也抬不起来。心跳愈发剧烈,引来阵阵剧痛。他捂住心口,喘道:“小…鲛……沧渊……” 听见上头传来一丝低弱的呼唤,沧渊噌地窜出了水面。 只见男子背脊弓曲地伏在地上,一头墨发遮住了脸,唯独露出没了血色的薄唇,衣袍都被汗水沁透了,黏在修长的身体上。他一愣,一甩鱼尾窜过去,把人搂住了:“师,师父,你,怎么了?” 楚曦痛得浑浑噩噩,经他这雪上加霜的一抱,差点当场毙命,听见他大声呼喊又清醒了稍许,用那银针戳了一下沧渊。沧渊吃痛“嗷”了一声,才松了双臂,楚曦微弱道:“用,用我手里的东西。” 沧渊垂眸看了一眼,用蹼爪摸了摸,一连被扎了好几下,一气之下,索性俯首叼起银针来,一脸认真地等他下一步指示。 楚曦哭笑不得,颤抖着手把衣襟扯开,指了指心口的气户穴。 沧渊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凑近男子胸膛。 他位于心口处的位置,有一粒红艳艳的朱砂痣。 他盯着那颗痣,莫名发怔。 “快些……”楚曦虚弱的催促,“再磨蹭你师父就要归西了……” 沧渊聚精会神地咬紧齿间银针,缓缓刺入楚曦心口。 楚曦咳出一口鲜血,呼吸顺畅了些许,心跳却仍快。他又指指那医药包:“那里面有个小瓶子……取出紫色药丸喂我服。” 沧渊依言照办,谁知晃了晃瓶子,却未倒出一物来。 楚曦差点背过气去,真是所谓祸不单行!他头晕目眩,深吸一口气,气若游丝道:“小鲛……你去看看,附近的浅滩上,是否有种紫色水藻,长得……长得像人手,夜里会发光……” 沧渊转头跃入水中,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诶,你等等,我告诉你在哪儿!” 人面螺嘴里喷出一团气泡,想叼住鱼尾,却被甩了个大耳光,掀出水面,不禁一脸生无可恋,正好与楚曦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你,你怎么……” 楚曦喘息着想笑,不留神呛到自己口水,猛一阵咳嗽。 那人面螺翻了个白眼,用舌头顶起螺身,便往洞外走,楚曦被他的走姿震撼得瞠目结舌,却见他刚到洞口却又一停,滚了回来:“有人来了,不是善类!” 他话音刚落,楚曦便觉食指一热,戒指果然亮得通红。 人面螺一眼看见那亮光,瞠目结舌:“你身上怎么会有魔元丹?” 楚曦愕然:“啊?魔元丹是什么?这是我小时候吐出来的。” 闻言,人面螺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罢了,以后再告诉你,你先快看看秘籍里七十六页那招逆血术,临时抱个佛脚吧!” 楚曦忙撑起身子,迅速将秘籍翻到那页,强打精神默念心经,一边运气逆行血脉,流了一地鼻血之后,心跳竟渐渐平稳下来。 人面螺道:“这逆血术只能撑一会,打不过就跑!” 楚曦心想,那他何不现在就跑? 万一等小鲛回来,他岂不是也很危险? 总之把那不速之客引开再说。 思罢,他那笔,叮嘱人面螺去找小鲛,拔腿就出了洞外。 朝岛中方向走了一段路,身后便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他回过身去,但见一抹佝偻的人影自树影间走了出来:“公子?” “元四?”见自家老仆竟然还活着,楚曦又惊又喜,却觉戒指烫得吓人,心下微妙一动。近看之下,他只觉元四满脸殷切的神情有点说不出的古怪。元四攥住他双臂:“公子,老奴可找到你了!” 楚曦状若无事:“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昆鹏那小鬼带我来的,他找了公子好些天了,这会儿去岛另一边找了公子!公子,你一个人在这儿岛上待着?” “是啊。”楚曦点了点头,元四语气甚为正常,他捉不到那古怪处在哪儿,元四笑道:“公子,我先带你与昆鹏会和罢?” “嗯,你带路。” “哎。”元四应声,转到前方,沿着海滩往前走,“公子,我方才来时,路过了一个石洞,那洞中有火有食物,是你留下的?” “嗯,是。” “我见那洞中还有珍珠和鲛绡,公子怎么忘了?不如老奴去拿?” “好。”楚曦渐渐放缓脚步,与元四拉开一段距离,盯着他身后的影子,一个驼背的老伯,影子却瘦长瘦长,若非他恰巧习了这秘籍中能识破障眼法的“瞳窥术”,恐怕会被蒙蔽过去。 元四已经死了,他面前这个,不是元四。 楚曦脚底发凉,步履却很稳,那元四并未察觉什么异状,与他一前一后往那洞中走去,往里一望,楚曦便步子一顿—— 那小鲛怀里抱着人面螺,还趴在洞里乖乖等他! 楚曦心叫,什么不是老螺应该把这尊小祖宗请走了吗! 人面螺转过脸,面如死灰:“他不听我的话,非要等着你。” 楚曦一阵无语,但见那元四骨骼“咯咯卡卡”一阵轻响,身型骤然变高变大,发出一连串尖锐的轻笑,这笑声楚曦又怎会不识! ——还好,这人是冲他来的。 玄鸦,又或者,该叫楚玉。他二人的旧账,也确实该清算了。 他足尖一点,脚下生风,往后跃出洞外,却见玄鸦并未追出来,数十个黑衣人从周围树上一跃而下,将他团团包围,玄鸦自己却一展黑骨银扇,径直逼向了小鲛! ……他还真是得了个烫手山芋啊,楚曦心想。 “沧渊,下水!” 他高喝一声,甩出袖间短刃,堪堪挡住迎面一击,又旋身闪开背后一刀,却见洞中银扇翻飞,小鲛上下乱窜,就是不肯下水逃走,心下焦灼,险险避开左右夹击,有点力不从心起来,急得大喊:“沧渊,你,立刻下水,为师以后就让你搂搂抱抱!” “……”玄鸦动作一僵,见鬼般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都掉了下来,便在这瞬,沧渊趁机一溜烟钻进了水洞里,没了踪影。 楚曦松了口气,几下劈翻围住他的黑衣禁卫,截在追出来玄鸦面前。□□已完全脱落,露出他那张艳冶的本相来,殷红唇角一勾,媚意横生,桃花眼更是顾盼生辉:“哥哥,好久不见啊!” “久违久违。”楚曦双眼一眯,懒得跟他啰嗦,手中袖刃与银扇当空交错,擦出一道刺目火光,便见袖刃立时断成了两截! 他虎口剧痛,退后几步,勉强立稳,扯起唇角冷冷一哂,月光泄满周身,似洗去他一身柔润气息,浑身上下一刹凛冽起来。 他与他这个堂弟还真不少久违,当年带头逼宫是他,上门抓人也是他,这人把“恩将仇报,丧心病狂”八个字演了个淋漓尽致。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自打把父母早亡的楚玉领进门来,他的家族便劫难不断,最后一路毁败至极,谁曾料楚玉会放着好好的公子不做,偏要做细作,与狼子野心的逆臣里应外合颠覆了整个王朝,最后还愿屈居人下当人的玩物,简直脑子有病。 见银扇翻飞袭来,他向后一仰,半截袖刃抵住直逼咽喉的扇刃,眼见片片扇刃竟似条条软蛇,扭动分散开来,眼看就要缠上他脖颈,感到有些不敌,此时,忽然怀中锐鸣一声,飞出一物,光芒陡涨,竟是看似不堪一击的玉笔,“铿”地将银扇震得四分五裂! 玄鸦脸色骤变,疾退几步:“你……法力恢复了?” 恢复?楚曦莫名其妙,喉头又涌起一股血腥味。 其实他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可能晕倒,索性抓紧笔便朝玄鸦扑去,试着使出那秘籍中一招“落笔生辉”,只见笔尖爆出一道耀眼光束,骤然变长变粗,竟变成一把光华万丈的长剑,楚曦一惊,手臂间涌出一股真气,扬手削下,玄鸦举扇相迎,只觉一股磅礴霸道的力量如惊涛骇浪当头拍来,当即被震出几丈之远。 他满脸震惊地看了楚曦一眼,下一刻,全身骨头就都软化下去,整个人融化成一团漆黑软物,钻进土里不见了踪影。 “……” 楚曦愕然半晌,只觉他自遇上小鲛以后,遇到的怪事便多了起来,连人也变得奇怪了。再看,手里的长剑又变回了笔的模样,他头重脚轻地倚着一棵树坐下,喘了几口气。 心口剧痛阵阵,他额角青筋扭动,豆大的冷汗滴淌下来。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他自小便有这隐疾,请了无数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吐出一颗红色怪石后,每次发作便更加剧烈,像心窍里缺了一处似的。 楚曦垂眸看向那戒指,不禁一惊。 那奇石还在隐约发亮。 闪闪烁烁的,像一只眼。 混沌的脑海里,似乎有人在低声絮语,反反复复的念着那一句。 他闭上眼睛,稠密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让他有点胸闷。 他仰起头来,一滴汗水顺着修长的颈项流下来,正落到心口处。 滚烫滚烫的,像是一滴泪,灼穿了皮肉。 “师尊,如此,我便能永远陪着你了,你欢喜不欢喜?” 楚曦浑浑噩噩的咬紧下唇,全身汗水淋漓,像从水里捞出的冰雕,只有唇齿绽出了一丁点凄艳的血色。 9.戏里神魔 沧渊从错综复杂的地下水洞里游了出来,甩了甩头上的水,抬头便见一抹颀长黑影立在面前,身上斗篷随风上下翻飞。 嗅到年长的同类气息,他瞳孔一缩。那人半蹲下来,似笑非哭的罗刹面具上一对眼孔内眸光暗涌,有什么难以形容的情绪在波动。 沧渊本能地往水里缩了一缩,却看清了那人手里抓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形状奇特的铁环,环身反射着妖异的光泽。 沧渊转身窜入水中,却感到一道巨力突然勒住了他的脖子。 …… 一声尖锐嘶鸣自黑暗中响了起来,楚曦打了个激灵,猛然惊醒。 小鱼仔! 他扶着树站起来,抬脚就踩到一坨硬物。 “哎呀呀,你踩着我的脸了!” 不用看,这说话的一定是人面螺。 楚曦挪开脚,弯腰把它捞起来,朝四周张望,却不见小鱼仔身影,想起方才那声嘶鸣,心一坠,自语道:“糟了,肯定是玄鸦…….” “不是,是另一个人。”人面螺忽然道。 楚曦蹙起眉毛,另一个?是那个面具人? 眼前浮现出那雌鲛惨状,他心下愈沉。 “它被带去那个方向了,被带上了那边过来的一艘大船。”他垂眸,见人面螺用舌头指了指西南面,“你快追,务必得在天亮前登上那艘船。若那小魔头离了你,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楚曦蹙起眉,可筏还没造好,他怎么追得上? “有个小朋友今晚也一起跟着来了,他带了船。” 人面螺话音刚落,楚曦便听背后远远有人喊:“公子!公子!” 昆鹏? 昆鹏气喘吁吁的冲了过来。“元四”的出现还让楚曦心有余悸,他不禁低头看了一眼戒指,见那红石并没亮着,才放下心来。 他立即问:“这些日子你到哪去了?” “还不是那个缠着公子的鬼东西!”昆鹏咬牙切齿,想起那天半夜的惊险情景,气不打一处来,“我半夜醒来,发现公子不在船上,却瞧见那鬼东西从一个货箱里钻了出来,鬼鬼祟祟的不知想干什么,我猜它多半是想吃了我!我心疑公子也在那货箱里,冲上去想把它赶走察看货箱,它把那货箱往水里一推,就扑了上来!” 说着,他捋起袖子,手臂上斑斑驳驳的全是结了血痂的抓痕。 “那鬼东西差点把我给活撕了!若不是我情急之下抓了一把石灰驱赶它,怕是就没命了!我当时喊你喊得很大声,公子你一点反应也没有,任那鬼东西拖着货箱游走了,可把我急死了!” 楚曦看着那些伤痕,暗暗惊骇,心中不免有些愧疚,这几日,他光顾着照料小鲛了,竟没想到昆鹏与他们不是被冲散了,而有这番死里逃生的惊险遭遇。可是,想来想去,这也怪不得小鲛,它只是个娃娃,没什么心眼,估计是半夜又饿了,才会对昆鹏下手,没想到昆鹏不好对付,它又不想离开他,只好拖着箱子逃了。 没跟他说实话,也是情有可原,小孩子嘛,都是怕责怪的。 可是,这可怎么是好? 绝不能让昆鹏知晓他还要去救小鲛,否则他得气成什么样? 他心虚地问:“呃……船还在吗?” “那边。” 昆鹏抬臂一指,二人望去,俱是一怔。 只见海天交际处,有一幢发亮的物体从夜雾中现出了轮廓。 那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城池。 昆鹏惊叹:“那就是……通往南瞻部洲的客船?” 三天后。是夜。 楚曦将笔收回袖内,受分水术驱动的波流渐渐平缓下来,小船悄无声息地漂向了那艘足有皇宫主殿大小的庞然巨舟。 巨舟共有十层,富丽堂皇,巍如山岳,需要仰首才能看见上方那云翳一般遮天蔽日的白色风帆与用来远眺的雀楼,转动脖子才能目测船头与船尾的距离,它的龙骨之大,宛如海底吞云吐雾的巨蛟,两侧船舷长桨密布,动起来犹如百足之虫,蔚为壮观。 这就是大洲之间往来的客船吗? 十几年来,他都被严密监视着,不能踏出港口一步,楚曦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看这种巨舟,不禁被震撼了。 “公子,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厉害的法术的?” 沉默许久的昆鹏终于憋不住问了一句。 “也是最近几天,”楚曦笑了笑,“还没用熟,小试牛刀而已。” ——小试牛刀。人面螺心里犯嘀咕,若在几百年前,这位主子说自己“小试牛刀”,恐怕整个三界都会颤上一颤。 船上,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客多如牛毛,每层船楼都有百十来人,无人注意到底层船尾的甲板上多了两个人。 “这船不太对劲。”楚曦刚站稳,就听见怀里的人面螺道。 他压低声音:“哪里不对劲?” “不知道,就是不对劲。” “……你不是万事通吗?” 人面螺不说话了。楚曦扶了扶额,心道所谓传说果然都不可信,不过,既然人面螺觉得这船不对劲,那他们还是小心为妙。 “公子…….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什么?” 一只手突然伸到他额上,楚曦扭头见昆鹏神色异样地盯着他,这才意识到昆鹏听不见这人面螺在说什么,怕是以为他中邪了。 “我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昆鹏看了看四周,“听说这些客船对偷渡客查得很严,每夜都要查船牒,发现了偷渡客就会扔进海里。” 楚曦点点头:“我们先上楼,在甲板上太显眼。” 第一层船舱是个大戏院,上百张的桌子旁坐满了看客,走廊上也挤满了人,摩肩接踵的十分拥挤,上头也不知在演什么,似是傀儡戏,戴着面具,穿着披金戴银的戏服舞刀弄剑,吊着索在戏台子上飞来飞去,烟雾噗噗乱喷,掀起下方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 台下,坐在桌旁的看客装扮各异,一个桌一个风格,有一眼能辨出来自哪里,也有稀奇古怪看不出来头的。这种大客船通常会在沿线的国家挨个停上几天,所以船上从什么地方的人都有。 楚曦挤到一个人稍微少点的角落,低问:“老螺,小鲛在哪?” 人面螺在螺壳里沉默了片刻:“距离太近,我定位不了。” “什么?” 周围太喧哗,楚曦没听清,低头凑近螺口,但听“嘭”地一声巨响,像什么东西在那戏台上炸开了似的,紧接着,噼里啪啦地一串敲锣打鼓声震耳欲聋,他抬眼看去,只见烟雾噗噗乱喷,一个人影从天而降,一身银灿灿的长袍上下翻飞,头上顶着个庙堂里才能见到的神像脑袋,涂得五颜六色的,极其搞笑。 又是“噗”地一声,地上跳出个戴着罗刹鬼面的人来,粉墨登场。 “诶,诸位听好!” 锣鼓喧天,那俩人摇头晃脑地拉开架势,打起架来。 “且说那几百年前北溟神君与遗墟魔尊惊天动地的旷世大战,搅得三界混乱,生灵涂炭,天穹碎裂,大地崩塌……” “北溟神君为打败遗墟魔尊,拯救苍生,甘愿以身殉天,承受天刑七天七夜,借助上穹神力将遗墟魔尊与其帮手靥魃封回了冥渊!” “自己却不敌天刑之威,终止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又是“噗”地一声,那“北溟神君”后头炸开了一蓬火光。 楚曦笑喷了。 “北溟神君”拔剑指着地上打滚的“遗墟魔尊”:“你就是世上剩下的最后一个魔,只要除掉你,苍生便能得救,死我一个神又何妨?” “我要死了!死了!”“遗墟魔尊”哇哇大叫,上蹿下跳,好不滑稽。 见楚曦看得津津有味,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人面螺一脸菜色,默默地把头缩了进去,发出一声叹息,可惜在满室的喧哗里几不可闻,无人听见。虽然都过去七百多年了,被传得乱七八糟的……可,北溟果然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错啦,错啦!哎呀,真是胡演一通!”突然台下响起一连串娇笑,那声音极富穿透力,竟盖过了嘈杂的喝彩声。 “遗墟魔尊呀,不是被北溟神君打败了,是自己跳回冥渊里去,自绝生路的!” 说话的是个面容俏丽的红衣女郎,她坐在桌上,一条玉腿踩着椅背,手里的一条带刺的鞭子甩来甩去,风骚又泼辣。 “你这小妮子,知道个屁,”隔壁桌有个戴斗笠的青衣人站起来,大笑了一声,“遗墟魔尊修炼了几百年才窜出来毁天灭地,哪会自己跳回去,他怕不是有病吧,莫非还是想家了?哈哈哈哈哈哈——” 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气氛愈发火热,台上也是精彩依旧。 “你才胡说!我祖师奶奶可是亲眼看到了!” “我祖师爷爷还是魔尊他叔叔的舅舅的二哥他儿子呢!” “滚!” “哈哈哈哈哈——” “……” “楚曦,那些红衣女郎是修极乐道的妖魅,以吸男子精气为生,青衣的是巫咸国的灵巫,都不是好惹的善类,你离他们远些。” 楚曦正听得饶有兴味,忽然听见人面螺开了口。 “那些白色羽衣的人,则是灵修,你可与他们结交。” “修仙世家?”楚曦把注意力从戏台上收了回来,往台下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一张桌子上坐着一名男子,广袖深衣,袖摆缀着片片绯羽,飘逸若仙,身旁还坐着个绯衣短褂的俏丽少年。 “这等高人,招惹不起。”他扯开视线,走到通往二层船舱的楼梯上时,尽管知晓小鲛不大可能会在这儿,还是往底下看了一圈。 正与身旁少年说话的绯衣男子抬头看了一眼,不偏不倚地与楚曦的目光撞上,两人同时一怔。男子生得一副清朗如日月的好相貌,美中不足是那对颧骨有些高了,给人以冷漠高傲之感,所以他明明是从下往上看,楚曦却觉得他有种“在看脚下蝼蚁”的错觉。 只是他这只蝼蚁,似乎不巧引起了那美男子的注意,他一对斜飞入鬓的眉毛拧了起来。那种表情既似震惊,又惊喜,还带着点愤怒,如果按楚曦画人像的经验来看,那就是当“终于找到了欠自己八百万两黄金的人这下可以追债了”时会出现的臭脸。 楚曦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没错,是在看他。 一瞬间,他有种最好不要跟那个高傲美男子搭话的诡异直觉,于是在对方站起来之前,就脚底抹油的上了楼。 昆鹏小声问:“公子,你跑什么啊,那人认识你?” 楚曦摇摇头,心里有点犯嘀咕,他见过那人么?没印象啊。 啧,不管了,先找到小鱼仔再说。 10.蜃汽鬼船 第二层船楼是个大赌坊,烟雾缭绕,纸醉金迷,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一团一团光着膀子围着赌桌玩得浑身大汗。 楚曦匆匆转了一圈,正待上楼,就听见人面螺低喊起来:“等等等等,你走慢点,我好像,好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楚曦心道,搞了半天人面螺是靠闻的,鼻子比狗还灵啊。 “在你右前方,有个人——” 楚曦抬眼看去,目光在那张赌桌附近转了一圈,定格在其中一个断了一臂的胖子身上。他自幼画画,识人记物都过目不忘。 他见过这个人,在冥市。 他左右看了一眼,随手拿了件别人脱下的衣物,走向角落的井屏,打算进去易个容,结果迎面撞上一人。 那白衣傲骨男用那种睥睨众生的眼神盯着他,楚曦心里一阵发毛。 “请问,阁下……认识我吗?” 那人盯了他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不,认,识。” 楚曦只觉这三个字要是能变成剑,他已经被戳烂了。 “那……阁下请让让?” 那人一动不动。 昆鹏甩起狠来:“这么看着我们家公子,你找死呢?” “哎,昆鹏,收敛些。”楚曦生怕动静闹大了惊动那人,伸手把昆鹏往后一拦,对那傲骨男一揖,低声道,“得罪了阁下,请多包涵,我这随从年纪小,出门在外,不太懂事。” “鲲鹏?”傲骨男表情总算有了点波动,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想笑,转瞬又敛去了,淡道,“你们也可够随便的。” 人面螺心道,可不是嘛,一个转世不换脸,一个转世不换名字,真是一对主仆,找起来可省事了。 “你,跟我来。” “啊?” 楚曦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傲骨男捏住肩膀,已经的出了赌坊,此人抓着他就像抓着一片羽毛,行走间脚不沾地,他根本没法挣扎,心中一悚,知晓自己是遇上了高人。 昆鹏在后面追得吭哧吭哧,转瞬已被甩出老远,他们一路上了六七层,到了一间客房门前才停下,里边跃出个绯衫的少年来。 那少年生得漂亮机灵,眸若点漆,像只小鸟儿,他盯着他端详了片刻,突然双眼一亮,蹦蹦跳跳的走了过去。 楚曦一瞟,见他走到昆鹏面前,垫脚仰头“啾”地亲了他脸一口。 昆鹏傻了一下,这半大小子的脸“唰”地红了个透,往后窜了一大步,跳到了船栏上,指着他:“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绯衣少年笑嘻嘻的:“嘻嘻,打招呼呀。” 这修仙世家打招呼都是这样的么? 楚曦惊叹不已,胸口一紧,整个人被拽进了房内,门在身后嘭地关上,那傲骨男轻飘飘的往椅子上一坐,道:“跪下。” “啊?” “听不懂么,跪下。” 人面螺气若游丝:“这大逆不道的……” 楚曦有点懵:“敢问阁下,为何?” 傲骨男:“我见你骨骼奇殊,是适合修仙之人,有意收你为徒。” “收徒?”楚曦一阵莫名其妙,这人一副要讨债的架势把他抓上楼来,结果是想收他为徒?他这是踩了哪门子的狗屎运啊。 不知为何,先前这人面螺提起“修仙”二字,他只是无感而已,此时,却无端端的涌起一股哀厌之意,心里愈发担心小鲛,好似这明明不相干的两者挂在一杆天枰上,一端为责,一端为情。 他不欲在这里多纠缠,站起来就走,哪知他刚拉开门,一阵劲风袭来,吹得那门猛地关紧了。他拉了几下门把手,没拉动,顿觉不耐,手里聚起一团真气,一掌狠狠拍去,那门仍是纹丝不动。 他回过头,不冷不热地挑起眉梢,随意一揖:“阁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惜在下心无大志,对修仙并无多大兴趣,而且在下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如此,似乎有点强人所难罢?” 傲骨男半晌未语,似乎脸上有点挂不住,还努力维持着高冷之态,双颊却因恼怒泛起一层薄红,连眼圈都红了。 楚曦竟有种自己欺负了他的感觉,而且还莫名有点习惯。 怎么这人竟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么? 看起来也约莫有个三十岁了,怎么这幅脾气? 他心里好笑,脸上一本正经,又道:“阁下,我…先告辞了?” 那人脸彻底垮下来,声色俱厉的:“你……好大的胆子!你分明已有基础修为,练得还是我尧光派的法门,不拜入我门,岂非偷学?我尧光派对偷学者惩处极为严厉,是要毁去双目,断其筋骨的。你若不愿拜师入门也可,就请自罚之后再离开罢。” “……”楚曦愕然,这人显然是在逼他了,自毁双目自断筋骨他肯定是不会干的,不禁有点头大,便迟疑道:“容我,考虑一下。” “限你今晚决定。”那人一拂袖,走了出去,“这间上房留给你了,还有里面那件衣服也是。” “多谢。”楚曦问:“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远远抛下一句:“灵湫。” 这名字有点耳熟,但楚曦想不起来在哪听过,思索间却嗅到一股香味。桌上搁着一盘包子,一壶茶,包子还是热的。 他拿包子咬了一口,又倒了杯茶喝,手不禁一顿。这哪是茶,分明是酒,醇厚甘甜,回味无穷,他时常出入皇宫,也算喝过不少好酒了,可没一种比得上嘴里这种,怕是琼浆玉液便是如此。 忍不住多喝了几口,顿觉一阵舒畅,心口的淤塞感减少了不少,一股真气在筋脉中畅游,目光游离着落到墙角处,那屏风后似挡着一个人影。他走过去一瞧,便觉眼前一亮。 那是一套与那灵湫身上式样差不多的深衣,大体也是白的,但袖摆上缀饰的羽毛不是绯色,而是他最喜欢的缥色。 不知怎的,他只觉这套衣衫就像为他量身定制的,穿上试了一试,腰身不宽不窄,袖摆不长不短,果真十二分的合身。扬手投足间,袖摆上的羽毛轻盈浮动,宛如波流涌动,极为潇洒飘逸。 再揽镜自照,镜中之人既陌生又熟悉,似他又不似,他将束发的缎带解松了些,一任如墨青丝垂下,只觉如此才更合适。 他摸了摸自己的倒影,这动作绝非出于自恋—— 而是一种没有来由的情绪,在他眉宇间凝聚成一道折痕。镜子里他自己的表情,就像想告诫他什么事一样,手指点在他心口处。 那里正隐隐刺痛。 他拨开衣襟,心口上朱砂痣比之前更艳,似乎要滴出血来。 用指尖戳了一下,便浑身一颤。 正发怔,听见门口进来的脚步声,他甫地回过神来。 “公——”昆鹏足下一顿,见镜前之人回过身来,白衣胜雪,青丝逶迤,说不出的风流雅致。楚曦从旧衣中取出那玉笔,见他还睁大双眼看着自己,一哂:“如何,不合身么?” “嗯,不不不不,合身!”昆鹏先点头,又摇头。 楚曦想了想,嫌这衣服太打眼,那旧衣却已很不干净了,他实在忍不下去,想了想,便把旧衣披在外面,然后在额间化了个符咒。 再瞧镜中已换了张面容,又将昆鹏也叫到镜前来,如法炮制。 回到赌坊中时,已近子时,赌桌边却依旧是人声鼎沸。 “他不在这里了。”人面螺顿了顿,似乎有点迟疑,“在底下。” 楚曦正要迈步,又听他道:“等等。” “你这样去不行,那个人身上有股很重的煤炭味。” 楚曦心中一动,煤炭味,那人定是在最底层烧煤炭的动力舱了,说不定,就是个船工。 人面螺道:“用隐身术,在第一百七十五页。” “……” 楚曦一阵无语,居然还有隐身术,他怎么没发现? “救我……” “救命,救救我们…….” 沧渊在此起彼伏的惨呼声中醒了过来。 浓郁稠白的蒸气犹如厚重的云霾覆盖在他目之所及处,他的正前方有几个巨大的铜鼎,鼎下燃着幽蓝的焰火,那是蒸汽的来源。 “救命…救命啊……” 方才在他昏迷时听见的那种呼救声再次传了过来。 在他的背后,头顶,两侧……无处不在。他艰难地转动头颅,然而脖子上扣着一道沉重的金属环,令他从颈部以下都动弹不得。 他垂眸看去,发现连尾巴也被几根指头粗细的锁链束缚着,链身上有细致的雕纹,像是什么古老的文字,他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一种浓烈的恐惧感涌了上来。 但这种恐惧并非源于此刻的境地,而是因为楚曦。 他不在这里。 他在哪里? “师父……” 沧渊抖了抖干裂的嘴唇,却什么声音也没不出来,但若有人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一定会觉得这呼喊该是声嘶力竭的。 可自然是没人回应他的。 师父会来找他吗?还是就这么把他抛弃了? 对了,他那时候亲口赶他走的。 他一定是不要他了。 一定是不要他了。 恍惚间,一抹若鱼若鸟的巨大黑影自头顶落下,他仰头望去,那颀长人影衣袂飘飞,俯首垂眸瞧着自己,一双细长黑眸泛着冷意。 他们不过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中间却似乎有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为师如此对你,便是要你静心修炼,从头来过,莫要再生糊涂妄念,否则一旦成为心魔,为魇魃所惑,万劫不复,你可明白?】 【你我师徒缘尽,就此别过,往后,至死不见。】 一句话说完,那背影便乘风归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不要他了…不要他了……不要他了! 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浓重的恐惧从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狂乱的滋长出来,如同一簇一簇的荆棘,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扎穿了,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他开始一阵一阵的发抖,眸子愈发的亮,像燃起了两簇鬼火,一低头咬住颈间的枷环,扭摆头颅狠劲撕扯起来,尖尖獠牙在金属上磨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噪音,好似在嚼啃仇人的骨头。 “别咬了,咬不断,我们都给他困在这儿啦!” “咔”地一声,半颗断牙迸落到地上。 沧渊紧咬着枷环,分毫不松,抬起眼皮循声看去。 只见咫尺之处,一张凄惨的人脸自舱板的木纹间浮显出来。 …… 昆鹏刚拉开舱盖,一股水蒸气立刻溢了出来。 楚曦用袖子挡了挡,与他奇怪地对视一眼。这蒸汽竟然不是热的,而是冷的,像是从什么极寒之地刮来的风,能冻得人打哆嗦。 昆鹏率先跳了下去,楚曦紧随其后纵身一跃。 落脚处一片潮湿。 昆鹏低问:“公子,你到底要来这儿找什么?” 耳闻附近传来脚步声,楚曦食指比唇,“嘘”了一声。耳闻附近传来脚步声,楚曦食指比唇,“嘘”了一声。 因为技术不佳,他这张易容出来的脸卖相也不大好,一有表情就歪鼻斜眼满脸褶子,像朵烂菊花,冷不防把昆鹏吓了一跳,嫌弃的挪开了视线,忽然觉得自己死心塌地的跟着公子还是跟长相有点关系的。 “哎哎哎,你们快点,把燃料加进去!” 一个粗嗓子的吆喝声传了过来,楚曦往那方向走了几步,见浓重的水蒸气中透出几个巨大炉鼎的轮廓来,数十个人影在炉鼎周围穿梭来去,显得太渺小了,像一群蚂蚁在蠕蠕爬行。 其中一个站在一架搭在炉壁的梯子上,挥舞着手似乎在指挥,下面的人则一个挨一个把什么东西往烧炉的蓝色火焰里扔。 他又走近了些,透过前方大风箱的缝隙定睛细看,猛然一惊。 他们运的所谓燃料,哪是什么柴灰? 分明是一个个被扒光了衣服的人。 他们甚至还是活的,却都表情呆滞,不知道挣扎,有的是被扔进去的,有的甚至被推了一把,就自己跳了进去,烧得皮焦肉哭。 这情形诡异得像是一场活人祭祀,楚曦背后发凉。 很快他就注意到了那个站在角落里的瘦长黑影,那张似笑非笑的罗刹面具像在无声地监视着这一切,透出一种冷漠的残忍。 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公子,我觉得,我们最好,下船。”昆鹏拽了一把他的袖摆。 楚曦没答话,仔细地看了一会,确认这些被烧的都是人族之后,才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团影子从雾气里爬了过来,两人俱是一惊。那是个蛇首鱼身的怪东西,生有走兽似的六只利爪,正嘶嘶吐着红信,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人面螺道:“快走,是冉遗!食人的凶兽,它能闻到你们的味!” 那只冉遗爬速奇快,话音刚落就已爬到了他们跟前,楚曦闪身一避,跳到旁边一个汽缸顶上,冉遗鱼尾一甩,就朝昆鹏气势汹汹的冲去,昆鹏反应也是极快,一下跃了上来,冉遗扑了个空,一口咬住了汽缸旁成堆摆放的煤炭。楚曦生怕惊动了那面具人,拍了把昆鹏:“哎,你把这看门兽引开,我去去就回。” “公子!你去哪儿!” 楚曦跃过几个汽缸,来到船舱另一头。 他的面前是一扇看起来很结实的铜门。 要过去也没什么难的,他记得秘籍里的穿墙术。 正要画符念咒,就听人面螺“哎”了一声。 “嗯?” “你还是回去睡一觉,明天再来吧。” 楚曦疑道:“为何?” “你有心疾,血气不足,真气难以维续太久,再用法术恐怕会诱发心疾再次发作,恐有性命之虞……唔!” 话没说完,一只手就把他的嘴捂住了。 人面螺默默流泪,这个脾气跟几百年前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 “啰嗦死了。”楚曦懒得废话,一手执笔,在那门上迅速画了个框,纵身穿了过去。尚未站稳,额角就浮出淡淡的青筋来。 这里面也有个大炉鼎,但焰火比另一端的还要旺,还要蓝。但这蓝焰并没起到照明作用,反倒像把光线吸走了,使四周格外黑暗。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一步一步朝里走去。 越往里走,便越寒冷,凉丝丝的水蒸气无孔不入的往皮肤里钻,一直渗透至骨髓,周身泛起一种极度不舒服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污浊之物如潮水一般正从四面八方朝他聚拢而来。 “好鲜嫩,好纯净的味儿啊!” “哎唷,这是有新鲜的燃料送来了吗,我口水都要淌出来了……” “啧啧,瞧,还是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嘻嘻嘻……”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人面螺“唔唔”乱哼,示意他快走。 楚曦原地站定,捏紧笔杆,想像上次一样把笔变剑,可此时他显然已到强…...弱弩之末,手里的笔竟毫无动静。 空气变得越来越黏稠了,他像陷进了沼泽里,脚步也难以迈开,突然食指处隐隐发热,一点灼红的亮光犹如腾起的火焰,猝然照亮了周围方寸之地。在看清四面的景象时,楚曦头皮一麻。 那从上至下从左到右的舱壁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一张张人脸的纹路,像水面的波浪扭曲起伏着,在见光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咯吱咯吱……” 就在这时,楚曦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 人面螺好容易摆脱他的手,喘气道:“这光撑不了多久,你真气就快耗尽了!那些玩意是蜃灵,这根本就是艘蜃气船!” “别出声。”无暇思考“蜃气船”为何物,楚曦又把他的嘴捂住了。 “咯吱咯吱……” 那种细碎的响声又传了过来。 楚曦朝里走了几步,隐约瞧见一长条影子,闪烁着点点微光。 他放轻脚步,把手举起来,容光照面积扩大了些。 那团影子被惊动,猛地一缩,抬起头来,满嘴鲜血淋漓,一双眼亮得骇人,瞪得极大,死死盯着他,喉头里发出阵阵凶狠的嘶鸣。 “小鲛——沧渊!” 沧渊浑身一僵,嘶鸣声戛然而止,眼睛却还瞪得大大的。 楚曦反应过来,朝脸上一抹,恢复了自己的脸。 那双碧蓝的眸子瞪得更大了,眼底倒映着眼前雪白的人影。 ——他来了,竟然来了。 “啪嗒”,“啪嗒”,“啪嗒”…… 泪水成串的滚落下来,溅迸成珠,在舱板上激出清晰的声响。 楚曦觉得这声响像砸在心尖上似的,疼得他旧疾又要发了。 他连忙弯下腰抱住了这小祖宗,想先安慰安慰他,谁料沧渊一口叼住了他肩头,不肯松口了,牙像断了半颗,扎在肉上糙得很,也不知这两天吃了多少苦头。楚曦轻柔地抚了抚他的背,哄道:“好了,别怕了啊。从此以后,上天入地,师父都护着你。” 11.情初萌芽 沧渊的呼吸一紧,胸腔里不听使唤的活物骤被这句诺言给拴住。 上天入地……都护着他?不会丢下他? “先松开,啊,让师父把你身上这鬼东西弄开。” 苍渊犹犹豫豫地松了口,呼吸还很急促,呼哧呼哧的。 那笔的光线开始一闪一灭,楚曦忙凝神察看扣住了小鲛脖子的玩意。那是一个不明质地的金属环,环身上刻有些特别的纹路,像是符咒。他摸了一圈,也没摸到开口在哪儿,顺着连接的锁链一路摸下去,也没有找到什么锁,不禁有些焦急。把那锁链拽起来一点,一动不动的鱼尾就甩了甩,接着,一双湿漉漉的手臂就把他脖子缠住了,垂散在脑后的头发也被小蹼爪攥得紧紧的。 “……” 他当这小鱼仔为什么不要抱抱了呢,原来是动不了。 “老螺,这符咒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人面螺道:“我只看得出来是魔修法咒,可怎么破就不知道了。” 魔修?小鱼仔怎么招惹上魔修的? 楚曦有点头大,略一思忖,心中有了个主意,提笔就那铜环上画了几下,一个锁扣登时出现在了环身上。他立即又在手里画了把钥匙,插进锁眼一拧,“咔哒”一声,那铜环竟然开了。 人面螺瞠目结舌,楚曦也是有点意外。 虽说秘籍上写“点石成金”这等雕虫小技只能保持极短的时间,可以骗骗人而已,但开锁只需一瞬,如此,可以算是歪打正着了。 他弯腰把小鲛抱起,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这短短一天不见,小鲛似乎个头大了……那么一点啊。 便在瞬间,手上的光突然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方才已经消失的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 “灯灭了,灭了,快出来!” “我饿了,好饿呀……” “闻着味了,在那儿呢……” “别怕啊,有师父在。”楚曦抱紧小鲛,唯恐他受惊,可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生怕撞到炉鼎,只好摸索着舱壁慢慢走,掌心所触之处却竟是软的,像人的皮肤,冷不丁摸到一块凹凸不平的东西上,有一条又长又湿的软物紧紧卷住了他的手腕。 “哎呀哎呀,尝到味了,好鲜哪!”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楚曦一惊,退后一步,猛甩手腕,那软物却顺着他的胳膊游上来,这时怀中身躯动了一动,惨叫猝然传来,那软物当即断成两截,从他手臂上滑了下去。 他忙顺着舱壁继续走,一只潮湿的蹼爪把他肩膀往里一拢,便朝舱壁上抓去,刹那,啊啊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楚曦一连踩到了好几条断舌,终于冲出了门外,后怕之余不禁暗暗咂舌: 这小鱼仔,竟然不惧那些鬼东西,还保护了他! “公子!” 刚抱着小鲛爬上汽缸,他就听见昆鹏的呼喊。 楚曦点点头,那看门的冉遗已被遛得精疲力尽,趴在煤堆里像条咸鱼,心道这小子身手真不错。昆鹏一跃爬上了通往上层的绳梯,把舱盖推了开来,往外探了探,才低头道:“公子,快!” 楚曦跳到离舱口近的汽缸上,犹豫了一下,先把小鲛往上托去。 大抵是舱口光线不错,楚曦听见昆鹏一刹那屏住了呼吸。 完蛋,要出事。 楚曦心想。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沧渊往上一扑,舱口处就传来一阵厮打声。 楚曦扶了扶额,也跳上绳梯,却险些被砸下来的舱盖夹了脑袋,幸好他反应极快地缩了脖子,才逃过一次断头台。 舱盖一关,外头又平静下来,再打开,一只蹼爪和一只手便同时伸了下来,两双眸子齐刷刷的看着他,一个比一个睁得大。 楚曦叹了口气,感到自己未老先衰,十分艰难地爬了上去。 “师父——” 还没站稳沧渊就开始求抱抱,楚曦听见昆鹏抓在手里的剑都抖得嗡嗡响,但没法子,谁让小鲛没腿,没法走路呢,总不能让昆鹏抱着罢?这么想着,楚曦无可奈何的弯下腰,把沧渊抱了起来。 隐身术已经失效了,术法有冻结时间,短时间内无法再施,楚曦只好用旧衣裹住沧渊的尾巴,可他的鱼尾明显变长了些,比他一个成年男子的双腿还要长,尾鳍拖地,他没办法,只得把沧渊扛在肩上,让昆鹏搭把手。两人上楼梯时,昆鹏走在前面,一只手抓着裹在衣服里的鱼尾,手背青筋直跳,活像抓着一条大便,可能大便也不至于让他难受成这样,脚步重得似能把楼梯板凿穿。 楚曦提心吊胆的:“昆鹏,你轻点走路!想把人引来啊!” 昆鹏愤愤道:“引来最好,最好把这鬼东西扔出去!” “师父,唔,他抓得我,疼~” 沧渊在楚曦怀里扭了扭,轻声抱怨,昆鹏一听这鬼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抓着它跳下楼同归于尽,胳膊却还被楚曦掐了一把:“你手劲小点,别把它抓伤了!” 昆鹏顿时无语凝噎,这鬼东西的鱼鳞硬得跟铁片一样,他一用力,它就刺猬似的把鳞片全竖起来,他还没嫌扎手呢!果然长得漂亮就是待遇不一样是吗,他当年还小的时候,公子也没这么宠过他! 好在此时夜已深,船上大部分人都入了睡,他们上楼时才未引来什么人注意,那面具人也没追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房中。 一关门昆鹏就撒了手,怒气冲冲:“公子,你费这么大劲,不会就是为了救它吧?它还什么,叫你师父?公子你收个鲛人做徒弟?它跟着你学什么啊?学武功还是学画画?” 楚曦轻描淡写道:“都学,不行吗?” 昆鹏气得把门一甩,出去了。 楚曦喝道:“昆鹏,你去做甚?” “学它,去吃人杀人!” “喂,房间里有包子!” “不饿!” 楚曦扶了扶额,这昆鹏真是让人不省心,都怪他平日只督促他好好练武,没想过让他修身养性,脾气臭得不行,横起来连他也怼。 他把沧渊抱到榻上,缠在他脖子上的双臂不肯放。 楚曦才想起这小鲛是个雌的,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拍了拍它的背:“沧渊,没事了啊,松手,让师父看看你的牙怎么样了。” “嗷……”沧渊把头埋在他颈窝里,腻歪得没边没际。 楚曦冷不防给它舔了一下,忙扭头闪开,把它双臂从脖子上扯了下来,回身拿了烛台过来,一手托起沧渊的下巴,目光稍凝。 不是他的错觉。 三天不见,不止鱼尾变长了,这脸也像长大了一两岁,眼型稍微狭长锐利了些,有了一点十三四岁少年人的棱角,容貌比初见时更昳丽了几分,总体来说还稚气未脱。 是因那铁锁上符咒的关系么? 他心想着,殊不知鲛人本就长得比人类快,幼儿时期是很短的,少年时期较为漫长,成年后容貌则不再变化,故有长生不老之说。 楚曦暗忖着,轻道:“啊,张嘴。” 沧渊听话地张开了嘴,露出左边一颗断了半截的獠牙,悬在那儿摇摇欲坠,还在淌血,已经是种无法保留的状态了。 楚曦一阵揪心,这得咬得多用力啊,把牙磕成这样,这个年纪的人类孩子是还会换牙的,不知道鲛人是不是也如此。 唉,反正换不换都得拔。 “师父给你把这断牙去了好不好?” 他说这,用指尖碰了一下那颗牙,一股本能产生的杀戮之欲窜上脑门,沧渊险些一口咬了下去,硬生生忍耐着,乖乖点头。 楚曦环顾四周,他随身携带的医具都落在那洞里了,只能用现有的东西凑合凑合,也不知道什么法术可以用来拔牙。他用酒淋了一遍手,又给沧渊喝了一点,拔了两根头发丝,将断牙自根部缠住,轻轻一拽,断牙就脱落下来,再看牙槽竟已冒了个尖尖。 ——是新牙。 楚曦有点惊喜,呀,鲛人换牙这么快的么?果然跟人类不同。 又喂了点酒进去,他才合拢沧渊的嘴:“漱漱口。” “咕咚”,沧渊喉头一动,不知所云地看着他。 楚曦扶了扶额:“漱口的意思是,不要吞下去,要吐出来。” “唔!”沧渊打了个嗝,脸颊有点泛红,一双天生魅惑的眼睛水汪汪的,楚曦与他对视一眼就有点头皮发麻,只好避开了视线。 “牙疼不疼?” 沧渊摇摇头。 算了,喝了酒不疼了也好。 想着,他拾起旧衣,给沧渊擦拭唇畔的血迹,手指时不时触到他的脸,他的指腹生着时常习武握笔之人特有的薄茧,令沧渊脸上发痒。这种痒意一直沿耳根爬下,蔓延到他的胸口里去,痒得透彻心扉,他忍不住舔了男子手背一下,搂住他的腰撒娇:“师父,我渴。” 楚曦点了点头,怕是不止要喝,鲛人到地是水中生灵,离水久了肯要出麻烦,想起之前换衣时看见屏风后有个浴桶,他过去一瞧,见那浴桶里有水,里面还有花瓣,也不知有没有人泡过。 多半是那个灵湫准备给自己的。 啧,真矫情,一个大男人还花瓣浴,娘里娘气的。 他推开屏风,正准备拖浴桶出去,突然心口袭来一阵剧痛。 糟糕了…… “砰咚!” 沧渊猛然听见一声闷响,然后那边便没了动静。 “师父?” 12.辨我雌雄 沧渊猛然听见一声闷响,然后那边便没了动静。 “师父?” 他叫了一声,没听见回应,心里一紧,连滚带爬地下了地,便见楚曦倒在浴桶边上,不省人事,慌忙托起他头:“师父,师父!” “别嚎丧了!你师父都是为了救你强撑到现在,心疾又发作了!”人面螺从角落里挪过来,“你在他心口放点血,我教你。” “会写字吗?” 沧渊摇摇头,突然痛恨起自己来。 人面螺翻了个白眼:“那画线你总会吧?你先解开他衣服。” 沧渊点点头,扯开楚曦衣襟,一眼瞧见他雪白胸膛上那颗殷红如血的点,不禁呼吸一滞。 “在他的心间痣周围划个叉放血,你小心些。” 原来那颗东西叫“心尖痣”。 沧渊甫觉心跳快了几拍,忙聚精会神,指尖小心翼翼地绕着那颗心间痣划了两下,因为不忍用力,只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人面螺吼道:“用力点!你以为你在给他挠痒痒啊!” 沧渊一个哆嗦,戳深了些,总算有暗红色的血流了出来,但血既稠且少,没流多少眼看又要凝固,他想了想,扶着桶沿撑起鱼尾,同时拽住了楚曦的胳膊。这一拽,他才发现这个成年男人竟会这么轻,他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拽起来,抱也是不费力气。 他用鱼尾托起他的背,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放进桶里。 一缕鲜血混杂着飘散的乌发浮到水面上,像一层水墨绉纱。 沧渊嗅到了从水里慢慢溢开的人血香味。 他一点也不饿,有的只是恐慌。浸了水后,男子的脸更显苍白,他闭着双眼,漆黑的睫羽如同一对溺死的蝶,凝停在那里,好似再也不会醒来了。这幅样子眼熟得可怕,沧渊托住男人纤细的后颈,近乎呜咽的在他耳畔嘶唤:“师父,师父,师父……” 人面螺暴汗:“你这样叫他醒不过来的,你跟我念。” “心无去来,即入涅盘。是知涅盘,即是空心。言若离相,言亦名解脱;默若着相,默即是系缚……” 沧渊跟着念,他本来一句话都说不顺,一下听这么长一串,念得是颠三倒四,被人面螺暴喝了几次才念清楚,便也牢牢记在脑中。 须臾之后,楚曦睫羽一颤,有了些意识。 他轻吟了一声,喉结上下滑动着,像鲛绡内包裹的一粒珍珠。 沧渊盯着他的喉结,眼睛眨也不眨。 楚曦迷糊间抬起眼皮,便见一对幽碧光点在近处闪闪烁烁,鬼火也似,一瞬以为自己还在那船舱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看清是小鲛瞅着他,眼睛瞪得太大,所以在暗处显得格外亮。 它凑得极近,睫毛上的水珠子都快掉到他脸上了。 楚曦抬手把它的头扒开了点,动了动身子,却是动弹不得,一看果然整条鱼尾都在桶里,把他腿脚卷了几道,活像根麻花,这情形实在有点难以言喻。 ——什么叫男雌授受不亲,这就是啊! 楚曦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了,有气无力喝道:“你……快点松开。” 鱼尾磨磨蹭蹭的松了开来,他打了个喷嚏,见沧渊撑着桶沿起身,他目光不经意掠过它腹下三寸位置,定睛一看,便不禁一愣。 ……小鲛……是只雄的? 楚曦一阵汗颜。 闹了这么久,他竟然连沧渊是雌是雄都没分清楚,只因鲛人那处平日都是覆在鳞片间,若非离得近了,还真辨不出来。因他惊讶之下多看了一会儿,沧渊害羞得把那处捂住了,又把身子埋进了水里,吐了个泡泡:“师,师父……” 楚曦状若无事地站了起来,心道,不就是小鸡鸡嘛,他们都是雄的,害什么臊呀,这小家伙。他忍俊不禁,揉了一把沧渊的脑袋,心里轻松了一大截,总算不是养闺女,这下可省心多了,搂搂抱抱撒娇什么的也无所谓了,没关系,男娃儿嘛,随便抱。 想归这么想,沧渊又黏上来时他还是有点受不了,起身出了浴桶。 一出水,便冻得打了个抖。虽正值七月,海上还是有些冷的,他出门也没带什么换洗衣物,可真是有点麻烦,只能先睡下了。 刚准备宽衣解带,一阵敲门声便传来。 “谁?” “我。”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了进来。 楚曦一阵头疼,只想假装已经睡下,门却已被打开,一人不请自进,不是那灵湫是谁?他这幅湿淋淋的狼狈样大抵是把对方惊了,半晌无语,直接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楚曦:“哎,那里面——” ……泡着小鲛的牙。 “噗”,下一刻,灵湫就呛得喷了一地。 “咳咳咳,呸呸……这是什么东西?” 灵湫把那颗断齿从地上捡起来,看了一眼后立马甩掉,那张冰山脸也绷不住了,表情就跟吃了屎一样难看:“你在…...做什么?” 楚曦:“拔牙。” 灵湫的脸色更扭曲了,嘴角都轻微地抽搐起来。 “你的牙长这样?” 楚曦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一瞬后道:“你不是为这个来的罢?” 灵湫微仰下颌:“自废筋脉,还是拜入我门,你二选一。” “若我拜入你门,我以后需要做什么?” “不需要做什么,下船以后跟我去尧光山修行便是。我见你有隐忍之相,想必是心怀抱负,想成就一番大业……” 话未说完,角落“哗啦”一声,那屏风倒了下来:“不,许!” 沧渊盯着房里的不速之客凶凶磨牙:“不许……跟他去尧光山!” 这一句倒是蛮顺溜的,一个埂都不带打。 楚曦竟然有点欣慰,却没见灵湫面色铁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盯着沧渊,嘴唇抖了半天,才挤出一字:“他……” 因这反应跟昆鹏当时差不多,楚曦这次面无表情,对答如流:“他是我养的鱼,不巧长了个人的身子。” 灵湫显然被这套极其扯淡的说辞给噎到了,一时语塞。 楚曦腹诽,不就是只鲛人吗,这人看上去见多识广的连鲛人也没见过?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桌上的玉笔,考虑是否要先发制人,却见灵湫并无动作,不像是太过震惊,倒似是如临大敌,进退两难。 听得身旁传来低低嘶鸣,没待沧渊暴起伤人,楚曦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进了桶里:“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不会丢下他。” 灵湫倒吸一口凉气:“不成!你可知你这是惹祸…” “啊——” “砰!” 他话未说完,便被下方一连串动静打断,垂眸只见一个球状物骨碌碌地滚到他足边,朝上的黑洞里倏然钻出张脸来。 看清这面孔的刹那,灵湫双腿一软,差点便跪了下来。 “打住——我有话私下与你说。” 听见脑中响起这苍老而熟悉的声音,灵湫险些热泪盈眶。 于是楚曦便看见这傲雪凌霜的美男子一脸他乡遇故知的表情抱着个螺冲出去了,不禁瞠目结舌。灵湫一路走到船舷边,把人面螺摆好,然后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那架势活像要给祖宗烧上三炷香才好。不过,楚曦却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灵湫沉声:“您怎么会在这儿?” 人面螺道:“跟你一样,见到天兆便寻来了。” 灵湫扫了一眼房内:“我前些时日夜观天象,见北方有晨星闪动,立刻从天界赶到这儿,原以为只会找到北溟,没想到那小魔头竟已经缠上他了……早知如此,就应该早点动身,实在是失策。” “这都是命中注定。”人面螺叹道,“再过数日就是鬼月,又将有百年一遇的日蚀,正是百魅横行的险要时刻,小魔头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缠上北溟,你以为是赶巧?” “这么说……” 人面螺点点头,目光变得深邃又凝重。 “他执念太深,怨怖过重,怨怖生心魔,心魔生魔欲,何况熬了七百年才化出这滴眼泪,这一世,生来本性便极恶,如受到诱导,必会再次化魔。这世上,唉,也只有北溟能拴住这小魔头……” 灵湫冷声:“您也不想想那魔头把北溟害成了什么样。若不是为了替他挡…”他一顿,有点哽咽,“北溟当年一个上神会魂飞魄散?您倒忍心看着北溟被他继续纠缠,重蹈覆辙。” “是重蹈覆辙,还是重获新生,现在断言,为时尚早。” “莫非您已有对策?” “这船驶向何处,尚是未知,且先让他缠着罢。不知,北溟这七魂六魄都残破不堪的状态,又能撑到何时。” “既然如此,为何您不直接告知北溟前世之事,如此,难道不是能让他小心提防那小魔头?若小魔头先恢复了记忆,我只怕……” “唉…你以为我不曾试过?前几日我便想提点他,才刚一开口,便引来一阵电闪雷鸣,极不寻常。后来我想,北溟曾受过天刑,魂中必带有罚印,贸然泄露天机,只怕会招致天怒,得不偿失啊。” 耳闻这一句,躲在一旁窥听的某个人唇角微勾,是个极冷的笑。 “喂,谁在那儿?”刚从楼梯走上来,昆鹏就一眼瞧见角落的人影,当下低喝一声,箭步逼去,未待他近身,那人影就纵身跳到底下一层,一抹绯色袖摆像一片落花飘入了阴影里。 13.半夜偷窥 昆鹏一愣,想起之前那莫名其妙的一吻,不禁有些郝然。 那个小子,来这儿做什么? 抬眼瞧见走过来的男子,他便明白了过来。 “昆鹏?”此时楚曦走到门口,正要关门,瞧见他便喊了一声。 暖黄的一缕烛光从门缝里投出来,勾勒出男子颀长的身影,如同以前他看家护院时每夜都会看见的景象。一瞬,他就想走过去,像以前那样,守着他的公子的门,直到天亮。可看见楚曦足下露出的鱼尾时,向来尽忠职守的少年把头一扭,怒气冲冲的跑了。 “……” 楚曦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把门关上了。回头,沧渊还趴在地上警惕地盯着门口,楚曦把他里边拖:“好了,去睡觉了。” 沧渊不情愿地扭了几下才爬进桶里,一下水就抱住他的腰不放:“你说,不丢下我。” 楚曦忍笑:“不丢,刚才不是说了,不丢下你吗?” 这一急,结巴也不打了,字正腔圆的,看来得多吓吓。 “不过,你要是不好好学说话,学吃饭,师父就把你丢了。” 甫一说完,腰间手臂就勒紧了几分,勒得楚曦一阵胸闷,连忙改口哄了他几句。别看这小鲛漂亮得像个小妖精,又成天撒娇,力气却大得骇人。想起前几日那血淋淋的画面,他心里一阵发毛,若真把沧渊惹恼了,把他整个人徒手撕烂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师父,我要学说话,学吃饭,学写字。你,不许丢下我。” “好了,好了,”楚曦掰开他胳膊,“该睡觉了啊。” 他如此哄着,却不知这句话在这小家伙心里拐了多少道弯,又有多么认真。之前对人族的世界毫无兴趣,甚至带着一些与生俱来的恐惧与厌恶的的沧渊,现下已是决定要努力变得像个人了。 那样,他不至于在师父需要他来保护时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好容易才把沧渊胳膊掰开,楚曦刚走到榻边,就打了个喷嚏。 沧渊有点紧张,伸长脖子:“师父,怎么了?” “没事。”楚曦随口答着,吹灭了灯,开始解腰带。窗外漏进来一线月光,自他逶迤垂落的青丝泄下,湿透粘附在背上的衣衫被褪到腰间。这过程有点缓慢,让沧渊想起他们鲛族蜕鳞时的情形。 男子的背脊逐渐裸-露出来,发丝间一道极为优美的弧线若隐若现,像微风掠过海面撩起的波痕,在他的目光里蜿蜒起伏。 沧渊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但只是很短的一瞬,那道波流就隐没在了被褥下。他有点小小的失落,兀自睁着眼睛往那窥看。 榻上人影把湿发撩起来,搭在榻边,转过身睡了。 昼伏夜出的沧渊百无聊赖,在水里吐了几十个泡泡。 听见房间里的呼吸声逐渐悠长起来,便偷偷爬到了榻尾,扒拉开楚曦的被子,“哧溜”一下,似条大泥鳅一样钻了进去。 可饶是他小心翼翼,楚曦还是醒了过来。 他真气损耗过度导致旧疾发作,又在水里泡了半天,这会儿已经发烧了,浑身烫得厉害,迷迷糊糊间,只觉一条鱼尾缠了上来,冰凉凉的鳞片活像往身上抹冰渣子,虽有点扎人,却也十分降热,又想着是个男娃儿无所谓,便由着他了。 可沧渊实在是黏得太紧了,鱼尾双臂一齐缠着他也就算了,头还要搁在他颈窝子里,拧麻花一样的睡姿,天还未亮,楚曦就睡不着了。烧是退得七七八八,半个身子也麻了,动都动不了。 扭脸一看,沧渊不知是比他醒得早还是压根没睡,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他。这么近的距离下,楚曦有点招架不了,心道若沧渊是个雌的,他真要怀疑这是来专门勾他魂的小妖精了。 一晃神,耳根子就被舔了一口:“师父,饿。” 楚曦一惊,随即又好气又好笑,这小鱼仔还是改不了乱舔人的习惯,简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本性倒是难移,一醒就向他讨食。啧,好吃死了。 看来从今天起,得好好教教他。 一动身子,楚曦便觉后面铬着团什么,鱼尾转瞬松了,腰间双臂却还没放。他拍了拍它的蹼爪:“放手,师父给你去弄吃的。” 沧渊恋恋不舍地撒了爪子,楚曦一掀被子,他就“嗖”地从榻上窜入了桶,整个身子埋进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做贼似的。 楚曦忍俊不禁,坐起来,摸了一把榻边椅子上挂的那件缀羽深衣。 这衣服不知是什么质地的,不像丝绸,也不像锦缎,保暖又轻薄,晾了半个晚上便干透了。 在白日光线下看,竟看不出一根缝制的线,却能看见细致精美的底纹,泛着点点微光,像是将由漫天星云织就一般,他脑中不禁冒出“天衣无缝”四个字,忽然便对那个尧光派生出了一点兴趣。 他拾起中衣,起身下了榻,赤-裸颀长的身子骤然呈现在晨曦中,比夜里瞧得更分明,沧渊呼吸一滞,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大口水。 楚曦循声看去,只见“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沧渊露在水面的半个脑袋都缩不见了。——明明是个带把的,怎么跟个女娃儿一样?难不成他除了教沧渊如何做人以外,还得培养他的男子气概? 楚曦想着,心里直乐,慢条斯理地系好了衣衫。 一推门,便见一人坐在门前,怀里抱着佩剑,背脊挺得笔直,已是睡熟了,足边还搁个提笼,冒着热腾腾的水汽。 他心口一暖,弯腰想把昆鹏扶抱起来,不料这一碰,人便醒了,一蹦三尺高,脸上泛起愠色,从齿缝吐出两个冰渣子:“公子。” 楚曦抱臂倚着门,温言道:“小鹏。” 昆鹏最受不了他这语气,一下子脊梁都软了。 见他脸色软化,楚曦笑了笑:“别生我气了,啊。没提前告诉你一声是我不好,可里边那小家伙没了我不行,你当初跟我回来的时候不也这么大?都是个大人了,怎么非要跟一个孩子较劲?” 沧渊听得清楚,噌地从水里冒出头来,爪牙外露,剑拔弩张。 昆鹏火冒三丈:“公子你看看它那样,那是孩子吗?” 楚曦扭过脸。 沧渊耷拉着耳朵,泪盈盈地望着他,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楚曦心咯噔一下:“别哭,乖啊,师父没说赶你走。” “砰”,昆鹏闷声不响,甩门走了,大有离家出走的架势。 罢了,闹个几天也就好了,楚曦叹了口气,把提笼拿到桌上,掀开盖子,里边赫然是几个包子,一盘清蒸鲳鱼,是他爱吃的菜。 沧渊嗅着香味从桶里爬了出来,楚曦把他抱到椅子上,就见他自己把筷子抓在了手里,调整好了姿势,拿得像模像样的,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像在等他表扬。楚曦点了点头:“嗯。” 沧渊愉悦得双耳乱颤,正要去夹鱼肉,却被扣住了腕子。 “沧渊,那天夜里,你是不是袭击了昆鹏?” 沧渊摇了摇头。 楚曦冷下脸来,盯着他:“跟师父说实话。若你敢骗人,晚上就别再想跟师父一块睡,师父最讨厌说谎的孩子,知不知道?” 沧渊双耳又耷拉下来,垂眸不语,眼圈却慢慢红了。 “他,先打我的,我讨厌他。” 楚曦蹙了蹙眉,暗忖:按昆鹏那个暴脾气,那天夜里看见沧渊跟他睡在一块,指不定还真是他先动了粗,把沧渊逼急了。那时沧渊就是只完全没经过教化的兽崽子,下手狠了点也情有可原,虽然本性凶顽,可单纯的就像个孩子,应该不会耍什么心计的。 “师父,你,是不是想,把我丢了?” 沧渊沉默半晌,突然蹦出一句。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极其尖锐,像喉头里藏着一把利刃,将牙齿都绞得咯咯作响。 楚曦被吓了一跳,见他牙关紧闭,嘴角溢出一丝血来,生怕他把新牙又弄坏了,连忙捏住沧渊下颌,强迫他张开嘴。 一眼看去,果然牙床里鲜血淋漓,舌头咬出了几个洞。 楚曦真是不敢再训他了,他没料到这小鲛人脾气这么烈。 他怀疑他真要把沧渊丢了,说不定沧渊会来个殊死一搏,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在他面前自残而死,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也不知何时依赖成这样的,是丧了母所以认定他了? 如此想着,他心间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绪,一阵胸闷,可仔细去辨别时,它便如一道轻烟也似,转瞬消失了。 “别动不动就说师父要把你丢了,你被抓走,师父没来救你吗?” ……… 14.迷失冥界 “别动不动就说师父要把你丢了,你被抓走,师父没来救你吗?” 沧渊眼神稍软,委委屈屈的:“那我还可以,跟师父一起睡吗?” 楚曦默默扶额:他哪能不让呢? 不让他还能安生吗? 指不定半夜就跟昆鹏拆起房子了呢? 这两个活宝打起来他拉的住吗? “那你答应师父,以后不许跟昆鹏掐架。他不惹你,你也不许惹他。哪天动了手,夜里就不许跟师父一起睡,记住了吗?” 沧渊很乖地点点头,肚子咕噜噜的响了一声:“师父,饿。” 楚曦痛快应允:“行了,吃吧。” 沧渊夹了一筷子鱼,塞进口里,显得还挺斯文,就是嘴角漏了一滴汤汁不知道自己擦,楚曦忍了又忍,还是顺手给他抹掉了。 沧渊忍住舔他手指的冲动,舔了舔嘴角,夹起了一个大包子,筷子一滑,啪,掉到了桌上,楚曦笑道:“这个可以用手抓。” 沧渊如获大赦,抓到嘴边,一口一个,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不住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这种人类的食物,等他吃完楚曦才下筷。沧渊把鱼吃的干干净净,包子倒没再动一个,盯着装鱼的盘子眼睛发绿,还是很饿的样子——也对,正在长身体的年纪,一条鱼哪里喂得饱?楚曦道:“等会师父再给你弄几条来,啊。” 见他起身要走,沧渊又把他抱住了:“不要了,鱼嗷。” 楚曦纠正:“是,不要鱼了。” “是,不要鱼了,要师父嗷。” 楚曦哭笑不得,这小鱼仔简直黏得他没办法了,要寸步不离吗? 对了,莫不是因为害怕? 那个面具人……今天恐怕会发现他不见了。 “沧渊,那个人,为什么抓你?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沧渊若有所思地摆动耳朵,先是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下,又道:“抓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他是什么人,是我的同族。” 楚曦发现他一次要回答两个问题就不成了,遣词造句乱七八糟的,但好在听懂不成问题——同族,那个面具男,也是个鲛人? 他眼前顿时闪过那人泛着奇异光泽的手背,心道难怪。 如此看来,沧渊的母亲会出现在冥市并不是巧合,而是就是那个面具男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恐怕,从小鲛被他带上岸起,面具男就在跟踪他们,听到了他与昆鹏的对话,所以提前等在了冥市。 可身为沧渊的同族,为何要抓他,还用符咒把他缚住? 沧渊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楚曦蹙起眉头,愈发觉得他似乎被卷进了一个漩涡般的谜团里。 人面螺呢?对了,昨天它被那个灵湫带走了,就没送回来…… 咕噜噜…… 足底传来一串动静,楚曦低头便见它从榻底滚了出来。 “你找我啊?”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人面螺仰面朝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今天早上!我从你的脚底下滚进来你也没看见,哼,目中无人的小子。” “……” 楚曦心道,你是人吗?你是个长着人脸的螺啊!但还是螺啊! 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争辩,他把人面螺从地上抓起来,放在桌上,与沧渊一打照面,人面螺就愁眉苦脸的想往壳里缩,楚曦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捏得他大叫起来:“哎哟喂,夭寿啦,夭寿啦!欺负老人家,简直丧尽天良,你你你你你做什么你!” 楚曦手指收紧:“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在那艘船上!你是不是跟那个面具男是一伙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目的,说!” “我我我我跟他不是一伙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我我就是一个螺,我漂到那艘船边,被人给捞起来当海货卖的!” “你刚才还说你是人!” “我口误不行吗,唉哟喂,夭寿啦,鼻子都要给揪掉了……” “你当我傻吗?你一见面就能说出我是谁,又一路跟着我,引导我练那修仙的秘籍,上这艘船来救沧渊……”楚曦蹙起眉头,细细想来,这人面螺确实也没害他,反倒一直在帮他。 他松了劲,人面螺深吸一口气,扭了扭通红的鼻头:“我说了,你遇见我,是命中注定,公子命里的劫数关乎天下苍生,我乃世间最古老的生灵,自然有责任引导公子渡劫……啊唔!” 楚曦往他嘴里塞了个包子,淡声道:“懒得再听你啰嗦什么有的没的了。从现在起,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否则我就噎死你。” 沧渊偷瞄了“和颜悦色”的楚曦一眼,双眸亮亮的,人面螺在心里哀叹,好,这小魔头八成是通过差别待遇发现他师父有多宠他了! 北溟这个脾气就是这样,好起来比谁都好,狠起来比谁都狠! 人面螺忙不迭的点头,楚曦拿出包子:“那面具男到底是什么人,他想要做什么?你说这艘船是蜃气船,又作何解?”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那天我也是第一次见他,”人面螺顿了顿,“但我能猜到他想做什么。所谓蜃气船,就是海底的千年老蜃吐气形成的船,这种船本该是载海中亡灵往生的渡舟,是行往另一个世界的,根本不可能搭载生者,但这艘船却……” 听人面螺解释了一番,楚曦才弄明白,这艘蜃气船显然已不是第一次伪装成活人乘坐的客船了,想必是潜卧在船底的老蜃吞噬了不少魂魄,底仓的舱壁上会出现那么多的脸,它们都是屈死之人的怨气所化的“蜃灵”,因为无法往生,便只能附着在船体上,而向来懒惰的千年老蜃却绝非出于自愿吞噬生者的魂魄,相反,是有一位灵力高强者将其缚在了船上,就像他们在底舱看到的那样,那些炉鼎里,多半不是别的东西,就是千年老蜃,面具男投喂活人给老蜃作为养料,从而获得驱动这艘船的燃料“蜃气”。 楚曦问:“可那面具男到底要让这艘船去往何方?冥界?” 人面螺摇摇头:“恐怕没这么简单。” “为何?” “因为……”人面螺扫了他和沧渊一眼,“你们在船上。如果只是想吞噬活人魂魄修炼什么的话,那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们?” 楚曦心道:莫非又跟他的什么前世有关? “说吧,你找上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螺犹豫道:“你,唉,你还记得在楼下听得那出戏么?” 楚曦想了想,全无印象。 这时,天际忽然传来一声闷雷。 人面螺吓得连忙改口:“没事没事,我就随口一提。现在最重要的,是得赶快离开这艘船。可若我们既已上了贼船,想下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唉,若我想的没错,我们现在恐怕已不在人间了。” 楚曦背后一凉,立即推开窗户,但见天虽是亮的,可四周海面上都笼罩着浓稠的雾气,若离开船,不出三米就会完全迷失方向。 “我们不在人间,莫非在冥界?” “也不在。若到了冥界,断不会如此风平浪静。我们应该是在中阴界,是人界与其他界的交界,尚算安全,可再过一阵,就到了鬼月,船要是靠了岸,就不知会到什么地方了。” 听人面螺语气变得阴森森的,楚曦手臂上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沧渊似也害怕,一下扑到他怀里来,鱼尾把人面螺横扫到墙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楚曦摸了摸怀里的脑袋:“不怕,师父在。” 人面螺艰难地翻过来,头上肿了个大包,嘴里还在念叨:“但船只要一靠岸,你们就需尽快下船,比一直在船上来得安全……” 没错。楚曦看了一眼楼梯口,心道,不知那面具男何时会寻过来,从昨夜到现在已经有近十个时辰了,怎么说他也该发现了。 想起秘籍中某一页,他心中一动,把沧渊放进桶里,去房中取了玉笔,在手心画了个界符,走到门口,便用匕首将手臂割破了一道口子,沧渊见状一下窜到他身边来,抓住他的手:“师父!” 楚曦用另一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里边待着,师父要用这个法子保护你。没有师父的允许,不许出来,听到了么?” 沧渊不情愿地扭了扭尾巴,凑近他手上的伤想舔,被楚曦躲了开来,拖着鱼尾扔进了桶里,头撞到了桶壁,一气之下钻进了水中。 人面螺道:“你要画个结界?” “是。”楚曦点点头,把门关紧,用笔蘸了血,绕着周围的甲板走了一圈,一直画到楼梯口。幸而也许是这因顶层的雅阁没什么人住的起,只有他们几个在,否则这情形定会把人吓到。 画完阵法,楚曦便坐了下来,闭上双眼,默默念出着那秘籍中的法咒,一道热流自丹田处涌出,一缕光亮从他肚脐中的脉络缓缓游向手腕,然后从指尖聚向笔尖,将那血迹一路点亮了。 楚曦一睁眼,便不禁一惊,心下不免忐忑。 他修为尚浅,却记得这“画地为牢”的法术是修到金丹期才能学的,因他天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有些内容扫过一眼也就记下了,没想到这第一次用便能成功,难道是他真的天赋异禀? “咳,你悟性不错……”人面螺干咳一声,如此评价这曾震撼三界的上神未免让他觉得有些汗颜,硬着头皮道,“不过,你修为不够,还需勤加修炼,该多向灵湫讨教讨教。这阵法有些不足之处,也可让他来弥补,否则,以你的法力,持续不了多久。” “嗯。” 楚曦握住渗血的手腕,心觉它所言的确有理。 站起身来,门便被推开了,一缕物事凌空缠上他手腕,门内影子一闪,却是没了踪影,楚曦笑着摇摇头,卷紧了腕上的鲛绡。 人面螺低声嘀咕:“那小魔头,倒是挺熨帖的。” 楚曦却听得一清二楚:“是啊,别看他脾气歹又娇气,却知恩图报得很,我愈发觉得,我这徒弟收得不亏,养儿子我也认了。” 人面螺心叹:不亏……待这小魔头长大,有你头疼的时候。 15.魔物袭身 便在此时,楼梯口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楚曦警惕地扭头看去,但见一抹白影翩然而至,脚不沾地的避开了地上所有血迹,垂眸扫了一眼:“这是你画的结界?” 他脸上无甚表情,语气却透着明显的嫌弃意味。 楚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作了个揖:“还请灵兄赐教。” “叫我师父,我就赐教。”灵湫仰起下颌,却听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你别闹了,适可而止。就算你出师已久,也好歹是他开山弟子,这么没大没小,哪天北溟恢复了记忆,不一剑劈了你才怪。” 楚曦犹豫着,想喊他一声师父,权当是缓兵之计,却见他脸色忽变:“啊……罢了,你既然不想拜师,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说罢,他在楚曦肩上一拍。 楚曦顿觉一股热流灌入筋脉之中,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调运了一下内息,丹田处真气沛然充盈,不禁讶然:“你?” 灵湫冷冷道:“你既已拜入我门,我便赠你些法力,不必客气。” 没想这人一副苛刻模样,倒还挺慷慨,楚曦一哂:“多谢。” 灵湫不答,四下张望:“你们有没有看见丹朱?” 楚曦:“丹朱?” “我弟子,就是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少年,穿绯色衣服。” “我看见了,昨夜。”一旁响起另一个声音。 昆鹏从楼梯口一跃而上:“他跑到楼下去了。” “奇怪了。”灵湫蹙起眉头,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掐指一算,脸色便沉了下来,楚曦隐约感到不太妙:“怎么了?” “我感应不到他。” 楚曦心道:“不会掉到海里去了罢?” 但见灵湫走到船舷边,一扬手,袖间便飞出一只绯羽小鸟,振翅朝海面飞去,却还未飞出几米,轰隆一声,头顶突然电闪雷鸣,狂风骤起,天空一瞬乌云密布,海面上翻起了滔天巨浪! 船身剧烈摇摆起来,楚曦往一边滑去,险先跌进海里,幸而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船舷,又一手捞住了滚过来的人面螺塞进衣间。 垂眸一扫,便不由一惊,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一个巨大漩涡,自上而下的俯瞰,涡流竟聚成了一个人脸的形状,还是张颇为诡艳的面孔,涡心正是那人脸的嘴,正往上喷吐着股股水柱,使海水凌空卷成一团,犹如飓风一般,朝船的方向缓缓逼近。 楚曦愕然:“那是……” “汐吹!能控制潮汐的妖怪!”人面螺喊道,“你千万别落水!” “我尽量!”楚曦抓紧笔,驱动真气,腕部一震,手心爆出一道亮光,玉笔果然如上次一样骤然变成了长剑,剑身白如冰雪,光华流转,寒意凛冽,耀得他整个人气势超凡,宛如脱鞘利剑一般。 灵湫目光一滞,旋即足尖点地,跃至他身侧,手中拂尘甫一甩出,便暴涨三尺,燃起熊熊烈焰,看着威风凛凛的,谁料船身一斜,一道浪拍过来,噗地一下,把那火浇灭了。 楚曦想笑,又觉这不是该笑的时候,忍得嘴角都抽搐了,灵湫一抹脸,似也觉得丢脸,双颊泛起一层薄红,表情仍然冷肃:“我们得把那汐吹杀了,否则整艘船都会被它吞进去,陷进鬼域!” 说着,他一把扣住楚曦手腕:“我教你如何御剑飞行!” 楚曦垂眸,见他在掌心画了个符咒,在剑刃上一点,刹那之间,一道力道倏然将他的手扯起,剑身竟然悬浮起来。 “御剑飞行只有四字诀窍,便是【随心所欲】,”楚曦抬眼,二人目光相撞,灵湫错开视线,“这是,当年我师父教我的。” 不知为何,楚曦心中微妙一动,同时听见一串尖锐笑声,转眼看,汐吹的脸已逼近船尾,一道巨浪凌空袭来,他抓紧剑柄,纵身跃起,身体异常轻盈地飘在了空中。还未习惯,迎面便见无数碗大的白色物体随着那道浪漫天扑来,似都有一对翅膀快速张合。 海鸟吗? 等到来近处,他才看清那些东西的模样—— 那哪里是海鸟,而是一只只蛤蜊,振动贝壳在空中横冲直撞! 这景象本该是十分滑稽的,可那壳中却是尖牙利齿,长舌蠕动,像是凌空翕张的张张大嘴,若给咬中,不死也要掉一大块肉。 楚曦不敢大意,左闪右避,被那些飞蛤口中的浓烈臭味熏得头晕目眩,屏住呼吸,随手劈烂了十来个,一眼瞥见昆鹏被数只飞蛤围住,明显有些吃力。正要下去支援,却听“砰”地一声,沧渊从舱房里滑了出来,在倾斜的甲板上径直滑向了一侧船舷。 “沧渊!抓紧船弦!” 楚曦高喝一声,劈翻一个险些咬住肩膀的飞蛤,沧渊张牙舞爪,一只蹼爪抓住了船舷,摇摇欲坠,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师父!” “来了!”楚曦一跃而下。 沧渊抬眼望去,那修长白影衣袍翻飞,长发如练,剑似长虹,姿容真是惊世绝艳,可这样持剑而来,却让他心底骤然爆发出一股剧烈的恨意,手腕猛地一颤,竟一下就抓不住了。 他身子往下坠去,恍惚间有个声音大笑起来—— 【师尊,你当我入魔是因为谁!】 【为师已予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亲手毁我仙骨,与我断绝师徒关系,又将我当做诱饵……便是你说的改过自新?予我生路的是你,要我死的也是你,师尊,在你心中,我其实连一只蝼蚁也不如罢?若我受死,你可会有一丝心痛?】 【不会。】 见沧渊落向海中,楚曦俯身追去,只见他睁大双眼,连绵不断的珍珠一颗颗打到他身上脸上,心道:唉,八成是吓哭了…… 将剑夹在腋下,他伸长一臂:“沧渊,抓住我的手!” 听见他呼喊,沧渊才回过神来,怔忡地伸出蹼爪。 二人指尖相触,底下突然风浪骤起,楚曦垂眸就见那妖异的鬼脸如饥似渴地凑了上来,一口就将沧渊吞入涡心,当下心神俱颤,举起长剑,剑刃如长虹贯日,剖开一道巨浪,凌空劈下! 霎时,巨浪在他剑下分成两股,化成两条蛇形,在他面前聚出一个人形,扬手一挡,将他震了开去,楚曦踩住剑刃堪堪稳住身型,那人形就扑了过来,但见这人形虽是由水流形成,看不清面目,身姿却极妩媚,让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不禁生出一个疑念。 “玄鸦?楚玉?是不是你?” 大抵奇怪事够多了,他联想起来竟毫无阻碍。 但听轻笑连连,水流分成几股,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让他左支右绌,一不留神就有水流钻入袖间,在身体上四处游窜,感觉像是抚摸一般,十分下流,楚曦防不胜防,剑势有些迟滞起来。 “舒服吗?喜欢吗?哥哥还是处子身呢,让我好生喜欢呀——” “滚开!” 楚曦气喘吁吁,一面躲闪,一面逼近那涡心,纠缠斡旋之中,上头一声轻喝,灵湫也跃了下来,帮他支开了一部分水流。 楚曦松了口气:“你帮我挡住它,我去救人!” 不料灵湫勃然大怒:“你等等!” 楚曦回眸看来,那眼神坚定如刃,像当空刺来的一剑。 灵湫身形一晃,狠狠攥紧了手中拂尘。 ——前世他要护他,要救他,此世,亦如此。 人道他威震三界,为拯救苍生而牺牲了自己,是世上最无私的神,却不知他其实亦有私情,散尽七魂六魄,只为予那一人新生。 16.痴心难改 且说沧渊虽被卷入涡心,一时不得脱困,但他是海中生灵,一入水便并不十分慌张。挣扎了一阵,好斗的天性便被激发出来,索性随汹涌水流而下,想探探这漩涡之下到底是何光景。 涡流越往下越黑暗,他愈发感到舒适,仿佛回到了母巢之中,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渐渐放松了紧绷如弦的躯体。 水流变得温柔起来,似无数双柔夷在抚摸他的周身。 四周安静下来。 “重渊,重渊……” 静谧的黑暗中,一个妖娆的声音飘来,似近在咫尺,在耳畔低喃。 那声音唤得好像是楚曦为他取的名字,又有些许的不同。 沧渊睁开眼,朝四周望去,除了卷动的海水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抚过周身的水流更加服帖,更加柔顺,甚至有了种谄媚的意思。 那声音咯咯笑着:“我的魔尊大人,我等您等得好苦啊……我熬了整整七百年才盼来了您,想必您重见天日,也是十分的不易……” 沧渊难以理解这话的意思,却本能的感到一阵厌恶,他摆动鱼尾朝涡流上方迅速游去,水流纷纷被他剑拔弩张的鳞片震开,却还恬不知耻地聚拢过来,继续阻挠他的行动,那声音亦是如影随形: “啊哈哈哈,我猜,您还放不下心中执念吧?” “可不是嘛,这还未到逢魔时刻,您就缠上您师父了……” 沧渊一怔,动作迟滞了一下,便被水流密密缠住。 “嗯~果然被我说中了,一提您师父,您就魂不守舍了,前世如此,此世还如此,您怕是还没想起上辈子的事儿吧?哈哈哈……我的魔尊大人,你可真是个痴情种……” “不过,我得劝您一句,您最新好趁早离您师父远点,别再缠着他了,跟我走罢!别看您师父看起来性子好,实则呀,是个冷血阎罗!若他万一想起您前世造的孽,恐怕又会把您打到万劫不复……” 虽仍是听不懂,一阵恐慌却蓦地擭住了沧渊的胸口。 他瞳孔缩得极小,双爪倏然张开,狠狠撕抓四面水流,五指闪出道道幽蓝寒芒,如锋利的分水刺般将涡流剖开数道裂口! “啊呀,啊呀,疼死了,魔尊大人手下留情!” “我这不是来给您出谋划策的吗?我可是您最忠心的奴仆,您倒拿我撒起气来了!我是为您好,您师父是什么人物?您就是肖想一千年也求而不得!他永远也不会爱你,不会懂你……” “他会弃你如敝屣,视你若虎狼,除之而后快!” “你在他眼里就是一只蝼蚁!你忘了当年他怎么骗你,怎么拿你当诱饵的,等你想起来,您就会记起您师父有多么铁面无私……” 滚开!滚开!滚开! 沧渊心下怒极,喉头里爆出一声嘶鸣!水流轰然炸开,那笑声却阴魂不散:“我的重渊大人……您若想要留住您师父,唯有再次入魔,唯有变强,成为这三界至高无上之主,方能困得住他……” “不然,您就再痛苦一世吧,反正熬了七百年,哈哈哈哈哈……” “沧渊!” 一个熟悉的声音劈开重重黑暗,把沧渊从混沌里骤然惊醒。下一刻,便觉一只有力修长的手攥住了胳膊,把他一把带离了漩涡。这瞬间,一条极细黑影钻进了他的一片鳞下。 水流散开,男子身上好闻的体香扑面而来,他贪婪地深嗅了一大口,而后把脸埋在了男子心口。听见里面急促的心跳,自己胸腔里一颗快要闯出胸口的野物方才安定了些许。 【你在他眼里就是一只蝼蚁!】 这话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是……是蝼蚁么? 心中突兀钻出个尖锐的念头来,像条长相狰狞的毒虫。他下意识地收紧蹼爪,攥住了楚曦的长发,却正遇上他满含担忧的双眼,这一眼仿似只温温柔柔的手,四两拨千斤似的在他心尖那条毒虫身上一点,便又让它暂时缩回了心底。 剑刃不平不稳地落在甲板上,楚曦甫一站直身体,便觉头发被拽得生疼,可怀里小家伙拧在他身上瑟瑟发抖,他又不忍把他拽开,只得挥剑小心割断了那几缕。手起剑落,沧渊便浑身一震,楚曦差点以为自己割到了他的爪子,掰开细看,又发觉没有。 上下检查了一圈,发现除了尾鳍处的红色面积更大了些,没有哪儿受伤,才放下心来。抬眼遇上一双充血的眸子,又吓了一跳。 ——吓坏了这是。 他摸了摸沧渊的耳朵,哄道:“不怕了,啊,妖怪被打跑了。” 见沧渊凝视着他,毫无回应,楚曦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傻了! “沧渊,还认得我吗?” 沧渊耳朵抖了抖,紧闭的唇齿里迸出俩字:“师…..父。” 还好,还认人。 楚曦松了口气,垂眸在海面上寻找灵湫的身影,但见他从漩涡中捞出另一个身影,纵身飞到甲板上,怀里抱的正是那绯衣少年丹朱,看样子是溺了水,一动不动地缩在他怀里,人事不省。 再看那海面上,漩涡已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漫天的飞蛤也不见了,只是风浪依然很大,推着船体极速前近。 此时天色已暗,船上灯火通明,楚曦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这艘客船上下少说也有几百人,这会儿却竟然异常安静。按理说他们在船上船下的飞,闹这么大的动静,整艘船早该炸开了锅,就练方才他们下去斗汐吹之时,也没见船上有什么围观之人。 打从昨夜起,这艘船就似乎变成了一艘鬼船。 “公子!” 楚曦扭过头,见昆鹏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过来,鲜血染红了半边胳膊,看上去很是狼狈。他喝道:“昆鹏,你先坐下休息!” 昆鹏没理睬,仍是走到了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横眉怒目地瞥了沧渊一眼,欲言又止,未免这两活宝又掐起架来,楚曦按牢了沧渊:“昆鹏,给我瞧瞧你胳膊上的伤。” “一点小伤,公子不必费心。” 一句话硬得堪比铁钉,把楚曦碰了个无言以对。这时,怀里沧渊不满地挣了挣,蹼爪在他背上乱挠,他只好先把他抱回了房,灵湫也跟了进来,将丹朱放到榻上,喂了粒丹药与他服下。 楚曦费了好大劲才把沧渊从身上扒下来,塞进桶里,一回眸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灵湫的目光,他盯着沧渊的尾巴,眼神有些异样:“楚曦,你跟我出来一下。” “怎么了?”楚曦掩上门,心下生出一丝不详。 “你那鱼……有点不对劲。” 楚曦蹙眉:“怎么?” “汐吹,乃是吸食海中溺亡者的怨念所化的妖怪,但凡活物都易被其蛊惑,我见你那鱼神色有异,恐怕已被汐吹影响,说不定,就附在它身上。你需在它身上刺个符咒,将汐吹的邪力镇住。” “什么符咒?” “伸手。” 楚曦依言伸出手,便见灵湫在他掌心比划了几下,依稀是个楔形文,只有一个字,像是个“溟”字,心中又生出那虚实不定的微妙之感来。灵湫一字写完,手指还点在他掌心,竟是有些发颤。 楚曦抬头,目光扫过他侧脸,发现他睫毛亦在微微的抖,盯着那个字,整个人魔怔了似的,不禁疑惑道:“你怎么了?” 灵湫立刻负手背身:“溟……为海神之名,可镇住海中邪魅,你用锐器刺在它身上便可。” 楚曦笑着反问:“莫非就是那个什么,拯救苍生的北溟神君?” 灵湫冷哼一声,拂袖走了开 。 怎么回事,谁都不给他好脸色? 17.情动难抑 楚曦合起手掌,啼笑皆非,语气倒是一本正经:“灵真人,方才,谢谢你教我御剑,还出手相助,您的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谁要你没齿难忘。方才我不若出手,这船怕是要沉了!” 不知怎么,楚曦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深闺弃妇的幽怨气来,不禁头皮一麻,心道难道他上辈子真欠了这人什么不成? 他扯起嘴角,有点自讨没趣的沉默了一会,轻轻一哂。 “方才经历那番险境,在下算是知晓了自身之弱小,若想将身边之人护于羽蔽之下,又怎能如此不堪一击……我所愿,曾是游历四方,历练自己,待足够强大时,返回母国为父母雪耻,复兴家族。谁知,这段时日,我才知晓仇人远不似我想的那样简单。” 这数十年来,周遭的一切,哪些是真,哪些是幻,我亦不得而知。死里逃生,却是从一块砧板跳进了一局大棋中。也算知晓了,于世间作乱者不尽然是恶人,还有种种魑魅魍魉,凶险远超人间纷乱。灵真人,原先,我不愿拜你为师,是因为我觉得仙,神,离我等凡人太远,我不求拯救苍生,只想做力所能及之事,保护触手可及之人,如此看来,倒是我坐井观天,狭隘了。 人面螺说,这些时日我遭遇的种种,皆与我前世有关,先前我对此尚存有疑虑,如今却已信了。想必,灵真人也与我前世有几分交情罢?我,觉得……你似曾相识。” 闻言,灵湫似有些动容,侧过脸来,眸光微闪。 见他不置可否,楚曦沉默了半晌,又笑:“你不肯回答,莫不是因为天机不可泄漏?” 灵湫扫了他一眼,神色又沉冷下来,把脸别过去了。 “也好,若灵真人因我惹祸上身,实在不值,真人不愿告诉我也罢,我自己会寻求答案,还望真人以后不吝赐教?” 话音刚落,灵湫一扬手,扔了个什么过来。 楚曦接在手里,只见竟是一枚光华流转的金丹,微微一愣。 “你尚在筑基之期,能力自然有限,此乃我门以日月精华炼制的元丹,吃了这个,修为会大进至金丹期,不必如常人苦修数百年。你若有上进之心,日后待你随我上山,我再引你继续修炼。” 楚曦愕然:“这东西想必极是珍贵吧,灵真人待我如此慷慨?” 灵湫下颌一紧,默然半晌,铁树开花般笑了一下,那笑却带着点讥诮,不知是嘲谁:“你不是也猜到,你我前世有交情?” 楚曦凝目。 “是有交情,交情还不浅,不过,我不想要这份交情罢了。” 楚曦突然那金丹觉得有点扎手,不知如何是好。 他前世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怎么感觉人人都嫌弃似的? “反正,吃与不吃,你自己决定。” 说罢,灵湫便走到了一边。 金丹在手心滚了一滚,目光落到湿透的靴子上,周身犹有被那些水流骚扰的感受,楚曦蹙了蹙眉,未多犹豫,仰头便吞了下去。 甫一入口,一股热意便从丹田处升腾起来,渗透肺腑,不过一瞬,便汗流浃背,楚曦扯了扯衣襟,只觉五内俱焚,燥热难耐。 一回头便见他面红耳赤的,灵湫愕然:“你怎么就这样吃了?” 楚曦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然还要怎么吃?” “你快去水里打坐。房里那一桶水是我为你备的。你体内真气正在积聚成真元,经脉躁动,自然会感觉到热,熬过一阵就好了。” 楚曦推门进去,一眼望见蜷在桶里睡觉的沧渊,心下一窘,想来小家伙受惊后肯定累坏了,这会儿刚睡着,他哪忍心把他闹醒? 可这会儿,沧渊却已被惊动了,抬起头来。他眼底血色已然褪去了,一双眸子水雾氤氲,似乎还没睡醒,有点茫然道:“师父?” 楚曦有点歉疚:“你,能不能先出一下?” 哗啦一下,沧渊上身出了水,一把环住了他的腰:“去哪?” “……” 他身上滚烫,沧渊这一抱,倒是好受了不少,楚曦艰难地把身上的天然冰块扒下来,迅速宽衣解带。沧渊趴在他脚边,被落下来的衣服罩了个满头满脸,口鼻俱是那股淡雅的冷香,一下懵了。 扯下头上衣物,抬眼便正见一张修长的脊背浸入水中,一头如墨青丝逶迤流泻,发梢缀着点点水滴,在他眼前滑落。 一滴水珠恰巧落到沧渊唇畔,沁入了嘴里。 他眨了眨眼,伸出舌尖尝了一下,喉头上下滑动。 竟是…...甜的。 他的目光顺着落到男子的发丝上,仰头凑了上去。 背后袭来凉丝丝的呼吸气流,楚曦神思一滞,默念的心经便乱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沧渊,这时候别打扰师父。” 耳边顿时安静下来,显然是沧渊屏住了呼吸,却并未离开。楚曦能听见鱼尾在潮湿的地面蜿蜒的细碎声响,像无数妖娆的指甲在轻挠,他心下有些烦躁,但想沧渊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好奇心重,便也没开口训斥,兀自重新凝神静气,引导真元游走奇经八脉。 走至心脉时,那种熟悉的胸闷感果不其然又来了。 跟着,一股血气便翻涌到了喉间,被他咽了回去。 生怕诱发心疾,楚曦不敢强行运气,被金丹积聚出的真元通过不了心脉,便又阻滞在心口处,热得像颗烧熔的铁球,折腾得他苦不堪言。明明坐在冷水中,每个毛孔仍往外冒着热汗,整个人像要熔化了一般,全身皮肤都渐渐染上一层绯红,喘息阵阵。 好热…… 攥着桶沿的手用力缩紧,骨节泛白,青筋虬结。 楚曦仰起头,有点喘不上气,心跳又急剧起来。 “师父?” 一只冰凉的蹼爪抚上他的侧脸,楚曦打了个激灵,只觉这凉意无比熨帖,不禁发出一声轻叹,抬手将其按了住,慢慢挪了下去。 心口处的热意顿时消散了不少,心跳却依然很快。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清晰的心跳自指尖传来,迅速沿着血管传遍了四肢百骸,令沧渊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在发抖,还是被楚曦的心跳所带动。 心脏一下一下剧烈鼓噪起来,竟比指尖的那颗还要急促。似埋葬于海底的一口古钟,被一直等待的那个人蓦然敲响。 因为等了太久太久,一刹那爆发出的轰鸣足以倾覆这天地。 砰咚,砰咚…… 【罢了,今后,我护着你便是。】 砰咚,砰咚,砰咚…… 【你以后有名字了,叫沧渊。】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好了,别怕了啊。从此以后,上天入地,师父都护着你。】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沧渊,抓住我的手!】 他失神地盯着男子绯红的脸颊,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鼻尖落下的水珠却比嘴唇更先一步泄露了他的意图,男子那低垂的睫羽颤了一颤,底下的双眸便睁了开来,他立刻缩了回去。 察觉自己把什么按在胸前,楚曦忙松开了手,背后“嗖”地一下,似乎是沧渊窜了出去,又撞翻了什么,传来了砰砰咚咚的一连串动静,一个声音惊叫起来:“啊,你,这,这儿怎么有鲛人!” “——太,太可爱了!” “嗷!” “你们在做什么?” 门被猝然推开,一个声音冰锥似的刺进来。 楚曦匆匆披上衣衫,把屏风拨到一边,只见灵湫站在门口,一脸震愕,榻边,那名叫丹朱的少年正骑在沧渊的尾巴上,笑嘻嘻的捧着他的头,沧渊则凶相毕露,一副随时要暴起咬人的样子,可丹朱的双手竟形如鹰爪,殷红勾曲的指甲牢牢卡住了他的双耳。 楚曦的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一副海鸥捕鱼的画面。 ——这小子……大概不是个寻常人。 灵湫喝道:“丹朱,离他远点!” 丹朱委屈地撅起嘴,松开双手的瞬间,沧渊一跃而起,鱼尾一甩,使出一招“横扫千军”,楚曦一惊,来不及阻拦,却听呼啦一声,丹朱背后掀开一对长达丈余的赤红羽翼,一下闪出了门外。 纵然有心理准备,楚曦难免有些错愕:还就…….不是个人啊。 不禁奇怪:“他既然能飞,为何会掉到海里去?” “这小子,贪玩得很,老是惹祸。让他别乱飞,他偏不听。” 楚曦暗忖,哦,八成是因为贪玩,去海上逛了一圈,结果着了道。 “丹朱,也是你弟子?” 灵湫摇头,又点头:“他是我的坐……算是吧。” 垂眸瞥见沧渊扭着鱼尾还想追出去,楚曦弯下腰,安抚意味地摸了摸沧渊的头,又哄了一会,待这娇气又暴躁的小家伙差不多消气了,便把他抱起来放到了桶里。灵湫扫了亲亲密密的师徒二人一眼,斩钉截铁地把脸避开了,好似多看一会眼里就会生疮。 待楚曦从井屏里走出来,他才没好气道:“你如何了?” 楚曦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有心疾,金丹虽聚成了真元,我却无法疏通心脉,刚才很是难耐,不敢强来……” 灵湫打断他:“你坐下,我助你一臂之力。” 18.心如鹿撞 灵湫打断他:“你坐下,我助你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骨碌碌的一串动静由远及近,但见那人面螺滚到了门前,螺背上还罩着一个大飞蛤,满身都是黏糊糊的口水。 “你们…...一个个光顾着自己,我差点被这些怪东西咬死!” 楚曦仔细把那还在翕动的飞蛤和人面螺比对了一番,一本正经道:“我还以为,它们应该是你的亲戚。” “亲戚个屁!”人面螺气得七窍生烟,“还不帮我把它掰开!” 灵湫嘴角抽搐,抽出拂尘把飞蛤一下扫飞,蹲下来,毕恭毕敬地把人面螺放到了桌上,只见它转头看了一眼楚曦,脸色凝重。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来:“灵湫,你啊你,你可真是胡闹。” 灵湫一愣。 ”你怎能给他吃洗髓丹?他怎么受得住!” “你说他魂魄残缺,如何能正常修炼?不给他吃洗髓丹提升修为,他要熬几百年才能修到碎丹结元婴那一步?恐怕他的七魂六魄还没化成元神,就又要散了,别提还要撑到渡劫的时候。” “灵湫……我知晓,你是心急,想要北溟回归天界,可此事急不得……我怀疑当年那次天刑另有隐情,并非是因触怒了上穹。” “你是说,是有人害北溟?” “不好说……但我不曾告诉你,北溟虽然魂魄残缺,元神却是在的,可他元神上也有一道裂痕,正位于心口处,是当年遭受天刑留下的印记,难以修复。如若强行提升修为,恐怕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他元神怎么可能还在?” “你感应不出来我还感应不出来吗?” “……那他吃都吃了,我当如何?让他吐出来?” “…….你把化了真元的金丹吐出来试试?你还不如把他骨头拆了容易点!真不知怎么说你好,你及早带他去尧光山,闭关修炼!” “可那小魔头怎么办?” “自然是为他寻个修炼的去处,难道由着他又误入歧途么?” “哎,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楚曦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见他们默默对视,表情变幻莫测,一时有点好奇。 人面螺干咳了一下:“没什么,我在给他算命。” 算命用得着这么苦大仇深嘛? 楚曦看了一眼灵湫憋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心下好笑。 “真人!”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丹朱的叫声。呼啦一声,他落在门前,收拢了羽翼,指了指海面,“我刚才看见了一座岛,船似乎在往那个方向开,船头前方有个人影,他在用分水术!” 楚曦朝窗外看去。莫非是那面具男在引航? 外头依然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我出去看看。” 灵湫站起来,出门前瞥了楚曦一眼,指了指掌心。 楚曦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看向了沧渊。沧渊也正看着他,可与他一对视,双耳便是一颤,垂下眼眸缩进了水里。这反应倒是让他有点奇怪,心道莫非他听到了这刺符咒的方法,害怕了不成? 待走到桶边,才想起来片刻前自己抓着小鲛的手搁在胸前的情形,才恍然大悟,不禁有几分尴尬——哦,怕是把他吓着了。 还好是个雄娃儿,要是个雌的,他这师父就太为老不尊了。 要刺符咒,沧渊定是不愿的,可不刺,沧渊毕竟被汐吹袭击过,诚然不太保险。 在这中阴界里,不知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刺个符咒,辟一辟邪总归是好些。想着,他弯下腰,伸手戳破了一个浮上来的小泡泡,轻唤:“渊儿,方才师父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沧渊抬起眼皮,瞧见那双星辰似的眸子,几缕漆黑的发丝垂到水里,似渔人放下的饵,有种致命的惑力。他自以为是他缠上了他,能让他为自己所惑,其实一开始就成了咬饵的鱼。 他不是把他猎物的。 他一点不想吃他,只想抱着他,舔他,和他亲近。 鲛人可以相信人族么? 这是那夜他救出奄奄一息的姐姐时,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 可姐姐只是用仅存一丝力气抓住了他的手,告诉他,别相信人。 人族总说鲛族是嗜血狡诈的生灵,但其实远远不及人的恶。 人是最会骗人,最残忍的。 他们说爱你时,会甜言蜜语,要你命时,便是千刀万剐。 可他还是回了头,义无反顾的去救了楚曦。 他明明想缠着他,黏着他,却不知为何有点畏首畏尾了起来,像幼时第一次看见鱼饵的时候,想咬,却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他一辈子也不会懂你,不会爱你……】 【他会弃你如敝履,视你为虎狼,除之而后快!】 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心这么痛? 【我的重渊大人……您若想要留住您师父,唯有再次入魔,唯有变强,成为这三界至高无上之主,方能困得住他……】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沧渊脑中一片混乱,鱼尾末端隐约泛起一丝热意。 楚曦自然看不透他胡思乱想些什么,只见他缩在水里不动,便有点担心了,索性伸手抓住沧源的胳膊,想把他捞出来。 沧渊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往下缩,他皮肤滑溜溜的,楚曦一下没抓住,给他又缩了回去,水花溅了个满头满脸。 他扶了扶额,怎么了这是,都不黏他了,真是有点不习惯。 这可怎么刺符呢? 他张开双臂,试探道:“来,师父让你搂搂抱抱。” 还没眨眼,水里哗啦一声,一双湿漉漉的手臂搂住了腰。 ……看来是他想多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师父,心跳得很快,为什么嗷?” 听沧渊在耳畔小声的问,楚曦不禁一愣:“啊?” 这小家伙说什么?心跳得很快? 一探沧渊胸口,果然觉得里头那活物像只困兽上下扑腾,冷不丁脑子里冒出了“心如鹿撞”这个字眼,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可不是说小姑娘怦然心动的嘛?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揉了揉沧渊的蹼爪,毫不犹豫地把“心如鹿撞”这四个字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刚才师父把你抓疼了,嗯?” 沧渊的爪子在他手心一抖,蜷缩起来,像朵惹人怜爱的小花。 楚曦叹了口气,这小可怜,怎么这么惹人疼呢? 这让他怎么疼他才是啊? 这念头刚起,鱼尾就得寸进尺的缠上来了,倒是不如往日那样紧,磨磨蹭蹭的,像是有点娇羞,楚曦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东倒西歪地抱着沧渊走到了榻边。刚把他放到榻上,腰间便是一紧,缠得他猝不及防地趴在沧渊身上,耳根子一凉,像是又被舔了一口。 “嘶”,他痒得一个激灵,撑起身,便见下方一双琉璃美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瞳色似比平日幽暗几分,眼神也不太对头。 而且他注意到,沧渊……盯得是他的嘴。 糟了,该不会真被汐吹附身了罢? 一想到这搂着他的可能是楚玉,楚曦就毛骨悚然,一把挣开腰间的鱼尾,退后一步,抓起玉笔一甩,将化出的剑牢握在手。 沧渊鱼尾一缩,嗖地坐了起来,一脸紧张:“师父?” “沧渊,你……有没有觉得什么不舒服?” 沧渊眨了眨眼,没说话,脖根子却有些泛红,俨然就是个春情萌动的小少年,楚曦不禁想起汐吹那颇为淫I荡的浪笑,心觉实在不妙,提起剑便在沧渊身上寻找适合刺符之处。 上下看了看又觉不成,若用剑刺,下手太重了怎么办? 要有个针什么的就…… 此念一出,他手里当下一轻…….那剑真的变成了一根针。 铁杵磨成针,原来只用靠想,这可是太方便了点。 无暇惊讶,楚曦犹豫须臾,捉住了沧渊一只手腕。小鲛生得这么漂亮,刺哪都不好看,就刺手心吧。见沧渊缩着爪子,有些害怕似的,他轻抚了一把他的鱼尾,安慰道:“别怕啊,就一下。” 沧渊一语不发,瞅了他一眼,眸光闪闪烁烁的。 楚曦顿时有点罪恶感:“好吧,可能有两三下,不会太疼的。” 沧渊摇摇头,低低道:“师父,怕。” 说完,又扭了扭身子,意思很明显,要他抱。 楚曦心里一软,把他揽到了怀里来。沧渊的头正好枕在他肩窝处,有意无意地一蹭,尖尖耳朵掠过他颈侧,要都腻歪有多腻歪,本来他已是习惯得差不多了,可这会儿却着实有点儿发毛。 他背脊挺得笔直,一手掰开沧渊的爪子,一手执着针,小心翼翼地在他潮湿的掌心刺起符咒来。 甫一下针,才觉这刺符绝非易事,鲛人手掌的皮肤又滑又韧,像一层软甲,那针尖溜来溜去,压根不听他使唤,沧渊倒没被弄疼,反倒觉得很痒,在他怀里一下一下乱颤,呼吸直往他颈子里喷。 19.蜕变之始 楚曦痒得不行,生怕下重了手,喝道:“别乱动!” 沧渊呼吸一凝,身子是不动了,脸却凑得更近了点,不安分地叼住了他的一缕鬓发,偷偷的嘬,楚曦头皮直炸,可只要这小祖宗不动,他也懒得去管别的,便假装不知,只凝神静气,缓缓下针。 这次他用了近八成力气,总算是刺破了沧渊的皮。 一滴蓝紫的血珠沁出来,沧渊倒既没吭气也没喊疼,任他将一个“溟”字完完整整的刻在了掌心。楚曦给他擦血时,他还一动不动,不由有些奇怪,垂眸瞧去,见他还盯着手心发愣。 难道是符咒起效果了? 楚曦担心地捏了一下他的耳朵,他才如梦初醒,目光仍是逗留在手心,像是有些怔忡:“师父,这是什么?” “这是个【溟】字,”楚曦解释道,“是海□□字,和沧渊一样,也是大海的意思。我把它刻在你手心,是希望海神能保护你。” “溟……” 沧渊蜷缩起手,感到脉搏突突乱窜。 仿佛这刻在他手心的字,不是一个符咒,而是亘古不变的誓言。 “哎,手心有伤口,别这么用力。” 楚曦轻柔地拨开他带蹼的手指,不禁一愣,那掌心的伤口已然愈合了,变成了深紫色的线,犹如一个刺青,清晰分明。 “师父,你的名字呢?” 楚曦一哂,心道我的名字笔画太多了,你多半是学不会的,便道:“师父的名字太难学了,我先教你写写自己的名字。” 沧渊点了点头,楚曦便重新托起他的蹼爪,把针变回笔,就在他掌心那个“溟”字之上一笔一画地写了个“渊”:“看清楚了吗?” 沉默了半晌,沧渊才很轻的“嗯”了一声。 “乖。”楚曦摸了一把他的尾巴,鳞片随着他手心过处一阵狂欢似的乱颤,他忍不住挠了几下,沧渊脊背都弓了起来,浑身发紧。 “师父……” “嗯?” 楚曦沉迷于挠鳞片,对他的反应毫无察觉。沧渊盯着他发丝间若隐若现的喉结,有点儿口干舌燥,很想咬上一口。尾鳍末端愈发热了,有种隐约的撕裂之感袭来,又痛又痒,随着楚曦的触碰,愈发强烈,他难耐地把鱼尾缩了一缩,破天荒的躲开了他的手。 楚曦挠了个空,手悬在那儿有点尴尬,心觉大抵是把他挠得不舒服了,唉,怪他,习惯性的把他当猫摸了,鱼尾又不是猫背! 他缩回手,转而整了整衣衫,沧渊又“嗖”地窜进了桶里,船身又不正常的震荡起来,竟像是触了礁。 楚曦忙推门出去,正撞见昆鹏跑来:“公子,船靠岸了!” 靠岸?楚曦举目看去,果然见船已驶近了一座小岛,这岛就像凭空从雾茫茫的海面上冒出来的一样,正好拦在船头前方,船速分毫不减,眼看就要撞进了小岛周围嶙峋如小山的礁石群里! 那哪是要靠岸,那分明是要撞岸了! “你抓紧点!”他把昆鹏拉近房内,关上门,冲到桶边,把沧渊一把拽了出来,顾不上他扭着鱼尾使劲儿挣扎,牢牢按在怀里,又抓住了房中一根梁柱,厉喝,“用尾巴缠紧我!” 沧渊打了个哆嗦,鱼尾颤颤把他的腰跟梁柱缠在一起,楚曦才感到他的鳞片竟然在发热,可此时顾不了太多。船顷刻便猛烈晃荡起来,房里的东西像赌盅里的骰子上下左右的乱飞,昆鹏也摔得飞了过来,“抓住!”楚曦一伸腿,堪堪被他抱了个结实。 眼看船身整个倾向一边,靴子也快被昆鹏抓掉了,楚曦心下大惊,将玉笔一甩,握住剑柄,双手将一左一右两只活宝着力一提,一脚蹬上剑身,刹那间从敞开的窗户间凌空飞出,悬在了空中,垂眸但见夜色之中,这庞然巨物如重伤的大龟在礁石群里蹒跚受困,歪歪倒向了小岛一侧的峭壁,船帆像铺天之云缓缓落进海里。 足下之剑承受了三个人的重量,亦是摇摇欲坠,楚曦不敢逞能,朝悬崖上飞去,还未接近,就已力有不支,身子直往下坠去,眼看就要撞上峭壁。千钧一发之际,只觉背后劲风袭来,一片阴影自头顶笼罩下来,双肩一紧,竟被一对砂锅大的鸟爪擒了住! 转眼间,就飞上了悬崖。 双足刚刚落稳,“呼啦”一声,一人头鸟身的怪物落在眼前,脸是俏丽少年模样,正是丹朱。再看他背上驮着灵湫这么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楚曦不禁生出了一点同情,灵湫倒是面无惭色,翩然落地,走到悬崖边上,往下察看。楚曦俯瞰一眼,立时骇然。 巨舟并未翻倒,斜靠住了峭壁,可船内上下,无数人掉进了水中,那些人却一动不动,密密麻麻的漂了一片,不知道死了没死。 他放下沧渊,一把抓住灵湫的袖子:“你陪我下去救人。” 谁料灵湫一甩拂尘,就把他的手扫掉了,冷冷道:“没用的,都死了。他们一上蜃气船,就成了蜃灵的养分,进到中阴界里,蜃灵们全出来了,自然没命可活。你们这几天没事,全靠我镇在这儿,造出这蜃气船的那个魔修才不敢轻举妄动。现下,他把我们引到这儿来,谁知是想做什么?你寸步不许离开我,听见没有?” 他话音刚落,便听底下有人叫了起来:“上面的几位大侠,搭把手,这还有活的!” 楚曦循声瞧去,有一名青衣人挂在一根斜插在峭壁上的桅杆上,一只手还抓着个红衣女子,两人都是他在戏院里见过的,他记得人面螺说青衣的是个灵巫,红衣女子则是个妖修。 想来因为并未普通人,这才幸免于难。 虽皆非善类,可到底不能见死不救,他刚想御剑,灵湫按住他胳膊,扫了丹朱一眼,丹朱飞扑而下,将二人抓了回来,此时,楚曦看见下方那些大小不一的礁石,竟然一个个都动了起来。 月光之下,它们都白森森的,棱角分明,看起来像是颗颗新生的牙齿,又像一株株形状奇特的花苞,正从水面下缓缓钻出来。 20.蓬莱幻境 楚曦蹙起眉毛,盯着那些礁石细看,只觉那些礁石不像礁石,反倒生长在礁石和鲸鱼背上的…..藤壶。 只不过这些藤壶比寻常的大了不止十倍,而且….. 它们的尖端正逐渐裂开,露出一张张……人的面孔。 “哇啊……” 藤壶们张开嘴,开始争先恐后地吞噬起海面上的人来。 不知为何,面对此等惊悚的景象,楚曦心底却涌起一股难以忍耐的痛楚,竟不亚于十二年前家破人亡之时。他眼前发黑,险些支撑不住一头栽下悬崖去,幸而被沧渊往回拖了一把。 沧渊松开鱼尾,抱紧他的腰:“师父,你,怎么了?” “我就知道,这艘船不简单…….” 楚曦扭过头,见灵湫还望着底下,脸色极为难看。 他的呼吸分明在颤抖,仿佛在经历一场残忍的噩梦。 这景象固然惨怖,但楚曦却清楚,底下这些藤壶吞噬尸体断不会使灵湫如此激动,否则方才他也不会如此冷静的阻拦他去救人。 “那些是什么东西?” “靥魃……”灵湫别过脸,眼底蔓延出血丝,“这里有鬼爪螺,证明靥魃也要复活了,这里是一个噩梦……一个噩梦。” 楚曦听他喃喃乱语,不明所以地抓住他胳膊:“什么噩梦?” “滚开,别碰我!” 灵湫狠狠挥开他的手,横了他和沧渊一眼,眼神竟满含怨怒。 “都是你们俩……” 沧渊往他怀里一缩,楚曦摸了摸他的头,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 “喂,小公子,你连鬼爪螺都不知道是什么?真是孤陋寡闻!”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飘了过来,那红衣女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盈盈的,“鬼爪螺是靥魃吞吃了一群小仙后拉出来的屎!” 旁边那青衣人刚爬起来,笑得一个趔趄:“放屁!你乱说什么?” “靥魃?” 楚曦只觉这词隐隐耳熟,正想问灵湫,但觉身旁一道疾风袭过,那拂尘当空扫去,将那红衣女打得翻出了几十丈外。 灵湫满脸寒霜:“再敢乱放厥词,我要你的命!” “你!”红衣女满脸怒容,身后炸出了一大团赤红的狐狸尾巴,却惧于灵湫,一溜烟跑了,青衣灵巫见状幸灾乐祸,捧腹大笑:“叫你多嘴多舌,原型都给打出来了吧,哈哈哈哈哈——” 楚曦问:“灵湫,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噩梦,什么魃?” 灵湫没说话,他抓在手里的人面螺却长叹了一口气。 “靥魃,是上古魔物,比遗墟魔尊出现的更早,是上古时代最可怖的存在之一……它一诞生便在世间散播可怖的瘟疫,这种瘟疫可以侵袭世人的夜晚,让他们在最深的恐惧里醒来,成为嗜血的野兽,互相残杀,吞食彼此,等这些人的怨恶之气成为它的养料,它就让他们最恐惧的想象或者最痛苦的回忆变成以假乱真的幻境,就像噩梦一样腐蚀它所占据的每一寸土地……因它的可怖,远甚于旱魃,故名,靥魃。” “的确够可怖。”楚曦背后发凉,“可上古魔物如何会出现在此?” 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不远处的天际一亮,爆开五颜六色的光彩,竟是一簇烟花。楚曦望去,眺见岛中流光溢彩,云蒸雾绕,竟是一片繁华美景,根本不似会有魔物出现的地方。 “这里,看起来,倒是……不太像幻境。” “因为这里是蓬莱岛。”灵湫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字字凝冰,“这里原本各路修士云集,是及日月精华的修炼圣地,所以靥魃诞生时,第一个选择了摧毁这里。若我猜的不错,那个魔修应该是把我们引到了靥魃织造的幻境里。若不破除这个幻境,尽早离开这座不存在的岛,我们恐怕都会成为靥魃复活所需的养分。” 楚曦心中猛地一跳。 所以,那边的繁华盛景就是这座岛以前的样子么? 他盯着那七彩光华浮动之处,心里仍在隐隐作痛。 ……竟有些眼熟。 难道他前世也来过此地? 楚曦问:“要如何才能破除幻境?” 灵湫摇了摇头,看向手里的人面螺。人面螺沉默了半晌,道: “靥魃要复活,必然要汲取足够的怨气,重现当年发生的事。你们看见了,这里既然是过去的蓬莱岛,那么靥魃此时定还没有来。当年在蓬莱岛,靥魃是先从附身了某一个怨气深重之人开始,通过此人话语传播瘟疫,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座岛。” 灵湫道:“我们走,先进城再说,丹朱。” 丹朱应声伏下,羽翼伸展开来,竟又变长了几丈,显得中间一个少年的小脑袋极不协调。楚曦目测了一下,虽觉丹朱身上挤下他们几个绰绰有余,心里还是有点别扭,感觉在虐待小孩子似的。 似是感应到他的想法,丹朱扭过头来,眨了眨眼,很乖的样子。 楚曦顿生怜爱,坐上去时,忍不住想摸他的脑袋,手就被一只蹼爪半路截下,沧渊一脸不满地瞅着他,挑起眉梢:“不,嗷。” 楚曦心下好笑,转而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师父只摸你一个。” 沧渊眯起双眼,往他怀里直钻,一旁灵湫忍无可忍,脱下披风甩到师徒俩身上:“你把他藏好!这岛中不知有多少牛鬼蛇神,鲛珠对修道之人是无价之宝,万一被盯上了,麻烦要多少有多少。” “哎,不如卖给我,卖给我就没麻烦了!” 那青衣灵巫从一旁凑上来,盯住楚曦怀中,双眼放光:“小公子,你从弄来这么漂亮的小鲛人啊,能不能卖我?我出三十万金…..” 没等沧渊发飙,楚曦一把将他掀了下去,将沧渊往怀里裹了裹,沧渊心里甜滋滋的,尽管鱼尾又躁又痒,还是缠紧了他的腰。 昆鹏眼珠子都快翻得飞出去了,不自觉地狂揪鸟毛泄愤。 丹朱吃痛地抖抖双翅,飞了起来,那青衣灵巫边追边喊:“诶,等等,捎我一程!我会招魂驭鬼,会缚妖驱魔,还会暖床滚床,按摩搓背,十八摸,四十九式,九十六招,夜夜不重样!等等……你们要对付靥魃是不是?我能织梦,美梦,发财梦,春|梦!” “……”楚曦默默捂住了沧渊的耳朵。 灵湫轻喝:“丹朱。” 丹朱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又飞了下去,青衣灵巫气喘吁吁的跳上来,被沧渊的鱼尾甩了一耳光,险些一个跟头又栽下去,揪住丹朱的尾翎才勉强坐稳,抹了一把鼻血:“哎,我说你这个……怎么脾气这么坏?我说要买你,又没说要把你怎么样……” 感觉沧渊一动,又要暴起伤人,楚曦忙把他按住了:“乖。” 那人抹干净鼻血,取下斗笠,竟露出一张深邃鲜明的脸,皮肤是久经日晒后的小麦色,他那双眼睛一看便是时常招惹桃花的,蕴着一股风流气,细长颈间挂着一枚银环,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扭动,细看原来是一条小蛇。 不知怎么,楚曦总觉得他眉目有点像一个人。 “在下苏离,巫咸国来的,勉强算个巫医吧,见过诸位。” 昆鹏对他一抱拳:“在下昆鹏。” “在下楚曦。”楚曦腾不开手,也就只能点点头了。 灵湫倒很直接了当,转身过来就掐住了他的脖子,那银蛇张嘴想咬,被窜上来的拂尘活活缠成了一团鸡毛掸子。 “说,你和那妖修怎么会在那艘船上的?又怎么会安然无恙?” “船上又不止咱们俩活下来了,剩下的这会儿都在跟那群鬼爪螺吵架呢!只不过我爬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了你们……” “少啰里八嗦的,回答我的问题。” 人面螺心里犯嘀咕,灵湫这口气跟他师父还真像。 感到颈间手指猛地收紧,苏离叫苦不迭:“我说,我说还不行嘛!我就是知道那是蜃气船,才上来的,我有个哥哥上了蜃气船,人就不见了,我时来寻他的,至于那个狐妖,嘿嘿,就是我在船上勾搭上的露水情缘,她可辣了……” 人面螺道:“他说的是实话,别为难他了。” 楚曦问:“你那个哥哥,是不是叫……苏涅?” “公子?”昆鹏一惊,这不是公子养的那俩门客其中的一个吗? 苏离点点头:“可巧,他确实叫这个名儿,你认识他?” 楚曦一哂,摇摇头:“不止认识。我养了他三年。你觉得巧,我觉得更巧。” “养?”苏离表情奇怪了起来,笑道,“我哥,确实生的不错……” “你别误会,我没那种奇怪的癖好。” “哦~”苏离瞥了一眼他怀里,“我还以为——” 楚曦顿时明白他想哪儿去了,怪就怪这只活宝生得太漂亮,现下又已生出了十三四岁的少年相,难免让人想歪,不禁有点不自在起来。他掰了掰腰间缠成麻花的鱼尾,掰了几下,沧渊暴躁地伸出蹼爪,用披风把他的头也蒙住了:“请师父,不看他,看我。” 苏离暗暗咂舌,这小鲛人,这么霸道。 ………………………………………………………………………………………………………………………………………… 21.呼风唤雨 须臾,丹朱就载着他们飞到了岛中心的城池上空。往下俯瞰,可见城中灯火辉煌,烟气缭绕,诸多修士们飘来飞去,纵横于楼阁街道之间,手持各类法宝武器,一副令人眼花缭乱的盛景。 虽明知这是幻境,楚曦也不免觉得新奇,心中惊叹不已。 丹朱盘旋落于一座高塔之顶,立时掀起一片惊叹的声潮。 “哗,还带了坐骑过来!好大的派头!” “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高人!” “白衣的,莫不是玄虚门的?” “该不会也是来参加明日的试炼大会的吧?” “哈,那可就不懂规矩了,参加试炼哪里能带灵兽来?” 见许多人仰头张望,楚曦奇道:“幻境中的人也能看见我们?” 灵湫面无表情道:“这些都是被靥魃吞噬掉的魂魄,他们被永远困在它的梦里,自己却浑然不觉,还以为这里就是现实,会对我们这些外来者有所反应,并不奇怪。你们莫要与他们过多接触。” 苏离笑道:“诶,要是找个人来一发会怎么样?” 楚曦再次捂住了沧渊的双耳,生怕这人发骚教坏小孩子,灵湫冷冷扫他一眼:“不怕被困在这里,你大可以试试。” 苏离被他的眼神冻得打了个寒噤:“那我,还是自己解决吧!” “……” 大抵是他们不算特别打眼的,从天而降在这满天乱飞的诸多修士之中也不足为奇,从高阁下去后,便没多少人再盯着他们议论了。 他们所在之处,似是城中最大的广场,广场中心有十个圆形高台,中心有一座石塔高耸入云,四周围绕着数十来根粗大的石柱,柱顶皆燃有焰火,环依广场而建的楼阁足有数十来座,颇为热闹。 楚曦轻叹:“这光景,怎么像是要比武打擂台之类的?” “是人界百年一次的试炼大会。”灵湫看着周遭景象,似有些感慨,深吸了口气,“每到试炼大会之时,各门各派的修士聚集在此比试,胜出者可登蓬莱仙台。那仙台是日月精华最盛之地,在那修炼一日,修为就可大进千里,不少胜出者修炼个几年就飞升成仙了。靥魃制造的噩梦瘟疫,就是从试炼大会结束的当天夜里爆发的。” “不会就是今夜吧?” 灵湫摇头:“没那么快,你看,那石塔上的祭神坛还未点燃,要等蓬莱岛主亲自点燃,试炼大会才算正式开始。” 蓬莱岛主? 楚曦心中一动:“你们方才说,靥魃是附身了某个人,通过他的话语传播瘟疫,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座岛。那么,能与多人同时说话者,身份必然高贵,如此说来,岛主岂不是很有嫌疑?” 灵湫冷哼一声:“无知至极!此人身份必然不一般,可绝不是岛主。当年岛主修为已臻至化境,当年若非出手援助北溟神君与靥魃一战,早已飞升成仙,必不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楚曦像被他当头砸了盆冰雹,噎得说不出话。 怎么感觉灵湫打上岛起就怨气滔天呢,靥魃直接找他得了。他环顾四周,擂台周围各路人马各显神通,看着隐约有些心潮澎湃,可一想到这些能人异士皆是困在这幻境中的孤魂野鬼,不禁惋惜:“这些人,可还有救?” 灵湫凝眉不语,人面螺道:“若能破除幻境,兴许能助他们往生。” 楚曦点了点头:“那我们定要尽力试试替他们解脱。” 灵湫一拂袖,轻哼一声,转过身去:“百年前他们都没能得救,还指望今日你来救?” “你!”楚曦哑口无言,这人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一行人进了一栋楼,挑了间视角好的雅阁坐下来。 楚曦把沧渊放到一把椅子上,发麻的手臂总算得到了解放,鱼尾却还缠着他的腰,好在沧渊披了件披风,不然这大庭广众之下可就有些丢人了。他哄了几声,沧渊才不情愿地松了开来。 楚曦用披风把他的尖耳朵盖好,又掩住了他半张脸,如此不至于让鲛人逆天的美貌太惹眼。尽管,只凭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沧渊也足以倾倒众生了—— 四周频频投来的目光就是证明。 他不得不多啰嗦一句:“沧渊,在人多的地方,不能对师父搂搂抱抱的,尾巴也不能缠着师父,知不知道?” 沧渊眯起眼,有些不满:“为什么嗷?” 楚曦摸了摸鱼尾:“……师父以后再跟你解释,啊。” 鱼尾颤了一颤,鳞片纷纷立了起来。 一只潮湿冰凉的蹼爪伸过来,攥住了他的手。 楚曦当他是怯生,反手把蹼爪握了住:“乖。” 话音刚落,沧渊便把头埋到了他颈窝里:“师父,痒……” “好了,多说了这里人多……” 灵湫看得只皱眉:“你们俩,适可而止一点。” 昆鹏黑着脸疯狂点头,表示同样忍无可忍。 楚曦也无奈,努力将变成一团大年糕的沧渊推了开来,按在旁边的椅子上,盯着他的眼睛道:“沧渊,不许缠着师父了!” 披风下一双眼睛眨了眨,瞳孔便缩成了针尖大小。 楚曦知晓,这种状态,就是生气了。 他十分头大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沧渊也实在太黏人了,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待在水里的时候,就恨不得长在他身上似的。 唉,也许长大一些就会好了罢。 正在此时,四周此起彼伏的响起了一片惊叹声。 一个人叫道:“你们看,岛主来了!” “岛主!还有……岛主夫人也来了!” 楚曦转头望去,但见上方一只生有双翼的巨大白虎拉着一辆车辇降落在擂台之上,那辇上无盖,可见一男子坐在当中,虽还看不清面目,但定然就是岛主了,他身旁站着一名持伞的纤瘦女子,自然是其夫人了。待车辇落稳,岛主夫人便侧身去扶岛主。岛主却没站起来,连人带车座被她缓缓推着下辇来。待看清楚那车座模样,楚曦不禁吃了一惊,那分明是把轮椅—— 这蓬莱岛主,竟不能行走么?是双腿有疾? 擂台周围人声鼎沸,那岛主却一语不发,也没什么举动,倒是岛主夫人将手里那把纸伞转了一转,上空便有一片云雾聚拢过来,遮住了月轮,瞬息之间,便下起了雨。濛濛雨雾中,那台上一对佳侣,一坐一站,一静一动,有股说不出的风雅脱尘之感。 顷刻,周遭赞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想不到岛主夫人竟已到了能呼风唤雨的境界!” “厉害,真厉害啊,岛主与夫人怕是已要羽化登仙了罢?” 在这热烈的声潮中,岛主扬手一拂,雨又停了,“呼”地一声,石塔上燃起一簇耀目的金色火焰,照得擂台周围有如白昼。 “诸位远道而来,参加此次的试炼大会,我二人不胜荣幸。”此时,只听一个清亮的女音当空响起,“百年之间,必定英豪辈出,不知蓬莱仙台下一个会迎来哪门哪派的贵客?” 周围人群甫地一静,便又更加喧哗起来,议论纷纷,摩拳擦掌。 那岛主夫人朝台下行了个礼,这才将伞收起,缓缓放下,她收伞的动作极为优美,身型极是曼妙,带纱的伞沿之下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张素秀的面孔。 “苏涅?!” 楚曦盯着她失声道,旁边的苏离也“唰”地站了起来。 那岛主夫人,似乎跟他的那个门客长得太像了点。 苏离颤声道:“那那那那个……不是我哥吗?” 苏涅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成了岛主夫人? 楚曦盯着他看了又看,继然目光落到岛主脸上,又是一惊。 那男子头上束冠,并未如他印象里的罗生那样作僧侣打扮,那冷峻的容貌却并未改变。 “你们在说什么?”苏离推开窗子,“不行,我要去找我哥!” “等等!” 灵湫一伸手抓了个空,苏离已然纵身跳到了擂台上。 “哥!你怎么在这儿,害我一通好找!” 灵湫一惊,一伸手将拂尘甩了出去,在苏离冲到苏涅身前之际把他绊了个大跟头,缠着脖子拖了回来,苏离唔唔叫唤着,被他捏住后颈死死按在椅子上,好半天才扯掉拂尘:“你做什么!” 灵湫压低声音:“那不是你哥,这幻境里的人都不是真的!” 苏离勃然大怒:“呸,你知道个屁!我哥上了蜃气船就不见了,现在又出现在这儿,怎么可能不是真的!你个死人脸放开我!”他还要骂,却见脖子上的银蛇被灵湫扯了下来,当即变了脸色,“你你你别乱来,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哎哟别乱捏,会,会硬的……!” 隔壁桌纷纷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灵湫更怒,捏着那小银蛇,手劲也愈发大了,掐得苏离胡乱扭动,连连告饶。 楚曦拍了一下灵湫,小声道:“喂,我……认识他们。” 灵湫吃了一惊,盯着他半晌才道:“你自己想起来了?” “这还用想?”楚曦蹙眉,难道在灵湫看来,他应该不记得自己曾经的门客吗?不对,他说的,跟他答的,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这不是巧合。难道又是前世? 如此倒也能说通,苏涅和罗生为什么会来做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公子的谋士了。这十年,也是多亏了他们斡旋,他才没有被楚玉及其背后之人整得太惨。 他问:“灵湫,关于苏涅和罗生,你都知道什么?” “苏涅,罗生?不是。”灵湫顿了顿,旋即眼神又黯淡下来,“岛主名叫云陌,夫人叫云槿,是同门师兄妹,不是你说的那两个名字。不过……苏涅不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门客?” 楚曦点头:“我认得他们,是因为他们都曾在我的身边出现过,并且,帮过我不少忙。灵湫,他们是不是前世都与我有什么牵扯,才会出现在这儿?”说着,他脑中灵光一闪,“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岛主援助谁对付靥魃来着,北溟神君?那个上古海神?” 灵湫的脸僵住了。 一阵强烈的心悸袭来,沧渊不禁呼吸一紧。 楚曦嗤笑一声,哂道:“我前世总该不会是个神吧……” 灵湫将他的嘴一把捂住了,与人面螺米面如死灰地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默念:自己推测出来,这应该不算泄露天机吧? 耳闻上方传来隐隐雷鸣,四目俱是一沉。人面螺在他脑中叹了口气:灵湫,你可别再说漏嘴了,现在北溟没有神体仙骨,万一招来天劫,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再加上那小魔头万一在北溟化神飞升前就想起来前世的事,那可更是雪上加霜…… 灵湫和人面螺几乎异口同声:“你不是!别胡说八道亵渎神明!” 楚曦拿开灵湫的手,笑道:“行了,用不着你们说,我也觉得荒谬至极,哪有一个神会像我活得这么窝囊的。再说那北溟神君不是魂飞魄散了嘛,哪能转世成一个落魄公……” 灵湫慌忙厉喝:“你给我闭嘴!” 沧渊满耳俱是“魂飞魄散”这个词,只觉胸痛欲裂,似万箭穿心,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喉头里发出了嗬嗬的痛苦嘶鸣。楚曦听见这声音,忙凑过去察看他:“沧渊,怎么了,不舒服?” 甫一揭开披风,他就被吓了一跳,沧渊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嘴唇都快被自己的獠牙咬穿了,鲜血从下巴一路滴到颈子上。 怎么训了一句,就生气成这样了? 楚曦快心疼死了,慌忙去掰他的嘴:“沧渊,沧渊!” 沧渊打了个抖,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睫羽剧烈颤抖。疼是疼得要命,楚曦却也不敢抽回手,就任他这么咬着,灵湫和昆鹏要来帮忙也被他挡住了:“别动,他没下重口!硬挣会弄断牙的!” 旁边二人俱是一阵语塞——不是应该先担心手被咬断吗?! 昆鹏急得吼:“这鬼东西的牙比剔骨刀还利,你瞎操个什么心!” 楚曦也吼:“刚换的新牙呢!” 似被吼声惊醒,刺入手背的獠牙猝然一松。 22.初露锋芒 似被吼声惊醒,刺入手背的獠牙猝然一松。 沧渊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惘,楚曦抽回手,他才全然清醒过来,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盯着那两个冒血的小洞,双眼眨了一眨,眼看就要哭了。楚曦生怕他泣出珍珠来落得满地都是太引人注目,便把他揽到怀里来,哄了又哄,好歹答应把手给他舔才哄住。 一桌人这样看着沧渊捧着他的手舔来舔去,楚曦有口难言,扶额不想说话,其他人也是无语凝噎,雅间里气氛一时怪异到了极点。 ……. “敢问诸位是哪派的?” 此时,隔壁传来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灵湫伸手拨开木珠结成的帘子,一个着赭黄道袍的道士站在那里,笑眯眯地冲他们拱手一揖,他背后坐着一桌子也全是道士。 “呃……”楚曦心道,灵湫说过他是什么山来的? “尧光山。” “啊,原来是尧光山的道友!在下乃是地爻派的,有幸结识诸位……”那人环顾一圈,目光掠过沧渊时一凝,楚曦心中一跳,忙用披风盖住他的脑袋,抽回了快被鲛绡裹成粽子的手,心叫糟糕。 黄衫道士怪异地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坐下与边上一个年长的虬须道士交头接耳,眼睛不住往沧渊这边瞟。楚曦不安起来,鲛人到底是妖族,带来这种场合若是给发现了必会有麻烦。 此时,外头又是一阵喧哗,原来是试炼大会开始了。 楚曦扭头,见岛主夫人推着岛主上了车辇,看样子是要打道回府了,白虎拉着车辇起飞时,岛主正抬头与他夫人说话,后者兀自打着伞,没弯下腰去听,这实在是个不太体贴的举动。 他不由心想,这对“夫妇”似乎有点……貌合神离啊。 那岛主夫人到底是不是苏涅呢?还是苏涅的先辈?苏离说苏涅上了蜃气船就失踪了,苏涅和这岛主夫人之间必定有什么关联。 越想他越觉得可疑,虽然在他印象里苏涅是个行事乖张却重情重义之人,可以信赖,但他从不知晓苏涅原来是巫咸国人,更不知晓他有个灵巫弟弟,就难说多么了解这个人了。 现在看来,他过去的生活里,几乎身边每个人都不那么简单。 想着,他问灵湫:“岛主是因为身子不好,所以平常不怎么说话,都让夫人代劳的么?” 灵湫与他目光交汇,淡淡道:“你怀疑夫人?不会是她。要一夕之间将瘟疫传遍蓬莱岛,就得让岛上大部分人都没有防备的入睡,靥魃方能毫无阻隔的入侵梦境。可试炼大会上,不乏修为高深,到了七八重境界,前来观战的前辈,能催眠他们的人,不管是修什么的,除非修到了第九重的最高境界,否则不可能办到。” 楚曦问:“可夫人能呼风唤雨,难道不很厉害?” “那只是看起来。我接触过岛主夫人,她根骨奇差,体质极阴,根本不是适合修炼之人,应是靠丹药强行炼化出真元的,岛主都没有达到第九重境界,她更加不可能,只会些花架子罢了。” 听他如此讲,楚曦却愈发觉得怪异。 “你之前说,他们是师兄妹?” “嗯,云槿是老蓬莱岛主的女儿,云陌是养子。” “那为何岛主之位传给养子,不传亲女?” “我不是说了么,她根骨奇差。” “夫人就没有怨言?” “自然,她深爱岛主。” 楚曦闭了闭眼,想起方才的那一幕,他自幼习画,画过的人成千上百,故而对人的动作神态很是留意,即使是微小的细节。 不对。 “师父……”见楚曦一直偏着头跟灵湫交谈,沧渊又烦躁起来,伸出蹼爪把他的脸扒了过来,“跟我,说话。” “乖。”楚曦拿住他手腕,扭过脸,“灵湫,你信我,岛主夫人有问题,她不像你所说的那么深爱岛主。” 灵湫盯着他,目光涌动,终身站起身来:“那好,我们去蓬莱宫里探探究竟。丹朱,你留在这儿,万一有什么异动,即刻通知我。” 早已化回少年模样的丹朱点了点头。 “他一个孩子,行不行啊?” 灵湫满脸藐视:“他一个顶你现在一百个。” 楚曦道:“……万一又遇上汐吹……” 丹朱怒道:“他不是我对手,我是因为飞到海上捕鱼才着了道儿的!要不然,”他眼睛一转,落到昆鹏身上,“你陪我一起吧?” 昆鹏一愣:“不成,我要跟着公子!” “你留在这儿也好,你们俩在一块有个照应。只是,”楚曦略一思忖,看向灵湫,“我这小随从只会武功,没有法力,在这种地方恐怕不太安全,灵真人,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像你给我的那种……” 灵湫手一动,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碧绿的丹药,捏住昆鹏下巴,屈指一弹,就送进了他口里,这简单粗暴的动作着实惊到了楚曦。 昆鹏咂咂嘴,眉头紧拧:“好苦,这是什么?” “鸟食。平常喂丹朱的。” 楚曦:“……鸟食可以给人吃的?” 人面螺犯嘀咕:灵湫,你这一趟倒是带了蛮多好货的嘛,连专门喂灵兽的碧髓丹都带着了,也不怕昆鹏突然变出原身吓着自己,莫不是天宝阁都被你出门前翻了个遍吧,经过我儿子同意了吗? 灵湫没搭理他,径直走了出去。 一行人刚到楼下,那擂台边已有一排年少的蓬莱弟子在击鼓鸣钟,百来修士手持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法宝,站在台下,跃跃欲试。 楚曦心觉奇怪,这么小的格局,容得了他们龙争虎斗么? 此念一出,但听足下传来轰隆几声,擂台四周的地面忽然开裂,连着楼阁向四面八方扩开,露出巨大的齿轮来,缓缓滚动,顷刻,擂台便扩大了数十来倍,台周的石柱亦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灵湫道:“楚曦,御剑,试炼大会开始了,我们时间不多。” 楚曦点头,刚抽出笔来,便听背后传来一阵动静。 “等等!” 他余光瞥见一道金光,一根飘带凌空飞来,正好缠住了怀里沧渊,但听沧渊嘶鸣一声,从他臂弯间被拖了出来,落到了那群道士身前,其中那着黄衫的瘦高个子一掐手指,就将沧渊吊到了半空中。 披风甫一落下,四下顿时一片哗然。 “这里怎么会有鲛人这等妖物!” “谁带来的,这么大胆子?” “莫不是为了吃鲛珠作弊,为了保持新鲜才带活的来?” “啧啧,这是哪门哪派的?” 沧渊在空中拼命挣动,奈何那飘带将他紧紧缚住了,不仅如此,飘带还异常烫热,鲛人皮肤根本受不得这样高的温度,转瞬就被烫得皮开肉绽。深紫色的血顺着飘带滴落下来,一股狂躁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渐渐涌动起来,使他有种越来越强烈的嗜血之欲。 那黄衫道士道:“这位道友,这鲛人……” 楚曦冷着脸,一手擎剑就逼将上去,架势简直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黄袍道士显是没料到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年轻修士二话不说上来就要削他,猝不及防被他一剑削飞了头顶道冠,剑刃抵在颈间才反应过来:“这位道友,你,你乱来!我是怕你中了惑……” 话未说话,咽喉便是一阵刺痛,近处一对黑眸亮若寒星,比刃口还要冰冷锋利:“你给我把他,立刻放开。我数到三……” “就让你人头落地!” 沧渊睁大双眼地看着眼前有如玉面修罗的男子。 这素来温柔的人刹那变得冷凛威严,遥不可及了起来。 他看得痴迷,心跳极快,神魂颠倒又惶惶不安,身子阵阵发抖。 “诶,这位道友,有话好说!”眼见那剑刃锋芒毕露,剑气磅礴霸道,根本不是等闲之辈,一旁的虬须道士放软了态度,向他身后的几人和气一笑,“你们说说,为了一只妖,这是何必呢?” 灵湫抱臂不语,面无表情的看着天,作壁上观。 人面螺叹了口气,灵湫对于北溟这个师父可算太了解了,这时候还是不拦的好,拦也拦不住,谁敢跟他硬来就是找死。 “一。” “二。” “我——我放,我放就是了!” 黄衫道士一掐手决,飘带顿时一松,楚曦一伸手,稳稳把沧渊接住。甫一跌入他怀里,沧渊便觉身上那股狂躁之感消减了许多,抱住楚曦的脖子一通深嗅。楚曦摸了摸他的背,表情之柔和,跟方才那尊杀神判若两人,把一群道士是看得瞠目结舌。 见此情景,周围群情激愤,许多年轻修士都围了上来。 “这里是试炼大会,怎么能带妖物来!还在台下动手!” “地爻派的道长们也是德高望重的了,这人怎敢如此狂妄?” “有本事上台来啊!” “这已经是违反会规了!快把他们擒住,交给岛主裁决!” “裁什么裁,把那鲛妖就地斩杀,扔进海里去!” 此起彼伏的喊声夹杂成一片,使沧渊耳内嗡嗡作响。 那一声声呐喊,一声声呵斥,一声声厉呼,竟是万般耳熟。 【北溟,你把重渊那小叛徒交出来!】 【你身为上神,肩负镇守三界之责,要徇私袒护自己的弟子么?】 【你们还不知晓,这师徒二人在靥魃屠戮众小仙时做了什么吧?】 【是他暗中帮助靥魃,理应送进寂灭坛挫骨扬灰!】 察觉怀里沧渊抖得厉害,楚曦摸了摸他的头:“别怕。” 那虬须道士见众人声讨,突然发作,双手两枚金属环朝楚曦飞旋而去,灵湫想挡,却未挡住,但见楚曦反应奇快,足尖一点,纵身一跃堪堪避开铜环,竟落到了那擂台上。待那金属环回旋过来之时,手持宝剑头也不回往后一扫,剑身发出一声锐鸣,双环竟被劈得支离寸断,碎裂的环身飞溅到虬须道士身上,将他撞得一下飞了出去! 四周俱是一片惊呼。 “那是什么人,一招就败了地爻派的双环道长?” “他上了擂台,是不是有意接受挑战?” “我去会会他!” “楚曦!” 灵湫握了握手中拂尘,脸色稍沉,但见楚曦神色冰冷地把怀中“妖物”身上的披风小心地裹好了,一语不发,盯着朝擂台围过来的人群,手里的剑竟然燃起了一层炽热的血红焰光。 人面螺讶异地发出了一声低呼。 楚曦此时才发现自己竟跳到了擂台上,心中却是异常镇定清明,也不知是哪来的底气,从未上过这样的擂台,却是无所畏惧。这样护着怀里的小东西,无惧众生,无惧天地。 23.燥动难耐 他一字一句道:“谁要动这妖物,便先过问我手里的剑。” “公子!” 昆鹏惊呼一声,便想跳窗,一只铁爪似的小手却牢牢扣住了他的肩膀,他回眸看去,那小少年笑盈盈地眨了眨眼:“别急嘛,你家公子厉害得很,那些人为难不了他的。” “师……”灵湫回过神来,喝道:“楚曦!你下来!” “在下长乐门掌门,来替地爻派的道长们教训一下你这大胆狂徒。”一个男子率先跳上台来,是个颇有道行的器修,一把古琴已化了活物,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他这一亮相,台下便是一片喝彩。 自然,也有人喝得是倒彩,为楚曦而喝,语气中不掩鄙夷意味:“呵,这大胆狂徒遇上长乐门少掌门,还不被打的落花流水么?” “打跑了最好,莫让这人搅乱了试炼大会!” 楚曦无心应战,却也知晓避无可避,一手搂紧沧渊,一手握紧书中宝剑,盯着那器修道:“还望前辈赐教。” 那器修冷哼一声,像是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待战鼓一响,便抬手朝琴弦上轻轻抚去,数道光丝从指尖泄出,化作漫天罗网,朝楚曦迎面袭去! 人面螺低声道:“灵湫,你还不上去帮他解围?” 见楚曦足尖点地,轻盈跃去,身影与手中宝剑似合二为一,如紫电轻霜在网中穿梭来去,灵湫顿住脚步,目不转睛,眼神却黯然:“他不需要我帮忙……从来都是。” 这一场比试可谓精彩至极,台下众人看得是目不转睛,惊叫连连,那白衣狂徒虽是一手怀抱着只妖物,一手持剑出招,却是潇洒至极,缠斗之中,剑尖与琴弦交错分离,足令人眼花缭乱,在一根琴弦缠住妖物的尾巴之时,那狂徒一剑斩下,力破万钧,将如龙似蛟的古琴连弦带骨斩成了两截,剑气震得几根石柱都断裂开来! 先前那扬言要教训人的一方下了台后,脚步虚浮,昏倒在地。那群年轻修士有所忌惮,围着擂台,一时却未再有人敢上去,一些年长的倒是按兵不动,没有动手,但表情也不大好看了起来。 师父…… 沧渊心潮澎湃,只觉天地一片险恶混沌,唯有这么一个人,身上的温度,说话的声音,是温柔的,是真实的,是想紧紧抓住的。 如果可以,就算要毁天灭地,吞赦日月,也要与他一直一直…… 在一起。 “你们是哪门哪派的,怎敢带着妖物踏足蓬莱岛?” 一个清朗洪亮的男音传来,台下聚集的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走出来个三十上下的年轻僧人,手持一把金光闪烁的伏魔杵,一看便是极厉害的法器。 楚曦心中一凛,知晓这佛修是个招惹不起的角色,把怀里沧渊搂紧了几分。“别轻举妄动,”灵湫飞身而上,落到楚曦身侧,拂尘抵住他的剑,“都是你们,方才在那酒楼里不知收敛。” 瞥见灵湫亦是一脸如临大敌,楚曦也有些紧张起来:“怎么,这人你也对付不了?不是说这里都是困于幻境中的魂魄?” 灵湫冷声:“我们不也困在幻境中?这佛修身上灵力甚重,想来生前就法力高深,若硬碰硬,我也没有把握。” 见那僧人步步逼近,楚曦灵机一动,收起剑,跳下台去:“这位大师,失敬,在下乃尧光派弟子,那位是在下的师父。” 灵湫:“…….” 他心道,你自己认的,可怪不得我。 将沧渊的耳朵捂严实了,楚曦尽量压低声音:“不瞒大师,我与师父二人带这妖物来此,本意实非搅局捣乱,而是欲将它献给岛主。方才我恐怕这位地爻派的道长弄伤了它,使鲛珠效力大打折扣,才有过激之举,实在抱歉。” “哦?”那僧人不置可否,“你要把这妖物献给岛主,所求为何?” 听见这一句,沧渊背脊猛然绷紧。 师父要把他交给别人么? 【重渊,你不明白,你师尊是把你当作了诱饵么?”】 突然,有个鬼魅的声音从脑海深处响起来,似真似幻,好似在许久之前,他便听见过有人这样说。 【是他把你献给我的,你还这么相信他,真是天真哪…..】 感到腰间袭来一阵刺痛,是沧渊的蹼爪穿透了衣袍,楚曦蹙起眉,一只手伸进披风里,抚摸沧渊快要绷成弓弦的背。 他扭过头,一口叼住了楚曦的咽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要是他敢把他交给别人,他就狠狠咬下去,咬死他,再自杀。 楚曦掩好盖住沧渊脑袋的披风,面不改色,只有眉头在微微抽搐。 这小家伙算是在威胁他吗? 人群骚动起来:“献给岛主?莫非是求岛主青眼相待么?” “鲛珠又不多稀罕,岛主自己炼的仙丹不比鲛珠厉害多少倍,哪能看得上,劝你们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好好修炼才是正道!“ “不是,那好像是条鲛王啊?” “鲛王?” 灵湫也反应过来,配合道:“诸位误会了,我们献宝不是想求岛主另眼相待,不过是我这徒儿有心疾,久治难愈,所以前来求助。” 那僧人似是不信,盯着楚曦打量,目光落在他心口处片刻:“嗯,这位小修士确有心疾。” 他此言一出,周遭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一些人散了开来。 楚曦松了口气。 “不过,小修士的心疾不同寻常,是魔气侵入心窍所致。兴许,老衲能帮得上忙,尝试一下帮你祛除这魔气。此疾,不可多耽搁,否则,恐怕会有被魔物趁虚而入,蛊惑身心的危险啊。” 楚曦只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没有心思听他多讲:“多谢,晚辈不好意思劳烦大师,不必了。” 倒是灵湫面露疑色,开口想问,却见楚曦已快步走开,只好跟上。 有几个少年修士却蹦蹦跳跳的拦住了他们去路:“前辈,让我们看一眼鲛王吧,听闻鲛中王族都容颜绝世,美得不得了!” “就看一眼,就一眼,也不会看坏鲛珠嘛!” 楚曦烦躁不堪,生怕他们惹恼或吓坏了沧渊,可这群半大孩子却是纠缠不休,左拉右扯,甚至有几个嚷嚷着要跟着他们去找岛主。 担心他们真的跟着来,他只得将披风掀起了一角。 只是露了一下沧渊的半边脸,可谓惊鸿一瞥,直把这群少年修士震撼得目瞪口呆,呆在原地,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丢了魂似的跟上来:“真的要献给岛主么?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楚曦懒得与他解释,御剑而起,一下飞到了半空中。 感觉沧渊的蹼爪抓着他的腰带愈发紧了,他一哂,凑近他耳畔,半是玩味,半是恐吓:“真是个小祸水,现在就这么祸害人了,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办?不如你就跟了岛主吧?” 男子声音轻柔动听,沧渊耳根一酥,牙关也不由自主地松了松,却仍叼着他的喉结。楚曦被他的牙磨得发痒:“好了,师父是骗他们的,不会真把你献给岛主的,你要相信师父。” 沧渊瞳孔一缩,本能的,他不信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信。 这时楚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修长的手指掠过耳根,引起一片酥意,他牙关一松,头便被按到了楚曦胸口。 他雪白的衣襟敞开着一条缝,那颗殷红的心尖痣猝然跃入他的眼底,像一滴诱人的血。 心一时有若雷鸣。 他着魔似的盯着那颗痣看,等回过神时,已经凑得很近了。 楚曦痒得浑身一颤,心下微恼,这小鱼仔又胡乱舔人了,也不分分时候。不过,好歹是没胡思乱想生他的气,否则就难哄了。 他揪了揪他的耳朵:“别乱动,当心师父抱不住你。” 沧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觉唇舌滚烫,热意蔓延开来,转瞬侵占了五脏六腑,他愈发感到燥热,鱼尾忍不住更收紧了几分。 楚曦足下不稳:“沧渊,你再缠紧点,师父就飞不动了!” “往东边去。”灵湫也踩着拂尘跟了上来,虽被苏离抱着一条腿,身姿并不十分飘逸,但仍是一副傲雪凌霜遗世独立的神态,见楚曦晃来晃去,便抓住了他一边胳膊,回眸看了一眼擂台。 台上已开始了新一轮的比试,没有人跟上来,只有那个僧人还在仰头望着他们。 他心想,魔气侵入心窍……是真的么?怎会如此? 不出一会,四人一螺就抵达了蓬莱宫前。 蓬莱宫位于蓬莱岛上最高之山的山腰,山巅则便是蓬莱仙台所在之处,终年积雪,云雾缭绕。 此刻宫门敞开着,门前左右铸有两座九色鹿雕像,栩栩如生。 楚曦努力掰开沧渊的尾巴,问:“我们就这样进去?” 灵湫一甩拂尘,白他一眼:“还能怎么进?偷偷潜入?” “哥,哥!”苏离已经迫不及待地朝门内走去,被灵湫一把抓住后颈,只见此时门前两头石鹿倏然便化了活鹿,甩了甩头,发出呦呦鹿鸣,两股青烟从地上腾起,一左一右冒出两个人影,一个俊秀少年,一个俏丽少女,都身着浅绿衣衫,头戴花环,犹若小仙。 两人打量他们,注意到楚曦怀里的沧渊,俱是一惊。 楚曦连忙解释:“他是我的……坐骑,我骑着他渡海而来的。” 灵湫:“……” 人面螺心道:“这解释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鲲鹏会怎么想。” 似乎是搪塞过去了,两人也没多问,那少女道:“你们是何人?” “在下灵湫,乃尧光山之主,听闻岛主近日来身子不适,在下前日炼了一种药丹,药效奇佳,想赠岛主一颗,烦请二位通报一声。” 少年双眼发亮:“原来是灵湫前辈,久闻大名!” 楚曦一惊,灵湫与这蓬莱岛主认识? 这蓬莱岛主不是几百年前就死了,那灵湫该有多老啊? 灵湫跟着那二位门童走进门内,他正欲跟上,却被缠得连脚都迈不开了,且他呼吸愈发急促,鳞片越来越热,不知是怎么回事。楚曦揭开披风一瞧,见沧渊双眼紧闭,周身皮肤泛出血丝一般的蓝纹,不由心下一惊:怎么回事,是不是方才…… 人面螺道:“他需要水,鲛人最多能离水六个时辰!” 楚曦忙问那俩门童:“你们这里,可有水池能安置他?” “跟我来。”少女点点头,快步将他引入门内。 这蓬莱宫内极为宽敞,地形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犹如迷宫一般,楚曦算是知晓这儿为何大门敞开了,就算能进得来,想不在里面迷路也难,更别提走出去了。不知绕过多少条走廊,穿过多少扇门,他们被带到了一座庭园里。园中,有一个不大的莲花池。 楚曦忙走过去,想将沧渊放入池中,谁料他紧缠着他不放,无奈之下,便只能自己也跳了进去,甫一入水,便嘶嘶冒出烟来。 他心中震惊,这光景,简直像是下锅了。 少年道:“前辈,你们若要见岛主,需得等几个时辰,岛主与夫人正在沐浴,你们可以在这庭园中稍事歇息,这里房间很多,都能入住,但庭园之外的地方,未经岛主允许不可出入,还望前辈见谅。” 灵湫点点头:“这个我自然明白,多谢二位小修士。” 门童前脚刚出庭院,苏离就想溜之大吉,灵湫便抓着他的“命根子”小蛇走进一间房打坐去了,气得他直跳脚又无可奈何,只得也寻个地方倒头睡觉。他们俩倒是休息了,只有楚曦还在锅里煮着。 这一池水都快变成了温泉,也不知沧渊身子怎会热成这样,他简直要怀疑再多泡一会,这莲花池就该熬出一锅清汤鱼了。 当然,佐料还有他自己。 ——但恐怕还没被煮熟,他就要被沧渊活活勒死了。 “沧渊,松,松开一点,师父要窒息了……” 24.焚骨情焰 楚曦喘不上气,靠着池壁,站都快站不稳了,沧渊却还雪上加霜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看来今天要死在这儿了。 楚曦头晕目眩,一只手臂靠着池沿,领口在拉扯间敞开了些,露出一大片玉质肌肤,头发散了下来黏在颈间,模样说不出的旖旎。 沧渊盯着他,心跳愈发狂烈,浑身愈发燥热,忍无可忍地低下头,照他的耳根就咬了下去。没待他得寸进尺,他整个人就被猛然掀翻,摔进了水里。 楚曦爬上池沿,扯起领口,耳根还残留着一缕热意。他摸了摸那儿,蹙起眉头。 ——这小鱼仔不会是饿得发狂想吃了他吧? 唉,还好他只是不忍心,而不是真的没力气。 “窸窸窣窣”,他循声看去,沧渊缩在一片莲花莲叶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颇有种猛兽虎视眈眈之感,楚曦不禁有点后怕,庆幸自己反应还算快。不过他倒也不信沧渊真会把他怎么样,否则那一口下来必然见血了。 “你忍忍,师父这就去给你去弄点吃的,啊?” 还没挪步,哗啦一下,一边脚踝就给一只蹼爪攥住了,楚曦险些栽回池里,还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池边一块凸起的岩石,水花溅了满头满脸。 楚曦抹净眼皮上的水,只觉小腿一紧,睁眼就见沧渊双爪抓着他的脚踝,嘴唇贴着他的靴尖,胸膛剧烈起伏,眼神迷离得很。他愣了一下,怎么了这是,刚刚还饿得咬人呢,这会儿又突然撒起娇来了? 他弯下腰,摸了摸沧渊的头,试图把脚抽出来:“别这样,脏啊,乖。” 沧渊狂躁不堪,哪里肯听话,把他伸过来的手也一并抓住了。 这总是持剑保护他的手颀长纤美,骨骼里蕴着凌厉霸道的力劲,似绸缎下包裹着一柄绝世利器,他明明该畏惧的,却不可自拔的迷恋上了。 想被爱抚,被拥抱,想吞噬,想独占。 想要一生一世,永永远远地抓住这双手,这个人。 心底汹涌暴烈的情绪似是从暗无天日的深渊里爬上来的饿兽,他本能地叼住了他的指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发抖,连舌尖都在颤栗。 楚曦这才察觉他很不对劲了,一把擒住他的下巴,跳上岸去,不待他靠近,便退后了几步,见沧渊趴在池边,背脊起伏不停,一副委屈得要哭的模样,不禁有点于心不忍。 这时,他余光瞥见一个东西滚了过来,忙问:“老螺,他怎么了?” 人面螺有点说不出口,犹豫了一会,还是老实回答:“……是发I情了。” 楚曦错愕:“啊?” 人面螺支支吾吾:“鲛族成年是有发I情期的。像他这么大的雄鲛,已经到了该繁衍后代的年纪了。” 楚曦奇道:“成年,他这也太早了吧?” “…….人都有早熟的,鲛人自然也有早熟的。” 人面螺掩面而泣,这不是都赖你吗? “早不发晚不发,偏偏在这里。”楚曦有点头大,“该怎么办?” 人面螺在心里咆哮:你长点心别随便调戏人家,人家能这样吗,我的神君大人!他一脸菜色:“……只能等他自己熬过去了。” 楚曦担忧地看了一眼池中:“难熬吗?” 人面螺不说话,默默翻了个白眼。 ……难熬也没办法啊我的神君大人,你想上去帮忙吗? “师父……” 听见莲花池中沧渊低低呜咽,楚曦想过去瞧瞧,人面螺低喝一声:“你别过去,鲛人发情时极是魅惑,是根铁棍都能给它们勾引得弯成麻花!” “……” 楚曦想起方才那小祖宗抓着自己的手乱啃乱舔的样子,心下好笑,魅惑? 他还以为他是饿得疯了呢,这屁大点的小东西知道怎么勾引人?他俩都是雄的,怕个什么啊,就算是雌的,他也能坐怀不乱。 “师父……” 来了我的小祖宗! 这一声声似在催命,楚曦魂都要被他喊飞了,这池子一米开外就停住脚步,以免又被拽下水。 他看着伏在池边扭动的身影,头大得要命。他这师父又当爹又当妈的,现在连这种事也得负责教沧渊怎么做么? 鲛人发I情是什么感觉他是没法体会的,但大抵就是欲I火焚身的滋味,他自然是没经历过,这些年过得清心寡欲,连春I梦都不曾有过,但男子自己如何纾解欲求,他还是知晓的,就是看着那张雌雄莫辨的脸蛋有点难以启齿。 他蹲下来,压低声音:“沧渊,你有哪个地方不舒服么?” “哈…...”沧渊喘息阵阵,双眸潋滟,盯着他点了点头。 “…….”楚曦不得不承认这眼神确实有点一言难尽。 何止铁棍,连定海神针都能给他勾得卷起来。幸而他知晓沧渊是个雄的,又把他当儿子养了这么久,已经有了免疫力,否则还真难说。 小祸水现在就这样了,以后还不得是个为祸人间的大妖孽啊? “哪儿难受,你就自己用手,揉一揉,揉一会就舒服了……”楚曦有点说不下去了,见沧渊低头伏到了莲花丛中,便站起身走了开来。 人面螺满脸无奈:“你这个师父还挺尽责的……” 楚曦正是尴尬中,一听这话就将它捞起来,作势要往池里扔:“我煮一锅老螺炖鱼,你信不信?” 听人面螺连声告饶,他才作罢,又瞥了一眼池中,见一片莲叶抖个不停,想是沧渊已经在“自得其乐”了,他便走进了一间房内,坐下打坐。 调息运气,行过一小周天,他仍是心脉受滞,但体内的真气却明显与之前有了些许不同,仔细分辨,能感觉真气已不再是“气”,而像流水一般,在颈脉内更易凝聚起来,也更易控制,爆发出来的力量也比习武所得的内力要强得多。 他想起那本秘籍上写,若有这种感觉,真气便已化为了真元,想来与灵湫赠予他的金丹有密切关系——真得感谢他了。 若不是金丹,他的修为不会精进的如此之快,今日也…… 此刻想起在试炼大会上自己的表现,楚曦才觉有点不可思议。 那些使剑的招式,他其实根本没有学过,明明是第一次,却是行云流水,那感觉就仿佛一个盲人走上了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完全凭本能出招,可以不假思索。 是因为,他前世也是用剑之人么? 楚曦展开双手,看着掌心的纹路,一时有些出神。 那试炼大会上的千夫所指的情形,竟也有些似曾相识。 他前世到底是什么人呢?难道会是那个…… 不对,这不太可能。 “感觉如何?可有什么突破?”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而自身后传来,是灵湫。 他点了点头,按住有些发闷的心口,哂道:“有是有,不过碍于老毛病,难以有什么很大进展,还请真人多多赐教。” 不知是不是因在擂台上他认了灵湫做师父,他对他态度缓和了不少,也不横眉冷对了,竟然在他身前盘腿坐了下来。 “闭眼,凝神,我来助你释放真元,将金丹化成元婴。” 楚曦愕然,化出元婴?“这是不是太快了点?” 他这短短十几日,已经超越了普通凡修上百年的进度了啊! “快?”灵湫不冷不热的一笑,“可我却感觉太过漫长。” 他神色一瞬竟说不出的沧桑悲凉,楚曦一怔:“灵真人?” 眨眼之间,他又恢复成了冷若冰霜的脸:“没什么。” “灵真人,你与老螺都不肯告诉我前世之事,到底是因天机不可泄漏,还是有其他的缘由?自踏入这座岛,我便有种感觉,这座岛上发生的一切,我都曾置身其中的经历过。” 灵湫垂下眼睫,不愿与他对视:“我若能告诉你,早便说了。天道轮回,因果循环,一切冥冥自有定数,若强行违背…… 受伤的人只会是你自己。” 楚曦反问:“如此说来,你们是为了保护我?” 灵湫蹙了蹙眉,有点不忿:“谁想保护你。” 楚曦挑起眉毛,心觉有些好笑,愈发觉得这人脾气虽像冰坨子一样,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也罢,我想,我如今与你们经历这一切,恐怕也是天意。”他扯起嘴角,是个有些轻蔑的笑意,“我想得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罢,不论是前世还是此世,该背负的,该面对的,我不会逃避。所谓命运,我是向来不信的。忍辱十年,也是为了有一日得将命拿捏在自己手里,撕破头顶这遮天蔽日的黑暗。无论这黑暗有几重,我也便,一并撕破了罢。” 灵湫闻言,心中一动,目光凝聚在他脸上,依稀看出了当年那傲视天地睥睨众生的上神的影子,一时有些怔忡。 他本是极洒脱的,日月星辰,飞鸟走兽,世间万物,于他眼中俱是过眼云烟,哪怕是自己,也不曾在他眼里驻留一瞬。 唯有…… 唯有。 同为弟子,他这个开山弟子却远不及那顽劣不堪的小魔头让他的这位师父挂心。 灵湫在心中自嘲了一番,收回视线,攥住楚曦双手,与他掌心相贴:“开始吧。” 这姿势有点暧昧,灵湫是不自在得很,楚曦却毫不在意,点了点头,便闭上了双眼。 …… “哈……” 沧渊咬住一朵莲花,鱼尾翻腾扭动,搅得水花四溅,周身躁意却是一丝未减,反倒越烧越旺,烧得眼前一片模糊猩红。 恍惚之间,身躯似飘了起来,落在地面上。 低头看去,他的鱼尾竟已化成了双腿,墨蓝的袍裾之下,小腿笔直修长,一双黑靴尖端赤红,宛如他尾端色泽。 “嗯……” 不知何处,隐约传来一人轻微的呻I吟。 这声音极为耳熟,他一听,便是一愣,举目四望,但见周围竟是繁星点点,云雾缭绕,是一片星海。 不远处伏着那巨大的鲲鹏,它一动不动,似在沉睡,可卧在它背上的白色人影却在起伏扭动,手里拎着的酒壶晃晃欲坠。 “师尊!” 他听见自己唤道,迈开双腿,奔到那人跟前,待看清了他的模样时,脚步却猛然一滞。 眼前的男子似是酩酊大醉了,衣袍大敞,乌发披散,修长优美的身躯泛着一层艳丽色泽,那双眸子更是水光潋滟,柔情万种。 看见他的一瞬,男子眨了眨眼,似乎想坐起来,又没有力气,只是嘴唇颤抖了几下,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重…渊……” “师尊?”他头脑炽热,身子似脱离了自己,着魔地走了过去,将男子扶起,搂在怀里,“我来救你了,师尊。” “你……快走,这里…...不能呆。” “不行,我要带你一起走。” 男子的身躯在他怀里僵了一下:“你…...先走,快走!别管我!” 这魂牵梦绕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既不威严,也不疏离,好似在向他哀求,明明是要他快走,却透着一股缠绵的诱惑。 他拢紧男子的腰,试图将他抱起来,但足下却被什么绊住,身子往前一倾,一下将男子扑倒在了下方。 他们的嘴唇离得如此近,呼吸交缠,连发丝都融在一起,不分彼此。耳畔响起隐忍的一声轻哼,那声音极轻,却不亚于一星燎原之火。他低头狠狠覆住男子的嘴唇,焚骨灼心的烈焰一刹那从体内涌出,吞噬了一切。 下一瞬间,周围便变了模样。 天空血红,乌云翻涌,尸骸遍地。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跪在数百尸骸之前,三千青丝尽化白发,一身白衣却被染得血红,手中紧握一把利剑,剑尖深深嵌入地表。 “师尊,师尊……” 他听见自己嘶声呼唤,一步步朝他走去,双腿却比灌铅还沉,无论他如何加快脚步,亦是无法接近男子的背影一丝一毫。 相距咫尺,已成天涯。 “我错了,师尊。你原谅我……” 他跪下来,将头颅砸进满是血污的地面,泪水决堤而下。 被血染红的白色袍裾缓缓接近他身前,剑尖寒光冷冽。 他双目灼痛地抬起头来,望见一张冰雕似的脸。 男子垂眸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死寂空茫。 “都死了,只剩下你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一只手落在颅顶,倏然收紧! “师尊!” 沧渊猛然惊醒。 他还在莲花池中,没有星海,没有遍地的尸骸。 他低头望去,瞳孔一缩。 水中漂浮着片片墨蓝细麟,他的尾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修长的腿脚,脚趾间有半透明的蹼膜,指甲尖锐勾曲,因为蜕变得不够完全,足背上还残留着些许鳞片,如尾鳍处一样是暗红色的,似沾染着斑斑血迹。 25.三更合一 因为蜕变得不够完全,足背上还残留着些许鳞片, 如尾鳍处一样是暗红色的, 似沾染着斑斑血迹。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噩梦里尸骸遍野的大地。 那么多的血, 像把所有的一切都染红了,让他仍然心有余悸。最令他心有余悸的是那个像极了楚曦的男子, 他清晰的记得自己怎样与他亲近, 也记得…… 他要动手杀了自己的情形。 “师尊”。 “师尊……” 他以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念出这个称谓。 与初次叫楚曦“师父”时一样, 肺腑都震颤起来。 他们是同一个人。 尽管梦里的片段残缺不全无头无尾, 他也本能的笃定。 “我的魔尊大人,您是不是梦见您师尊了?” 一缕痒意从腿上袭来, 他伸爪一探,便将一条比小虾大不了多少的活物攥在了掌中,这活物竟然生有四爪,似条小型的石龙子,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阴险的闪烁着,嘴里吐着细细的红信, 那极轻的人声正是它发出来的。 “告诉我, 您想起什么了, 如此情动?” “你是什么东西?” 他双眼眯起,尖甲掐紧这小石龙子的脑袋, 用鲛人语问道。 “哎呀呀, 您轻点, 我可曾是您最忠心的奴仆~” 这声音甚是耳熟, 便与他被卷入海里时听见的一样。 他很不喜欢。噩梦遗留下来的痛楚使他格外暴躁, 蹼爪狠狠收紧,那小石龙子浑身滑溜溜的,一下从他掌心窜了出去,爬上了他肩头:“恼羞成怒了吗,我的魔尊大人?啧啧,想来你做的不是个美梦,不会是梦见你的师尊要杀了你吧?” 沧渊心口猛地缩紧。 “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会知道是不是?我呀,可是亲眼见证了您前世如何死在您师尊手里的。您师尊可真是太狠心了!” 不会的,他的师父明明待他极好,怎么上一世会杀了他? 魔尊大人,这东西为何这样称呼自己? 他前世是什么? 沧渊抬眼看向楚曦之前走进的那间房内,房门半掩着,有些许低语声泄了出来,是两个人在交谈,他的听觉极是灵敏,竖起耳朵仔细听去,便辨出了除楚曦外另一个人的声音。 “现在感觉如何?”灵湫撤回真元,徐徐收手。 楚曦抚了抚心脉,只觉那常年阻滞之处舒畅了不少,运转过一次小周天,心口处也没有之前了那种难以忍受的刺痛之感,不禁有些惊喜:“真人可是将我的心疾治好了么?” 灵湫垂下手臂,袖子滑下来,掩去了脉博处一道暗红的血线,他脸上仍是无甚表情,只摇了摇头:“只是暂时压制住罢了。在此期间,我每日都会助你修炼,直至你元婴化成。” 楚曦点了点头,还想说些感激之辞,却见他眼神云深雾浓,欲言又止似的,遂问:“怎么了?真人是有什么话要说?” “你当真疼爱他么?” 听他这没头没尾地突然冒出一句,楚曦一愣:“嗯?” “你说沧渊么?真人怎么突然这样问我?” 灵湫蹙眉:“你打算就一直这么把他带在身边?” 楚曦微微一笑:“自然不会。他终归是要长大的。现在他还小,外界危险重重,身边又没有同族可以信赖,才这样黏我,等到他长大了,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鲛王,必然会离开我,寻找适合鲛族生存的地方。人妖终归殊途,我又怎会不知?” 沧渊眼眸骤沉。 耳畔嘶嘶窃语:“听见了吧?他等不及要摆脱你了。” 蹼爪攥握成拳,一池水冷却下来,转瞬便凝结成冰。 人面螺心叫不妙,朝房间滚去。 听见门口动静,灵湫手指一屈,聚成一股气流关上了门。 他嘴唇翕动,声音便在楚曦耳内响了起来。 “你心中有数便好。我不管那……老螺是如何对你说的,那小鲛人越早离开你越好,他留在你身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若真为他好,就别待他太好了,省的他以后离不了你。” 楚曦与他四目相对,也用传音术与他在脑内对话。 “这个我知晓,连日来遇见的祸事还少么?一桩接着一桩,都是奔着沧渊来的,正因如此,我若不护着他,他当如何?他逃到天涯海角,汐吹和面具男不也一样会追过去?灵真人,你既知晓那面具男是个魔修,难道不知他为何追袭沧渊么?老螺说,沧渊前世就是我的弟子,是与这有关,对不对?” 见灵湫沉吟未语,楚曦也便权当他默认了。他轻叹一声:“我原以为,像老螺说的,我养育他成人,教他识辨善恶,使他长大之后不致于为非作歹,我这为人师者的使命便算完成了,现在看来,远不止于此。沧渊身上的玄机,也不仅仅因他是鲛中之王,否则也不会引得那两路人马连番争夺。我既然两世都为他师父,责任自然不遑多让,送佛送到西,我护他也会护到底。除非,灵真人有更好的法子保护他,安置他。” “若我说我有,你是不是就肯放手?” 楚曦一哂,眸光却沉静坚定:“若真有比我身边更好的去处,莫说我放手了,纵是他死赖着,我也会想法子赶他走的。” 灵湫沉默一瞬,道:“如此,甚好。” 楚曦看着他:“好在何处?” 灵湫避开视线:“我以为你会舍不下。” 楚曦笑了:“舍不下又如何,就算他真是我儿子,我也养不了他一辈子。鲛族的性命,远比人族要长多了,我哪会不知。” “那倒是我误会了,”灵湫唇角微牵,是个略显讥诮的笑意,“诚然,我确实知晓有个适合他的好去处。” “哦?” “古往今来,修成正果,飞升为仙的妖,也并不在少数,不过妖性本恶,所以要比人族修仙要困难得多了。他身为鲛中王族,天资自远胜一般妖物,若能让他进紫微垣潜心修炼,定能磨一磨他暴虐凶狠的本性,亦能防止他堕入魔道。” 紫微垣? 这名字十分耳熟,好似刻在了他的脑中,被灵湫一提起,他便生出一种“所言不虚”的感觉,想来并非随口敷衍。 楚曦“嗯”了一声:“你说的有理,确不失为一两全其美的法子。灵真人,这地方你知晓怎么去?我亲自送他。” 灵湫扫他一眼,眸底藏着些复杂莫辨的意味:“等从这幻境里脱身,我自会领你们去。只望你到时,不要犹豫心软。” 楚曦摇了摇头:“我向来非优柔寡断之人。” 灵湫嘴角一抖,不知算不算个笑:“那倒是。” 这撼天动地的上神,决断起来……天道亦难匹敌。 目光落在楚曦腰间别的那只“笔”上,逗留片刻,楚曦发觉,取下那笔,笑问:“对了,一直没想起问一问,这支能千变万化的笔到底是何方宝物?真人可知道?” “它叫【灵犀】,可随主人心中所想而变化。法器都有灵性,它只要认准了主人,无论落在何处,你只需默念它的名字,它便会自动回到你手中。” “哦,如此神奇?” 楚曦兴起,随手将笔一甩,心中默念【灵犀】二字,果然见它立刻回到了手中,不禁大喜。 灵湫站起身来:“你今夜安心修炼,我便不打扰了。” “灵真人。”楚曦跟着站起来,原本只是想冲他一揖表达谢意,不想一脚踩到他袍裾,足下一滑便往前栽去,被灵湫抱了个满怀,霎时,灵湫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沧渊盯着门前那一双人影,双耳高竖,獠牙咯咯作响。 “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 楚曦忙挪开脚,才站稳身子,灵湫就像沾到什么秽物一般忙不迭的走进另一间房去了,把门口的人面螺踩了一脚也没发觉,弄得他站在原地,尴尬的不知所措,闻了闻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异味啊?他以前也有洁癖,也没见这么夸张的。 可能是修道之人更讲究些吧?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抬眼朝外面那莲花池看去,只见沧渊的脑袋在水面一闪,就消失不见了,像是有意躲他一样,不禁心里一乐,是不是这会发完了情,所以害羞起来了? 罢了,小孩子嘛,都这样。 他动动手指,合上房门,便兀自安心打坐起来。 “瞧瞧,魔尊大人,您师父只顾着与别人搂搂抱抱,根本就懒得理您。我悄悄告诉您,那个人哪,也曾是你师父的弟子,你师尊以前可疼他了,他喜欢你师父,不见得比你喜欢的少,可他能保护你师父,可你呢,只是个烦人的小娃娃……” 这声音如咒语毒虫直往脑子里钻,沧渊头颅欲裂,狂怒不已,在结冰的水底抓捕那神出鬼没的小活物。 “难怪您师父比较偏爱他了。魔尊大人,您听我说,您师父前世曾是守护天界的四位上神之一,今后在那人帮助下,他会越来越强,直到有一天重新回归神座,让您望尘莫及,只能在黑暗之处仰头看他,连一根脚趾都难以触碰,哪怕再肖想一世,十世,百世……他也不会回应你的喜欢一个字。” “他会杀了你,像他曾做过的那样。”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沧渊捂住双耳,一池莲花尽数枯萎下来,化为灰烬。 “除非,您变强。可要等多少年你才能超越你师父?” “别担心,我知晓一个最快最好的法子。” 沧渊松了松双爪,屏住呼吸。 “您前世把自己的魔丹留在你师父体内,被他吐出来了。现在,就戴在他手上,想必您也看见了。您把它拿到手,吞下肚去,就能恢复前世的记忆,获得前世的元神。然后,你再把那个灵湫杀了,便能为所欲为。和你师父长厢厮守,让他一生一世都离不了您,岂不妙哉?” 楚曦合上双眼,感到已经被灵湫的真元震到碎裂的金丹在丹田处凝聚成一团灼热气流,朝中宫涌来,此为心诀里的“寻本性而练化元神,谓之明心”,他调息运气,又觉这热流涌上头颅,即是“阳神炼化纯圆,飞腾而上于脑,谓之见性”,他徐徐一口热气,便觉那热流游走四肢百骸,又缓归于丹室,渐渐膨胀,宛如有个婴孩在他腹内生长,正如灵湫所说的“结元婴”之感。他双手呈莲花形置于胸口,屏息凝神,不敢大意,身上汗液淋漓,皮肤上透出淡淡光晕,犹如月透美玉。 滴答。滴答。滴答。 几滴水落到地上,一双白得泛蓝的脚在他身前停了下来,足背上点点鳞片似斑斑血迹,闪烁着危险的光泽。 楚曦心神专注,竟无一点察觉。 沧渊的目光凝聚到他的脸上,屏住了呼吸,他此刻没什么表情,不似梦中那样诱惑,又那样冷酷,眉眼柔和沉静,唯有薄唇抿着,有些隐忍的样子,却像在无言的蛊惑他,令他无法自持地想起梦里他们双唇相触的感受。 很柔软,很炽热,很甜美,很…… 他情不自禁地凑近了男子的双唇,没发现自己漏了凌乱的呼吸,四唇交叠一瞬,颈间却袭来一丝刺痛。 “别忘了你是来做什么的,魔尊大人!” 他如梦初醒,不敢再多逗留,不满足地舔了舔嘴唇,垂眸看去。楚曦一只手上,那血红的珠子幽光流转,像在召唤他去擭取。他伸出蹼爪,小心翼翼地捏住了戒指,尖锐的指甲却仍是不小心刺破了楚曦的手指。 楚曦浑身一颤,沧渊急忙缩回了手,心虚下便想逃跑,却一脚踩到楚曦的袖摆,往前栽去。 楚曦甫一睁眼,便被一人迎面扑倒,被吓了一大跳。 潮湿的发丝泄下来遮蔽了光线,近在咫尺的一对碧眸倒是很亮,看得楚曦有点心里发毛:“沧渊?” 沧渊一只蹼爪按在他头侧,手指嵌入他发丝间,缓缓抓紧了,眼睛眨也不眨,却屏住了呼吸。如此近的距离,却好像还是遥不可及的,他想像梦中那样对待他,却也同时恐惧他会以那样冷酷的话语来回应自己。 这小鱼仔子好像……有点不太对啊。 “沧渊?” 他一动身子,感觉腰竟没被鱼尾缠着,不禁略觉意外。 目光往下一滑,便是一惊。 只见沧渊腰腹以下赫然成了一双长腿,而且…… 虽然都是雄的,沧渊有的他也有,楚曦不免有点尴尬,连忙扶着沧渊站了起来。 没有鱼尾上的鳞片遮羞,赤身裸I体便有些奇怪了,而且先前藏头露尾的看不出来,此刻一眼扫过去,让他都有点自惭形秽了。 “师父……” 这一开口,楚曦便觉他声音比之前沙哑了几分,听上去是男孩儿处于变声期时的。他吃惊之下多打量了他了几眼,沧渊伸出蹼爪遮住了羞处,他一头墨蓝的长发披散在身躯上,配合着这姿势,有种美人出浴的效果。 他的外形明显又成熟了一些,这样面对面站着,沧渊竟与他差不多高了,那双鱼尾化出的腿实在很修长,虽生着一张妖精的脸,却已撑开了宽肩窄腰的少年男性骨架,身体流线型的肌肉线条也清晰了不少,先前像是十三四岁,此刻已有了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不消说,自然是愈发祸国殃民了。 楚曦不禁想起那同为鲛族的魔修来。 虽只是匆匆一次接触,他亦记得他身型分外颀长,远胜人族男子,不知算不算鲛族的共征。 难道小鲛以后会长的比他还还要高? 他拾起披风为沧渊披上:“……怎么样,好受了些么?” 沧渊点点头,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楚曦给他看得头皮发紧,借摸额头的动作把他的视线挡住了。 掌心触到一片灼热的皮肤——体温竟然还没有退下来,他不由有点担心了,鲛人应该是冷血生物吧,平时身上冰冰凉凉的,老这么烧着会不会出毛病啊? 他摸了摸沧渊的脉像,乱得一塌糊涂,再探了一把心口,也是跳得乱七八糟,别提他呼吸多急促了。 他攥住他胳膊往外边走:“乖,还是去水里待着吧啊。” “不要嗷。” 一双手臂把他从后面抱住了,虽然没有鱼尾缠上来,却是一样的黏人,他脚下不稳,刚巧踩上从房内滚出来的人面螺,踩得他惨叫一声:“你们一个个都没长眼吗!” “……”楚曦歉疚地把它捡起来,擦了擦它壳上的鞋印,人面螺看着他背后的沧渊:“啊哟,化人了啊。” 楚曦问:“对了,他现在身上还很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情热还没散,最好还是让他多待在水里。他虽然化出了双腿,可鲛人一天最多只有六个时辰能维持这种形态,而且极耗精力,他是一次蜕鳞,而且比正常年龄提早了不少,身子所需承受的负担很大。” “听见了吧,乖,过来。” 楚曦把沧渊牵到池边,才发现一池水都结了冰,莲花莲叶也尽数枯萎了,不禁一愣。这是谁的杰作毋庸置疑了,一会儿烧水一会儿结冰,也是够可以的。 他无奈地看向沧渊:“怎么办?你自己把水解冻吧。” “不要嗷。”沧渊摇了摇头,很不情愿下水的样子,肚子发出咕噜噜的一串响声——这是又饿了。也是,已经整整一天没进食了,发情……对体力消耗应该也是很大的。 可这幻境里能有什么食物? 楚曦四下看了看,正见苏离从房里走出来,一手拿着个果子在啃,惊道:“这是从哪来的?” 苏离指了指房内:“后面树上长的。” “这里的东西你也敢吃!”没待他啃上一口,一把拂尘凌空飞来,把他手里的果子打到了地上。 那果子顿时支离破碎,红色的果浆四溅,几颗白色的籽迸落出来,楚曦定睛看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那哪里是什么籽,那分明是人的牙齿! 苏离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呃,好恶心!” 灵湫瞥了他一眼:“白痴。这里所有的生灵,皆是由死者骸骨所化,你不怕成为靥魃的养料就尽管吃。” 说完,他便注意到了沧渊,吃惊地睁大了眼:“他……” 楚曦笑了笑,却见沧渊半蹲下来,蘸了一指果浆嗅了嗅,好像很想吃的样子,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了拽起来:“不许乱捡东西吃,知道吗?” “唔!” 沧渊咽了口唾沫,那股甘甜的血腥味馋得他□□,他能分辨出什么是能吃的,那邪秽的东西对于人族而言是剧毒,对他们这种妖物却是美味佳肴,还很滋补。只是他不知怎么跟楚曦解释,只好很乖的点了点头。 “我去给您弄一个来,魔尊大人。”那妖媚的声音在他耳内响起来,说完就从他的发丝间溜了下去。 灵湫拾起那果子,徒手捏成了齑粉,道:“你们都休息好了没有?我的灵识方才感应到一股魔气在附近游窜,忽隐忽现,魔源应当就在这蓬莱宫中。” 楚曦点头:“找到了便好,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灵湫还未开口,苏离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唉,我可不想管你们想干什么,我只想找到我哥。哎,我说,冰山大美人,你别老抓着我的命根子不放行不行?” “不行。”灵湫横他一眼,“你若在此随便捣乱,万一搅坏了这幻境,我们都会陷在这里面出不去。” “好,好,”苏离朝他点头哈腰,“我听您的,不捣乱就是了,您把命根子还我先?” 灵湫不搭理他,看着楚曦道:“我需要再次元神出窍,确认那个魔源的位置,尝试破坏它,你来为我守魂。” “守魂?” “便是守在我所画出的阵法中,守住我的元神,一旦有魔气侵袭,你来替我驱散,其他的便交给我。” 这口气十分沉定,似是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可以做到,全然信赖他似的,楚曦不免有些感动:“好,你教我如何做,我定当竭尽所能。” 沧渊心里涌出一股酸意来,烧得肠穿肚烂的。楚曦话音刚落,便眼前一黑,被一只蹼爪遮住了视线。 沧渊从后边把头埋到他颈窝子里:“不许给他守嗷。” 苏离顿时觉得双眼辣辣的—— 这小鲛人怎么怎么看都像在吃醋呢? 楚曦哭笑不得,把脸上的蹼爪扒下来,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沧渊眯着眼朝对面的人斜睨过去,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灵湫看得脸都黑了,忍着怒火转头对苏离道:“你之前说,你会招魂,会织梦,可是当真?” 这种“不是真的我立马把你扔下海”的表情把苏离吓的打了个寒噤,忙不迭的点了点头:“是,是。” “你替我织一个梦,我要在梦里会会这靥魃。” ”可是我……”苏离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实在惭愧,我只会织春I梦,而且主角得是我自己。” “……” 众人齐齐沉默。 半晌,灵湫才面带冰霜的开了金口:“无妨。” “啊?”苏离一愣,见他一本正经,丝毫不像在开玩笑,脸有点发热,“你是说让我织你和我…...” 楚曦旁听着都有几分尴尬起来,灵湫倒是面不改色,两指将那条焉啦吧唧的小蛇从袖子里拎了出来,苏离就一脸讨好的凑了过去:“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此时,一边忽然传来呼啦的振翅声。 但见丹朱自窗外飞了进来,昆鹏自他背上跃下,气喘吁吁的:“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 楚曦道:“你慢点说,怎么了?” 丹朱抖抖双翅,恢复了人形,眨眨眼道:“有个秃驴上了擂台,施了个法,那广场便化成了一片墓冢,所有人也都消失了!那死秃驴显然不是幻境里的鬼魂,却把我和昆鹏都当成了妖物,二话不说就对我们动手!他实在厉害得很,我差点给他一杵子打死!” 灵湫蹙眉:“这里居然还有其他人。” 楚曦心想,应该就是那个拿着伏魔杵的僧人了:“修佛道的应该不是邪徒,依我看,此人是友非敌。” 灵湫道:“不一定。” 不是邪徒就是友非敌? 真是天真。 如若如此,他也不必瞒着太微垣所有管理天界秩序的神司们私自下来寻北溟了。不希望北溟重归天界的,恐怕大有人在,而且也不知那位年轻的新天尊到底是何态度,北溟虽曾经有捍卫天界之功,可到底违背过上穹之意,受了天刑之罚,身上还有罪痕,他是不敢奏请新天尊的,只能这么先斩后奏了。 他看了一眼脚底的人面螺,心下哀叹,若这位老天尊如今还在位,他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了。 丹朱轻哼一声:“管他是友是敌?反正那秃驴已经破坏了一部分幻境,真人,我们难道不是可以回到那擂台所在之地,设法弄个突破口出来,逃出去?” 灵湫摇头:“若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只要靥魃的魔源还在,幻境就能不断修补,纵然毁坏一百次也是枉然。” 楚曦抬眼看去,果然见他们来的方向仍是灯火辉煌。 远远看去,像燃烧的烈焰,灼得他心口都无端端的疼痛起来,仿佛看着什么珍视的东西被焚毁。 他道:“我们还是快些将那魔源毁掉罢。”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窗外传来:“既然诸位是为了摧毁魔源,怎么能不算我一个?” 说完,金光一闪,一个人影便跃了进来,原来便是他们在试炼大会上遇见的那位僧人,楚曦紧张地挡在了沧渊身前,握住了手里的灵犀。 灵湫盯着他,良久才道:“大师,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僧人站定:“阁下为何这么说?” “方才我在那广场上没感应出来,可此时却在这里设了结界,此结界什么都能防,唯独防不了一种人。” 僧人脸色微变:“什么人?” 灵湫眼神沉定:“和我同一种……人。阁下进此结界畅通无阻,因为阁下身上带着常人没有的‘气’,就算用佛修之物也难以掩盖。来就来了,何必遮遮掩掩,不以真容示人?” 楚曦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地方,可见二人对峙的神态,似乎这地方很不得了,而那僧人说话语气也不像个僧人,正疑惑之时,便见僧人笑了一下:“罢了,灵真人好眼力。” 说着伸手在脸上一抹,光秃秃的脑壳上便生出了一头长发,额上有一枚银色印记,身上穿的□□也转眼间变成了一身浅青长袍。 灵湫有些吃惊:“天璇,竟然是你? 天璇随手把金刚伏魔杵扔到了一边:“好久不见。” 先前这人做僧人打扮没有感觉,现下有了头发,楚曦心觉此人容貌似曾相识,这人生得可谓俊秀非凡,眉似刀削,双目如电,有种咄咄逼人之感。 “……久违。”灵湫一见此人,心里便涌起一股复杂滋味,这位天璇数百年前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正是北溟座下北斗七星君之一,皆司护法之职,十年一轮,轮到天璇之时正是北溟“不大走运”的时候,说这天璇深明大义也好,见风使舵也罢,总之他在北溟最需要他时选择袖手旁观,置身事外,甚至转投到了另外三位上神其一东泽神君的门下,如今已是混得风生水起,挤进了太微垣,指不定再过个几百年就要成为小神君了。只是他实在想不通,北溟待座下之人向来不薄,对七位星君也是礼遇有加,天璇为何会在北溟水深火热时弃他于不顾。 “你来这里是奉了谁的指令?总不会是东泽君吧?他有那么好心?” 天璇摇摇头,笑道:“并非东泽君,但在下不敢直呼他名讳。” 灵湫挑起眉梢,颇感意外:“……那位竟对此事如此上心?可为何会选派你来?” “是我毛遂自荐。” “为何?” “心存歉疚。”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瞟了楚曦一眼。 灵湫却冷哼一声,没给他好脸色看,楚曦正想问上一句,此时,一串脚步声传来,原来是那两个门童。 其中那少女道:“诸位前辈,岛主邀你们共进晚膳。” 苏离迫不及待地便要跟出去,把灵湫猛地攥住后领:“你若敢随便认亲,小心你的命根子。” 苏离噤若寒蝉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跟着门童沿山腰间的石梯盘旋而上,来到一座悬挂在峭壁间的阁殿之前,此殿外壁覆着一层白雪,如冰雕玉砌,峭壁融为一体,可谓美轮美奂。 步入殿中,但见二人临床而坐,正在对弈,殿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已摆满了佳肴美酒。 见他们到来,岛主夫人推着岛主朝他们走来,如此近看,楚曦愈发觉得他身患重疾,眼睑下都有一圈青灰,虽容颜俊美,可过分阴郁了些,那岛主夫人气色倒很好,肤白如雪,唇色殷红,只是落座时,他才发现她小腹微凸,竟怀了身孕。 如此看来,岛主夫人定不是苏离的哥哥苏涅了。 楚曦瞥了苏离一眼,果然看他也是一脸诧异。 “久违了,灵兄。”此时岛主忽然说话了,“恕小弟身子不便,失礼了。灵兄请上座。” 灵湫朝他一揖:“哪里,是我打扰云弟了。” “他们是……”他声音极为沙哑,眸色又极淡,以至于目光投过来时,让楚曦有种看到一尊冰雕在活动的错觉。 “他们是我的弟子,跟着我出来四处游历的。” “哦?诸位请落座。” “岛主客气。”楚曦牵着沧渊坐下来,便听云陌轻叹一声,看了一眼他们,似有些感慨,“弹指数百年,灵兄都已经出师了,想来如今已是上仙了吧。” 灵湫摇摇头:“哪里,还早得很。” 云陌又道:“自灵兄飞升后,就许久没再光临过敝舍了,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探访小弟了?” 楚曦吃了一惊,飞升?灵湫难道是神仙吗? 如果他是,这个天璇应该也是。 那么,他的前世真的也是个神仙吗? 26.暗中欺师 灵湫又道:“实不相瞒,我也是不巧路经此地, 偶然注意到天降异兆, 不知云弟近来有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我见你似乎脸色不太好, 可是患了什么疾病么?” 云陌云淡风轻的一笑:“承蒙灵兄挂心,异常倒没感觉到, 不过修炼时确有些阻滞, 所以脸色欠佳, 并没有什么大碍, 多谢灵兄关照。槿儿,劳烦你为他们斟酒。” 云槿应声起来为他们斟了一圈酒, 便不言不语地走到了一边去,从墙上取下一把玉琵琶来坐下:“与灵兄久别重逢,也不知下一次何时能再见,就让小妹弹一曲灵兄以前最喜欢的《逍遥赋》何如?” “不胜荣幸。” 灵湫斜目瞟去,目光落在那琵琶上,竟见它隐隐冒着仙气, 不由心下一惊, 看了一眼袖中的人面螺:“那不是……仙家之物?云槿又没有飞升, 哪来的仙家乐器?” 人面螺密语道:“应该是祖辈传下来的吧,云家世代修仙, 祖上不乏飞升之人, 没什么奇怪的。” 灵湫蹙了蹙眉:“这样吗。” 云陌拾起竹筷, 在桌上敲了一敲, 竟是打起了节拍, 灵湫一怔,笑着低吟起来:“尘世间,纷纷缘,君求富贵吾寻仙。有人笑,有人劝,皆说我道尽虚传……” 云陌接道:“无去无来逍遥乐,无生无死无无年。” 楚曦抬眼,忽觉这皑皑白雪之中,亭中三人身影如诗如画,宛如逍遥神仙,实在是赏心悦目,又是无边惆怅。 唯有在这幻境中,方能与故友一聚,实在…… 一曲故梦,可谓应景。 此时,一串如泣如诉的琴音响了起来,他却觉手指微微一热,顿觉不详。抬眼朝云槿看去,但见她低头抱着那琵琶的姿势说不出的古怪,不像抱着琵琶,而似抱着小孩,琴音起初听着还算正常,待音调越来越高,便似乎隐约冒出了一丝细弱的婴儿哭声。 灵湫与云陌相谈甚欢,昆鹏在观察四周,丹朱则撑着脑袋在听曲,天璇则盯着自己的酒杯,他们虽然共处一室,却似乎对这琴音里的异样都毫无察觉。 楚曦心想,这人莫非是针对自己来的么? “师父。” 突然身旁传来沧渊的声音,让楚曦心中一凛,抬臂将他揽入怀中,余光扫见身前酒杯,便觉悚然。 只见那杯中酒竟是血红色的,一团发丝般的东西从里面钻了出来,蜿蜒爬过桌面朝他的手袭来,琴音似蕴藏着巨大的魔力令他动弹不得,便在此时,沧渊一动,一只蹼爪落在酒杯上,指尖一点,刹那间,整个酒杯连着那团“发丝”都凝成了冰!再一收爪,冰尽数碎成了齑粉。 那婴儿哭声骤然消失,而眼前一切正常。 楚曦惊讶地瞥去,沧渊半张脸隐在披风的阴影下,眼底幽光浮动,锋芒隐隐,有种摄人心魄的美。他一只手被蹼爪攥紧,沧渊站了起来,盯着那角落里的女子:“你,想害我师父,我,不许。” “……”这一句说的特别流畅,楚曦仍扶了扶额,“沧渊,你坐下。” 灵湫道:“我这徒儿不懂事,夫人莫见怪。” “无事。”云槿抬头微微一笑,手指也悬在琴弦上,像是僵住了,楚曦不免多看了她一眼,想起那秘籍中的一页,心中一动,掐了个手决在眼上一抹,便看到云槿的十指上都缠绕着红线,线往上吊着,在半空中隐没不见了,看不见线的另一端系在何处。 傀儡。 楚曦脑子里冒出这么个词来。 这情形可不像极了那戏台上的傀儡? 可提线之人是谁?岛主么? 又听云陌道:“夫人若是累了,便先回屋休息吧。” “嗯。”云槿站起身来,将玉琵琶挂回墙上。 ——那是…… 云槿挂好琴,朝他们礼节性的一笑,便翩然走了出去。楚曦坐在最外边,在她经过时,窥见烛光在她眼角一闪,像泪的反光,有种说不出的哀怨之感。 “我出去透口气!”苏离按捺不住,想跟出去,刚起身又“哎哟”一声弯下了腰,忿然瞪了灵湫一眼,又坐了下来。 云陌扫了一眼桌围,大抵见他们都一筷子未动,叹道:“罢了,看来灵兄今日是无心与小弟对酌赏月了,小弟这就引你去炼丹室罢。” “多谢云弟。” “何须客气。”云陌在椅子扶手上一拧,那亭子就轰然往上升去,转眼便来到峭壁上的一个山洞之前。 山洞内云雾蒸腾,周围是冰雪覆盖之地,这里却温暖如夏,甫一进去,楚曦便觉身上便沁出汗来,不禁担忧地看了沧渊一眼,发觉他有点烦躁不安的样子,他替他将披风解开了些,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胸口。 沧渊垂眸见他纤长手指在胸口动作,才平复下来的心跳又加快几分,这时忽见一只手横插而来,替楚曦擦了擦额头,原来是昆鹏:“公子,你出汗了。” 沧渊顿时火了,抬起胳膊,用披风在楚曦额上又拂了拂,楚曦忍俊不禁,揉了揉二人脑袋,心道,得,养了俩儿子,一个比一个熨帖,他这辈子算值了。 沧渊还不满足,见他头发有些乱了,生怕被昆鹏抢了先,急忙伸爪把他那一缕粘在颈上的鬓发拨到了耳后,尖指甲掠过那处薄弱的肌肤,竟划出了一道口子。 楚曦打了个激灵,其实是痒的,浑然未觉伤口已沁出了血,只顾观察这炼丹室也没在意,沧渊却一下急了,凑上去便想吐鲛绡,被昆鹏推了开来:“你做什么你?”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嘻嘻笑着:“看来魔尊大人要杀的人还不止一个。” 四目相对,眼看便要掐起来,一把羽扇挡住二人火光四溅的视线,丹朱嗔怒:“你们俩烦不烦,有完没完?” “灵兄,便是这儿了。” 云陌停下轮椅,面前一堵石门缓缓开启,门后涌出滚滚水雾,几个巨大的纯金炉鼎呈现出来,鼎周有数人在上上下下的忙活,或往炉中添加仙草灵药,或在一旁熬煮汁液,宛如一群蜜蜂围绕着蜂房嗡嗡飞动。 这些人多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想到这些半大孩子都早已在数百年前葬身于靥魃腹中,楚曦不免有些不忍。 “师父!”一个少女奔过来,她袖子挽到胳膊上,满头都是汗,一派鲜活神气,叫人眼前一亮,“您是来……” “呀,灵湫哥哥!” 她一蹦三尺高,跳到灵湫面前,把他抱住了。 云陌轻喝:“薇儿,别失礼!” “别闹了,薇儿,多大的人了?”灵湫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眼底却是一片黯然。楚曦暗叹一声,这蓬莱岛想来是他心中疮疤,再过千百年,恐怕也不会愈合。 云陌道:“你灵湫哥哥今日是来炼丹的,莫要缠着他。” 薇儿撅着嘴巴,拽着灵湫衣摆不放,云陌推着轮子,领他们来到一个炉鼎前:“灵兄,你便用这个炉子罢。” 灵湫点了点头,看了看周围:“云弟,我炼丹时动静颇大,你的这些弟子恐怕不太受得了,可否……” 云陌微微一笑:“无妨,若你不希望这些小娃娃碍手碍脚,我将他们遣散了便是。” 灵湫朝他一揖:“多谢。” 一旁薇儿不甘心地抱住他胳膊,眨眨眼睛:“灵湫哥哥,我留在这儿跟你学炼丹,好不好?” 灵湫摸了摸她的脑袋,眼中泛起一丝不忍:“以后,还有许多机会。” “那你答应我,这次带我一起走,我也想四处游历,增长见识,我不想整天待在蓬莱岛,好闷啊!” 云陌轻喝:“薇儿。” 楚曦以为灵湫会不耐烦,却见他竟嘴角微牵:“好。” 说着,看了一眼云陌:“要你哥哥同意才行。” 云陌摇了摇头,叹道:“难为你了。” 灵湫似想起什么往事,目光落到他双膝上,欲言又止。 待云陌领着众弟子离开炼丹室,楚曦才低声提醒:“灵真人,不知晓你有没有发现,岛主夫人弹的那把琵琶很不太对劲。” 灵湫一惊:“你也见过那琵琶?” 楚曦摇摇头:“见倒没见过,我是听见琴音中有古怪,似乎有婴儿的哭声,而且她手指上系着许多红线,像是……傀儡一般,你没看见吗?” 灵湫脸色一变:“我倒真没发现。傀儡……” 楚曦道:“我想,是不是除了岛主和岛主夫人以外,助靥魃毁灭掉蓬莱岛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一旁的天璇忽然插嘴:“我也这么怀疑。” 说罢,他转了一转手里的金锥,头也不回地朝洞外走去:“我先去会会那中了傀儡咒的女人,你们自便。” “等等。” 灵湫从拂尘上拔下一根毛,捻了一捻,只见一股青烟腾起,转瞬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灵湫。 “我随你一起去。” 楚曦惊讶地看着灵湫的分神与天璇走出洞外,问:“灵真人,我问你,他与你可都是一样,为我而来么?”见灵湫沉吟不语,他顿了一顿,半开玩笑道,“我莫非真的是北溟神君?” 灵湫依然未答,楚曦却已笃定了七八分,许是因为没有前世记忆的缘故,心下是一片沉定。昆鹏惊得说不出话,沧渊更是心绪不宁。灵湫扭过头道:“苏离,你来织梦。丹朱,昆鹏,你们去守着洞口。楚曦,照刚才说的。” 楚曦点头:“我为你守神。” 说罢,灵湫便盘腿坐在了炉前,刺破手心,以血在身周画了个阵出来,楚曦依照他的指示,背靠他坐下。沧渊见他二人背贴着背,心下很是不爽,可楚曦一脸凝重,他便也只好假装听话的坐在了一边。 “凝神入定,若听见我唤你,便念“回神诀”。”说完,灵湫便将回神诀念了一遍,问,”记住了吗?” 楚曦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灵湫“嗯”了一声,大言不惭道:“孺子可教也。” 人面螺:“……” 心里正犯嘀咕,便觉头颅一紧,脑中响起人声:“这回麻烦您老人家与我一起入梦了。” “……” 人面螺叫苦不迭,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 苏离不情不愿地挪到灵湫身前,盯着他手里的自己命根子,慢吞吞地从衣兜里翻出一只手指粗细的小蜘蛛。 灵湫脸色一白,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这是什么?” “织梦蛛啊,喏。你应该听说过它的传说吧?” 苏离将小蜘蛛搁在手心,但见它转瞬便在他指间结出了一圈网,蛛丝颜色瑰丽,流动着七色虹彩,十分迷幻。 “方才我说只能造春梦是说着玩的,这织梦蛛会根据使用者的回忆造梦,所以你可别想到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否则容易陷在噩梦里。若万一无法脱身,你就在梦里自杀。虽然醒来后会比较难受,但这是最快的法子。” 见他抓着那蜘蛛要放到他脑上,灵湫脸部扭曲了一下,将那条小银蛇抛给了丹朱:“你若敢捣什么鬼,命根子就别想要了。”说罢,誓死如归的闭上了眼。 楚曦也是怕极了虫子,头皮一阵发麻,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与灵湫一同入定。 沧渊紧张地盯着那织梦蛛在二人头上结网,却未发现,一条细小的黑影从他身上爬下,钻进了楚曦的袖口里。 楚曦甫一闭眼,尚未凝神入定,便觉一股无形的吸力从脚底袭来,他身子猛地往下一沉,沉入了一片黑暗里。 “魔尊大人,这是个好机会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这声音不知是从哪里响起,沧渊瞧了一眼四周,没发现那石龙子在哪儿,却发现苏离也闭上了眼,嘴巴半张着,已经在流口水了,似乎睡得很沉。 他心中一动,目光挪到楚曦身上,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师父?” 连唤几声,只听得见楚曦呼吸均匀,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胆子变大了起来,瞥了一眼守在山门处的两个身影,喉头颤了一颤,嘴里溢出一串极为魅惑的低吟,便令昆鹏和丹朱头晕目眩地栽倒在地。 他颇为得意地扬起唇角,爬到楚曦身前。 男子双目紧阖,表情不见平日的温柔,反而颇为冷肃,可却愈发让他感到诱惑。 他咬了咬舌根,克制住想亲吻楚曦的渴望,抬起蹼爪轻轻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楚曦双手成莲花形,那枚戒指被他扣在食指与大拇指形成的环内,他试着让两根手指的指尖分开一点,谁料这莲花手势竟保持的有如铁铸,任他掰了几下也纹丝不动。 沧渊自然是不忍下狠手的,只得用指甲去抠那颗嵌在戒指上的红色圆石,却也是徒劳无功。 “魔尊大人,弄碎它,弄碎它,你的元神就回来了!” 沧渊盯着那奇石,但见它幽光一闪一闪,也像在声嘶力竭的呼唤着他。他低头凑近楚曦的手,嘴唇却先碰到了他的手指,从唇舌牙齿一路酥到了心口,他不争气地屏住了呼吸,像条贪食小犬一样叼住了楚曦的指尖,目光不自禁地钻进了他宽大的袖摆内。 一截清瘦的手臂上,若隐若现的淡蓝脉络在剔透的皮肤下蜿蜒,蔓延进幽深的袖筒内,如同神秘的深山里淌出的一缕溪流,好似在无声的引诱着他去探寻,去品尝。 “魔尊大人!”躲在一旁的汐吹一阵暴汗,可沧渊压根不搭理他。 ——这位曾毁天灭地的魔尊大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痴汉。 27.梦中意乱 ………………………………………………………………………………………………………………………………………… 沧渊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 鼻子贴近楚曦的脉搏, 深嗅了一口, 那痴迷的神态若让不知情者见了,定要以为他下一刻便会将自己的猎物生吞活剥了囫囵吞下肚去。 片刻之后, 他抬起头来, 目光从已经湿漉漉的袖摆间爬了上去, 喉结意犹未尽地滑动了一下, 便盯住了楚曦近在咫尺的嘴唇,还想干点别的——就像梦里干的那样。 想起那血海之中冷酷的眼神, 他的心骤然一紧,随之一股逆反劲儿涌了上来,不管不顾地抓住楚曦的肩膀,舔了一下他的嘴唇。 刹那间就舌尖就像被一粒火星溅到,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身子一阵剧颤。 与梦中的感觉何其相似, 那么汹涌炽烈的情潮, 势如燎原, 让他猝不及防,像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 他慌乱地退缩开来, 捂住嘴急急喘息, 一颗心在胸腔里上蹿下跳。 是太喜欢了。 无论是梦里, 还是现在。 因为太喜欢了, 才会明知他是不可信赖的人族,明知他可能伤害自己,明知这样继续下去会万劫不复……. 还是想寸步不离地赖着他。 只是,楚曦,师父会愿意么? 他不敢向他求索这个答案。他逐渐越来越能感到自己的心底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渊,里面藏着种种面目全非不成形状如同魑魅魍魉的七情六欲,他仅仅是触碰到它的边缘——就像现在,他光是想着这个问题,心口就已经痛得要命,仿佛整颗心都快要龟裂开来。 他捂着心脏,直到爪尖刺破了胸膛,才回过神来。 便在这时,楚曦忽然呼吸一重,双手也跟着一颤,食指与拇指打开了一点。 沧渊心提起来:“师父?” 楚曦还是没有回应。 “好机会啊,魔尊大人,您可别再拖了!” 沧渊捏住那枚戒指,慢慢捋动,却觉楚曦呼吸凌乱起来,身体颤抖的幅度也越来越大,他惊得停了手,抬眼便见他眉心紧促,仰起脖子,张开嘴,大口喘息。 “师父?”他攥住他双肩,“你,怎么了?” 楚曦反应愈发强烈,他不禁紧张起来,一眼瞧见他头顶那织梦蛛,只觉定是这东西在搞鬼,伸爪一把攥住。 霎时之间,四周甫地陷入一片漆黑。 他整个人极速下坠,一下坠进了冰冷的水中。 甫一入水,他便冷静下来,身下袭来一阵痛楚,双腿自行长拢,皮肤上挣出片片细鳞,转瞬化出了鱼尾,所谓如鱼得水,他周身也生出无限勇气,足以抵御任何恐惧。 似因恐惧消退,周围也稍微明亮了几分。 有微光自上方洒下,他抬头望去,瞳孔一缩。 一个白色身影在上方静静漂浮着,衣袍散开,犹如一片云翳。他一甩鱼尾,一瞬间便来到那身影旁边,发现果然是楚曦,便拦腰将他抱住,闪电一般跃出了水面。 不远处有一艘小船,孤零零的,不知是谁遗弃在那里,沧渊管不了太多,将楚曦放了上去。人一躺平他便注意到楚曦的上腹鼓胀,嘴唇发紫,一点呼吸也没有,他见过,那些被其他同族拖下水来溺毙的人族就是这样。 他红了双眼,浑身发抖,俯身贴近楚曦的胸口,听见一点儿微弱的心跳,便急忙压了几下他的腹部。 压了好几下,楚曦才身子一抖,嘴里溢出大股水来,有了一丝呼吸,却是仍喘不上气。情急之下,沧渊托起他的后颈,嘴对嘴地渡了口气过去,又缓缓吸气助他吐息。 兴许是他歪打正着,楚曦呼吸真的顺畅了起来。 只是双眼还闭着,没有醒过来,沧渊再次伏到他胸前,听见心跳声渐渐稳定,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时,目光便不可避免地凝滞住了,一身质地轻薄的白衣都湿透了,好似一层半透明的鲛绡,什么都遮不住,便连那一粒殷红的心尖痣也清楚得灼人。……………………………………………………………… 沧渊的心一下就乱了节奏。 这情形与梦里实在太相似了。 他浑身燥热,在血脉贲张大脑升温时一头扎进了水里,缩在船底下一动也不敢动。 ——不是害怕别的,是他害怕自己。 害怕控制不住自己,又做出那样令师父痛恨的事来。 楚曦渐渐醒转,睁开双眼,只见周围是一片茫茫水色,他躺在一艘船上,在大海上漂,不禁感到一阵迷惑。 他为何会在这儿? 看见手里紧抓着“灵犀”,他才想起自己是在入定时被什么吸入了一个幻境里,那幻境是在水中,汐吹突然出现,他们缠斗了一番,他败下阵来,溺水昏迷了。 他是被谁救了么? “有人吗?” 他唤了一声,哗啦一下,一颗脑袋就从船沿探了出来,露出一双琉璃眸子,闪闪烁烁的:“师父……” 楚曦一惊:“沧渊,你怎么也进来了?” 沧渊摇摇头:“不知道嗷。” 楚曦揉了揉他的脑袋,举目四望,远远眺见西边正在日落,霞光之中隐约透出一片岛屿的轮廓,岛上烟气缭绕,就像是蓬莱岛,便抬手一指:“沧渊,我们去那儿。” 沧渊一甩鱼尾,推动小舟,转瞬游近了那座岛。 离得近了,楚曦才发现这岛上枝繁叶茂,百花盛开,水鸟成群,岛周也不见一个鬼爪螺,一派生机勃勃的美景,虽明知是置身幻境,也不由感到心旷神怡。 他只顾着观察岛上情形,却未察觉船下暗流涌动,一缕水流悄然缠绕上了沧渊的尾端,讨好似的摩挲起来。 “魔尊大人,您不是心心念念想和您师父长厢厮守吗?在这幻境里,不会有人打扰你们,您想把您困到何时,就困到何时,怎么样,要不要我来帮您一把?” 沧渊呼吸一滞,鱼尾狠狠扫了两下以示拒绝。 “哈哈哈,对着我,您还扭捏什么?我可记得清楚,当年您趁人之危的时候可主动得很,没有谁逼你!” 沧渊立时暴怒,鱼尾猛甩,搅起一个漩涡,卷得小舟猛晃了一下,楚曦险些摔下水去,好在及时俯身跪下,喝道:“沧渊,别游太快了,小心点,这里有暗礁。” 沧渊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绕过大大小小的暗礁,驶上浅滩。楚曦跳下船来,爬上附近一棵大树,朝岛中观望。此时天色已暗,岛心城池逐渐亮起了零星灯火,远不似先前他们登岛时那般辉煌,并不像在举行试炼大会。 想来,他是来到了更早之前的蓬莱岛。 灵湫应该也在岛上,得找到他才是。 楚曦跳下树来,走到沧渊身边,祭出“灵犀”,打算带他御剑飞行,可不知他的真元是不是在方才与汐吹缠斗时耗得所剩无几了,还是这梦境中发挥受限,“灵犀”在他手里打了个哆嗦,化成了一把簪子大小的“剑”。 “……” 真是雪上加霜啊。 他看向沧渊:“沧渊,你这会儿方不方便化出腿脚来?” 沧渊神色犹豫,抖了抖鱼尾,又摇了摇头。随时化回鱼尾倒是可以,但要随时化出人腿,就力不从心了。 “啧。” 楚曦困扰地扶了扶额,把“簪子”插到发间,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可沧渊最近个头又长大了一截,他抱着已是很吃力了,走了没两步,便脚步不稳地跪在了沙滩上,沧渊被他压在下方,鱼尾还缠着他的一条腿不放,楚曦拍了他一把:“要缠就缠腰,你这么个缠法,师父怎么走路?” 待鱼尾缠住了他的腰,楚曦深吸一口气,挽起了袖子,一眼瞥见自己一边手臂上从腕部蔓延到肩头以上斑斑点点的红痕,他不禁疑惑了一瞬,这莫非和汐吹交手时留下的么?那些红痕看起来有点说不清的暧昧,让他有点起鸡皮疙瘩,可这时并非纠结这个的时候 ,他抱紧沧渊上半身,试图站起身来,嘴里高喊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 ——结果双腿打颤,膝盖都直不起来。 他惆怅的叹了口气,感到很没面子。儿子这么快就长大了,抱不动了,上个月还是个娇滴滴的奶娃娃呢。 他低头看着沧渊:“沧渊,师父抱不动你了。” 沧渊眯起眼睛:“那我抱师父。” “……” 有志向,真孝顺。 楚曦掰开腰间的鱼尾,坐下来缓了口气,心想,人面螺说鲛人每日化腿可维持六个时辰,沧渊是晚上化出了腿,兴许要等一夜才行,可灵湫想必等不得,若没有他守神,万一他出事了,他们岂不是就困在这幻境里出不去了? 斟酌了一下,他心中已有了决定,用“灵犀”在沧渊周围画了个阵,道:“你待在这儿,乖乖等师父回来好吗?” “不嗷。” 还没起身,腰便被搂住了,楚曦摸了摸他的头:“你待在这个阵里,只要不乱动,就还算安全,如果有事,师父立刻赶过来,好不好?” 沧渊眸光一凛,摇摇头:“不许离开我嗷!” 楚曦有些头大,他虽然宠沧渊,可也要分时候,这等紧要关头,实在顾不得他闹不闹脾气了。他掰开沧渊双臂,掐了个手决,将这“画地为牢”的阵法又加固了一层—— 不止能御外敌,还可暂时防止沧渊乱跑。 见他转身离去,沧渊急忙爬着跟上,却被一道无形屏障弹回了阵内,任他如何挣扎也不能脱困,看着楚曦背影渐行渐远,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感涨满了他的胸腔。 似乎许久许久之前,他也曾如此抛弃过自己。 那么决绝,那么心狠,不带有一丝犹豫。 恍惚间,有一只手自头颅上落下来,背脊袭来筋骨折裂的剧痛,他跪在他足下不停磕头,身子却不断缩小,最终变成一只渺小如蝼蚁的小鱼,仰视着他飞向天际。 “师父!” 听见背后传来的嘶吼,楚曦头皮一麻,生生忍住回头的冲动,加快了脚步。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他必须赶快找到灵湫。可没出几步,他便听见一串幽幽低吟传来,与他在冥市听过的一样,却比那时更加美妙低沉,只是一瞬,他便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沙沙”,“沙沙”。一双苍白的脚来到他身前,满腿未褪尽的鳞混合着淋漓鲜血。 沧渊半蹲下去,把昏迷过去的男子打横抱了起来。 28.魔化初兆 沧渊半蹲下去,把昏迷过去的男子打横抱了起来。 一条细小黑影爬上他肩头, 嘻嘻轻笑:“我就说了, 魔尊大人早该听我的, 何必受这一回伤?” 沧渊垂眸扫了他一眼,眸底有些幽暗, 竟已有了几分前世的影子, 汐吹噤若寒蝉地退了下去, 抬头望见沧渊托起怀中男子后颈, 在月光下端详着他的脸,一根指头在他唇畔来回摩挲了几下, 然后慢慢地低下了头去。 周遭逐渐暗了下来,再亮起来时,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 “师父?” 耳畔传来声声轻唤,楚曦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头还有些晕,甫一睁开双眼, 便遇上一双碧蓝眸子。 “沧渊?” 他看了看四周, 入眼皆是潮湿的岩壁, 脚边燃着一堆篝火,目光落到洞中一片泛着水光的凹陷处, 他不禁一阵愕然, 这里是……他和沧渊曾经待过的那个临海洞窟。 怎么会回到这儿来的? “沧渊, 你带我回到这里的?” 沧渊摇了摇头, 似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楚曦仔细回想了一下, 只记得自己将沧渊留在沙滩上,打算去找灵湫,可之后发生了什么,却想不起来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身旁的沧渊站起身来,走到篝火旁,楚曦随之嗅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见他用树枝叉着一只烤鱼走了过来。这烤鱼外焦里嫩,鱼肉雪白,丝毫不像幻境里会有的食物。楚曦愈发疑惑,可疑惑归疑惑,他却真饿了。沧渊体贴地递给他两根树枝:“请师父。” 楚曦接过树枝,心下不禁有点欣慰,虽他知晓沧渊还没学会讲礼貌,可这句听起来真颇有点彬彬有礼的意味。 “这时候,要把词句颠倒过来,应该是,师父,请。” 他夹起一块鱼,顺口教道。 沧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唇角似有若无地扬了一扬:“师父,请。” 楚曦眼前一亮,他还没见过沧渊笑,眼下一见,只觉他这一笑犹若冰雪初融,寒冰乍破,实在是好看的惊心动魄了,不禁暗叹,若有纸帛在身边,他定会忍不住替沧渊作一幅画。若这画流传到市井上,不知会引来多少纨绔子弟竞相追逐,哦,恐怕不止男子们,还有姑娘们…… 不过,这会儿不是该有闲心想这的时候,楚曦收回视线,咬下一口鱼肉,却觉嘴唇袭来一丝刺痛,似乎有些肿胀,不知是不是上火了。他颇为艰难地吃下半条鱼,便觉唇畔一凉,一只蹼爪轻柔地替他刮去了嘴边的残渣。 这动作实在熨贴极了,楚曦心里一暖,摸了摸他的脑袋:“师父吃不下这么多,你把这半条吃了?” 沧渊点了点头,接过树枝和半条鱼,一口一口吃起来。 楚曦笑了一下,朝洞外走去。 “师父,你,要去哪?” 刚走到门口,他就腰间一紧,沧渊从后把他搂住了。 楚曦拍了拍他的手背,向四周张望,与那时被困在这岛上一样,海上大雾弥漫,看不清小岛周围的景象,他不禁有种回到了几十天前的错觉,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里是幻境吗? 如若是,他吃的那条鱼未免也太真实了点吧。 如若不是,他们又是怎么回到这座岛上的?其他人呢? 正当他思索时,头顶轰隆一声,忽然下起了雨。感觉雨势不太大,他还想出去看看,雨水转瞬便变成了冰雹,哗啦啦的往下砸,一颗一颗越来越大,冒雨倒无所谓,冒冰雹他可不敢,只好由着沧渊把他拖回了洞里。 这可怎么办? 他摸了摸腰间,发觉“灵犀”不在,默默召唤它了一声,手中也是空空如也,不由心下一沉:糟了!他回身问沧渊:“你有没有看见师父随身携带的那只笔?” 沧渊摇摇头,在洞中帮他四下翻找,却也一无所获。 楚曦看了一眼那千军万马似的冰雹,手中聚起真元,往外拍出一掌,一片冰雹碎成了齑粉,可也形同杯水车薪,他耗尽了真元也不见得能顶着冰雹走多远。 唉,看来是给困这儿了。 楚曦揉揉眉心,坐了下来思考怎么办,沧渊挨着他坐下,披风自他膝上滑落,楚曦这才注意到他满腿是血,腿上粘着不少鳞片,像是强行拿剃刀刮过一样,惨不忍睹。 “嘶,怎么弄成这样的?” 楚曦心疼死了,沧渊却毫不在意,低头吐了些鲛绡到腿上,楚曦半跪下来,把他腿搁在膝上,替他缠上鲛绡。 沧渊收回蹼爪,盯着他的脸。男子眼睫低垂,神色极是温柔,好似蚌壳含珠一样的呵护疼惜着他,丝毫看不出与他噩梦里的狠心决绝的“师尊”是同一个人。 但便在方才,这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纵然他口口声声说着会回来,可他不相信。 一点也不信。 “沧渊,若是化腿很困难,便不要勉强自己。” 沧渊没答话。 不化腿,他怎么追上他呢? 楚曦把他的腿从膝上放下来:“你着急了,所以强行蜕鳞弄成这样的,是不是?是师父一时心急,师父错了。” 沧渊一怔。一股热流涌上喉腔,强行压抑的情绪被他这句道歉四两拔千斤的一抚,便轰轰烈烈开了闸,通通化成眼泪泄了出来,粒粒珍珠四散迸落,洒了一地。 汐吹缩了缩头,实在不忍看魔尊大人哭鼻子的惨状。 楚曦瞧这模样,心道,果然是了,叹了口气,把他搂到怀里一通好哄:“不哭……不哭了啊,都怪师父,啊。” 沧渊蹭了蹭他颈窝子,像个吃饱了糖的小孩子,楚曦心里一软,想也没想地低下头,亲了一下他额头。 沧渊双耳一颤,整个人僵住了。 反应过来,楚曦才觉尴尬,唉,又把沧渊当成奶娃娃了,忘了他已经是个半大少年——至少外形是了。 不过亲了也就亲了,当爹当娘的还不准亲儿子了? 沧渊从他抬起头来,摸了摸额心,那里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让他变得更加贪心了一点。 愿意亲他的话,是不是…… 楚曦捏了一下他颤个不停的耳朵:“没生师父气吧?” 沧渊盯着他的嘴唇,摇了摇头。 楚曦暗自感慨,果然小孩子就是好哄啊,比昆鹏那臭小子好哄多了。看了一眼洞外,冰雹下得是如火如荼。可惜他修为还不够高,没有呼风唤雨之能,也只能等了。 等了一会,见那冰雹没有消停的势头,他才忽然意识到,他上船时乃是七月,正值夏季,哪里来的冰雹? 这里的确是个幻境。 或者,应该说是一个梦。 靥魃不会制造这样的幻境,因为它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既然,苏离说织梦蛛是根据使用者的回忆造梦,那么,知晓这个洞穴的,除了他自己,也就只有…… 楚曦心里还有点怪感动的,这里,大概于沧渊而言是个美梦吧。兴许,还是他觉得最安全最舒服的庇护所。 这时,沧渊搂着他的腰躺了下来,把头枕在他腿上,眼睛眯起来了,像只撒娇的小猫:“师父,睡了嗷。” 他摸了摸他的头发,放柔了语气:“沧渊,该醒来了。” 沧渊倏然睁开眼,瞳孔缩成一条竖线。 那种表情,让楚曦有种自己在说什么很残忍的话的感觉。 再继续说下去,他都有点提心吊胆的:“师父知道,你想待在这儿,可梦只是梦,不是真实的,总有一天会醒。沧渊,乖,听师父的话,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沧渊眼圈泛红:“不要。” 这次连“嗷”也没有了,拒绝的可谓斩钉截铁。 话音未落,那洞外又燃起了熊熊烈火,隐约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叫传来,楚曦心下大惊,这又变成噩梦了吗? “沧渊,算师父求你了。” 沧渊突然抓住了他的双肩,盯着他道:“不要!” 楚曦一阵暴汗,想起苏离的话来。沧渊不肯醒,他总不能在梦里把沧渊杀了吧,就算是个梦,他也办不到。 那就只有自杀了。 这样想着,他试图挣开沧渊的蹼爪,可沧渊发起脾气来便力气奇大,一双蹼爪铁钳似的扣着他的双肩不放,他将他猛地一推,站起身时,袖子都给挠成了碎布条。 他退后了几步,沧渊却一愣,男子双臂上留下了数道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扎眼,一头如墨青丝也散落下来,整个人虽是狼狈不堪,可脸因怒意而泛红,微肿的嘴唇便显得更艳丽了点,竟透出些许平日里没有的灼灼风情。 一股火往头上窜,没待楚曦站稳,沧渊便失魂落魄的扑过去,把他搂住了,只想像梦里那样和他亲近亲近,楚曦当下却是忍无可忍——撒娇耍赖也要有个限度,他厉喝一声:“沧渊!再这样胡闹,师父真的不要你了!” 沧渊一听这句话就肝胆欲裂,搂住他死也不放,楚曦只好运气一震,将他震得倒退几步,谁料沧渊还抓着他的腰带,这么一扯,把他早就七零八碎的衣衫几乎从身上全撕了下来,这场面实在不大好看,楚曦心头大窘,见沧渊也是呆了一呆,抓着手里的衣袍有点不知所措。 趁他没回过神,楚曦一把将他推开,纵身扑向洞外的熊熊烈焰之中! 沧渊的头嗡地一声炸了,目眦欲裂地伸爪去抓……却只捞住了一截烧得焦黑残缺的腰带。 他盯着那腰带,双眼蔓上根根血丝。 “瞧瞧,魔尊大人,您师父宁可死也不愿跟你在一起。” “他不会爱你,不会懂你,一辈子都不会。” “前世如此,此世亦如此。生生世世,皆会负你。” 楚曦刚睁开双眼,便听见耳畔传来急促的喘息。 他被吓了一跳,垂眸一看,但见沧渊躺在身侧,双目圆睁,慌忙拍了拍他的脸:“怎么了沧渊?” 沧渊动也不动,瞳孔扩得极大,瞳色比平日要暗上许多,近乎变成了靛紫色,他一只爪攥成了拳头搁在胸前,丝丝鲜血从指缝里溢了出来。楚曦立刻去掰他的手指,掰了半天却纹丝不动,像紧紧抓着什么不肯放开。 “沧渊,沧渊,看着师父!” 楚曦俯下身子,看着他的双眼,一连唤了数声也毫无反应,且瞳底隐约有奇异的黑色纹路在流动。 29.为所欲为 即使不知这是如何造成的,他也直觉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心下一阵不安, 想起灵湫的话来, 抓起沧渊的手翻过来一瞧,见他掌心里除了伤口还是伤口, 深可见骨, 将那个“溟”字划拉的七零八碎, 想来符咒已失去了效用。 他立时执起灵犀, 在沧渊另一只手也刺了个符,却见他还是没有反应, 只是睁着双眼,麻木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楚曦顿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脑海中倏然便浮现出一张脸来,沧渊的脸,但比他现在要年长几岁,沾满鲜血的嘴唇勾着, 笑意无限讥嘲, 也无限绝望, 双眸宛在燃烧,却没有丝毫生机, 像是坟场上即将熄灭的一点余烬, 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那是前世的沧渊么? 为何他会这样看着他? 那种眼神, 就好像…… 被自己全心全意仰赖的神打进了无底深渊一般。 楚曦的心猛地一跳, 盯着他手心的那个“溟”字, 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既然他前世就是北溟神君,能抑制邪力侵犯沧渊的正是自己曾经的名字,可见他这个师父的存在对于沧渊有多么重要的意义,绝不只是“师父”而已。 兴许,是神明之于信徒一样的存在。 他有种感觉,他必须做些什么,现在,立刻,马上做些什么,否则沧渊的身上会发生什么不堪设想的坏事。 如若名字就有这么大的效用,那么其他的呢? 想起他们初遇之时沧渊的表现,楚曦脑中灵光一闪,在手指划了道口子,挤出几滴血来,抹到沧渊唇畔,果然便见他眨了眨眼皮,一张嘴把他的指尖叼住了,如饥-似渴地吮吸起鲜血来,活像个缺乏奶水的婴孩。 楚曦见状,心下苦笑——果然,“神血”真的有用。 不料还没来得及庆幸,他便觉手腕一紧,被血淋淋的蹼爪攥住了,不知是否由于鲛人的唾液里还有鲛绡的成分,有疗伤之效,指尖的破口似乎很快便凝固了,沧渊吸了几下,便再吸不出什么血来,不满足地顺着他的脉搏往上嗅,像在寻找他全身血源最丰富的一处。 见他的理智全无的模样,楚曦叹了口气,索性将领口扯开了些,俯下身,主动将脖子凑到他唇畔。沧渊呼吸一滞,猛地将他扑倒在下方,低头照他颈侧便咬了下去,楚曦闷哼一声,身子也颤抖了一下。尖锐的犬齿刺透肌肤,不算特别疼痛,但仍有些难耐,他却咬住牙关,摸了摸沧渊的脑袋,任他埋首在颈窝处放肆吸食。 颈部血脉乃是性命攸关,此刻只要沧渊稍不留神,便足以让他一命呜呼,可他此刻想的却只是想法子保这小崽子周全。为师如此,他也算天下罕见了,想来,怕是因为前世未尽师责,亏欠了他这弟子的缘故,才有这样仿佛发自骨血深处的本能。 一边胡思乱想着,他一边向四周看去,这里还是梦中的蓬莱岛,他没有醒来,只不过是从沧渊的梦里脱了身。 得快点找到灵湫才行。 感到沧渊还吸个不停,他忙拍了拍他的背,岂料沧渊变本加厉,咬得愈发用力,还把他另一只手也攥住了。 “沧渊……”楚曦蹙了蹙眉,呻-吟了一声。 疼痛尚还可忍,可他已有了失血过多的虚弱感,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双手不能动弹,只得屈膝往上一顶。 这一下不偏不倚,正巧顶到了什么要命之处,楚曦心下一惊,耳畔闷哼一声,沧渊一下子弓起了背,也松开了嘴。自下袭来的疼痛使沧渊清醒过来,一眼瞧见楚曦一脖子鲜血淋漓的惨状,便吓了一跳,而且细看之下,楚曦白皙的颈间赫然有两个小血洞,意识到是自己弄的,他就心疼得要命,眼泪当场止不住了。………… “师父没事啊,乖……乖。”珍珠又哗啦啦撒了一身,楚曦抚了抚他颤抖起伏的背,心下哀叹,明明是自己被吸了血,反倒是安慰人的那个,还有没有天理了? 罢了罢了,谁让他摊上个祖宗呢? 沧渊把鲛绡细细缠满了楚曦一脖子,发现楚曦也并没有嫌弃或责怪他的意思,他便忍不住得寸进尺,舔了舔他颈侧伤处,顺带把他耳根附近也舔了一番,楚曦被他舔的头皮发麻,却也没忍心斥责他,依旧抚着背给他顺毛。 沧渊心里咯噔一下,发现了什么。 ——只要他哭着跟楚曦撒娇的话,楚曦似乎就拿他没辙,不仅不会责怪,而且什么都依着他,还会比平常更加温柔。他为此感到有点小小的得意,伸出双臂把楚曦的腰搂住了,埋在他颈窝里又舔又蹭,不时发出娇滴滴的呜咽声:“师父,呜,师父,不许不要我嗷…….” 沙哑魅惑的少年音配上奶味十足的撒娇,实在效果绝佳,楚曦骨头都给他哭软了,这哪里是个半大小子,分明是个娇娃娃,捧在手心里都不行,得捂在怀里,含在嘴里,一点儿委屈都不能让他受。唉,也是,方才在梦中自杀,想必是把这小崽子吓坏了。他边抚边哄:“乖,都是师父不好,师父也是情非得已,不是故意丢下你的,啊。” 沧渊整颗心都酥-麻麻的,脑子也有点飘飘然,一时感觉楚曦已经是他的了,他想怎么样都可以,瞧见他近在咫尺的耳垂,心下一痒,张嘴咬了一下。楚曦浑身一颤,被烫着了般将他一把掀开了,沧渊顿时紧张起来,观察着楚曦神色变化,却见楚曦提袖擦了一下耳畔,倒也没多在意,又用袖子给他抹了抹脸,笑道:“哭够了?” 沧渊点了点头,又凑近过去,把他搂住了,楚曦唯恐他黏起来没完没了,连忙扶着他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 “楚曦。”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是灵湫的声音。 他精神一振:“灵真人,你在何处?” “蓬莱宫,你快过来。” “好。” 调运了一下内息,感到真元恢复了些许,楚曦从头上拔下化成簪子的“灵犀”,手中迅速化出一把宝剑。 胳膊一紧,被沧渊攥住了:“不去,嗷。” 楚曦一手将他搂入怀中:“不去,你想一辈子待在幻境里面呀?” 沧渊忙不迭地点头:“和师父,一起,就行嗷。” 真会说话。楚曦一哂,御剑而起,朝东边飞去。 30.朝生暮落 片刻之后,二人落在蓬莱宫前的半山腰上。 楚曦脚刚落地, 便瞧见两个人影正从山间的石梯上下来, 此时烟雨濛濛, 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打着伞,牵着另一个的手, 步伐小心翼翼的, 因为距离很近, 他一下便看清了他们俩的相貌, 可不就是罗生和苏涅? 不对,应该是云陌和云槿, 只不过他们看上去比幻境里都要年少许多。云陌像是约莫十六七岁,清俊的脸稚气未脱,却已有了一种超越年龄的老成,所以云槿显得要更小一些,脸蛋似冰雕玉琢,精致的眉眼向上剔着, 像只娇贵的小猫, 只是眉眼之间有种淡淡的悒郁之感。 “岛……” 他正不知如何开口打招呼, 那二人却已至身前,像没有看见他一样, 愣神之间, 便径直从他身体“穿”了过去。他才意识到, 这是灵湫的梦境, 梦中之人又怎会看见他? “槿儿, 小心点,这里滑。” 他转过身子,见云陌正弯腰,替云槿拉起被雨水濡湿的衣摆,蹲下身去,为他拧了一拧。这一幕实在温情极了,伞下一双人,衬着背后的山间景致,宛若一幅画卷,似乎便连雨水滴落的速度也缓慢下来,停驻在了这一刻。 云槿低着头,将衣摆从他手里拽出来,小声道:“哥哥,我不想回去,就在山上多待几天,好不好?” 云陌还是蹲着,擦了擦额上雨水,抬头笑了一下:“都下雨了,再不回去,父亲会着急的。来,哥哥背你。” 云槿有点小不情愿,还是乖乖趴到了少年单薄的背上,云陌站起身来,一手抓着云槿的腿,一手持着伞,身型极稳,而后脚尖一点地面,便腾空而起,朝下跃去。 楚曦刚要跟上,便见沧渊绕到他身前,半跪下来,他一愣,就见他竟学着云陌,也把他的衣摆撩起来,拧了一拧,仰起头来,唇角微勾:“师父,小心点,这里滑。” 这次倒没有“嗷”,学的是云陌的那种少年老成的口吻。 楚曦忍俊不禁,心道真是有样学样,可心极了,又见沧渊也背过身去,下了一个台阶:“师父,我背你。” 楚曦盯着他的背影,一时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仿佛许久之前,他也是这么站在身前,说要背自己,失神间差点就俯身下去,又立刻觉得滑稽,这里需要背吗? “好了,别胡闹。”他拍了沧渊的头一下,越过他朝下走去,没看见他一脸失落的表情。跟着云陌二人,楚曦一路来到蓬莱宫内,一进门,便见一须发皆白的中年男子站在前庭中,似在等待他们。 看他五官,与云槿有些相似之处,一双眼极为幽深,似能洞穿古今,负手而立的姿态颇为的仙风道骨,又自有一番威仪,想必就是前一任蓬莱岛主了。 “陌儿,槿儿,你们到哪里去了?又跑去山上玩耍了?” 在他打量老岛主时,云陌已背着云槿走到他面前,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父亲,我这就带槿儿去疗养。” 老岛主微微颌首:“嗯,别耽搁了。” 楚曦跟着那二人朝庭内走去,听见云槿在云陌怀里轻叹了一声:“哥哥,木槿花开了,好香啊。” 此时,楚曦才注意到庭内有一株木槿树,这梦中是盛夏时节,花开得正盛,娇艳夺目,可惜他闻不到当年花香。 云陌停住脚步:“你想要吗?” 云槿点了点头:“嗯。” “好。” 云陌抱着他纵身一跃,几步便蹬上了墙头,一手搂紧云槿,一手摘下一朵最大的槿花,落到地上,动作极为轻盈矫健。楚曦不由盯着他双腿看,心想,他不是天生残疾,后来是遭遇了什么事才不得不坐上轮椅的呢? 云陌将手中的槿花递到怀中人眼前:“你瞧这朵如何?” 云槿垂眸打量,凑近嗅了一下:“嗯,好像比去年开得更艳更香了。就是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看见。” “当然能,年年都能。” 云槿抬眼瞧着他,眼圈微微泛红:“哥哥待我真好。” 云陌理了一下他的鬓发:“该吃药了,我们进去罢。” 看着树影下二人相依相偎的身影,不知为何,楚曦却想起木槿花的另一个别称来。木槿花开在盛夏时节,花期极为短暂,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喜欢称它为“朝生暮落”。 这一场雨过去,怕是就要凋零了。 他正出神,感觉袖摆被拽了拽,沧渊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师父,你要不要嗷?” 温凉的呼吸气流拂过耳根,激得楚曦打了个激灵:“要什么?” 沧渊指了指那边的槿花,瞅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皮,这欲说还休神态弄得楚曦啼笑皆非:“ 做什么,花是要采给意中人的,可不能随便送,要不然会被人当登徒子的,知道吗?” “意中人,是什么?” 楚曦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这小崽子还啥也不懂呢:“就是喜欢的人。” “那我,去采给师父。”沧渊又拽了拽他袖子,眼睛亮晶晶的。 “........”楚曦一阵无语,还想跟他解释解释,结果沧渊转身就要上墙,结果这墙并非实物,他一脚蹬了空,看着那花有点小急躁,楚曦看着好笑,捏了一把他的脸,“小傻瓜。” “楚曦!” 楚曦正要跟上云陌和云槿,便听身后传来灵湫的呼唤。 一扭头,只见一束发少年走了过来,不禁一阵讶异。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神态柔和了不少。 “你原来是蓬莱弟子?” 灵湫道:“曾在此修行过一阵,云寒岛主,也就是云槿之父于我有半师之恩。”他扫了一眼沧渊,蹙起眉,“你误闯进来也就算了,他怎么也进到我的梦里来了?” 楚曦道:“我们…...应该都是被汐吹拽进来的。” 灵湫眼神一凛:“难怪我方才感觉梦境边界有异动。汐吹……看来也是为了复活靥魃而来。不过,我很奇怪,”他突然一伸手,掐住了沧渊的脖子,“丹朱守着山门,我又画了阵法,汐吹是怎么进到我的梦里来的?” 楚曦心下一惊,抓住他手腕:“灵湫!” 沧渊睁大双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灵湫手指收紧,指间透出淡淡白光:“只有一个解释,汐吹就在我们身边,你说它附在谁身上?我只有在梦里杀了他,才能将汐吹赶出去,以免它影响梦境。” 想起方才沧渊的双眼异状,楚曦呼吸一滞,不得不承认灵湫说的的确有理,却见沧渊盯着自己,既不挣扎,也不吼叫,双瞳中映照出他的脸,似乎只想在受死前看一看,这个说上天入地也要护着他的人是否会遵守诺言。 “你住手!”楚曦一把扯开灵湫的手。 沧渊一怔。 见他优美的脖颈上留下了几个殷红指印,楚曦心都揪了起来,扭头怒视灵湫:“方才我在梦中遭遇汐吹袭击,便是沧渊救了我。若汐吹附身控制了他,他何必多此一举?”说着,他攥起沧渊双手,将两手掌心都呈给灵湫,“这符咒,我给他双手都刻了,难道还镇不住汐吹么?” 灵湫垂眸扫了一眼,没再为难沧渊,转而朝那老岛主做了个揖——即便对方根本看不见,他的姿态仍是恭恭敬敬一丝不苟,然后才转身走进了庭内。 楚曦摸了摸沧渊的脖子:“疼不疼?” 沧渊点点头,目光闪闪烁烁的,指了指额头。 楚曦愣了一下,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哦,是讨亲亲…… 他有些无可奈何,但儿子受了委屈,怎么办呢?看了一眼灵湫,他抱住沧渊的脑袋,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心。 “你们俩还不跟上?” 灵湫回过头来,刚好巧见这一幕,整个人当场石化。 不知为何,楚曦顿时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尴尬感,他牵着沧渊跟了上去,呵呵一笑:“哄小孩,没办法。” “……” 灵湫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进长廊,此时,他袖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往右转,那里有魔气。” 灵湫加快步伐,转过一道弯,一行三人来到长廊尽头一扇弥漫着白雾的门前。 因为是在梦中,穿墙而过连法术都不需要。 “……” 一见瞧见里面情形,三人不由齐齐僵住。 楚曦睁大双眼,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双修? “……” 楚曦捂住了沧渊的眼。 面对眼前香艳的景象,他本也应该非礼勿视,可他们既然是来寻找答案的,自然不能回避,灵湫也是一脸尴尬之色,却没有退开,反倒走近了几步。楚曦心想,若依苏离所言,这梦境是回忆的产物,莫非灵湫当初看见过这一幕?可,总不能是光明正大的吧?啧啧,人长得一本正经,却喜欢干这种偷窥春光的事,真是看不出来。 见他眼神异样,灵湫似意识到什么,蹙了蹙眉:“这不是我回忆里的所见。” 楚曦奇道:“你没看见的,为何也会出现在你的梦里?” 灵湫道:“那是由于云陌在我们附近,这就是我为何一定要来蓬莱宫里入梦的原因。我一见苏离就能感知到,他是个很厉害的灵巫,织出来的梦的范围也非同一般。” 楚曦点头:“原来如此。” ——否则按灵湫的性格,他早把苏离扔下海了。 若是如此,岂不是这梦中会发生什么,灵湫也不知道? 仔细看去,这二人虽姿势亲密地搂着彼此,却也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举动,云陌仰着头,云槿埋在他颈窝间,背脊微微起伏,喉头滚动,滴滴血珠顺着下巴滑落下来。 ——竟是在吸血。 楚曦瞠目结舌,蓬莱岛是修仙门派,怎么身为岛主之子,竟然做这种邪门之事,而且……好像还是岛主授意的? 再朝云槿胸前一瞥,他又是一愕,不知该先惊叹哪桩了。 是云槿吸食云陌的血,还是…… 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子? 因着这是在灵湫梦中而非真实世界,楚曦也就不顾什么礼义廉耻了,走近了几步,才赫然发现灵湫在看什么。在云槿的小腹前,竟然生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瘤子。 楚曦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被恶心的。 若那只是普通的瘤子,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可那瘤子……长得分明像张皱巴巴的初生婴儿的丑脸。它的双眼闭着,一张小嘴咬着云陌的皮肉,也在拼命吮吸他的鲜血,每吸一口,它的表情就愈发欢快,也便愈发狰狞,与云槿那张粉雕玉琢的脸对比起来,只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大一小两张嘴都在吸着云陌的血,他却面无表情,一双淡色的眼望向窗外,仿佛早就已经习惯了。 “师父……”沧渊试图拿开他的手,楚曦的手却捂得更严实了几分,虽然是男男抱在一起,不知为何,他感觉更加不能让沧渊旁观了。这小东西生得雌雄莫辨的,平日里表现得又像个小姑娘,万一给带歪了怎么办? “嗯,哈……” 此时,一丝细微□□响起,云槿似吸饱了血,自云陌颈间抬起头,他腹间的婴脸怪瘤却还不肯松口,被他狠狠掐了一把,才缩回腹中。云陌擦了擦颈间的血,系好腰带,从袖间取出一块丝帕,替云槿擦拭唇周,云槿满脸厌恶地扭开了头,眼前泛红,扑簌簌地落下一串眼泪来。 云陌的手明显僵了一下,还是替他仔细擦净了脸,又替他整理衣衫,云槿却把自己整个缩成一团,捂住了脸,发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啜泣声,像只无助的小兽。 “哥哥……你走吧,以后别管我了。” “槿儿。”云陌摸了摸他的头。 “哥哥难道不觉得我恶心么?我自己都恶心极了。” 云陌蹲下来,把他搂入怀里:“傻槿儿,我怎么会觉得你恶心呢?我要是这么觉得,早就走了,父亲又没强迫我留下来为你治病,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云槿在他怀里闷闷道:“就算你现在不觉得,这样日复一日,你总有一天会讨厌我,可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沉默了一瞬,云槿道:“你会死的。我这怪疾永远也治不好。趁现在这鬼东西还没有长大,哥,你走吧。” 云陌捏了捏他的小脸,温言道:“我不会死的。再说,若我走了,你怎么办?” 云槿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似乎急了:“不论你走了或者死了,父亲都会为我找一个新的哥哥来替代你!你以为我离开你就活不了吗,你太傻了,云陌!” 31.诱惑陷阱 云陌的脸色变了一变。 楚曦心下也有些奇怪,这是何意? 他看了一眼灵湫, 却见他也是一脸疑惑。 “槿儿, 你在乱说什么?”云陌笑了一下, 还想去抱他,云槿却一直后退, 直至被他逼得贴住了墙壁, 云陌温润如玉的, 可身上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云槿低着头, 眼泪流得甚凶,像在被他欺负一样。云陌只是抬手把他的泪抹去了, 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你只有我这么个哥哥,现在,以后,都是。我说了,要照顾你一辈子, 就自然会做到, 哪怕你父亲不在了也一样……” 云槿身侧的手攥握成拳:“哥哥, 你就不怪爹爹么?他虽没有逼你,可却以恩情来压你, 你难道感觉不出来?” 云陌淡淡道:“怪什么?父亲待我有救命之恩, 养育之情, 我理当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 云槿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 忍俊不禁, 笑得前仰后合,双肩颤抖,腹间婴瘤也是跟着由哭转笑。 云陌回过头来,眉心微蹙:“槿儿,你笑什么?” “我笑你傻,知恩图报……在这里当我的药人,等着被我吸血吸到死,还浑然不知…..”云槿边笑边咳嗽,都快喘不上气,“你又不是第一个对爹爹知恩图报的人。” 楚曦与灵湫对视一眼,心底隐约生出个可怕的猜想来,便见旁边云陌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槿儿,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云槿看着他,不知是笑是哭,一脸悲哀而复杂的表情。 云陌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底流动着什么无法辨别的情绪,脸色却很沉定:“槿儿,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这么聪明,难道想不到么?”云槿摸了摸腹间的瘤子,轻声道,“我从出生起,身上就长着这个怪物,它日复一日地吞噬着我,哥哥,你说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知恩图报……你就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家破人亡么?” 云陌看着他,没有说话。 “要我说的再明白点么……”云槿咬了咬牙,腹间瘤子剧烈颤抖起来,他一阵猛咳,嘴里呛出一大口血。 “槿儿!”云陌低呼一声,走过去将他扶起,却被云槿搡了一把。他太过虚弱,手软绵绵的无甚力气,只好转而揪住了云陌的衣襟,嘴唇翕动着,还想说些什么,腹间婴瘤却发出一声嘶叫,他浑身一颤,便昏厥了过去。 云陌立即将他抱了起来,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见灵湫跟在二人身后,楚曦也牵着沧渊连忙跟上,不禁暗暗咂舌,这婴面瘤不知是何怪物,不单能附在人体上逼他吸血供给自己营养,还显然可以控制宿主。 而听云槿所言,这婴面瘤的背后,还藏着一些隐情。 他加快脚步,走到灵湫身侧,见他一脸不可置信,额角青筋外露,小心翼翼地问:“是老岛主……” “别说了!”灵湫吼了他一声,脸色更加难看。 楚曦想起他对老岛主的那一揖,心知灵湫大抵应是十分敬重这位老岛主,才会反应如此强烈。若云槿那三言两语的暗示是真,那么这位岛主说是道貌岸然都轻了,即便是为了亲子,将人弄的家破人亡,再以恩人身份将其收养,作为亲子的药人,手段也未免太过阴狠残忍了。 “父亲。” 前方传来一声低唤,楚曦抬眼看去,便见一个瘦长身影自楼梯下来,正好与云陌和云槿遇上,正是蓬莱岛主。 他垂眸盯着云陌怀中,用手中扇子拨了拨云槿的刘海,眉头皱起:“槿儿怎么了?你不是带他去疗养了么?” “我……” “罢了,是槿儿身子弱,也不能怪你。待他醒了,你就再喂他一次。阿陌,槿儿能否活下去,就全靠你了。“ 云陌点了点头:“我知晓。” “恩,送他回卧房吧。” “是。” 楚曦道:“老岛主说话如此和善,又仙风道骨的,倒真不像云槿口里会做那些事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灵湫苦笑了一声。 “云岛主于我有半师之恩,我宁可相信是云槿在说谎。只是…….云槿腹上那种东西我曾在记载魔物的古籍上见过,叫做并蒂灵,是双生子于母胎中互相残杀而形成。双生子中,死了的那一个若怨气深重,便会化做并蒂灵寄生在活下来的那一个身上,缠缚其一生。极少有并蒂灵是自然形成,通常都是在母胎里被邪术诱导而生。” 楚曦惊道:“老岛主竟如此狠毒,对自己的怀孕妻子下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会不会另有他人?” “我倒也想替他开脱。”灵湫牙关一紧,“可施这邪术之人,必是与并蒂灵的血亲。不是他,难道是岛主夫人自己么?我现在止不住地想,若我当年答应留下来做老岛主的养子,是不是会变得和云陌一样,沦为云槿的药人。” 楚曦拍了拍他的肩:“灵真人,木已成舟。我们改变不了过去发生之事。” 灵湫横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会安慰人。” 楚曦扯了扯唇角,扫了一眼这会儿一声不吭的沧渊,说的也是,他向来不怎么会安慰人,除了会哄哄孩子,好在沧渊还小,等他长大了,他可就词穷了。 见云陌抱着云槿朝上走去,灵湫道:“你跟上他们。” 楚曦问:“你去哪?” “我去去就来,若有什么事,你就在脑中默念我名字三声,我便会立刻出现。”说罢,灵湫便朝岛主跟去。 楚曦牵着沧渊,跟着云陌二人来到云槿卧房之中,但见云陌将云槿放到榻上,端详起他的脸来,一只手还替他梳理乱了的鬓发,那般专注的神色,让楚曦心中生出一种暧昧的预感来。果然,他还没来得及捂住沧渊的眼睛,云陌便托住云槿下巴,伏下身子,吻住了后者的唇。 “……” 楚曦有点猝不及防,尴尬得伸出手,却被沧渊一扭头躲开了。见沧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人看,楚曦心里咯噔一下,叫苦不迭,早知道就晚点进来…… 真是要教坏小孩子了。 怎么告诉他这俩都是雄的,这样做是不应该的呢? 沧渊凑得很近,似乎在观察该怎么接吻,楚曦头都大了,正要拽着他出去,却见一缕血自云陌嘴角流下,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在要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而是在喂血。只是他闭着双眼,有些沉醉的表情,让楚曦不敢多看。 如此嘴对嘴喂了一会,云槿悠悠醒转,睁开了眼。 云陌忙直起身,抹了抹唇角,淡淡问:“好些了么?” 云槿点了点头,又咳了几声:“今夜,父亲会出岛一宿。”他眉头蹙起,显然在强忍痛苦,“藏书阁放置药草经的那一层后面,有个密道。”说着,他从枕下取出一枚钥匙,微微一笑,“你去年不是跟我说,你想进藏书阁看看?喏,我从爹爹那儿偷来了,给你。” 云陌盯着他,良久未语,接过了那把钥匙揣入怀中。 出门前,他最后回眸看了榻上背对着他的人影一眼,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眼神有些灼热,又透着森然冷意。 待门重新关上,云槿才翻过身,看着天花板,眼角慢慢滑下了一滴眼泪,双手攥紧了被褥。 楚曦心想,这二人难道都是断袖,都对彼此有情? 可看后来他们二人相处时又不像情投意合,莫非是因为那些“傀儡线”? 这一夜,云陌想必是没有逃出去的。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会变成半残之人,云槿为何又会变成那样? 楚曦牵着沧渊穿墙而过,跟了出去,一路跟着云陌进了藏书阁里,却见他没有去寻什么密道,反倒在书格间翻找起什么来。翻了一阵,他从一个极为隐秘的书架上找到了一个机关,一拧,背后墙面上便出现了一个暗格,那里面赫然放着一个漆黑的卷轴。云陌缓缓拉开双轴,卷内密密麻麻全是血红色的不明字符与人形图像,像在灼烧着,要透出纸面,变成一群狰狞的活物。 这一瞬,楚曦感到一阵恶心—— 魔气。 他的脑子里倏然冒出这个词来。 虽然他过去的二十来年中并没接触过魔道中人,却可以本能地感知到眼前这卷轴上有很重的魔气。 即便是在梦中,也极其危险。 他牵着沧渊后退了一步,却浑然不知后者正盯着那卷轴,眼中绽放出了异样的神采,耳畔有个极细的声音道: “魔尊大人,你看清楚了,这是当年我为你精心准备的礼物,如今再看一遍,是不是觉得十分亲切?” 沧渊目不转睛,只觉双目灼热,胸腔发燥,强烈的嗜血之欲又发作起来,抓着楚曦的蹼爪不由紧了一紧。 此时,那卷轴之上的红字都扭动起来,竟化作只只红蝶,席卷着一团黑雾朝楚曦迎面扑来,他刚想祭出灵犀,不料沧渊挡在他身前,回身一爪抓去,势如闪电,五指绽出数道冰蓝寒芒,那团黑雾红蝶当下被劈得七零八碎,散了开来,楚曦不禁一愕——沧渊似乎……比他想的要强一点。可甫一看见沧渊目露凶光,又心下骇然,忙将他拉到怀中,祭出手中“灵犀”,在身周画出一道结界,挡住那魔气来源,脱口而出地念起了什么,但觉肺腑舒畅,口中透出一股清凉气流,使那恶心感消下了不少。 沧渊浑身滚烫,似有一股火在肺腑游窜,焦渴不已,此时感到一股凉意拂过唇畔,宛如一道清泉涌来,他一抬眼瞧见那近在咫尺的薄唇,便急切地凑了上去。 “唔!” 楚曦猝不及防,一脚踩空,带着沧渊栽倒在地板上,被沧渊压了个结实。他本想立即推开,却觉沧渊口中异常灼热,意识到他恐怕受了魔气污染,只得运气吐息,张嘴将丹田处的清凉之意渡入沧渊唇齿之间。 沧渊似乎干渴至极,已失了神志,竟一口咬住他的舌尖,尖尖犬齿叼着他的舌头拼命吮吸起鲜血来。 楚曦头皮遍麻,可又要给他渡气,又要维持结界,根本无暇他顾,双目盯着云陌那边,见他冷冷一笑,咬破一手拇指,将鲜血滴落在那卷轴之上,跪下来举过头顶,好似祭拜什么一般,心中泛起一种浓浓的不祥之感。 下一瞬,那卷轴骤然化作一团黑雾,四下散开,宛如融化在水中的一团墨水,令周围光线暗了一暗。 “献祭者,你所求为何?” 黑雾之中,一个忽男忽女的古怪声音响了起来。 “求报家仇。” “你要献上何物?” “愿以七魂六魄,永生永世为祭,但求仇人家破人亡,生不如死,世世代代沦入畜牲道,不得再世为人。” “怨气如此深重,甚好甚好,本魔喜欢!你可想好了么?一旦决定,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等等。” “怎么了,后悔了?” “不悔。但有一人,我不想伤害。” “何人?” “云家独子,云槿。” “嗯,一个生了并蒂灵的怪物,可是最好的祭品呢!” 云陌呼吸一紧:“我只想献出自己,求魔君放过他。” “啧,要入魔者,还心存善念可行不得!你到底要不要报仇?若决意不坚,怨念不深,本魔就不浪费时间了。” 楚曦本要搂着沧渊退出去,听见这句,又忍不住凝住脚步,想听一听云陌如何作答。尽管,他已猜到了答案。 良久,他果然听见云陌答:“我自然要……报仇。” 话音刚落,一串极为可怖的大笑当空响起。 “哈哈哈哈哈——” 随着笑声消失,黑雾悉数聚拢,霎时钻入云陌体内,他脸上生出无数血丝,可只在眨眼之间,又恢复了正常。 云陌拂了拂衣摆上的灰,眼神沉冷地走了出去。 感到四周魔气散去,楚曦松了口气,才觉唇舌都快被沧渊这小崽子吃了,连忙一把将他掀了起来,擦了擦嘴,果不其然一手的血,唇上全是牙印,整根舌头都肿了。 他吸了口凉气,恼火地看了一眼沧渊,见他趴在自己胸口,一双蹼爪抓着自己的衣襟,一对琉璃眸子自下而上地瞅着他,像是已知错了,长睫毛忽闪忽闪的。 楚曦心里一软,也不忍责怪他,摸了摸沧渊的脑袋,散去结界,停止调运内息,谁料口中清凉气流甫一吐尽,便觉一股滚烫热意从舌尖自喉间灌入,心口袭来一阵剧痛,沧渊见他一个趔趄,展臂将他一把搂住。 “师父!” 楚曦心道不妙,只觉因赶快自杀离开梦中,一手握紧“灵犀”剑柄,便欲自刎,却竟连提剑的力气都聚不起来,热意自心口迅速扩散,转瞬侵袭了五脏六腑,血液骨髓,令他头昏脑胀,整个人软若无骨的往后一栽。 怀中身子忽然一坠,沧渊也被带着跪了下去,楚曦浑浑噩噩,异常难受,被他一压,不禁闷哼了一声。 沧渊心头一震,撑起身子,只见身下男子满脸绯红,薄唇紧抿,胸膛剧烈起伏,若隐若现地透出一片雪白肌肤,这情形实在像极了梦中之景,像是触犯到了不敢触碰的禁忌,他本能地屏住呼吸,闭上双眼,不敢多看。 周遭的气流却扭曲起来,阵阵笑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光线倏然暗沉下来,变成一片浓丽旖旎的红色,无数对扭曲的人影从四面墙壁上浮现出来,千姿百态。—— “还等什么,魔尊大人?” “还不快趁机要了你师父?” “哈哈哈哈,不把他就地正I法,您可就要错失良机了!” “趁你师父还没有化神,尚是凡人之躯,破了他的金身,他就再也没法飞升,再也没法离开您的手掌心了!”- “快啊,您已经做过一次,可不用我们教您~” 这些声音要多邪恶有多邪恶,要多放荡有多放荡,毒虫一般往耳眼里钻,沧渊听得血脉贲张,又嗅到身下之人身上熟悉的体香,浑身燥热,颈上蔓延出淡蓝纹路,才褪下不久的情潮又有杀将回来的势头。 睁开双眼,便见墙上有对人影宛如在被画笔细化,越发贴合他梦中情形,甚至比他梦见的更加清晰,更加真实,可谓纤毫毕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楚曦脸上,浑身燥热,心跳狂烈,不由自主地模仿着人影的动作,像只初次捕猎的小兽般愈发兴奋起来。 便在要他快要失去控制之际,却忽然瞥见身侧一星红光闪烁了一下。 楚曦蹙了蹙眉,眼角溢出一滴泪来,滑落至唇畔。 沧渊猛然一怔。 抬眼看去,那张温柔脸庞上分明满满是痛苦之色。 眼前一刹便浮现出那跪在尸山血海里的白发人影,那双空茫死寂的眼,他心中剧痛,小心吮去那滴眼泪,收紧蹼爪,身子动也不动,心中懵懵懂懂只有一个念头—— 要保护眼前之人。 “师父,师父,师父……”他喘息阵阵,双臂发颤,实是难熬得紧了,只得唤着这称呼强撑,汗水不断滴落在楚曦身上。 “师尊,你醒醒!看我一眼!” 这一句似自脑海深处传来,楚曦睁开双眼,不由一惊,周遭景物竟已变了模样,他像是身处于一片巨大蛛网之中,身躯被无数丝线紧紧缠缚,似乎扎进他的皮肉之内,如活蛇一般扭曲蠕动,从他身上拼命汲取鲜血。 这是哪儿? “师尊!” 又是一声呼唤,他扭过头去,但见一人悬在他上方,一只手臂也被蛛丝缠住,半身浴血,另一手挥舞着一把利剑,劈砍着不断往他身上缠的蛛丝。看清对方模样时,他愣了一愣,此人容貌昳丽至极,头发被一鶡冠束起,分明就是年长些的沧渊,有十八九岁,眉目锋锐逼人。 ——这是,前世的记忆么? 他张了张嘴,想唤沧渊一声,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忽见头顶一暗,抬眼竟见一只巨大蝴蝶从天而降,那对蝶翅上的图案千变万化,色彩斑斓,像包含了世间一切诱惑之物,让人看上一眼便头晕目眩,而蝶翅的中心,竟是一个赤裸妖娆的人形,那人形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头上生着数对昆虫的复眼,不停眨动,诡异至极。 “重渊,这是靥魃原身,你斗不过他,快离开这儿!” 这时,楚曦听见自己厉喝了一声。 “我不走!我要你救你出去!” 重渊一剑劈断了缠住自己胳膊的蛛丝,跳到他身前。离得近了,便能看清他已是遍体鳞伤,破烂不堪的衣衫内露出无数纵横交错的血口,如被利刃割过,道道深可见骨,明显是这些吸血丝线留下的伤痕,还在不断渗血,他却像毫无知觉,紧握着手中利剑,要为他拼死一搏。 “重渊!你走,为师自有办法脱身!” “我说了。我不走。” “你留在这,只会拖累为师!” 重渊闻言,侧头瞥了他一眼,目光斩钉截铁,他双手持剑,嘶吼一声,剑上燃起炽亮光焰,足尖一点,纵身一跃,如雷霆万钧之势向靥魃扑去,但见靥魃双翅一扇,无数艳红小蝶朝重渊袭来,犹如一团烈焰将他重重包围! 四面陷入一片漆黑,一串狂笑当空响起—— “北溟,这是你所有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你很疼惜他是不是?当然,你自是很疼惜他了,否则你堂堂一个上神,当初也不会为了给他讨个公道,不但告状到上穹去,还屈尊降贵,亲自替他出气,挫了别人的仙骨……啧啧,真是雷霆手腕,让人不得不佩服!” “你是谁?你难道是……星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考验考验你这个弟子,看他秉性到底如何,值不值得你如此重视他,如何?” “你想要做什么?” “哈哈哈哈,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放心,待会发生的事,也会像你当初主持公道一样,被你的所有仙徒亲眼目睹,他们临死之时,都会刻骨铭心的记住!” 话音刚落,他便觉感到一阵晕眩,有种巨大的不祥预感自心底升起,好似将会铸下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双手在身旁胡乱抓挠着,口里喃喃:“不……” “师父?” 沧渊攥住他颤抖不停的双手,心下慌张不已,一眼见他胸口渗血,才意识到楚曦是心疾发作,想起人面螺那次教他画的符咒,他急忙松手,转而去撕扯楚曦领口。 裂帛之声甫一响起,楚曦便浑身一颤,未等沧渊触碰到他的心口,便一把挥开了他的手,摸索着往一边爬去。 这如避蛇蝎的模样,只让沧渊胸口一痛,心下一急,便将人拖回怀中,强行压住他嘴唇好一番肆虐,不想却尝到了一嘴咸涩的泪水,抬眼看见楚曦痛苦不堪地咬着牙关,唇缝间都沁出血来,他不禁一怔,再不敢造次。 ——他不想和他亲近,无论是前世,还是此世。 “魔尊大人,你坚持个什么劲呢?” 一个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无数红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纷纷围着他盘旋,寻找破绽突破结界。 “别看你师父这般正经,其实你只要温柔一些……” 沧渊瞳孔一缩,眼底倏然绽出厉光:“滚!” 霎时他周身爆出一股无形气场,当下震碎了蝶群,四周黑暗乍破,人影消失,邪淫之声也戛然而止。 他身上燥意也消退了不少,浑身一松。 楚曦从梦中猝然脱离,整个人还有些浑浑噩噩。 32.走火入魔 “魔尊大人别生气啊,都怪属下, 替您心急…...” 一道细长黑影贴地游来, 扭动身子, 似在朝他摇尾乞怜,沧渊斜眸看去, 将它一爪抓起, 捏了个稀烂, 随手一扔。一团黑糊糊的肉泥滚到角落, 便迅速化作几缕黑烟溢出指缝,转瞬消失不见, 不知又藏到了哪里。 “师父?”他唤了两声,见楚曦还是不醒,便凑到他耳畔,深吸一口气,低诵起之前人面螺教的几句经文来,因着牢记在心, 吐词竟是分外清晰, 有条不紊, “心无去来,即入涅盘。是知涅盘, 即是空心。言若离相, 言亦名解脱;默若着相, 默即是系缚…………” 楚曦迷迷糊糊, 隐约听见耳畔传来有些沙哑的少年声音, 心下生出一种被守护着的安心之感,心跳渐渐平稳下来。 半晌后,他缓缓清醒了过来。 甫一睁眼,瞧见那双碧眸紧张地看着自己。 想起梦中他遍体鳞伤却还挺身相互的情形,楚曦心下一热,伸手抚上沧渊的脸,一时不知怎么疼他才好。 沧渊浑身一僵。 才被狠狠打击了一番,心情坏到了极点,本在担心楚曦醒来以后会像前世那样待他,谁料却是突如其来的爱抚。他有点受宠若惊,活像只被主人找回来的流浪犬,不知所措地蹭了蹭楚曦的手,听见“咔嚓”一声。 ——楚曦戒指上那颗红石裂了一道细缝。 一刹那,他的头也隐隐作痛起来,本能地凑近那石头想咬上一口,下巴却给轻轻擒住了:“又乱啃什么呢?” 沧渊喉结发紧,呼吸急促了几分,楚曦却还得寸进尺,戳了一下他的獠牙尖尖:“又饿了,嗯?” 沧渊口干舌燥的咽了口唾沫,舔了一下他的指尖。 “调皮。”楚曦刮了刮他的鼻头,想起方才耳畔诵念经文的声音,眼前又浮现梦中情形,只觉感动难言,便将眼前少年轻轻搂住了,“沧渊,谢谢你保护师父。” 这样一抱,楚曦便感被什么东西铬到了大腿。 他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有点尴尬了。…………………………………………………… ……. 沧渊“嗖”地一下一蹦三尺高,穿墙而过,撞了出去。 “欸!沧渊!别乱跑!” 楚曦捂住心口,艰难撑起身子跟了出去,才穿过墙,便与沧渊迎面撞了个满怀,腰又被搂住了。 便在此时,楚曦看清了外面的光景。 白日变成了黑夜,地上落了一层白雪,似乎转眼间已到了寒冬腊月,周围阴冷森然,弥漫着很重的魔气。 他立刻祭出灵犀,一甩手臂,剑刃上散发出灼灼光华。 借着剑光,他环顾四周,发现这蓬莱宫内已是遍地尸首,死状都是极其可怖,像是被一群野兽肆虐过的坟场。依稀还可辨出其中有女子与老人,楚曦不忍细看,此时,却听见脚边传来一串窸窸窣窣之声。 他低头一瞧,毛骨悚然,因为地下一片狼籍,方才竟没注意到虫蛇遍布,数不清的蜈蚣、蚰蜒、毒蛇……在尸骸之间穿梭,有一只还爬到了他的靴子上! 是真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 楚曦吓得蹿了起来,也顾不上什么长辈尊严了,一把抱住了一脸好奇盯着脚下虫子的沧渊。沧渊反应奇快,顺势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师父,别怕,有我。” 楚曦怕死了这种多脚虫了,脚越多越怕,先前那织梦蛛也就算了,这种绝对不能忍!此刻身子悬空,他还惊魂未定,把头埋在沧渊颈窝子里:“走,快点!” 沧渊抱着他,疾步走到旁边的走廊里。 “还有没有虫了?” 沧渊嗅了嗅他的头发,愉悦地眯起了眼:“好多嗷。” “什么?”楚曦吓得魂不守舍,蜷缩起身子,却还忍不住斜眼去看,走廊里干干净净的,哪里还有虫? 这小鱼仔子学会使坏逗他玩了? “沧渊,你!”他抬起头,脸擦到一片紧绷光滑的皮肤,眼前是少年修长的颈项上凸起的喉结,这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概把他冲击得愣了一下,旋即感到一阵羞耻。 虽然此刻灵湫不在,这梦里的人也看不见,他还是觉得被这样抱着挺丢脸的,挣扎了一下,岂料沧渊不放手,他叹了口气:“沧渊,没虫了,你,放我下来。” 沧渊盯着他,眼神不容置喙:“请师父,让我保护。” 楚曦一怔,纵使他再迟钝,也隐约觉得他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若说之前沧渊还像个要他保护的娇娃儿,可现下却有了几分梦里前世的影子,从他昏迷到醒来,沧渊容貌虽不可能有什么变化,可却好像一下子成长了许多。当失去了保护,或者意识到该要保护他人时,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也许只需要一瞬的时间。 只是这样的变化,却也令楚曦不多愉快。明明是这孤独无助的小鲛投身怀中,寻求他的庇护,他的引导,现下却反了过来,岂非他这师父之无能? 如此想着,他忙挣开沧渊的手臂,站稳身子,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情,想起似乎是沧渊口中冒出魔气,诱使他心疾发作,不禁心中一沉,捏住沧渊的脉搏,调动灵识汇入他体内,却探察不到一丝魔气入侵的痕迹。 ——难道是他的错觉不成? 这时,一阵嘈杂的声响忽然从背后的房内传来。 “沧渊,去里面看看!” 沧渊听话地抱着他穿墙而过,甫一看见里面场景,楚曦便猛地一惊,只见这哪里还是房内,分明是野外,透过茂密的枝叶,能看见不远处的火光,且有人影攒动。仔细看去,竟是好几队人马正在将一群衣衫褴褛、四下逃窜的人往一个洞穴里驱赶,洞内漆黑深幽,无数绿色光点若隐若现,似隐藏着许多可怖的魑魅魍魉。 那些人一被赶进洞中,洞内便传来连连惨叫,没进去的,或跪地叩拜或惶然逃窜,显然惧怕极了。可驱赶他们的人毫不留情,挥舞兵器,符咒也撒得漫天飞舞。 楚曦心想,难道这些“人”其实都是妖魔鬼怪? 可看着,又不大像,有妖魔鬼怪这样没有还手之力的么? “放过我们,我们没有入魔,我们是人,是活人!” “云岛主,徐掌门,黄道长,你们看清楚!看清楚啊!” “你们是来斩妖除魔,为何连我们也不放过!” “是贪图瀛洲岛的仙脉吗?” “你们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云岛主? 依稀听到这个称呼,楚曦好奇地朝驱赶他们的人望去,借着火光,他看见几个人负手立在洞穴上方的山坡,其中一个正站在光亮之处,所以面目格外清楚。 ——那分明就是上一任蓬莱岛主,云寒。 只不过他此时头发乌黑,比先前见到时年轻了许多。 这又是何时的场景?是灵湫的梦,还是云陌的梦? 正疑惑之时,他听见声旁传来一丝细弱的呜咽声。 循声看去,树影间,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正瑟瑟发抖,他忙挣脱了沧渊的怀抱,凑近过去,只见那小身影动了动,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脸上鲜血淋漓的,唯有那一双淡色的眼睛格外的亮。 亮,像镜子一样映着对面的火光,照尽了一切残酷。 他就这样站着,不哭也不闹,失了魂魄一般。 这是……小时候的云陌? 云槿说过什么,云陌以前家破人亡那个? 那些被赶进洞穴的人,难道是云陌以前的家人? 楚曦吸了口凉气,顿生怜意,伸出手,想去摸摸云陌的脑袋,被沧渊一把抓住,拖出了门外。 “你胡闹什么?” 楚曦不满地甩开他,还想进去,沧渊挡在门前不肯让,忽然,他又听见有一丝人声从隔壁房间里传了过来。 “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沧渊,过去看看。” 楚曦沿着走廊朝声源走了一段路,走进一扇门内。 他睁大双眼,胃里一阵翻搅。 一人正倒在门前,浑身浴血,双腿自膝盖以下齐根断裂,畸形的弯折在身体两侧,双手正在给自己开膛破肚,可他双目圆睁,面部扭曲,竟像是尚存知觉,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先前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岛主云寒。 而在他前方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人。那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云陌。 他垂眸瞧着身前的血人,哪还有之前那谦顺模样,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宛如在欣赏一出戏:“你说的对,你的确该死。你以为你诱来魔物屠戮我全家之事,我全都忘得干净,才心甘情愿屈膝你屋檐之下。殊不知我从踏入蓬莱宫的一刻起,就计划好了今日。你当年污蔑我秦家修魔道,可真正修魔道的却是你自己。你为修魔道上乘邪功,不惜将亲子炼成妖物,害得我家破人亡,还让我认贼作父,却站在这仙山之巅,日日接受膜拜,如此待你,已算是仁慈了。怎么样,亲手杀了自己全家的滋味如何?是不是与屠戮别人时一般痛快,父亲?” 云寒疯狂摇头,双手还在不停撕扯自己腹中血肉。 这情形话语过于残忍,房内魔气也格外浓重,连他设的结界也完全抵御,楚曦心口一阵难受,站都站不太稳了,还想坚持一下,便被沧渊强拽着退出了房。 此时,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从满地残骸中走了过来,楚曦定睛看去,那人衣衫单薄,整个人瑟瑟发抖,小脸惨白,手里竟还攥着那朵云陌摘给他的木槿花。 “爹爹?” “大伯?” “小叔?” 他一声声地唤着,却自然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他终于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 楚曦一时有种想阻止他走进去的冲动,可这终归只是个梦,他所闻所见,早已发生过,只能袖手旁观而已。 他有种预感,这后面发生的事,与整个蓬莱岛的覆灭有着密切联系。这时,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灵湫自走廊中走了出来,只扫了他一眼,便看向了云槿。 只见那扇门“嘎吱”一声被拉了开来,跌跌撞撞闯出一个浑身浴血的人,定睛看去,却不是云寒,而是云陌。 此刻他神色惊惶,哪还有方才一星半点冷酷之色? “哥哥!” 云槿慌忙扑上去将他扶起,却一眼瞧见了他身后父亲奇惨无比的死状,吓得当场傻住,云陌将他搂入怀中,一手掩住他双眼,一幅温柔好哥哥的姿态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别看……父亲练了邪功,走火入魔了。” 33.暗流汹涌 云槿半晌才回过神来,在他怀中爆发出一声尖叫, 在云陌怀里挣扎起来, 可任他如何抓挠踢踹, 云陌仍是紧搂着他,双臂犹如桎梏一般将怀中之人牢牢锁缚, 直到娇弱的少年精疲力竭地昏厥过去, 仍是一动不动。森冷月色下, 他神态温柔极了, 也冷酷极了。 一团黑雾自云陌背后冒了出来,在二人身周徘徊。 沧渊抱着他退了几步, 远离了那团魔气,抬爪护住他的双眼,实在是体贴入微,楚曦心下暖热,柔声道:“沧渊,别走远了, 我要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 沧渊不情愿地把大拇指和食指分开了一条缝。 “偿了心愿, 是时候该交出祭品了~” 云陌头也不抬, 只低头看着怀中之人。 “如若我要食言,该当如何?” 楚曦不由一惊, 这个云陌…… “哈哈哈哈哈哈……你好大的胆子!” “胆子不大, 如何能唤来魔君你?”说着, 云陌从怀中取出一枚流光溢彩的物事, 也不知是何物, 但见那团黑雾一下散开,在数十米外才聚拢,似在忌惮什么。 楚曦定睛朝云陌手心看去,心下莫名一跳。 那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晶石,散发着五色光晕,异常的耀目,不知到底是何物,却让他觉得分外眼熟。 “你!你以为用这补天石就能一劳永逸?你既召了我前来,就休想全身而退,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云陌举起补天石,往地上一掷,石头裂开一道缝隙,只听一声厉呼,周遭黑雾俱被吸入了那裂缝之中,而后他握住石头,口中念念有词。 石头在他手中震动不已,那个声音仍在低低狞笑。 “你若能为我寻来更多的祭品,我便饶了你们。” 云陌蹙了蹙眉:“如若如此,我与云寒那畜牲又有何区别?我绝不会残害与当年之事无关的无辜之人。” “这就是因果循环,莫非你以为你方才是替天行道么?那云家这些毫不知情的人你不也杀了?” “他让我家破人亡,亲人尽死,我自当以牙还牙。” 云陌不再回应,一手抱起云槿,一手抓着补天石,走到庭中一口井旁,便将它扔了下去,扬手一挥,合上井盖,“嗖嗖”几声,庭院内尸堆里横七竖八散落一地的剑尽数飞来,嵌在井盖之上,发出一串颤颤嗡鸣。 此时,楚曦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叹,忙从沧渊的怀里挣扎下来,但见灵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盯着那古井道:“我竟没看出来,他在少时就已经这般厉害,若未入魔,恐怕会早我一步登仙。” 楚曦有点尴尬:“你不是去跟踪岛主了,怎么方才没看见你?” 灵湫摇摇头:“我跟着岛主,不知为何进入了另一个时空的梦境,险些陷在里面,好在及时醒过来。” 楚曦点头道:“应该是汐吹设下的陷阱,这梦境里极为凶险,我方才在藏书阁中似乎遇到了魔源。” 灵湫脸色微变,望向藏经阁,蹙起眉毛:“现在已经不见了。” 楚曦道:“不是已被云陌转移到了这口古井中么?难道也不在了?” 灵湫“嗯”了一声:“现在只要能确定是云陌召唤了靥魃,我们直接从他入手,没必要再在梦境里浪费时间了。” 说罢,他闭上双眼,口中念出“回神诀”。 随他的声音响起,四周景物纷纷碎裂,化为乌有,陷入一片漆黑,再亮起来时,他们已置身在炼丹室之内。—— 楚曦恍惚了一瞬,反应过来。他们已从梦中醒来了。 也是,既已寻到了魔源在何处,便不需要再浪费时间了。 只是,他有种感觉,在那夜之后,才是灾难的真正开始。 “灵真人,我觉得云陌性情虽然狠辣,却也爱憎分明,颇有原则,不像是会助靥魃屠戮整个蓬莱岛之人。” “我也如此认为。”一个声音自楚曦耳中响起,灵湫在用传音密术,楚曦正有些疑惑,抬眼却见他瞥了靠在一旁苏离一眼,后者靠着岩壁,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只是,梦中我是不敢多待了。” “你怀疑苏离?” 楚曦微愕,旋即也想到什么,心下一阵发毛。 灵湫也道:“并蒂灵。” 并蒂灵为何物所化?宿主死去的双生子,即双生兄弟或者姐妹,而苏离就是苏涅的亲生弟弟,又和他们一起出现在这儿,一个劲的要去找苏涅,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如果苏离是并蒂灵,他来此目的何在? 灵湫道:“我先前探知不出他身上有魔气,便想试探试探他,果然就有问题,想来他道行十分高深,我们要多加防备。” 楚曦摇摇头:“不如欲擒故纵,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灵湫蹙了蹙眉,手一扬,拿下头上的织梦蛛,又从袖子里取出那条快要被他捏成麻花的灵蛇,一起扔到了苏离身上,苏离立马惊醒过来,抹了抹嘴角口水,茫然道:“怎么?你们这就醒了?不在梦中来上一发?” 楚曦一阵无语,只觉苏离这个德性实在不像道行高深,不过,所谓,人不可貌相,还是小心为妙。 ..... 此时灵湫站起身来,一个趔趄,楚曦离他最近,忙将他扶住,感觉他站也站不稳,便将他扶到岩壁旁。 瞥见沧渊目露凶光,一幅醋坛子打翻了的表情,苏离善解人意地搀住了灵湫,把他从楚曦那边接了过来:“怎么了冰山大美人,在梦里纵欲过度还没缓过来?” 灵湫冷冷扫了他一眼,楚曦见他脸色不对,心知有什么情况,用传音密术问道:“怎么了?” 灵湫咬了咬牙:“我的分神……出了点问题。” 楚曦道:“你的分神不是与那个天璇在一起?” “他不见了。”灵湫摇摇头,喝道,“丹朱,你过来!” 一连唤了几声,才见丹朱架着昆鹏走了过来,两个人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楚曦问:“你们俩怎么了?” 丹朱挠了挠头:“我们俩……晕过去了。” 灵湫脸色一沉:“怎么回事?” 丹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昆鹏抬手一指:“别想了,肯定是这鬼东西!” 沧渊“嗖”地一下窜到了楚曦身后:“没有!” 楚曦摸摸他的脑袋,瞪了一眼昆鹏:“少胡说,他迷晕你们干嘛?方才我在梦中遇险,还是他救了我。” 沧渊委委屈屈地趴到他肩头:“师父,我没有嗷!” “乖,乖啊,师父知道你没有。” “…………” 洞中众人齐齐沉默了一瞬,灵湫念了句咒语,刚将分神召了回来,洞门就传来“咚咚”两声:“灵湫哥哥,师父今日宴请三大仙山掌门,想邀你参加。” 丹朱摇了摇羽扇:“真人,今晚试炼大会应当就结束了吧?这宴会上恐怕不那么简单,肯定有事发生。” 灵湫撑起身子,一甩拂尘:“我们走。” 一行人随薇儿来到蓬莱宫的宴客庭中,来的自然不止三位仙山掌门,还有分别随他们而来的数十来名弟子,庭内笑声朗朗,使这本来清幽之地有了几分人间气息。 看着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即便心知是在幻境之内,楚曦也放松了些许,可看到中心的宴桌坐着的云陌和云槿,想到梦中血腥之景,他心下又是一紧。 沧渊低低道:“师父,不怕,有我。” 楚曦温柔地扫了他一眼,转而看向灵湫:“这三座仙山,可是指的五大仙山中的其三?” “不错。是岱屿,员峤,方壶,那蓝衣的是岱屿摘星盟,黄衫的就是地爻派,拿着各式乐器的则是长乐门。” 楚曦心道:“这三大门派方才我就招惹了俩,偏偏在这里又狭路相逢,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脑中一个声音答:“是啊。” 楚曦微恼,低声回应:“灵真人,你这样随便钻到我脑子里来偷听我想什么,不太好吧?” 沧渊闻言,瞳孔微缩,心下杀意翻涌。他换了个边,把俩人挤开了,楚曦看了看宴庭内,发现地爻派的那两个道长还有那个在台上与他交手的长乐门器修都在,不得不担心沧渊安危,在门口停住脚步,挡在沧渊面前:“他……不方便进去罢。” 灵湫道:“以我与云陌的交情,他们不会在这里为难他。” 楚曦蹙了蹙眉,用披风仔细掩住了沧渊的头,握紧手里的灵犀,跟了进去,云陌立刻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灵兄,你来了,请上座。” 灵湫朝四周一揖:“在下尧光山掌门,见过各位。” 楚曦也跟着做了做样子,几人随后就被领到其中一张宴桌上落了座。屁股还未坐稳,就听见一片纷杂的议论声。 “奇怪了,好重的妖气……” “是啊是啊,这尧光山的人身上怎么会有妖气?” “欸,那位蒙着面的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感到沧渊手背明显绷紧,楚曦在桌下将他手掌翻过来,拇指摩挲了一下掌心那个“溟”字。披风下的那对碧眸立刻看了过来,眯了一眯,似乎生出了几分愉悦,随即他的一条腿靠过来,在桌子下面把他的腿勾住了。 楚曦一阵窘迫,心知沧渊是用鱼尾缠着他缠习惯了,换了腿也改不了,虽然没人看见,但这举动实在有点一言难尽,有种独守空闺的寡妇私下勾引隔壁光棍的诡异之感。 他动了动腿,却哪里动弹得了? 楚曦暴汗,无奈地扶住了额头。 此时有人按捺不住了:“那位尧光山的小道友,不是说要把那妖物献给岛主么,怎么却把他堂而皇之的带到这里来了?” 说话的正是那位黄衫道士,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楚曦想起之前的情形就火冒三丈,云槿却笑了一下:“道长稍安勿躁,妖物只要善加训诫,也可成为灵兽,不必见怪。今夜在座诸位都是我们的座上宾,请不要伤了和气。” 那黄衫道士冷哼一声,坐了下来:“那我就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姑且先饶了这妖物一回。” 楚曦心下一凛,屈指一弹,只见黄衫道士坐下的一瞬,屁股底下的椅子先飞了出去,让他当场摔到了地上,霎时场上有些年少的修士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哄笑,沧渊乐得双耳发颤,弄得披风险些滑了下来,被楚曦拉了一下。 “饶什么饶,趁早把他抓走,在这里碍手碍脚!”被忽视的昆鹏愤懑地嘟囔了一句,丹朱展开羽扇把他的脸挡住了,嘻嘻笑:“不看不就得了,眼不见心不烦,看我,我多好看!” 昆鹏脸色一红:“你……怎么这么厚脸皮?” “哎,两位小朋友,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丹朱旁边的苏离伸长了脖子凑过来,被拂尘抽了下脑门,灵湫冷冷道:“你们都给我安静点!” 酒过三巡之后——虽说是酒过三巡,可楚曦是一杯酒也没敢动,此时宴庭里气氛活跃起来,众人谈笑风生,但见那一桌长乐门的器修中,一个人举着酒杯站了起来,走到云陌和云槿桌前:“尊师不喜饮酒,我替他敬岛主和夫人一杯。” 楚曦见那人正是曾败在他手下的琴修,不免多加留意。 云槿斟了杯酒,也站起身来:“徐掌门客气了,我夫君身子不好,便由我来代他罢。” “夫人与岛主真是神仙眷侣,叫人艳羡,”那琴修笑了一笑,率先饮下一杯,“恕我唐突,不知云岛主今日设宴请我们相聚在此,除了试炼大会缘由,可是还有其他的要事?” 他这声音不大不小,话音未落,全场甫地静了下来,齐齐朝云氏夫妇看去,像是在期待什么。 云槿颇为优雅地坐下:“不错。想来诸位也是早就听到了消息。去年家父飞升之时,蓬莱山上一处现五色虹光,我与夫君猜测兴许是天降异兆,果然,当晚便挖到了一条仙脉。” 楚曦想起那梦中惨状,心道,哪里是飞升,分明是惨死……云槿当日那般崩溃,今日却面不改色的捏造自己父亲的死因,想来是受了傀儡咒控制,思想和行为都早已不是自己了。 场上一片惊叹,那地爻派的虬须道士站了起来:“那岛主与夫人可有发现昆仑石?” “这正是我与夫人请各位赴宴的缘由。” 此时,云陌总算开了口,声音仍是十分喑哑,他屈起手指扣了扣桌面,一列人鱼贯而入,手里捧着一个盘子,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甫一揭开,里面的东西便将宴庭里耀得五光十色——那盘子中心,正放得是楚曦在梦中所见,云陌用来封住靥魃的“补天石”。 场上的气氛突然凝固了,不少人从坐席上站了起来。 不知为何,楚曦心中有种感觉愈发清晰,他转头看向灵湫,低声问:“灵真人,这补天石我总看着甚为眼熟,而且感觉是重要之物,是不是又与我前世有关?” 灵湫不置可否,手里拂尘一扬,将他的嘴压住了:“我说过,别乱问,会惹来麻烦的。” 楚曦盯着他,传音入密道:“这样如何?如此说话,只有你知我知,何不试试?” 灵湫蹙了蹙眉,犹豫了一下,一字一句道:“你前世下凡来到蓬莱岛,是奉上穹的旨意……” 他话说了一半,屏住呼吸,头顶却并未传来什么雷鸣,不禁困惑地看了人面螺一眼。 “怎么回事?” 人面螺也沉默了一瞬才道:“若不是幻境蒙蔽了上穹视听的缘故,应该就是上穹的秩序发生了什么变化,需要北溟回归天界,后者可能性大一点。若真是上穹的旨意,我儿子想必也会很快派人来接北溟回去。” 楚曦听不见他们二人的对话,却对灵湫所言不免好奇:“上穹,是什么地方?与天界不一样吗?” 灵湫谨慎地答:“上穹凌驾天界之上,是众神也不可违背的秩序,是超于世间万物与天道轮回的存在。” 楚曦奇道:“那岂不就是……众神的衙门?” “……”灵湫点头,“可以这么说,只是这个衙门里,不是由任何一个神来主持公道,而是日月雷电。” 楚曦只觉不可思议:“竟然如此神奇。” 34.弥足深陷(加更) 在他二人说话之时,沧渊也正盯着那补天石, 倒并非因为好奇, 而是他隐约有种感觉, 那被云陌封在补天石里的魔源,与连日来蛰伏在他身上的东西有密切联系。 此时, 他足下一痒, 一条软物顺着小腿游了上来。他伸爪一掐, 将它牢牢扼在掌心。正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掐死, 汐吹微弱地挣扎了一下,细声细气地道:“魔尊大人, 先前是属下冒犯了您,属下已知错了,只要您肯帮属下从那块石头里出来,属下定当为您鞠躬尽瘁…….” 沧渊的慢慢加大手劲,掌心涌出森森寒意。 “您的元神和记忆,您都不想要了么?您现在不帮我, 不帮您自己, 等您的师父带补天石上了天庭, 重归神位,您可就追悔莫及, 只能仰望着他的背影痴心妄想了。” 上天庭? 沧渊朝身旁看去, 见楚曦正与灵湫四目相对, 嘴唇翕动, 似乎在说些什么, 他竖起双耳,却竟然一个字也听不见,心下不禁生出一股恶火,手劲稍稍松了几分。 汐吹立时顺着手臂蹿上他肩头,耳语道:“您若是不信,属下这便教您破解传音密术的法门,您不如亲自听听,您师父和那姓灵的背着您在说些什么,如何?” 沧渊眯起眼,点了点头。 此时,不知是谁问:“这真的是补天石?” 云槿笑道:“诸位若不相信,可以上来亲手摸一摸。” “我来!” “听说摸一摸补天石,能沾仙气,对修为有所提升!” “我也来!” “诸位且慢,容老朽先看一看。” 说话间,一个鹤发须眉的长者从那桌长乐门的器修中站起来,走到那补天石前,伸手摸了一摸。 而后,他忽然出手,扣住了云槿的手腕。 “夫人,不知为何,老朽觉得这补天石甚为眼熟,不像是蓬莱岛能够孕育出的,倒像是老朽多年以前,曾在那座被灭了的瀛洲岛上曾见过的金行补天石。” 全场霎时炸开了锅。 “瀛洲岛?不是那个曾经被魔物入侵,如今荒了的鬼岛么?” “可不正是,听说那里曾有仙脉,所以招来了魔物!” “错!明明是岛主秦悦修魔,在岛上杀婴,祸害岛民…..” “对,对,我记得当年还是四大仙山掌门联手去剿灭的!” “风木长老这会儿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补天石是蓬莱岛主派人从瀛洲岛偷挖来的?” “呸,乱讲什么,蓬莱岛主怎么可能干这样的事?” “就是,那岛早荒了,别说偷挖,就算明着挖也不可能有!” 虽是议论纷纷,却也有一些人已面露敌意地盯住了云槿。楚曦心道,看来这瀛洲岛应该就是云陌的故土,依梦中之景来看,其中还隐藏着一段颇为复杂的渊源。 云陌面色淡然:“风木长老这是何意,晚辈就不懂了。无论长老有何疑惑,晚辈向你解答便是,晚辈的夫人怀着身孕,还请长老和诸位莫要为难她。” 另一个声音道:“只怕不是身孕,而是身附邪物罢。” 说话的正是地爻派的虬须道士,他这一起身,地爻派的一桌道士全站了起来,连带着旁边摘星门的剑修都面色不善起来。 此数人围着云槿与那补天石,形成了一种逼迫的阵势。 “呵呵,”云陌此时却竟笑了一声,“邪物附身?又是这般说辞,诸位长辈自己听着不觉得愧对良心么?” 风木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 云陌手指一弹,但见云槿手臂已一个诡异的角度扭了过来,攥住了风木的手,咔嚓一声,竟将整条胳膊都撕了开来,当场血溅三尺,却立即凝结丝丝红线,眨眼间便扎入其他三人四肢之内,将他们如提线木偶般紧紧缚住。 四周顿时一片骚乱,见自家掌门性命攸关,一众年轻弟子们俱是想出手,又不敢贸然行动。 那虬须道士白了脸:“你,你们二人都修了魔道?” 风木虽丢了一边手臂,倒还有掌门威仪,扭曲着脸道:“云岛主,你年纪轻轻就已超凡脱俗,为何要助纣为虐?” 云陌冷笑道:“助纣为虐的,难道不是在座诸位?” “你什么意思!” “放开我们掌门!” 几个剑修率先冲上来,还未出手,便被数根红线撕成了碎片,全场骇然,一时未有人再敢轻举妄动。 “看来是不记得了,我便提醒提醒你们,十年前,三位德高望重的掌门共同讨伐瀛洲岛秦家,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把秦家满门屠尽,是全忘了么?怎么,如今还想打着一样的旗号,再让蓬莱岛也消失掉?不过,这就不劳你们费心了。因为,我已经亲自动过手了。今日的晚宴,尚还可入口么?” “不会是人肉吧?” “噁……” 周围霎时响起一片干呕之声。 风木的脸色也变得煞白:“你是,你难道是秦家人?” 那被称为“徐掌门”的琴修惊道:“怎么可能?” 底下又有人怒道:“你们秦家自己修魔,荼害无辜婴孩,居然还要大肆报复,当真十恶不赦! “多行不义必自毙,日后必有天收!” “罪大恶极!” “我们一起上,不信对付不了他们两个!” 一些人蠢蠢欲动,却没有一个敢真越雷池一步。 “你们很惊讶么?三位,你们说,秦家人到底是不是咎由自取,罪大恶极?”云陌面色平静,手指一分一寸的收紧,控制着云槿拉扯线阵中三人的四肢,三人痛苦万分,仍是动弹不得。 楚曦在一旁看着,心下滋味复杂,也有了一番猜测。所谓正邪之分,远非表面之上呈现的。 其中那虬须道士先坚持不住了,□□道:“实话说,我当年臼怀疑秦家……并非自己修魔,是遭人所害,可是……” 风木长老厉喝:“双环长老,这么多弟子在场,你休要为老不尊,大放厥词,败坏了我们的名声!” 云陌手指一掸,红线一紧,将他另一边手臂也撕了下来,风木当场瘫倒在地,一头白发上染满鲜血,模样颇为凄惨。 徐长门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仇你要报,也应找云寒报,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挑起的,我们当年不过是协助罢了!” “协助,好一个协助。”云陌又道,“双环长老,你没说的,我我来替你说。可是,等你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杀了秦家半数人,为了维护你们门派的脸面,又被云寒带到仙脉之处,发现了补天石这样的无上至宝……于公于私,放过秦家,都没有好处,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的秦家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干老小,赶到一群魔物巢中,任他们被吞噬殆尽。” 四周的喧哗声一下子小了下来,许多人沉默着,不知是因震惊而说不出话,还是难以开口,另一些人则面面相觑,似乎感到不可置信,却也没有立刻出声驳斥的。 “只有我,被偷偷跟来的云槿所救,侥幸……活了下来。只不过,被云寒封住了记忆,活得生不如死。” 他在说这话时,云槿一直微笑的脸,终于出现了一点其他的表情,那双空灵的眼睛里,冒出了一丝微弱的痛楚。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把我们全杀了么?” “杀了你们,我都嫌手脏。我要你们在试炼大会上公开承认你们所犯之错,洗刷秦家冤屈,并且当众自废筋脉,宣布退隐,以慰秦家枉死之人。” 楚曦心下一跳,心道,原来如此。 当年并非云陌想将蓬莱岛上的所有人都献给靥魃…… 他要的只是报仇雪恨。 而靥魃借此机会,祸害了众人。若依灵湫所言,他后来还帮过自己对付靥魃,想必心中也有悔意。 此时,那徐掌门苦笑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之事,我其实也心中有愧,只要你肯放过在座诸位的性命,我答应你。” 没了双臂的风木却不肯示弱:“徐掌门!” 虬须道士也道:“我也答应你!” 云陌指了指风木,饶有兴味地挑起眉头,啜了口酒:“那好,你们在这里联手把他杀了,我就饶过所有人性命。” 风木忽而抬起头来,看着云槿,凌乱的白发之下露出一只困兽般充血的眼睛,喘息道:“槿儿,伯父是最疼你的,你不记得了吗?你就甘心为这恶徒所控?” 云槿眨了眨眼,头一歪,嘴角仍噙着笑。 “他早就已经死了。”云陌淡淡的说道。 不知是否因自幼便画人的缘故,楚曦只觉得他的表情很哀伤,也很寂寞。可是,他看得出来,云槿还有知觉,还有感情,只是云陌看上去并不知道而已。 ——又或者,是云槿根本不想让他知道。 楚曦突然想明白了。 照云陌对云槿的态度,万万不会是他杀了云槿,恐怕,是云槿后来知道真相后自杀了。靥魃需要利用怨气奇重之人,云陌大仇得报,又舍弃不了云槿,自然已非最佳选择。试问这岛上,还有谁比云槿怨气更重? “既然风木长老说很疼槿儿,那么一定愿意好好照顾他了。”云陌的目光落到云槿的身上,柔和起来,可那种温柔让人不寒而栗,“槿儿,你饿了一天了吧?” 云槿很顺从地点了点头,拉开大氅。 他微凸的腹间骤然隆起,衣衫爆裂开来,露出一个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嘴。只是一口,就把风木的头齐颈咬断,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身子倒了下去。 虬须道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徐掌门亦是双腿一软,若不是有傀儡线吊着,他们恐怕已经成了一团烂泥。 楚曦强忍着反胃之感,仔细盯着云槿的脸,见他双目睁得大了一些,但转瞬又恢复了微笑的常态。 这一刻,楚曦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云槿在假装自己是一个傀儡。 “灵真人,我怀疑,是云槿放出了靥魃。” “我也这样怀疑。”灵湫点头道,“绝不能让他们去试炼大会重现当年之景,靥魃一定是那个时候出来作乱的。靥魃的魔源现下虽封在补天石里,但随时都可能出来,我们必须先发制人,将它抢到手。” 楚曦奇道:“不应直接摧毁更为保险么?还是……” 灵湫摇摇头:“补天石是陨石积聚仙气形成,难以损毁,所以虽能封住魔源,也能够极好的保护魔源,我先前想不通为何靥魃几百年前就已被消灭,为何还能苟活于世,今日才知晓缘由。既然如此,只能将补天石上交天庭,送入天禁司封存,才能杜绝后患。” “天庭?”楚曦微愕,他前世既是神,对天庭理应很有感情,可此时甫一听见,他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问道,“所以,你必须要尽快将补天石带回天庭?” “不是我。是你。” 楚曦又是一惊:“我?” 灵湫眼神笃定:“待会你全力配合我,我尽力控制住局面,你一抢到补天石,丹朱会带你们走。” “可我一介凡人之躯,怎么上天庭?” 沧渊听得一清二楚,心下一沉。 ——真的上天庭? “蓬莱仙台,那里是个捷径,你曾为上神,飞升成仙要比寻常人容易得多。等你到了天界,若我没及时追上来,你便去问问掌灯神司在哪儿,将补天石交给他。” ——飞升? 汐吹在他耳畔窃窃道:“魔尊大人,我就说罢,我没有骗您……您师父将这补天石上交天庭,就算立下大功,一定会回归上神之位。您知不知晓,上神乃是天界的维序者,需无情无欲,无爱无恨,一切苍生在他眼中,皆是沧海一粟。上神不死不灭,而您呢?鲛人的命虽长,也不过数百年而已,你又能仰望他多久,若您死了,又能让他……” 沧渊扫了肩头一眼,睫羽下阴霾密布,狭眸如电,已经濒临暴怒的边缘。 汐吹识趣地噤了声。 “好。”楚曦点了点头,心若明镜。虽还没找回作为北溟神君的记忆,他也清楚这责任重大,且他不遑多让。 只是,他要上天庭,沧渊该怎么办?他到底是妖...... 此时,云槿用傀儡线牵着剩下的二人朝庭外走去,灵湫对他道:“我一制住云陌,你便立即动手。” 楚曦握紧灵犀,握住另一只手的蹼爪也紧了一紧,沧渊似对他二人即将进行的行动有所察觉。他挠了挠他的手心,低声道:“待会师父要去抢那块石头,你跟着丹朱,师父一抢到手,就会跟上你们。” 沧渊不肯松手:“我,要,帮师父。” 没有“嗷”,态度很坚决。 楚曦拒绝得很坚决:“不行。” 换了别的事他可以依他,但危险关头不一样。 感到蹼爪丝毫未松,楚曦沉了脸色:“沧渊,你再不松手,会害死师父和这里所有人的,你希望如此吗?” 这话语入耳只如万箭穿心,沧渊一怔,蹼爪颤了一颤。 楚曦刚一抽回手臂,就见灵湫纵身跃出,身型如电,转瞬落到云陌身后,一手掐住了他脖子,拂尘一甩,数缕白光犹如飞刀射出,将云槿身上的傀儡线根根切断。见他委顿倒地,楚曦抓紧灵犀,御剑而起,朝补天石飞扑而去,这一瞬间,本来瘫在地上的云槿诈尸般起了身! 尽管楚曦对他早有防备,一剑劈去。 不料云槿动作更快,嘴一张,竟吐出数道红线,将补天石卷入口中,而后身上断裂的红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后扯去,整个人便如断线纸鸢一般坠下了庭台! 楚曦御剑而起,紧追其后,朝山崖下俯冲去的一瞬,却见一个身影与他同时一跃而下,他起先以为是灵湫,待那是谁,他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急忙飞过去将他一把接住,厉吼道:“沧渊,我不是叫你不要跟着来吗?” 沧渊死死搂紧他的腰,一声不吭。 “就这么往下跳,有几条命够你用?” 楚曦拿他没辙,再看下方的云槿,哪里还有踪影? 他气不打一出来,不能在半空中把沧渊扔了,也不能就此放弃,只好继续御剑而下,下方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他甫一看到地面,便停止了御剑,谁料脚下一空,竟采了到柔软的表面,下一刻,就和沧渊一起落入了冰冷的水里,这水混合着泥,异常粘稠,楚曦一动,便觉两个人直往下沉,沧渊搂紧他一个翻滚,霎时一道虹光划破黑暗,便化出鱼尾来,堪堪止住了二人下沉之势。 鱼尾耀出的光芒却只是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水面上。 这峭壁之下,竟是一片沼泽。 楚曦不得不承认,沧渊跟来……还真能帮上忙,算不上拖累。 他有些窘迫:“方才,你……没有生师父的气吧?” 沧渊扭开头,压根不搭理他。 楚曦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是真生气了。 35.沼泽秘境 他有些窘迫:“方才,你……没有生师父的气吧?” 沧渊扭开头, 压根不搭理他。 楚曦心里咯噔一下, 看来是真生气了。 可这会儿不是哄孩子的时候, 他也只好任他撒会儿脾气。 反正,他也不会因为生气就把他师父甩了, 不担心。 这么想, 是不是仗着儿子黏他, 太有恃无恐了点? 楚曦心下暗笑, 望了望四周,生长在沼泽上的树木高大得遮天蔽日, 月光零零碎碎的,聊胜于无,他手里的灵犀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十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云槿带着补天石到哪里去了? 他掰开沧渊的手臂,一剑插到附近的树干上,几步攀到高处的枝桠, 闭上双眼, 调动灵识, 四下搜寻。 沧渊固然满腹怒火,仍是忍不住仰头去看他。 此时, 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顺着鱼尾游了上来。 “魔尊大人, 魔尊大人?这儿只有您和您师父, 您想对他做什么, 都没人能阻拦, 还不把握良机?” 沧渊一爪挥去:“滚!” “啊?”楚曦愣了一下,这小崽子反了,敢让他滚? “沧渊,你说什么?” 下边没有回应。 楚曦这会儿也懒得跟他计较,突然眼前一亮,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点光亮一闪一灭,不知是不是补天石。 这沼泽地形实在不适合御剑,树与树之间的间隔有的大有的小,实在不方便在上方行动。低头看了看抱着双臂靠在树边的沧渊,他跳了下去,为老不尊地抱住了鱼尾:“好沧渊,别生师父的气了,带师父去那边看看,啊?” 沧渊冷着脸甩了甩鱼尾,转过身,呈给他一个后背。 楚曦硬着头皮趴到他的背上,感觉自己有点恬不知耻, 活像个压榨童工的工头,可少年脊背结实宽阔,骨骼坚韧,他甫一趴上去,脑子里不禁冒出了“可靠”这个词。 想起之前对着蓬莱宫门童胡扯瞎掰的那句话,他更加无地自容——明明是乱说的,这会儿真把沧渊当坐骑了。 “去那边。”他抬手朝那亮光的方向指了一指。 沧渊摆动鱼尾,在盘根错节的树根间灵活穿行起来,不一会儿就接近了那点亮光,楚曦举高灵犀,发现前方似乎是一小块凸出沼泽表面的岩石,亮光隐藏在岩石表面的一个凹洞里,却不太像是补天石,反倒像是…… 眼睛。 楚曦心下悚然,在这瞬间,前方猝然爆开翻天泥浪,一道三角形的水痕迅速朝他们冲了过来,沧渊带着他往旁边一闪,楚曦便见一个奇长无比的活物擦身而过,拖着一条足有渔船大小的鱼尾,锋利如刀的鱼鳍猛甩过来,被他们险险避开,当下劈倒了一颗大树,楚曦跃到树上,看清那活物似鱼非鱼,生有六只利爪,迅速转过身来,赫然露出一个硕大蛇头,嘴里吐着嘶嘶红信,盯住了他。 这不是他在蜃气船底舱见到的守门兽“冉遗”么? 只不过这条冉遗要比那只足足大上几十倍! 这可不好遛啊…… 见冉遗迎面冲来,楚曦大吼一声:“沧渊,闪开!” 沧渊不闪不避,挡他所在的树前,与那冉遗比起来,简直还不够它塞牙缝,楚曦唯恐他被冉遗一口吞了,心下一急,拔剑跃起,到离冉遗更近的一棵树上,挥了挥剑,喝道:“喂喂,来吃我,他可不够你吃的!” 沧渊:“……!” 冉遗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一口咬住了大树,咔嚓一下,拦腰咬断,楚曦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它背上,回身照他后颈一剑劈下,蛇头登时飞了出去,黑血狂喷! 冉遗身子歪了一歪,它背上覆满鳞片,光滑无比,楚曦一剑挥出,整个人也一下摔进了沼泽中。 “师父!” 沧渊闪电一般游过来将他捞起,楚曦拍拍他的背,示意自己没事,才抹去脸上的泥,就见冉遗那无首的尸身一动,巨大鱼尾猛扫了过来,眼看就要鱼鳍扫到沧渊背上,心念电闪,想也没想便将他推了开来,提剑一挡。 一股巨力将他震得飞出三丈,撞在一棵树上,当下眼冒金星,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热血,被他强行咽下,抬眼便见沧渊扑了过来,转瞬游到身前,却是满脸怒容。 他咳嗽了一下,上气不接下气,哂道:“还气不气了?” 一只冰凉蹼爪抚上脸颊,沧渊盯着他,呼吸急促,楚曦只当他又要哭了,先行把人搂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不哭,不哭,乖,师父没事,啊。” 沧渊将他搂紧,放在他背上的蹼爪触到一手黏热液体,接着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撞得这么重,怎么会没事?他一把将怀里人翻了过去,瞳孔一缩。背后衣料全蹭烂了,露出里面惨不忍睹的背部,黑泥糊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还有不少树皮嵌了进去。楚曦挣扎了一下,便觉后颈被蹼爪牢牢按住,莫名生出一种受制于人的感受。 他蹙了蹙眉:“沧渊,这里这么脏,你吐鲛绡也没用,别白费事了,我们赶紧从这沼泽里出去再说。” “不,许,动。” 这三字言简意骇,没有“嗷”,听起来还颇为霸道。楚曦一愣,心想这小鱼仔真的反了!此时后颈袭来一丝痒意,似是潮湿的头发触到了皮肤,他才反应过来沧渊要做什么,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虽然沧渊兽性未褪,这样疗伤方法于他而言也许就像茹毛饮血一样寻常,但他只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场面简直不堪入目,就算都是雄的也…… 没等沧渊碰到,他把后颈上的爪子一掀,果断爬上了树。 “师父!”沧渊怒不可遏地在树下团团打转。 这景象实在很搞笑,楚曦却笑不出来,因为他忽然看见那颗被他一剑劈断的蛇头竟然张大嘴朝沧渊咬了过来! “沧渊!” 说时迟那时快,在他一跃而下之时,蛇嘴已经咬住了沧渊的鱼尾,楚曦心下大惊,却见蛇头嘴里绽出几束蓝光,转瞬便被凝成了一整块冰,沧渊一脸厌恶地一甩鱼尾,蛇头当下“咔嚓”几声,碎裂成了数块,十分凄惨。 楚曦游过去抱住他的尾巴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发现连一片鳞都没有伤到,而且似乎更坚韧了些,顿时汗颜,鲛人尾巴都是铁打的吗?难道鲛人在水里只害怕同类? 对了,冉遗来了,那个鲛族魔修会不会也在附近? 见沧渊又凑过来要察看他的伤处,楚曦忙将他推了一把:“这沼泽里危险,先出去,师父再让你治。” 说完,他便趴到了沧渊背上,嘴里鬼使神差地蹦出了个“驾”,也不知沧渊听不听得懂,反应倒是挺迅速的。 楚曦忍不住暗叹,别说,在水里把沧渊坐骑……还真是挺好用的。好用是好用,他不免觉得有点委屈了他,闲得发慌的另一只手梳理起他被泥水黏得打结的头发来。 柔软的手指甫一嵌入发间,沧渊整片头皮都开始发麻,后颈不时被呼吸气流扫到,还有伏在他背上的身躯,都令他心神不宁,一不留神,差点一头撞上横在前面的树干,幸而被楚曦眼疾手快地拦住:“怎么了?累了?” 沧渊甩了甩头,像是很厌烦他的小动作。 楚曦尴尬地缩开手,不让摸了?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唉,多半是气还没消。 他有点郁闷,平时里沧渊黏他黏得狠了,他受不了,这会儿突然不黏了,他又怪舍不得的,手痒得要命,偷偷戳了一下沧渊的耳朵尖,腿立时碰到了一大片炸开的鳞。 “师父!” 得了,把人惹毛了。 “啊,我发现你耳朵上有脏东西!”楚曦随手从旁边捞了根树枝,却觉手心有点不对头——哪里是树枝? 分明是一条虫!一条水蜈蚣! 而且他的身旁赫然有几具骷髅,已经被泡得发白了,头骨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洞眼,无数水蜈蚣在其间穿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楚曦猛甩手臂,死死搂住了沧渊的脖子,惨叫起来,“走走走走走走!” 沧渊梭子一样游了出去,楚曦把头埋在他颈窝里不敢斜视,游了不知多久,前方才总算出现了一片陆地。 他连滚带爬地上了岸,把自己衣服全扒了,检查身上有没有虫,发现除了泥和树皮没有什么可疑生物,才松了口气。这一转眼功夫,沧渊就不见了踪影,他四下找了一圈,才发现他躲在一颗树后面,见被他发现了,还背过身子,看都不肯看他一眼,双爪不住挠着树皮。 像只闹脾气的猫一样。 楚曦心下好笑,蹲下来:“渊儿,还生师父气呢?” 沧渊往树后面缩了一缩,挠树皮挠得更凶了。 36.水中之物 “鲛人性I淫,也真是难为你了, 魔尊大人……要是忍不住就别忍了, 看您这么难受, 属下都心疼了!” 听这声音又自身后响起,沧渊一爪抓去, 将掌中活物又一次一把捏了个烂碎, 狠狠抡在树上。齐腰粗的树干晃了一晃, 发出几声断裂的呻-吟, 壮烈牺牲在了泥沼里,而后他便一个扑腾, 索性钻到了树干底下去了。 楚曦脸真挂不住了,渊儿渊儿的唤了几声,也不见他出来,只好作罢,如个孤寡老人寻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虽然时间耽搁不得, 可他实在累坏了, 而且方才不觉得, 这会儿背部撞出的伤却越来越痛,不知是不是沼泽的水太脏的缘故。一想起方才那几具浮尸, 他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那样的死状, 应该就是当年云陌召来靥魃杀死的云家人。蓬莱岛乃是修士们趋之若鹜的修仙圣地, 可山下却是埋骨之处, 实在是讽刺。 歇了片刻, 疼痛愈发难忍,他正犹豫要不要拉下脸来向沧渊求助,忽然双肩一紧,被一双潮热的蹼爪攥住了,便听见耳畔传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师父。” 沧渊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有点疲累。 楚曦点了点头,这回也顾不得什么了,由他在伤处捣鼓起来。 沧渊的动作很轻,疼倒是不疼,但是……痒。 痒得他直打哆嗦,大抵是把沧渊弄得不耐烦了,肩上蹼爪往下一按,把他按得伏下身去,旋即腰间一紧,被一只潮湿的手臂勒住,双腿也被鱼尾卷牢了。 楚曦不禁浑身一僵。 虽说都是雄的,这倒也没什么,可他几乎是.......难免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偏偏沧渊清理得很慢,像纺布似的一点一点吐鲛绡,令他实在难熬至极。 待沧渊把伤处全部粘上鲛绡时,他已是汗流浃背了。 “好,好了没?” 沧渊没回应他,将他黏在颈间的一缕乱发撩了起来,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他的头皮,楚曦猛地打了个激灵,算是明白为什么刚才沧渊会那样了,都是痒的!太痒了! “行了行了,别弄了。”他忍无可忍地扭过身子,挣脱了鱼尾的束缚,扯过身边的衣服胡乱裹上,一回眸便见沧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像燃着两簇幽蓝的鬼火,说不出的糁人。 这是——中邪了? “沧渊?” 楚曦握紧了手里的灵犀。 “师父,你是不是要上,天庭?” 楚曦一愣,随即有些惊愕:“你怎么知道的?” 这可是他与灵湫用传音密术说的啊! 鲛人有读心术不成? 沧渊盯着他:“那,我呢?” 楚曦动了动快要发麻的腿:“哎,我们……起来说话。” 沧渊双爪攥住他肩膀,将他牢牢制住:“不行。” “……”楚曦一阵无语。 这语气怎么好像是之前他拒绝他时用的…… 这小东西,学得倒还挺快。 他强笑道:“要上天庭,师父也不会丢下你的,啊。” 沧渊咬着牙迸出含混的几字:“我是妖,你是神。” “你……”楚曦又是一愣,意识到什么,既然知道他曾为神,那么……他正色,“沧渊,你记起前世的事了?” 沧渊摇摇头:“一点。” 他记得他曾要下手杀他,记得他曾要与他断绝师徒情分,死生不见。 他不敢问前因后果,只怕楚曦想起来,又会如此待他。 “你都想起些什么了?”见他神色隐忍痛苦,楚曦不禁有些困惑,伸手抚上他脸颊,“师父说了要护你,不管师父是不是神,你是不是妖,都不会改变,纵使要上天庭,师父也会带着你。” 沧渊端详着身下男子温润如玉的脸,他的眼睛像星辰一样,那么,那么迷人,那么清亮,是他在这混沌世间最想追随的方向。 头一次,他的心里萌生了一点儿想要相信他的冲动,如同一根细嫩的幼芽要从厚厚的冻土下破壁而出,挣扎着试图突破他天生对人族的防备,还有前世支离破碎的的记忆。 他待他是这般的好,连命都可以不要,让他越陷越深,情不自禁的想相信他一点,再相信他一点……哪怕不知道未来如何,哪怕也许会碰得头破血流。 攥着双肩的蹼爪紧了一紧,抓得皮肉生痛,楚曦有些不安了:“沧渊,到底怎么了?你最近好像老是不对劲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影响你?你告诉师父,师父帮你,好不好?” 沧渊垂下眼皮,握住他带着戒指的那只手:“我要。” “要什么?”楚曦抬起食指,“你要这个?” 沧渊点了点头。楚曦心下一紧。他有种隐约的直觉,绝不能将这东西交给沧渊,给了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人面螺上次说了句什么来着?魔元丹? 他虽然不知魔元丹为何物,却知晓这东西极为重要,否则也不会引来国师和玄鸦的觊觎,需得贴身保护才是。 楚曦收回手,捂住戒指:“你讨别的也就罢了,唯独这东西,不行。它是师父的护身符,师父自小就带着,从不离身。” 沧渊敛了目光,没再说话。 楚曦问:“不过,你为什么想要这东西?” 沧渊摇了摇头,撒了个谎:“不知道。” 楚曦心里一动,从虫子那事开始,他就发现沧渊这小东西没他想象中那么单纯,会耍人玩,还是有点鬼心眼的,不排除他有事瞒着他的可能,他捏住沧渊的一只耳朵,不依不饶地追问:“不知道?你不知道是什么,为什么想要?之前我就发现你对这东西格外留意,又啃又咬的,你别告诉我你是想吃它,我可不信,沧渊.......你,给,师,父,说,实,话。” 他一串连珠炮弹似的逼问,沧渊措手不及,急了:“我喜欢嗷!” 楚曦盯着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罢了,大概,就是小孩子看着新奇玩意觉得有意思吧。不过,他突然觉得他被惹急了的样子实在可爱得不得了,让他心里怪痒痒的,特别想欺负他。 这样下去可不行,怎么能老欺负徒弟呢? “好了,以后给你买个差不多的戴着,啊。” 沧渊甩了甩头,一张嘴把他的手咬住了,凶神恶煞的,下口却不重,楚曦估摸着他气消得差不多了,又要开始撒娇了,连忙推了他一把,站起身来整理衣衫。就在这时,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楚曦循声看去,冷不丁瞥见密密麻麻一片黑,像涨水一样漫上来,顿时汗毛耸立——那全是水蜈蚣啊啊啊啊啊啊! 他抓紧灵犀,正要起身,忽然发现这些虫子爬到离沧渊一米开外就缩了回去,好像很忌惮他。难怪沧渊不怕它们,它们怕他!楚曦如获大赦,一把抱紧了沧渊,差点喊出一声小祖宗救命。 沧渊挑起眉毛,高傲地扫了周围一眼,十分不以为意。 凡是水中之物,无论大小,除了少数年长的同类没有不怕他的,只有方才那个大怪物是个例外。他随手一挥,掌心散出丝丝寒意,水蜈蚣们就死的死,逃的逃,转眼间一片尸横遍野。 这简直是……天然驱虫药啊! 楚曦看得目瞪口呆,甫一回过神来,便赶忙松开了缠着沧渊的四肢,站起身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惊魂还未定,就听见四面响起咕咚咕咚的水声,似乎是什么东西从沼泽里浮了起来。 糟了,又有麻烦来了——但不管是什么,他挽回颜面的机会也来了! 37.傀儡之欲 一颗一颗白森森的物什从黑暗中呈现出来,蜿蜒形成了一长条巨大的…….水蜈蚣, 拖动着无数长足, 朝他爬了上来, 楚曦头皮一麻,双腿发软, 闪到了沧渊背后, 将他一把搂住了。 有虫来了, 师父的尊严算什么! 沧渊挺直背脊, 毫不避让地朝那大型水蜈蚣迎去,楚曦紧贴着他, 恨不得整个人跟他合为一体了:“别去!赶走就行!” 沧渊扭头瞥了他一眼,一幅“怕什么,看我的”傲慢姿态,双爪一抓,沼泽里的水当即被凌空吸起两束,凝成了数片锋利的冰刺, 他双臂一扬, 冰刺便朝那迅速爬上来的巨型水蜈蚣纷纷袭去! 水蜈蚣却不闪不避, 长长虫身反而从沼泽中立了起来,无数长足四下挥舞, 竟将冰刺纷纷接住, 楚曦睁大了眼—— 那些长足竟皆是人的手臂, 而虫身竟是由一颗颗人头组成! 那些人头有的已是骷髅, 有的还面目可辨, 嘴唇眼睛不停翕张,似乎在嘶声呐喊,而它们的手臂上还缠绕着丝丝红线! 傀儡咒! 这情形虽然恶心至极,但比真正的水蜈蚣好接受多了! “沧渊,闪开!” 眼看水蜈蚣已逼至近前,避无可避,楚曦一踩鱼尾纵身跃起,一剑劈下,当下劈碎了几颗头颅,水蜈蚣拦腰断开,他闪身避过,仍有几只手攥住了他的袖摆,被他利落的一剑削断,回眸却见另外半截虫身已经压到了沧渊身上,数只手抓住了鱼尾,数颗头颅一齐张开嘴,吐出奇长无比的舌头,朝他身上舔去。 楚曦顿时有种撞见自家闺女被流氓欺辱的错觉,火冒三丈,手中灵犀一瞬暴涨三尺,气势汹汹地跃到人头蜈蚣背上,一剑捅穿了数颗,但听咔嚓几声,这人头竟然脆得跟西瓜一样,他这一剑下去从头到尾碎了个稀烂——原来早已被冻成了冰坨! 沧渊好整以暇地躺在底下,一脸镇定地望着他,挑了挑眉。 发现自己一脚还踏在鱼尾上,他连忙退了一步,有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黯然神伤之感,甚至想背过身抹一把心酸泪。 儿子真的长大了,变强了,不需要他保护了吗! 甫一分神,背后风声袭来,他旋身一剑,削碎了数颗头颅,往后避开挥舞的虫手,一颗头颅擦肩飞过,竟发出一声很轻的呼唤:“师尊!”——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有些耳熟。他一愣,朝那颗滚到脚边的头颅看去,足下“噼啪”一声,踩到了什么。 “师父小心!” 只听沧渊大喝一声,他双足一紧,竟是几只方才被他削下来的手臂抓住了足踝,还没反应过来,无数红线眨眼间顺着小腿缠了上来,将他一下拖倒。一股巨大拉力将他往沼泽里拖去,沧渊猛扑过来抓住他一只手,鱼尾卷住一颗树,堪堪将他拉住。 楚曦只觉身子要被撕成两截,强忍疼痛,默念了一声,手中的灵犀霎时变成一把大剪刀,在他周身迅速游走,傀儡线纷纷断裂,却有几根速度奇快,顺着他的手臂朝沧渊的手游窜而去! 这情形与梦中前世相似之极,楚曦心下一悸,吼道:“放手!” 沧渊牙关紧咬,双眼圆睁,非但不放,反倒将他抓得更紧。 傀儡线似若毒虫,甫一窜到沧渊手上,便钻入了他肤表,楚曦看得一清二楚,大惊失色,立刻将灵犀化成针,猛地扎中沧渊手背,沧渊吃痛,力劲一松,楚曦趁机挣脱开来,正要起身,便觉背脊袭来针刺般的剧痛,像有什么尖细之物扎进了伤口。 ——傀儡线!糟了! 一瞬,一股拉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向后拖去。 楚曦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已浸没在了沼泽之中。 咕咚咕咚……. 黑暗浓稠的泥水吞噬了五感,使他的意识很快模糊起来。 一片死寂之中,无数嘈杂的声音自四面响了起来。 “师尊,为什么抛弃我们?” “为什么,师尊,为什么不顾我们的死活?” “我们一直在等你……” “我们一个一个惨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师尊,我们等你等的好苦哇…….” 楚曦睁开双眼,四周是漫天烈火,足下是尸骸遍野。 数不清的人倒在血海之中,依稀可辨年轻的面庞,死不瞑目地望着上空,像在无声质问着什么。楚曦屏住呼吸,目光从他们的脸上缓缓掠过,只觉万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而心底剧烈的痛楚却清晰令他知晓,他不仅仅是认识这些人。 而且,还非常……非常的重视。 “师尊……” 一丝微弱的呼唤自身旁响起,与他刚才听见的声音很像。 他警惕起来,循声看去,只见身旁血肉模糊的尸骸中,竟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来。他蹲下身去,顺着那只手扒开尸堆,便看见底下有个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辨不出面目的脸来,却能从那秀美的眼睛可以判断出她是个妙龄少女。她纤细的颈部有个可怖的洞眼,正汩汩喷涌出混合着点点金光的血来,楚曦慌忙用手捂住了她的脖子,手腕却被她血淋淋的手猛地攥紧了。 “师尊,啊,咳咳……”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低不可闻,楚曦低下头去,凑近她的嘴。 “是……重…渊啊……” 楚曦心下一惊,重渊,这不是梦里他唤沧渊时用的名字吗? “重渊…献祭了我…..们,他是叛…叛徒….我咳咳…好恨……” 楚曦从她含混的话语里捕捉到了几个字眼,却不敢确定。 重渊?献祭?叛徒? 她在说什么? “喂?”楚曦不知所措地捧住她软软歪向了一边的头,急切地追问着,可是怀中的少女已经没了声息。他惶惶不安,站起身来,想要找到另一个幸存者,可是找了一圈,也一无所获。 在这片茫茫血海的中心,有一个散发着金光的阵,阵里没有一具尸骸,一星血迹,只有一颗流光溢彩的补天石,好似这些人全是为守护这个阵,这颗补天石而惨死在了阵外。 这是他前世的记忆么? 还是,只是靥魃造出的幻境? 这些死者真实的存在过吗? 为何他会感觉这样真实? 他们喊他做师尊,难道都是他作为“北溟神君”时的弟子么? 楚曦环顾四周,心里有些茫然。 “师尊……” 便在此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低唤。 “师尊……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 他回过头,但见一个人跪在不远处,朝他不住磕头。 那人一身黑衣,头发披散,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却正是先前那个梦里与沧渊长得一模一样,被他唤做“重渊”的少年。 与在那个梦中一样,他想唤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却已迈开双脚朝他走了过去,步伐沉稳缓慢,他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还拎着鲜血淋漓的剑,剑尖掠过地标,发出森冷刺耳的声响。 做什么?这是要做什么? 楚曦毛骨悚然,拼命地想要停下,身体却不受控制,径直来到了跪在地上的少年身前。他抬起头仰视着他,俊美昳丽的脸庞染满鲜血,双目也是赤红的,一脸濒临崩溃的疯狂与绝望。 “我没有办法了,师尊……” 怎么回事? 楚曦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脑袋,却感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 “都死了,只剩下你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话音刚落,他的手猛然抬起,朝重渊当头拍下—— 不要! 楚曦撕心裂肺地惊叫了一声,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 他眨了眨眼,隔了好一会儿才魂归体壳,身体也逐渐恢复了知觉,便感觉自己陷在一片粘稠的泥水里。动了动手,握到冷硬的剑柄,心中顿时安定不少,慢慢冷静下来。 借着灵犀散发出的光线,他朝四周望去,发现这里似乎是个窄小的洞窟,但不是天然形成的,洞壁上布满了斑斑驳驳的雕凿痕迹,可以依稀辨出凹凸不平的人脸人形,像是壁画一类的,上面还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看上去艳丽又邪异。 楚曦心下发毛,那个人头蜈蚣莫不是把他拖到老巢来了吧? 沧渊……沧渊到哪里去了? 想起方才的梦境,他困惑又担心,将手里的灵犀点亮了些,唤了几声沧渊,却不见回应,他四下搜寻了一番,发现右面有个洞口,不知是通往哪里,里面像是深幽无比。他走了几步,感到地势是往下的,越靠近那洞口,泥水便越深,等到他钻进洞口时,泥水都已经快没到了胸口,脚底又粘又滑,一不留神就会滑倒,而这里面地势狭窄,想御剑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只好扶着洞壁,缓步前行,只见前方隐隐绽出一丝光亮,并有水流之声传来,加快步伐前行几米,穿过一道瀑布,眼前豁然开朗,呈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个巍峨的石殿。 这石殿之上,矗立着无数石像,栩栩如生,皆是姿容华美,衣袂飘飞,竟与哪些庙宇之中的神像别无二致,只粗略看去,便能看出这神像的摆放不同寻常,并非像用来祭拜的,雕铸的似乎是一幕情景。数百来人围绕着一座石台,其中最为醒目的,便是一人跪在台中,低着头,手被缚在背后,像是刑场上的罪人,而另一人站在他身前,手持一把长鞭,神态威严凌厉。 楚曦目光凝在那持鞭之人脸上,不禁浑身一震。 那石像刻得太细致入微了,以至于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那人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那跪在地上的,莫非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疾步游近石台,翻了上去。 凑近细瞧了一下,他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人不是重渊,而是另外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玄鸦——楚玉。 他蹙起眉头,恍然大悟。楚玉为何要恩将仇报,将他害得家破人亡,个中缘由,他一直想不明白,原来在几百年前,他们之前就已结下了仇怨。想必,楚玉早就想起了前世的事情。 在那梦中,他曾听见自己提到过一个名字。 星桓。 靥魃说他曾经挫了某人仙骨,应该就是此人。 莫非,靥魃和楚玉,还有星桓,都是同一个人? 这群人看样子都是神仙,难道靥魃原本也是? 楚曦越是琢磨,越觉得自己挖开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隐秘,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怎么样,看到这一幕,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北溟?”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楚曦警惕地握紧灵犀,举目四望。 “你是谁?楚玉?靥魃?” “哈哈哈哈——” 那声音狂笑了一阵,倏然消失了,但听身旁响起“咔嚓”几声,几尊石像裂了开来,楚曦退开几步,唯恐石像里钻出什么鬼东西,却见其中一尊里面掉出个人来,软软瘫倒在石台之上。 他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跳,那不是灵湫是谁?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人扶起,见他闭着双眼,人事不省,一摸脉搏,只觉一片死寂,心下猛地一沉,灵湫不也是神仙么,怎么会死,旋即他又想起什么,这莫非是灵湫被困的分神? 等等,灵湫在这儿,沧渊会不会也…… 他抬起头,在石像中寻找起来,果然发现一个塑像就在自己身后的人群之中,正是梦中重渊的装扮,表面已经裂了几条缝。 他正要起身,却觉腰间一紧,竟然被灵湫搂住了。 “灵真人!”他心下一喜,立刻低头察看,颈侧却被什么软物擦过,接着,一只手朝他腰间探来,他顿时浑身发毛,将怀中人猛地推开,却被对方搂着腰翻了个身,压在了下方。 他抓住灵湫双臂,汗毛直竖:“灵真人!你怎么了!” 灵湫闭着双眼,面无表情,身子却是不规矩得很,而且力大无穷,楚曦猝不及防地被他压着一连亲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 傀儡咒! 这可怎么办!他不记得秘籍中有讲怎么破傀儡咒啊! 这个靥魃居然这么下流无耻,喜欢看两个男的…… 正在挣扎之间,“咔嚓”一声,另外一尊石像也裂了开来! 楚曦一眼看去,便见一个浑身赤-裸的人从里面瘫倒出来,果然是沧渊。 他动弹不得,一双眼睛却大睁着,死死盯着他们这边。 这下要教坏小孩子了!! 楚曦急怒攻心,体内真元汹涌而出,将灵湫震了开来。 将手中灵犀迅速变作一道绳索捆住灵湫,他立刻冲到了沧渊身边,正要扶他起来,便觉浑身筋骨一紧,双腿发软,一下骑在了沧渊身上,不受控制的伏下身去,凑近他的脸。 他心知大事不妙,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嘴唇一软,压住了两片柔软物事。 刹那间,楚曦如遭雷劈,听见自己的心里发出了一声惨叫。 沧渊瞳孔一缩,屏住了呼吸。 “唔唔唔!” 师父不是故意欺负你的啊! 楚曦尴尬至极,嘴唇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分开,舌尖朝沧渊齿缝探去,掠过一对尖尖的獠牙,便是一阵唇舌交缠,一只手臂勾住他的脖颈,一只手则摸索着解开了自己的腰带,急不可耐地将衣袍扯了开来。沧渊大睁双眼,与他对视着,像是被吓傻了,楚曦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崩溃—— 这个情形,完全就是流氓在轻薄良家少女啊! 让他这做师父的以后有何颜面面对自己的徒弟! 他焦灼难堪,一边扒自己衣服,一边思考对策,对策还没想出来,衣服已经脱得差不多了,他只得寄希望于灵犀,意念一动,灵犀便从灵湫身上脱落下来,迅速缠上了他自己的身躯,缚住了他的四肢,可却管不了唇舌,他是动不了了,沧渊却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下方,顿时变成了轻薄人的那一个,楚曦更加尴尬,只好驱动意念,使灵犀骤然变长,将沧渊一并缚住了。 这下两个人四肢皆是动弹不得,楚曦却没好受几分,因为这一圈翻滚下来,他便感到了沧渊的……起了一点不寻常的变化。 而雪上加霜的是,方才他将灵湫震开那一下,已将最后的真元耗得所剩无几,眼下就快无法控制灵犀进行变形了。 此时一个声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要想破这傀儡咒,唯有一种法子可解~” 不用说他也知道是什么了!真是造孽! 楚曦暗暗哀叫,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觉食指一烫。一星红光在他余光里闪过。 沧渊浑身一松,挪开了头:“师父,松开。” 傀儡咒破了?楚曦心下讶异,谁知甫一松开灵犀,他的双腿双脚便立马缠住了沧渊,又凑了上去吻住了沧渊的嘴。 “…………….” 为什么只解了一个人的?! 楚曦这下彻底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