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锦书是个苦命的病死鬼,死的时候才二十五,无妻无子,一生为重病所累。死之前父母准备找人给他说门亲事冲冲喜,指望着能散散他的死气。可惜媒人前脚刚出了门,他便撑不住死了,咳血咳了半盆子,呛得血沫横飞,咽气咽得很不痛快。 他在棺材里待了三天,魂魄虚弱得好似风一吹就倒,头七那天总算有力气爬出棺材了,被哭得昏天黑地的爹娘一吓,又缩在棺材里不肯出来了——直到他下了葬。没娶亲的光棍入不了祖坟,杨老爷百般无奈之下只能把亲儿子葬在杨家后山的坟地里,特意找风水先生看过了,坟头虽小,却是块福地。 下葬那日天公不作美,烈日炎炎,他捂着没了痛感的心口,躺在自己尸体上等天黑。昏昏沉沉间,听到父母在他的坟头哭,说他活着的时候姻缘薄,死后一定给他补一门阴亲。杨锦书哭丧词迷糊着听了大半,只记住这一句。 夜里坟头凄冷,四下无人,杨锦书在棺材里百无聊赖地戳自己尸体那白得像鬼的脸,转念一想,好像自己已然是鬼了。 鬼啊……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咚咚咚! 有人敲他棺材板。 杨锦书肩膀一缩,团在棺材里发抖:“谁……谁啊?” 棺材传来懒洋洋的一声问候:“里面的公子,出来认亲啦!” 杨锦书眨眨眼,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唤自己。 咚咚咚! 对方又敲了几下,有些不耐:“杨锦书?在不在?” 杨锦书缩着肩膀从棺材里晃出来,半颗头埋在土里四处望。 一股吸力忽然传来,他整个人轻飘飘地被吸到坟头外,晃晃悠悠地跌倒在自己的墓碑前,大惊失色道:“谁?!” 一个穿着墨绿色绸缎寿衣的中年大叔晃到他面前,眯着眼,笑得褶子都开了:“哟,新人还挺害羞。” 这人声音与方才听到的不同。杨锦书定睛一看,自己周围不远不近地围着七八只鬼,男女老少皆有,都笑嘻嘻地围观着他。 “别怕,我们都是邻居。”那中年人指了指隔壁乱葬岗上一个长满了荒草的小坟头,“喏,我住那儿,你隔壁。” 杨锦书探长脖子看了眼,竟然能看到远处那在风雨里立了许久的木制墓碑,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刘”字。 “刘叔,你怎么和谁都是邻居。”一个素色罗裙的女鬼飘过来,倚着刘叔的肩膀勾了勾额前散落的发,柳眉杏目,极为秀气。她微掀眼帘瞟了杨锦书一眼,羞怯道,“杨公子莫怕,我们都是葬在乱葬岗的孤魂野鬼,我是菀娘。” 杨锦书与女子接触得少,闻言便木讷地朝她作揖,结巴道:“菀……菀姑娘,在下……在下杨锦书,这厢有礼了。” “菀娘,你怎么见了个小白脸就发骚?”一声颇为下流的男声自身后响起,竟是方才敲棺材的声音。 杨锦书回头去看,便见一个穿着破旧侠客袍、流里流气、带着胡茬的青年倒挂在树上,双手抱臂盯着他们,目光嘲讽。 菀娘杏眼一瞪,一闪身掠过去,柔弱无骨的手忽然张开成爪,长长的黑色指甲毫不留情地对准青年的眼珠子抓过去,嘴里狠道:“施天宁,你找死!” 施天宁如蛇一般缠着树枝卷过,瞬间到了树梢,笑嘻嘻道:“我早就死了!你让我再死一次呀?” 菀娘冷笑一声,五爪插入树干中,就这样轻轻一提,半臂粗的树干便被连根拔起,哗啦一声,扔到了十丈之外。 杨锦书:等等刚才发生了什么?娘亲这里有鬼啊!救命!!! “啊,他们又*了,当着新人的面真是不含蓄呢。”刘叔温雅一笑,慈祥地看着杨锦书,关怀道,“杨公子不要被他们吓到,他们只是在打情骂俏。” 杨锦书将自己单薄的魂魄缩成小小一团,浑身发抖地看着这群鬼邻居们:“你你你……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刘叔温和道:“我们只是看你头七过了还没入地府,来和你打个招呼。杨公子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杨锦书茫然地看着他:“啊?” 刘叔一愣,看他这傻样,笑了笑,解释道:“若是心愿已了,杨公子理当入冥府投胎去,怎么还盘桓在世间,不肯离去?” 杨锦书蹲在地上想了想,认真道:“我爹娘说要给我娶亲,我不能走。”病死鬼已经很没地位了,如果还是个光棍,进阎王殿论平生的时候岂不是很没面子? 刘叔了然,问:“冥婚么?” 杨锦书点点头。 刘叔哦了声,意味深长道:“那可不好等。” 杨锦书不明所以。 不过很快他就懂了,因为他等父母给他说阴亲,等了七年,也没等来。 七年,足够他从畏畏缩缩的病弱小鬼修炼成温文尔雅的病弱老鬼,足够他与周围的邻居们混成莫逆之交。 隔壁老刘坟前的荒草已经长到他肩膀高,仍是一个前来祭拜的人都没有,温温吞吞的刘叔穿着他那身与破败棺材木碑极不相称的富贵墨绿寿衣调戏了一个又一个新来的小鬼,除了每年祭日缩在棺材里躲一天外,他还是很乐于帮邻居们处理杂事的。乱葬岗破事多,刘叔也不觉得烦。 菀娘和施天宁依旧在相爱相杀,乱葬岗上的所有大树被他们砸得一棵不剩,连黄昏乘凉的阴影都没有了——杨锦书帮其他鬼写了份抗议书交给乱葬岗的阴差,督促冥府管理一下阳界的绿化问题,孤魂野鬼的生存权是不能忽视的!好在乱葬岗平时没人来,不然岂不是要吓死。 杨锦书守着自家的山头,仙逝了的前辈们都入了祖坟,他这个没成亲的后辈真是百年头一个。他觉得没有亲戚聊天很是忧伤,于是总去隔壁乱葬岗串门。 他和三年前刚被弟子打死扔在乱葬岗尸体喂狗的神棍成了朋友,学了两年小法术,终于治好了咳嗽的老毛病,还学会了缚魂术,闲暇时跟邻居们唠唠嗑,听听故事,日子过得很惬意,偶尔还能跟着阴差走趟差,积点阴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还没有等到他的鬼媳妇。 爹娘年年来看他,纸钱烧得能在冥府买个小官了,可杨锦书还是觉得虐心。 直到昨天,一年不见的父母再次前来扫墓,却是带着喜气洋洋的表情,给他坟前摆了两盘瓜果点心,烧了厚厚两盆金元宝,扶着他的墓碑喜极而泣:“锦书啊,我的儿,为娘终于帮你定下一门亲事了!” 杨老爷在一旁点头,笑着道:“是啊,听说小姑娘很是貌美,年方二八,尚未婚配,我与你娘找算命先生合过你们的八字,很是般配。” 杨夫人叹了口气:“就是脾气有些倔,和家里耍性子,悬梁死了。” 很快,她脸上又笑起来,高兴道:“昨日刚死的,尸体还没凉透,我已经让牙婆与禾家说好了,聘礼今早便下过了,明日为娘就把新娘子的尸体给你葬进来。” “这下锦书可以安心投胎了。”杨老爷捋着胡须,十分满意,“让锦书在这破败山头待了这么久,唉……为父心疼!” 杨锦书跪在棺材里,一脸感动地听着父母的话,若不是外面日头太烈,他真恨不得扑过去给爹娘磕三个头。 他盼了七年的媳妇儿啊!终于还是等来了! 新娘死得匆忙,杨家二老还要张罗冥婚事宜,告知儿子后便匆匆离开,回家忙去了。 杨锦书幸福地躺在自己尸体上,戳着早已干瘪的骨架眯着眼笑起来:“娘子……我要有娘子了!” 到了夜里,他飘去乱葬岗,把这喜讯告知了众位邻居。 邻居们很是为他高兴,表示明晚定要去杨家坟头吃他的喜酒,神棍还偷偷给他塞了本两鬼洞房的秘籍。 “鬼也是可以入洞房的哦,还不吸阳气,冥府不管哩!”神棍如是道。 杨锦书羞涩地捂着秘籍钻回自己的坟头,躺在棺材里将书里的姿势阅了几遍,觉得很是受益,摩拳擦掌等着他的新婚之夜。 第二日,杨家果然大张旗鼓地为他与新娘子办了冥婚,唢呐吹得震天响,杨家后山的鸟都被吓飞了。 杨锦书躲在土里,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棺材被重新挖了出去,一开棺,爹娘的泪水止也止不住,杨锦书内疚地想:棺内白骨森森,定是吓到了爹娘。 他不敢冒着日头出去安慰,只能缩在土里等着夜晚降临。 冥婚热闹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新娘子凉透的尸体与他的白骨葬在一起,重新入棺,被埋进了土里。 杨锦书嗖地一声钻进棺材里,在黑暗里上下打量着平躺在他身侧凤冠霞帔盛装打扮的新娘子。 这姑娘果然如爹娘所说,甚是貌美,巴掌大的小脸,眉毛细长微挑,双目紧闭,鼻梁挺而秀气,嘴唇和脸一样白,泛着死气——与自己刚咽气时如出一辙。新娘的手静静地阖在小腹上,文静淑雅,与身旁自己单薄的骨架并排躺着——也是很般配的嘛! 杨锦书贴着棺材盖,紧紧盯着新娘子尸体里若即若离的魂魄。 那魂魄与尸体模样极为相似,只是因为死去不久,还没学会怎么离开身体,困在里面出不来。 杨锦书微微心疼,伸手抚上媳妇魂魄的手背,轻声唤道:“娘子?娘子?” 新娘子魂魄微微发颤,却并没有醒来。 杨锦书拿出父母烧给他的婚书看了看,他的新娘子有个好听的名字。 他换了语气,亲昵地喊道:“禾棠?禾棠?阿棠?起来,我们该入洞房啦!” 禾棠的魂被他一叫,顿时惊醒过来,猛地从尸体里坐起来,巴掌脸上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睁,因为死得惨,眼底青黑颇为吓人,美娇娘张口就吐出半条舌头,口齿不清地吼道:“娘子你大爷!劳资是男的!” 杨锦书:“……” “麻痹的就知道我那个爱钱如命的娘不会放过我!活着不让我安生,死了还要给她卖钱!”禾棠将凤冠上的珍珠帘子一掀,努力从尸体上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撸着袖子冷笑道,“走开你个病死鬼,我要回去找那婆娘闹一闹!” 第二章 杨锦书抵着棺材板,愤怒而颤抖地指着他:“……你你你你为什么是男的?你是谁?我我我……我要我娘子!我今日娶的老婆呢!” 禾棠:“娶你麻痹,我吊死是为了穿回异世界,不是为了给你陪葬的!” 他试着推开头顶这个满脸青白的病痨鬼,伸手扯了扯舌头:“妈的说好寻死能魂穿呢?哎哟疼死老子了!上吊真特么的不是个痛快的死法啊!” 杨锦书跪在他对面,依然气愤:“你把我娘子弄哪儿去了?!” “都说了老子是被臭婆娘卖给你们家的,老子不是你娘子!”禾棠白了他一眼,伸手扯了扯头上的凤冠,居然扯不下去!手凭空穿过去了!他愣了一下,恍然惊觉自己这是变成了鬼,“原来鬼真的不能接触到实体啊……” 杨锦书抓着他胳膊,怒瞪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娘子呢?禾棠呢?我爹娘找人合过八字的!” 禾棠挣了挣,竟然没挣开,而离魂只离开一半的他此时格外虚弱,被杨锦书一捏就浑身发抖,闻言不由暴躁道:“你是不是傻!我说你家被骗了!我那个无耻的娘把我打扮成个女人卖给你们了!” 杨锦书:“……” 禾棠恼道:“你家不看看尸体是男是女就葬进棺材里,受骗怪谁?” “谁会去看尸体是男是女啊!”杨锦书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娘怎么能这样!” 杨锦书气劲一上,本就青白的脸更加凶恶,周身鬼气森森,冻得禾棠瑟瑟发抖。他刚死透没几天,连魂魄都不稳,被他这样一慑,顿时气弱,重新栽回尸体里。死前的窒息感再次袭来,他捂着喉咙两眼翻白,艰难地在尸体里挣扎。 杨锦书被他这样一吓,顿时飘回棺材一角,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发癫,弱弱地表示:“我……跟我没……没关系啊……” 禾棠气得手发抖,指着他说不出话来。窒息感加强,他终于再次晕了过去,魂魄归位,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不动了。 杨锦书戳了戳他魂魄,没反应。 又戳了戳他尸体——自然更不可能有反应。 确认没有诈尸危险后,杨锦书凑近了些,蹲在地上瞅着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个禾棠不是个女的呢? 夜里,乱葬岗的邻居们前来蹭喜酒,却发现新郎官一脸忧伤地坐在坟头,双手托腮,唉声叹气。 菀娘上前一步,惊讶道:“杨公子这是怎么了?与弟妹吵架了?” 杨锦书犹豫着点头——他与禾棠,算是吵架吧? “新娘子怎么不出来?害羞么?”神棍一屁股坐在杨锦书坟前,凑近墓碑前嗅着酒气,高兴道,“哎哟,锦书,你爹娘待你真好,上等花雕啊!” 刘叔也忍不住朝杨锦书的身后看:“咦,小娘子呢?” “哈哈,原来是个吊死鬼!”施天宁不知何时钻进棺材里溜达了一圈,趴在坟头笑得打跌,“小娘子还没离魂呢,可怜!” 杨锦书脸上一红——虽然看不出来,但禾棠被他吓晕过去这种事说出来还是太丢人了。 几人正凑趣,一阵虚弱的□□从坟头传出来:“救命……” 神棍吓得跳起来,飘在半空瞪着坟头看。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凤冠霞帔的巴掌脸美人鬼气森森地从坟头爬出来,虚弱的魂魄还在风里飘忽,嘴巴一张就是半条鲜红的舌头。 这死状凄惨的…… 众人默默后退,等着看热闹。 杨锦书实在看不下去他从土里慢慢往出爬,伸手拉了他一下。禾棠虚弱地附在他身侧,眼神幽幽地看着周围的不速之客们。 刘叔咳了咳,开始欢迎新人:“这位……额……杨夫人?” 杨锦书:“……” 禾棠:“……夫人你妹!” “额……杨夫人还有妹妹?” “……”禾棠撑着杨锦书的肩膀站起来,面无表情道,“他家被骗了,我不是女的,我是男的。” “……” 杨家山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杨锦书弱弱地举起婚书:“可是你已经嫁给我了。” 禾棠一手夺过来,果断撕成碎片:“这种封建余孽的产物也能做得准?冥婚是陋习!早该废除的!” 众鬼觉得他简直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禾棠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认知差别,扶着额头表示:“不好意思我忘了,在古代这是合法的宗族制度……魂穿到古代太特么坑爹了!” 众人茫然地看着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禾棠淡定如常地表示:“没事,我在胡说八道。” 杨锦书一挥手,婚书碎片很快重新拼在一起,他收进袖子里,认真道:“婚书不可撕,婚约不可毁。” 禾棠伸手抚上他额头:“大哥,你是不是傻?我都说我不是女的了。” 杨锦书红了脸:“男……男的我……我也不会嫌弃的……” “……可是我嫌弃啊!哥是直男啊直男!”禾棠跳起来,指着他浑身发抖,“卧槽你脸红什么!” 杨锦书眨了眨眼,长而浓的眼睫在苍白俊秀的脸上扇动着,温润的茶色眸子盯着他,缓声道:“娘子,你……” 禾棠握紧拳头,凶神恶煞道:“再叫一声娘子试试?” 杨锦书:“……” 神棍绕着他俩飘了两圈,摸着根本没有胡子的下巴做出捋胡须的动作,神神叨叨:“这位新娘子魂魄失常,似乎与我们不甚相同。” 禾棠扑过去握住他的手,睁大眼道:“道长!明白人啊!快算算,我能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神棍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这……这我怎么知道?你……莫不是来自其他世界?” “对啊!一不小心穿越到这儿了,谁知道穿到个弱鸡身上,被那个贪财恶毒的臭婆娘欺负死了,哎哟既然我死第二次了,为什么没穿到下一具身体上!”禾棠抓狂地挠头,“这不符合魂穿规律啊!” 众人被他的胡言乱语吓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神棍趁机抽出自己的手,躲到众人身后,伸长脖子道:“你这一时半会儿估计走不了,不如早日投胎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禾棠一击手掌,雀跃道,“我再投胎一次不就好了哈哈!道长谢啦!” 杨锦书变了脸色。 杨家后山顿时受到他情绪影响,阴风阵阵。众人识相地告辞,飞快溜走。 禾棠招手:“哎道长!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投胎呢!” 然而因为魂魄不稳,他走了不到三步就趴到在地上,虚弱地闻着坟头的香火味儿。 杨锦书站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你投不了胎。” “啊?为什么?”禾棠抬起头看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你还有心愿未了。”杨锦书作为过来人给他科普,“如果你了无遗憾,死后会直接被阴差带入地府,而不是留在阳间游荡。” 禾棠发现自己始终爬不起来,只能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仰望着杨锦书,索性双手托着下巴问:“所以我把心愿了结了,就能去投胎了?” 杨锦书点头。 “那好,我去把那臭婆娘吓死,然后就可以去地府了。”禾棠冷笑,“臭不要脸的,还敢把我尸体卖了!” 杨锦书不说话。 禾棠一抬头,顿时不满:“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杨锦书认真道:“你现下不能离开此地。” 禾棠皱眉:“什么?” 杨锦书:“你只是个刚死的小鬼,只能被困在这里,不能出去。” “哈?”禾棠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小脸顿时有些狰狞,“这什么坑爹设定?” 杨锦书不是很懂他在说什么,不过……他蹲下来,戳着禾棠的小脸,脸上浮起一丝甜蜜而温和的笑意:“娘子,你不可以离开我哟。” 禾棠:“……” 在禾棠努力尝试一晚上都没能离开杨锦书的坟头一米远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个悲惨的事实——因为冥婚的效力以及尸体的禁锢,刚死的他的魂魄的确不能离开杨锦书。 在太阳升起之前,他被杨锦书拖死猪一样拖进了棺材里,两人的魂魄肩靠肩地躺在一起,覆在他们各自的尸体上。 禾棠折腾了一晚上,魂魄愈发虚弱,沉在尸体里恢复力气。 杨锦书依然保持着一脸病弱表情,动了动身体,侧身,单手撑着脑袋定定看着他。 “看啥……”禾棠没好气,“再看我也不可能变成女的。” 杨锦书微微凑近,眼睫低垂,目光自他的五官滑过,轻声道:“你长得真好看。” 禾棠:“……”长成个弱受样以为他愿意嘛! “我以后叫你小棠好不好?” “直呼禾棠就行,反正别叫我娘子,敢叫我揍你!”禾棠扭头看他,“你叫什么?” 对于新娘子居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这种事杨锦书有淡淡的失落,但他还是保持着宽容的态度自我介绍道:“我姓杨,名锦书,字长生。” 禾棠嗤笑:“你的字是反讽吗?” “我从小体弱多病,父母赐长生为字,是希望我能健康长寿。” 禾棠沉默片刻,道:“臭婆娘没给我赐字,这名字还是路过的一个书生帮忙取的。” 第三章 “你今年十六?” “算吧,还是未成年呢。”禾棠呿了声,“我都死了,还不肯放过我,封建欲孽害死人。” “啊?” “没什么。”禾棠盯着棺材板看,十分无聊,便问,“难道我只能耗在这棺材里吗?” “晚上可以出去。” “就没有法子离开你的坟头吗?”禾棠纠结,“老实说每天跟一只男鬼睡一起我会有心理阴影的。” “……”杨锦书受伤,却还是解释道,“我们的尸体葬在一起,不能分开。” 说起尸体……禾棠扭头看了眼他身下那干巴巴阴森森的骨架,尸体上灰扑扑的衣服已经腐蚀了不少,十分破败,显然已亡故多年。若是以前禾棠还会吓得尖叫一下,现在已经很淡定了,还能安慰自己起码自己的尸体还没腐烂。 “你死几年了?” “七年。” “那你怎么还留在阳间?”禾棠疑惑,“你也有心愿未了吗?” “……”杨锦书坐起来,垂下头道,“本来要完成了。” “嗯?” 杨锦书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我本打算带着我的娘子一起共赴黄泉的。” “……”禾棠抽了抽嘴角,“所以你未了的心愿就是娶个鬼新娘?” 杨锦书点头。 禾棠:“……” 来自光棍的怨念真是伤不起啊,七年了大哥你居然等了这么久!太执着了吧! 禾棠魂魄还虚弱着,很快便飘飘忽忽休息了。 杨锦书贴着棺材顶盯着他的鬼新娘看了整整一天,这甜美的模样和暴躁的性格真是令人头疼……禾棠还是个没经验的刚死的小鬼,给恶鬼塞牙缝都不够。 神棍塞过来的秘籍被他揉了揉,翻开瞧了好几眼,团巴团巴还是塞进了袖口。他的手指轻轻描摹着禾棠的脸——这少年长得真好看,五官小巧,眼睛灵动,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神气活现的,好有趣。 他将婚书取出来,上面的字迹出自他父亲的手笔,端正隽雅,言辞恳切。只可惜这是桩冥婚,婚书的底是拓了草纹的白纸,只在落款处印了红色的章。 这婚书已经烧在他坟前,冥婚礼成,禾棠理当是他的娘子。 翌日,路过的阴差来找他,问他心愿已了,要不要回地府。 杨锦书把婚书一摊,大致说了情况,阴差头一次碰见这种状况,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问:“那你这是?” 杨锦书将婚书收回去,淡淡道:“我陪他把心愿了了,自会去地府投胎。” 阴差业务繁忙,这几年与杨锦书关系不错,闻言便随他去了。 杨锦书回棺材看了看,禾棠依然没醒。 他刚死不久,还没过头七,魂魄不稳,没人供香火也没人烧纸钱,难捱得很。 杨锦书咬牙,在他身边守了好几日。 禾棠再次醒来是在头七的夜里。 他一睁眼便看到黑漆漆的棺材顶。他坐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尸体全身青白,秀气的小脸白惨惨的十分瘆人。他抖了抖,觉得自己死后真是不忍目睹。而原本陪着他的杨锦书却不见了。 休息了好几天,他终于恢复了力气,轻易便爬出坟头。 杨家的后山草木葱茏,此时正是盛夏,山上的野花开了一地,虫子满天飞。禾棠作为一只鬼,自然不怕蚊虫,四处跌跌撞撞寻找杨锦书的踪迹。 不一会儿,他便在一处山坡看到了杨锦书的身影。 今夜月朗星稀,山坡上洒满银辉。杨锦书站在一棵老树下,单手背后举目望着远方。 他身上穿着入葬时父母为他置的素色缎衣,绣着雅致的竹叶滚边,肩上搭着一件黑色的狐毛大氅,在清爽的夜风中微微飘动。杨锦书身量高挑,面容隽雅,墨色长发的一半被一支翠绿的玉簪固定在玉冠中,剩下的一半与墨色融在一起看不分明。只是……他因病而死,脸上总浮着一团散不开的病怏怏的死气,脸上殊无血色,薄而宽大的手掌更显得骨节分明。 他站在夜色里,萤火虫在山坡上飞,他的身影便看着越发模糊。 禾棠觉得这种完全符合病弱贵公子的人设实在有些苏,可惜他是只鬼,没了花痴围观。他想靠近,然而作孽的只能摔倒在草里。 杨锦书察觉到他的气息,瞬间飘过来,扶起他胳膊,急道:“禾棠?你还好么?” 禾棠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郁闷地问:“为什么你可以飘我只能走?” 杨锦书:“……你才是个小鬼,刚死没几天,没什么法力。” “啊?这还看资历的?”禾棠瞪大双眼,“死得久法力高?” “……也不是。”杨锦书琢磨着怎么对他解释,半晌后,道,“鬼的修炼方式各式各样,并不是看死得久不久。” “那看怨气大不大?” “怨气大的是厉鬼。” “厉鬼能吓死人吗?” “能。” “那我要当厉鬼。”禾棠握着他的手,真诚道,“大哥,教我呗?” 杨锦书:“……我不是厉鬼。” “你都打了七年光棍了你为什么还不是厉鬼?” “……为什么我打了七年光棍就要做厉鬼?”杨锦书头疼,“这种事又没有什么人可怪罪,天命如此。” “不知道怪谁的时候你可以怪可恶的命运啊!” “……”杨锦书抽回自己的手,认真道,“变厉鬼很难的。” 禾棠蹲在地上,郁闷地表示:“我觉得我的怨念很强啊!为什么不能变厉鬼?” 杨锦书无语地看着他,就他这虚弱的小模样哪里有变厉鬼的潜质啊? 禾棠揪着他的裤腿,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可是我想找臭婆娘报仇。” 杨锦书眼神一动,垂眸看着他:“你想修炼?” “求大神赐教!” 杨锦书也蹲下来看着他,眨巴着眼道:“来双修吧!” 禾棠:“……” 他默默地推开杨锦书的脑袋,面无表情道:“你是不是傻,俩男的!还是鬼!怎么双修!” 杨锦书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耐心解释道:“可以的。两只鬼一起双修可以提高法力,还能互相帮助,遇到麻烦还可以一起解决,修炼起来比一个人摸索快多了。” “问题是两只男鬼要怎么双修啊摔!” “和男女一样啊。”杨锦书托着下巴道,“你是男鬼,总不能去吸取过路女鬼的阴气吧?你听过男鬼吸女人阴气的事吗?” “……还真没有。” “那你愿意去吸过路男人的阳气吗?” “……听起来完全没有吸引力啊。” “所以和我双修是很好的办法啊。”杨锦书继续劝,“反正我们都是鬼,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还可以互相提高法力。” “听起来好有道理……”禾棠推开他踹过去,暴躁道,“有道理你妹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啊你这个猥琐男!没有双修的鬼也是照样可以吓人的!” 经过一顿拳打脚踢——虽然杨锦书不会痛啦不过他还是很忧伤地躲在大树后面抱着树干表示:“孤魂野鬼是没有前途的。” “孤魂野鬼说的是隔壁乱葬岗那些家伙吧!” “你如果不肯和我双修你也是的。” 禾棠冷笑:“呵呵。” 三天后他已经虚弱地只能抱着杨锦书的大腿悲愤地控诉:“为什么你一点儿事都没有我却这么虚弱?地府歧视小鬼吗?” 杨锦书吃着攒下的瓜果悠然道:“我有供奉。” 抖了抖兜里的元宝:“我有钱。” 低头看着禾棠,温柔地表示:“其实我还有个大宅子。” “……靠。”禾棠一脸血泪,“凭什么!” 杨锦书指了指坟头正在腐烂的瓜果和纸钱灰烬,笑道:“我父母每年给我烧好多,吃穿用度都不缺。” 禾棠捶地。 杨锦书补刀:“你有人供奉吗?” 禾棠含恨看着他:“我都跟你埋一个棺材里了,为什么没有我的份。” 杨锦书悠然道:“因为你不肯承认啊。” 禾棠在做一个虚弱的鬼和做一个法力高强的鬼之间纠结了不到一刻钟果断抱着他大腿甜甜地叫:“相公~” 杨锦书笑眯眯地将他扶起来,塞给他一个苹果:“吃。” 禾棠拿过来就啃——妈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鬼也是会饿的啊啊啊! 杨锦书拍了拍他脑袋:“乖。” 禾棠一巴掌打开他:“劳烦帮我把头上的凤冠扔了。” 他法力弱,每次想扔头顶上的凤冠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穿过去一点儿用都没有。杨锦书虽然很想看他穿着嫁衣的模样,但这凤冠整天戴着的确累赘,他便挥手将凤冠替他除了,华丽的凤冠很快便消散在风里。 禾棠头上还盘着女子的发髻,他咬着苹果含糊道:“麻烦把这些神经病的辫子也给解了。” 杨锦书绕到他身后,一点点拆开那些繁复的发式,用纤长的手指疏离他乌黑柔亮的长发。 啃完了苹果,禾棠终于有了些力气,坐在地上问身后的人:“杨锦书,你在这儿做山大王是不是很爽?” 杨锦书梳理头发的手顿了顿,扬了扬声调,问:“嗯?怎么说?” “高富帅啊,有钱有房,独占一个山头,看起来法力也不错,就没有女鬼勾搭你?” “君子不与交。” “能翻译成白话文吗?文言文太难懂了。” “……”杨锦书猜他大约没听懂,便解释道,“君子是不会与这些随意勾搭的女鬼相交的。” “哦,原来你只是有偏见。” “……” “女鬼主动勾搭怎么了!女鬼可是很妖娆的!” 杨锦书扯了扯他头发,沉声道:“闭嘴。” 第四章 禾棠终于见到了杨锦书的豪宅。 他爹娘居然找人给他拿木头搭了一座堪比四合院的木制豪宅——当然是缩小版的,里面居然连卧室、书房、待客厅、厨房都做得惟妙惟肖,床上还拿锦缎给他做了枕头和棉被,五年前烧给他后,杨锦书又去鬼市置办了许多家具,如今这栋宅子可十分豪华了。 这宅子就坐落在杨家后山的一处空地上,因为阴气太盛,周围寸草不生,连飞虫都不靠近。周围常年雾气氤氲,日光照不到里面,杨锦书平时住在这里,白天也很悠哉。 “你都有房子住了为什么还要和我挤棺材?”禾棠不满。 杨锦书很体贴:“你太弱了,我怕你走不到这里,只好在棺材附近陪着你。” 禾棠抽了抽嘴角,原来还是怪自己。 他一边在大宅子里走走停停一边问他:“为什么我只能走你却能飘?” 杨锦书陪他走着,耐心地解释:“你法力不足。” “……靠。” 两人将大宅子绕了一圈,杨锦书搬出早年存下的瓜果给他吃,帮助他恢复体力。 禾棠作为一只鬼,完全不用考虑腹胀胃痛这种问题,好像怎么都吃不饱一样一直啃,还不用担心洗手问题——反正魂魄这种东西也不会觉得脏。 吃饱喝足后,他象征性地打了几个嗝,趴在桌子上问杨锦书:“我要怎么提高修为?” 杨锦书还是那句话:“和我双修啊。” 禾棠一个果核砸过去:“屁咧!你之前也没和人双修过,还不是照样能飘!” 被看穿了杨锦书也不沮丧,理所当然地说:“我一直在吃供奉啊,家里每个月都会派人来给我供奉瓜果酒水,还会给我烧纸钱和杂物,我可以去鬼市买很多东西,也可以贿赂阴差请他们带我出去执行任务增进修为,进步很快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禾棠满脸泪,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杨锦书吓唬他:“你没什么亲人,你那个娘肯定不会来给你烧纸钱,你只能做个又饿又穷的小鬼,如果被路过的厉鬼发现了,一口就能把你吃了!” 禾棠缩了缩肩膀,暗骂:“欺软怕硬!” 杨锦书笑眯眯地看着他:“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和我双修?” 禾棠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又甜又谄媚:“相公我觉得我们可以从培养感情做起!” 杨锦书喜欢听他叫相公,满意地点点头,决定听取小娘子的意见,从头做起。 每个有月亮的夜晚,他都带着禾棠去山坡上晒月光,吸取天地精华。 禾棠托腮盘腿坐在草地上,抬头望着月亮吐槽:“其实月亮反射的是太阳光,所谓的日月精华只是太阳的能量而已。” 杨锦书觉得他的小娘子有点神神叨叨的,便问:“什么是反射?” “……”禾棠凝神看他,肃容道,“杨公子,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进行一下科普小课堂。” 杨锦书:“嗯?”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禾棠拍着胸膛,抑扬顿挫道,“我,是一只来自异世界的青葱少年——鬼,当然我活着的时候只是个乐观向上的五好少年,某天不小心死了,穿越到了你们的这个世界,魂穿,不幸穿越到一个死了爹的弱鸡身上,还有一个整天虐待我想搞死我的亲娘。我们的世界观完全不同,价值观也有明显的差别,但是没关系,反正都死了,科学什么的见鬼去吧!” 杨锦书似懂非懂地听完了,也学着他的样子介绍道:“我……是杨家的独子,自小体弱缠绵病榻,病死了。” “没了?” “我……我爹是县里书院的先生,娘亲是邻县绸缎庄的三小姐,杨家是书香世家,我不知道科学是什么。” “你家是书香世家啊。”禾棠摸着下巴沉吟,“那你一定看过很多书咯?学霸哦?” “体弱多病,唯有读书聊以打发时间,勉强算饱读诗书。” 禾棠眼睛亮起来:“那你有没有看过什么书里写了灵魂互换的奇闻异事?” “倒是有,不过……”杨锦书眨了眨眼,“是一只猫和一只狗。” “……”禾棠转会头去,“说了白说,有什么用。” 杨锦书坐在他身侧,手肘撑在膝盖上侧首看他,好奇道:“你来自什么世界?那里是什么样子?好玩吗?” “好玩啊,不然我这么致力于穿回去干嘛?”禾棠一想起自己的世界就眼冒绿光,“交通方便!娱乐齐全!美食遍地!还可以坐在家里打游戏!空调wifi计算机!想想都美得不行!” 杨锦书不懂:“这里不好吗?” “好个蛋蛋,你这里有什么?”禾棠撇嘴,“大晚上的啥都不干,蹲在这里数星星?” 杨锦书认真道:“我们还可以双修啊!” “……” 禾棠决定,必须丰富一下小鬼们的娱乐生活,免得脑子里全是些黄色废料。 于是隔天禾棠就邀请了乱葬岗的邻居们来杨家大宅做客,八仙桌一摆,桌上是用白纸币画的扑克牌。他言简意赅地为众人介绍着扑克的玩法,不忘指挥杨锦书写一副更加端正的麻将出来。 杨锦书提着毛笔坐在另一张桌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手里是禾棠从他的木宅子栅栏下掰下的竹块:“禾棠……幺鸡是什么?” 禾棠头也不抬:“画只鸟,鹦鹉也行。” 杨锦书想了想,埋头在巴掌大的竹块上开始细细描摹…… 神棍和菀娘很快爱上了扑克牌的游戏,施天宁和老刘玩了几轮后才找到其中乐趣,五个人围着八仙桌打牌打得十分热闹,可惜纸钱又软又薄,洗牌的时候很是忧伤。 神棍看禾棠每次抱着软塌塌的纸钱抽来抽去烦得很,一把夺过来:“我来。” 说着,上下手叠在一起将纸钱压在中间,微微使力,一错手指,柔软的纸钱竟然一瞬间变成了一叠钱币状的薄卡片,他无师自通地将卡片分成两叠,熟练地压在桌上洗牌。 禾棠眼睛瞬间就直了:“卧槽!道长你可以啊!这是什么功夫!我想学!” 神棍勾了勾嘴唇:“出门在外,没点江湖把戏怎么混?” 禾棠竖起大拇指:“牛!这得是仙术了吧!” 神棍摇头:“哈哈,这可不是仙术,这是鬼术。” “道长教我!”禾棠抱着他胳膊眨眼卖萌,“我要拜你为师!” 神棍立刻躲得两丈远,惊吓道:“别别别!收徒这种事一辈子做一次就折腾死我了,再收一个我岂不是要魂飞魄散?” “咦?”禾棠初来乍到,并不知道神棍和他徒弟的渊源,闻言好奇道,“道长,你有徒弟?你看起来还不满三十呢,你徒弟才多大?几岁的小娃娃?” “小娃娃?”菀娘在一旁咯咯咯地笑,“他那徒弟及冠啦!可有出息了!把师傅丢在乱葬岗杀了喂狗,你说有出息不?” “卧槽?!”禾棠震惊,“这什么白眼狼?你怎么教育徒弟的?” 神棍苦笑:“我怎么知道他长大了是这个样子……” “道长,难不成你俩有旧恨?”禾棠忍不住八卦,“你不小心灭了他满门什么的?” 神棍满脸黑线:“我就江湖上坑蒙拐骗一下,杀人放火那是强盗的事。” 禾棠:“难不成你给他算命算砸了,算了个天煞孤星之类的,他一怒之下把你给杀了?” 神棍:“……” 禾棠瞠目:“卧槽这都能猜对?” 神棍仰头长叹:“……一言难尽。” 施天宁敲桌子:“你们还打不打牌了?等着捉红三呢!” “打打打!”禾棠朝神棍招手,“道长,牌洗好了没?” “洗好了!来!”神棍瞬间闪到桌前,不忘招呼一旁的杨锦书,“锦书啊,一起打?” 杨锦书埋头画麻将,温吞道:“你们打,我忙。” 众人索性不再离他,继续打牌。 “不过说起来,杨公子的宅子宽敞明亮,风水也好,日后必能护佑杨家后代。”神棍一边打牌一边念叨,“杨家有福气。” “后代有福气管什么用,他本人短命。”施天宁说话毫不客气,“年纪轻轻就死了,什么福都没享到。” 老刘摇摇头,道:“杨公子此生坎坷未必就是坏事,天命如此,他自己尚不介意,我们旁人操什么心。” 施天宁啐了一口,笑道:“也是。杨公子心胸宽广,自是不介意这些小事的。” 他们在这里说闲话,杨锦书一句也没听进去,专心致志地照着禾棠的描述画麻将。 禾棠好奇:“那你们呢?又是怎么死的?” 他吐出长长的舌头,瞪着眼道:“我自己吊死的,死后脖子还疼呢,哎哟年纪轻轻就有了颈椎病,作孽。” 不料其他人皆讳莫如深,没有人理会他这个问题。 禾棠左看右看,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便果断闭嘴打牌。 到了凌晨,日头快出来了,其他人纷纷告辞离去,禾棠打着哈欠凑到杨锦书身边,却发现对方辛苦了一晚上就画了四张麻将牌出来,左手边整齐划一地摆着四枚竹片,竹片上墨水勾画出栩栩如生的鹦鹉,神态大小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哥你其实画个简笔画就行了,不用画工笔画的。”禾棠扶额。 “咦?不好看么?”杨锦书失落。 “没,挺好看的。”禾棠把自己那丑出天际的简笔画丢在一边,淡定道,“画得十分传神。不过你下次画麻将的时候能不能简单点?” “好。” 第五章 杨锦书画麻将的速度一如既往的慢,禾棠不得不找些其他事来打发时间。 他好奇隔壁乱葬岗的八卦,缠着杨锦书给他讲。 杨锦书在坟头住了七年,对他这些邻居们的性情倒是很了解,可是对他们生前事迹却很是糊涂。 “乱葬岗的人很少谈他们生前的事,我只大概知道些旧事,真假辨不分明。” 禾棠撑着下巴看着他:“没事,你说,我听。” 杨锦书便将这几年道听途说来的八卦讲给他听。 老刘是乱葬岗长留的住户,传闻他本不是此地人,旅商路过暴病而死,路途遥远送不回家乡。然而子女不孝,在他尸骨未寒时便开始争家产,没人理会断气的爹。家里的老仆给他换了寿衣买了棺材,在他过了头七之后葬在了这里,算是乱葬岗里少见的有寿衣有棺材有墓碑的主。 禾棠唏嘘:“他那寿衣料子不错,生前家产看来不少,只是死后真憋屈。” 杨锦书点点头:“他每年祭日那天就躲在棺材里不出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感慨儿女不孝吧。”禾棠托腮,“不过说起来,他既然还没投胎,那应当是还有心愿未了吧?你说他有什么遗愿?” “不知。” “好吧,那菀娘和施天宁呢?他俩是一对儿?” “不是。” “咦?” 杨锦书细细道来。 菀娘是城里添香阁的舞女,二十三岁那年被一位路过的高官看上,为她赎了身。菀娘跟了高官两年,不知怎么死的,尸身被扔在了乱葬岗,死的时候身上便穿着她那身素色罗裙,身形消瘦极为可怜。入了夜,有个小女仆偷偷跑来乱葬岗,哭着给她挖了个坑埋了,连个墓碑都没立。 施天宁是个孤身侠客,与仇家打架时技不如人,被杀死了。江湖客江湖了,天涯为家。他朋友为他置了口棺材,在乱葬岗葬了,还以江湖规矩办了简单的葬礼,年年有兄弟来祭拜,没忘了他。 杨锦书不知道他们死了多久,大约乱葬岗的日子太无聊,施天宁与菀娘聊着聊着,便搭伙双修,至于有没有日久生情,谁又说得清? “一个身世孤苦,一个快意江湖,他俩的命运还真是……”禾棠找不到合适的词,便说,“其实这样也挺好,活着没遇到良人,死了却多了个冤家。” 他这话逗得杨锦书噗嗤一笑,只觉得禾棠脑子灵活,怪诞却可爱。 “笑什么?”禾棠不满,“那神棍呢?他是怎么回事?被徒弟打死什么的听起来好可怕。” “这个……”杨锦书欲言又止。 禾棠催促:“快说嘛!” 杨锦书叹了口气,只能讲给他听。 若说其他三人的故事还只是听别人转述而来,那神棍经历的事可是杨锦书亲眼所见。 三年前的冬天,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厚厚的积雪覆满山头。 杨锦书窝在宅子里看书,虽然不觉得冷,可记忆里的病痛还在,总让他有种想咳嗽的冲动。这是他生前生病遗留下来的毛病,连带着人到了冬天也恹恹的。爹娘给他烧了个金箔做的火盆,到了他手里已经是一座金光闪闪的金制火盆。他随手丢了些木片进去,装作生火的样子。 昏昏欲睡间,他听到远处的打斗声。 大雪中的冬日很少有人上山,他还以为是杨家人又来了。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日头,杨锦书那时有了些道行,打着伞出了宅子,闻声而去。 杨家后山有片林子,到了冬日叶子全落了,光秃秃的。 林子里有两个人刀光剑影地打斗,杨锦书站在树梢上低头看去,便见一个黑衣青年提着一柄剑追着一个道士刀刀见血地刺。那道士穿着破旧的道袍,气喘吁吁地格挡,然而他身受重伤,体力不支,根本不是那黑衣青年的对手。 杨锦书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恩怨,又为何跑到杨家后山来打架,还以为是仇家拼命,没有贸然出手帮忙。 他站在树梢上静静地看,周围树上的积雪因为两人的动作簌簌落下,浇得两人满头满脸,那两人浑然不觉,依旧缠斗着。 就在那道士腹部被黑衣青年狠狠刺中一剑时,道士忽然抬起头,眼中精光四射,直直看向树梢静立的杨锦书,口中飞快念了个诀。杨锦书只觉手中伞柄一重,心口一悸,那道士倒在黑衣青年身上,顷刻殒命。 那黑衣青年也受了重伤,剑还刺在道士腹中,趔趄着跪下,将道士的尸体扔在一边。 杨锦书闪过去,站到青年面前,只见他双目赤红,浑身血污,满脸戾气。 杨锦书皱着眉头看向被他丢在一旁的道士尸体,身上还有余温,然而大雪飘飞,很快,尸体便冷了,身上覆了薄薄一层雪。 黑衣青年休息了一会儿,也没管自己身上的伤,将自己的剑从尸体里拔出来提在手上,另一只手扯起道士的后颈衣领,一路拖着前行。 杨锦书深觉诧异,不知他与道士有什么深仇大恨狠绝若此,忍不住跟着他一路走。 那黑衣青年拖着道士的尸体从杨家后山一路行到乱葬岗,挑了个最显眼的位置,将尸体一丢,自己便站在高处,一直盯着尸体看。 连日大雪,山上的野狗早就饿得饥肠辘辘,闻到血腥味齐齐追了出来,看到暴露在雪地里的新鲜尸体激动得嗷嗷叫,二话不说扑了上去,三条野狗,互相争抢中将道士的尸体撕咬干净,吃得心满意足,只剩下一些骨头渣。 而那个黑衣青年,只是远远地站在高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他的身上落满了雪,眼中的赤红早就消失,一张脸白得像鬼一样。 “卧槽别说了!”禾棠抱着胳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好可怕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锦书:“……” 他张开胳膊朝禾棠招手:“过来,抱抱你。” 禾棠嗷呜一声团成一团缩在他怀里,感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满魂魄了! “相公呜呜呜……”禾棠揽着他脖子哭,“你的故事怎么这么变态!” 杨锦书望天,又不是他愿意吓禾棠的,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自己当时也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好吗? 他拍着禾棠的背安抚道:“别怕,事情已经过去了。” “那……那后来呢?”禾棠眨巴着大眼睛抬头盯着他,“神棍的尸体都被野狗吃了,那为什么还会变成鬼啊?不是应该魂飞魄散吗?” “还记得他临死前对着我念了个诀吗?” 禾棠点头。 “他是个道士,懂一些法术,临死前将自己的魂魄附在我的伞上,我是个鬼,身上阴气重,我手中那柄伞是我从鬼市高价换回来的一柄法器,有镇魂的作用,所以他的魂魄附在我的伞上,即使尸身不复,魂魄却被镇着没丢。” “那这么说,你救了他?”禾棠啧啧两声,“要是当时你不路过看一眼,他铁定要魂飞魄散了吧?” 杨锦书点头,缓缓道:“道长懂法术和一些鬼术,提点我修炼,自己也修炼有道,保留了三魂七魄离开我的伞。他与我共处了一年,懒得去别处,便在此留下了。不过他在杨家后山总会想起自己被杀的场景,所以不怎么喜欢待在这儿,去乱葬岗安了家。” 禾棠张大嘴巴:“所以比起被徒弟杀死,在乱葬岗喂野狗的场景竟然更能接受?” 杨锦书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道长似乎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尸体被喂狗的事。” “那他一定很看重他那个徒弟……”禾棠摸着下巴认真道,“道长一定被伤透了心。” 杨锦书却想起那个静默在雪中亲眼目睹野狗把道长尸体分食过程的黑衣青年,明明是他杀了人,却像是丢了魂一样任由大雪覆满身,身上的伤口都冻成痂。 他后来怎么离开的来着…… “想什么呢?”禾棠的手在他眼前晃。 杨锦书回神,握着他的手道:“我在想,他那个徒弟这些年有没有后悔,有没有伤心。” 禾棠嗤之以鼻:“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人,哪里会后悔伤心?” 杨锦书没有接茬。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这种欺师灭祖的行为,某种程度上,那可是弑父!”禾棠振振有词,忽而又道,“不对,这个逻辑关系很有问题!总之他把自己师傅给杀了喂狗哎!不管怎么说都很凶残啊!神棍到底收了个什么徒弟……” “那是他们师徒之间的事了。”杨锦书拍拍他的肩膀,“禾棠,我们该去晒月亮了。” 经他一提醒,禾棠才发现自己缩成一团困在他怀里,顿时脸红,嗖地一下飞出去,抱着门框不撒手,骂他:“臭流氓!” 杨锦书:“……”明明是你自己跑我怀里来的好不好? “咦?”禾棠睁大眼看着自己,“我刚刚是飞出来的吗?我会飞了耶!” 杨锦书将桌上的麻将收好,慢悠悠晃过去:“是啊,可以飞了。” 禾棠蹦跶着要飞,却还是咚地一声扑倒在地上:“说好的飞呢?” 杨锦书失笑,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你道行太浅,走吧,多晒晒月亮。” “不,我先吃点东西……好饿……” 杨锦书隔空取了只蜡烛藏在袖子里,勾着他的腰说:“晒月亮的时候喂你吃。” 禾棠有气无力:“饿……” 杨锦书只好捏着禾棠这只小鬼的衣领朝山坡上飘,内心无限感慨:这只小鬼食量也太大了,香火蜡烛根本不够他吃,瓜果糕点早就被他消灭干净……看来得再去给父母托个梦,让他们再送点供奉来。 养个媳妇真不容易……养个能吃的媳妇更不容易…… 杨锦书有点幸福的小忧伤,好在被他拎着脖子飘的小鬼还算乖巧,抱着他的腰温顺地等投喂。 第六章 禾棠躺在草地上晒月亮,杨锦书倚着树干坐着,时不时伸手用法术捉一些萤火虫合在半空写字。 禾棠看不过他将萤火虫如此调戏,总是伸着胳膊把他写了一半的字打散。 杨锦书无奈:“你做什么?” “我在阻止你作恶!欺负萤火虫是不对的!” 杨锦书低头看他:“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可以做别的嘛!” “比如?” “跳广场舞啊!” “……” 禾棠从草地上蹦起来,一脸欢快地表示:“来来来,相公,我教你跳舞!” 杨锦书有种不妙的预感:“你先跳给我看。” 禾棠把袖子一撸,豪迈地在草坪上跳起了他前世的爸妈每晚必跳的广场舞,嘴里还哼着节奏感丰富的歌词。然而不到一会儿,他便停下来,无趣地表示:“没有大音响,一点感觉都没有。” “嗯?”杨锦书一头雾水,什么是大音响。 禾棠叹气:“没有音乐,跳得不带劲。” 杨锦书听懂了,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竹笛,按照他哼的调子尝试着吹了吹,磕磕巴巴一阵后,竟然与禾棠哼的调子如出一辙。只是因为笛子声音清脆悦耳,听上去太过欢快。 禾棠一把握住他的手,双眼放光:“大才子!换个曲子!” 杨锦书等他哼。 禾棠极其豪迈地唱了一首他亲爹亲妈广场舞压轴大杀器,那是他爹妈用来小广场撒狗粮必备曲目,大俗大雅,既有神曲之风,又有婉约之美,夫妻俩每晚都要跳上一曲,让围观的大叔大妈们吞够了狗粮才心满意足地回家睡觉。 杨锦书听懂了歌词,然而禾棠的唱法实在是……太粗犷了。 他想了想,把笛子一横,放慢了速度,奏了一曲。 禾棠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笛子在没有任何配乐的情况下吹奏这首曲子,残存的那点音乐鉴赏能力只能说出悠扬悦耳这样的话来,然而曲子太熟他听了一会儿便开始走神,目光全落在了杨锦书的身上。 虽然禾棠总调侃杨锦书是个短命阔少爷,然而阔少爷的颜值还是很高的。 杨锦书是典型的书香世家子弟,死了也一股清高的书呆子劲儿,性子温吞吞的,和施天宁相处了那么多年也没学会一句脏话。他五官清隽,眉目疏朗,身材颀长,然而因自小体弱多病,皮肤白中泛青,肩膀微缩,不够挺拔,看上去一副病痨鬼的模样。 他这样坐在地上,低眉吹笛的姿态缓和了肩膀不够宽的缺点,那张脸的病色在融融月色下也看不分明,斜斜看过去,很有几分隽雅公子的味道。 杨锦书一曲奏毕,微微侧首,便看到禾棠托着腮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他颇有些不自在:“看着我作什么?” “杨锦书,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活着的时候没娶老婆?” 杨锦书黯然:“哪有姑娘愿意嫁给一个随时会咽气的人?” “有啊,你长得这么好看,你家这么有钱,肯定有姑娘愿意嫁进杨家的。” “可那样的姑娘……命也太苦了些。富贵无用,孤独终老。” “人家乐意呀。” “可我不乐意。”杨锦书正经道,“我若娶妻,自是望她百般好,不受委屈。” 禾棠翻白眼:“活该单身。” 杨锦书将竹笛一收,笑着看他:“我现在有你。” “停停停!”禾棠连忙打住,“那个狗屁婚书我不认的啊!你不许打我主意!” 杨锦书弱下声势,委屈道:“你之前还叫我相公的。” “那是我委曲求全!”禾棠哼道,“等我能跑回县上把那臭婆娘收拾了,我才不认你。” 如此忘恩负义的行径他说得理所当然,杨锦书低笑一声,缓声道:“那我不管你了。” “说得好像你能管我什么一样……”禾棠嘀咕,继续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月亮,“穿着个破嫁衣在山头蹲了一个多月了,人都要发霉了。” 他身上一直穿着入葬时尸体上那件颇为精致的红色嫁衣,好在魂魄稳定后手终于不在身上穿过去了,他可以尽情地把宽大的袖子捋起,外套脱掉,穿着红色中衣满山头晃。杨锦书帮他将长发束起来,远远看去,他只像个活泼的红衣少年,倒是不会让人联想到男扮女装。 “等等,我想起一个事……”禾棠转身趴在地上打量杨锦书,“我怎么记得你隔段时间就换衣服啊……为什么你身上穿的不是你棺材里穿的那套?” 杨锦书眨眼:“我爹娘会给我烧新衣服。” “这特么都可以……”禾棠瞠目,顿时扑过去撞进杨锦书怀里,谄媚地笑,“相公,我也要穿。” 是谁表示不愿意叫相公的?杨锦书敞开怀抱将他搂在怀里,闷笑:“想穿我的?” “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我可以托梦让爹娘给你也烧一些。” “托梦!居然有这么高级的技能!”禾棠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这是作弊啊!那如果我给臭婆娘托梦,让她在梦里吓死多好!” “不是每只鬼都可以托梦的。”杨锦书打破他的如意算盘,“道行浅的容易被反噬。” “我以为只要是鬼都可以托梦的。”禾棠趴在他怀里打滚,“不管,我要学!” 杨锦书禁不住他这么闹,忙不迭答应:“好好好……你别打滚。” “怎么托梦?” “你要先学会织梦。” “什么?” “人做的梦纷繁复杂,你想让对方在梦里见到你,需要织一个令人信服的梦,出现在人的梦里,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早些想好,对方若被你的梦吸引了注意力,便会记住梦里发生的事。”杨锦书解释道,“很多时候,人一觉醒来会把前一晚梦过的事尽数忘记,这样的话,你托梦就失败了。” “可是人会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梦啊,有时候就能记住。” “那是因为梦境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足以令他在醒来后依然保留着记忆。” “那要是梦境太精彩了,人会不会陷在梦里出不来?” “会的。”杨锦书眉眼忧虑,“入梦太深便出不来,陷入梦魇里。” “陷入梦魇会怎么样?会死吗?” “易离魂。” “什么意思?” “人的三魂七魄其实极易受损,受惊时、气息太弱时、神志不清时最容易入魇,即使醒来,也会因此神志昏聩,严重些,可能会痴傻病重。” “会变成傻子?太可怕了!” “故而,此举需慎重。”杨锦书拍拍他的脑袋,“你不要急功近利,慢慢来。” “我急也没用啊,碰上你这么个慢性子师傅……”禾棠嘀咕着,趴在他大腿上晃腿,“好无聊啊……晒月亮好无聊……” “再吹首曲子给你听?” “好啊,你随意吹。” 杨锦书再次将竹笛拿出来,吹了首新曲子,曲调婉转悠扬,透着隐隐的哀伤,竟引来附近游荡的许多游魂,远远围着他们静静地听。 禾棠一睁眼,被周围一团团模糊的白色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只是一些分散的游魂,没有神智,只是远远地围着他们,倾听杨锦书的笛声。 一时间,山坡上阴气颇盛,连飞虫都不敢靠近。 杨锦书早就察觉了陌生游魂的靠近,却没有停下来,吹奏许久,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直至天色将明,杨锦书才收了笛子,静静看着那些游魂散去。 禾棠看了一晚上已然习惯,坐在山坡上问杨锦书:“那些是游魂?” “嗯,魂魄失散,神智不明。”杨锦书神色黯然,“他们不知自己是谁,不知为何游离于世间,不知去往何处。” “那为什么你吹笛子的时候他们会靠近?” “因为曲子吧。” “那首曲子很好听,叫什么?” “归隅——是首写归乡的曲子。” “怪不得……”禾棠看着渐渐散去的游魂,也有些心疼,“他们想回去,也不知道回哪里去。” 杨锦书拍拍他的肩膀:“日头要升起来了,我们回家。” 禾棠站起来,陪他一起回宅子里。 遇见游魂的事让禾棠低落了好些日子,一直郁郁寡欢。 杨锦书将麻将画完了也没能让他心情好些,便邀了乱葬岗的邻居来做客。 施天宁一进门便催问:“来打牌啦,人呢?” 杨锦书站在门口无奈地指着屋子里的小小一只:“发呆呢。” “怎么了这是?”施天宁探头看了眼禾棠,“小鬼这是饿了?” 杨锦书哭笑不得:“不是……前些日子见了些游魂,大约吓到了,心情不好。” “这有什么。”施天宁一脸无谓地走进去把禾棠拎起来,以过来人的语气教训道,“小鬼,你该庆幸自己三魂七魄都在,不然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禾棠看着他,问:“他们只能一直游荡吗?不能投胎吗?” “魂魄都不完整,怎么投胎?”施天宁将他拎到椅子上坐好,径直从桌上拿了根蜡烛开啃,嘴里道,“他们只能晃着,晃的日子久了,要么散了,要么就被修道的人收了,执念强些的,晃的日子久一些,说不定还能恢复点神智,想开了就自己散了,想不开便一直晃着,晃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禾棠听完,心情更抑郁了:“就没有结局好些的?” 第七章 “魂飞魄散的还能有什么好结局……”施天宁对他的天真很无奈,“最好的,莫过于魂魄被人收齐,施法聚于一处,三魂七魄归位,说不定还能重新活过来。” 禾棠总算听到好消息,心情好了些:“那说明还是有救的嘛。” 菀娘与神棍已经进了门,听到这话,菀娘噗嗤笑了一声,神棍在一旁泼冷水:“这种可能少之又少,人活一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想踏遍世间寻找失散的三魂七魄聚于一处已是难,想存着更难,就算运气好都收齐了,又怎么会碰巧懂得如何聚魂?即使天纵奇才有人做到了,谁又知道三魂七魄归位后尸体还在不在?” “啊?”禾棠哑然,他忘了尸体这回事了。 “等三魂七魄找齐了,尸体早变了白骨,即使有千年寒冰可保持尸身不腐,活过来的那个人,你怎知不会痴傻?”菀娘自己动手将纸牌摸出来麻利地洗牌,补充道,“再说,若是没了尸体,难不成要去抢别人的身子?” 禾棠伸手比划着:“你等等……我怎么听着……和穿越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什么穿越?”众人莫名。 禾棠一拍桌子,为众人解释道:“穿越啊!穿越在我们那儿特别流行!有身穿魂穿……” 众人专心致志地听他科普,听他讲起自己的穿越经历,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意犹未尽地砸吧嘴:“有趣!比夺舍有趣多了。” 神棍一脸惋惜:“我若是活在你那个世界,一定很受欢迎。” 禾棠却摇头:“不会,你这种在我们那儿会被批为封建迷信。” 神棍顿时撇嘴:“愚昧。” 众人哈哈大笑。 菀娘招呼着:“打牌打牌!” “哎呀打什么牌,来来来打麻将!”禾棠招呼着杨锦书把麻将拿出来,“杨锦书,麻将呢?” “你怎么直呼杨公子的名讳呀?”菀娘瞧着他,“前些日子不还在叫相公么?” “……”禾棠满脸羞红,“那是在开玩笑啦!我们那儿不像你们规矩这么多……叫杨锦书怎么啦?你不也叫天宁哥的大名么。” “那是因为我看他不顺眼。”菀娘翻着白眼。 施天宁在一旁悠然道:“双修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菀娘:“……” 神棍在一旁大摇其头:“不知羞!” 杨锦书把竹片做的麻将摆出来,禾棠把他按在椅子上,嘻嘻哈哈地教他们打麻将。 菀娘学得快,推倒胡玩得格外溜,奈何神棍不会玩,胡乱点炮气死人。施天宁牌技不佳牌品尚可,只是有时候被神棍气得内伤忍不住大骂,可惜神棍是个脸皮厚的,任由他气得拍桌,胡乱出牌玩得欢。 禾棠戳杨锦书肩膀:“你怎么打个牌也没力气?” 杨锦书无奈道:“头晕。” “啧,太渣。”禾棠让他坐起来,“我来。” 杨锦书让开椅子由他坐,禾棠一上桌,气氛顿时变了,咋咋呼呼一圈结束,硬生生让神棍没了乱打牌的机会。 不知不觉到了丑时,菀娘和施天宁很快困了,在杨锦书的宅子里找了个阴气重的房间休息去了,禾棠鬼气弱,放下麻将便软软团成一团,缩在杨锦书怀里打呼噜。 神棍慢悠悠收着麻将,看着桌边老实不动的杨锦书打趣:“自从养了这个小宠物,你倒是性子活泼许多。” “他很有趣。”杨锦书摸摸禾棠的脸蛋,“虽然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但是很好玩。” “你没教他怎么修炼?” “他还小。”杨锦书眼神暗了暗,“我怕他贸然出去会吃亏。” “他弱成这样,一出去就遭殃。”神棍把麻将码好,问他,“你不想他出去,难道不是怕他完成心愿后独自投胎去?” “……”杨锦书缓缓眨眼,“还好,他这么傻,黄泉路都找不着。” “哈哈也是。”神棍飘过来弹了弹禾棠的小脑门,“小可怜哟。” 杨锦书笑了笑,看他这么精神,便问:“你最近如何?还难受吗?” 神棍摆摆手:“嗨,我能有什么事?时不时头疼下而已。” “鬼是不会头疼的。”杨锦书严肃道,“你明知道,有人在招魂。” 神棍烦躁地转身:“招招招,让他招去!” 杨锦书无奈:“你就不好奇是谁么?” “我哪儿知道?”神棍背过身去,“这几年你怎么越来越烦了?照顾你家小宠物去,我去修炼。修罗伞你放哪儿了?” 杨锦书看他不欲多谈,只好道:“在书房,你小心些。” “我知道,过去了。”神棍一闪身,已经不见踪影。 杨锦书抱着虚弱成一团的禾棠回了卧房,小家伙一直安安稳稳团在他胸口,比醒着时乖顺许多。 将他放在床上,杨锦书在空中画了个法阵,凝神织梦。此时正值夜深,父母正熟睡,许久不见他们,甚是想念。 翌日禾棠苏醒,扭头便看到倚在床头看书的杨锦书。 “你这书哪儿搞来的?难不成也是你爹娘烧给你的?”他问。 杨锦书发现他醒来,笑道:“不是,这是我让阴差帮忙借来的书,记着一些冥界修炼的秘法,不过年代久远,许多法子不管用了。” “都有什么法子?我看看。”禾棠伸手要抢书,杨锦书却将书收起来,抓着他胳膊拎他起床,“走吧,今天带你走远一点。” “咦?走远一点?去哪里?乱葬岗吗?” “不,带你去杨家转一转。” “你家?”禾棠来了兴趣,“你可以去家里?不怕吓到人?” “小心些便不会。”杨锦书递给他一叠衣服,“把你身上的嫁衣换了吧。” “哇,我终于有新衣服了!感动……”禾棠连忙把衣服抖开,发现这是件水绿色的罗衫,看上去依然有几分女装的影子,穿在他身上却衬得青葱可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托梦给爹娘,让他们烧给你的。”杨锦书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敢告诉他们你是男儿身,只能委屈你了。” 禾棠了然,撇嘴道:“算啦,反正我也不指望他们给我烧男装了。” 他很快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围着杨锦书转:“走啦走啦,我们去你家看看。” 杨锦书带他下了山。 杨家很大,附近两个山头都是杨家的地产。祖宅建在山下,杨家的老人守着,嫡系子孙也多住在此处。而半山腰有座避暑的小山庄,每年夏季,杨锦书就会来山庄住上三五个月,他因体弱多病,无甚成就,很被家族中人看不起,故而除了父母与少数亲戚,他与杨家其他人关系不睦。 此次下山,他特意选了半夜,带着禾棠先去半山腰的小山庄溜达了一圈。 山庄掩映在葱茏草木中,静谧安恬,院子里有两颗梧桐,一藤吊兰。他喜静,院里的小亭摆着竹藤躺椅,长木茶几,他夏日便窝在躺椅上品茶看书,很是悠闲。自他故去,父母每年七月都来小山庄小住,睹物思人。 杨锦书藏在门口,发现院中无人,便带着禾棠去了他最爱的小亭。 亭子里的摆设一如当初,杨锦书心中一酸,只觉光阴似箭,物是人非。他的手拂过竹藤的边缘,垂眸道:“这藤椅是管家老伯亲自编给我的,我用了十几年。” “那管家老伯对你蛮好的。”禾棠看他脸上低落神色,忍不住站到他身后,轻声问,“怎么忽然想起回杨家?你在后山住了七年也没下山过。” “昨日在梦里与母亲说话,觉得她老了许多。”杨锦书牵起个勉强的笑,“我母亲是富贵人家的三小姐,当初过四十岁生辰时还比我小姨看着年轻,然而自我……自我走后,母亲日渐憔悴,如今还未半百已两鬓发白,我看着……很是心疼。” “你家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是,我是家中独子,故而父母颇为宠爱,只是苦了我母亲,被人说三道四。”杨锦书闭了闭眼,“我走后这些年,想必她受了不少委屈。” 禾棠沉默。 他知道,对这些大户人家来说,独子早逝不仅会伤害家人的感情,对一位母亲来说,更要受到来自各方的苛责。他平日看杨锦书死后的吃穿用度,显然很得父母宠爱,只是对于老两口来说,故去的儿子很难抚慰他们的心。 “你父母这些年……没再生个孩子?” 杨锦书摇头:“母亲生我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已经不能……” “这……”禾棠哑然。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大悲。 “走吧,我带你看看别处。”杨锦书牵着他的手,朝山下走。 禾棠探头看去,却见山下的杨家祖宅灯火通明,似乎在庆祝什么。这个时辰……他有些疑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的杨锦书情绪反常。 他悄悄看了眼前面带路的杨锦书。 青年穿着素雅的月白罩袍,脚不沾地在山上缓步飘去,而禾棠刚刚学会飘,动作生疏地拽着他的手,偶尔还要跌下去跑几下。 杨锦书没见过这么笨的鬼,每次拉他起来时便忍不住笑。 待他们下了山,杨锦书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表情。 两人站在杨家大宅的院墙上看着满院的喜庆灯烛,禾棠看出这是在庆祝什么喜事,小心翼翼地看向杨锦书,问道:“这是?” 杨锦书温声道:“我父母从旁系亲戚里过继了一个儿子。” 这习俗禾棠略有耳闻。 像杨家这样的情况,独子早逝,父母的确会从家族中过继一个亲戚的孩子,通常是男孩认作儿子。只是这样一来,杨锦书心里难免失落。 杨锦书忽然道:“那孩子是我挑的。” 第八章 “咦?” “我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及冠那年便悄悄挑了一个亲戚的孩子想过继给父母,我爹娘那时不能接受,便把那孩子赶了出去。我命管家暗中照顾着那孩子,每年让他陪我在山中小住。父母年年见他,渐渐接受了那孩子。今日是正式过继的日子,我便来看看。” 禾棠没料到他早早考虑到这个,忍不住暗骂他几句,却不知到底气他什么。 “我爹娘年纪大了,我已对不起他们,望他们能从我的死亡中走出去,重新开心起来。”杨锦书看向他,眼中如星辰闪烁,“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惊扰他们的美梦,惟愿他们余生安康喜乐。” 禾棠愣了一瞬,问道:“你不给他们托梦了?” 杨锦书回过身去,远远看着宅子里热闹的情景,温声笑道:“我已贪恋他们三十二载厚爱,怎敢再耽误他们余下几十年。” 禾棠呆呆地看着他。 他们站在杨宅最不起眼的角落上头,不远处推杯换盏嬉笑热闹的人声尚清晰在耳,一方冷清寂寂无人知,一方万千宠爱方开始。 他伸手握住杨锦书修长的手指,笨拙地安慰着:“你……你还有我……我反正也是只鬼了,不会老也没得死,你也不用怕耽误我。” 杨锦书被他逗笑,眉眼弯起来:“无事,我不介意你来耽误我。” 禾棠:“……” 总觉得被调戏了。 杨锦书带他转身离开,嘴里道:“日后我们要辛苦些了。” “为什么?” “杨家的供奉会渐渐减少,我们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都已经是鬼了,养活这种词听起来很违和的好不好?” “哈哈,你说的是。” “等等……供奉的蜡烛都没有了吗?你爹娘不会这么狠心吧?” “蜡烛应当会有,不过其他的东西可能不会有了……” “听上去要惨了……” 两人絮絮叨叨重新上山,将杨家的灯火抛在身后。而此间情意深重,不过青丝白发,拳拳之心。 回家后,他们发现家里多了一位客人,老刘坐在八仙桌上,陪菀娘三人打麻将。 “刘叔,你来啦!”禾棠向老刘打招呼,“这些日子忙什么呢?都不见你。” “阴差前些日子丢了三个生魂,我帮他们找了些日子。”老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事情做完老夫便来叨扰了,杨公子莫要嫌我老人家烦。” “不妨事。”杨锦书笑着说,“刘叔,您攒的功德有多少了?” “那点功德算什么,还不够投个好胎。”老刘摆摆手,顺手丢出一张麻将,嘴里道,“现在地府要求越来越高,想攒点功德可不容易。” 禾棠听得糊涂,忙问:“什么攒功德?” 老刘耐心解释道:“老夫当初横死他乡,地府不收的,故而常年盘桓于乱葬岗,靠着给别人帮忙攒一些小功德。功德攒多了,便可准入地府,功德大些,还可投个好胎。” “还有这说法?”禾棠蹲在他旁边,思考着,“那我呢?我是悬梁自尽的,也算横死吗?” “算。”菀娘青葱玉指朝众人一一指过去,“在座的都是横死,所以都要攒功德。” 禾棠好奇道:“那你们怎么攒?” 施天宁代她答道:“我们不攒,我们修。” “哈哈,鬼道万千,各施其法,你想攒功德便去攒,想修炼便去修,若是勤奋些,也可学杨公子,攒着功德,修着秘法。”神棍摇头晃脑念叨着,“虽然慢,却于魂魄有益,他年功德圆满,便可投胎转世,得几世安闲。” 禾棠连忙转移目标:“杨锦书,你也攒功德?做什么?” 杨锦书:“帮帮忙,做做事,无甚大事。” 神棍白他一眼,没有多言。 “哎呀,你们好烦,让不让人打麻将了?”菀娘将他们撵到一边去,“来来来,打牌!施天宁,该你了!” 禾棠没了插嘴的机会,围过去教这群半吊子如何打麻将。 他们几人玩得欢乐,终于在破晓前纷纷告辞离去。 禾棠心里还记挂着攒功德的事,休息时很不安稳,白日里困倦非常,一直团在杨锦书身上不肯走。 虽说这宅子风水好,白日也可休息,然而杨锦书最近太耗心神,也有些困倦,抱着禾棠寻了个黑暗的角落睡了几天几夜。 再次醒来,禾棠缠着他打听攒功德的事。 杨锦书没想好怎么同他说,一时心烦,到自己坟头躲着去了。 偏偏他去得不凑巧,还未来得及钻进坟头,便见他爹娘带着刚过继的新儿子来给他扫墓。 十几岁的少年沉默寡言,直挺挺地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 杨锦书愣了愣,不敢上前。 “锦书,这是你弟弟,你从前很宠他。”杨老爷跪在一旁,按着少年的肩膀对着墓碑道,“前些日子,我们将他接入家门,入了族谱,你放心吧。” 杨夫人拿手绢擦着眼泪,对着墓碑低诉:“你托的梦为娘都收到了,我们将这儿子迎进门,你的心愿已了,日后……日后怕是不会入为娘的梦了……”说着说着,杨夫人便忍不住大哭。 少年微微转身,将她颤抖的身体护在怀里,轻轻拍着脊背安抚道:“娘亲,大哥看着呢,您不要太伤心。” 杨锦书看他温厚模样,倒是比幼时懂事许多,不由心中快慰。 杨夫人哭了好一阵,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才在丈夫和新儿子的劝慰下恋恋不舍地离去。 杨锦书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隐痛,却不敢上前。 禾棠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小声说:“那个小孩看上去挺靠谱的。” “嗯,知闲少年老成,为人良善,我将父母交给他,也能放心许多。”杨锦书摸了摸禾棠的头,“他今年与你同龄,日后也会有出息的。” “什么叫也?我可没有出息。”禾棠拨开他的手,“居然被个贪财的臭婆娘搞死,哎哟真虐。” “你还记恨着你娘亲?” “可不!” 两人拌着嘴,杨锦书笑着扫向不远处,却见杨知闲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里。他愣了一瞬,魂魄不由自主僵硬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怎么了?”禾棠莫名。扭头发现那个没什么表情的小男孩盯着他们这个方向看,也愣住了,“他在看我们吗?” 杨锦书没有回答。 杨老爷拍了拍杨知闲的肩膀,询问了几句,杨知闲淡淡摇头,随他一起下山去了。只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远远地看着他们。 “卧槽,这小孩能看见咱俩?”禾棠吓得躲到杨锦书身后,“你这个过继来的弟弟是不是灵异体质?” 杨锦书白着脸不说话。 待三人远去,他才迟疑着来到自己墓碑前,看着坟头烧过的满盆纸钱、金元宝、纸楼、衣服和供着的点心瓜果美酒。这是他父母每次来看他必备的东西,这次带了杨知闲,带的更多,足够他与禾棠享用一年。 禾棠还在纠结杨知闲是不是能看见他们,好吃的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别想了,我们回去吧。”杨锦书讲供奉收了,拉着禾棠要走。 “那小孩……” “禾棠。”杨锦书严肃道,“我们不能再出现在人前了。” “啊?为什么?”禾棠惊讶。 “有些人能看到我们了。”杨锦书敛着眼睫,忧虑之色愈重,“会吓到他们的。” “等等!”禾棠抓着他的胳膊,睁大眼睛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可以看见我们?” “有些人可以。” “有些人?” “有些时辰也可以。” “有些时辰?” 杨锦书闭了闭眼,解释道:“体质较弱的人、出生于阴气旺盛时刻的人与命悬一线的人都容易看到鬼,而某些阴气较盛的时辰和地方,如有法力强大的鬼怪出没,寻常百姓也会察觉。知闲出生时正值七月十五丑时,从小便害怕独自一人在夜里行走,如今想来,恐怕他自小便能察觉到夜里的鬼气。” 禾棠却想到别处:“这么说……如果我挑个阴气旺盛的时刻去找臭婆娘,她也看得到我咯?” “……”杨锦书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坑。 果然,禾棠一脸兴奋地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相公相公!我们去县里吧!我们去找臭婆娘报仇!” 杨锦书为难道:“你鬼力太弱……” “不是有你吗?你要是不放心,我们把神棍也叫上!” “山下有危险……” “那我们就去探险!” “可……” “哎呀杨锦书你怎么这么磨叽!”禾棠甩开他胳膊,气鼓鼓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寻死吗?都是那个臭婆娘害的!我三岁的时候她就把我扔到河里了,后来我爹把我救回去,她就打我骂我让我干活,还设法害死我爹!后来我长大些,她嫁给一个富商,整天让我给那个富商的孩子洗衣做饭任打任骂,我发烧快死了她都来拧我胳膊让我爬起来给她小儿子找拨浪鼓,这种恶毒的婆娘把我害死以后还逍遥活在世上,有没有天理?” 杨锦书长于书香世家,从未听过如此恶毒的事,大吃一惊:“她……她怎可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何止!我上吊死了以后她不想着把我葬了,尸体还没凉透就卖给你家赚礼钱,亏心不亏心?”禾棠气得在原地转圈,“我都是个死人了,她连我的尸体都不放过!还把我打扮成女人欺骗你父母!这种蛇蝎心肠的妇人留在世上做什么?我偏要去找她算账!” 杨锦书左右为难。 “算了算了,要你有什么用,还说要对我好,骗子!”禾棠对他用激将法,话说得又委屈又气愤,“婚书什么的果然是骗人的!根本不管我!呜呜呜……” 杨锦书看他干巴巴地嚎,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手足无措地安慰着:“我……我没骗你……我是真的想对你好……禾棠禾棠,你别哭呀!” 第九章 “你都不肯陪我下山!”禾棠控诉。 “我……我陪你下山还不行么?你别哭了……” “这可是你说的!”禾棠收声,扯过他的手指拉钩,“你在山下要保护我,帮我报仇!” 杨锦书无奈:“好,不过我先教你一些法术,免得你一下山便出事。” 禾棠喜笑颜开:“好呀好呀,我们把神棍也带上好不好?” 杨锦书记挂着神棍最近不甚安稳的魂魄,想着带他一同离开也好,便点头答应下来:“好。” 两人去乱葬岗邀请神棍,神棍心想这乱葬岗也没什么看头,随他们一起下山未尝不可,便答应下来。施天宁听说他们要下山,顿时来了兴致:“我也去!” 神棍瞪他:“你去做什么?” “我闲来无事,去山下看看,说不定攒些功德。” “你何时喜欢攒功德了?”神棍不屑,“你走了,菀娘怎么办?” “她自然陪我一起去。” 菀娘听到这话,却说:“我不去。” 众人惊讶。 她与施天宁虽然总是吵嘴,却也夜夜形影不离,今日怎么了? 菀娘冷着脸道:“要去你去,我在这里好得很。” 施天宁微微挑眉,觉得她此举有异,思忖片刻,朗声道:“那我去了,你可不要想我。” 菀娘呸他一口:“快滚!” 老刘在一旁笑:“无事,我会帮忙看顾菀娘的,你们早去早回。” 菀娘哼了一声,扭头消失了。 神棍和施天宁去了杨锦书的宅子,一起教禾棠法术。神棍懂的法术多是道家秘法鬼道小计,施天宁笑嘻嘻地想教他双修之道,被禾棠一脚踹开了,只好转而教他一些御魂术、逃遁术和武艺。 “我学武做什么?”禾棠不明白。 “你是不是傻?”施天宁弹他脑门,“你现在可幻化实体,若是被武艺高强的修道人抓到了,那可要上手打架的,你若是打不过,就被他们收去炼丹啦!” “你少唬我!炼丹才不要鬼呢!” “怎么唬你了,三魂七魄能炼成金丹,越是法力高强、精纯至善的魂魄炼出来的丹药越好,不然你以为那些修道的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捉鬼?”施天宁言之凿凿,“要是碰到他们收不了的恶鬼,他们就用灵符和法器合力将恶鬼擒住,镇压起来,待恶鬼气弱,他们就将恶鬼丢到炉子里炼丹!不信你问神棍。” “啊啊啊!不要说了!”禾棠捂住耳朵,“这个世界好可怕!” 杨锦书瞪了施天宁一眼:“你别吓他,禾棠胆子小。” 施天宁撇嘴:“胆子小还想做鬼报仇。” “哈哈,施天宁说得没错,禾棠你可要小心些。”神棍在身后笑嘻嘻道,“当然了,如果你遇到的是我这种只会算算命坑蒙拐骗的江湖道士就没事,他们法术不精,没什么本事。” 杨锦书对此不敢苟同,不过禾棠被两人吓到,他安慰了好一阵才开始学。 几人在山上学了两月有余,禾棠终于可以来去自如地出现离开,懂一些小法术,御一些没什么执念的游魂。 杨锦书怕他饿着,拿了好些吃食冥币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说实话,杨锦书生前从未离开过县城,也甚少出门,认得的地方没几个。问起禾棠,他倒是只对以前住的地方熟悉,其他地方一问三不知,反倒是走江湖的施天宁和神棍两个外地人比他们还熟悉,自如地走街串巷,还不忘告诉他们哪里的酒最好喝,哪里的菜最好吃,哪里的姑娘最好看。 施天宁死得早,路过好几个地方都感慨变了变了,以前的店家不在了。 神棍偶尔赞同地点点头,说县城没以前热闹了。 禾棠在一旁翻白眼:“这是大半夜啊两位大哥,有宵禁,到哪里热闹去?” 神棍敲他脑袋:“大半夜正是大鬼小鬼们出来玩的时候,当然热闹!” 禾棠左顾右盼:“我怎么没见到?” 杨锦书站在他身侧,按了按他肩膀:“别听他们乱说,我们去找你娘。” “对!这个比较要紧!”禾棠一捋袖子,“走走走!我带你们去见我那个恶毒的娘!” 四只鬼在深夜的街上走走停停,禾棠一路上义愤填膺地控诉他娘亲的恶行,施天宁无情地戳破他:“你骗鬼呢?你要是真从小被这么欺负,性子还能这么活泼?” 禾棠:“……” 杨锦书停下来,仔细一想,惊觉自己被禾棠可怜的小眼神给迷惑,忘了思忖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禾棠卖萌:“我这是天生比较乐观!” 杨锦书不说话。 “好吧我承认我是在骗鬼啦!”禾棠扁扁嘴,“我说的经历不是造假,只不过我穿越到这个身体里的时候,禾棠已经十六啦,我实在忍不了那个臭婆娘这么虐待亲儿子,才上吊自杀的。” “你不是禾棠?”杨锦书惊异。 “我当然不是啦早就和你说过的嘛,我来自别的世界……”禾棠慌乱地看着他,“哇哇哇,杨锦书你别忽然变成病死鬼的脸啊好可怕!” 杨锦书青着一张脸,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手足无措的人成了禾棠:“你你你……你突然这么生气干嘛?” “如果你不是禾棠……那我娘子是谁?” 禾棠:“……” 他猛地蹦起来,指着杨锦书骂道:“都说了不许叫我娘子!啊呸!就因为我是穿越来的你就不承认我了吗?每天抓着我晒月亮的人到底是谁啊混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薄情郎!你……不对我们不是这种关系……总之你到底生个鬼的气啊!难道寻死是我愿意的吗?” 神棍凑过来煽风点火:“是你愿意的呀,你不是自杀的吗?” 禾棠强词夺理:“我不自杀会被臭婆娘卖给他吗?躺在他棺材里的就是别的小鬼了好吗?” 杨锦书依然觉得很委屈:“我们合过八字的……” 禾棠索性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那你要去找那个不知道飞到哪里的正牌禾棠的魂魄还是要陪我回去找臭婆娘算账?我都不介意被当成禾棠了你居然还歧视我?” 杨锦书辩解:“我没有歧视你……” “那你为什么要纠结我到底是不是禾棠这种哲学问题!” “我……” “哇哇哇好过分!”禾棠当街大哭。 鬼哭声惊天泣地,惊得周围晃荡的游魂纷纷逃窜,以为遇到什么恶鬼。 施天宁捂脸:“我头一次碰到这么厚颜无耻的小鬼。” 神棍塞着耳朵望天:“天纵奇才。” 杨锦书连忙跑过去捂住他的嘴,慌道:“你你你……你别哭啊!我我我……我又没说什么……” “你去找那个禾棠嘛!你走!” “我不找不找,我就找你……哎呀你别哭啦!”杨锦书看着他干嚎没有泪,哭笑不得,“你连眼泪都没有,别揉眼睛了……” “哇哇哇欺负我!为什么鬼哭就不能有眼泪啊!这种设定太坑啦好讨厌!” 杨锦书无奈,抓着他的手妥协道:“别哭啦,我就认你一个禾棠好不好?” 禾棠收声,扁着嘴道:“我和那个尸体长得一模一样,你有什么好纠结的!” 杨锦书:“……” 小伙子,我还没有纠结你就开始嚎了我哪有心情纠结啊! 他安抚性地摸了摸禾棠的脑袋:“好了,别闹了,你不是要去找你娘?” 禾棠扯着他的袖子:“你也跟我去。” “我不会跑的……” “不管,你跟着我。” “……好。” 施天宁在他们身后牙酸:“哎哟,眼瞎。” 神棍哈哈大笑,跟着他们朝前走。 禾棠的亲娘在他十岁的时候改嫁给一个富商,富商姓朱,住在县城东边的一座大宅子里。几人走过去,却见朱府正门大开,阴风阵阵,从府里传出凄厉的哭声。 “这是……”禾棠惊讶地看着大门,“大晚上的把门开着,不怕遭贼啊?” 施天宁却拦住他们,沉声道:“不是,府内有异状。” “异状?”杨锦书不明。 神棍叹了口气,解释道:“府内有厉鬼作祟。” 禾棠睁大眼睛:“咦?谁这么好心,来替我报仇了?我要去会会。” 神棍连忙把他拉回来:“你是不是傻?人家敢开着大门就说明府内摆了法阵,你听见那厉鬼哭嚎了吗?铁定有鬼中了招。你若是此时进去,你就是那下一个干嚎的鬼!” 禾棠顿时缩在他身后:“这也太狠了!哪家的道士这么恶毒!” “我也不知道。”神棍想了想,朝杨锦书勾勾手指,“锦书,带修罗伞了吗?” 杨锦书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来给他:“有用?” 神棍摆摆手,吩咐道:“你魂魄纯净,又有杨家祖宗庇佑,阴福宽厚,可以避开这些针对厉鬼的法阵。你撑着伞,我随你进去看看里面在搞什么名堂。” 杨锦书闻言便将修罗伞撑开,这伞看上去平平无奇,像一把普通的油纸伞,然而每一条伞骨都刻着一条梵文,伞头雕成一男一女两只小人,男的身形丑恶,女的端正貌美,他们背对背身子斜倚,看上去栩栩如生。 这伞很大,足以容纳两人并肩而立。 神棍嗖地一声躲进伞下,催促着他:“走。” 杨锦书回头看向施天宁与禾棠:“你们在外面等,我们很快就出来。” 禾棠好奇:“道长去哪儿了?” 伞顶发出神棍不耐烦的声音:“我在伞里呢,少啰嗦,走了!” 施天宁护着禾棠,叮嘱道:“你们小心。” 杨锦书点点头,撑着伞,缓缓步入朱府。 第十章 朱府内宅灯火通明,院中摆着长桌香炉三足鼎,香火味浓得呛人,符纸飘了满地,廊檐挂着铃铛,此时正叮当作响。 杨锦书小心翼翼地靠着门边迈步进去,只听头顶的铃铛更吵了。 他心烦得闭了闭眼,忍住不适,缓缓向里面看去。 院子中央的法阵里困着一只厉鬼,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嘴里发出凄厉的叫声。三四个道士围着厉鬼不断地念着咒语,手里捏着黄符,直直指向阵法中挣扎的厉鬼。 朱家老小躲在一旁互相抱着瑟瑟发抖,小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锦书,东北角是不是站着一个人?”头顶传来神棍小声的询问。 杨锦书定睛一看,在院子的东北角角落里隐隐站着一名男子,穿着墨色长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然而那男子身量挺拔,拂尘若雪,负手而立,头上束着上清芙蓉冠,竟是道行高深之人。 那道长远远看着院中的法阵,并不上前,也许行针的是他弟子。 就在这时,那道长仿佛对他的目光若有察觉,忽然转过头来,眸中冷光清凝,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杨锦书只觉头晕目眩,生生退了两步。 那道长举步迈出角落,银辉之下面容初现,棱角分明的五官与常见的修道之人有很大不同,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令他浑身散发着慑人的冷厉气息。 杨锦书一看他的脸,顿时更头晕了:“他……他不是……” 道长在头顶破口大骂:“奶奶的怎么是他?!锦书快走!” 杨锦书不用他吩咐,早就折身往外逃。那道长气势太强,他们根本抵抗不住。谁能想到区区一个小县城的富商家里竟会出现如此道行高深的修道人?作孽! 杨锦书趔趄着出了朱府的大门,脱离法阵后他力气稍稍恢复,看到施天宁禾棠上前,连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施天宁不知短短时间发生了什么事,竟令他如此狼狈,连忙使了个眼色,让禾棠上来帮忙,一左一右搀着杨锦书迅速离开。 一行鬼跑到县郊,阴森的空气终于让他们放松下来。 杨锦书摆摆手挣脱了两人的帮忙,抬手敲了敲伞骨:“道长,出来吧。” 神棍嗖地从伞里钻出来,跳到地上拔腿就跑。 施天宁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抓回来:“神棍你去哪儿?” 神棍挣扎:“回乱葬岗!你们继续玩吧我要走了!” 施天宁没撒手,扭头问杨锦书:“怎么回事?” 杨锦书苦笑:“碰见熟人了。” 禾棠:“谁啊?” 神棍咬牙切齿:“还能有谁?我那个前世冤孽!” 禾棠恍然大悟:“你徒弟啊?” “对,就是那个小王八蛋!”神棍骂完了,瞪着施天宁,“撒手啊大哥!我要逃跑了!” 施天宁诧异:“杀人分尸的是他又不是你,你跑什么啊?” “哎哟你是不是傻?”神棍气道,“他杀人分尸不就是为了让我魂飞魄散么?结果一瞧,我三魂七魄好好的,那不得一拂尘把我魂魄都打散啊?老夫养了好些年才把魂魄定住,岂容他来造孽!不说了我先溜!” 他使了个巧劲挣脱施天宁的桎梏,瞬间飘出半里远。 禾棠没想到回家报个仇都能碰到这种事,顿时哑然。 杨锦书温声道:“朱府现下戒备森严,又有道士坐镇,我们还是另寻机会吧。离天亮还有些时辰,我们也回去吧。” 禾棠无奈,却也知道自己本事不够,只能点头:“好吧,等那群道士走了再说。” 施天宁狂翻白眼,他下山是来玩的,结果什么事都没干就要打道回府了,无聊。 正欲折返,神棍又忽然出现,大叫着:“杨锦书!快打开伞让我躲躲!” 杨锦书本来就没将修罗伞合上,闻言便撑了开来,问道:“这是怎么……” 神棍瞬间附在伞上,叮嘱道:“就当我不在!” 话音刚落,三鬼直觉身上一冷,一道幽幽紫光震荡开来,方才院中碰见的冷面道长已至身前。 这位道长年约二十三四,面白身高,长眉斜飞,一双眼亮若晨星,相貌甚是俊美,然而一身凛然傲气令他不怒而威,墨色道袍在夜色中无风自动。他看着面前三只,漫声道:“你们是何方小鬼,竟流窜至此,扰人清梦?” 禾棠躲在杨锦书背上低声骂道:“这什么道士啊妈呀为什么他一过来我就忍不住浑身发抖!吓死宝宝了!” 杨锦书拍拍他的胳膊,答道:“此人道行高深,已是鬼见愁级别,你怕他很正常。” 施天宁哼道:“我们晚上出来溜达都不行?” 那道长不为所动,继续问:“你们法力低微,离入葬之地不会超过二十里……是乱葬岗的孤魂野鬼?” “是啊,怎样?乱葬岗的孤魂野鬼触你霉头了?” 杨锦书连忙拦住施天宁的胡言乱语,彬彬有礼地对那道长说:“道长莫怪,我这位朋友性格如此,并非有意针对。我们几个的确是乱葬岗那边的,我家小孩玩心重,在山头没什么可玩耍的,闹着要到山下来逛逛,我们便寻了个没人的深夜带他下山走一走,并无恶意,更未伤人,还望道长行个方便。” 道长:“你是谁?” “在下姓杨,名锦书,自长生。家父乃县上书院的先生……” 他还未说完,那道长已经点头:“哦,是你,杨家后山那座坟是你的?” 杨锦书眉头一跳,不知他为什么立刻想到这里,只好点头道:“确是在下。” “你死几年了?” “七年有余。” “哦。”那道长应了声,忽然道,“三年前你有没有在你家后山见过我?” “……”杨锦书没料到他有此一问,登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禾棠听杨锦书说过那段旧事,脸色一变,忍不住为杨锦书担心起来。 那道长脸上威色愈重:“怎么,难道三年前你也下山来玩耍?” 杨锦书心中暗叹,只好道:“不瞒阁下,那年冬天……我确实是见过阁下的。” 那道长忽然脸上一僵,梗着声音道:“你……当真见过我?” 杨锦书点头。 对方沉默。 施天宁知道神棍是三年前来到乱葬岗的,因神棍起初是在杨锦书那里修养,故而其他人并不知他身死之时究竟发生了何事,此时听他们对话,似乎还有内情?他忍住插嘴的冲动,看着他们说话。 杨锦书发觉禾棠一直发抖,忍不住道:“道长,你若无事,我们便回去了。寅时将至,我们再不回去,怕要出事。” “你……”那道长迟疑地问道,“你那时……都看见了?” 杨锦书点头。 “那……你有没有……看到他的魂魄?”那道长问着话时,冰封的脸竟然有了瞬间的瓦解,眼中似乎含着许多欲言又止的复杂心念。 杨锦书淡然道:“横死之人,尸身尽丧,哪来的魂魄?道长乃修道中人,岂会连这点小事都不知?” 那道长脸色一白,身形一晃,竟似大受打击。 杨锦书趁机朝施天宁使了个眼色,拎着禾棠,迅速离开了。 那道长正在走神,竟然没追上来。 几人在天明之前回了杨家后山,皆是心魂受损,杨锦书的宅子风水好,适合修养。施天宁找了个房间休息去了,禾棠早就在回来的路上昏过去,趴在杨锦书肩膀上打盹。杨锦书将他放到床上休息,枕头边给他塞了根蜡烛,等他饿了吃。 忙完这些,他才撑着伞去了书房,敲着伞骨喊:“道长,我们回来了,你出来吧。” 神棍问:“那小王八蛋呢?” “没跟上来。” 神棍吁气,慢吞吞地爬出来,倒在椅子上长叹:“作孽啊!几年不出门,出门就碰上冤家,忘了算卦,今夜不宜出行啊!” 杨锦书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塞了根小蜡烛给他,嘴里问道:“你徒弟这么厉害?” “他可厉害了,如今比三年前更厉害。”道长没同他客气,啃着蜡烛道,“以前我碰到他是个死,现在碰到他铁定要魂飞魄散,哎哟,想想就后怕,幸亏你带了修罗伞。” “他叫什么?” 神棍顿了顿,那名字简直就是一道要命的符咒,想起来都烧心!他含含糊糊道:“小王八蛋名字可好听了,叫闵悦君,我起的。江湖人称明月君,可招姑娘喜欢了。” 杨锦书想起那道长目若星辰,相貌俊美,孤高清冷,的确当得上“明月君”的称呼。 “那你呢?你叫什么?” 神棍干笑:“我……我名字不好听。” 杨锦书笑:“总有个名字。” 神棍摸摸鼻子,小声道:“我……我无父无母,没有姓,师傅给我取名清蓉,希望我有朝一日能戴上那顶上清芙蓉冠,可惜我学艺不精,又嫌名字太女气,对外都自称青荣道长,青山绿水的青,荣光不复的荣。” 杨锦书抿了抿唇忍住笑,调侃道:“其实清蓉也不错,毕竟是你师傅寄予的厚望。” 神棍笑骂:“屁!这名字害我从小到大被师兄弟笑话,幸亏我后来跑江湖坑蒙拐骗去了,不然一世清名就毁于一旦了!” “你还有清名?” “滚滚滚!你跟禾棠那小鬼在一起久了,嘴巴也学坏了!” 杨锦书虽开着玩笑,却也不忘正经事:“你那徒弟要怎么办?” 第十一章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躲着。”神棍苦恼,“你已经告诉他我魂飞魄散了,他总不能追到你坟头来确认吧?” 杨锦书却不敢断言,那年轻道长似乎对这桩旧事留有遗恨,不像是会轻易忘掉的人。 “前些日子你头疼,是不是他在招魂?” “我哪儿知道!”神棍骂骂咧咧,“他如今法力高强,想招魂应当不难,我……” 话音未落,他忽然捂住脑袋跌倒在地大声惨叫:“疼疼疼疼疼……” 杨锦书慌了神:“道长……青荣道长……你……” “那小王八蛋又在招魂!”神棍骂了一句,爬到伞下躲着,“以前隔得远威力小,现下他到了县城,离我不过二十里,这招魂……啊——疼……” 杨锦书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立刻上前抓起他,施了个小法术,将他扔进伞里,顺手将伞合上,塞到书房的角落里。做完这些,他强装镇定出了宅子,看着外面空地上熟悉的人影,无奈道:“道长,找我何事?” 闵悦君扫了眼他这幢大宅子,淡淡道:“你父母待你不薄。” 杨锦书点点头:“是。我爹娘性格宽厚,对我颇为宠爱。” “这里风水不错,虽坐落着一座阴宅,却不会破坏杨家的运势。” 杨锦书没有多嘴,这阴宅的风水自然是家里请高人看过的,不然他也不舍得在自家山头住着阴宅害杨家后辈。 “道长有何事不妨直说?” 闵悦君收了声,敛下眼睫,不再啰嗦,直接问:“我方才见你手中撑了一把伞,不像是寻常之物。你从何处得来?” 杨锦书避而不谈:“鬼界有鬼界的门路,道长感兴趣?” “那把伞似乎有锁魂镇魂之效。” 杨锦书知道他想问什么,硬着头皮承认:“是。” 闵悦君缓缓道:“你魂魄完整,撑着把镇魂的伞作什么?” “我虽魂魄完整,道行却不行,出门在外若遇到道长这样法力高强的人,岂不要变作炉里的金丹?” “……”闵悦君抿着唇,看着他,深思。 杨锦书这种短命书生,为人老实古板,不像是胡言乱语的人。 “道长……”杨锦书艰难道,“我宅子里还有个道行微弱的小鬼,你……你在这儿站着,他很容易吓得魂飞魄散,若是……若是没有其他事,可否请你……移步他处?” 闵悦君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们留在世间无用,还是早日投胎去吧。” 杨锦书微微皱眉,他虽对修道之人没有偏见,但对方这多管闲事的语气还是令人厌恶,他冷声道:“我们既不害人,也不伤人,道长未免管得太多。” 闵悦君忍了忍,没有发作,折身走了。 杨锦书看他离开,这才回到宅子里,禾棠受到闵悦君影响,在床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杨锦书顿时心疼,抱着他安慰许久才想起书房里还扔着另一个担惊受怕的鬼呢。 他去了书房,重新打开修罗伞,对神棍说:“道长,你那个徒弟是不是脑子有病,他自己还是个杀人凶手,居然来劝我不要作恶早日投胎?” 趴在他背上的禾棠恹恹地补充:“双标啊双标!” 杨锦书问:“什么是双标?” 禾棠解释:“对自己一个标准,对其他人另一个标准,基本上就属于宽于待己严于待人。” 对此,杨锦书评价:“过分。” 神棍从伞里钻出来,蹲在地上捂脸:“我也不是很懂他……” “所以他徒弟走了?”禾棠追问,“不会再回来了吧?” “应该……”杨锦书话说了一半,脸色一变,失声道,“乱葬岗……” 神棍顿时从地上跳起来,学着禾棠大骂一声:“卧槽!没跟其他人打招呼……” 一想到闵悦君那目空一切的模样,谁也坐不住了,然而此时天光大亮,不是鬼怪出行的好时候,他们只能焦躁地在杨锦书的宅子里转来转去。 到了夜里,施天宁懒洋洋地出来,便看到他们三个愁眉苦脸地坐在八仙桌旁,忍不住诧异:“这是怎么了?” “天宁哥你可醒了!”禾棠抱着他胳膊着急道,“我们快去乱葬岗看看吧!” “乱葬岗怎么了?” “昨天那个臭道士找上门来了,杨锦书把他堵了回去,可是我们怕他去找乱葬岗的麻烦。菀娘和刘叔还在那儿呢!” 施天宁闻言,脸色大变,气道:“那还等什么?走啊!” 说完,一溜烟便不见了。 三人连忙跟上。 乱葬岗是个野山坡,葬着许多无家可归无坟可入的人,大部分人死后魂飞魄散,少数人成了厉鬼作恶,还有些人懵懵懂懂入了轮回。剩下的,皆是些贪恋红尘的执念人,遗恨未消,心愿未了,守着一抔黄土不肯走。 这里死人多,阴气重,一般人不会到这里瞎晃。 杨锦书认识许多在乱葬岗来来往往的鬼,有善有恶,有留有走,可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里的鬼也会惹上麻烦。 他们还未走到乱葬岗,便听山野间百鬼呜咽凄嚎,似乎被什么所困,不得解脱。 匆匆赶到山岗上,便见几十只鬼困在一个紫气氤氲的圆形法阵里拥挤挣扎,丑态毕露,吐舌的、断头的、肠穿肚烂的、面色发紫的,比生前还凄惨。而闵悦君一笼墨色道袍立于半空,睥睨而视,对这一切毫不在意。 施天宁看了许久,没发现菀娘的踪迹,顿时拔剑冲上前,怒视他:“菀娘呢?” 闵悦君淡淡问道:“谁?” “一个女鬼,穿着素色罗裙,长得很漂亮。” “哦,你说她么?”闵悦君摊开手,掌中悬着一枚金光闪闪的铃铛,铃铛中空,菀娘缩成一小团,倒在铃铛里昏迷不醒。 施天宁大喊:“菀娘!” 铃铛中的菀娘幽幽醒转,茫然地看着铃铛外。 施天宁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问她些事情罢了。”闵悦君微微侧过头,看向远处撑伞而立的杨锦书,幽幽道,“他们说乱葬岗三年前来了个神棍,杨公子,不知你认不认得那位道长?” 杨锦书咬着牙不说话,虽然他也对闵悦君有些畏惧,然而禾棠在侧,他不敢露怯,只能答道:“老邻居了,自然认得。” “哦?”闵悦君扬起声调,“那他人呢?” “不知。” 闵悦君抬起手,五指微转,菀娘便在铃铛内痛得打滚,凄厉的叫声被铃铛掩着,只能发出微弱的碰撞声,施天宁登时大怒,拔剑而去,浑身戾气缠绕,竟是要与他硬拼。 闵悦君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拂尘轻轻一扫,万重雪光飘然而至,生生将他挡在虚空之外,手中长剑瞬间化为碎片。 “我再问一遍,他人呢?” 禾棠抱着杨锦书的胳膊大惊:“卧槽这特么哪里是得道高人这特么的是魔教教主吧!” 杨锦书双手颤抖,这些邻居与他经年相处,早已感情深厚,此时却遭遇无妄之灾,实在可怜。可见识过闵悦君曾经对神棍做的事,他又不忍把神棍交出去,左右为难。 “你找你的人,拿这些无辜生灵撒气算什么?”施天宁恨声道,“亏你还是修道中人,手段之下作令人齿冷!” 闵悦君凉凉瞥他一眼,继续看着杨锦书道:“我本可以在这里招魂,但招魂术于魂魄损伤太大,我不愿伤他。你让他自己出来,我便放了这些孤魂野鬼。” 杨锦书冷着脸道:“当初是你杀了他,将他的尸体扔在乱葬岗喂狗,如今又找他回来做什么?” “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闵悦君缓缓走到他们面前,盯着他的伞道,“既然你们认识,想必知道我与他是师徒,我们师徒之间的事由我们自己解决,杨公子还是不要插手了。” 杨锦书捏紧了伞柄,坚持道:“青荣道长是我朋友,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将他打得魂飞魄散。” 闵悦君皱眉:“谁跟你说我要将他打得魂飞魄散?” “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禾棠在一旁嘀咕着,“再来一次很合理呀!” 杨锦书捂住他的嘴:“小祖宗,你别火上浇油了行不行!” 禾棠翻白眼,但还是乖乖闭上嘴,眼前这个闵悦君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浑身散发着鬼畜的气息,他可不敢惹祸上身。 闵悦君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还是咽回嗓子里,转而道:“让他出来!” 施天宁一直盯着他掌心的金铃铛,催促着:“你先把菀娘放出来!” 几人对峙,周围弥漫着凄厉的鬼叫声,闵悦君不为所动。 神棍在伞中窝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从伞里钻了出来,落在闵悦君面前,色厉内荏道:“行了行了,我出来了,你找我干嘛?” 闵悦君初见他的脸,面上一怔,掌心的铃铛瞬间掉落。 施天宁猛地一扑,将铃铛接到手里,却发现这小铃铛如有千斤重,狠狠将他砸在地里。 神棍死时刚过而立,一副江湖术士的打扮,浑身血污看不清面貌,然而死了之后,魂魄清明,脸上点的痣没了,画出的抬头纹没了,露出原本清俊的五官,虽然仍旧吊儿郎当,瞧上去却年轻了许多,有了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气韵。 与闵悦君记忆中的师傅很不一样。 第十二章 神棍捡到闵悦君时还未出师门,那时他还叫清蓉,为了摆脱这个女气的名字带来的恶劣影响每天穿得格外吊儿郎当,规整的道袍偏偏松垮垮地搭在肩膀上,拂尘纠结成团塞在背后,腰上挂着几个符袋到处跑。 他喜欢到山下玩,听镇子里酒馆的小曲。 那年冬天,他摆了个小摊给人算命,赚够了酒钱便去常去的酒馆要了一壶梢上俏、一碟花生米,坐在角落里听曲。 弹琵琶的老伯在酒馆角落里压着嗓子婉转地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明明是个五旬老汉,曲子却唱得凄清婉转,引人遐思。 清蓉提着剩下的小半壶酒,优哉游哉地回山去,路过一片山坡,隐隐看到地上倒着个人。他那时还以为是什么失足昏迷的路人,寻思着救人一命讨几个钱花,便走过去查探。然而走近却发现,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少年,满脸脏污,四肢瘦弱,破烂的衣服下露出红肿淤青,不知是受了伤还是中了毒。 清蓉犹豫半晌,还是将那小少年捞起来一路背回山上。他那时长得瘦弱,背着个半大孩子爬山累得气喘吁吁,拂尘都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师兄弟们嘲笑他还未下山历练便捡了个拖油瓶回来,嘻嘻哈哈闹着要扔掉却还是帮他救了人。 小少年半个月后才醒来,睁开眼只看到头顶贴着歪七扭八的黄符,自己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里衣,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暖烘烘的。他不知身在何处,掀开被子坐起来,光着脚下了床,四处查看。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桌子上摆着奇怪的八卦镜、黄符纸、桃木剑和铜钱,他有些疑惑,却不敢乱动,僵在桌边小心翼翼地看着。 清蓉顶着一头雪回来,掀开帘子便看到小少年光着脚丫背对着门站在桌边,顿时惊讶:“你醒了?” 小少年一惊,吓了一跳,趔趄着后退两步,撞倒了椅子,呆呆地看着他。 洗净脏污换了干净衣裳的小少年仍旧干巴巴的,青白的脸色也有些吓人,但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很引人注目。 清蓉低头看到他的脚丫冻得通红,连忙上前将他从地上抱起来:“哎呀你怎么站在地上,不冷啊?脚丫子都肿成猪蹄了!” 他这一动作,头上的雪便簌簌地掉,冷冰冰地滑进少年的脖子里,冻得他瑟瑟发抖。 清蓉将他放在椅子上坐好,伸手握起他的小脚丫拢进怀里,皱着眉道:“你身体还未好,怎么到处乱走?受凉了怎么办?” 少年尴尬地看着他把自己又红又肿的脚抱在怀里,脸瞬间涨得通红,呐呐不敢言。 清蓉看出他的紧张,微微笑了笑,问:“你叫什么?” 少年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然而轻轻摇头。 清蓉又问:“那你姓什么?” “闵。”少年低低回答,因为太久不说话,这个字听起来干巴巴的。 “哦,姓闵啊……”清蓉歪了歪头,笑着问他,“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他穿着灰紫色的道袍,头发乱糟糟的,半融未融的雪压在脑袋上很是狼狈,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如冬雪消融,让少年有了片刻的分神,呆呆地点了头。 清蓉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捡到你的那天听了首曲,曲子里有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觉得这句子妙极,叫你悦君好不好?” 少年懵懂地问他:“悦君是什么意思?” 清蓉哈哈一笑,捏着他的脚丫调戏道:“就是我喜欢你的意思呀!” 那一瞬,半吊子道长在少年的眼中爽朗而温暖,眉目都带着临近的融融春色,仿佛屋外的漫天飞雪都有了温度。 闵悦君想起初见的场景,又看着面前梗着脖子和他对峙的人。 神棍已经不再是他少年时熟悉的模样:清俊的五官、不合身又难看的江湖术士袍、装神弄鬼的八卦镜,还有梳理得整齐的头发。爽朗的笑容不见了,变为警惕与抗拒的神色,天生便有的暖意消失了,浑身散发着阴森森的暴戾气息。 这是他不熟悉的清蓉。 “师傅……”他低唤。 神棍浑身一僵,魂魄快过思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禾棠替他说出了心中感想:“卧槽……真有脸叫。” 杨锦书好想打他,这不是讨打吗……然而鉴于他说得很有道理,杨锦书忍住了,只能把他护在身后,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 禾棠扁扁嘴,觉得自己唯一的问题就是太真诚。 闵悦君却没有理他,眼睛一直盯着神棍,换了个称呼:“清蓉……” 神棍捂着耳朵哇哇大叫,飘到半里远:“别叫别叫别叫!这是耻辱啊耻辱!” 乱葬岗:“……” 闵悦君面上一僵,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禾棠扯了扯杨锦书的袖子,咬耳朵:“我觉得他俩之间还有大八卦!” 杨锦书一脸问号。 禾棠认真道:“任何一个直呼师傅名字的徒弟都不是小绵羊,我才不相信他们是纯洁的师徒关系!” 杨锦书木着脸推开他脑袋:“不要胡思乱想。” “他们之间一定隔着国仇家恨、杀父之仇、横刀夺爱等等狗血情节!” 杨锦书:“……” 原来胡思乱想的是自己,他怎么能指望禾棠忽然开窍了呢? 闵悦君一路追上去,神棍看到他,一闪身又躲开两里地。 闵悦君忍了忍,沉声道:“你最好自己回来,不然我要用锁魂铃了。” 禾棠好奇:“什么玩意儿?” 杨锦书指了指锁着菀娘的那枚金铃铛:“喏,那个。可以把人的三魂七魄锁在铃铛里。” 禾棠:“一言不合就要玩束缚play……” “什么?” “没,我说他们玩得真高端。”禾棠趴在他背上嘿嘿笑,“你说他能追上神棍么?” “追自然是追得上,只是……”杨锦书瞥了眼越飘越远的神棍,缓缓道,“我觉得神棍不情愿。” 两人还在讨论,闵悦君已然动了怒,抬手一收锁魂铃,菀娘从里面摔了出来,魂魄栽倒在施天宁身上,气弱得差点与他魂魄相容。施天宁抬手施了个咒,将菀娘易碎的魂魄罩在一道法阵里,生怕她随风消散。 闵悦君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他们,指尖将锁魂铃一翻转,弹指一挥,锁魂铃已经飞到半空,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可这声音于乱葬岗上的小鬼们来说无异于催魂符,听在耳中头痛欲裂,发出更加凄厉的嘶吼,就连有修罗伞护身的杨锦书都瞬间瘫倒在地,他背上的禾棠在铃铛响起的一瞬间就被震飞了魂,人事不省了。 杨锦书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禾棠的魂魄收在修罗伞里,他反手一合,他与禾棠的魂魄齐齐被锁在修罗伞中,躲避来自道家法器的伤害。 闵悦君跟着锁魂铃一路掠去,将身后异状弃之不顾。翻越两个山头,他终于在杨家后山发现了受锁魂铃影响倒在一株老树下佝偻屈膝的神棍。 神棍与那些小鬼不同,他会法术,即使现在成了鬼,依然比其他鬼修炼得快,能够以实体的状态现于世间。他扶着树干,头垂着,直直地看向逐渐走近的闵悦君,开口道:“你要对我用锁魂铃?”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虽是疑问,却带着鲜明的冷嘲意味。 闵悦君道:“……是你在逃。” 神棍极为诧异:“天呐,你杀了我,我见了你还不躲着,我傻吗?” “……” “还是你觉得,我应该欢欢喜喜地来到你面前,给你问声好,说我在地府过得挺好的,没被油锅炸也没被鞭子抽?” “……” 神棍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极力施展法术对抗着头顶上悬着的锁魂铃,咬牙道:“闵悦君,你别忘了,是你杀了我,难道还指望我对你毫无芥蒂?” 闵悦君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深。那双幼时明亮懵懂的眼睛此时幽暗深邃,如无波古井,看得他心里发慌。 神棍只觉魂魄开始散,强撑着抱着树干躲到后面,色厉内荏道:“我可不怕你,大不了魂飞魄散!” 闵悦君看他已开始神志不清,立刻抬起手,将锁魂铃收回袖子里。 压力骤减,神棍长舒一口气,倒在大树的背面跌坐在地,一时没了说话的心情。 闵悦君隔着粗壮的树干,只能看到他露出的衣角和发梢,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却只化为一句低低的呢喃:“这么多年,你从未入过我的梦……” 神棍耳朵灵,听到此言,只觉脑门一跳,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我躲你还来不及,跑你梦里干什么?被你挫骨扬灰? 闵悦君以为他没听到,便压下情绪,抬头沉沉道:“我不用锁魂铃镇着你,你跟我走。” 神棍怒了,果断丢出一个字:“滚!” 闵悦君眼神一厉正要发火,又想起他的身份,便耐着性子道:“你魂魄不稳,我带你回去闭关。” 神棍闭了闭眼,只觉得这门子官司简直烦人。他大着胆子重新站出来,单手叉腰看着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的徒弟,认真道:“你没来的时候,我魂魄稳着呢,只要你滚了,我立马能飞升!” 闵悦君被最后两个字惹怒,恶声恶气道:“你早成了孤魂野鬼,道行连我门下的弟子都不如,还妄想飞升?” 神棍立刻纠正道:“那是,飞升是你的事,我不与你凑热闹,我去地府摆摊算命去!” “你给鬼算命?” “算!算算他们命中劫数是个什么狗东西,下辈子投胎的时候躲远点!” 他一番指桑骂槐,傻子都能听出来。闵悦君脸色青白,抬手便要轰他一掌。神棍嘴角冷笑,瞪着他将胸口敞开,叫嚣道:“掌间多蓄力,轰得魂飞魄散才好!” 闵悦君狠狠一掌轰出去,果然带了十足十的力,只是掌心一偏,旁边的树倒了两排,神棍却好端端地站在老树前呆若木鸡。 闵悦君急促喘了两口气,一字一顿道:“你厉害!我怕了你!” 第十三章 神棍张大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道:“你怕我?你在逗我吧!闵悦君,你从小怕过什么人?连山下猎户养的那两条狼狗你都不怕,你会怕我?是我怕了你才对!” 闵悦君闭着眼,沉着嗓子道:“我不与你争论。” 神棍觉得此人多半有病,懒得同他废话,扭头便走。 闵悦君察觉到他的离开,睁开眼便只能看到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他这个师傅,活着的时候轻功不行,御剑差劲,跑几步都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死后倒是因为做了鬼,想飞哪里飞哪里,比他快多了。 他想追上去,却觉得脚下一晃,在原地趔趄一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两日镇着乱葬岗那群孤魂野鬼耗掉了太多心力,法阵法器连着用,又被清蓉这么一气,心神俱疲,撑到现在还没昏全凭胸中一口气。 既然知道清蓉的魂魄还在,他便不着急了。 他按着胸口,压下胸间翻涌的血气,折身回了乱葬岗。他施的法阵罡气太重,道行浅的一些孤魂野鬼早已魂飞魄散,剩下的一些也不再声嘶力竭地喊,只能挤在法阵中抢夺受伤害最轻的角落。 施天宁抱着菀娘远离法阵,双手扼着她的喉咙低头对着她的嘴吹气。 白色的精纯鬼气源源不断地涌入菀娘虚弱的魂魄,她仿佛饿了许久,拼命汲取着这一点食物。 施天宁的脸色越来越青,手却牢牢护着菀娘的背,垂眸等着她醒来。 闵悦君看到这一幕,轻轻一挥拂尘,打散了他的气,淡淡道:“她修养些时日便没事了,你少费些力气。” 施天宁冷冷地看着他,问:“你想找人,凭你的本事怎么会找不到?拿乱葬岗的小鬼们撒气,还真是得道高人的做法!” 听出他语气中的反讽,施天宁平静道:“我找不到他。” 施天宁嗤笑。 闵悦君道:“你们若早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又何至于此?” 禾棠闷在伞里忍不住嘲讽:“你凶残你有理咯?” 闵悦君听到这话,扭头看向掉在地上的修罗伞,抬手一收,伞便到了他手中。只是这伞戾气太重,与他身上阳气相克,一入手便痛得他五指一松,后退两步,诧异道:“这么强的鬼气……” 杨锦书抱着禾棠从伞中撤出来,立即将伞收回袖子里,隔着几步看着他:“道长,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下此狠手?” 闵悦君看着他,问:“我师傅是你救的?” 杨锦书沉默不言。 闵悦君了然。他看向乱葬岗的法阵,想起自己的承诺,口中念了一道长长的诀,将法阵散了。可法阵破开的瞬间,数百只厉鬼尖啸着向他冲来,其间戾气冲天,惹来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施天宁脸色一变,抱着菀娘飞快躲到远处,不与这些疯了的鬼魂纠缠。 乱葬岗的孤魂野鬼不少,厉鬼尤其多,这些年吞噬新来的小鬼魂魄变得越发厉害,撒起疯来能把路过送葬的七八个人吃得只剩白骨。今日他们被闵悦君摆了一道,心中戾气爆发,恨不得将这个臭道士剥皮拆骨! 杨锦书葬在杨家后山,风水绝佳,又有祖宗庇佑,厉鬼们不敢惹,可禾棠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小鬼,被杨锦书每日用香火蜡烛供奉喂养得“白白胖胖”,十分可口,对厉鬼来说无疑是美味珍馐,有些奸诈的恶鬼便撇开闵悦君不管,直奔禾棠而来。 “哇哇哇有鬼啊!”禾棠惊慌大叫,全然忘了自己也是鬼。 杨锦书听得耳朵疼,一伸手拎着他衣领,右手一抖,袖中修罗伞撑开,他低声念诀,将禾棠团巴团巴收进伞里塞回袖口,举目望去,恶鬼们围绕在他周围狠狠道:“杨锦书,把那小鬼交出来!” 杨锦书指尖蓄力,背在身后看着他们道:“禾棠是我娶的冥亲,你们怎敢打他的主意?” “呵,你家胡乱给你塞了个男娃,你还当真了?”恶鬼们嘲笑着,瞬间闪到他耳边阴森森道,“把他交出来,不然连你一起吃掉!” 杨锦书微微侧首,唇线紧抿,手指在半空中划了道太极图,缓缓向头顶一推。 纯蓝的灵光沿着旋转的太极图四散开去,周围潜伏的恶鬼只觉罡气冲面,被震出五丈远,痛苦大叫。这是神棍教他的道家法阵,对这些厉鬼最为有效。 杨锦书不欲与他们多做纠缠,远远躲上树梢,周身布了个镇魂的法阵,避开了这群饿红眼的丑陋恶鬼。 闵悦君却没这么幸运,他此时元气大伤,又被数百厉鬼铺天盖地撕扯威胁,耳边充满了刺耳的悲鸣,周身鬼气盈天,似乎要将他拖入无间地狱。他身上墨色道袍乃道家法宝,无风自动,下摆飘飞便能带起层层符咒,烫得百鬼惨叫不已。手中拂尘左右一甩,又劈死十几只鬼,一出手便散去一团鬼魂。 杨锦书第二次见他出手,与当年那种拔剑相向的干脆利落相比,这种大开大阖的手法杀伤力更大,出手更重,也更无情。杨锦书有些不忍,这些撕咬尖啸的恶鬼曾是他过来串门偶遇的友善邻居,却被闵悦君硬生生逼出了戾气,化身恶鬼,于瞬间灰飞烟灭。 百鬼夜行,电闪雷鸣。 闵悦君的脸在破空而下的闪电映照下比鬼还吓人,他仿佛不知疲倦地荡清周围的障碍,然精疲力竭,终究不低盛怒中的厉鬼们,护身罡气出了破绽,被眼尖的厉鬼趁虚而入,长长的爪子生生抓破他胸口道袍,露出血淋淋的五个爪印。闵悦君一口黑血喷出,祭出锁魂铃,凌空一抛,金光震荡,清脆的铃声如古钟入耳,震得厉鬼尖啸着逃跑。 然而……太迟了。 他们被锁魂铃齐齐收了回去,困在铃铛里无声地挣扎。 闵悦君咳嗽着将锁魂铃收入手中,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杨锦书方才闪身至施天宁身边,将他和菀娘齐齐丢入修罗伞中,避开了锁魂铃的攻击范围。 偌大的乱葬岗,一时之间,竟如万鬼过境,安静得诡异。 奇怪的雷电没了,空气中浮着魂飞魄散后残留的淡蓝色鬼雾,形成一道天然的迷障。 杨锦书不敢靠近闵悦君,只能隔着一段距离问:“闵道长……你……你收了这么多鬼……要做什么?” “厉鬼自然要渡化,不能渡化便拿去炼丹。”闵悦君撑着地站起来,看着他,忽然笑了,“你知道我姓闵,清蓉告诉你的?” 杨锦书:“……”说漏嘴了。 闵悦君将锁魂铃收入袖口,拂尘也不见了踪影,他脸上浅淡的笑容渐渐敛去,眸中透出深沉的悲切来,嗓音也有些喑哑:“我以为他死了……魂飞魄散了……” 杨锦书点点头:“本应如此。” “可是他现在还……” 杨锦书打断他:“他已经死了,魂魄没散,也不过是强撑着。” 闵悦君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他轻轻哦了一声,缓缓道:“那也不错。” 与魂飞魄散比起来,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在心里说。 而后,他闭上眼,缓缓向后倒去。 高大的身躯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头上的上清芙蓉冠差点碎掉。 杨锦书吓了一跳,犹豫着走过去查探,才发现他心神受损,昏迷不醒了。 “闵道长?闵悦君……闵……”他唤了好几声,对方都没反应。 杨锦书伸手去探他袖口,想要把锁魂铃摸出来,却不知他袖中藏了什么法器,竟然生生将他震了出来,左臂几乎麻掉。他五官纠成一团,惨叫两声,还是想办法把闵悦君拖起来,拉回了杨家后山自己的地盘。 一进宅子,果然看到神棍盘腿坐在房顶上发呆。 他喊着:“神棍,来帮忙!” 神棍听到声响,从房顶上蹿下来问:“怎么了?” “把他们几个从伞里放出来……”杨锦书把修罗伞递给他,“我先把客人送到房间去休息。” 神棍头皮一紧:“什么客人?” 杨锦书把闵悦君从身后拖出来扔在地上。 神棍:“……” 杨锦书好心解释道:“他被百鬼反噬,伤及心神,不知何时才能好起来。” 神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傻?你这宅子是阴宅,你把个活人放进来是想害死自己还是害死他?” 杨锦书一愣,傻傻道:“活人不能住么?” “哎哟我天,你真是被禾棠带蠢了。阴宅阴宅,自然是给咱们这种鬼住的,闵悦君这种阳气旺盛的大活人,应该去住阳宅!”神棍将禾棠、菀娘、施天宁从伞里放出来,提着禾棠领子丢给杨锦书,教训道,“你俩要不去山下打个劫,多吃点人脑补补。” 杨锦书讪笑:“不敢。” 晕晕乎乎的禾棠听了半截话,问着:“补脑干嘛?” 神棍拍拍他头顶:“长长脑子。” 禾棠怒了:“你在怀疑我的智商吗?” 神棍白他一眼,懒得与他斗嘴,转而看向身后的施天宁:“天宁,帮个忙,把这人渣扔出去。” 施天宁正看闵悦君不爽,把菀娘交给禾棠后,与神棍一前一后抬着仇人出了门,狠狠往地上一摔,不管他死活,勾肩搭背地回了宅子里。 杨锦书傻傻看着他们:“就……就这么扔了不管?” 施天宁翻白眼:“不然呢?拿你的香火喂,还是把禾棠交出去让他炼金丹?” 杨锦书:“……闵道长法力高强,扔在外面也是可以的。” 第十四章 乱葬岗遭此无妄之灾,游荡的鬼魂数量减少,剩下的元气大伤。施天宁带着菀娘熟门熟路地蹭杨锦书的宅子修养,还问他借了两个可以恢复修为的法器,杨锦书想找找一直不见踪影的老刘,奈何禾棠被闵悦君吓了一跳,又被那群厉鬼觊觎,刚刚修起来的魂魄又开始飘忽,他不得不带着小家伙回两人合葬的坟里调养。那里是他们最初的归宿,是个难得的休养生息之地。 坟头依然是那个模样,棺材里的尸骨却发生了变化。杨锦书的尸骨依旧白骨森森,而禾棠的尸体葬进来不足半年,脸部、身体、四肢已经出现腐烂状况,原本秀气的五官现在干瘪扭曲,身上的嫁衣也失去了光泽,头发与秋天的枯草有得一拼。 杨锦书叹了口气,想着若是禾棠睁眼看到这一幕,只怕要吓死。可这地方确实适合修炼,他只能尽量让禾棠昏迷的时间久一点,免得看到这糟心一幕。 他怕禾棠恐惧,抱着小家伙的魂魄团在自己的白骨中休息。 因两人已有婚书之盟,他的修为可以渡一部分给禾棠,而两鬼同置一处,也不会致此地阴气冲天。过了几日,禾棠终于回神,杨锦书怕他看见腐烂中的尸体吓坏,连忙带着他出了坟头,往自己的宅子飘去。 不料飘到门前,却发现原本被他们丢在地上的闵悦君不见了踪影。 杨锦书回家,看见院子里打麻将的老邻居。菀娘和施天宁依旧恢复如初,一边打一边斗嘴,神棍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打牌的手却很麻溜。多日不见的老刘也占了一条桌边,认认真真地摸着牌。 “刘叔,你来了。”杨锦书上前问道,“前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陪阴差办案,刚回来。”老刘瞅了瞅自己的牌,抱怨着,“刚进门呢就被拉着打麻将,我还没来得及回家呢。” 老刘所谓的回家,自然是回乱葬岗看看。 众鬼脸色一变——当初闵悦君在乱葬岗大开杀戒,厉鬼反噬,倒了许多墓碑,老刘那个经历了几十年风吹日晒的木碑最经不起摧残,只怕早就成了木渣,而老刘对这一切茫然不知。怎么告诉他? 禾棠一脸愁容:“刘叔啊……” “嗯?” “你要不也在这儿住几天?大家一起打牌多热闹。” “打牌四个人就够了嘛,你们几个正好,我得回去看顾客人。”老刘笑眯眯道,“我回来的时候顺便救了个人,还是个得道高人,他若是醒了,送一些修为给我,那我可赚到了!既攒了功德,又赚了修为。” 众鬼:“……” 神棍颤抖着问:“你救的该不会是……外头那个半死不活的道长吧?” “咦?你们知道啊?”老刘诧异,“那你们怎么不救人啊?这年头,碰到个半死不活的修道人多不容易,救一个能攒好多功德呢。” 神棍捂着脸,悲愤道:“你也不怕他醒来把你捉去炼丹!” 老刘莫名:“他还会捉鬼?” 神棍气得拍桌:“大叔!你难道没看到他头上那顶上清芙蓉冠么!那是一般人能戴的么!” “什么上清芙蓉冠?” “……”神棍一愣,“你没看到?” 老刘缓缓摇头:“我救他的时候,他身上就穿了个破道袍,胸口五个爪印,头发散着,只剩一口气了,看上去一点威胁都没有。” 众鬼心中疑惑,他们丢人出去的时候,那可是分毫没动过,难不成有小鬼作祟,趁着闵悦君昏迷的时候偷了他的上清芙蓉冠?可那玩意儿只是个装饰,又不是什么法器,谁偷啊?正琢磨着,老刘向外望了一眼,热情道:“你醒啦?” 众鬼大惊,齐齐回头,缺见门口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高大青年,正是前些日子被他们丢在门口不管死活的闵悦君。只是如今,他身上的墨色道袍破破烂烂,头发披散着,拂尘不见踪影,人也有些恍惚,静静地看着这里。 禾棠小声道:“走火入魔了?” 闵悦君余威尚存,大家不敢轻易靠近,都闭着嘴不说话。 老刘站起来,和蔼地朝闵悦君招手:“小道长,你进来,站在门外做什么?” 闵悦君抬头看了眼这栋鬼气缭绕的宅子,慢吞吞地从袖子里翻出一张符纸来,手一抖,那符纸在指尖烧成灰烬。他捏着符灰在额上横着抹了一道,才举步迈入。 神棍小声骂道:“走火入魔个屁,还知道进阴宅前给自己烧个辟邪符。” 他说着就要躲,不料闵悦君一个闪身已来到他面前,垂眸看着他:“师傅。” 神棍被他吓了一跳,挥手赶人:“瞎叫什么!我可当不起!” 闵悦君看他一脸不耐烦,忽然伸手按上自己的腰带,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裤子。 神棍一惊:“小王八蛋你要干嘛!” 禾棠趴在杨锦书肩膀上兴致勃勃:“一言不合就脱衣服,有魄力!” 杨锦书抬手拍他额头:“少添乱。” 施天宁本来要骂人,结果看他这架势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拉着菀娘站在一旁看热闹。 闵悦君好似没注意到其他人,慢条斯理地把腰带解开,掀起自己的衣襟来,露出胸膛上五个狰狞发黑的鬼爪印。 神棍瞳孔一缩,硬生生抖了一下。 闵悦君皮肤较一般人白一些,常年在道观闭关,皮肤更有些白得发青。他胸膛宽阔,腰腹肌肉紧实,皮肤光滑细腻,本是悦目光景,生生被斜着划下的五个黑得发紫的鬼爪印破坏了美感。 闵悦君定定看着他,缓缓吐字:“不会上药。” 神棍:“……” 他一把捡起地上的腰带丢过去,烦躁道:“大庭广众之下袒胸露怀丢不丢人?把衣服穿好!” 闵悦君将双臂伸开,看着他。 神棍看他裤子马上要掉,连忙一把抓住:“哎哟你干嘛?” 闵悦君嘴角勾起个笑:“你给我穿。” 神棍:“……小王八蛋。” 骂完了人,他不情不愿地环过闵悦君腰际,动作粗暴地把他衣襟合上,腰带随便打了个结,抬头便哼了一声:“不知羞!” 闵悦君微微一笑,将双手缓缓放下,忽然脸色一沉,扣住神棍手腕低声念了个诀,一道金光自他指尖飞出,缠在神棍手腕上,旋转一圈,深深嵌入他手腕间,留下一道火焰状的金色印记。 神棍大怒:“你!” 闵悦君沉着脸漠然道:“这下你逃不了了。” 杨锦书讶异:“固灵诀?” 众鬼好奇:“什么东西?” 杨锦书解释道:“我从一本书上看过,有种鬼道修仙道通用的诀名曰固灵诀,可以短时间内固住任何灵体,使对方无法逃脱,必须跟随在下诀的人身边。这诀对鬼束缚力小,因为鬼躲得快,又不会轻易被其他别有意图的鬼靠近,故而鬼道上成功得少,渐渐地,便没什么用了。反而修道人用得多,通常被用来捕捉灵体……若是恰巧碰到功力比他们高强的灵体,一时制不住,便可用固灵诀先将对方克住,拖延时间,想办法制服灵体。” 神棍没听过固灵诀,闻言问道:“你说的短时间是多久?” 杨锦书:“一般来说,少则三日,多则一年。” 闵悦君在一旁淡淡道:“你手上这个,十年。” 神棍:“……” 他气急败坏道:“闵悦君你是不是有病?!你浪费我十年光阴干什么?挂在你腰上当装饰么?” 闵悦君冷笑一声,自嘲道:“我可不就是有病,在千里之外招什么魂,早该来这儿把你捉回去。” 神棍怒道:“捉回去干嘛?” 闵悦君恶狠狠道:“炼丹!” 神棍扭脸看向禾棠:“……禾棠你快教我句脏话,你经常说的那句。” 禾棠想了想,犹豫道:“卧……槽?” 神棍点点头,冲着闵悦君骂道:“卧槽你这个小王八蛋,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杀了我也就算了,连我的尸体都不放过!把我的尸体喂狗也就算了,你居然还想拿我的三魂七魄炼丹!你个白眼狼……唔唔唔……” 闵悦君捂着他的嘴,不知念了个什么诀,居然将他缩成小小的一团放在自己肩膀上,像逗宠物一样戳了戳他的脑袋,侧首道:“我逗你的,我怎么舍得拿你炼丹,乖乖跟我回去,我帮你定魂。” 神棍不知又骂了什么,其他人根本听不见。 闵悦君眉毛跳了跳,冷声道:“不行。” 神棍气得跑到他耳边,张嘴就咬他脖子,可惜牙不尖嘴不利,不痛不痒的。 闵悦君看向其他鬼,缓缓道:“师傅我带走了,不打扰诸位了。” 禾棠伸手一拦:“喂!大哥!你想把神棍带哪儿去?” 闵悦君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半头的禾棠,本不欲多说,只是想到这群鬼与清蓉似乎关系不错,便耐着性子解释道:“他这些年魂魄不稳,我带他回去闭关,帮他定魂,不然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魂飞魄散。” “跟着你才会魂飞魄散好不好!”禾棠正要吵架,被杨锦书一把拉回来,生气道,“干嘛呀?” 杨锦书摇头道:“道长这些年全凭修罗伞镇着,魂魄的确不稳。” 禾棠瞪着他:“可是他这个徒弟就是罪魁祸首啊!难道我们要把神棍交给他么?” 杨锦书无奈道:“他对道长用了固灵诀,我们想分开他们也不能啊。” 禾棠气鼓鼓的:“用心险恶,奸诈!腹黑!不要脸!” 他将闵悦君连番骂了个遍,闵悦君听在耳中,却懒得与他计较。 第十五章 神棍要从他肩膀上跳下来,被他用手指一捏丢了回去,威胁道:“再乱跑就把你扔到乾坤袖里去。” 神棍气得跳脚,狠狠地在他肩膀上踩踩踩。 闵悦君头疼,缓下语气劝道:“你乖一点,我不会把你怎样。你明知道这里不适合你修炼,我带你回去。” 杨锦书插嘴道:“闵道长,青荣道长是我们的朋友,你……你曾经……” “那件事……”闵悦君顿了顿,道,“那件事我不想解释什么,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不过我可以向诸位保证,我此番带他回去,确是为了帮他定魂。师傅对我有怨,我知道,但我不会由着他的性子让他胡来。” 杨锦书摇头:“我很难相信一个曾经把他杀了喂狗的人说这种话。” 闵悦君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冷然道:“我不与你们闲话,此事我自有主张,哪要你们多嘴?” 他抬手扔了件东西丢给老刘:“多谢阁下救我。” 语毕,袖中一柄长剑横上半空,他足下一点,踏剑而去。 众鬼眼睁睁地看着他带了神棍离开,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禾棠张大嘴巴:“这打劫也太光明正大了吧!” 施天宁冷笑道:“他强他有理。” 菀娘却道:“神棍前些日子总头疼,不止是被招魂的缘故吧?他徒弟把他带走,也未必就是坏事。” 老刘头晕:“你们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家这才想起老刘尚不知道乱葬岗被平一事,顿时有些为难。要说谁对乱葬岗感情深,除了老刘不作第二人想,一想起他的墓…… 杨锦书脸皮薄,却还是主动说:“刘叔,那个……” “怎么?” “你的墓……墓碑好像……” 禾棠抢白道:“你墓碑被风刮跑啦!” “啊?”刘叔大惊,“这这这……怎么回事?” 禾棠睁大眼,生动地开始胡编乱造:“你是不知道,前几天你走啦,我们也去县城里玩了嘛,没想到县上来了几个臭道士,不知作了什么法,搞得县里妖风阵阵,臭婆娘我们也没吓成,回了乱葬岗却发现山头也在狂风大作,天呐好可怕!好多人的墓碑都被刮倒啦!那群脾气坏坏的邻居你还记得吧?居然说乱葬岗风水不好要搬家!然后就搬走啦!天呐乱葬岗风水什么时候好过啦?” 杨锦书、施天宁、菀娘:“……”少年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厉害得不要不要的。 刘叔被他说得内容惊到,顿时有些慌:“都搬走啦?那乱葬岗岂不是没鬼啦?” “有还是有的嘛,但是大家都心情不好,估计近几个月都不想爬出坟头聊八卦了。”禾棠煞有介事地叹气,“唉,要冷清一阵子了。” “那是要的,墓碑没了,怎么会心情好?”刘叔长长叹了口气,心疼道,“可惜大家都做了鬼,想找人重新立个墓碑都不行。我那个木碑早就要倒啦,禁不住大风的,唉……” 禾棠暗中扯杨锦书的袖子,给他使眼色。 杨锦书会意,连忙道:“刘叔,你就来我家住吧,反正房间多得很,住得下,大家还能一起打牌。” “那只能叨扰了。”刘叔朝他作了个揖,温声道,“我正好研究研究那小道长送的礼物,杨公子你这里书多,也许有助益。” 他答应下来,大家也放下心来,能瞒一时是一时。 菀娘笑着说:“刘叔,你得了什么法宝,让我们瞧瞧?” 刘叔把手摊开,掌心是一枚雕得栩栩如生的白色观音坐像,只有拇指大小,仔细一看,那材质竟是人的指骨! “人骨雕的?”菀娘脸色发白,“这玩意儿太邪气了吧?” 杨锦书凑近瞧了瞧,缓缓道:“于活人来说,的确是邪物,对鬼来说却是一道修炼的法宝。不过怎么使用在下却不清楚,不如刘叔向相熟的阴差打听打听?” 刘叔点点头,将白骨观音合在掌心:“我改天问问。” 禾棠见撒谎见效,连忙道:“好啦好啦,我们继续打牌吧。” 重新落座,杨锦书挨着禾棠坐下,看他们打牌。 刘叔摸着牌,又问起来:“对了,禾棠,你们下山去,连你娘的面都没见到?” “没……”禾棠咬牙,“碰到几个臭道士做法,耽误我报仇。” 老刘点头道:“县城里最近的确不干净,你们也少去为妙。”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就愣了:“咦?出了什么事儿吗?” 老刘怔住:“你们不知道?” 齐齐摇头。 老刘放下麻将,好心解释道:“县城里最近有厉鬼作祟,吸走少男少女的生魂精魄,许多人家的孩子都变痴傻了。听说好几户人家请了修道之人来做法,可也不见效,还是有一些十几岁的男女中招。我回来的时候听说朱家捉住了一个厉鬼,被道士收了,也不知道其他人家情况如何。” 杨锦书与禾棠对视一眼,这才明白为何他们造访时会遇到闵悦君等人。 禾棠拉着老刘问:“刘叔,你仔细说说,朱家怎么也有厉鬼作祟了?” 老刘前些日子随阴差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听了些坊间八卦,对朱家的事知道个大概。 朱家是木匠起家,后来开始经营木材生意,是本县有名的大户。不过朱家人在县里的名声不好,家族大亲戚多,财大气粗仗势欺人,欺压小户是寻常事。此次出事的是朱家的五儿子,今年只有十三岁,半个月前忽然被厉鬼吸去一魂一魄,成为半痴儿,目光呆滞,连饭都不会吃。 朱家辗转找人请来了江湖闻名的青莲观的道长前来相助,镇住厉鬼,夺回儿子的魂魄。 恰逢青莲观的一位得道高人带着弟子在附近除妖,便顺路过来看看。他们在朱家布了三天阵,终于捉住了一只作妖的厉鬼,只可惜小儿的魂魄被吞噬殆尽,已无逆转之机,日后只能成为一个痴傻之人。 老刘补充道:“不过听说朱家还没放弃,他家之前有个儿子也遭遇过同样的事,可一觉醒来,那儿子好好的,比以前还活泼。” 禾棠听完老刘的话,哼了一声:“家里不积德,遭殃的可不就是子孙。” 杨锦书皱着眉,问道:“道长可知朱家上一个出事的儿子是在何时被厉鬼所害?” “这个……倒不是很清楚。”老刘疑惑,“锦书怎么想起问这个?” 杨锦书看了禾棠一眼,微微摇头:“没什么。” 说完,拉着禾棠回屋去了。 “哎?不打麻将了?” 施天宁摸着下巴思索半晌,嘀咕道:“难不成他怀疑之前被厉鬼所害的人是禾棠?” 菀娘奇怪:“怎么会是禾棠?” “禾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他是第一次死后进入那具身体,再次悬梁自尽后才变成这样。”施天宁觉得这话有些绕,改口道,“和杨锦书埋在同一个棺材里的,是真正的禾棠尸体,但魂魄却不是原先的那一个,明白么?” 菀娘明白过来:“就是说,锦书怀疑那具尸体原来的主人也是被厉鬼所害,三魂七魄尽失,恰巧被另一个世界刚刚死去的陌生魂魄给占了,于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禾棠,并不是尸体的主人?” “对。” 老刘被他们搞糊涂了:“禾棠早说过他穿越的事,不过这事和朱家有什么关系?” 施天宁翻白眼:“禾棠那个娘,是朱家的小妾。” 老刘张大嘴巴,恍然道:“难不成之前那个被厉鬼所害却恢复清明的人是禾棠?” “很可能。” 房间里,杨锦书双手托腮上上下下打量着禾棠。 禾棠盘腿坐在桌子上,低头看着他:“锦书,你这样对着我犯花痴真的好吗?” 杨锦书伸手摸摸他的下巴,问道:“禾棠,你还要回朱家报仇吗?” “当然要!”禾棠握拳,“毕生夙愿!” 杨锦书眉头微皱:“朱家现下正伤心,你再去平添一桩烦心事,不好吧?” “伤心?”禾棠哼了一声,“别人也许伤心,那臭婆娘可不一定。你知道朱家的五儿子是谁么?” 杨锦书摇头。 禾棠跳起来,声色并茂道:“朱家的五儿子,是朱老爷娶的第七个老婆生的,臭婆娘是朱老爷的第六个老婆,带着我这个拖油瓶嫁过去的,前两年刚生了个小儿子。可七老婆比她入门晚,却比她早生一个儿子,臭婆娘可恨她啦!老在我面前说——那个小浪蹄子,长着一张狐媚脸,生的儿子也邪气!” “我呸呸呸!”禾棠唾了几口,幸灾乐祸道,“七夫人才不是狐媚脸,她长得可好看啦,像庙里的观音娘娘,她儿子也长得好看,小白团子,眼睛大大的,双眼皮,说话软软的,可萌啦!朱老爷特别喜欢五儿子,对臭婆娘生的六儿子却不好。臭婆娘早就想把七夫人母子俩扫地出门了。” 杨锦书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好奇道:“你很喜欢那个五儿子吗?” “我?”禾棠想了想,道,“我刚醒过来的时候,朱小五就趴在我床边拧着眉毛背书,背错了就含着自己手指轻轻咬一口,我看着好玩,就塞了根手指给他咬,他特别害羞地叫我棠哥哥,我看他长得那么可爱,就朝他笑。后来没事干就去找他玩,算喜欢吧。反正比起臭婆娘那个整天只知道嚎的熊孩子,我还是更喜欢朱小五。” “他叫朱小五?” “不是,可我又不认识朱家人,我怎么记得住每个人叫什么?反正我给那群熊孩子排序取名,老大就叫朱老大,然后是朱小二,朱小三……” 杨锦书笑了笑,歪着脑袋眼睛眯起来:“那你呢?你叫什么?” 禾棠露出两排大白牙,两根食指按着脸上并不存在的酒窝,卖着萌笑嘻嘻道:“我叫禾小棠呀!” 第十六章 禾小棠想起白团子朱小五童鞋,就这么从蠢萌变成了蠢货,心有戚戚然,总觉得有些可惜,他便缠着杨锦书询问有没有治愈的方法。 杨锦书无奈:“他这是失了魂魄,怎么治?我难不成给他找个新的魂魄塞回去?” “可以呀!我不就是这样穿越来的?”禾棠反问。 杨锦书拿着笔杆敲着他脑袋:“这怎么一样?禾棠失去的是三魂七魄,朱家五儿子却只是失去了一魂一魄,你到哪里找个能与他身体相合的一魂一魄来?” 禾棠五官皱在一起,也犯了难。 他想救朱小五,可却是没办法找来……等等。禾棠眼睛亮起来,跑过去缠着杨锦书的脖子叫着:“锦书锦书,有的呀!” 杨锦书被他扰得无法练字,只能放下笔,扯开他的胳膊问:“哪里有?” 禾棠嘿嘿笑:“我们去山坡吹笛子嘛!吹箫也行!弹琴也行!” 杨锦书莫名:“弹什么曲子?” “归隅。” “……”杨锦书沉下脸,“禾棠,你怎么敢打游魂的主意?” 禾棠脖子一缩,有些被他吓到:“我……我就是觉得……反正游魂也没思想,缺魂魄,朱小五也缺魂魄,那个……互补嘛……” “这是两回事!”杨锦书语气转厉,“活人的魂魄与那些游魂全然不同,贸然融合,可能会酿成大祸。” “说话就说话,你吼我作什么!”禾棠委屈,“我提出意见有错你可以批评,吼我干嘛,显你嗓门大?” “……”杨锦书才觉得委屈,他的声音并没有大,只是语气严厉了一些而已。 禾棠扁着嘴,过了会儿,扯着他的袖子小声道:“我们找一找嘛,也许行的?” 杨锦书头疼。 “不行就算了。” 杨锦书叹了口气,妥协道:“我们先去朱家看看那孩子。” 禾棠连忙摇头,摆手道:“朱家有道士!不敢去!” 杨锦书道:“闵道长既然走了,那群道士应当也走了。” 禾棠还是不放心:“那要是没走怎么办?你打得过他们吗?” 杨锦书拍拍他的脑袋,安抚道:“我会护着你的。” 被一只病死鬼护着并没有任何安全感……然而禾棠还是觉得杨锦书说话时的表情很诚恳,暂且相信一回。他俩这次没有喊其他邻居,悄无声息地下了山。 正如老刘所说,整个县城一入夜便鬼气森森,四下无人,隔老远便能嗅到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杨锦书带了修罗伞,搭着禾棠的肩膀一路朝里行去,路过的几只厉鬼惧怕他手中那柄伞,犹豫着盘桓许久才不甘离去。 禾棠怕被厉鬼抓去,一直抱着杨锦书的腰不肯撒手,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看着周围有没有可疑状况发生。途径一处低矮的民宅,房中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瓷器破碎声,而一只身穿白衣的鬼从房中飞出,飞速掠走。 “站住别跑!”禾棠大吼一声,拖着杨锦书的腰便追了上去。 他刚学会飘,飞得跌跌撞撞,杨锦书实在看不下去,将他往自己背上一丢,执伞轻转,瞬间追至对方面前。他悬于空中,缓声道:“阁下留步。” 他们面前的,是一个身穿白衣长发掩着半边脸的男子,露出来的一只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黑色的瞳孔边缘泛红,脸色苍白,嘴角挂着阴冷的怪笑,看到他们,慢条斯理地用两寸长的黑指甲梳理着自己的头发,问道:“你们是谁?留我作甚?” 禾棠趴在杨锦书背上,瞪着他问:“你方才在别人家里做什么?” 男子撇嘴:“吃了个小孩而已,大惊小怪。” “吃小孩?!”禾棠大惊。 杨锦书沉着脸道:“吸取凡人魂魄的就是你?” “我?”男子邪邪一笑,“我一个人可不敢贪多,尝尝小孩的味道罢了。” “还有谁?” 男子倏然凑近,指甲勾着杨锦书的下巴,挑眉道:“你是哪儿来的小鬼,管起这里的闲事来?” 禾棠一巴掌拍掉他的爪子,怒道:“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有没有点身为男鬼的节操了?!” 男子:“……” 杨锦书:“……” 禾棠捂住杨锦书的半张脸,气势汹汹道:“我们是本地的山大王,管管本地的闲事怎么了?吃你家蜡烛了?你们才是越界抢地盘好不好?!” 男子哈哈一笑,飘远了拍手道:“有趣!有趣!你这小娃娃当真有趣!真想一口吃了你!” 禾棠龇牙:“你吃不着!” 男子眯起眼,忽然张嘴大吼,露出白森森带着猩红的尖利牙齿,舌苔发黑,像捕猎时的凶猛野兽,狰狞可怖,活生生将禾棠吓得尖叫一声钻进修罗伞里。 杨锦书也被这一幕吓了一跳,差点将伞丢掉。 男子瞬间恢复笑眯眯的表情,怪笑道:“我若想吃了你们,当然吃得着,只是哥哥我今日吃饱了,且放你们一马。” 说完,男子又假意做了个张牙舞爪的表情,转身遁了。 杨锦书原地清醒了片刻,才敲动伞柄唤道:“禾棠,他走了,你出来吧。” 禾棠:“呜呜呜不要出去,好可怕!” 杨锦书抬头盯着伞顶:“这有什么可怕的,你刚从棺材里醒来也差不多是这样子的。” “你骗人!我长得这么可爱!怎么会那么可怕!” “……”杨锦书无奈,“好好好,你最可爱,你先出来。” “不要!被吃掉怎么办?会变成智障的!” “……” 杨锦书从未见过这么怂的男孩子,不得不打起精神撑着伞往朱府方向走去。 此时的朱家大宅异常寂静,与县城里众多关门闭户的人家一样,朱家的大门也是紧紧闭着的,院子里尚残留着几天前布阵招鬼的痕迹,梁上的符纸与古铜色的铃铛随处可见。 杨锦书牢记着上一次进门时铃声响起的教训,这次没有从大门走,而是越过高墙,站在房顶上俯视下方。 朱家的宅子很大,前院就是那天捉鬼的地方,杨锦书绕到后宅去,才看到活人生活的痕迹。后宅有几处厢房,屋中的灯尽数熄灭,两个值夜的家仆提着灯笼打着哈欠在府内来回晃荡,根本没发现头顶上多了两只鬼。 “还有多久啊……好困……”其中一人嘀咕着。 同伴叹着气,说:“最近夜里怪事多,守着吧,天亮了再去睡。” “怪事?”禾棠在伞里小声问,“是说街上那些厉鬼?” 杨锦书没有回答,凝神细听。那两个家仆却不再说闲话,继续提着灯笼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过了好一会儿,禾棠等得不耐烦了,终于肯跳出来,拍着杨锦书的肩膀说:“锦书,我们去臭婆娘的屋子里!把她弄醒,吓吓她!” 杨锦书连忙捏住他的脖子:“你疯啦?宅子里到处都是道家布下的铃铛和黄符,你这样轻举妄动,又把道士引来怎么办?” “你不是说道士已经走了么?” “那只是我猜的。我们方才来的路上你也看到了,虽然几位道长为朱家镇住了一只厉鬼,可还有其他余孽盘踞于本县,那些道士若是有心,不会放任不管,很可能去了别家帮忙。”杨锦书指着梁上的铃铛,“若是我们贸然闯进去,惊动了布阵的道长,齐齐掉入陷阱,到时怎么办?” “你觉得这宅子里还有引鬼来的法阵?” “说不准。” “那怎么办?干看着?”禾棠有些烦恼,“朱小五又不会自己蹦出来。” 这话刚说完,杨锦书忽然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朝下看:“那个……是不是你说的……朱小五?” 禾棠沿着他的指向一看,顿时张大嘴巴。 只见住宅的后院一处厢房门被打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穿着白色的绸缎里衣,光着脚丫缓缓地在地上走。少年长得白玉可爱,头上扎着一条同色发带,脸较为圆润,一双迷人的大眼睛,本应是讨人喜欢的模样,却因为目光呆滞行动迟缓显出不同于一般人的僵硬感。 杨锦书与禾棠对视一眼,终于相信老刘听来的八卦。 一个青葱少年竟然变成这样,实在可惜可怜。 巡夜中的两位家仆拐去了另一个方向,尚未发现朱小五。 禾棠提议:“我们现在下去把朱小五抱走吧。” 杨锦书用指节叩他的脑袋:“你这是偷。这孩子还有父母,你这样把他带走,他父母岂不伤心?” 禾棠扁起嘴:“那怎么办?” 杨锦书想了想,道:“我们可以织梦,给他的母亲托梦,让他们将朱小五送至一处隐秘地点,我们再将他接走。” 禾棠嘴角抽了抽:“这得多迷信才能相信这种梦?” 杨锦书:“我每次给父母托梦请他们烧供奉的时候,他们都信的。” 吃人嘴短的禾棠立刻改口道:“作为一只鬼,我应该抛弃无鬼神论的思想!托梦*好!请继续发扬!” 杨锦书失笑,捏捏他的鼻子,道:“你知道他母亲住哪间屋子?” “七夫人啊?七夫人住在……咦?那不就是?”禾棠指着院子惊讶道。 杨锦书看过去,便见一位身着水绿绣裙的美貌女子背着包裹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疾步走来,不时四处张望着周围的动静。她一眼看到缓缓在园中走动的儿子,脸色一白,快步跑过去,伸手一兜,将儿子兜在披风下,鬼鬼祟祟地朝后门走。 杨锦书:“这是?” 恰在这时,巡夜的家仆绕了回来,看到园中形迹可疑的两人,大喝一声:“站住!什么人?” 第十七章 这一声大喝格外响亮,七夫人浑身一抖,抱起足有她胸口高的儿子快步朝外跑,脚步匆匆。 “站住!”那两个家仆一遍大喊一边追。 两个大男人的脚力可比一个抱孩子的弱女子强多了,很快就追了上去,一伸手将她扯了回来,引来七夫人的挣扎:“放开我!” 一个家仆听到声音,顿时愣住:“七夫人?” 七夫人撇开他的手,扭头就走,却被另一人眼疾手快地捉了回来,大声喊道:“七夫人,您不能走!” 他们这一番吵闹终于惊动了其他人,朱家大大小小的人都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披着外套出门查看。 “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吵什么呢?”一声响亮而又不耐烦的女声突兀地响起,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一边披着紫色的外袍一边快步走过来,长发随意绾着,月光下五官小巧,竟然与禾棠有六七分相似。 禾棠低骂:“臭婆娘,就她嗓门亮!” 杨锦书仔细瞧了几眼,问:“你娘?” 禾棠哼了一声,冷笑着看着下方。 杨锦书却有些惊讶,本以为禾棠口中的恶毒妇人会是一个吊梢眼薄嘴唇高挑凌厉的妇人,怎料禾棠的亲娘竟是个看上去娇小妩媚的妇人——不过这嗓门与身材的确不太相配。 “我当是谁呢,七妹妹啊。”禾棠的娘——朱家的六夫人缓缓走近,伸手拢了拢肩上的外套,瞥了一眼呆呆站在一旁的朱小五,冷笑一声,对周围说,“七妹妹这是准备带着子善上哪儿去?东头的刘府,还是西街的百寿堂?” 百寿堂是县城有名的棺材铺、花圈纸人白事铺子,她这句话说得阴阳怪气,让在场众人齐齐脸色一变。 朱老爷走了过来,狠狠道:“六娘!你胡说八道什么!” 六夫人哼了一声,向旁边退了两步,拢着自己的外套轻飘飘道:“我胡说?她儿子整天跑出去吓人已经全县皆知了,我哪里胡说?大姐,您说是不是?” 一位年近半百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靠近,目光轻轻扫过她的脸,落在呆呆的朱小五身上,缓缓道:“子善失去了一魂一魄,行为有异,半夜扰邻,你们做长辈的,也不懂得看着些?在这里嚼什么舌根子。” 她几句话,不轻不重地将几人骂了个遍,朱老爷面上一赤,急道:“夫人,子善他不是有意的,前些日子闵道长也说过了,这不过是离魂症,看上去有些呆,却不会伤人……” “不会伤人?”大夫人音调高起来,已经变了脸色,威严尽显,“他的确不会伤人,可一到夜里就跑出去吓人又怎么说?县上最近厉鬼作祟,他一个离了魂的小孩悄无声息地出了朱府的大门,四处游荡,把人家吓着了,生生吓死了两个更夫!你还说没事!” “那……”朱老爷想争辩,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好闭了嘴,焦急地看向儿子。 朱小五不为所动,靠着娘亲的身体一言不发。 七夫人抱着儿子,眼眶发红,哽咽道:“大夫人,我就子善这么一个儿子,他遭此无妄之灾,我这做娘的好生心疼。我……我保证今后天天锁着他,哪里都不许他去,求您……求您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大夫人皱着眉头,对她的哀求熟视无睹,冷然道:“朱家留不住这样的孩子,家里整天锁着一个痴傻儿做什么?” 七夫人紧紧搂着儿子,急忙道:“那……那我带子善走,不……不留在朱家了……” 朱老爷大怒:“你说什么混账话!你是我的夫人,想往哪里去?” 七夫人咬牙道:“我要带子善走!” “你能去哪里?” “我带子善去寻高人,总有人能帮他。”七夫人眼泪涌出,我见犹怜,“老爷,子善是我的孩子,你怎么忍心把他关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要将他关起来了?”朱老爷一甩袖子,“我只是找人看着他而已!” “这和关着他有什么分别?!”七夫人一扯朱小五的袖子,露出他胳膊上的淤青,“他被关了几天,你看看他身上的伤!若他再被关几天,我……我……我还能见到他吗?” 朱老爷头一次见到自己儿子身上的伤,登时大怒:“这是什么?谁干的!” 他一向宠爱自己的五儿子,此时见到儿子身上的伤,顿时气急败坏。 七夫人搂着儿子,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他们……他们不就是欺负我们子善现在口不能言,伤了痛了都不说,随意欺负……子善……子善他何时受过这种苦……” 六夫人听不下去,脸上青白交错:“妹妹你这话什么意思?子善是我找人看顾的,你是说我欺负你儿子咯?” 七夫人肩膀一缩,被她吓到,低声道:“我……我没这么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用得着指桑骂槐吗?想冤枉我就直说!” “我只是……只是看子善身上有伤,心中不忍……” 看着下面吵成一团,杨锦书心有戚戚然:“禾棠,你娘亲好生泼辣。” “泼辣?骂几句你就觉得泼辣了?”禾棠笑他见识短,“你还没见过她上手,那才真叫泼辣。她平日最讨厌朱小五,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我才不信她不欺负人。那拧人的力道,一看就是她的手笔。” 杨锦书听出他话中之意,忍不住皱眉:“她拧过你?” “你词汇量也太贫乏了……”禾棠翻白眼,“拧、掐、抓、揍、踢、踩、扇、捶、碾、踹、推……哎哟那可多了去了!” 杨锦书静静看着他,忽然握住他的手,垂眸道:“那些苦我没受过,不知多痛,若是可以,我愿代你承受全部。” 禾棠满心的吐槽硬生生被他这句暖心的情话给哽住,干巴巴地眨着眼睛看着他,道:“其实承受人主要是以前的那个禾棠啦……我……那个……我虽然也吃了些苦,可我都还回去了嘛!她揍我我就咬她,她骂我我就骂回去……也……也还好。” 杨锦书一僵,竟然有些尴尬。 禾棠别过脸去,也觉得很不自在。 魂穿这种事说清楚了就是要面对这种尴尬啊好吐艳! 杨锦书抿了抿唇,收回手,重新看向下方仍在争吵的人群。他总忘记禾棠不是这个世界的,总忘记与他葬在同一个棺材里的尸骨不是属于面前的小鬼的。 身侧有轻微的鬼气渐渐凑近,他手里塞入了另一只瘦小的手,禾棠磕磕巴巴地小声道:“虽……虽然我没有受多少苦,可是……可是你的心意……那个……我还是很感动的!” 杨锦书嘴角微微弯起,问道:“那若是我受了伤受了苦,你会如何?” 禾棠纠结道:“我比较怕痛,你一个人熬着好不好?” 杨锦书:“……” 禾棠扯着他的袖子卖萌:“你放心吧,你受苦的时候,我会在一旁看着你的!” 杨锦书:“……” 这糟心孩子到底是谁养大的!什么破性格! “好了!吵什么吵!都是有脸面的人,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皮成何体统!”院中传来一声大喝,朱家大夫人将手中拐杖往地上一敲,目光冷冷地滑过众人脸上,教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那点小九九,看她俩吵架你们高兴?男子汉受了点轻伤,有什么要紧?” 七夫人正要争辩,大夫人又道:“子善的事,我已与族中长辈商讨过,怎么处置也有了定论。” 众人顿时紧张地看着她。 朱老爷脸色一白,劝道:“夫人……” 大夫人根本不理他,顾自说下去:“子善如今已经不适合留在朱家,可也不适合留在外面……算命先生说了,留着是遗祸,还是趁早处置了吧。” 此言一出,周围围观的人群齐齐倒抽一口冷气,没料到朱家这么狠绝。 七夫人双唇颤抖着问道:“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大夫人敛着眼帘,轻描淡写道:“烧了吧,骨灰撒外面去。” 七夫人双膝一软,瘫倒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被轻易定了生死的朱小五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连娘亲都不懂得上前扶一下。 “大夫人……子善……子善他毕竟是朱家的子孙,您……您怎能如此铁石心肠?区区一介算命先生,随口说上几句,您就要收了我儿子的命!我……我嫁入朱家这些年,未曾做过什么伤害朱家的事,您怎能……怎能这样对待我的孩儿!” 说到最后,七夫人已是哀嚎。 如玉的美人,竟被逼得跪在院中凄惨大哭,形象尽失。 禾棠扯着杨锦书的袖子,气道:“我以为臭婆娘已经是我见过最恶毒的女人了,结果更恶毒的在这儿呢!” 杨锦书却一语道破关键:“朱家说得上话的难道不该是朱老爷么?” 禾棠愣了一下,回忆片刻道:“好像是啊……” 两人静静看着院中朱老爷的反应。 朱老爷并没有第一时间护在七夫人身边,而是对大夫人说:“哪个算命先生胡言!这话岂是乱说的?” “老爷,子善这几日什么模样你难道没看清么?一到夜里便像个游魂一样到处走,在朱家吓人也就罢了,他还跑到街上去!这几日县城人人自危,到处都是厉鬼,他出去绕一夜却总能平安无事地回来,谁知道他身上沾着什么晦气东西!” 朱老爷脸色极臭,却咬着牙没说话。 大夫人又道:“再说了,朱家这几日出的事还少么?十几年都没什么事,自从子善出了事,连生意都做不成了,偌大的家业说毁就毁。” 七夫人被这话气得站了起来,发了火:“大夫人你这说的什么话!朱家的生意与子善有什么关系!” 朱老爷阴着脸不说话,显然大夫人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朱家生意这几日的确越来越差。 “卧槽看不下去了!找人背锅也不是这么背的!”禾棠甩开杨锦书的袖子,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手探上头顶,将发带扯了下来,阴着脸变回了他刚死时的样子——披头散发、满脸青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开嘴巴吐出长长的发紫的舌头,他呵呵呵呵笑着飘到朱老爷身后,阴森森道,“好久不见啊大家……” 对面的六夫人第一个看到他,顿时瞪大眼睛尖叫:“啊————鬼啊————” 杨锦书看着屋檐上叮当作响的铃铛,痛苦地捂住脸——这个熊孩子啊! 第十八章 六夫人的尖叫声引来别人的关注,很快大家都发现了禾棠的踪影。 他身上穿着水绿色的衣服,在夜里绿得发光,鬼气森森的模样让人没有第一眼认出他来。但飘在半空的身影和诡异的笑声引来众人惊叫:“啊啊啊啊啊有鬼啊!” 禾棠瞬间飘到六夫人眼前,鼻尖贴着鼻尖咧嘴笑:“娘,我来看你了……” 六夫人只觉身前一冷,鼻尖更是冰得诡异,吓得跌倒在地,双手撑着地向后怕,慌乱地闭眼大喊:“禾……禾棠……禾棠……你……你不是死了吗?” 众人这才认出面前的吊死鬼是他们府里过世的禾棠少爷,顿时也吓得连滚带爬地朝屋里跑:“禾棠……禾棠少爷啊啊啊啊……别找我……” 禾棠在空中晃了一圈,张开胳膊动手施了个小法术,让院子刮起大风,声音顿时顺着风飘入众人耳朵里:“来啊……来陪我玩嘛……” 杨锦书就静静地看着他胡闹。 经历过多次闹鬼事件的朱家人仍旧不能淡定,胆子小的早就四散逃去,几个夫人哆哆嗦嗦撑了会儿,被禾棠呵呵呵呵呵的怪笑吓得互相搀扶着跑回屋里藏着了,只剩下大夫人、七夫人、六夫人、朱老爷和一些侍女家仆。 大夫人面上一沉,盯着禾棠道:“你这小鬼,朱家待你不薄,不好好投你的胎,回来作什么乱!” 禾棠收回舌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道:“朱家待我不薄?待我不薄我能成这鬼样子?” 大夫人冷漠道:“你是自己悬梁死的,我们又没逼你,你凭什么怪罪我们?” 禾棠也懒得同她讲道理,扭头看着六夫人,伸手勒上她的脖子,在她耳边吹气:“娘,你不会也像大夫人那么狠心吧?你来陪我玩嘛!” 六夫人耳根发凉,被他吓得快要魂飞魄散:“不不不!我不去!你走开!” 禾棠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娘……你不要我了吗?” “不要!不要!你走开!” 禾棠变了脸色,狰狞道:“你这恶婆娘!我就是被你逼死的!你要随我下地狱!” “不不不!是你自己吊死的!不关我的事!”六夫人连连后退,趴在地上朝远处爬。 禾棠贴着地面陪她一起爬,嘴里阴森森道:“就是你逼死我的!你还把我卖给杨家结阴亲!还把我的尸体打扮成女孩子!你连亲儿子的尸体都不放过!” “我……我只是不想看你进乱葬岗……我……” “狡辩!”禾棠大怒,“你分明是拿我赚银子!” “我……我不敢了……”六夫人哭泣地求饶,“你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 禾棠伸出爪子,想要掐她,忽觉身上一轻,自己被杨锦书拎在手里丢在背后,而杨锦书挡在他的身前,静静地看着手拿灵符的朱老爷:“你想做什么?” “这逆子来朱家作乱,我不能留他!”朱老爷捏着灵符,战战兢兢地想要靠近,其他家仆也拿着桃木剑、黄符、狗血等物不断凑近。 杨锦书转动手中的修罗伞,口中念诀,将众人阻挡在外,缓声道:“禾棠毕竟是六夫人的儿子,阁下这样未免太过无情。” 朱老爷道:“人鬼殊途,他既死了就该去投胎,万不该回朱家作恶!” 禾棠急得跳起来:“你哪里见到我作恶?” “那你回来做什么?” “我找臭婆娘报仇,关你屁事!” “竟然还想弑母!” 禾棠气道:“你他么的再多嘴,我连你一起弑!” 杨锦书拦住他,呵斥:“禾棠!” 禾棠正要争辩,忽觉脑中一痛,屋檐上的铃铛齐齐大作,震耳欲聋的铃铛声震得他头痛欲裂,抓着杨锦书的衣服惨叫:“锦书好痛啊!” 杨锦书抬头一看,脸色顿时一变,大叫:“不好!” 他扣住禾棠手腕就要带他走。 朱老爷发现院中法阵见效,立刻挥手吩咐道:“去!把他们抓起来!用道长留下的法器!” 家仆们看二鬼开始气弱,顿时有了勇气,蜂拥而上。 杨锦书一挥修罗伞,层层鬼气震荡开去,震开了第一波涌上的人。 “走!”他握着禾棠的手要走,忽觉裤脚被人抓住,低头一看,七夫人跪在地上抓着他,央求道,“救救我儿子!求求你!” 杨锦书犹豫。 “哎呀啰嗦什么呀!”禾棠一把扯过呆若木鸡的朱小五,抱在怀里催促道,“走!” 七夫人眼泪决堤,跪着给他们磕头:“多谢!” 杨锦书长叹一口气,带着两只拖油瓶,纵身一跃,挥手推出三道法阵,逃离了院中愈来愈强的道家法阵。微微回眸,便看到乱作一团的朱家后院,和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泪如雨下的七夫人。 长夜未尽,县城中厉鬼仍在暗处伺机而动,杨锦书没了闲晃的逸致,飞速将两个小孩带回了杨家后山。 禾棠在朱家胡闹一通,又施了几个法术,头昏昏沉沉的,在半路就晕了过去。杨锦书不得不将他团巴着塞进修罗伞里,而肉身未灭的白团子朱小五则没了安置的地方,杨锦书只能拖着他的小手一路将他带回去。 到了家门口,杨锦书想起上次神棍说的话,再不敢轻易将活人带入阴宅中,便温声告诉朱小五:“子善,你留在这里等我片刻,不要乱走。” 朱小五木然地看着他,没有应答。 杨锦书头疼,迅速进了宅子,叫来了还在斗地主的三位邻居,请他们帮忙看顾朱小五。 三鬼没想到他和禾棠出去一趟竟然带了个活人回来,纷纷出门围观。 朱小五静静地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精致的木偶。 “这娃娃长得真可爱。”菀娘围着朱小五转了几圈,有些欢喜,“母亲定然是个美人。” 施天宁拉着她不许她靠近:“你小心些,这可是个活人!” “活人怎么了?” 施天宁提醒她:“你忘记上一个遇到的活人是什么货色了?” 一想到闵悦君,菀娘顿时黑了脸。她好好在乱葬岗呆着,却被闵悦君忽然发难,关在锁魂铃里逼问神棍的下落,简直憋屈。她瞧不上闵悦君那种人渣,可眼前的朱小五却看上去毫无杀伤力,她便道:“只是个小孩子,怎么能与修道人比?” “小孩子有时候比那群修道人好不了多少。”施天宁哼了一声,远远站着,并没有靠近。 老刘喜欢小孩,看到朱小五便和蔼地笑着问:“你叫什么?” 朱小五的眼珠动了动,缓缓扫过他们,张了张嘴,迟钝地回答:“朱……朱子……子善……” “朱子善?好名字。”老刘问完想起什么,诧异道,“你看得见我们?” 朱小五缓缓点头。 施天宁皱起眉头:“他不是阴时出生的孩子,应当看不到我们才对。” “不是说失去了一魂一魄?”菀娘猜道,“难道正因如此,才能看到我们?” “那谁说得准?”施天宁摇头,“我看啊……” 一只小手巴上他腰带,朱小五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仰着脸静静看着他:“哥……棠哥……棠哥哥……” “……”施天宁拍开他爪子,“我不是禾棠。” 朱小五歪着头看着他:“棠哥哥……在哪里……” “你那个怂怂的哥哥?”施天宁幸灾乐祸地笑着,“估计又被杨锦书塞进伞里了。” “这孩子听得懂?”老刘愈发奇怪,“不是说朱家的五儿子失去了一魂一魄,状若痴傻,莫不是记错了?” “这就不清楚了。”施天宁看了眼朱小五,问,“你还认得谁?” 朱小五摇头。 “你见了我们不害怕吗?” “不怕。”朱小五说这话时格外坚定,很难令人相信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为什么?” 朱小五疑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施天宁:“这孩子是不是傻……” 杨锦书已经安置好禾棠,出来便看到他们几个在逗朱小五,忙问:“怎么了?” 施天宁指着朱小五:“这孩子会说话啊,看着挺正常的,你带回来干嘛?” 杨锦书一愣:“会说话?” “对啊,刚才还回答我们的问题了。”施天宁抬抬下巴,“不信你问菀娘和刘叔。” 菀娘点点头:“是回话了,不过这孩子看上去有些迷糊,说话断断续续的。” 老刘一脸愁容:“唉,失去了一魂一魄,这孩子日后可要难过了。” 杨锦书走过去,低头问朱小五:“子善,你知道我是谁么?” 朱小五缓缓摇头,目光仍然有些呆,慢吞吞地喊着:“棠哥……哥……” 杨锦书皱着眉头,道:“禾棠累了,去休息了,你累不累?” 朱小五没有回答。 此后他们再问任何话,这孩子再也没有回答过一句,目光越来越呆滞,到后来,彻底昏了过去。 杨锦书将他放在空地上躺好,看着其他邻居:“这孩子怎么办?” “你带回来的人,你问我们?”施天宁没好气,“我还以为你想好安置的法子了!” 杨锦书也很无奈:“禾棠把人带回来的,我拦不住。” 老刘依旧很忧愁:“我们都是鬼,这孩子不能留在我们身边啊,阴气太重,容易伤身。” 菀娘也十分担心:“若是平时,这里只有锦书与禾棠,现在我们都在,锦书的宅子又是经先生测算过的阴宅宝地,这孩子……” 杨锦书头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活人与鬼的差距,不得不为自家熊孩子的惹祸能力苦恼起来。然而想到禾棠嫉恶如仇的一颗心,又觉得这样也很好,是他喜欢的样子。 第十九章 朱小五最终还是被放在阴宅外的地上。菀娘与施天宁想办法移来了两棵老树为他遮阴蔽日,杨锦书在周围布了迷障,防止有人误入此地。他宅子周围阴沉沉的,白天也不会伤到鬼身,于是他们几个轮流在门口守着,照看昏迷的朱小五。 明明大家都知道他叫朱子善,可又觉得朱小五听起来更加顺耳。 老刘站在宅子门口唉声叹气:“子善子善,朱家的人却不善,这孩子也是可怜。” 菀娘在一旁搭腔:“大户人家人多眼杂,哪有几个善类。能把禾棠逼得悬梁自尽,那朱家人岂是什么好人?” 施天宁盯着朱小五看了几眼,拍拍菀娘的肩膀:“你还未修养好,先去休息,我与老刘看着。” 菀娘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不适,点点头,匆匆回去了。 老刘对施天宁道:“你最近对菀娘似乎很好。” 施天宁漫不经心道:“有么?不是一直这样。” 老刘微微摇头,道:“我认识你们这么久,整天见你们吵嘴,最近倒是和和气气的。” 施天宁嗤了一声,懒洋洋道:“看她受了伤,让着她罢了。” 老刘看破什么,笑着摇摇头,没有多话。 有些事当局者迷,他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 白天朱小五一直没醒,穿着里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老刘记挂着他少年体弱,怕他着凉生病,急得根本不敢走开。老人家天生就对孩子有种莫名的亲近,一直念叨着要是自己的孙子成了这样,可不得急死。 施天宁没有孩子,对孩子的耐心和同情心也极其有限,看不得他团团转的样子,烦得不行:“刘叔,你快去睡吧,这儿不是有我么?” 老刘仍旧蹲在门口:“你说我现在走过去看他,会不会害到他啊?” 施天宁实在受不了,立刻道:“你要是还不去休息,咱们两只鬼在这儿守着,他也要糟。” 老刘一想也是,两只鬼比一只鬼的阴气重多了,犹豫再三还是进去休息了。 杨锦书把团成一团趴在他头顶的禾棠小鬼带出来,看着宅子外的朱小五戳头顶:“禾棠,你把人带回来了,想怎么做?” 禾棠揪着他的发带:“我们给他想想办法嘛,总一直傻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施天宁在一旁道:“傻就傻了,傻人有傻福。” “傻也得有人养啊。”禾棠想起来就气愤,“朱家人那什么德行!一点破事都要怪罪到一个小孩子身上,封建迷信害死人!” “怎么就害死人了?”施天宁好奇。 禾棠指着朱小五说:“那群坏蛋,居然要把朱小五烧死!特么的再怎么说朱小五也是朱家的人!他们居然要烧死!” “这么狠?”施天宁震惊,“虎毒还不食子呢!” 几人还在说话,朱小五幽幽转醒,从地上爬起来,一眼看到杨锦书头顶上趴着的禾棠,挪着脚步就扑过来:“棠哥哥!” 杨锦书被他一撞,禾棠顿时从他头顶摔了下去,拍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嚷嚷着:“哎哟你这熊孩子!欺负我是鬼不会疼啊!” 朱小五抱着杨锦书的腰,呆呆地看着他空空的头顶:“棠哥哥呢?” 禾棠一把将他衣领扯过来,扭着他的脸指着自己:“这儿呢!” 朱小五转而抱着他的腰叫着:“棠哥哥!” 禾棠挣扎:“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朱小五不撒手。 “人鬼殊途啊少年!你快撒手!” 朱小五还是不撒手。 “再不撒手我要打人啦!” 朱小五依然不撒手。 杨锦书过去将禾棠拎出来丢到自己身后,看着朱小五:“子善,你缠着禾棠做什么?” 朱小五不说话。 禾棠躲在他身后问:“对啊,为什么缠着我?” 朱小五扁嘴,泫然欲泣。 “哎哟你别哭!”禾棠慌了,“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丢不丢人!” 朱小五抽噎:“我……我只认识棠哥哥……” 原来如此…… 禾棠扶额:“那你也别哭啊!来,我给你介绍。” “这是天宁哥,这是……”禾棠指着杨锦书,后者却拦下他的话来,温声对朱小五说:“我是杨锦书,你棠哥哥的相公。” 禾棠:“……” 朱小五仰起脸看着他,呆呆思索半晌,试探着叫道:“嫂……嫂嫂?” 杨锦书:“……” “哈哈哈哈!”禾棠不厚道地笑了。 杨锦书道:“叫我锦书哥哥吧。” 朱小五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施天宁在一旁道:“咦,这小娃娃现在倒是很清醒嘛。” “是啊,好奇怪。”禾棠从杨锦书身后钻出来,蹲下去戳朱小五的脸,“小五,你没事啦?” 朱小五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小五,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儿么?” 朱小五稀里糊涂地摇头。 “你娘呢?还记得你娘么?” “我娘?”朱小五呆呆的,“我娘在哪里?” “看来完全不记得。”禾棠唉声叹气,“难道说其实他不是变傻了,是人格分裂?” “我看倒像离魂症。”施天宁上下打量着朱小五,眉头皱起,“按理说,离魂症不是这个样子,他现在倒像是……” 施天宁脸色一变,拽着杨锦书他们朝后躲去,朝着朱小五大喝:“出来!” 朱小五愣住。 杨锦书与禾棠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施天宁冷笑:“这根本不是朱小五,是趁机占了朱小五身体的游魂!” 禾棠抢白道:“游魂没脑子的,怎么会这么机智?” “你那弟弟才是没脑子的,昨天那痴傻状态才正常,此刻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朱小五。”施天宁瞪着依然呆呆的朱小五嗤笑道,“你们难道没察觉到他身上的鬼气吗?” 反应迟钝星人禾棠自然没有察觉,可杨锦书经他一提醒,顿时也察觉到了朱小五身上不同寻常的阴森气息。这气息如此熟悉,以致于他们忽略了这种与自己身上相似的气息。他看着朱小五,问道:“阁下是谁?为何要侵入这孩子的身体?” “朱小五”卸下脸上呆呆的表情,一双眼逐渐睁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白玉团子一般的可爱小脸顿时变得可怖。他轻轻开口,声音缥缈:“这孩子缺魂少魄,我给他补足了,不好么?” “这谁啊!”禾棠惊呆了,“这根本不是朱小五的声音!” 杨锦书按着禾棠的肩膀不让他冲动行事,他则对着“朱小五”说:“你不是一般游魂,一般游魂几乎没有神智,你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朱小五”怪笑两声,用那独特的缥缈声音回答:“我?我当然与那些没有神智的游魂不同,我是游荡在附近吞噬脆弱游魂的一缕孤魂,你们看不到我,看到了也不会留意我——谁会留意一缕孤魂呢?我连修炼的资格都没有,与你们这些魂魄齐全的鬼比不得。” “孤魂?”施天宁神色警惕,“你是哪来的孤魂?乱葬岗的孤魂早就被路过的厉鬼吃掉了。” “是啊,那些贪得无厌的厉鬼!”那孤魂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为了避开他们,我不得不整日与那些没脑子的游魂混在一起——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一个个吞掉,谁也不会发现,谁也不会察觉,谁让游魂消失得快,谁也不在意呢?” 杨锦书凛然道:“你既三魂齐全,为何要吞噬其他游魂?” “饿了,要吃东西呀。”那孤魂又变成了朱小五的声音,天真地反问,“难道你们饿了不吃东西么?” 禾棠喊道:“喂!我们吃的是蜡烛,又不吃同类!” “那是因为你们有供奉,我没有呀!”对方嘻嘻笑着,“我没有蜡烛,没有人祭奠,想在一群厉鬼的觊觎下生存,当然要吃点别的。” 施天宁厉声道:“你吃你的游魂,过来霸占一个小孩子的身体做什么?” 那孤魂伸手抚上左胸的位置,悠然道:“孤魂做久了,当然想做人。”他闭上眼,仿佛享受一般,微笑道,“听到了吗?心跳的声音。我好久、好久没有听到了……多美妙!” 禾棠插嘴:“神经病!” “我有病?”那孤魂哈哈大笑,“死者向生乃天道,我有什么病?” 禾棠觉得好笑:“死了不是应该想着怎么投胎么?” 对方反问:“那你怎么不投胎?” “我大仇得报,自然是要去投胎的。” “你想报仇,我想做人,都是心中有憾的人,怎么偏偏你就理所应当,我就该受人责难?” 杨锦书眉头一皱,正要说话,禾棠拦住他,一脸真诚地对那孤魂说:“老实说,作为一只鬼,我并不是很介意你想重新做人啦,毕竟做人还是很爽的,但是你现在霸占的这个身体正巧是我弟弟的,那我就不能忍了对吧?大家都一心想作恶,可是作恶的方式明显有差别,我是想搞死别人,你是想搞活自己,我觉得搞死别人还能算天道好轮回,你这可就是逆天而行了!我见过地府容忍冤鬼报仇的,没见过地府容忍死人还阳的。更何况你只是一缕孤魂,连七魄都不足,想还阳……你问过阎王爷没?” “呵,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地府管?你难道不知,孤魂野鬼本就是入不了地府的么?既不收我,又凭什么管我?” “你说的很有道理……”禾棠点点头,忽而笑道,“那要是恰恰阎王爷想管了呢?” “你说什……”话音戛然而止,朱小五脸上还残留着诧异的表情。 第二十章 他身后两个阴差将一团泛着黑色雾气的魂收入囊中,嘴里抱怨着:“都怪阎王,定的什么破规定,孤魂野鬼放在外面可不就要作乱?一个个收也很耗神的好不好,又不给加工资。” “老老实实的孤魂野鬼又不用我们捉,你再抱怨小心被阎王知道,给你加任务。” “底层员工没权利,我要抗议地府修改《劳动保护法》!” “地府根本就没有《劳动保护法》这种东西好么!” “太差劲了!这么大个机构居然没有保障员工权益的法律,卑鄙!可耻!” 围观的吃瓜群众们:“……” 禾棠眨着眼:“大哥你们很与时俱进嘛。” 阴差二人组:“不好意思忘了这是古代,咳咳……孤魂已收,你们这几个野鬼且放过,莫要作恶,回自己地盘去吧。” “这就是我地盘……”杨锦书道。 “……那你就回你的阴宅去,站在外面干嘛?吓人吓鬼?”阴差甲不耐烦道,“没看见这杵着一个活人么?也不怕惊扰了他的魂魄?” 杨锦书与他们相熟,没有在意他们的恐吓,认真道:“这活人缺了一魂一魄,阴差大哥,可有法子能救?” “缺魂魄就缺了,又死不了,救什么救。”阴差不以为意,“行了,你们把人送回去,我给你们记点功德。” 说完便要走。 禾棠一溜烟窜过去,拽着一个阴差的袖子不撒手:“帅哥留步!” 这两位阴差穿着黑白束袖收腰衣,头上各自戴着一顶玉冠,模样有七八分相似,相貌寻常,听到他的话,白衣阴差转过身来,笑道:“你这小娃娃倒是机灵得很。” 禾棠嘿嘿笑着:“帅哥,你们是主管古代业务呢,还是现代也跑?” “都跑,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去。” “那……穿越这档子事,你们管不管?” “这不是我们业务范围,我们就收收那些不老实的孤魂野鬼,穿越你得去找穿越司。”白衣阴差捏了捏他的脸,笑着威胁,“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地把前账清了去地府投胎,而是在阳间作恶闹事,我们可要来收你。” 禾棠眨着大眼睛卖萌:“帅哥你想把我收到哪里去?” 黑衣阴差提起手中的黑色锦囊,告诉他:“无间地狱,十殿阎罗,总有你的归处。” 禾棠瞬间后退,躲在杨锦书身后认怂:“那我不去了,我前账未清,还不到时候,您二位忙,您请!” 阴差哈哈大笑,一闪身便不见了。 杨锦书捏着禾棠的后颈问他:“你打听穿越司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穿回去!”禾棠理所当然道,“投胎什么的太辛苦啦!还得从光屁股小孩活起,费劲,我要穿越回原来的世界,大开金手指,走上人生巅峰!” 杨锦书一拳头敲醒他:“少做美梦,解决当前事要紧。” 禾棠扁嘴:“我想想也不行啊……好歹我是为了魂穿才自杀的,结果人死了,魂没穿,冤不冤?” 杨锦书神色黯淡:“你不喜欢这里?” 禾棠看他表情,顿时有些尴尬:“其实……也……没有不喜欢啦,就是……对原来的世界比较熟嘛!” 杨锦书勉强笑了笑,对他说:“若是此间事了,我送你去穿越司吧。” 禾棠还欲再说,杨锦书却越过他,去看朱小五了。 施天宁在一旁说风凉话:“亲手送走啊?你倒真舍得。” 杨锦书装没听见,不搭理他。 禾棠却听进耳朵里,有些不高兴。 老实说莫名其妙被卖给杨家成了杨锦书的冥婚新娘这件事原本他就很有意见,可是杨锦书这个酸书生脑子里缺根弦,莫名其妙地就认定了他,对他百般好。禾棠是个识时务的人,有大腿不抱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一想到杨锦书对他这么好,他却总惦记着穿回去,心里多多少少有了那么点……不忍心。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受着的时候不经意,仔细一想,却处处惊心。 杨锦书看着朱小五呆滞的表情,伸手按上他天灵盖,闭眼感受片刻,叹息道:“不行,不能再将他留在此地了。杨家后山虽少有厉鬼,可孤魂野鬼却时有往来,子善此时正如一碗充满了诱惑的甜羹,谁都想分一口,趁我们不注意就可能钻进他身体里,将他的肉身据为己有。” 施天宁提议:“你布个法阵护着他不就得了?” “我修的是鬼道,子善是活人,岂可乱用?”杨锦书摇头,“就算我能护他一时,他毕竟是活人,要吃要喝会冷会病,我们的东西又不能给他吃。我只听过活人养鬼,何时听过鬼养活人?” 他说得头头是道,施天宁与禾棠连连点头。 的确没听过反着来的。 “他现在有点着凉,我怕他夜里要发烧。”杨锦书为难地看着朱小五,“我可不敢让他住进我的宅子里,阴气太重了。” “那怎么办?”禾棠发愁。他只想着把朱小五带离朱家那个魔窟,倒是没想过怎么养活。 杨锦书思忖片刻,道:“我看他母亲似乎对他很关怀,也许我们可以找她帮忙?” “呀!七夫人!”禾棠一拍脑袋,大喊糟糕,“她那天公然让我们把朱小五带走,朱家人会不会拿她撒气?哎哟那个大夫人一看就不是善茬,我怕她出事!” 杨锦书也想到这个,顿时也有些为难。七夫人看着弱不禁风的,哪里是其他几个夫人的对手? “不行我不放心,我要回去看看!”禾棠拔腿要走,忽然想起不能冲动行事,脚跟一转跑到杨锦书身边,扯着他袖子道,“锦书,我去朱家看看七夫人好不好?” 施天宁在一旁嘴角一抽,对禾棠的小媳妇心理很是无语。出个门都开始向相公报备了,啧啧,怕是要栽。 杨锦书摸摸他的脑袋:“你太弱了,朱家有道士布下的法阵,我不放心。” 施天宁在后面插嘴:“我陪他去吧,帮你看着他。” 禾棠点点头:“有天宁哥在,我没事的,看准机会就跑!” 杨锦书依然摇头:“不行,你还不如给她托梦稳妥些。” “也行。”禾棠跃跃欲试,“我还没给人托过梦呢,我试试看。” 摩拳擦掌等到后半夜,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围观半晌的菀娘打着哈欠道:“别试了,没用,当娘的丢了儿子,怎么可能睡得着。” 禾棠:“……” 忘了这一茬。 于是施天宁不得不按照原计划陪着禾棠回县城。 后半夜,县里人家已进入安睡,游荡的厉鬼们似乎也失了兴致,街道顿时冷清起来。禾棠惦记着昨晚遇到那个长头发厉鬼的事儿,不敢乱跑,在施天宁的看顾下,乖觉地悄悄来到朱宅。 施天宁拎着他躲过正门,也不从房顶进入。上次他们从上头进去,朱家定然有了防备,施天宁绕着朱家走了一圈,找到一处偏门,悄悄带着他钻了进去。这个偏门似乎是朱家后宅花园的一个角落,林木茂盛,月光下影影绰绰的,让人分不清明暗。 他们隐在树荫里,施天宁叮嘱禾棠:“别乱走,我去找找七夫人在哪儿。” “你知道她长什么样么?” “这还用知道?现在朱家最凄惨的肯定就是七夫人了。”施天宁再次叮嘱,“乖乖的,听到没?” 禾棠点头:“知道啦!你小心点,朱家人可阴险啦!” 施天宁点点头,留下他去找人了。 果然如禾棠所说,朱家内外布满了道家法器法阵,似乎恨不得将所有想要入朱宅的鬼全部拒之门外。施天宁留意到,整个朱宅的确干净得很,没什么污秽之物。他施了个障眼法,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法器,探听着各个屋子的动静。 绕了三圈之后,他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屋子里找到了被紧缚四肢不断尝试磨断绳子的七夫人。他晃到屋子里,看着那个头发凌乱依然美貌不减的女人。 七夫人看不到他,仍然在用背后的木桩磨着手腕的麻绳。 施天宁动了点手脚,将绳子弄断了。 七夫人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忙了一晚上终于挣脱了,立刻解开绳索,扔掉嘴里塞着的破布,悄悄挪到门口,听着门外的动静。 施天宁怕惊扰朱宅的铃铛,没有撤去障眼法,不过他可以帮助七夫人逃出去,待她出了朱宅,便可以带她前往杨家后山,让她自己照顾儿子去。 屋外有人守着,七夫人在屋内着急地四处找趁手的工具,可门锁着,她不可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走出去。施天宁出了屋子,从地上找了两颗石子,伸手弹过去,将两个守卫打昏,轻挪手指,把门打开了。 七夫人看着门外的锁链忽然断开,又傻了,犹豫着不敢出去。她隔着门缝看到门外昏迷的守卫,静待片刻,没有人出来,她咬了咬牙,轻轻推开门,左右环顾,见没人看着,便提着裙子,悄悄向外逃去。 施天宁一路护着她,直到确认她出了朱宅,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气吐了一半,朱宅忽然铃声大作,喧闹声震破天际:“抓住啦!老爷夫人!抓住禾棠少爷啦!” 施天宁心中一咯噔,飞快向朱府掠去,只见宅子里灯火明亮,一大帮人围成一团,中心是三个道士打扮的人,其中一个掌中支着一顶瑞兽香炉,炉内有蓝色幽火静静燃烧。 “糟糕!” 第二十一章 禾棠是只小鬼,有些微道行,吓吓凡人还好,碰到修道人就是个死。 朱家人故意用七夫人做诱饵将自己引来,转而去捉禾棠,绝对是早有预谋。施天宁十分懊丧,他竟然没有早点察觉这点不对劲,只以为朱家人害怕了才不敢夜里出门。回头想想,他们两只鬼入了朱宅却没有引起任何骚动实在说不过去,朱家既然请得起闵悦君那种得道高人,那在院中布阵的道士也绝不是泛泛之辈。 院中喧闹还未停,院外又传来了家仆的叫喊:“老爷,七夫人捉回来了!” 七夫人狼狈万分地被他们捉回来,剧烈挣扎着:“放开我!” 六夫人哼了一声,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七妹妹勾结小鬼来害人,你们偏不信,如今人抓回来了,你们怎么说?” 朱老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七夫人:“红苕,你为何如此糊涂?” 七夫人红苕被关了一整天,眼底青黑,披头散发,闻言瞪着他恨声道:“我救我的孩儿有什么错?” 掌中端着香炉的道士摇头道:“这位夫人,人鬼殊途,你的孩儿是活人,这些鬼将他掳走,怕是要吸他阳气,你将儿子交给两只小鬼,简直大错特错!” “鬼?鬼又怎么了?”红苕怪笑,漆黑的眼珠自院中人身上一一滑过,讥笑道,“这院中的魑魅魍魉也不见得就比鬼善良!” 道士诧异:“院中并无……” 听出红苕话中讽刺的大夫人冷然道:“放肆!朱家养你这么多年,你居然勾结小鬼害朱家!” “我没有!” “那你怎么出来的?!” “我……”七夫人哑口无言。她不是没怀疑过有人帮忙,可她只是疑心哪位下人偷偷帮忙,并没想到竟然有鬼相助。 “红苕啊红苕,你平日看着文静柔弱,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六夫人指着她骂道,“可怜了你儿子子善,好好一个娃娃,就这样被你引入歧途,成了半死不活的怪物!朱家这几日的生意也是你搞得鬼吧?” 施天宁眉头皱起来,明明是他们要害朱小五,七夫人走投无路之下才求助禾棠他们,怎么此时到了六夫人嘴里,竟然成了七夫人与鬼勾结谋害朱家? 那位道长也对此颇有意见,出言劝道:“诸位此言差矣,您家的五公子确实被厉鬼所害,而这位夫人恐怕只是听信小鬼谗言,一时鬼迷心窍。” 六夫人嗤了一声:“我看她呀,可不像鬼迷心窍的样子。” “你少说两句!”大夫人呵斥她后,转而对道士说,“这位道长,你之前说,能捉到两只鬼,可这炉中分明只有一只……” “夫人放心,另一只也在府中。”道士说完这句话,目光忽然朝施天宁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施天宁吃了一惊,身体快过脑子,拔地而起,躲开了一枚极细的银针。那银针直直穿过树桩,飞化为火,散在空中。 “小鬼哪里逃!”两个道士手举桃木剑追了上来。 若论法术,施天宁自然比不过他们,可若论武艺,这两个小道士却不是他的对手。几个转身格挡后,那两个小道士就被他远远甩开,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 手持香炉的道士定睛一看,这鬼面带煞气,出手利落,竟是个练家子。与炉中的小鬼不同,眼前这个人,虽然一言不发,眉目间却俱是戾气,看打扮死前应当是江湖中人。他这一身戾气,生前不知杀过多少人。可他又不是厉鬼,难道又别的修炼法门? 心中疑惑,道士手下却不放松,祭出一道秘符,直冲施天宁面门而去。 他比其他两个道士厉害,这道秘符祭出的手法更加敏捷灵活,竟然追着施天宁在空中绕了半圈,生生定在他后背上。 “啊——”施天宁惨叫一声,只觉得后背如业火焚烧般疼痛难忍,他反手抓下秘符,手瞬间被灼烧,浑身抽搐。他甩开符纸,恨恨地看了眼道士,一掌劈下,竟是带了八分鬼力! 道士悚然一惊,跳开三丈远,跃上房顶放话:“你这小鬼!不老实在山上待着,为何要来人间作恶?速速投降,随我去青莲观找闵道长一叙,我可以让他做法救你。” 施天宁仿佛看着白痴一般看着他,狂笑出声:“哈哈哈我都死了好多年,做鬼做得好好的,哪需要你们来救?” 道长冷然道:“我方才所用秘符若十日不解,阁下定当魂飞魄散。” 施天宁脸色一白,没想到这符纸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不由得恨上心头,一连道了三声好,咬牙道:“我不过几年不出江湖,没想到现在的修道人竟变得如此狠绝!还是说你们青莲观的遗训就是如此?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道士大怒:“休得胡言!” 施天宁哼了一声,警告他:“你帮忙带话给闵悦君,若是他伤了炉中小鬼分毫,我们就让神棍魂飞魄散,一鬼换一鬼,看谁输得起!” “神棍是谁?” “闵悦君知道!” 话音未落,施天宁已然远去。 道士追上去,却发现方才遗留的影子不过是施天宁施的障眼法,对方早就趁机逃跑了。他犹豫片刻没有再追,低头看向掌中香炉里幽幽鬼火中蜷缩成一团的小鬼——禾棠被收到法器中后,道行所限,坚持了没一会儿便撑不下去,昏昏沉沉倒在炉子里了。 其他两位年轻道士跑过来焦急道:“师兄!不追了吗?” “不追了,他若是不想魂飞魄散,自会想法子找我们。”他折身来到朱家人面前,温声道,“朱老爷,朱夫人,小鬼我们已经捉住,需要带回观里请闵师兄斟酌处置,朱家日后应当不会再有鬼来惊扰。我让师弟们重新布置法阵,可保朱家三月平安。” “多谢多谢!多谢几位道长!”朱老爷千恩万谢,连忙招呼一旁的仆人,“快,把酬劳交给道长!哎呀,道长,我们朱家最近实在太不安稳,若是没有你们倾力相助,恐怕……” “无妨。” 六夫人一直盯着香炉看,咽着口水,艰难地询问:“道……道长……你……你这炉子管用吗?” “夫人何出此言?” “你……你那炉子里的小鬼……又出来吓人怎么办?”六夫人飞快地指了下香炉,又立刻将手收回去,藏在袖子里逞强道,“他可放言要夺我的命,你可不能把他放出来为祸一方!” 道长合着香炉摇头道:“不会,他只是一个道行较浅的小鬼,死了不久,怨气不重,故而不足为患。” “你……你不能将他打死吗?”六夫人眼珠滴溜溜地转,提议道,“他一介小鬼,还留着做什么?我听说你们挺爱炼丹的,要不……拿他去炼丹吧?” 道士眉头紧蹙,声音冷了下来:“夫人,莫要妄言。” 六夫人被他一吓,肩膀一缩,后退几步,不敢再说话了。 人群里有人嘀咕:“哼,对自己的儿子都这么狠……” 六夫人回头,狠狠瞪了说话的人一眼,院子里顿时安静了。 朱家人早就从昨晚的言谈中得知她对禾棠做了什么事,心中对她的鄙视不屑掩藏。只是碍于大夫人与朱老爷的面子,没人敢当面给她难看。 “好了,既然鬼已经捉到了,大家散了吧,睡觉去。”大夫人发了话,紧接着便点了六夫人的名,“六妹妹,你从昨晚就没睡,也累了吧?回去休息。” 六夫人不敢忤逆,微微欠身后告辞了。 闹鬼的事处置完毕,剩下的就是朱家的家事了。大夫人不欲让外人多管闲事,道士们也识相,重新布置了朱府的阵法与辟邪小物,拿了酬劳后告辞离去。 施天宁带着一身伤回了杨家后山,铁青着脸向杨锦书告罪:“锦书,我有负你所托,禾棠……禾棠被闵悦君手下的人捉走了。” 杨锦书脸色奇差,后悔不迭。他就不应该由着禾棠的性子来,朱家人一看就不是善茬,怎么可能没有防备。 菀娘一眼看到他右手的黑气与后背的焦糊味,凑过来问:“你受伤了?” 施天宁扭了扭胳膊,骂道:“那群臭道士!果然是闵悦君的同门,出手太狠!” “闵道长的同门?”杨锦书一愣,“朱家又找了他们?” “应该是。”施天宁嘶了两声,安慰道,“放心吧,我让他们给闵悦君带话了,估计一时半会儿禾棠不会有事。” “带话?”菀娘好奇,“你有什么话能对闵悦君说?” 施天宁咧了咧嘴,无赖道:“我说他要是敢动禾棠,我们就把神棍也搞得魂飞魄散了。我看他虽然嘴上说得狠,对神棍却有几分情义在。” “他对神棍用了固灵诀,神棍会不会魂飞魄散哪里由你说了算?”菀娘拆穿他的谎言,“你这话说出来,他理都不会理。” “他不会理不要紧,他那些同门又不知道。只要他们心里有那么万分之一的疑惑,都不会早早把禾棠害死。”施天宁又疼得咬牙忍了半晌,一字一顿道,“我们去救禾棠……” 杨锦书问:“去哪里救?” “青莲观。” “好!”杨锦书说着就要走,被迎面牵着朱小五的老刘给拦下了。 “你们要往哪里去?”老刘诧异,“我刚把到处乱跑的朱子善给找回来,你们又要跑?” 第二十二章 “哎呀刘叔,您快别添乱了,禾棠被道士抓走啦,锦书要去救人。” “啊?禾棠被抓走啦?”老刘大惊,“这……天宁不是陪着他一起去的么?” 施天宁苦笑,伸出自己的手:“遇上对手了。” 刘叔看到他的伤,更加震惊:“你这伤……” 菀娘听出他语气中的变化,紧张道:“刘叔,施天宁的伤怎么了?” 刘叔看了施天宁一眼,后者在菀娘背后朝他摇头示意。 老刘闭上嘴不说话。 菀娘冷下脸,瞪了他们一眼,转向杨锦书:“锦书,施天宁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能看出来吗?” 杨锦书只顾得听禾棠的消息,没有细看施天宁的伤口,此时留神观察后,顿时也有些惊讶:“这……这可是被施了道家法诀的秘符所伤,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会……” 菀娘着急催问:“会如何?” 杨锦书看着施天宁,对方依旧在示意他隐瞒,可杨锦书从未对女子撒过谎,只能低下头老实道:“会……魂飞魄散。” 菀娘:“……” 施天宁啧了一声,无所谓道:“臭道士说出来吓唬人的。” 菀娘回头瞪了他一眼:“你修炼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魂飞魄散么?有没有出息?” 施天宁笑嘻嘻道:“我修炼了这么多年是为了陪着你双修,怎么没出息?” 菀娘猛地一抬手,狠狠在他受伤的后背抓了五个指印,引来他惨烈痛呼:“臭婆娘你干嘛!” “还知道痛?那就给我记住!”菀娘冷冷斥他一声,转而对杨锦书说,“锦书,你带他一起去青莲观,闵悦君一定有法子救他。” 施天宁立即反对:“我才不要向那个道貌岸然的臭道士求情!” “你闭嘴!”菀娘呵斥,竟然动了真怒。 杨锦书吓了一跳,他认识菀娘七年多,从未见过她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原本俏丽的面孔此时泛着黑气,瞳孔漆黑,唇色发紫,周身缭绕着浓郁的鬼气,指甲变长,仿佛一挥手就能要了人的命。 施天宁也被她吓了一跳,闷声不敢说话了。 老刘干咳两声,抚摸着朱小五的头,说道:“你们一并去吧,互相有个照应。青莲观不比乱葬岗,你们在路上会遇到许多麻烦,有个老江湖也是好的。我留下帮你们看家,不过……这小娃娃怎么办?你们过路,总不好带着一个孩子走。” “当然带不得,他要吃要喝,我们上哪儿给他找人吃的东西去?”施天宁捏了捏朱小五的脸,“他要是个小鬼多好,直接拖走,可惜是个人……啧,麻烦。” 老刘为难:“我也养不了啊……” 菀娘沉默片刻,看着朱小五木然的脸,缓缓开口:“我来安顿他。” 施天宁:“你怎么安顿?” “我自有办法。”菀娘不欲多言,“你们回去准备,我出去一趟。” 说完便走了。 众人觉得奇怪,菀娘这些年几乎不离开乱葬岗,走得远些,也不过是来杨家后山串个门,上次他们一同去县城找禾棠的娘亲,她尚且不肯去,怎么这次突然走了? 几人面面相觑,好奇之余也有些担心。 施天宁拍了拍杨锦书的肩膀:“锦书,想个法子把我身上的符纸味儿去一去,我跟着菀娘去看看。” 杨锦书犹豫:“这会不会不太好……” “她一个女鬼,从来没下过山,被过路的厉鬼吃了怎么办?” 杨锦书只好从袖子里翻出一瓶小药水,给他洒在身上,帮他将味道去了。 施天宁嗅了嗅,发现没什么味道后,悄悄循着菀娘的气味追了上去。 杨锦书一脸茫然地看向老刘:“刘叔,他俩……怎么回事?” 老刘摇头道:“年轻人的事,我一个老头子懂什么?” 杨锦书也不懂,他只好先考虑当前的问题。 朱小五一直是这副呆滞的样子,不说话没反应,不吃不喝已经一天多了,嘴唇发干,像个活着的木偶,任人揉圆搓扁。 “我去林子里找找有没有野果,总得喂他吃些东西。” 老刘叮嘱:“你小心些,不要走远,最近不太平。” “好。”杨锦书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提醒道,“刘叔,要不你还是带他进宅子里暂时避一避,留在外面我不放心。” 有了前车之鉴,老刘也不放心将朱小五留在外面,点头应下了,带他暂时到杨锦书的宅子里一避,只希望短时间内不会出事。 杨锦书对自家后山很熟,很快便找回来一堆可食用的野果,悄悄施了法术带回去,让老刘帮忙喂给朱小五吃,他则去收拾行李了。此去青莲观凶险难料,他也是个从未出过远门的,更不知禾棠这一路受了什么苦,恨不得将这些年攒下的法宝齐齐拿上。 以前一个人住在这里,虽然孤零零的,可闲来无事读读书,与邻居们往来玩笑,给阴差们帮些小忙,白天休息,日子过得也很快。自禾棠来后,山头逐渐热闹起来,小家伙鬼主意一堆一堆地往外冒,活泼伶俐讨人喜欢,虽然有些冲动,心地却很善良。 杨锦书活了二十五年,死了七年,做人的时候是个病秧子,家里人宠着他护着他,生怕吵到他闹着他,他性子温吞,住的屋子也比别人安静。死了,坟头就他一个人,想见见其他人,还得晃去乱葬岗。 安静的日子过久了,他其实很喜欢热闹一点的日子。 禾棠的到来,虽然是个意外,却也令他欣喜。 似乎阴冷的夜里不再觉得寂寞,开朗的笑容缠绕在耳边,休息的时候也有一个人团在他胸口打呼噜,即使听不到心跳,感觉不到呼吸,可是一睁眼,就有个小鬼缠着自己跳上跳下,他都不记得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忍过来的。 如今禾棠被捉走,他回头看一眼屋子,都觉得空落落的。 想快点把他找回来。 想见他。 想和他在一起。 杨锦书读过许多书,书里锦绣良缘白头到老的故事有许多,似乎遇见那个人,便可恩爱两不移。 他等了七年,等来了禾棠。 他已没了白头到老的机会,却也盼这是段锦绣良缘。 青莲观坐落在一座山清水秀林木茂盛的山坡上,几十年前由三个云游道士一砖一瓦盖起来的。起初道观很小,元始天尊的造像筑了两年,一位道长仙逝,灵宝天尊的造像筑了三年,一位道长云游,最后的一名道长留下来,辛辛苦苦二十年,将道观建好了,收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做徒弟,成立了一个江湖上籍籍无名的小门派。 青莲观的弟子们日子过得简单又快乐,种菜、养鸡、摘果子,修炼、习课、插秧子,自给自足,清心寡欲,好生潇洒。 后来,青莲观的掌门外出云游的时候,又收了一个小徒弟。 小徒弟虽无父无母,却聪慧活泼,掌门将他带回观里,为他取名“清蓉”,希望小徒弟能比他的师兄们出息些,早日修炼成得道高人,继承他的衣钵,戴上上清芙蓉冠,做青莲观的新掌门。 师兄们瞧着小师弟天真可爱,总是逗弄他,功课也不做了,整日追着小师弟喊:“清蓉清蓉,过来给师兄捶捶背!” 清蓉被师兄们骗着爬树摸鱼逮山鸡,在山里上蹿下跳,养成了只叛逆的小猴子。 师兄们越来越管不住小师弟,昔日任他们调戏的活泼少年厌倦了山上的日子,跑去山下玩。花花世界惹人留恋,他爱上了山下酒馆的梢上俏,爱在市井流连,看花灯赛龙舟,无聊便给人测字算命,快意人生。 后来他捡回来个小徒弟。 后来他离开了青莲观。 后来他销声匿迹。 后来他死了。 再后来……他被自己的小徒弟给抓了回来。 神棍跟在闵悦君身后,随他一步步走上山,看着两旁草木山峦,皆是熟悉景致。青莲观在半山腰,这样走要走很久。当初他就是在回观的路上捡了闵悦君,背着他一步步爬上去。当初那个虚弱濒死的瘦弱少年如今长得高大挺拔,宽阔的肩膀与脊背已经能肩负起整个门派,即使走着山路,对方的姿态依然端正俊逸,轻轻一个回眸,便可令随行弟子噤若寒蝉。 神棍扭头看着身后,一群明明学会了御剑的小道士偏偏随着闵悦君老老实实往上爬,累得满头是汗却不敢出声。 神棍记得自己当初在观里时,青莲观并没有日日要弟子爬山的规矩,可他随闵悦君回来多日,日日都要陪他们走上一遭。于是他戳着闵悦君肩膀问:“你们每天爬山做什么?” 闵悦君没有回头,淡淡道:“教他们脚踏实地。” 神棍:“……”为什么他会有种躺枪的感觉。 有弟子胆大,看着这位被他们掌门溜了好几天的鬼道士,忍不住问:“掌门,这位前辈是……谁啊?” 闵悦君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扫了眼好奇的弟子们,又瞧了一眼满脸不在乎的神棍,缓缓道:“他是我师傅清蓉道长。” 众人诧异。 闵悦君年纪轻轻就做了青莲观的掌门,他们原以为掌门的师傅云游去了,可怎么成了一只鬼?而且……这鬼道士年纪也不大,道袍灰扑扑的,看着怎么像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 神棍看着这群年轻人,笑眯眯道:“乖,叫师公。” 弟子们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开口。 闵悦君凉凉道:“你们若不好好修炼,就会变成他这样子。” 神棍脸上一僵。 闵悦君继续道:“黄泉渡不得,轮回去不了。” 神棍脸上笑容消失,恨恨地看向他。 “连魂飞魄散都不能。” 神棍怒上心头,猛地朝他扑过去。 第二十三章 闵悦君轻轻抬手,将他浑身法术卸去,捏着他的脖子轻声道:“我带你走走这条路,看你可还记得当初怎么离开的。” 神棍握着他的手腕,僵硬着不说话。 闵悦君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清蓉,你可知我当初为何要杀你?” 神棍嗤笑一声,答道:“我收了个狼心狗肺的徒弟,我认栽。” 闵悦君眸间一抹神伤转瞬即逝,他盯着清蓉看了许久,颓然撒了手,背过身去漫声道:“御剑回去。” 围观了一场莫名其妙师徒争执的弟子们不敢多话,纷纷拔出自己的剑,分作两批御剑而上,回青莲观去了。 神棍捂着自己的脖子,对方明明没用多大的力,他却有种被扼住要窒息的错觉。 闵悦君不再理他,继续步行上山。 神棍很想转身就跑,然而固灵诀威力犹存,他只能苦哈哈地跟在闵悦君身后,继续做携带品。 作为一只鬼,在青莲观这种清气汇聚的道家之地流窜,简直是胆大包天,若不是固灵诀困着,神棍才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找虐。以前自己住在这里时没觉得,变成鬼后忽然发现这山里的清气简直令他窒息。 闵悦君目睹他在青莲观屡次倒地不起,不得不将他带入观内唯一一处适合鬼怪生活的地方——地牢。 青莲观本没有地牢,神棍被关进去的时候还好奇地四处查看。 这是一处山洞改造出来的,并不大,洞中只有一张石台、一张石床和一道石门。 地牢的顶很高,一眼望去黑黢黢一片,只有一条锁链垂下来,吊着一枚发着红光的怪石头。这石头阴邪入骨,普通人离它近一些会丧失心智,修道人则易走火入魔,可神棍现在是鬼,他觉得这气息很亲近,让他浑身舒泰。 神棍在山洞里打转,问门口的闵悦君:“你什么时候修了个地牢?用来关谁的?” 闵悦君看他一点被关的憋屈感都没有,冷声道:“关你。” “屁!”神棍不屑道,“你根本不知道我还魂魄齐全,骗谁呢?” 闵悦君压了压胸口的火气,沉声道:“你乖乖在这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 神棍一愣,这句话如此耳熟,如此措不及防,竟然令他想起一些模糊的往事。 闵悦君刚被他捡回来的时候,就像个战战兢兢、受了伤、戒备心极重的幼兽,不肯离开他半步,睡觉时都要蹲坐在他床尾,直到困得睁不开眼了,才蜷在他的腿边蜷缩着睡去。 有一次他带闵悦君下山,想去酒馆买壶酒,可算命摊子要有人看着,便对闵悦君说:“你乖乖在这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 闵悦君抿着唇一脸不情愿,他好说歹说才让对方放弃了跟随的想法,老老实实守在摊子前等他。 可他去了酒馆,恰逢有人唱曲,他便来了兴致,坐在酒馆里喝着酒听到天黑。 等曲终人散,他这才想起闵悦君还等着呢。他问老板要了两个包子一包酱牛肉,匆匆忙忙找回去,就见闵悦君趴在摊子上,手里拿着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周围的摊子早就散了,只有他,守着个算命摊子,默默地写字打发时间。 清蓉走近了瞧,纸上整整齐齐写着《易经》。 他拍了拍闵悦君的后脑勺,笑着说:“你也喜欢算命?” 闵悦君吓了一跳,扭头看到他,立刻把笔扔了,墨汁溅到刚写好的纸上,白白毁了一番心血。 “哎哟,脏了!”清蓉心疼。 闵悦君却抿着嘴一言不发,扭头就跑了。 清蓉草草收了摊子追上去,舔着脸向他道歉,稀奇古怪的理由扯了一大串,终于在回山路上换来了闵悦君的一个谅解的眼神。清蓉把已经凉了的包子和牛肉递给他。闵悦君饿了一整天,却只吃了一个包子,将另一个给了他。 那时候呀,清蓉看着沉默寡言的少年心都软成一团,捏着包子问他:“小悦君,要不要做我的徒弟呀?” 闵悦君咬着包子,睁大眼睛看着他,没懂他在问什么。 神棍重复道:“你看,道观里其他人都收了徒弟,我还没收,你要不要跟着我?” 闵悦君想了想,问:“你会教我法术吗?” “哈哈,会啊!”清蓉拍拍胸脯,“我虽然武艺比不上二师兄,御剑比不上大师兄,炼丹比不上三师兄,可是法术还是比其他人强一些的,你想学我就教你。” 闵悦君慢吞吞地吃了包子,正式在地上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弟子闵悦君,拜见师傅。” “哎呀哎呀你做什么!”清蓉跳开,“大晚上的神神叨叨,要拜师回去拜!” 于是第二天,他就去找师兄们嚷嚷着要收徒。师兄们调侃:“哎哟我们的清蓉师弟也要收徒了,可不要误人子弟。” 清蓉闻言挑眉:“怕我误人子弟,你们也教一教啊!我徒弟可比你们收的弟子聪明多了!” 师兄们笑骂:“你的徒弟凭什么要我们来教?要不要脸?” 清蓉拖长了调子:“这脸……自然是能不要便不要的好。” “哈哈哈哈!” 师兄们大笑一番,帮他们办了一场拜师仪式,头重新磕过,清蓉身后从此多了一个小尾巴。 想起这些,神棍看着一直阴沉着脸的闵悦君,他与少年时容貌相去甚远,少年时的他五官隽秀但眉宇英气,因为常年流落在外总是很瘦弱,然而现在的他高大俊逸,五官仍残存着少年时的英气,却更加轮廓分明,深邃迷人了。 闵悦君问他:“你发什么呆?” 神棍道:“我在想你怎么越长越凶,还是小时候可爱些。” 闵悦君脸色一红,气道:“你若是听话些,我怎么会凶?” 神棍哦了一声,翻白眼道:“那不行,我讨厌你,我要走。” 闵悦君握紧了拳,咬牙道:“不许!你……” 话未说完,外头有人来报:“掌门!云苍师兄回来了!他还带了只小鬼回来!” 闵悦君眉头一皱,朝外面问:“他带小鬼回来做什么?” 云苍正是在朱家捉拿了禾棠的那位道长,他捧着香炉,在地牢外恭谨地拜过闵悦君,才说:“掌门,我们在朱家捉到一只意图不轨的小鬼,他的同伙托我带话给您。” “什么话?”闵悦君有了不好的预感,将他手里的香炉拿过来,打开盖子一看,果然是禾棠。 神棍闪身过来,一眼看到魂魄即将溃散的禾棠,顿时大怒:“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他不过是个小鬼,道行还比不上道观里的新弟子,你们居然将他关在法炉里?!” 云苍贸然被一只鬼给教训了,面上一怔,正要说什么,神棍动手要抢法炉。 闵悦君折身避开,三两步进了地牢,对他们道:“你们先下去。” 弟子们不敢多言,纷纷告辞了。 神棍追了进去,就见他将禾棠从法炉里拿出来,放在地牢那块红色怪石下,半蹲着身子,指尖轻点红色怪石,便有红色的水轻轻滴下,滴在禾棠身子上,将他的魂魄渐渐收拢。 神棍紧紧盯着看,不一会儿,禾棠的魂魄已然重聚,渐渐从包子大小变为正常人大小。 “你……为什么要帮他?”他犹疑不定。 闵悦君站起来,淡淡道:“他出了事你又要来找我闹,留他陪着你也好。” 神棍:“……”说得他好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姑娘似的。 “你看着他,待他醒了就把他拉出来,这东西于灵体无益,只可解燃眉之急。”闵悦君看了他一眼,道,“我去外面看看,你们在这里老实待着,乱闯青莲观的后果你知道。” 青莲观阵法众多,处处伏击,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魂飞魄散。 “知道了知道了,烦不烦?”神棍赶人。 闵悦君不再多言,离开了地牢。 神棍蹲在地上等禾棠醒过来。他一想到杨锦书因为禾棠失踪的事要着急便忍不住唉声叹气。转念一想,禾棠出事,杨锦书一定会追过来,说不定还能救自己离开魔爪! 禾棠两天后才幽幽转醒,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卧槽头好疼,浑身都疼,谁特么说做鬼就不疼了的!骗子!” 神棍将他拉出来,拍着他的脑袋问:“嘿,禾棠,醒了么?” 禾棠虚弱地抱着他胳膊:“仿佛灵魂被掏空……神棍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被杨锦书骗去双修了?” 神棍:“……” 禾棠咬着自己的袖口,假装哭泣:“嘤嘤嘤,伦家还是个未成年。” 神棍一巴掌呼过去:“醒醒小伙子,你该不是一觉睡傻了吧?” 禾棠拍开他的手,闭眼道:“肯定是,不然怎么和你遇见了呢?要傻傻一窝了。” 神棍拍他脑袋:“欠打吧你?别装死,起来!” 禾棠揉着脑袋坐起来,看着他问:“你不是被你徒弟捉走了么?这是哪儿?” “小王八蛋的地盘。” “你老本家啊?”禾棠环顾四周,撇嘴,“装修简陋。” “鬼又不用吃饭睡觉,盖个皇宫有用吗?”神棍上下打量着他,问,“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有……”禾棠捂着胸口,“我心累。” 神棍:“……” 他果然还是很想打禾棠一顿,要不干脆趁着杨锦书不在,先打一顿再说? 第二十四章 禾棠闹够了,坐在地上问他:“你最近怎么样啊?有没有被你徒弟欺负?我们还担心你被他捉来炼丹呢。” “欺负?”神棍觉得这个词很微妙,他无视了这句话,转而道,“我没事,你又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被捉来青莲观了?” “卧槽提起这个我就生气!”禾棠义愤填膺,“朱家人太特么阴险了!居然使计害我!” 他把自己如何于危难之中救了朱小五、如何返回朱宅伺机救七夫人的事前前后后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其中充斥着许多对亲娘的不满:“我跟你说那个臭婆娘心太坏了!不仅想栽赃七夫人还想害我!天宁哥离开不久我就觉得不对劲了,院子里太安静了,结果特么的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横空出现的几个臭道士给截住了!” 神棍听了许久,问:“禾棠啊,你那个娘是你亲娘么?” “亲啊,不亲能长得这么像?” “亲娘怎么能这么狠?” 禾棠愣了一下,一本正经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性格就是恶劣,人品就是奇差,我倒霉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偏偏还是亲娘,我有什么办法?” 神棍道:“我还以为她有什么苦衷。” “她有什么苦衷都不能这么对待自己的亲儿子好吗?!”禾棠怒道,“更何况她还害死了自己的前夫!蛇蝎心肠又不会因为我是她儿子就变成菩萨心肠了!” 神棍八卦:“你爹又是怎么回事?讲讲?” 禾棠穿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只能从那具身体的记忆里逐渐窥探到过去的影子。 记忆里,他娘亲一直是那副刻薄嘴脸,即使初看时觉得她俏丽妩媚,相处久了便觉得她自私泼辣,爱慕虚荣。 禾棠的娘是大户人家的落魄小姐,家道中落无奈嫁给了一个裱画匠,也就是禾棠的爹。禾棠爹比禾棠的娘大五六岁,性格懦弱,裱画技艺不错,可与大富大贵沾不上边。禾棠的娘受不了家里的穷苦生活,一心想巴上个有钱人,偷偷把裱画匠给踹了,找别人成亲去。 有一年,她与京城来的一个当铺老板看对眼,山盟海誓过后,当铺老板想娶她回去,可偏偏那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当铺老板知道后,彻底将她抛弃。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白白飞走,她迁怒于肚子里的孩子,在儿子出生后连名字都不肯取。 裱画匠想找先生给儿子取名字,有个算命先生路过,便为小孩取名“禾棠”。 禾棠的娘亲不喜欢这个名字,可看着儿子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又觉得这个女气的名字挺适合,便也懒得改了。 裱画匠整日被她嫌弃责骂,性子愈发懦弱,儿子禾棠也和亲爹一样畏畏缩缩,在娘亲面前不敢大声说话。禾棠的娘亲对自己的丈夫儿子颐指气使,诸多要求,整日买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家里负担不起如此大的开销,裱画匠不得不另找了一份工,帮一些盗印名家画作的人仿造古画以谋暴利,最后被抓去坐牢,在牢里病死了。 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生活来源,禾棠的娘亲曾想把禾棠卖掉换钱,然而在她拖着禾棠去找人贩子的路上,禾棠慌乱之下被一辆马车撞到,他娘亲为了讹钱,拦在马车前哭天抢地,马车的主人下来一看,自己竟然撞到了一个美貌妇人,一听她哭喊话里行间刚刚丧夫,主人觊觎她貌美,温言好语将她骗入家中,好生招待,借着讨好禾棠的机会骗取她的信任。 禾棠的娘看出对方的心思,转念一想,这人是县城大户,家财万贯,若是能嫁进来,也是好事。 这马车的主人便是朱老爷,禾棠的娘在朱家白吃白喝一年后,终于如愿嫁给了朱老爷,成了朱家的六夫人。 当初六夫人嫁入朱家,凭借的就是她在人前孤苦带儿子的弱势姿态,朱家接受了她与禾棠,她自然不敢再动卖儿子的心思。禾棠在朱家倒是过了一段好日子,被人当少爷敬着。可后来,六夫人再无所出,朱老爷移情别恋,又娶了七夫人,她心中日生怨恨,气急了便又开始拿禾棠撒气。 禾棠在朱家住了几年,也染上一些坏脾气,敢公然顶撞她。六夫人愈发恼火,母子俩的矛盾越来越深,下人们见怪不怪,渐渐充耳不闻。后来六夫人终于生了个儿子,朱老爷喜笑颜开,禾棠作为哥哥,一个外姓人,自然被指挥着照顾弟弟。禾棠虽然讨厌他娘亲,可对弟弟还是很爱护的。 可不知怎的,这弟弟性子也随了他娘,小小年纪便任性跋扈,将下人们折腾得死去活来,熊孩子一个。禾棠一看,这亲弟弟还不如七夫人家的朱子善,便对弟弟也讨厌起来。 禾棠长到十六岁,随几位朱家小辈出去夜游,不小心被厉鬼上身,吸走了三魂七魄。 “我就是那时候穿越过来的。”禾棠捧着脸郁闷,“一醒来,床边守着的是朱小五,我的亲娘忙着给我那熊弟弟喂饭去了,呵呵哒!” 神棍摸着下巴道:“你娘亲也是个牛人。” “可不是么。”禾棠冷笑,“我活着的时候没把我卖了,死了都要给我的尸体明码标价。” 神棍摸摸他的头,安慰道:“无妨,她生前坏事做尽,死后也不会好过的。” “虽然我已经成了一只鬼,但老实说我才不信活着作恶死后受罪那一套。”禾棠挑眉道,“她生前做的恶我就要她生前还,她让我活得不痛快我当然也不能让她活痛快了!” 神棍惊异。 他一直以为禾棠只是性格比较莽撞,可如今看来,小家伙简直嫉恶如仇啊!虽然这种性格总是容易惹祸……但不知怎的,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哎呀不说我的破事了,你呢?”禾棠看向他,嘿嘿笑着凑近,“你和你徒弟之间的爱恨情仇也来八一八?” 神棍推开他的脸:“小孩子不要这么八卦。” “我八卦和我是不是小孩子一点关系都没有。”禾棠指着自己,“我就是爱八卦,天生的。” “会长不高。” “这话你也就骗骗你自己。” “我个子不低。” “心眼全长在个子上了。” “……”神棍点着他额头,“你才缺心眼。” “可不。”禾棠全然承认,“我要不缺心眼,我能被捉到这儿么?” 神棍:“……”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禾棠绕回来:“继续说呀,你和你徒弟怎么变成仇人的?” 神棍望天:“那得从遥远的过去说起……” “你俩年纪都不大,遥远个屁。” “禾棠我跟你说!你小小年纪这么粗俗可不行!” “我只是口头粗俗,你们师徒俩那可是手上粗暴啊。” 神棍:“……”他竟然无言以对。 拗不过禾棠,他不得不从记忆的牢笼里挖一挖。 他收闵悦君为徒后,其实并没有教他多少。闵悦君不喜欢掐指算命,不喜欢断测吉凶,喜欢法术、喜欢修行、喜欢画符、喜欢炼丹。明明叫着清蓉师傅,却整日去其他师伯们那里学功课。 清蓉乐得清闲,得空便下山去给人摆摊算命,喝酒听曲。 算命这种事,算得准不准,是本事,算的人信不信,那是天命。 他年轻时给人算命,算了什么说什么,笑嘻嘻总没个正形,说人家要倒霉,也说得漫不经心。好话人爱听,逆耳忠言可就不那么招人待见了,于是他总被人追着打。那时闵悦君偶尔会在做完功课后下山去接他,恰巧碰上他被人追着打,就迎上去替他出头。 一开始两人一起挨打,后来闵悦君替他挨打,再后来闵悦君替他挡着,再后来,很少有人能在闵悦君的眼皮子底下伤到他。 闵悦君每次帮他挡掉麻烦后就对他横眉冷对,到后来,小少年脾气越发暴躁,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喊:“师傅!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以后不要乱说话!惹来麻烦怎么办?” “哎呀怕什么,这不是有你么?”清蓉捏着徒弟的脸,毫不在意,“这些人真是奇怪,算命的是他们,我算得不准,他们生气,我算得准,他们还生气,真难伺候。” 闵悦君扯过他袖子,板着脸道:“现在只是些小麻烦,你若是惹来大祸呢?谁替你挡?” “我能惹来什么大麻烦?”清蓉不耐烦,“几文钱算个命,还能杀了我不成?” 闵悦君大怒:“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啊!” “哎呀你这个小兔崽子,和你师伯们待久了翅膀变硬了啊!敢教训师傅了!”清蓉敲他脑袋,一看他手上不知何时被蹭破了皮,顿时哎哟一声,抓着他的手道,“你学半天法术学哪儿去了?怎么还能受伤啊?” 闵悦君不甚在意,皱着眉甩开他的手:“你别扯这个,先发誓,以后不会乱说话了。” 清蓉重新抓起他的手,从袖子里翻出一张符纸,口中念了个诀,吐了口唾沫,将符纸烧成灰,抹在他伤口上,嘴里道:“整日学些法术有什么用?连自己都护不住。” 闵悦君抿着嘴不说话,沉默地盯着他给自己疗伤。 “回头教你些疗伤的法术,不对,教你些罡气护体的法术,你脑瓜子聪明,练得快些可刀枪不入,以后别受伤了。” 闵悦君满肚子火气被他三言两句堵回去,哽在喉咙里,被他一时示弱关怀给逼了回去。 禾棠问:“那你后来教他了吗?” 神棍翻白眼:“你这不是废话么?我要是没教他,那天在乱葬岗他早被厉鬼撕了。” 禾棠疑惑:“道长啊……本来我觉得你徒弟比较渣,可是听完你说的,我怎么觉得……其实渣的人是你呢?” 神棍:“……” 禾棠立刻表明立场:“不过作为邻居,我坚定地认为,你的渣是有情可原的,他的渣是罪无可恕的!” 神棍撇嘴:“算你识相。” 第二十五章 两只鬼在地牢里叙旧,禾棠刚吃了苦头,不敢贸然出去。 闵悦君找弟子们问清状况后头疼起来。 他本想着把禾棠放出去任他自生自灭,如今看来施天宁与杨锦书恐怕会找上门来。门下弟子们不知其中内情,只能安静地等他命令。 云苍比其他人年长几岁,是青莲观中道行较高的弟子,胆子也比其他人大一些。从其他弟子那里听说了闵悦君收了清蓉的事,忍不住问:“掌门,地牢里那位……清蓉道长,真的是您的师傅?” 闵悦君点点头。 “那……”云苍犹豫片刻,还是道,“怎么没听您说过清蓉道长的事。” “他的事?”闵悦君轻嘲,“他的事一团糟,我都不知要如何说起。” 弟子们对视一眼,有些心惊。闵悦君作为青莲观最年轻的掌门,不仅道行高深,为人也较为严肃冷然,向来说一不二,令行禁止,少有游移不定的时候。可清蓉道长却屡次让他欲言又止,其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 云苍对他的往事听说过一些,便问:“难道……与当年的青莲观大劫有关?” 闵悦君微微侧首,并未动怒,但眉间的凛然之意仍旧令人胆寒。 “云苍。”他缓缓开口,“你既回来了,教导弟子的事仍旧由你负责,你带他们出去练剑吧。” 云苍盯着他看了片刻,知道他无意多说,只好点头应下,躬身退下了。 闵悦君随他们走出去,自高处看着观中弟子修习武艺与法术,认真勤恳,颇有几分当年的热闹。观中弟子年纪都不大,皆是十几岁至二十几岁少年,面容稚嫩,一腔热血满腹天真。这座山上似乎总能吸引这样的孩子,无忧无虑地过着与世俗江湖不同的人生。 他静静看了许久,才缓缓向地牢行去。 走得近了,听到里面两只鬼嬉笑打趣,好不热闹。 清蓉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本事,走到哪里都可以笑对人生。 “道长,你说我们趁没人的时候跑掉怎么样?”禾棠出主意,“趁你徒弟不注意的时候偷他几个法宝,把你身上的固灵诀去了,然后偷偷溜走!” 神棍敲他脑袋:“你这小子不长个儿也就算了,还不长脑子!我要是能解开固灵诀,我早就跑了,还用你废话?” “这玩意儿到底能不能解啊?”禾棠好奇,“听上去挺厉害的。” “应当能。”神棍道,“法术一途,多以精气神来施展,越是厉害的法术,越耗心神,有些法术甚至需要以生命为代价。他给我下了十年的固灵诀,自身也要折损许多修为,说不好付出了什么代价。” 禾棠感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绝对是爱啊!” “爱个屁!”神棍再次敲他,“你以为人人都和你家杨锦书似的,有个傻媳妇就傻乎乎地栽进去了?” “谁是傻媳妇?”禾棠怒道,“我比你明白多了!我好歹知道杨锦书对我有歪心思,你呢?你知道你徒弟对你什么心思吗?” 神棍顿时跳起来:“他能对我有什么心思!我告诉你禾小棠你不要胡说八道啊!” “我去,我还没说他对你有什么心思呢你炸毛个什么劲!”禾棠调侃道,“神棍,别是你徒弟没心思,你动了歪脑筋吧?” 神棍捋起袖子准备替杨锦书收拾他了。 禾棠躲到一边继续笑:“我就知道师徒组这么相爱相杀一定是虐恋情深!” “你皮痒了吧?”神棍大怒。 禾棠哈哈大笑,还有心情说风凉话:“神棍我跟你讲,师生恋在古代是没有好下场的!” 神棍:“……” “不对你已经没有好下场了!”禾棠忽然想到,“难道是你对徒弟意图不轨被发现,或者用肮脏手段把人给睡了,于是徒弟怒上心头把你杀了解恨?” “卧槽禾棠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神棍瞠目结舌。 在一旁听了许久的闵悦君实在听不下去禾棠如此胡说八道,举步迈入,冷冷地看着他们,开口道:“很悠闲?” 神棍脚下一歪,顿时崴在地上,张大嘴巴看着他:“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啊啊啊! 禾棠看到他,眼前一亮,飘过去问:“闵道长,你说,你对你师傅是不是因爱生恨……啊不,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被他睡了?” 闵悦君:“……” 神棍:“……” 他默默地爬起来,默默地施了个法,默默地封住了禾棠的嘴,把肆无忌惮的小鬼拎回来扔在角落里,一字一顿道:“你、闭、嘴!” 禾棠瞪大眼睛气鼓鼓地发起火来,然而口不能言,急得他挠墙。 闵悦君勾起嘴角,看着神棍尴尬的背影,缓缓道:“哦?师傅原来对弟子有这种心思?” 神棍僵硬着回过头看他,一副见鬼的表情:“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闵悦君反问,“当年师傅你可对弟子表达过爱意的。” “哈?什么时候?”神棍一头雾水不敢置信,“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闵悦君静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瞳深邃如潭,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起自己,难道真的在某个时刻鬼迷心窍说过这种不要脸的话? 闵悦君低低道:“你给我取名字的时候。” 神棍:“……”那时候他怎么说的来着? “我捡到你的那天听了首曲,曲子里有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觉得这句子妙极,叫你悦君好不好?” “悦君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喜欢你的意思呀!” 神棍想起来了,他嘴角抽搐:“这种话你都信?” 闵悦君摇头道:“我不信。” 他缓缓轻笑,话中颇有几分自嘲意味:“你若真是喜欢我,又怎会将我丢在山上,一去不回?” 此言一出,神棍顿时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闵悦君掀过这一段,看着他俩道,“我听云苍说你们的朋友也受了伤,想必不日之后便会找上山来,到时我帮他疗伤,之后便让他带着这小鬼离开吧。” 禾棠不知施天宁受伤的事,着急地比划着想问清楚。 神棍给他解了咒,禾棠立刻道:“等等等等!谁受伤了?天宁哥吗?他受了什么伤?是不是被你门下弟子伤的?天呐你们这个门派也太凶残了!要不要这么狠?” 闵悦君皱着眉头道:“你们半夜闯入朱家闹事,云苍将你们收了是怕你们伤人。” “人怎么了?人就不能伤了?”禾棠争辩道,“朱家那群人也配做人?鬼都没他们狠!哼,你们根本就是认钱不认人!朱家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让你们对我赶尽杀绝?”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们若老实待在山上,我门下弟子也不会找上门去,可你们偏偏要去朱府闹事,又岂能怪旁人?”闵悦君继续说道,“人鬼殊途,你们不去地府,总去人间做什么乱?” “别说我们作乱了,我们就算不作乱,我们就路过,你们也觉得我们要害人是吧?”禾棠被他惹急了,嗓门大起来,“鬼怎么了?鬼也有好坏!也有嫉恶如仇的!也有明白事理的!你是修道人,你想做善事你想得道升天你想攒功德,那你也别拿我们练手啊!我们招你惹你了?!” 神棍在一旁喝止他:“禾棠!” 禾棠不听,继续道:“再说了,我们做鬼的还没入轮回是为什么?横死懂不懂?横死的鬼要报仇的啊!不然怨气怎么散?不然怎么了却心愿去喝孟婆汤?” 神棍大喝:“够了禾棠!” 禾棠被他吓了一跳,仍旧梗着脖子道:“我说错了吗?” “横死?”闵悦君喃喃,目光落在神棍身上,缓缓道,“师傅也是横死,也没入轮回,也有心愿未了……你想找谁报仇?我吗?” 神棍紧闭嘴巴不肯说话。 闵悦君顾自道:“应当找我的,我杀了你,还把你丢在乱葬岗喂狗,我何其阴狠毒辣,你找我报仇也是理所应当。” 神棍紧皱眉头,烦道:“我没想找你报仇。” “为什么不找?”闵悦君反问道,“你若是想报仇,我绝不还手。” “绝不还手?”禾棠诧异,“当真?” 闵悦君点头:“当真。” 禾棠一拍神棍肩膀:“那还等什么!上啊!搞死他你就自由了!我们就可以跑了!” 神棍气急败坏:“自由个屁!你当青莲观那些弟子是死人?” 禾棠控诉:“道长你爆粗!” 神棍:“……” 闵悦君看他半晌,嗤笑道:“怎么,不敢?” 神棍狠狠瞪他一眼,没有说话。 闵悦君忽而一笑:“其实你找我报仇也很好,这样我便可以早点将你捉回来了。” 神棍表情难看,咬着牙不说话。 禾棠不明所以,疑惑道:“他之前要是找你报仇的话,你不就死了?还怎么捉他?” “死?”闵悦君加重了语气,仿佛这个字是什么恶毒魔咒,他看着神棍,眼中的嘲讽越来越重,“我师傅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是不会死的吗?” “啊?”禾棠张大嘴巴,彻底傻了。 第二十六章 不会死?这种设定好像有点玄幻啊!他盯着闵悦君看了半晌,这道长年轻帅气道行高深法力卓绝居然还长生不老,从身材来看那里也不小,绝对可以给人带来性福……天呐这何止是开挂啊!这是妥妥的系统保护npc啊! 禾棠忍不住想要抱大腿:“帅哥,哪家法术修的?给个友情介绍呗?” 闵悦君:“……” “长生不老哎,听上去很有诱惑力的样子!”禾棠捧着脸一脸羡慕,“我不需要长生,不老就可以啊!” 神棍在一旁泼冷水:“作为一只鬼,你已经不会老了,童颜永驻。” “吐艳,虽然我的确长得比较可爱,但是你不是我的菜。”禾棠娇羞完毕,正经道,“作为一只鬼,时刻面临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太不安全了!” 神棍:“……那你想怎样?” 禾棠握拳:“作为一只有追求的鬼,我想做人!” “你可以去投胎啊。” “地府不收啊。” “你报完仇就可以滚进去了啊。” “我报仇没成功就被你徒弟的人给坑了啊!” “……” 禾棠看向闵悦君,笑眯眯道:“闵道长,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回去继续报仇,你的人别多管闲事,我们好聚好散好不好?” “不好!”神棍怒道,“说好的带我飞呢?” “我又解不开固灵诀,带不走啊。”禾棠很实在,“你和你徒弟一笔烂账要清算,我留着干什么?当炮灰吗?” 两人争执不休,洞外有弟子来报:“掌门,有三只鬼闹上山来了。” 闵悦君回头问道:“什么鬼?” “一只被云苍师兄伤过的鬼,还有一男一女两只鬼,不知什么来路。” 禾棠一听,顿时高兴起来:“是锦书菀娘和天宁哥!我就知道他们会来救我的!” 神棍却皱眉:“菀娘也来了?” 禾棠一心想要找他们,扑过去就往外跑:“我去找他们。” 神棍将他拎回来:“疯啦你?你这体质出去就是死。” 禾棠:“我这体质不出去也是死,我特么的早就死了我是只鬼啊!” 神棍:“……” 闵悦君挥手打开牢门:“走吧,随我出去看看。” 神棍犹豫片刻,带着禾棠跟上去了。 一行人出了地牢,绕了几重院落,来到山门前。 夜色中,青莲观门前火把通明,而三只鬼被几位弟子围在中间,背靠背,警惕地看着四周。 禾棠定睛一看,他们三个身上都负了伤,就连一向衣着整洁的杨锦书也颇为狼狈,手中握着修罗伞横在胸前,抿着唇看着他们。 “锦书!”禾棠吼了一声,想也不想地朝他扑去。 杨锦书听到他声音,抬头一看,便见一团水绿色的影子扑了过来,他展开双手将禾棠接住,亏得禾棠没分量,他将人接到手里,急问道:“禾棠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禾棠顶着他的脖子摇头:“没有没有,我没事。你怎么搞得这么惨啊?” 杨锦书苦笑:“说来话长。” 这时,青莲观的一位弟子指着他们,怒道:“你们这群小鬼,居然敢找上山门!我还没与你们算账呢!” 禾棠从杨锦书怀里挣脱出来,看对方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娃,顿时反驳道:“你才是小鬼呢!毛都没长齐就开始教训人了。” “你!” “住口。”闵悦君站在高处,打断了他们的争吵,转而对弟子问道,“怎么回事?” 弟子十分委屈,红着眼道:“掌门,他们……他们害死了兰亭师兄!” 闵悦君脸色一变,顿时看向他们几个,冷然道:“你们杀了我青莲观的人?” 杨锦书忙道:“闵道长,这是误会!我们并没有杀害那位道长……” “你还狡辩!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兰亭师兄怎么会死?” “这……” 闵悦君呵道:“够了!在山门前吵闹成何体统?通通给我进来,仔仔细细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我听。” 这是他的地盘,在座莫敢不从。 众人众鬼挤着进了青莲观,在最宽敞的大堂各自站好,等着听这几日的变故。 杨锦书记挂着神棍,看他只跟在闵悦君身后并无不妥,暂时放下心来,朝神棍点头打了个招呼。 神棍却一脸忧心地看着他们,似乎对青莲观弟子之死颇为不安。 闵悦君往中央的椅子上一坐,也不招呼其他人,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之前那位脾气急躁的小道士正要说话,闵悦君抬手挡住他,看向杨锦书他们:“你们先说。” 小道士急道:“掌门!” 闵悦君凉凉瞥了他一眼,小道士满脸涨红,却还是咬牙忍住了,怒瞪杨锦书等,看他们如何辩解。 杨锦书左右一看,施天宁与菀娘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好由自己代为解答。 “此事要从青莲观弟子将禾棠捉去说起……” 禾棠被抓,施天宁身受重伤,杨锦书不放心,便决定带着施天宁与菀娘一同来青莲观解决此事。老刘留守杨锦书的宅子,而神志不清的朱小五却让众人犯了难。 人鬼殊途,朱小五若留在杨家后山,只怕不仅要被厉鬼所害,还会被路过的游魂借机侵占身体。万般无奈之下,菀娘只好下山去找自己的故人,请求对方帮忙照顾朱小五一段时间。 施天宁循着菀娘的气息一路下山,看她行了十几里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山里人家。菀娘最是擅长织梦,施天宁看她在那间田间小舍外织梦许久,一个中年妇人便摸索着开了门,拄着根拐杖往篱笆外走来。 菀娘一言不发,扭头朝外走,那中年妇人便一瘸一拐地随她绕到屋后的无人角落。 施天宁不敢离得太近,便藏到屋外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借树枝掩住身形。 那中年妇人伸出手想要触摸菀娘的身体,手却颤抖得不成样子,一双眼红着,哽咽着开口:“夫人……是你吗?” 菀娘缓缓转过去,一身素色罗裙,脸蛋素净俏丽,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个笑来,然而眉宇间的忧愁却散不去。她看着眼前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轻轻开口:“如意,是我。” “夫人……”如意当即跪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夫人你好狠的心啊!这么多年……竟然不来看如意一眼!” 菀娘想上前将她扶起,恍然惊觉自己已是阴间的人,不敢让她惹上晦气,便收回了手,苦笑道:“快起来!我已是入土的人,怎么好来惊扰你?” 如意缓缓起身,眼中泪水淌下,她盯着菀娘的脸,喃喃道:“夫人还是这个样子……一点也没变……” 菀娘有些不自在地抬手绾起耳边垂下的头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打扮,尴尬道:“我……吓到你了么?” “怎会?”如意上下打量着她,笑中带泪,竟像个小孩子,“夫人年轻貌美,是这衣服衬不上你。” 菀娘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眉间黯然,却笑着对如意说:“我要谢谢你,在我死后,送我这件衣服蔽体……这裙子很好,护我许多年。” 如意却摇头:“这是奴婢的衣服,不好,不好看……当时奴婢实在找不到别的衣服了……夫人莫要怪我……” “我怎会怪你?”菀娘终究上前握住她的手,感激道,“你待我情深义重,菀娘无以为报。” “夫人说得什么话,我不过是斗胆送了夫人一件衣裳……” 菀娘打断她:“如意,我当初死不瞑目,是你偷偷为我换了衣服,是你半夜跑上乱葬岗为我下葬,此间情义,菀娘野鬼之身难以回报,你……你……你将来终老,死后定当恩德深厚,下辈子尽享富贵荣华。” 如意摇头笑道:“夫人说的什么话?荣华富贵有什么好,不过一场空。我这辈子见得多了,哪里求那些?我……我只想平平淡淡地与家人和睦一生。” 菀娘忽而一笑:“你说得对,荣华富贵一场空,哪里比得上幸福快乐过一生?我当初不明白这个道理,白白葬送了性命。” 她一提这桩旧事,如意的眼泪又开始打转:“夫人你好命苦……” 菀娘握住她的手,连忙说道:“如意,此事不要再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忘了吧。我此次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 “有个孩子,被厉鬼夺去一魂一魄,现在神智昏聩状若痴傻,可他家人却想要害他。我有意照顾,奈何人鬼殊途,我实在无能为力。若是可以……如意这段时间……” “交给我吧!”如意抢白道,“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那孩子,不然旁人伤他。” 菀娘有些忧心:“你家人……” “我与丈夫无所出,他待我很好,应当不会反对。” “毕竟是突然出现的孩子……” “夫人。”如意转而安慰她,“你若是信得过如意,待你回来接孩子时,如意发誓,那孩子一定毫发未伤。” 菀娘心中一动,双膝下跪,感激道:“如意,多谢。” 说完便给她磕了三个头。 如意吓得连忙将她扯起来,慌道:“夫人你做什么?折煞奴婢了!” 施天宁看她们两个言谈往来竟是旧识,这位名叫如意的中年妇人便是当年偷偷为菀娘挖坑入葬的小女仆。转眼几十载,连滚带爬胆小如鼠的小女仆如今已成了中年妇人,那菀娘想必已死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里她游荡于世间,又有何等憾事? 第二十七章 菀娘回了乱葬岗,说了有户人家愿意代为照顾朱小五的事。 老刘好奇她怎么找到的,菀娘只说是故人,而看到事情经过的施天宁讳莫如深,并未多言。杨锦书总觉得将朱小五寄养在人家中多有不妥,便提议请那家人带着朱小五赶往青莲观,与他们汇合。 若是闵悦君可以帮忙,说不定还能救朱小五一命。 商议过后,施天宁带着朱小五,跟着菀娘重新去了如意家。 天还未亮,如意便带着自己的丈夫守在门口。 菀娘犹豫片刻,还是带着朱小五出现在人前。 如意的丈夫是个砍柴夫,打着哈欠陪如意守在门口,一心觉得自己的老婆在胡闹,可老婆非说曾经服侍过的夫人托梦给她,请她代为照顾一个小孩,天亮之前会将人带来。柴夫没办法,只得等着,心中已想好,若是天亮之后还没动静,便把老婆扯回去睡觉。 没成想,竟然真的有一位穿着素色罗裙的年轻女鬼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走了过来。他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菀娘头一次见到如意的丈夫,有些害羞,却还是尽量恭谨地朝对方轻轻作揖:“菀娘打扰了。” 如意看丈夫没出息的模样,连忙拧了下他胳膊,说道:“木头,快给夫人见礼。” 柴夫不懂得什么见礼,抬起手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手势,含糊道:“夫人……夫人……” 菀娘温和道:“这位大哥贵姓?” “我?我姓方,夫人叫我老方就行。” 菀娘莞尔:“方大哥。这就是我说的小孩子,他叫小五……” 老方看了眼朱小五,衣着富贵表情呆滞,看上去像鬼,但他仔细一看便发现朱小五与菀娘截然不同,少年还有呼吸,即使表情呆滞,胸膛依旧有规律地起伏着。而菀娘即使年轻貌美,浑身缭绕的阴沉沉的鬼气却格外鲜明。 如意上前搂住朱小五:“夫人,这孩子……” “如意,小五的事……是这样的,我们要去一趟青莲观,找道长为他治病,你……你和老方能不能帮个忙,将小五送过去?我们在青莲观汇合。”菀娘从袖子里拿出三枚银元宝交给老方,“老方,这是盘缠,是我生前偷偷埋在地里的,我此次取出来给你们,拜托两位好好照顾小五。” 老方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 “收下吧,这钱不是我施法术变来的。”菀娘笑道,“当作你二人一路照顾这孩子的辛苦钱,不用省着,该花就花。” 三枚银元宝对老方这种砍柴夫来说委实太过贵重,推辞许久才惴惴不安地收下了。 菀娘看天色将明,嘱咐一番才告辞离去。 施天宁待她回转,随她一同回去,问道:“你既知道你那小女仆住哪儿,为何从不下山探望?” 菀娘淡淡道:“她是人,我是鬼,好端端的我来惊扰她做什么?” “你们主仆关系不错。” 菀娘笑道:“我生前眼瞎,唯一一次看对了人,就是选中了如意。” 施天宁对她的过往略有耳闻,传闻中那个半夜强忍着恐惧一个人偷偷爬上乱葬岗找到菀娘尸体、浑身哆嗦着为她挖坑下葬的小女仆总是被人轻易忽略,可这恩情,但凡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忘记。 她二人主仆情深,这么多年都没变。 施天宁心想,难道菀娘迟迟不投胎,就是为了守着如意以报当年挖坟之恩? 回了杨锦书的宅子,与老刘辞别后,他们三人一同上路。 杨锦书手中有修罗伞护佑,一路畅行无阻。施天宁与菀娘虽然修炼多年可白日走动片刻,却无法整日暴露在阳光之下,两人被杨锦书塞进修罗伞里,借着这冥界法器一路走去。 杨锦书从未离开过家乡,而青莲观远在千里之外,他走在僻静路上,总有些战战兢兢。 施天宁在伞里笑他:“大男人行走江湖这么怂可不行。” 杨锦书有些羞赧:“我自幼住在杨府,偶有出门也是坐在马车里,见识短浅,比不上天宁哥。” “你呢,在家中读万卷书,我是个粗人,读不来书,便只好游走江湖,行万里路。”施天宁笑道,“你这样其实也不错,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杨锦书摇头:“纸上得来终觉浅。” 施天宁豪迈道:“那就多走走,看看这大好河山。” 杨锦书点点头,留心着四周的风景。 他读过书中的壮丽美景,却甚少出来亲眼看一看。生前没机会,死后却也难以离开杨家后山。他眷恋故土与家人,修行不够,只敢看一眼自己地盘的风景。 县城往西南一路沿河而下,路过许多城镇村庄。人尽相似,山水不同。走到后来,偶遇的孤魂野鬼也与他们大不相同。他们见过许多偷偷藏在暗处惊扰路人的顽劣野鬼,见过诱敌深入凶残报复的厉鬼,见过懵懵懂懂到处游荡的新死的鬼…… 世间乱葬岗何其多,死而无憾的何其少。 杨锦书一个书呆子,对人心险恶认识不足,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被其他鬼欺负,若不是施天宁与菀娘出手相助,他恐怕要被花言巧语的厉鬼骗去养魂。 所幸路上坎坷,一路总没出大事。 施天宁越到后来气力越少,秘符的作用开始影响他的神智,魂魄惨遭灼痛,连日常修行都无法完成。 菀娘催促着加快行程,杨锦书记挂着禾棠,也昼夜不分地赶路。 就在他们快到青莲观时,路过一个小山头,恰巧碰到几个青莲观的道士在捉鬼。 老实说道士捉鬼这种事还是不要随意围观得好,可杨锦书看他们身上道袍十分眼熟,有意查探,便停下脚步,默默看着他们。 施天宁自从被云苍伤了之后,对青莲观的道士便没了好感,看到他们能忍住不出手只是因为身负重伤。菀娘冷眼旁观,轻飘飘道:“这些道士年纪不大,手段却高明。” 施天宁哼道:“有闵悦君那种人做掌门,他门下的弟子想做草包也不容易吧?” 杨锦书:“天宁哥是想说名师出高徒?” “我是想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 闲话期间,青莲观的道士已与三个厉鬼过招无数,成功拿下一只厉鬼收入法炉,另一只被打得魂飞魄散,只剩下最后一只厉鬼张牙舞爪地与他们缠斗在一起。 杨锦书看那只厉鬼穿着猩红色的宽大长袍,长发披散,一双青色眼瞳在夜色中诡谲阴冷,唇间泛着冰凉的笑意,而藏在袖子里的手似乎淬满了黑色的毒液,用力一挥,便在人的身上留下五个清晰的黑紫爪印。 一个道士因此受了伤,杨锦书讶然:“好厉害!” 此言一出,惊动了那出手狠辣的厉鬼,一挥手将年轻道士掀翻之后,厉鬼一闪身来到杨锦书面前,一双青色眼瞳睁得又大又圆,凉凉地盯着他。 杨锦书惊得连连后退,若是有心跳,只怕也要吓停了。 施天宁一拳击出,挡下那厉鬼的袭击,大喝:“你是什么鬼?!” 那厉鬼阴沉沉一笑,在他们周围飞快闪过:“原来是几只过路小鬼,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们,不要轻易离开自己的葬身之地么?” 施天宁冷笑道:“阁下不也是四处游荡,难道是忘了自己死在哪儿了?” “我自然不会忘记。”厉鬼哈哈一笑,翻转一圈避开了道士扔来的符纸,“我在我的地盘过得潇洒自在,这几个臭道士偏要来扰我的兴致,该死该死!” 一位道士怒道:“大胆!分明是你们逞凶作恶,诱杀了数位村民,我们才来收你!” “就凭你们?”厉鬼嗤笑,“学了几分皮毛便以为可以横行无忌了?我来替你们的师傅教训你!” 话音未落,他双手左右展开,掌心燃起幽幽鬼火,朝上一抛,瞬间洒下漫天鬼火雨,朝众位抛洒而下。 杨锦书等皆是冥界中人,不受鬼火影响,那几位道士可大事不妙,一身道袍被鬼火沾染,迅速席卷而上,冰凉的触感竟如冷火袭过,痛得他们惊慌大叫。 杨锦书有意相助,闪身过去,自袖中掏出一枚金色弹药,指尖一捏,顿时碎成粉末,他朝道士们抛去,金色粉末与蓝色鬼火相容,瞬间消散于无形。 道士们急喘之中还未来得及还手,突见那厉鬼自杨锦书身后闪现,阴冷笑容一露,抬手便要抓住杨锦书的肩膀。 菀娘急道:“锦书小心!” 杨锦书矮身躲开,不料那厉鬼的目标根本不是他,径直朝距离最近的一位道士袭去,血盆大口一张,竟然将道士的头尽数吞了进去。 众人大骇,却见那厉鬼绕着道士卷去。 猩红色宽袍卷过,竟只余下一具行尸走肉。 道士的三魂七魄被他吸去了! “兰亭师兄!”一声凄厉哀嚎划破长空。 杨锦书从未遇过此类阴险凶残之事,当下竟无任何反应,愣在当场。 几位道士立即追去,然而那厉鬼道行比一般野鬼高出许多,刚吸完人的魂魄正是餍足精力充沛之时,狂笑着迅速离去。 一位留在原地抱着兰亭尸体的道士放声大哭,见他们怔然当场,顿时怒从心中来,吼道:“你这恶鬼!竟然伙同厉鬼谋害我师兄!” “我……我只是想帮忙……”杨锦书百口莫辩,他也没料到那厉鬼竟趁人之危,借他的手谋害道士。本是好心,却连累他人。 杨锦书惶然无措。 第二十八章 闵悦君听完他的话,转而看向先前一脸愤怒的弟子,问道:“天风,他说的可是实话?” 天风依旧红着眼睛,愤愤道:“他们分明是在帮那个厉鬼!我们差一点就将他收了,结果他们三个突然出现,坏了我们的事不说,还害死兰亭师兄!” 施天宁虚弱着反驳道:“你这小子好不讲道理,锦书明明是去救你们,不然死的可就不是一个兰亭,你们都要没命!鬼火是*凡胎忍得住的么?” “不就是些鬼火?我们有罡气护体……” “我还以为你金刚不坏呢!” “你……” 闵悦君大喝:“好了!” 禾棠站在杨锦书身边,小声道:“神棍的徒弟比神棍威风多了。” 杨锦书亦觉得闵悦君更有威仪,虽然年纪轻轻,却比在座所有人鬼更像个拿主意的。 “厉鬼吸人魂魄的事什么时候蔓延到山下了?”闵悦君问道。 “回掌门,这正是我们要禀告的事。大约从两个月前开始,少数几个县镇出现了厉鬼夺魂的事件,后来在乡村和偏僻荒野也逐渐出现相似事件,遍布全国,弟子怀疑,这并非偶然,而是有人背后搞鬼。” 禾棠咧嘴一笑:“的确是搞‘鬼’啊!” 杨锦书瞥他一眼,示意他少说话。 禾棠吐了吐舌头,也觉得自己的幽默有些不合时宜。 闵悦君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凝神思考片刻,转而问杨锦书:“杨公子,你们一路行来,只遇到过这一次厉鬼夺魂的事?” 杨锦书摇头道:“不,有很多,只是我们急着赶路,小心避开了。” 禾棠皱眉道:“这些厉鬼好凶啊,上次在县城里碰到的那个也是!吓死我了!” “嗯?”闵悦君挑眉,“怎么?” 禾棠便把当初去朱家救七夫人偶遇一只厉鬼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闵悦君听完,脸色微沉,青莲观的弟子们与神棍也忧心忡忡。 禾棠莫名:“怎么了吗?厉鬼夺魂不是常事?” 菀娘敲他的头:“厉鬼找活人索命才是常事,哪里会无缘无故夺取人的魂魄?要吃也是吃那些道行浅的小鬼的魂魄,不会从活人身上动脑筋。” “这样么?那就很奇怪了。” “掌门……” 闵悦君吩咐道:“云苍,修书一封,问问其他修道门派最近可发现什么蹊跷事件。” “是,掌门。”云苍领命。 天风还记挂着兰亭的事,急道:“掌门,他们几个……” “天风,此事不要再说了。”闵悦君看着他,“杨公子帮你们散去鬼火,保住性命,理当多谢他。至于兰亭……” 他敛下眼睫,掩去眸中悲恸之色,轻声道:“将他葬在万骨窟,立碑为念。” 天风还欲再说,被云苍拦下,微微摇头。 他咬唇忍下了,不敢再多言。 突然,施天宁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浑身散发出一种奇怪的焦臭味,右手与后背变成焦黑一片,燃烧着黑火。 杨锦书连忙道:“闵道长,我朋友被你门下弟子施了秘符,你……你能否帮忙解开?” 闵悦君看了云苍一眼,点头道:“可以,诸位稍待片刻。” 他抬手扔了颗丹药给施天宁吞下,抬手一收,便将他扣入锁魂铃中,扭头离开了。 天风心中不平:“掌门为何要救他?” 云苍拍拍他的肩膀,严肃道:“天风,这几位是清蓉道长的朋友,并非厉鬼恶鬼,你不要再闹了。” 天风抽噎道:“可是……可是兰亭师兄他……” 云苍将他抱在怀里抚背安慰:“好了,我们去为他入葬。” 天风年纪小,埋在师兄怀里呜呜地哭,委屈又伤心,连一开始和他吵架的禾棠都有些不忍,内疚地看着伤心欲绝的小道士。 杨锦书道:“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一旁有道士怒道:“你们是群鬼,不添乱就可以了!” 云苍大喝:“休得无礼!” 转而对杨锦书道:“杨公子,失礼了。” 杨锦书勉强提了提嘴角:“无妨。” 云苍将天风安抚好,又对其他弟子说:“走吧,去安葬兰亭的尸首。” 弟子们心情沉重,默不作声地离开大堂,去为兰亭处理后事。 神棍追上去,犹豫着问:“万骨窟是什么地方?” 云苍回头,诧异地看着他:“道长不知道?” 神棍抿着唇,神色颇有些冷:“我应当知道么?” 云苍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辨别他话中真假,忽而正经道:“弟子以为,若道长真的是掌门的师傅,理当知道的。” 神棍脸色白了白——为他话中隐约的责怪与讽刺。 云苍转过身去,朝外走:“既然道长好奇,不如同我们一道过去看看。” 神棍在原地呆了半晌,咬牙跟上了。 青莲观不适宜鬼怪乱走,不得已,杨锦书等也一同跟了上去。 禾棠偷偷将神棍与闵悦君的一些旧事说与他们听,不忘评价:“你们说这师徒俩到底多大仇?以前关系不是挺好么,怎么如今一个比一个渣?” 菀娘记挂着施天宁的伤,没什么心思地回了一句:“人心易变,有什么奇怪的。” 杨锦书却道:“我看闵道长对门下弟子颇为关怀,不像是十恶不赦之人,他与道长之间大约有什么隐情,我们外人不知,最好不要妄论。” “哦。”禾棠扁嘴,被教训了让他有些失落,不过很快,他又想起另一桩事来,“锦书锦书,我觉得这个青莲观很奇怪!你有没有觉得?” “嗯?哪里奇怪?” “就是这些道士啊!从掌门到弟子,全是年轻人,你不觉得奇怪吗?”禾棠指着前面引路的云苍,“我见过的年纪最大的道士就是他了,可他看上去也就比闵悦君小一两岁吧,按理说,一个门派,再怎么说,也该有个老头子坐镇吧?可你看这青莲观,连个超过三十岁的道士都没有,你说奇不奇怪?” 他这样一说,杨锦书还真的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青莲观立派几十年,即使开山掌门已仙逝,那神棍的师兄们也应当在世,怎么由一个年纪轻轻的闵悦君做了掌门?即使他修为较高,可资历毕竟不足…… 就连菀娘都察觉出其中不对:“我好像根本没见过这山上有老头子。” 走在前面的神棍显然也听到了这些,他忽然僵在原地,不动弹了。 禾棠追上去问:“神棍,你呢?见过你那些师兄没有?” 神棍白着一张脸,僵硬地摇头。 他想,他知道万骨窟是什么了。 云苍带他们来到一处僻静山坡,这山坡树木林立,枝繁叶茂,树枝缠绕到一起,遮天蔽日,远远看去像一个洞窟,而林木之间,密密麻麻立着一排排木碑,每个木碑上都写着一个道号,木碑顶部缠着一条长长的白布。 云苍伸手指引:“这便是青莲观的万骨窟,葬着故去的青莲观弟子。” 他转过身,看着神棍,似笑非笑道:“可识得几个……师公?” 神棍缓步走进去,一一看过碑上的道号,脸色越来越白。他本是嬉笑人生的无忧鬼,可当下模样却如此失魂落魄,神情悲恸。 “我有不太好的预感……”禾棠道。 菀娘低声道:“看这些木碑年代……怕是故去多年。” 神棍在万骨窟中绕了一圈,游魂一般飘出来,神色震惊悲戚,一言不发地飘走了。 禾棠不放心,连忙追了上去,杨锦书与菀娘也只好跟着。 云苍示意两位弟子看顾他们,自己则与其他弟子为故去的兰亭下葬做法,借此间隙,他修书一封,以灵鸽传信,询问其他修道门派。 神棍飘得太快,禾棠他们追了一会儿便看不到他的踪影。 杨锦书无奈道:“他被固灵诀困着,不能离闵道长太远,不必太忧心。” “难道是神棍的师兄们?”禾棠挠头,“他不知道自己的师兄们死了吗?” 杨锦书长叹一口气:“看来是不知道。” “虽然还不太明白他和闵悦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有了那么点……理解闵悦君每次看到神棍就生气的心情了。”禾棠学着杨锦书的样子叹了口气,“他那个闷骚的性子,指不定心里藏了多少事不肯对神棍说,偏偏还要生闷气。” 菀娘在一旁说风凉话:“神棍那个没心没肺的,有时候的确看着欠打。” 杨锦书与神棍相处日久,对他的性子更了解些,便说:“道长只是看起来没心没肺,心中大悲大喜,怕是藏得深。” 禾棠嘀咕道:“两个闷骚。” 他摇头甩开烦心事,缠着杨锦书问:“锦书锦书,你有没有想我呀?” 菀娘翻白眼:“不知羞。” 禾棠假装没听到,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杨锦书看。 杨锦书抿唇笑,点头。 禾棠挑眉:“你说出来啊。” 杨锦书向来含蓄,此时只是摸着他的头,说道:“禾棠,你快点长大。” 禾棠拍开他的手:“我已经死啦,长不大啦!” 杨锦书莞尔,依旧说:“快点长大。” “长大干嘛?”禾棠问。 菀娘在一旁笑:“长大了和锦书双修呀!” 禾棠:“……” 杨锦书红着脸看向她:“菀娘!你……” 禾棠指着自己悲愤道:“我还是个未成年好吗未成年!!!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谈论的话题少儿不宜啊喂!” 菀娘翻着白眼道:“你敢说你穿越前也是个未成年?” 禾棠眨着眼,狡辩道:“虽然我穿越前已经不是个青葱少年,但我穿越后是呀!” 菀娘哼了一声:“死都死了,还装小男孩。” 禾棠捧着脸,指着鬼气森森的脸蛋卖萌道:“我虽然是只鬼,可我还是只小鬼啊!” 菀娘看不下去,嫌弃地撇嘴走了。 杨锦书看着禾棠问道:“你第一次死时几岁?” 禾棠扭捏道:“秘密咩,不能问哒!” 杨锦书:“……”这熊孩子。 第二十九章 禾棠做着鬼脸,看一旁的杨锦书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小孩子气?” “没什么不好,很活泼。”杨锦书温声细语,“少年郎若是太稳重了,反而显得忧思过重。你这样无忧无虑,正是好年华。” 禾棠莞尔。他其实并不介意告诉杨锦书他多大,可他穿越来去,生前死后一团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几岁了。杨锦书生前死后加起来快要三十三,可看他模样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计较这些有什么意义? 他们在外间闲聊,青莲观的弟子们默不作声地架着一个木制的架子往里走,架上放着兰亭的尸首,换了身新衣裳。几个弟子施法挖了个坑,在坑中四角贴了黄符,这才将兰亭缓缓放入。云苍带头悼念,口中念念有词。 道家生死观念淡薄,尘归尘土归土,连副棺木都懒得买。 禾棠看着他们如此随意地处置同门的尸体,颇有些不适应,扭头看着杨锦书轻声道:“这万骨窟下得有多少白骨啊?” 杨锦书经他一提醒,脑中灵光乍现,惊道:“这里尸骨成群,为何……” 禾棠:“为何什么?” 菀娘也变了脸色,接住杨锦书的话头紧张道:“为何没有鬼?” 禾棠耸肩:“被同门渡化了吧。” 杨锦书摇头道:“不会。禾棠,你没发现么?他们只是在悼念同门,并没有渡化。” 禾棠仔细一听,的确如此。 杨锦书盯着逐渐掩埋的土坑,土壤中露出一角黄符,他低低道:“那些符纸有问题……” 菀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许有镇魂之用。” “镇魂?”禾棠讶然,“又不是妖更不是鬼,镇什么魂?” 菀娘白他一眼:“刚才神棍的反应你没看出来么?青莲观必然经历过一场大劫,神棍的同门师兄们或许全部葬身于此,伤亡如此惨重……怎会没有冤魂?” 禾棠闻言,重新看向那片飘满白条的万骨窟,顿时觉得浑身发冷。 万骨窟寂静无声,连风拂过树梢的声响都听不见。 这里安静得出奇,却又不是那种阴冷的鬼气森森。 禾棠浑身发冷,默不作声地抱着杨锦书的胳膊,怂:“锦书,我怕。” 杨锦书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带着他飘至一棵大树旁,默默地单手抱住树干,静静地眨着眼看着里面。 唯一留在原地的菀娘:“……” 大男人这么怂,行不行啊!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鬼!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剧烈的轰响,如平地一声雷,震得众人头昏脑涨。 禾棠和杨锦书一起抱着树干哇哇大叫:“卧槽地震了?” 青莲观的弟子们从万骨窟中出来,齐齐看向远处。 云苍脸色一变:“糟糕!是掌门那里!” 杨锦书抬头看去,忽见远处空中悬着一道法阵,足有三丈见方,青蓝亮光盈天散开,阵中有些微闪电劈下,竟是一局威力强大的攻击阵法! “这是……”他连忙拉下禾棠,“我们去看看!” “哈?”禾棠不情愿地被他拖着走,“锦书你别慌!我们过去被雷劈了怎么办?说不定有仙人渡劫啊!” 菀娘简直要被禾棠的神脑洞给气死了,哎哟两声追着青莲观弟子跑去:“这哪里是有人渡劫,这是有人在斗法!” “斗法?在青莲观?和闵悦君?”禾棠睁大双眼,“谁这么想不开啊?” 没走多远,他们便被青莲观中设的各道法门给克了,随性的青莲观弟子早就撇下他们赶往闵悦君的住处,三鬼不得不想办法破了这些小法阵,艰难地赶了过去。他们这一耽搁,到达事发地点时空中的法阵已然散了,闵悦君的书房门大开着,苏醒过来的施天宁躲在门口,看着青莲观弟子一哄而上涌了进去。 杨锦书隔着人群看不分明,只听到他们的惊叫声,喊着“掌门”,约莫是闵悦君出了事。 菀娘一把将施天宁拉出来,仔细端详着他全身上下,那些伤已经消失了,就连衣服都恢复如初。她松了口气,问道:“解了?” “解了,闵道长没为难我。”施天宁朝她笑了笑,“我没事了。” 菀娘点点头,惊觉自己挂着他的胳膊,面上一红,飞快松开手,后退两步,看向屋内,打听:“里面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施天宁也一脸莫名:“我也不清楚,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神棍在和闵道长打架,我还没来得及喊人,他俩就开始斗法了……法术无眼,我一只鬼还是不要随便看热闹得好,所以我出来了。” “神棍和闵悦君打架?”禾棠惊讶,“这师徒俩还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不过神棍打得过他吗?” 施天宁道:“看见刚才天上那法阵了没?神棍放的。” “卧槽?神棍这么牛?!” 杨锦书皱着眉头:“听青莲观弟子担忧的语气,恐怕吃亏的是闵道长。” “哈?”禾棠不敢相信,“闵悦君那可是系统保护npc啊!他怎么会吃亏?” “什么?” “就是说他不容易受伤,这种被神棍打败的设定太不科学了!” “……”依然听不懂。 禾棠探着头道:“锦书,我们进去看看。” 正准备挤进去,人群却渐渐散开,露出坐在地上,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的闵悦君。自上次在乱葬岗施法困住百鬼,又被厉鬼所伤后,他气力一直未恢复,如今被神棍措不及防痛下杀手,竟然没抵住。 弟子们怒瞪书房另一边站着的冷面神棍,却碍于他是闵悦君的师傅,敢怒不敢言。 闵悦君推开搀扶的弟子,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痕,盯着神棍道:“你发什么疯?” 神棍看着他,冷冰冰地问:“万骨窟是怎么回事?” “云苍没告诉你吗?那里葬着我青莲观的弟子。”闵悦君顿了顿,轻笑一声,“忘了,没有你,你尸骨无存。” 神棍不为所动,继续问:“我师兄他们呢?” 闵悦君听到这句话,面色彻底冷了下去,语气也再度狠了起来:“葬在里面呢,我亲自葬的,挖了坑,埋了骨,立了碑,年年祭奠。” 神棍后退半步,盯着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闵悦君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大笑两声,反问道,“我没告诉你吗?我跪在你面前求你回来,你怎么说的?” 神棍嘴唇颤抖,瞳孔放大,表情竟然有几分茫然。 闵悦君冷笑两声,问道:“清蓉,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杀了喂狗?是不是还觉得我忘恩负义?是不是恨我入骨?” 神棍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 “好、好、好!”闵悦君一连道了三声好,挺直脊背,漫声道,“你恨我不错,我是忘恩负义,我是心狠手辣,我是没有良心,我闵悦君是天底下最坏的徒弟。只是很可惜,你修为不如我,你杀不了我,你只能被我用固灵诀困着!你做鬼,我修道,你投不了胎,我入不得地府,我们就耗着,一生一死,耗到你魂飞魄散,或者我得道升天。” “这得多大仇啊?”禾棠龇牙,觉得闵悦君有点心理变态,“他困着神棍做什么呢?互相折磨吗?” “可不就是。”菀娘点头道,“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要不是深仇大恨,好好的师徒俩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禾棠出主意:“等他们吵完了,我们就把神棍抓起来逼供!” 施天宁赞同:“甚好。” 杨锦书被他们吓到:“这……这怎么行?我看到道长也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 禾棠:“那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也去问问闵悦君啊!” “……”施天宁看着他,“你去问?” 禾棠摇头:“我不敢。” 施天宁:“那你说个屁。” 禾棠可怜巴巴地看着杨锦书,告状:“锦书他骂我!” 杨锦书笑着摸摸他的头,安抚道:“我去问。” “嗷!锦书你最好了!”禾棠抱着他撒娇,“简直是小天使!” “什么?” “就是你特别好的意思!” 杨锦书已经习惯了他的疯言疯语,闻言不再深究,重新看向对峙的师徒俩。 青莲观的弟子显然也被这劲爆八卦给听懵了,震惊地看着他们的掌门和掌门的师傅。 神棍怔然许久,渐渐冷静下来,轻声道:“那就耗着吧。” 话音未落,他双眼一闭,倒在地上不动了。 杨锦书大震:“道长的魂魄!” 神棍方才发了那么大一道法阵,几年修为折损大半,本就不稳的魂魄顿时更加飘忽。 闵悦君一怔,脸色一变,大步跨过去,将他从地上捞起。神棍脱离了实体,魂魄毫无分量,捧在手里毫无真实感,令他胆战心惊。明知这是正常的,闵悦君依然止不住浑身发抖。 “掌门?”云苍喊道。 闵悦君回神,默不作声地抱着神棍的魂魄快步走向地牢。 禾棠虽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名堂,但待在里面比在外面舒服多了,于是拉着杨锦书等一起跟上去了。 第三十章 地牢是被严令禁止进入的地方,青莲观弟子不敢进去,被云苍吩咐着各自散开了。他也有事要忙,看了眼跟着走的几只鬼,犹豫片刻,喊住了杨锦书:“杨公子留步。” 他见杨锦书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对他的印象要好些。 杨锦书停下来,回头问:“道长有事?” 云苍道:“掌门近来受了伤,身体不大好,劳烦诸位帮忙看顾一二,不要让他在地牢中肆意妄为。” 禾棠啧了一声:“肆意妄为是个微妙的词,你是想让我们保护他呢?还是想让我们帮忙拉架?” 杨锦书示意他少说话,对云苍道:“闵道长救了我朋友,我们不会让他有事的。” 云苍点点头:“我留几个弟子在外候着,若是有事,劳公子告知。” “好。” “多谢。” 云苍告退。 杨锦书轻点禾棠的鼻子:“这里毕竟是修道人的地盘,你莫要嘴上惹事。” 禾棠捂住嘴,不敢说话了。 一起进了地牢,他们一眼便看到空中悬着的红色怪石。闵悦君将神棍的魂魄定在半空,红色怪石散出无数血色丝线一般的光,将神棍紧紧围绕。 施天宁抬头望了望这个简陋的山洞,轻声道:“这里怎么像个修鬼道的地方?” 菀娘也说:“此处阴气极盛,非寻常修道之所。那怪石不知是什么法宝,竟让我觉得通体舒泰。” “我也是。”施天宁点头,“若不是亲眼看到这里是一出山洞,我还以为是什么千年坟墓。” 杨锦书盯着那红色怪石看了许久,面露忧色:“闵道长,这怪石……可是冥界之物?” 闵悦君转头看着他,点头道:“是。” 杨锦书大吃一惊:“你从何处得来?” “与你何干?” 杨锦书皱着眉头,颇为着急:“闵道长,你是红尘中人,*凡胎,怎么敢在这里养一尊冥界法器?这可是要折寿的!” 禾棠扯了扯杨锦书的袖子:“锦书,他不会折寿的。” “为何?” “他说,他不会死。” “……”杨锦书不信,“不会死?” 禾棠点头:“嗯,他自己说的。” 奇怪的是,杨锦书听了这话并没有露出任何羡慕的表情,虽然惊讶,那惊讶中却多了几分悲悯。 禾棠有些不安,扯了扯他的袖子:“怎么?不好么?” “人生短暂,岂能长生?”杨锦书叹息,“闵道长若真的不会死,恐怕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闵悦君闻言,微微动了动嘴角,漫声道:“人人求长生,唯我求一死。说出来是不是很可笑?” 杨锦书问:“闵道长,这段时间你与青荣道长之间诸多争执,我等看客一头雾水,若是不嫌麻烦,可否为我们解惑?” 闵悦君垂眸看了眼神魂游离亟待镇魂的神棍,思考片刻,点头道:“可以。” 禾棠顿时来了兴致,准备听一出跌宕起伏的狗血大戏,不料闵悦君短短几段话便说尽了前因后果,回忆虽短,却触目惊心。 他幼时家破人亡,独自一人在世上颠沛流离,经常挨饿受伤,有一次,他被一群纨绔子弟欺负,打成重伤,慌乱之下逃入山中,昏迷不醒,被彼时回山路过的清蓉道长所救,带到青莲观细心救治,并收他为徒。 然清蓉天性不羁,虽是掌门最看中的得意弟子,受尽同门宠爱,却轻于修道,眷恋红尘。他精通法术,于五行八卦亦有天赋,闲来无事便跑去山下为人测字算命,换一二酒钱,去山下的酒馆喝酒听曲。他算命算得准,却又不要重金。若是喜事,酒钱便可多上几文,算客人打赏,可若算出大凶,便会招来客人的暴怒辱骂,甚至会在大凶应验后前来找他算账——因为清蓉只测吉凶,却不会教客人如何避灾躲祸。 世上哪有这样的算命先生?于是清蓉总被人寻仇,总被人追着打,甚至有人扬言要拿他这江湖术士杀了解恨。 清蓉仗着自己法力高,嬉笑怒骂,对这些威胁不以为意,早掌握了上百种逃跑技巧,越来越像个江湖术士。青莲观的掌门对这个小徒弟很是无奈,清蓉的师兄们也总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于是劝着劝着也不管了,由着他胡闹。 那时候闵悦君还小,整日见不到自己的师傅,他被清蓉丢给其他师兄学本领,几年下来,他连简单的测字都学不会,御剑、写符、招魂、捉鬼却比其他同门更加精通。清蓉也教他法术,闵悦君学得最认真,勤学勤练,十八岁时便比清蓉本人更加运用自如。 他一心想护着清蓉,可清蓉劣迹渐多,终于引起掌门不满。清蓉与掌门大吵一架,怒而出走,离开了青莲观。 那时观中众人只以为他又像平日一样闹脾气,去山下喝几坛酒便会回来笑嘻嘻地与大家玩闹。 可是清蓉再也没回来。 闵悦君在山中等了他一年,等来的是不断上山寻仇的江湖中人。 他为清蓉挡住了这些人,心里想着,他还用青莲观的名义闯荡江湖,应当还是对这个小门派有所留恋的。怀着这一点希望,他又等了两年。 清蓉依旧没回来,上山寻仇的人却越来越凶残了。 不止是人,还有厉鬼。 闵悦君在那三年里,修为大增,一跃成为青莲观最厉害的弟子。 掌门终于在第三年的夏天仙逝,青莲观一片惨淡。闵悦君想,掌门是清蓉的师傅,他应当不想错过这场祭奠,于是下山寻了半月,没寻到人。 师伯们待他一如当初,关怀备至,倾囊相授,但眸中忧色日益增多。 他二十二岁那年,师伯们命他下山修行。闵悦君心里记挂着他的师傅,一边修行一边寻找清蓉的踪迹。就这样找了一年,他捉了许多鬼,攒了许多功德,终于找到了。他求清蓉回去,却被清蓉视而不见,再次撇下他离开。 闵悦君还欲再追,却收到观中灵鸽传信,急召他回去。 闵悦君入青莲观十年,从未见过观中使用灵鸽传信,心知出了大事。他追上清蓉,将情况告诉他,清蓉却以为他是在使技骗他回去,不以为然。 闵悦君从未对他如此失望,记忆中那个爱护他、与同门嬉笑的师傅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即使他平时总对清蓉发脾气,却是希望他能收敛一些,保护好自己,只有那一次,他与清蓉大吵一架,愤而离开。 他回了青莲观,入眼却是满目疮痍。 他的师兄弟、他的师伯们,被人杀死了,死得极其凄惨。他的师伯们挡在山门前,与人缠斗,法术用尽,修为尽失,力竭而死,总要拉着他比御剑飞行的师兄们浑身是伤地倒在院子里,院子里还残留着法阵焚烧的痕迹,而平日里只懂得养鸡鸭种萝卜写符纸的小师弟们横死观中,有几个小师弟怀里还紧紧抱着染着血迹的小兔子。 他的师伯们竭力想护着观中弟子,然而护不住。 本就人丁不兴的青莲观,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闵悦君在青莲观的山门施了一道法阵——平生镜,法阵犹如一道镜子,折射出青莲观三个月内发生过的所有事。 他看着自己的同门像往常一样嬉笑着养着小动物,打闹着要去摘桃子,背对着师伯们吐舌头,日子过得与过去十年并无不同。可是渐渐地,青莲观中加强了戒备,师伯们命年轻弟子下山修行,弟子们察觉不对,不肯下山。一群陌生人闯入山中,与师伯们争吵,双方对峙不久,对方忽然大开杀戒。 青莲观与世隔绝,人心淳朴,从未遇过如此凶残之人。对方有备而来,师伯们力有不逮,终究遭遇一场大劫…… 闵悦君一个人为所有逝去的同门安葬,他辟了万骨窟,亲手将同门一个个埋葬,没用法术,用手挖坑,鲜血淋漓——如他那些逝去的同门。 他去为同门报仇,得知对方真正要找的人其实是清蓉。 手刃仇人,血债血偿。然后他找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的师傅——那时他已经杀红了眼,却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杀的是谁。清蓉法术高深,屡次躲过,终于还是在杨家后山被他重新追到。 他杀了清蓉,恨意太深,惟愿他尸身不复,魂飞魄散。 他拖着一身伤回了青莲观,重新整治山门,学着老掌门收留孤儿,教他们法术,教他们养鸡种菜,教他们捉鬼救人,一步步将青莲观重新建立起来。山中拮据,他便下山去为别人捉鬼,赚了钱就带回去养整个门派的人。 明月君的名气越来越响,弟子们逐渐出师,可以下山捉鬼捉妖了,便随着他一同下山历练…… 听完了他的描述,禾棠已经惊得合不拢嘴:“这……这何止是狗血啊,这……这是真的深仇大恨啊!” 他一脸复杂地看着闵悦君,原以为这个满嘴嘲讽冷言冷语的臭道士一定是心理扭曲变态,听完他说的,禾棠依然觉得他心理扭曲变态,可也觉得他十分可怜。 “那……那你为什么不会死?” 闵悦君微微侧首,脸上表情极其漠然,仿佛回忆中的大悲大喜已经与他毫不相干。他语气平淡道:“我那时候想杀他,他却以为我走火入魔,拼了命想救我。我不知道他哪里学的邪术,竟将我变成一个不会死的人。” 禾棠弱弱地表示:“我觉得你俩的沟通有问题……” 杨锦书点头:“很有问题。” 第三十一章 闵悦君闻言,轻轻点头:“是。可事情到了那种境地,谁又听得进别人的话?” 施天宁盯着他,问:“你满门横死,理当冤鬼横行,为何青莲观如此平静?” 闵悦君缓缓走到那红色怪石前,伸手抚上去,淡淡道:“我把他们的冤魂锁在这石头里了。” 在座皆是鬼,早见识过闵悦君手里各种法器的威力,然而比起锁魂铃与固灵诀,这红色怪石才是真正的大杀器。冥界之物本就阴气极盛,使用不当定会反噬,他竟然用来锁住整个青莲观的冤魂?!怪不得此处戾气深重,鬼气弥漫。 施天宁脸上大骇,念及他不计前嫌救他一遭,忍不住劝道:“闵道长,此法太过凶险,若是反噬于你,恐怕你会真的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闵悦君轻笑一声,摇头道:“我不会走火入魔的。” 他放下手,看着依然被红色怪石缠绕救治的神棍,继续道:“我比谁都清醒,我怎会走火入魔?” 杨锦书看他表情怪异,忍不住问:“你观中弟子可知万骨窟与地牢的联系?” 闵悦君神色一动,眸中多了几分动容。他道:“这些弟子不过是我收留的孤儿,他们安心待在山上便好,知道那些往事作什么?” 禾棠想起云苍对他们的叮嘱,忍不住说:“他们很担心你。” 闵悦君怔了怔,微微露出个笑容来,并没有多说什么。 菀娘在此处待得难受,看见那师徒俩糟心,心口像堵着什么似的。她哽了哽,道:“我出去走走。” 施天宁看她脸色不好,跟上去:“我陪你。” 闵悦君提醒道:“山中多法阵,二位小心。” “多谢提醒。”施天宁道谢后,跟着菀娘出去了。 闵悦君坐在神棍身侧,低头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模样有种极其怪异的僵硬。禾棠与杨锦书皆是心思单纯之人,并不懂他与神棍之间复杂的关系,看他们之间斗来斗去,着实心塞。禾棠大喊一声,暴躁道:“喘不过气啦!锦书,我们也出去吧!” 杨锦书:“……鬼是不会喘气的。” “我这是比喻!”禾棠拉着他就出去了。 杨锦书有些不放心,可看洞中师徒俩一死一活,也折腾不出什么来,便跟他出去了。 询问了地牢外守着的几位青莲观弟子,他俩避开阵法多的地方,爬上山顶,坐着晒月亮。 禾棠抱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盯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忧伤道:“锦书,你说好好的师徒俩,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 杨锦书摇头道:“我不懂。” 禾棠又问:“你说,神棍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和我们相处中的他,好像和闵道长回忆里的师傅很不一样。” 杨锦书想了想,答道:“道长的想法似乎与一般人不同。” 禾棠脑门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杨锦书谨慎地措辞,为他解释着:“道长似乎对生死看得很淡,活着与死了,于他而言似乎没什么区别。他喜欢游戏人间,爱凑热闹,法术高深,可似乎没什么……” 他有些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禾棠接话道:“没什么追求?” 杨锦书想了想,觉得这个词虽然有些生疏,不过似乎很合适,便点点头,继续道:“我认识他三年多,却不知道他心中有何憾事,所求为何?他与我们一起时,总是笑嘻嘻的,可每次见了闵道长,他又变得脾气很坏。” 禾棠真诚道:“其实以闵悦君说话那个口气和变态逻辑,谁见了他都得气出一脸血来,也就你脾气好。” 杨锦书:“……闵道长也没有那么坏。”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禾棠仰躺在大石头上,大声叹气,“从小我们老师就教我,要和家长多沟通,我觉得他俩还是平时沟通太少了,神棍一看就不是个合格家长,管救不管教,管养不管陪,这种家长在我们那儿是要被喷的!多少祖国花朵就是这么被家长给耽搁了啊,爱和沟通很重要啊很重要!古人怎么就是不懂呢!育儿教育很失败!” 杨锦书听懂一半,挨着他问:“家长是什么?” “一家之主嘛,基本上就是父母啦,监护人之类的啦!”禾棠给他举例子,“我活着的时候呢,臭婆娘就是我的家长,以前神棍也算是闵悦君的家长,都是长辈,负责人。” 杨锦书笑着问:“那现在我也是你的家长么?” “……”禾棠瞪着他,“你怎么就是我家长了?” 杨锦书一本正经道:“我是你夫君啊,是一家之主。” “……你这最多也就是个家属!怎么就家长了!” 杨锦书笑呵呵地看着他,应道:“那就是家属。” 禾棠:“……”不对怎么忽然就是家属了?!他不承认啊!封建迷信要破除啊! 杨锦书想着他的话,便说:“禾棠,以后有什么话都对我说好不好?” “嗯?” 杨锦书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我有些怕,怕你什么都不对我说,怕我们有一天也会产生误会,怕我们像闵道长他们一样吵架,最终无可挽回。” 禾棠翻白眼:“你多虑了。” “嗯?” “通常来说,吵架指的是两个脾气都不好的人彼此不对付,你这被打了还试图讲道理的慢性子,我吵得起来么?”禾棠捏着他手指,“要是哪天你翅膀硬了脾气大了,说不定咱俩还能吵一架。” 杨锦书:“……”总觉得禾棠这番话是在嫌弃他。 禾棠噗嗤一笑,探手拍拍他肩膀:“安心啦,我这种直肠子,有话也憋不住啊,你都不用问,我肯定全唠叨给你听了。” 杨锦书莞尔:“还知道自己唠叨。” 禾棠哼哼:“我就是话唠,咬我啊?” 杨锦书握起他的手,轻轻咬了肉呼呼的小爪子一口,舌尖微微舔过指缝,激得禾棠浑身一抖。 “你你你……你干嘛?” 杨锦书无辜:“咬你啊。” “……”他的表情好天真一定是我想得太下流了!禾棠流流满面。 自从被一纸婚书许配给这个病死鬼后自己真是在直男的道路上彻底迷路了。 作为一个病死鬼,为什么杨锦书平时却是个知书达理的谦谦君子呢?还长得有点小帅,每天陪着他养着他还任他胡闹,这样的暖男真是太拉好感度了!禾棠揪着杨锦书的袖子嘤嘤嘤咬下去,觉得自己要被一只鬼给掰弯了…… 杨锦书看着咬着自己袖子一脸郁闷的禾棠,忧伤地想:这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两人在山顶晒足了月亮,在日出之前回到地牢。施天宁与菀娘已经回来了,坐在角落里闭目修炼。原本守着神棍的闵悦君却不见了,而神棍还是老样子,被他同门的魂魄精气滋养着。 禾棠小声问:“闵道长走啦?” 施天宁睁开眼,点头道:“这里戾气太重,闵道长身体不适,先行离开了。” “一个大活人待在这儿可不要难受么。”禾棠蹲下去看着神棍,十分担忧,“你们说小五过来的时候,道长会不会还这个样子?” “说不准。”施天宁道,“以如意他们的脚程,最快也要大半个月才能到这里。” “忽然觉得做鬼还是很方便的,起码不用大老远赶路……”禾棠开起了玩笑,“还可以飘,一闪身就闪了几百米!” “我有些担心他们……”杨锦书面露担忧,“如意与老方年纪都不小了,这一路走来旅途艰辛,还要带着神志不清的小五……若是半路遇上厉鬼和游魂,我怕……” 菀娘睁开眼道:“如意与老方都是良善之人,功德厚些,寻常鬼魂近不了他们的身。你在小五身上藏了护身的法器,他们应当不会有事。” “可还是好担心啊。”禾棠捧着脸皱着眉头,“最近厉鬼作祟的事越来越多,闵道长都开始头疼了,谁也说不准他们在路上会不会有麻烦。” “闵道长已经差人去打听其他修道门派的动静了,我们耐心等候便可。”杨锦书走过去把他拉起来,“这段时间,你好好学些护身法术,下次再这么轻易被人捉去,我可要生气了。” 禾棠捂脸:“我哪儿知道一下子就碰到云苍那种高阶道士啊!被秒捉我也很郁闷啊!显得我很无能一样。” 施天宁在一旁笑:“你不是么?” 禾棠一脸幽怨地看向他:“天宁哥,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施天宁哈哈一笑,道:“趁着这几天在修道人的地盘,你不如好好请教闵道长。他既然能控制这冥界法器,想必对鬼道修炼也有些研究。若他肯指点你,说不好你功夫会突飞猛进。” “我怕他揍我……”自从听了闵悦君的回忆,一想到他曾经杀了那么多人,做出过那么凶残的事,他就很怕。这个道士不知是正是邪,让他颇为忐忑。 杨锦书看着悬在空中的红色怪石,长叹一口气:“我还是觉得,闵道长此举太过凶险,将来怕是要吃大亏。” 禾棠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你们说……这玩意会不会是闵道长从冥界偷来的?如果阎王知道自己的宝贝丢了……会不会杀上门来?” 施天宁笑他:“你是不是傻?闵悦君又没死过,他到不了冥界,上哪儿偷阎王的宝贝去?” 禾棠:“咦?没死的话,去不了冥界?” 杨锦书却犹豫道:“也不尽然。” “咦?!” 第三十二章 杨锦书生前死后唯一的爱好便是看书,读书万卷,知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事。他偶尔会向阴差借几本书来看,每次去鬼市也会买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典籍,故而对许多冥界隐秘之事略有涉猎。 冥界并不是只有鬼才能进入的地界,有些上古神兽、千年老怪也能进入,在阳间,还有几种人也可进入冥界:一为离魂之人,这种人命格缺失,容易被阴差误当作死后的鬼带入地府;二为鬼童体质,出生时恰好赶上极阴之时;三为道行高深法术精湛且精通鬼道之人。 前两者乃天生,第三种人却最为可怕。 他们在修炼过程中修习了鬼道,可以凭借凡人之躯驱使鬼怪,混入鬼市,交换或购买一些冥界法器,并进行炼化。炼化的法子诡谲阴毒,极易被反噬,可若有人真的炼化成功,则可在凡间冥界来去自如。 解释过这些,杨锦书补充道:“我看闵道长似乎并没有用此法器炼化冤魂,仅是将它当做盛放器皿,应当不会有事。至于这怪石的来源……我猜,可能是他不知找了什么法子混进鬼市,换来的吧。” 施天宁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鬼市哪是能轻易混入的?闵悦君既是修道之人,却通晓鬼道之术,怕也是修习不正。一个人,正邪道法同时修炼,迟早要出事。他若是真的混入过鬼市,不可能瞒过所有冥界耳目,哪一日传到阎王耳朵里,他就等着被……” 话还未说话,菀娘忽然扯住他袖子,厉声道:“施天宁!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你少说点!” 施天宁莫名看着她,不懂她为何发火。 菀娘指了指洞外,小声提醒:“隔墙有耳。” 众鬼惊觉洞外一直有人候着,青莲观那些弟子一直对他们诸多忌惮不满,若是听到他们在背后论人是非,恐怕更要多心。 菀娘道:“安心等着小五他们过来吧。” 杨锦书:“这里是个修炼的好地方,我们这几日可以在此地勤于修炼,功力必定精进。” 施天宁点头赞同,看了眼那怪石,嘀咕着:“也不知这石头是什么东西,竟然放得下青莲观曾经的满门冤魂。” 禾棠站在杨锦书旁边,心有戚戚焉:“我也觉得这石头奇奇怪怪的,我有点怕,还是离它远一点吧。” 杨锦书将他拎在手里:“走吧,教你修炼。” “教我法术可以!双修拒绝啊!”禾棠连忙摆明立场,“我还是个小孩子你不能对我下手啊!” “……”杨锦书无奈,“知道啦,只是教你基础的鬼道修炼之法,你脑子里想什么?” 禾棠扁嘴:“我这不是怕你一时冲动吗?” 杨锦书忍不住轻轻扇了他脑袋一下:“小孩子不要胡思乱想。” 禾棠小声嘀咕:“才不是小孩子呢。” 杨锦书隐晦地问对面:“天宁哥,菀娘,需要我们回避吗?” 菀娘面上一红,连忙摇头。 施天宁大大咧咧地说:“回避什么,我们今天又不双修。” 菀娘掐着他胳膊拧过去,瞪他。 施天宁嘶了一声,不痛不痒笑她:“害羞什么呀,正经修炼之法,又不是歪门邪道。” 菀娘嗔道:“禾棠还小。” 施天宁翻白眼:“脸嫩就小啦?我看他懂不少呢。” 禾棠睁大眼一脸纯情地看着他们:“天宁哥你们在说什么呀?双修是什么?能吃么?” 杨锦书:“……”少年你表情太做作了。 施天宁回以一笑:“能吃呀,你跟锦书修一修,想吃哪里吃哪里。”说着,眼睛还朝杨锦书脸上□□瞄一瞄。 禾棠:“……” 他小脸一红,悲愤地撇过头去。天呐施天宁真是太下流了!果然是老江湖!臭不要脸! 杨锦书微微张大嘴:“……啊?哪里……能吃?” 施天宁笑眯眯地看着他,意味深长道:“就是……” “哇哇哇哇哇!你快住嘴啊!”禾棠爬上杨锦书肩膀捂着他耳朵急道,“锦书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杨锦书抬头看着他,一双眼格外纯真:“禾棠,你知道?” 禾棠:“……”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是个老司机。 施天宁哈哈大笑:“早跟你们说了禾小棠懂不少呢。” 菀娘抿唇吃吃地笑,瞟着禾棠红成猴屁股的脸,又瞧了眼一脸好奇的杨锦书,觉得这一对真是有趣。 禾棠一本正经对着杨锦书说:“死书生我跟你讲,以后交朋友要长个心眼,不能找那没羞没臊的脱单人士,动不动就撒狗粮!” 杨锦书:“嗯???” 禾棠捂住他的脸,严肃道:“老实说,你知道双修是啥不?” 杨锦书点点头,老实道:“神棍送了书给我。” “……”禾棠跳下去,“卧槽!什么时候!” 杨锦书:“我们成婚前。” 禾棠:“……”原来真正的老司机是昏死过去那个。 禾棠转而瞪着神棍,撸起袖子道:“要不是看你受伤了,我真的会打你的!什么师傅!怪不得教出的徒弟这么歪!不正经!” 众鬼:“……”到底是谁不正经啊! 闹够了,众鬼便各自寻了地方开始修炼。 难得有个绝佳的鬼道修炼场所,怎可轻易错过?此处修炼半个月可比他们在乱葬岗修炼一年都好。 闵悦君每天晚上会过来看望一下神棍,兴致好些时会指点他们一些修炼诀窍。正如他们所料,闵悦君不仅对正经道家心法颇有心得,对鬼道修炼之术亦是颇为了解。只是奇怪,他虽了解,却似乎并不修行,浑身并无一丝鬼界阴气。 这让他们放心不少,闵悦君天赋异禀,若真是修了鬼道,恐怕要引起两界大乱。 后来几天闵悦君便来得少了,据观中弟子所说,其他修道门派已经传来了消息,各地均出现了厉鬼夺魂事件,恐怕事情比他们想象中要严重。 闵悦君需要与门中弟子商议,还要与其他门派联络解决之法,忙得不可开交。 如意一行终于在暮秋赶到了青莲观。 闵悦君找弟子来通知他们时,神棍还没醒。 他这一次元气大伤,竟然昏成这个样子,反倒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就连闵悦君也越来越焦躁,只是碍于事情太多,顾不上日日前来查探。 他们这段时间规规矩矩地待在地牢中,没惹任何事端,青莲观弟子已对他们大为改观,云苍偶尔在观中遇到出去偷闲的他们,还会笑着打招呼,只有天风一人还因兰亭的死迁怒于杨锦书,每次见了他们都冷哼一声快步走开。 禾棠看他十分孩子气,本想好好与他打交道,奈何这小子太过执拗,倒是让禾棠哭笑不得。好在杨锦书也不是计较的人,念及天风还是个小孩子,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两位青莲观弟子将他们带入议事大堂,他们一眼便看到坐在一旁的如意夫妇俩与换了一身普通农家少年衣裳的朱小五。 禾棠快步跑过去喊着:“小五!” 朱小五身穿褐红色的粗布衣裳,仍旧呆呆的,但目光已能缓缓凝聚,迟钝地看着他。褪去了锦衣华服,小少年如玉的脸蛋也经历了不少风霜,没那么细皮嫩肉了,但眉目间仍能隐隐看出几分贵气。 菀娘迎上去,看着如意与老方,激动道:“如意,你们来了……一路辛苦了。” 如意笑着道:“还好,夫人放心,我们没事。不过小五这孩子不太听得懂我们说话,路上耽搁了许久,是不是……误了你们的事?” “怎会?你能将他平安带来,我们十分感激。”菀娘看向憨憨的老方,欠身道谢,“多谢方大哥一路护送。” 老方连忙扶起她:“夫人快快请起!当不住!我们也没做什么……” 施天宁上前不动声色地将菀娘扶起来,拉回自己身边,对他们道:“人鬼殊途,二位还是不要随意触碰我们的好。” 老方有些愣,没懂他话中深意。 菀娘也醒悟过来,连忙道:“他说得对,我……我已是身死之人,你们尚留人间,莫要随意沾染死气。” 如意还要再说,闵悦君打断他们:“有时间再叙旧吧,先说说这孩子的事。” 大家连忙正色,仔细讨论起朱小五的问题来。 当初朱家请去捉鬼的正是青莲观,几位弟子设阵施法,闵悦君在场,自然知道朱小五的状况。他早就提醒过朱家,朱小五的一魂一魄已被那厉鬼吞掉,即使他们已将厉鬼收了,仍旧补不回朱小五的一魂一魄。只是没想到他走后,朱家竟然又出了那样的事,听信胡言,竟要将朱小五杀了了事。 从他们口中听完朱小五身上后来所发生的事,闵悦君还是那句话:“他已经成了魂魄缺失之人,此后也只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禾棠焦急地揽着朱小五的肩膀,看着他道:“闵道长,小五他才十几岁,后半辈子像个傻子一样过本来没什么,可现在他家人要害他!我们几个都入了土养不了他,这孩子以后怎么活?” “你们可以为他寻一户人家,寄养。” “他这个样子,谁家愿意养?”禾棠道,“若是神志清醒些,自然人见人爱,可他现在几乎是个废人,哪有人家愿意养他?而且他魂魄缺失,指不定哪天就被孤魂野鬼附了身,转而去害别人怎么办?” 杨锦书按着禾棠的肩膀,忍不住为他说话:“闵道长,禾棠是真的急,他所言非虚,小五现在极易被野鬼所伤,上一次差点就骗过我们。我们也不指望他有多大好转,只望他能有些意识,哪怕是交给别人寄养,也要有些常人感情才是。” 禾棠咬牙,扑通一声给闵悦君跪了下去:“闵道长,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救他,我求求你,帮帮小五。” 他从未跪过人,这一跪可是下了很大决心。 第三十三章 施天宁在一旁忍不住说他:“为什么每一次管闲事的总是你?” 禾棠闻言愣了一下,其他人也因这句话多多少少起了些微妙的疑惑或赞同的表情。 杨锦书眉头一皱,正要说话,被禾棠拦下了。他低头想了想,重新抬起头反问道:“如果我不管,谁管呢?” 施天宁一愣。 “小五是朱家的人,与你们并无干系,你们肯定不会无聊到去帮助一个陌生人吧?七夫人是他的娘亲,对你们而言也仅仅是个可怜的母亲,你们总会想着,这是朱家的家务事,他们总不会让朱老爷的夫人太难过。而诸位道士们,他们只负责捉鬼,又哪里会去管这对母子事后的生死?”禾棠一一扫过他们的脸,道,“这样的事到处都在发生,小五能被救下,也仅仅是因为我这个小鬼对他还惦念着一点旧情。如若不然,他们母子遭遇到多惨的对待,又有谁来在乎呢?” 他咬了咬嘴唇,摸着小五的头,继续道:“我知道我性格比较冲动,总是给大家带来麻烦,可是……我总是控制不住。我虽然记着臭婆娘的仇,可对别人,我自认还不算一个坏人。若是可以看别人发慈悲做好事,我当然也愿意躲在一旁给几句赞美,可既然别人不肯管,总要有个愿意管的人吧?” 施天宁本是随意一句调侃,没料到他居然这样回答,心中大震。平心而论,禾棠说得也是实话,这世间纷扰,汲汲营营,他们尚自顾不暇,又有几个会去管别人的闲事,徒惹一身腥? 杨锦书低头看着他的小媳妇,对方睁着一双大眼睛,略显执拗地看着他们,天真的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有些人的善良是与生俱来的,也许能力还不足,容易惹麻烦,可这份难得的心性却是世间珍宝。能力不足可以学习,性格缺失却难以弥补。 他笑着将禾棠扶起来,看着他,温言耳语:“禾棠,你这样很好,我很喜欢。” 禾棠脸上一红,忍不住瞪他:“胡说八道什么呢!” 杨锦书拍拍他的肩膀,转而对闵悦君道:“闵道长,小五毕竟只是个孩子,若是真有补救之法,我们愿意尝试。若真是……无法可救,也只能说这孩子命该如此,天意难违。” 几十双眼睛盯着闵悦君,他静静看了会儿,走下来,来到朱小五面前,伸手放在他天灵盖上,运气探了片刻,转而向一旁紧张的夫妇俩问道:“你们护送他前来青莲观的途中,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夫妻俩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闵悦君道:“再想想,任何细微之事都可以。” 夫妻俩又想了会儿,老方才犹豫着说:“好像……是有一件事。” “你说。” 老方挠挠头,纠结道:“这孩子一直有夜里出去晃的毛病,夫人提醒过我们,所以一路上到了夜里,我们都尽量绑着他,守在他身边,不让他乱跑。不过前几天夜里,他不知怎么把绳子挣开了,我打盹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连忙去找,后来在客栈的后院水井边找到了他。那时候他也是这幅样子,我没多想,带他回去绑好等待天明。” 如意惊讶道:“我怎么不知道?” 老方道:“你那时候睡得沉,我不想让你担心,再说也没出什么事,我便没说。” “水井旁?”闵悦君重复一声,重新看向朱小五,大拇指往他额上一暗,朱小五周身忽然散发出一层白蒙蒙的雾气,而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咦?这是怎么回事?” 禾棠想靠近了看,被杨锦书一把拉回去,警告道:“别打扰闵道长。” 禾棠老实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闵悦君指尖出现一道符纸,沿着他胸口一路往上晃了一遭,黄色符纸上的朱砂纹路隐隐发光,最后,闵悦君将这符纸定在朱小五额头上,后者周身雾气激荡,刹那消失。朱小五双眼一闭,向下跌倒。 闵悦君将他捞在怀里,喊来弟子:“天风,将这孩子安置到一处客房。” 天风愣了一下,掌门很少直接命令他,今天怎么了?虽然心中疑惑,他却很快迎上去,从闵悦君手里接过朱小五,抱在怀里,问道:“掌门,普通客房便可么?” “嗯,不过你要守着他,不要让他离开客房。” “我?我守着他?我……”天风结巴,他修为在众弟子中只算中流,这孩子丢魂失魄,夜里总出问题,他守不住怎么办? 闵悦君看出他的紧张,多说了一句:“你符纸写得最好,他若有异动,你重新写一张给他贴上。” 天风很少听到闵悦君的夸奖,闻言顿时喜上眉梢,高兴道:“好!我一定会看牢他的!” 说完便扭头出去了,心里想着他一定不能辜负掌门的嘱托。 闵悦君又吩咐道:“云苍,你带几位弟子收拾一间客房出来,这两位夫妻舟车劳顿,理当好好休息,你命人准备一桌饭菜,招待一下。” 云苍点头,对如意二人道:“两位这边请。” 老方有些困惑,怎么突然之间要请他们休息?如意却看出闵悦君有意避开他们,便拉着老方,与众人打过招呼后果断告辞了。 待议事大堂中只剩下闵悦君与几只鬼,禾棠忍不住问:“闵道长,小五怎么了?刚才那水雾是怎么回事?” 闵悦君缓缓道:“关于此事……恐怕需要你们谨慎思考了。” 杨锦书心中一紧,猜到他话中含义,问道:“情况起了变化?那水井有何蹊跷?” “他本失去了一魂一魄,无法找回,故而此生应当就这样痴傻下去。可是……”闵悦君话锋一转,“他夜夜被绑着,不会轻易出去,可老方却在水井边发现了他……” 杨锦书、施天宁、菀娘脸色齐齐一变:“难道……” 禾棠有些茫然:“什么意思?我没懂。” 杨锦书叹了口气,为他解释道:“小五又遭遇了那日在我家后山遇到的事……” 禾棠大吃一惊:“又被附身了?” “这次有所不同。”闵悦君却道,“他这次不是被附身……是被再次夺魄了。” “哈?” “应当说,那水井中原本有只鬼,死去多年,魂魄残缺不全,却又渴望离开困住他的水井。恰巧这时如意他们带着朱小五路过,他嗅到另一个残缺魂魄的气息,忍不住诱他出去,想借机夺取他的身体。奈何他魂魄不全,而朱小五又是活人之躯,他只夺走朱小五的两魂一魄,硬生生将自己塞入了朱小五的身体。” 禾棠惊道:“啊?那……那小五身体里现在岂不是……有两个人的魂魄?” 闵悦君点点头:“没错。而且这鬼的魂魄与朱小五的身体似乎颇为契合,竟然能平安无事到现在。朱小五暂未被反噬,而那鬼也未被朱小五挤出体外。” “契合?”禾棠抓住这个词不放。 闵悦君:“目前来说,的确如此。不过,那鬼还未完全适应朱小五的身体,这几日没出事,可能只是因为他在伺机而动。” 杨锦书想到一个问题:“现在小五体内有几魂几魄?” “三魂七魄。” 施天宁道:“数目是够的……可这不同的魂魄居于一体,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闵悦君点头道:“我暂时将这三魂七魄全部封于他体内,接下来要怎么处理,你们如何想?” 禾棠问:“有什么办法?” 施天宁抢白道:“其实没什么办法,横竖他已经是个缺魂少魄的人了,补齐了未必不好,要是能活下去,就这么着呗。” “我怕那鬼把朱小五给吃了呀!”禾棠着急,“都能从井里把小五拽出去,还抢走好几个魂魄,肯定要出幺蛾子!” “我不能一直这么封着他,他是凡人,毕竟要吃喝,可把封印解了会出什么事,我也不清楚。”闵悦君将利害一一讲明,“若是情况好些,他便可恢复神智,正常生活,若是……真如你们所想,那朱小五便会被抢走身体,成为另一个人,最差的状况,便是体内魂魄混乱,爆体而亡。” “这……这是要赌?”禾棠有些晕,“要真是变成后面两种情况,那……那还不如就这么傻下去呢。” “方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施天宁吐槽一声,又说,“不过说不定小五命好,还真的能恢复神智呢?” “怎么会这样……”禾棠犹记得上次朱小五被野鬼夺魄的事儿,对这种鸠占鹊巢的事心有余悸,总怕朱小五沦为野鬼的口中餐。他已经吃了几次亏,知道一个弱小的鬼会被多少人觊觎,朱小五虽不是鬼,却比他更有吸引力。水井里的那只鬼,不知是善是恶是敌是友。 杨锦书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不必太担心,我们还有时间,仔细考虑。” 闵悦君忽然开口:“其实这件事我帮不上大忙,我师傅却是可以的。” “神棍?” 闵悦君点点头,道:“我师傅对鬼道修炼之法颇有研究,我只从他哪里学了些皮毛。你们不如等他醒了,向他讨教一二。” 禾棠立刻道:“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第三十四章 “我不知道。”闵悦君看着他们,“你们可以在这里慢慢等。” 禾棠不知想到什么,对杨锦书说:“我去守着神棍,锦书你去守着小五好不好?” 杨锦书十分诧异。他与禾棠认识这么久,除了禾棠与施天宁一同去朱家那次及后来他被抓到青莲观那段时间外,两人几乎没有分开过,禾棠甚至对他颇为依赖,这次怎么了? 他有些犹豫,正想说如意夫妇俩可以代为照看,一旁的菀娘却说:“这样也好,我去找如意叙叙旧,好多年不见,我们有许多话要聊。” 杨锦书一听这话,顿时没法开口了。施天宁也几乎与菀娘形影不离,他没了帮手,只能自己去,于是他点点头答应下来,不过还是有些担心:“禾棠,你可以么?” 禾棠连连点头:“可以的!神棍就在山洞里,又不会跑,再说了,闵道长也会过去看望的,不会出什么乱子。” 闵道长没说什么,却也没反驳。 杨锦书一想也是,闵悦君得空一定会去地牢中探望还未苏醒的神棍,便不再多言。 安排好这些,大家分头行动,禾棠果然跟在闵悦君身后去了地牢。杨锦书目送他们远去,一想到自己要去天风共处一室,顿时也有些头疼。那小子似乎对他成见颇深,不知能不能和睦相处。 顺着青莲观弟子的指引,他来到安置朱小五的客房。站在门口,他观察着屋内的情景。天风将朱小五横放在床上,脑袋下枕着枕头,双手置于腹部——十分规矩的姿势。朱小五的额头上还贴着闵悦君的那道符纸,远远看着像个小僵尸。 而小道士天风搬了个凳子守在床边,手里捏着好几道写好的符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小少年,十分认真负责。 杨锦书本可透墙而过,又怕吓到天风,只好绕到门口,抬手笃笃笃敲了三声。 寻常人听不到鬼敲门,可天风是修行的道士,耳朵灵敏,立刻察觉到不对,站起来看向门口:“谁?!” 杨锦书缓缓推开门,月光下一袭蓝色外衫随风飘起,面容惨白,颇有几分阴森森的味道。天风吓了一跳,看清楚模样后,顿时怒道:“你怎么在这里?想吓死我不成?” 杨锦书连忙摆手:“不不,我只是来看看小五。” “那你白着一张脸做什么!跟鬼一样!” “……”杨锦书无奈道,“小道长,我本来就是个病死鬼,脸色天生如此……” “……”天风脸上一红,察觉到自己犯的错,顿时有些害臊,结巴道,“那……那你也不能突然就闯进来啊!” 杨锦书指着大开的房门:“在下敲门了。” 天风:“……” 杨锦书看他发窘,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小五怎么样了?有没有异动?” 天风却问:“掌门让你来的?” 杨锦书不想惹麻烦,便点点头承认了。 天风不好违抗掌门的命令,不情不愿地回答他:“这小孩一直是这样,一动不动的,我给这个房间设了道护体法阵,就算他醒了,也走不出去。” 杨锦书闻言,有些惊讶,赞道:“小道长思虑周全,如此甚好。” 天风今天第二次被夸,虽是被他不待见的一只病死鬼夸的,他也忍不住有些小得意,脸色也和缓许多,勾起嘴角笑了笑,说:“我法阵修得不好,云苍师兄才厉害!” 杨锦书察觉到他态度的变化,笑着应和道:“哦?那改日希望能见识一下。” “那可不容易,云苍师兄轻易不肯露一手……” 天风年纪小,情绪变得快,看杨锦书温温和和没什么杀伤力,一时间倒是忘了兰亭的事。杨锦书在一旁听他絮叨,心中暗暗叹气,这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快,也不知是好是坏。说起来禾棠与这小道士的性格倒是颇为相似,话唠又容易激动,可禾棠特别记仇,冲动起来又特别令人担心。 天风师从青莲观,学了道法护身,可禾棠只经过他们几只鬼的小小指点,道行太浅,只勉强够护住自己的魂魄,偶尔吓吓人罢了。此次被抓,他也吃到了教训,前些天在地牢中修炼颇为用心,就怕给他们再惹事端。 听施天宁私下同他讲,禾棠近来总偷偷向施天宁讨教修炼的提高诀窍。 杨锦书没想到禾棠在他面前看起来大大咧咧笑嘻嘻的,似乎没心没肺,背地里却也有些懊恼,拼命地想要追上他们的脚步。 这只小鬼呀,是真的在学着长大。 到了夜里,天风开始犯困,杨锦书却正精神,便对天风道:“小道长,你去一旁休息吧,我来守着。” 天风摇头:“不行,掌门要我看着他的!”可他一脸睡意,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杨锦书只能劝:“你总不能不眠不休守着吧?这里有我,如果他有什么异动,我喊你。” “那……那我就在地上睡,有事你立刻叫我!”天风从柜子里搬出一套新铺盖铺在地上,拍了拍便躺了上去,面朝着床的方向,手里还捏着那几道符纸,嘴里念念有词,“一定要叫我……” “好。” 待天风睡了,杨锦书坐在床边,看着被封印着毫无意识的朱小五。 这孩子被禾棠一时热心所救,屡次遭变,命运坎坷,着实令人担忧。他又想起今日禾棠在议事厅说的话,若他不救,这孩子怕真的要被朱家听信谗言给害了。思及此,他忍不住想到禾棠说的那些事,他在朱家住的那些日子已经看到了朱家的嘴脸,怪不得对这家人如此厌恶。 禾棠那仇迟早要报,只是被朱小五这事一耽搁,六夫人还能安生一段日子。禾棠现在还没什么法力,若他日修行有成,恐怕六夫人的日子真不好过。杨锦书怕禾棠怒上心头不计后果,琢磨着怎么才能让这件事较平和地进行。他倒不是怕朱家闹事,而是怕禾棠报仇闹大了,招来了阴差,惊动了冥界,那可就不好说了。 横死的冤鬼报仇,冥府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冤鬼能报仇了憾去投胎,他们也少了许多麻烦,可若是报仇的法子太过分,地府便会问罪。 禾棠不懂这些,杨锦书只好提前为他考虑周全。 就这样想了大半夜,朱小五依然一动不动,杨锦书守在床边也未离开半步。 到了后半夜,万籁俱寂,客房里只剩下天风轻微的鼾声,杨锦书习惯了安静的生活,听到这鼾声只是笑了笑,觉得很有凡间气息。忽然,窗棂发出轻微的响动,杨锦书侧耳一听,那声音停顿片刻,再次响起。 他静静看向窗户,发现那窗棂似乎被什么人撬动着,只是那贼似乎有些笨拙,撬了半天只撬开一条缝。 杨锦书觉得好笑,盯着那里静静地看。 经过多次试探,窗户的缝越来越大,似乎被什么支起来了。可定睛一看,并不见人的手,杨锦书挑了挑眉,隐隐猜到什么,抿着唇笑看着那里。 虚空中忽然出现一团白茫茫的影子,从窗户缝隙里爬了进来。若是天风醒着,只怕要吓破胆。那白影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子,趴在地上,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 杨锦书盯着这个陌生的白影,已经猜出这是个游魂,虽与他原先所想有所不同,不过他也很好奇这游魂接下来的动作。 只见那游魂抽着鼻子嗅了嗅房间里的气息,终于在杨锦书的身上嗅到了鬼的气息,便朝着他缓缓走来,双手合起,不知道包着什么东西,迟钝地递到他面前。 杨锦书有些奇怪,静静看了他片刻,伸出一只手去接。 那游魂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放在他手上,轻轻打开,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奄奄一息地掉在他手里,屁股的荧光一闪一闪的,即将熄灭。 杨锦书:“……” 游魂把萤火虫给了他,扭头飘荡着出去了。 杨锦书低头看着掌心那只因为阴气太重难以存活的可怜萤火虫,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禾棠,你怎么想起送我小虫子?” 禾棠悄悄越过墙晃进来,挠着头不好意思道:“这青莲观明明在山上,周围却连个萤火虫都没有,我好不容易才捉到一只的。” 杨锦书笑着说:“青莲观居于高山之上,地势险峻,夜风很冷,怎么会有那么多萤火虫?” “我就说嘛……”禾棠悄悄看着他掌心里的萤火虫,哎呀一声,凑过来道,“怎么这样啦?刚才还发着光呢!” 杨锦书抬高手掌,看着那只萤火虫说:“它只是只小虫子,你却让游魂来保管,它怎么能活得久?” 禾棠顿时苦着脸,心情十分低落:“我是不是又犯错了?白白害了一只虫子……之前也是因为我不顾后果,连累天宁哥受了伤……” 杨锦书轻叹一声,抬起他的下巴,认真道:“你的出发点没有错,只是还没学会保护好自己,我很担心。” “对不起啊……”禾棠蹲在地上,低着头画圈圈,“我死得晚,法力不高,也不会武功,总是要麻烦你们来帮我……” 看他陷入自责之中,杨锦书顿时有些头疼。有些问题确实需要面对,可看到禾棠心情低落,他又觉得心疼。他思索片刻,轻拍禾棠的肩膀,示意他抬起头。 禾棠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他。 杨锦书低低念了个诀,指尖冒出一团青光,笼罩在奄奄一息的萤火虫身上。 那萤火虫动了动翅膀,慢慢地,尾部也亮了起来,缓缓飞起。 禾棠张大嘴,看着萤火虫从他面前飞过,将杨锦书惨白的脸色也映出了几分暖意。 杨锦书笑着说:“在你还没成为强大的鬼之前,我会尽力帮你弥补。” 禾棠呆呆地看着他。 杨锦书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如画的眉目在夜色中有种奇异的冷冽之气,可他的笑容是暖的,嘴间的话是动人的。他说:“我还有很多时间,等着你慢慢长大。” 第三十五章 杨锦书的手是没有温度的,对于人来说,大概会觉得冷,可禾棠也是只鬼,所以他感觉不到这种温度。 这时候他忍不住想,还是做人好,喜怒哀乐,冷暖病痛都可以察觉到。他伸手握上杨锦书的手,动了动嘴角,勉强笑道:“虽然我听到这话很感动,但是……我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来了。” 杨锦书察觉到他情绪中的不对劲,问着:“怎么?” “我以前以为只有人世才是弱肉强食的,可现在做了鬼,发现这规则并没有什么不同。死了多年的鬼还是比刚死的小鬼厉害,修行过的鬼依然比到处游荡的鬼要懂得如何在阴间生存,而那些阴险的、恶毒的、道行高深的鬼,随随便便就可以吞噬掉别人的魂魄。”禾棠站起来,“我还不想被他们吃掉,更不想你们为了保护我被他们伤害,所以我要早点变强,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你们!”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杨锦书道,“可也不能太急于求成,修行毕竟不是易事,一不小心便可能误入歧途。” “你可以看着我呀。”禾棠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你看过那么多书,懂那么多知识,一定可以引导我,让我走上光明坦途。” 引导? 杨锦书觉得这个词十分微妙。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需要担任这样的角色。 他曾经想,将禾棠当做他的小媳妇来爱护,宠他也好,陪他也好,对他宽容忍让,让他过得开心。可禾棠性格活泼暴躁冲动,他便想着千万不要出乱子,要将他看牢一些。可现在禾棠说,希望他成为一个引导者。 杨锦书读的书很多,可从未觉得自己足以担任师长的角色。 这是他的小媳妇,他若答应了,可以一手将禾棠塑造成他最喜欢的样子……可那样又不好,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喜欢什么样子。他觉得禾棠如今这样也很好,天真善良,孩子气,有缺点,最像活人。 他与乱葬岗的邻居们都不像活人,死得日子太久了,对人世便有些冷漠。 “嘿,我这是在间接拜师呢,你到底要不要收我这个徒弟啊?”禾棠的手在他面前晃,想拉他回神。 杨锦书反问他:“你不怕拜了师,我们会变成闵道长和神棍那样子?” “怎么可能!”禾棠立刻反驳,“他俩都是神经病,咱俩又不是。三观正、滥好人,还这么善良可爱,能和他俩一样么!” 杨锦书噗嗤一笑:“哪有这么夸自己的。” “实话嘛。”禾棠吐舌头,“他俩那是渣贱一体,迟早要完,咱俩可要团结互助,努力向前!” 杨锦书觉得“渣贱”二字有些粗鲁,眉头微蹙,可禾棠很快又说起其他事来:“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进步!闵悦君教了我一个法术呢!我已经学会了!” 杨锦书好奇:“什么法术?” 禾棠嘿嘿一笑,后退两步,伸出右手,食指中指两指并住,往额间一点,嘴里碎碎念着什么口诀。只见他伸着手指在面前晃了几下,手腕翻转,结印,一道浅黄色的荧光便笼罩了他周身,形成一道钟罩一般的光幕。 “你碰碰我。”禾棠看着他说。 杨锦书伸手去摸他的胳膊,却发现自己竟然被挡在荧光之外,顿时讶然:“这是?” “闵悦君说,这叫护体罡气,有了他,就可以保护自己啦!”禾棠兴奋地说着,“不过我法力太弱,现在只能薄薄一层贴着自己,等我日后法力进步了,就可以弄个透明的大气球出来,把你和我都罩住!这样就可以保护我们俩了!” “大气球?” “哎呀就是大好几圈的这个嘛!”禾棠懒得解释,在原地转了两圈,嘿嘿笑着,“这样一来,我就不会那么容易被抓走啦!” 杨锦书笑着点头,又问:“还学了什么?” “御魂啊!”禾棠道,“没看见刚才那只游魂么?我试着让他把萤火虫送给你,虽然动作丑了点,但是基本任务已经完成!还算成功!” “御魂也不是容易事,你不要急,小心被反噬。” “游魂而已,还好吧?” 杨锦书摇头:“有些游魂可比你想象中狡猾多了,况且还有些野鬼会装作游魂的模样,上次的教训你忘了么?” 一想起那个假扮小五和他们说话的野鬼,禾棠顿时有些胆战心惊。他虽然嘴上说得硬,可真要赶上其他人的修炼水准仍需勤奋努力。 杨锦书不想太打击他,便转移了话题:“神棍怎样了?还未醒来?” “没,我看他这次元气大伤,说不定醒不过来了。”禾棠叹了口气,“我真是服了他们师徒俩,互虐简直没有尽头。” 杨锦书比他更忧伤。他与神棍是多年朋友,自然希望他平安无事,可闵道长也是个可怜人,很难用好坏来评判,若是被神棍所伤…… 禾棠放弃了纠结:“算啦,他们俩折腾去吧,我们还是别搀和了,一团乱账。” “只能如此了。” 聊了许久,禾棠终于留意到地上呼呼大睡的天风,忍不住笑道:“咱俩聊了这么久,这小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做事靠不靠谱?” “他是活人,对我们之间的谈话其实听不分明。”杨锦书为他解释,“他年纪小,道行浅,还未能及时发现异动。若是闵道长守在这里,你还没靠近房门,他便能察觉了。” 禾棠撇嘴:“道行深了不起啊……” 他不再去管天风,转而盯着床上的朱小五叹气:“小五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啊……我真怕他再出什么事。” “小五福泽深厚,会没事的。” 禾棠知道这只是他编出来安慰他的话,却也点点头,听进耳朵里去了。 天明之前,禾棠得赶去地牢继续修炼,恰在他离开时,朱小五幽幽醒转,一双漆黑的眼珠直愣愣地看着床顶,把守在床边的两只鬼吓了一跳。 杨锦书示意他别乱动,走过去将天风叫醒了,问他怎么办。 天风看到朱小五已经醒来,只是因为额上封印并未乱动,顿时也有些慌,想给掌门传消息,却又怕一走开这里发生异变。 禾棠一咬牙,道:“我去叫闵道长。” 杨锦书不放心地叮嘱:“小心太阳。” “我知道。”禾棠嘀咕着,“感觉自己跟吸血鬼似的……昼伏夜出……虐……” 他小心避开青莲观的阵法与逐渐升起的太阳,跑去地牢找闵悦君。 菀娘与施天宁找如意夫妇叙旧了,此时地牢中只有闵悦君与神棍一人一鬼。禾棠虽说对这师徒俩颇有意见,却也怕闵悦君一时想不开,把神棍打得魂飞魄散解恨。 不料去了地牢,闵悦君静静站在一边,那怪石好端端地悬在空中,而神棍周身那些红线一般的光不见了,他虚弱地坐在地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神棍你醒啦?”禾棠连忙跑过去,上下打量着他,“你还好么?能动么?” “除了不会喘气,一切都好。”神棍虚弱着回了句,抬头看他,“就你一个?锦书呢?” “守着小五。”禾棠连忙道,“小五醒了!该怎么办啊!” 完全没有相关记忆的神棍一脸茫然:“什么怎么办?” 闵悦君在一旁道:“朱小五被过路野鬼夺魄,现在他的魂魄与那鬼的魂魄恰好凑成三魂七魄,居于一具身体里,被我封印了。” 神棍听到他的声音,十分僵硬,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了十分复杂的含义。 禾棠一看他们这模样就喊糟,怕他们又开始嘴炮,连忙道:“闵道长说你知道怎么解决这种事,是不是真的?” “他说的?”神棍看了闵悦君一眼,对方依旧是那副冷漠表情。 禾棠点头。 神棍双手捂着额头想要保持镇定,嘴里道:“你把人带来吧,我看看。” “带来?”禾棠有些犹豫,看向闵悦君,“可以么?” 闵悦君点点头:“带来吧,让天风小心护着。” 禾棠可不敢顶着太阳去传话,跑到地牢门口,招手喊来一个弟子,让他帮忙传个话。不一会儿,天风带着僵直着身体睁大双眼被符纸定住的朱小五赶来了,杨锦书撑着修罗伞跟在他身后。到了地牢门口,主动从他手中接过朱小五,将人抱了进去。 天风虽然很想看热闹,可地牢是青莲观禁地,他不敢贸然闯入,只好将符纸塞给杨锦书,请他一并带进去,说不定能帮上小忙。 杨锦书将朱小五缓缓放在地上,看到神棍微笑道:“道长你终于醒了,已经无碍了么?” “看你怎么说,反正是不能喘气。”神棍吐槽一句后,蹲在朱小五身边,仔细查探着。 果然如闵悦君所说,朱小五现在体内拥有两个人的魂魄,而这三魂七魄竟然因为身体的契合暂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不会暴毙,却也无法分开。 这可比当时被野鬼蒙混要棘手得多。 神棍啧了两声,抬头看他们:“你们想怎么弄?” 禾棠:“我们不懂啊,你说。” 神棍挠了挠头,道:“我只能把这两人的魂魄都困在这具身体里,保命。可掌控身体的人会是朱小五还是那只鬼,我就不清楚了。” 禾棠咬牙:“只能如此?” 神棍点头:“只能如此。” 第三十六章 “那如果……掌控身体的是那只鬼呢?”禾棠问。 神棍淡然道:“那也是朱小五命该如此。” 禾棠低着头想了会儿,紧张道:“要不……神棍你给他算个命?” “……”神棍看他六神无主的模样,叹了口气,道,“早给他算过了,少年遭劫,前途未卜。” “……”禾棠微微睁大眼,“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可以提前寻找破解之法啊!” “没用的。”神棍苦笑着摇头,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我试过,没用的。” 他眼中悲戚苦涩之意太浓,倒让禾棠有些惊讶。杨锦书注意到,神棍说这话时,一旁的闵悦君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神棍很快掩去脸上复杂的神色,抽了抽鼻子,继续道:“怎么样,决定了么?要不要救他?” “我要拿小五的将来做赌注吗?”禾棠有些退却,他不敢承担如此之大的责任。他只是个外来的假哥哥,与朱小五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可发生了这么多意料之外的事,他已经开始退缩,不知如何是好。 杨锦书按着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对他说:“只要小五能醒来,事情就会有转机。” 禾棠思虑良久,才沉重地点了点头。 神棍看了会儿朱小五,迟疑着看向闵悦君:“我现在法力不够,你……” 闵悦君点头:“我帮忙。” 神棍颇不自在,草草点了头,低声道了谢。 闵悦君不知有没有听到,面上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杨锦书将天风写的那几张符纸交给闵悦君后,拉着禾棠退至山洞角落,以免打扰到他们施法。 神棍刚从昏迷中醒来,神智虽然清醒着,一身修为却极不稳定。他将朱小五的身体升至空中,自袖口拿出一张空白符纸,伸手运气,以手指轻轻滑过符纸表面,写出一道十分复杂的符纸来。那符纸与寻常符纸很不一样,白色麻纸一看便与烧给死人的纸钱一种材质,他写在纸上的符文是黑色的,所用文字也似乎与道家所用大相径庭。 禾棠看不懂,问一旁的杨锦书:“神棍在写什么?” 杨锦书摇摇头:“不知,不过那文字似乎是冥界曾用过的一种秘咒,我在某本书里看到过近似的字形……” 禾棠似懂非懂:“果然是鬼道。” 神棍写完符纸,将符纸定于朱小五的后背,抬手一掀,将他额上的符纸撕掉。 朱小五双眼圆睁,猛地挣起,双手横打,眼看就要打中神棍的肩膀,闵悦君辅一抬手,将他抬高一丈,两道冰诀飞出,刺入他双肩。 朱小五闷哼一声,浑身抽搐着摔下。 禾棠怕他摔成残废,连忙扑过去把人接住,好在小少年瘦了许多,抱在怀里并不重,他摇摇晃晃地将人轻轻放在地上,看着他五官扭曲地来回打滚。 神棍走过来,两指连着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将他后背抬起,自后推入一掌,绵绵不绝的鬼气便冲了进去。 闵悦君来到朱小五身前,运气将自身道家罡气缓缓送入,与神棍对峙。 禾棠讶然:“两种不同的气输进去,岂不是会互相抵制?” 神棍道:“他体内有一死一活两种魂魄,只能以此喂养。待三魂七魄精气充盈,他们便可暂时恢复清明,我们便可观察他的变化。” 禾棠转了转眼珠:“虽然听不懂,但你说的都对!” 杨锦书:“……”少年你立场呢? 不过神棍与闵悦君一言不发却配合默契的样子倒是令人惊讶,一点看不出师徒不和的样子。神棍甚至连个眼神都不用给,闵悦君已经自然而然地接手了他下一步要做的事。 他们在一旁等了会儿,神棍与闵悦君终于收手,让开一边。 朱小五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眉头蹙起,微弱地闷哼着。 禾棠小心翼翼地凑近,唤着:“小五……小五……啊不……朱子善?” 他怕朱小五忘了他给取的绰号,喊回了原本的名字。 朱小五缓缓睁开眼,看着头顶一颗脑袋,那五官颇为熟悉,他弱弱地喊:“棠哥哥……” “哎!是我!”禾棠顿时笑逐颜开,朱小五还认得他!说明他身体里现在管事的是他自己!“小五快起来!” 朱小五撑着地艰难地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他难受地喊着禾棠:“棠哥哥……好痛……” 禾棠安慰他:“没事没事,很快就好了,男子汉不要怕痛!” 朱小五伸出双臂,委屈地说:“站不起来,棠哥哥……抱抱……” 禾棠满头黑线,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粘人了?他叹着气去接,不料朱小五的手自他身体穿过,他与朱小五都呆了。 禾棠先反应过来,失笑:“我都忘了,我已经死了……你触摸不到我的……” 朱小五疑惑又伤心地看着他:“棠哥哥,你怎么了?” 禾棠轻轻点他额头,却发现自己可以接触到朱小五,便说:“小五你忘记了吗?棠哥哥已经死啦,现在你看到的,只是我的魂魄,你摸不到的。” “死?你……死了?”朱小五呆呆地看着他,似乎回想起什么来,眼睛里泛起泪花,“娘亲……娘亲说,你……你悬梁自尽了,以后……以后再也不能陪子善玩了。” “你娘说得对,我是上吊死了,不过……我可以陪你玩呀!”禾棠做了个鬼脸逗他,“不过别人都看不见我,你怕不怕?” 朱小五摇头,睁着一双天真可爱的眼睛说:“不怕,他们也看不见我。” “……”禾棠起身,缓缓后退两步,犹豫着说道,“你……你不是小五……” 朱小五茫然地看着他:“棠哥哥?” 禾棠懊恼地揪着自己头发,烦躁道:“朱小五不是这样的!” 神棍凑近了观察朱小五,这小孩由着他看,不过陌生脸孔的靠近还是让他有点畏惧,微微缩着肩膀,有些害怕地看向禾棠。 “挺好的,他俩融合到一处了。”神棍直起身子,道,“应当是最好的结果了。” “什么叫融合到一处了?” “记忆共存,性格互补。那只鬼的部分记忆和性格传到朱小五身上,而朱小五沾染上对方的部分魂魄气息,性格有所改变,但神智已经全然恢复,与常人无异了。” “一个身体两个灵魂?”禾棠试图解释,“人格分裂?” 神棍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只能说:“这样已经很好了,对朱小五和那只鬼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没有伤到任何一方。” 禾棠蹲在地上有些郁闷:“我觉得我有点纠结……” 杨锦书看朱小五茫然地在原地不敢说话,两步走过去,轻拍他肩膀:“子善,还记得我么?” 朱小五摇头。 “我姓杨,杨锦书,是你棠哥哥的……”杨锦书顿了顿,改口道,“朋友。你站起来,我带你去看一下大夫好不好?” “锦书哥哥?”朱小五试探着叫了一声。 杨锦书抚摸他的头:“乖。” 朱小五又问:“你也死了吗?” 杨锦书点头。 “和棠哥哥一样,悬梁自尽的?” “不是,我生了重病,大夫救不了,我便死了。”杨锦书看着他,“怎么问这个?” 朱小五偷偷瞟了眼禾棠,低声道:“棠哥哥是不是因为陪你玩,才不理我的?” “……”杨锦书有些糊涂,“什么?” 朱小五用脚底磨着地面,小声道:“棠哥哥死后……都没给我托过梦……” 禾棠听完他俩对话,嘴角抽了抽,道:“我那时候还不会织梦呢……给你托不了梦。” 朱小五没听懂,懵懂地看着他。 杨锦书莞尔:“你没梦到过禾棠?” 朱小五摇头。 禾棠再次蹲下来,问他:“朱小五,你是不是很想我呀?” 朱小五老实点头。 禾棠一颗心都要被他这个点头给融化了,方才心里那点膈应瞬间消失无踪,他抱着朱小五笑起来:“哈哈好乖!” 神棍在一旁提醒;“小孩子饿太久了,该吃东西了。” “哦对!”禾棠一拍脑门,“小五来来,我带你去吃饭!饿不饿?” 朱小五摸着肚子,点点头。 杨锦书撑起伞,示意禾棠进去:“走吧,我们带他去吃些东西。” “青莲观的厨房在哪儿啊?我们要不要去和厨子说一声?”禾棠问。 “向门外弟子打听打听便可。他转身对师徒二人道,“多谢两位仗义相助。” 神棍笑道:“得啦,该干嘛干嘛去,跟我客气什么。” 待他们领着朱小五离开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方才勉强笑出来的模样不见了,他缓缓转过脸,正对着沉默良久的闵悦君,问道:“当初,青莲观被灭门了?” 闵悦君看他虽逞强问着,魂魄却散发着强烈的悲伤气息,心中有些不忍。可一想到他才是那件事的罪魁祸首,胸腔又涌起一股报复般的快意,他点头道:“是。” “全死了?”神棍颤抖着问,“一个不剩?” “只有我了。”闵悦君盯着他,语气却有些飘忽,“师傅,你看,多可笑。其他师伯热热闹闹收了一大堆徒弟,最后剩下的却是孤零零一个我。” 神棍怔怔看着他。 闵悦君忽然笑了,笑中竟然有几分可怜凄楚的意味:“不,其实也不是……还有一个……死也不肯回来的你。” 这世上冷言如刀锋,刃刃见白骨。 第三十七章 神棍眼神空茫,那一句话入耳,戳得他神魂俱震。 闵悦君来到他面前,伸手将他的脑袋扳过来,让他正视自己:“师傅,你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什么不肯回来?我不信你只是和师祖吵个架就赌气到这种地步。” 神棍眼神渐渐聚焦到他脸上,却没有回答。 闵悦君发了狠,一字一句道:“怎么,我走到今天这地步,连一句解释也听不到?” 神棍忽然笑了,仿佛有什么好笑的事,可他眼中尽是苦楚,大声说了两个字:“荒唐!” 闵悦君一愣:“什么?” 神棍挣开他的手,大笑着后退几步,看着他道:“我若说,这件事很荒唐,你是不是要气死?” 闵悦君深吸一口气,淡定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死。” “我给人算命测吉凶,总是很准。”神棍收起笑容,渐渐直起身子,“我那年无聊算了算自己的命,发现自己命太硬,克亲克友克邻里,好在我命不长死得早,我就想着,早早离开青莲观,师傅、师兄、后辈们便不会受我牵连……” 他呵呵低笑两声,怪诞又诡谲,讽刺道:“师傅那时候不信,说我胡言乱语,结果呢?” 他哽咽着说:“我躲了那么久,还是天命难违。” 这些年,闵悦君想过许多理由,荒诞离奇的、无理狂妄的……可唯独没想过,是这一种。 神棍沉默许久,将那点软弱的呜咽咽回去,再次开口时多了几分自嘲的意味:“多可笑,我怕连累他们,连这山头都不敢靠近。别人中秋团圆,热热闹闹,我一个人在异乡漂泊,酒馆那日都不开门,我抱着一坛酒坐在树梢看月亮,孑然一身……可最后,人人因我而死,我却分毫不知……果然该死。” 闵悦君听了这些,张了张嘴,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气闷许久,恨恨吐出两个字:“荒唐!” “可不是?”神棍附和着,这个词真真道尽一切因果荒唐事。 他看了眼闵悦君,又笑道:“也不是,你还没死……我原以为我能改变结果,谁知却只改变了你一个人……” “所以你那时候拼命救我,是怕我死?”闵悦君只觉得这一切兜兜转转竟然全是孽债,他胸膛起伏,睚眦俱裂,“为了破你的命,你不让我死?” 神棍闭了闭眼,道:“修道问仙,不就是为了长生?我不让你死,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闵悦君大笑数声,高声反问,“我岂止是不死?我连梦都不会做!闭眼到天明,一丝感觉都无,我这个活人,却活得如同死人一般……清蓉,你这个人……怎可自私到如此境地?” “……什么?” 闵悦君看他一脸茫然,心中怒气再次上升:“你竟不知道?哈……你竟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这不死之身连梦都不会做么?” 神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这太出乎预料,他有了瞬间的无措:“你不会做梦?还……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闵悦君重复一句,笑道,“没有什么,不会死这件事,足以令我痛不欲生。” 他说完这句话,连着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然而走了不到两步,他忽然胸口一痛,呼吸一滞,面朝下直直摔了下去。 神棍一直盯着他,瞬间飞过去接住他,大喊:“闵悦君!” 闵悦君毫无反应,他向来冷颜冷面,此时也看不出是不是生病了。 神棍将他放到地上,周身检查一遍,却发现他内力并无大碍,身体却大不如前。明明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身体却似乎极为不妥,脏器受损、体寒神伤,他身为青莲观掌门,道行高深,本应体格健壮、少灾少病,谁知他只是空有个唬人的皮囊,内里竟如此千疮百孔。 神棍没想到,这些年闵悦君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记忆里那个光着脚丫略带畏惧地看着他的小少年彻底变成了性格阴戾的一派之主,人前光鲜,可背后的仇恨痛苦委屈……却无法对外人说。 几乎是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闵悦君要将他魂魄召回来锁在身边的理由——不是后悔,不是愧疚,仅仅是太寂寞了,他的命那么长……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神棍敛着眉目,静静看了会儿地上的人,他想了许多,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他本想着,自己是已死之人,这残存魂魄留着无用,不若就此散去,向师傅师兄们谢罪,可闵悦君偏偏将他救回来……如此也好,他们两人就这样相处下去,互相陪伴,互相折磨,直到地老天荒。 打定主意,他站起来,施法将闵悦君浮在半空,一路带出去。 地牢外的弟子一看他苏醒过来,就这样走了出来,身前还悬着他们掌门的身体——竟然还是紧闭双眼毫无反应的!弟子们顿时慌了,拿出兵器就要动手,神棍轻轻一抬手,将他们挡在五步之外,缓缓道:“他太累了,一时昏过去而已,你们急什么?观中可有大夫?找来给他把脉开药。” 弟子们发现自己竟然近不得他的身,顿时有些慌,可他看神色,又不像有恶意。几位弟子犹豫之下,道:“我们去找大夫。” 其他几人不放心,紧紧盯着他。 前些天两人大打一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神棍可是引来了轰天阵!怎么昏了一场反而变好心了? 神棍懒得同他们解释,带着闵悦君一路回了闵悦君的寝屋。静待片刻,闻讯而来的云苍、天风等人领着大夫急急闯入,问着:“这是怎么回事?” 神棍一直守在床边,看到他们身后有个背药箱的道士,便说:“你来看看。” 大夫连忙点头,走近了查看。 云苍不知他与闵悦君之间发生过什么,犹豫许久,还是开口问道:“清蓉道长……掌门他……” “问大夫。”神棍简短答过,又问,“锦书他们在何处?” 天风道:“杨公子他们去了如意夫人处,在同小五聊天。” 神棍点点头,道:“我去看看他们,闵悦君这里你们守着罢。” “前辈等等!”天风连忙喊住他,“你……你不看着掌门么?” 神棍回头看着他,微笑道:“他又死不了,我看着他做什么?左右我走不远,他若想找我,我也跑不了。” 说完他便走了,去寻禾棠他们。 屋中弟子面面相觑,实在不知如何对待这位掌门的师傅,齐齐看向云苍。云苍叹了一口气,对他们道:“日后以前辈相称,小事莫理。” “是,云苍师兄。” 神棍一路寻去客房,却见门窗紧闭,屋内隐隐传出欢声笑语。 他看了眼头顶的日头,知道他们是怕撞了阳,便穿门而入,笑道:“聊什么这么开心?” “咦?神棍你醒啦?”菀娘率先看到他,连忙迎上来,“无事了?” 神棍点点头,笑道:“还等着与你们打牌,怎么舍得睡?” 施天宁已从杨锦书他们口中得知他苏醒的事,便笑着说:“你这一番折腾,反倒比小五还令人费心。” “总要把前尘旧事了一了。”神棍简单带过,看着被众人围在中央的朱小五,问道,“这小家伙如何了?” 禾棠还想问问他和闵悦君的事,杨锦书一把将他拉回来,微微摇头示意。禾棠只好硬生生忍下自己的好奇心。 朱小五看着神棍,抿了抿唇,扯着禾棠的袖子,小声问:“棠哥哥……这是谁?” “这是救了你的神……咳咳,清蓉道长。”禾棠一时嘴快,连忙改口,“来,叫叔……额……神棍你多大?” “我十八!”神棍翻白眼,笑眯眯地对朱小五说,“来,叫叔叔。” 朱小五眨了眨眼睛,甜甜道:“清蓉道长。” 神棍:“……” 禾棠:“哈哈哈哈!” 神棍点着朱小五的鼻头,纠正道:“不许叫清蓉。” 朱小五哦了一声,喏喏道:“道长……叔叔……” “……”神棍扶额,“算了,你随意。” 如意好奇地看着他,对菀娘说:“夫人,这位道长是……” “牌友。”神棍笑眯眯道,“一起打牌的朋友!” “夫人打牌?”如意觉得稀奇,以前没见菀娘和其他妻妾们一起打牌啊……当然她不知道菀娘他们打的牌与府中妻妾们打的牌不太一样。 菀娘干咳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无事,打发时间。” 施天宁看大家齐了,便说:“既然小五的事解决了,我们是不是该下山了?” “好像是哦。”禾棠看着朱小五,问他,“小五……你想回家吗?” “不想……”朱小五缩着肩膀,看着他,“棠哥哥,我不想回去,六娘好凶……” 禾棠还未对他说过他失魂后发生的事,可这孩子对六夫人竟然如此恐惧,看来平日没少吃亏。禾棠猜也能猜到那臭婆娘对小五做过什么,只是可怜这孩子不知道最狠毒的人不是六夫人,而是大夫人。他忍住这些话,摸摸他的头,道:“我们先回去找找你娘亲,日后你们去哪儿,到时再作打算。” 菀娘对一旁的如意夫妇道:“如意,老方……我们几个都是鬼,小五是人,跟着我们怕不好,你们若是无事……可否代为照顾一段时日?” 如意连忙道:“夫人快不要客气,我们也是要回县城去的,自然可以一路照料小五。这孩子乖巧可爱,没什么好担心的。老方,你说呢?” 老方连忙点头,他不会说话,只好附和着老婆:“你……你定就好。” 菀娘忍不住调侃道:“老方对如意可真好。” 如意脸上一红,嗔道:“夫人……” 老方也忍不住害羞,挠着头憨憨地笑。 第三十八章 杨锦书看向神棍,问道:“道长,你同我们一起回去么?” 神棍摇头:“固灵诀困着呢,我留下陪那小混蛋,你们回吧。” “解不了啊?”禾棠失落,“不是说你比闵悦君法术厉害么?居然解不了?” 神棍失笑:“瞎说什么呀,我哪有他厉害?只是比他懂一些鬼道之术,作不得准。他这些年修为大涨,已跻身当今高手之流,懂得比我多。” 可禾棠不放心:“他态度那么差……” “能怎么样呢?作对生死冤家吧。”神棍看得开,“他看我不爽,我看他心烦,互相置气,早早断气也不见得是坏事。我已经死了,耗得起,就看他有没有那闲心了。” “你们这师徒俩……真是冤孽。”禾棠无奈。 神棍勾着手指招他过来:“你小子以后什么打算?” “先找臭婆娘报仇,然后……然后再说。” “这样也好……”神棍笑了笑,“算好一切也没什么用,不过你有锦书护着,别太放肆了。” “怎么听着像在嘱咐后事……”禾棠嘀咕着,“放心啦,我也在修炼好不好?哪能一直让他给我收拾烂摊子?” “你懂得就好。”神棍顿了顿,道,“一路小心。” “知道啦。”禾棠点点头,又反过来嘱咐他,“你和你徒弟也别整天掐了,有什么意思啊?反正谁都有错……真要耗个几十年上百年,攒一肚子气干嘛呢?” 神棍翻白眼:“我知道,就你唠叨。” 其他鬼也一起上来说了几句,最小的朱小五也不忘叮嘱他:“道长叔叔,你要来找我玩。” 神棍哭笑不得:“你这小娃娃,不和人混,整天和鬼混作什么?小心短命。” 朱小五扁着嘴,颇有些不情愿。 说完这些,大家坐下来细细讨论了回程的事,准备向闵悦君辞行后前后离去。朱小五与如意、老方毕竟是活人,日出夜伏,他们几个鬼却要日伏夜出,时间凑不到一起,只能分成两拨前后赶路。 神棍只好说闵悦君大概生病了…… 施天宁问:“被你气的?” 神棍:“……” 以往如此口无遮拦的通常是禾棠,然而施天宁这话也让他无言以对。 杨锦书扶额:“好了,别为难道长了,我们稍后去探望一下。” 神棍却拦下了:“等入夜再过去吧,你们现在出去不是找死么?” “怎么?” “闵悦君病着,青莲观上下警戒,你们出去乱晃,保不齐就要被抓。” 禾棠挑眉:“这道观上上下下,倒是很维护你徒弟嘛。” 神棍沉默片刻,道:“他应得的。为人师长方面,我不如他。” 闵悦君一手重建了青莲观,对门下弟子虽严厉,却也维护有加。他当年外出捉鬼赚钱养活一整个门派,还要抽时间教导弟子的功课、法术,这青莲观与他记忆中也大有不同,许多地方重新修整过,这么多年下来,闵悦君付出的心血实实在在,若是师傅师兄们泉下有知,定当宽慰。 禾棠想起地牢中那红色怪石的事,纠结着要不要告诉神棍。他知道神棍看淡生死,很怕他得知真相后自己也窜进去……想来想去,闵悦君这种心理扭曲的人恐怕独自留着是个劫,不如让神棍看着好,便隐下这段没说。 如意傍晚带着老方一起去青莲观的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可惜除了他们夫妇俩与小五,其他人只能眼馋。 禾棠啃着青莲观弟子送来的蜡烛嘤嘤嘤哭:“自从我死了,就再也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了!好过分!我好饿嘤嘤嘤……我的红烧肉水煮鱼四喜丸子胡辣汤……我的烤茄子溜白菜皮蛋豆腐海鲜粥……嘤嘤嘤……” 杨锦书忍俊不禁:“怎么这么贪吃?” “人生那么短,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啊!”禾棠趴在桌边哭,“可怜我死得早,没对象没吃够,死得好惨哇!” “怕什么,你现在有对象有吃的,做鬼做得很潇洒。”施天宁笑眯眯道,“若是你出息些,做鬼也可以做得有声有色。” 禾棠拍桌子:“你说的有声有色指什么?” “小孩子到底在乱想什么?”施天宁反问道,“我还能说你色不成?” 禾棠:“……” 一脸茫然的杨锦书:“什么?” 施天宁啧啧有声:“禾小棠真是太不含蓄了。” 禾棠:“……我什么都没说啊喂!” 神棍忽然有些好奇:“禾棠,你第一次死的时候,到底几岁啊?” 禾棠:“你猜?” “说你是小孩子吧,说话语气又不像,说你是大人吧,性格却很冲动……啧,矛盾。” 禾棠托腮淡定道:“我早熟。” “嗯?” “就是少年老成的意思。” “哦。”杨锦书微笑,“不太像。” “什么意思?”禾棠抬头看他。 杨锦书轻嗔:“不稳重。” 禾棠:“……” 施天宁捣乱:“其实锦书是想说你看上去有点傻。” 禾棠:“……” 杨锦书连忙辩解:“没有!我没……” 禾棠撸袖子蹦上椅子:“施天宁我跟你说,友谊的小船已经翻了!翻了!来!打架!” 施天宁悠悠道:“你打得过我么?” “我可以智取!” “……你还是打我吧。” “……” 神棍不厚道地笑出了声,靠着门笑得打跌。杨锦书也被他们逗笑,站在一旁看热闹。 “施天宁!”禾棠爆呵一声,追过去就要打架,被施天宁轻轻松松躲过了。两只鬼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飘,好在他们没身体,遇到物体直接穿过,并不会弄得房间大乱。 朱小五看得稀奇,饭都顾不上吃了,紧紧盯着他们瞧,看到热闹处还啪啪拍手,欢喜地叫着棠哥哥好厉害。 菀娘看不下去,埋怨道:“施天宁,你和他闹什么?” 施天宁躲到她身后,凑过去亲了她一口,笑道:“我不和他闹,来和你闹?” 菀娘一挥手把他推出去:“滚滚滚,一边闹去。” 如意惊讶地看着她脸上似嗔似怒的表情,心里泛起了嘀咕,眼珠滴溜溜一转,定在了施天宁身上。这男人似乎与菀娘关系颇为亲近,言谈之间暧昧亲昵,不若普通朋友。她伺候过菀娘几年,深知她性情,不像是与闲人打情骂俏的女子。 菀娘没留意到她的目光,还在指着施天宁骂:“你身上的伤刚好没几日,小心又中招!” 施天宁嘁了一声:“你可少咒我,我命硬着呢,死了也有福气。” “死鬼有个什么福气?” 施天宁轻佻道:“艳福~” 看惯了他二位的打情骂俏,邻居们早已习惯,反倒是如意与老方看得目瞪口呆。 菀娘眼角余光窥到如意惊讶的脸,连忙收起嘴角的笑,扭回头来,尴尬道:“这……见笑了。” 老方闷头吃饭,不敢说话。 如意拿着筷子夹了两口菜,终究还是停下来,问道:“夫人,你与这位施公子……” 菀娘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回答。 施天宁又窜了回来:“双修道侣啊!” 禾棠插话:“加个鬼字!双修鬼道侣!” 如意:“……”虽然不是很懂双修的意思,但总觉有点暧昧…… 菀娘没有否认他们的话,却转移了话题:“快吃菜,都凉了。” 用过晚饭,终于能开门溜达了。如意牵着朱小五的手带他四处散步,几只鬼也开始在青莲观晃。神棍混在他们中间,时不时说上一两句。 “从前此处有个小水坑,是我和三师兄一起挖的,用来养一只小乌龟,后来小乌龟长大了,被师傅放到后山的水池里去了。” “这石头上的裂缝看见了吗?闵悦君砸的,他那时候学御剑,剑飞歪了,直接把这石头砸了个口,哈哈!” “大师兄很胖,夏天怕热,每次带弟子修行就跑去后面那片林子里纳凉,其他弟子都抢不到好位置……” “闵悦君那小混蛋以前就爱教训我,别人家的师傅都是指挥徒弟做这做那,我倒好,站在太阳底下被个还没我肩膀高的小徒弟嫌弃来嫌弃去,还罚我不许喝酒!” 禾棠大笑:“哈哈,这场面有趣,我倒想看看。” 神棍撇嘴:“看什么,丢脸。” 他向前又走了几步,看到面前一棵树,深秋了,花叶皆落,果子也没了,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哟,这棵树还在啊!这是我栽的,从一个过路商人手里买的种子,他骗我说是李子树,结果栽好了师傅才告诉我这是株垂丝海棠,没李子。后来我在江湖跑,偶然又撞见了那骗子,向他讨了三棵真正的李子树苗,可惜……” 他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家都知他后来再未回过青莲观,便心照不宣地装哑巴。 神棍顾自接道:“后来我把它们栽路边了,也不知活了没有。” 他讲着旧事,周围的青莲观弟子也听得聚精会神。他们入青莲观都是近几年,对那些古早旧事并不清楚,此时听神棍说起,竟也有诸多趣味,尤其是关于闵悦君那几段,少年莽撞,与现在迥然不同。 一名弟子插嘴道:“掌门很爱护这株海棠,亲自修剪。” 神棍诧异:“他又不爱花,折腾这株海棠作什么?” 杨锦书在一旁缓缓道:“垂丝海棠又名思乡草。” 神棍:“……” “他大约是以为,你远游在外,思念故里罢。” “……” 他远游在外,思念故里——闵悦君竟是知道的。 第三十九章 他们去探望闵悦君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伏案看着信件。 弟子通报后,闵悦君将信件压在镇纸下,披着外套走出门去:“怎么了?” 杨锦书躬身道:“闵道长,深夜打扰,请见谅。听清蓉道长说,你病了,不知现下可有好转?” 闵悦君瞥了一旁的神棍一眼,点点头:“无碍了。” 杨锦书看他恢复了平日气色,便接着道:“我们在青莲观叨扰月余,承蒙闵道长不弃,不仅出手助,还指点我们修行,在此谢过道长大恩。” 禾棠、施天宁、菀娘接郑重向他躬身,朱小五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弯下身子,礼貌道:“子善谢过道长。” 如意与老方也连连道谢:“闵掌门宅心仁厚,多谢多谢。” 闵悦君看着他们如此郑重其事地道谢,猜到什么,问道:“要走了?” “是,此间事了,不便再打扰了。”杨锦书看着朱小五,这孩子已经恢复神智,令他们放心不少,“我们打算回县城去,与子善的母亲商量一下他的归宿……” 闵悦君点点头,提醒道:“朱家内有高人设下的八卦阵,很是邪门,你们最好不要轻易接近,让如意夫人等前去商议为上。” “咦?朱家的法阵不是青莲观设的?”禾棠诧异。 云苍在一旁摇头:“我们只负责捉鬼,其他法阵,并非我门下弟子所设。” 这些他们倒是没有留意,不过既然闵悦君特意提醒了,他们还是多加小心为上。 寒暄几句,闵悦君让弟子们好生照料三个活人,其他鬼他便不再招呼了。 众人三三两两离去,闵悦君站在门前默默地看,看他们渐渐走了,只剩下一个装木头人的神棍。 他低声问:“你不走?” 神棍抬手伸了伸懒腰,仿若没有听到这句话,错过他朝屋里走去:“我睡会儿,你随意。” 闵悦君:“……” 一只鬼大晚上的睡什么睡! 他也不戳破,在门口站了半晌,对云苍说:“你们回去休息吧,明日议事。” “是,弟子告退。” 闵悦君看了眼远处的天色,无风无月,乌云罩顶,似风雨欲来。 他想起信中所写,长叹一口气,折身回了屋子。 翌日,果然大雨倾盆。 如意与老方带着小五告辞,闵悦君没有露面,青莲观弟子一路将他们送下山,帮他们打点好车马,方折返回山。 禾棠他们在地牢中又待了一日,入了夜才离开,临行前想找神棍再唠叨几句,却听其他弟子说他随闵悦君出远门了,已经不在观中。 失落之余,他们也没了继续逗留的理由,赶着日程下山了。 这大雨下了两日有余,方便了四只鬼赶路,反倒是如意一行多有耽搁,在距青莲观三百里外的一个小镇停下了。 那小镇名曰浮屠,是百年前一位得道高僧帮助此地居民重建的。当年此地受了瘟疫,死了半个小镇的人,重建不易。高僧为此地取名浮屠镇,希望居民积攒功德,多行善事。 浮屠镇重佛轻道,镇内有四五座佛寺,香火旺盛,乃附近十几个城镇中最出名的虔诚佛教徒聚居之地。正因如此,镇内人心向善,少有大凶大恶之事,当周围几个城镇有厉鬼出没之时,此地仍一片平和宁静。 禾棠蹲在城门外,忧伤道:“其实我以前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对佛教还是蛮尊敬的,然而现在因为佛光普照不敢进门真是太糟心了!” 施天宁站在几步远外笑:“你可以闯进去啊,说不定碰到个善心大发的和尚,念几句经给你超度了。” “超度哪里是念几句经的事?”禾棠翻白眼,站起来道,“小五他们住在镇里,可我们进不去,怎么办?” 菀娘提议:“不如我们继续赶路,在他们赶往下一个地方的必经之路上等一等?” 杨锦书抬手看着天上的大雨:“这雨要下好几天,我们在外面等不了这么久。阴雨天雷电盛,小五他们在镇里不妨事,我们怕是要惹上麻烦。” 禾棠好奇:“为什么?” 施天宁代他答道:“这种天气容易滋生怨气,被谋害的冤魂最喜欢挑这种时日出没。这种*的天气本就让人心烦,若是恰好还在这种天气死了,那怨气可压不住,还易生成厉鬼,有些魔也偏爱在这种日子出来觅食。” 杨锦书接道:“我们对此地不熟,留在人迹稀少之处并不明智,若是碰到鬼尚可应付,若是碰到魔,怕是敌不过。” 禾棠吃了前几次的教训,知道不能轻易置身险境,便说:“那我们要冒险进浮屠镇?” 菀娘有些不情愿:“碰上多管闲事的和尚怎么办?” “这镇上就那么几家佛寺,总不会大雨天出来化缘,我们总不会一进门就撞见和尚吧?小心行事,避开麻烦便可。”施天宁看她仍旧紧皱眉头,便补充道,“你若是怕出事,躲在我身后。” 菀娘瞥了他一眼:“你也不过是个鬼,能抵住佛法无边?” “得道高僧通常不爱乱窜。”禾棠凭借自己的经验说着,“出来的一定是修行不高的小和尚,他们要历练,高僧都是在佛寺里念经的。” “瞎说。”杨锦书无奈地笑了他一句,对他们说,“都躲在我修罗伞中吧,有此物庇佑,应当可以避开镇中的各家佛像。” “这是个好主意!”施天宁拍掌乐道,“修罗伞可是冥界的宝贝,凡人家里供着的小佛像哪里比得上它?来来,搭个伞。” 禾棠却迟疑了:“要不……咱们再等一晚?” “怎么?” “我也说不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施天宁盯着他,“禾棠,你预感准不准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棍……会算命。” “你预感不准我可是要打你的。” “我预感准了你才要打我吧?因为预感通常都是不太好的预感。” “……说得有道理。” 杨锦书看他二人又在斗嘴,便劝道:“今晚如意他们一定住在客栈里不会离开此镇,不如我们现在镇外待一宿,明日再议?” 施天宁点头:“也行,不过就附近吧,别的鬼也不太敢靠近浮屠镇,我们也不用担心会有鬼来打扰。” 很快,他们接受了这个意见,坐在地上看着天上的雨从他们身体穿过,觉得好生怪异。 禾棠别扭道:“锦书,要不我们还是把伞撑起来吧,总觉得这样淋雨怪怪的。” 杨锦书也觉得他们几只鬼在大雨里团团坐很傻气,便把修罗伞支起来,不料这伞面竟然真的将大雨阻隔在外,令大家好生欢喜。 禾棠拍手道:“这种氛围最适合讲故事了!我们来讲故事吧!” “讲故事?你想听什么故事?” “随意啊,每个人轮流讲一个。”禾棠看向杨锦书,“锦书,你书读得多,你先讲。” 杨锦书想了会儿,看禾棠期待地看着自己,便笑道:“既然我与禾棠是因冥婚结缘,那我便讲一个关于冥婚的故事吧。” 禾棠没怎么听过别人冥婚的故事,顿时好奇心倍增:“快讲快讲!” “从前有个渔民,以海为生,是当地有名的渔夫,每次出海收获最丰。他经验足,驾驶船舶熟练又敏捷,很受爱戴。可在他三十岁那年,不幸遇到海难,他驾船死里逃生回到岸边时,已经浑身是伤。经大夫诊治,他虽然并无大碍,却也再不能下海捕捞。自那以后,他虽仍然可以驾船出海,却再也比不上其他渔夫。” 禾棠一想便知:“他自尊心哪里受得了……” 杨锦书点了点头,继续道:“他只能凭借自己前半生的积蓄过活。后来,他一个人过得久了,便有些孤单,想娶亲,却总没有合适的姑娘。渔夫曾在海里见过貌美温柔的女子,那女子有柔软漂亮的银色长发,五官精致美丽,虽不会说话,却会在深海里游荡,与鱼群嬉戏。渔夫对那女子入了魔,想找个与她相似的姑娘做夫妻。媒婆帮他寻觅许久,终于在隔壁城市找到了一个与他描述中极为相似的女子。” 禾棠仰天长叹:“果然人类对海底美女的想象是不分时间与空间的……” 杨锦书笑了笑,继续说:“渔夫想将那位女子娶回家,却忽然听说那女子得病暴毙,女子的家人准备将女子嫁给另一户富贵人家死去的儿子作冥婚妻子。渔夫慌了,拖媒婆说情,不料女子家人坚持,未婚女子不入祖坟,定要嫁与别人,有个归宿。渔夫一咬牙,竟然投海而死,临死前托媒婆将他二人同葬海底,做冥界夫妻。” 禾棠目瞪口呆:“为了娶媳妇……好拼。” “女子家人没料到渔夫竟为这门阴亲投海,触动之下,同意了这门婚事。媒婆为渔夫与女子操办了一场简单的海上冥婚,将两人的尸首置于木船之上,顺海浪飘去。一年后,有一只小木船缓缓飘回岸边,船里有个女婴,奇怪的是那女婴竟有一头银发,五官与故去的女子颇有几分相似,有人猜测,这是海中美女夺走他们的魂魄后诞下的女婴,也有人说,那海中美女本是葬身海底的厉鬼,吸食了许多人的魂魄,终于修炼成人,从海底出来了……不过这只是我从一本奇闻上看到的故事,不知是真是假。” “故事而已,管它真假呢。”禾棠满不在乎,“不过……锦书啊,为什么光棍总对冥婚有执念呢?” 施天宁哈哈一笑,纠正道:“是死光棍对冥婚有执念。锦书死得早,还没娶亲,自然是不甘心的。” 禾棠:“真的?” 杨锦书腼腆道:“我总觉得病死已经很没出息了,若是去了阎王殿,人家问起来,我连个老婆都没有……更没出息了。” 禾棠无语半晌,憋出一句:“生前死后唯一的愿望就是娶个媳妇……这种想法哪里有出息了?!” 第四十章 杨锦书依然笑得很腼腆:“可是我觉得有娘子很好啊,不会觉得孤单。” 禾棠:“……我们还是来讲下一个故事吧。” 还好鬼的脸色通常都是惨白的,这样就不会被大家发现他其实有点害羞了! 菀娘想了想,笑道:“那我也来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关于舞娘的故事。” “舞娘是风月馆里最红的舞娘,身姿窈窕,舞姿优美,喜欢蒙着面纱在夜里笙歌中舞上一曲。风月馆的客人没见过她的模样,可越是这样,越是浮想联翩,许多客人向风月馆的当家明里暗里送礼送钱,想要见舞娘一面,可当家从未答应,对外说,舞娘是馆里的清妓,卖艺不卖身。天长日久,风月馆里的客人只晓得馆中有位婀娜多姿的舞娘,跳舞一绝,相貌却神神秘秘,谁也不知。” 禾棠十分理解:“有一技傍身,自然无需迎来送往。” “后来有一年,风月馆里来了一位神秘客人,据传是位家底深厚的富商。富商很喜欢看舞娘跳舞,每晚都去捧场,打赏的银钱比别人多,送给舞娘的首饰也比其他姐妹的金贵。舞娘依旧天天跳舞,没与富商说过一句话。馆里的姐妹说,富商出手阔绰,痴心不已,若是对方有心,不妨早日解了卖身契,随富商离去。舞娘听在耳里,多少也记在心里了。” 禾棠摇头道:“我觉得那些姐妹们有种非常错误的认知,并不是所有出手阔绰的人都一定有钱,也不是所有不要求看脸的人都很痴心。” 菀娘哈哈一笑:“想不到禾棠小小年纪,却比那些混迹风月场所的人精姐妹们要聪明。的确,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人呐,很难说得准。可舞娘也是人,她在风月馆里那么多年,见识了那么多人,却从未遇见过这样一个只看她跳舞,却不要求她摘下面纱、陪酒陪笑的人。富商年纪不小了,年近不惑,可为人稳重通达,很讨年轻姑娘的欢心。舞娘每天见他,心中隐隐多了份记挂。半年后,富商第一次与她说话,只问了一句。” 三鬼好奇:“什么?” 菀娘学着一副沉稳商人的模样,压低了嗓子,拱手作揖,一脸真诚地问道:“姑娘,你可愿入我家门,嫁予我为妻?” “卧槽,这么直接?”禾棠惊叹,“这绝对是蓄谋已久啊!” 菀娘收起动作,应和着:“可不是么,舞娘也傻在当场,不知如何回答,便躲回房间,来回踱步。富商在楼下等她,一等便等了三天,寸步不离,铁了心要等到她的回答。” “那她答应了吗?” “第三天夜里,舞娘收拾好包袱,换了一身最漂亮的红色衣裳,款步下楼,对富商说了三句话:我长得不漂亮,我跟你走,我不做妾。” 啪!禾棠鼓掌:“说得漂亮!” “富商答应下来,便找了风月馆的当家为她赎了身,亲手将她送上轿子,带着她风风光光地离开了。” “故事完啦?后来呢?” “后来?”菀娘笑了笑,“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后来是后来的故事了。” “这故事有头没尾的,好生憋气。”禾棠抱怨着,“安徒生童话还给结尾加一句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你连个结尾都不给。” 菀娘反问道:“你觉得他们过得好不好?” “不好,发生在风月馆的故事,我就没听说有几个好结局。” 菀娘低低地笑:“你倒是很清醒。” 奇怪的是,她讲故事时,只有禾棠与她一问一答,一旁的杨锦书与施天宁却一直沉默不语。禾棠没发现这点微妙的不同,继续看向施天宁:“天宁哥,该你啦,你也讲一个?” “我?”施天宁拍着大腿,笑道,“我给你讲个江湖上快意恩仇的故事!” “这个好!我爱听!” “有一个大侠,特别喜欢打架,最喜欢和坏人打架,因为打坏人他不仅不会被骂欺凌弱小,还会被夸正义伟大,所以他总爱往坏人堆里凑,一言不合就打架,他功夫好,总赢,所以他成了江湖上人人爱戴的大侠。” “听起来像打架狂……” 施天宁没理他,继续说:“后来他听说有个土匪头子是个大坏蛋,总爱抢劫过路人,热心之下提刀便上山去讨伐,不料到了山上一看,土匪头子竟然是个女的,还是个二十五六的美貌女子,顿时心生犹豫,他一想,若是把这女匪打了,被人骂欺凌少女怎么办?不如将她打败,好言相劝,助她从良,也算日行一善。于是他与女匪打了起来……” “我嗅到了狗血的气息……” “女匪功夫不如大侠,可女匪是个坏人,所以女匪使损招将大侠捉了,关在地牢里不给水喝不给饭吃,活生生把大侠给饿死了。女匪没想到大侠竟然很有名气,有许多人要为大侠报仇,上山来讨伐女匪,女匪一看,对方人多势众,打自然是打不过的,于是又使阴招对付那群寻仇的人……然后她成了女魔头。” “……” “……” “……” 施天宁笑眯眯道:“江湖人称——女魔头。” 禾棠评价道:“这个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套路有点不一般。” “我觉得很爽快。” “你指大侠死得爽快还是女匪打死得爽快?” “都很爽快。” 禾棠往后退了两步:“变态。” 施天宁:“……那你来讲个不变态的故事。” “那我们来讲咒怨笔仙寂静岭吧!” “什么?” 禾棠凑近,竖起食指悄悄道:“我给你们讲……鬼故事……” “……” 于是禾棠开始一个个讲,绘声绘色地将三个不同的故事讲了出来,配合着凸出的眼球、惨白的面容、鬼气森森的声音与随时无缝切换的惨状将他们三个吓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引来尖叫连连。 杨锦书听到可怕处,顿时吓得恢复成病死鬼的脸,一旁的施天宁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孤魂野鬼,围着他们静静地听,不时也配合着禾棠的描述尽情表演,呜咽声、怪笑声、哭泣声环绕在侧,像一幕真实的场景。 于是尖叫声不绝于耳。 讲在兴头上的禾棠终于发现了杨锦书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有这么可怕吗?” 菀娘连连点头。 “那算了,不讲了。” “不不不,你继续讲!”菀娘又怕又好奇,“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 “……”禾棠迟钝地反应过来,为什么他要给一群鬼讲鬼故事啊喂!而且为什么你们大家这么配合我演出啊!为什么你们自己都是鬼却要怕听鬼故事啊! 孤魂野鬼们演了半天觉得很好玩,缠着他继续讲。 禾棠瞪着他们:“你们是哪里蹦出来的?这大雨天你们跑出来是想干坏事吗?” 孤魂野鬼们连连摇头,雨从他们的身体里穿过,这一幕反而让禾棠有些害怕。 恰在此时,一道钟声响起,孤魂野鬼们一听,尖啸一声,瞬间散去了。 “哎……怎么跑了?” 杨锦书等从地上站起来,将修罗伞拿起,齐齐看向浮屠镇:“你的预感成真了……” “啊?” 施天宁指着镇中一处高塔:“看见那座佛塔了吗?钟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可佛寺深夜不轻易敲钟,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禾棠瞪大眼睛:“不要告诉我你们准备闯进佛寺去!这是找死啊大哥大姐们!” 以往头一个凑热闹的就是他,这次反倒退却了。杨锦书一想,禾棠能多为自己考虑也是好事,便犹豫着没有说话。而施天宁与菀娘也不爱凑热闹,更不想去,乐得在镇外清闲。 四鬼又坐下来讲故事,禾棠续着之前的,可这次孤魂野鬼没有再凑过来,仿佛那一声钟响,打破了什么。禾棠故事讲得越来越心不在焉,终于还是停下来了。 他纠结着问:“佛寺半夜敲钟很不正常哦?” 杨锦书点头。 “孤魂野鬼为什么跑啊?” 杨锦书摇头:“不知。” 禾棠不说话了。 施天宁实在看不下去,便说:“得啦,想去看看就走,你俩累不累?” 禾棠捧着脸忧伤:“我怕里面有道行高的大和尚,看到我们就把我们收了超度怎么办?” “超度也得你肯被度,不肯他也没办法。”施天宁拍了拍手,抬头看天,“这鬼天气,要真是出了事,这浮屠镇都不会安宁了。” 这倒提醒了菀娘,她连忙道:“不如我们先去看看如意他们?找到人再作打算。” 禾棠也站了起来,探头远远看了眼镇里,“镇里供着好多佛呢,我们这么明目张胆地进去,不好吧?” 杨锦书撑起修罗伞:“你们到伞里吧,我带你们进去。” 在镇外扯了半天,还是用回了原本的方法。 他们三个藏在伞下,杨锦书不太放心,念了个诀,在周身罩了道墙,以免他们这一片未淋雨的情境被人发现。 进了浮屠镇,果然佛光缭绕,杨锦书有些头疼,只好加快了脚步去找镇上的客栈,绕了不一会儿,便发现了如意他们的行迹。所幸客栈里没摆佛像,摆着财神爷和金蟾,让杨锦书松了口气。他摸黑来到如意他们房中,那夫妇俩在床上睡着,小五睡在另一边的小床上,可杨锦书定睛一看,朱小五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睛紧紧盯着窗外不敢出声。 杨锦书走近了,静静看着他。 朱小五一时没发现他,这几日与常人相处,他渐渐失去了能看到鬼的能力。 “小五?”杨锦书轻唤。 朱小五听到有人叫他,悄悄观察着四周,终于在黑洞洞的屋里看到了一团白色的人状雾气,小声喊道:“是棠哥哥吗?” 第四十一章 “我是杨锦书。” “锦书哥哥?我怎么看不清你?” 杨锦书撤掉法术,又稍稍动了动屋内的摆设,不一会儿,朱小五终于能看见他了,连忙掀开被子就要扑上来:“锦书哥哥我怕!” 杨锦书躲了一瞬,将他捞回床上,问:“怎么了小五?” 朱小五重新缩回被子里,悄声道:“这镇上有鬼,吓人的鬼,好可怕!” 杨锦书微微挑眉,朱小五明明看不见他,怎么又说镇上有吓人的鬼?他放缓了语气,问:“怎么这么说?” “我们今天住客栈时碰到了一群大和尚,他们说镇上有恶鬼索命,让大家夜里不要外出。” 原来如此……杨锦书拍拍他的被子:“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朱小五低声道:“娘亲不在,我害怕。” 原来是想念七夫人了。 杨锦书顿时觉得他有些可怜,这一番母子离别,也不知七夫人有没有被朱家的人欺负。杨锦书将伞收起来,没有放其他三个出来,而是让朱小五躺下,哄着他睡了。 如意夫妇一直未留意到他们这里的动静,睡得很沉。 杨锦书过去查看一番,发现夫妇俩并未中了圈套,确实是这段时间太过劳累,睡得深了。 他借用屋内的纸笔留书一封,请他们再客栈多留几日,待天晴之后尽快离去。 做完这些,他重新打开修罗伞,悄悄潜往敲钟的佛寺。 浮屠镇只是个小镇,居民不多,却有好几座佛寺,他一路行去,发现两旁民居大多聚在一处,偶有一些散在后面的人家,也种了满院子的菜,家里养着鸡鸭土狗。因为信佛,镇上的香火气很浓,与祭奠死人那种香火气截然不同,令他颇为不适。 正如他们猜测,这镇中少有恶鬼,甚至孤魂野鬼也甚少在镇内游荡。杨锦书习惯了入夜会有同类游荡,陡然独自在寂静的夜路上行走,心中涌起不安。 受到这种气氛影响,伞里的三只也不敢贸然说话。 路过一处小石桥时,菀娘小声道:“锦书,有没有见到更夫?” “没有,没听到打更的声音。” “怎会?” 杨锦书经她一提醒,顿时觉得奇怪。一般来说,小镇、县城、州府之类的地府一定有更夫每天夜里按时打更,提醒大家小心火烛,而州府还会有夜巡的侍卫。可这浮屠镇居然连个更夫都不见,难道是更夫出了什么事? 他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里发现了已经死去几个时辰的更夫,尸体双目圆睁,还保持着恐惧的表情。 “被吓死的。”他对同伴说。 “被吓死?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施天宁在伞里问,“锦书,你施个法术看看他临死前看到什么了?” 因为更夫死不瞑目,凸起的眼球中会残留部分临死前看到的情景,杨锦书从神棍那里学过一种法术,可以看到那一幕。只是他学艺不精,只能看到一点点:“我试试看。” 他掌中蕴起一道白色光芒,自更夫眼前横扫而过,而他的眼中闪过一副画面:身穿锦衣的女鬼披散着长发在半山腰飘荡,一回头看到了他,瞬间闪至眼前,满是伤口的脸鲜血淋漓,看不清容貌,女鬼张嘴问话,露出半截猩红的舌头,长长垂下……更夫就这样被吓死了。 杨锦书将这些告诉他们,菀娘惊讶:“女鬼?” “女鬼怨气重,这大雨天……”施天宁问,“看不清模样?” “看不清,脸……被毁了。” “好惨……”禾棠心疼,“被害死就够可怜的了,居然还被毁容!” “不,她是吊死的……”杨锦书纠正道,“禾棠,你不觉得她死后与你很像?” “……我只是刚死的时候经常吐舌头,现在已经好多了!”禾棠争辩,“再说了,我又没见过除我以外的吊死鬼,我哪里知道?” “不一样,禾棠是自缢,那女鬼应当是被别人吊死的。”菀娘想了想,说,“你们猜,佛寺敲钟是否与这女鬼有关?” 禾棠:“很可能!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 杨锦书总觉脑海里那女鬼……似乎有些眼熟。可她脸上全是刀伤,又看不分明,因为这一点莫名的怀疑,杨锦书主动道:“我们去佛寺里瞧瞧。” 山不高,虔诚的百姓早就筹善款修了台阶,杨锦书顺着台阶飞上去,来到佛寺外。这佛寺叫普音寺,规模比其他几座佛寺大一些,可与其他地方的大佛寺却是没法比的。杨锦书沿着佛寺外围绕了一圈,发现里面虽佛光充盈,却隐有鬼气外溢。难道真的有鬼闯入? 杨锦书不敢贸然行事,从袖子里掏了半天法宝,能用的都用上,只怕自己不小心落入陷阱。确认好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发现且可快速逃离后,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普音寺的墙,进入寺中。 本应是常人休憩的时间,普音寺却到处点着灯,十分明亮。寺中留着一些捉鬼的痕迹,而挂着大钟的地方更高一些,此时却没了声响。过了片刻,菀娘道:“寺内好像有动静。” 他们收敛心神,仔细一听,果然听到从一处大殿传来的隐隐争吵声。 杨锦书听不分明,只好尽量凑近了听。 “人又被抓回来了,可是下次呢?” “寺里的人无事便好。” “那女鬼分明是来捣乱的!” “切莫妄言!” 谁被抓回去了?女鬼又与佛寺有什么关联?杨锦书一错眼,忽见那女鬼自外走来,直直朝着那大殿行去,好似完全不受佛门清净地的影响。 “这得是多大的怨气啊……”施天宁感慨。 大殿内传来一片惊惶的叫声:“什么人?!” “女鬼?!” “可恶,又是你!” 杨锦书悄悄凑过去,从门外看,却见一群和尚背对着佛像,看着刚进门的女鬼如临大敌,面色极为难看,却并未轻易出手。 而那女鬼一袭藕粉色的锦绣华裳,长发垂至腰际,背对着他站着。忽然女鬼双膝下跪,给和尚们磕起了头,嘴里哭着:“大师,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这声音…… 杨锦书瞠目结舌。 禾棠替他喊了出来:“七夫人?!” “谁在殿外?!”一和尚大喝。 杨锦书无奈,撑着伞进了大殿,然而他一进门就开始头晕,大殿内的佛像与罗汉像威严庄重,令他十分难受,真不知七夫人如何忍得了? “在下乃途经此地一野鬼,并无恶意,望诸位大师海涵。” 七夫人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他,惊讶道:“公子……是你?” 杨锦书连忙向她行礼:“七夫人有礼,上次朱府一别已有几月,你怎会……成了这般模样?” 七夫人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扑过来抱着他的腿哭着问:“公子,我的子善呢?” 她一哭,脸上鲜血直流,极其可怖,杨锦书连忙道:“子善无碍,他已经恢复神智了,七夫人快快请起。” “子善……好了?”七夫人呆呆地看着他,不肯相信。 “是。” “你胡说!”七夫人忽然大怒,抬手一扬,便要将他撕碎。 杨锦书还未动作,一旁的一位和尚一甩手中串珠,硬生生将七夫人打至门口,狼狈扑倒在地。那和尚将手钏收回,肃容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你竟敢在我佛门大开杀戒,放肆!” 七夫人从地上爬起来,阴森森地瞪着杨锦书:“他骗我……我的孩儿明明已经死了,他竟敢骗我!” 杨锦书一头雾水,连忙解释:“七夫人,在下并未骗你,小五……子善他真的已经没事了,现下恰好在浮屠镇逗留,你若不信,可与我们同去看上一看。” “此话当真?” “当真。” 七夫人疑神疑鬼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方才出手相助的和尚对杨锦书道:“这位公子,你认识这位女施主?” 杨锦书点点头:“有些渊源。” “哦?” 杨锦书见他眼中怀疑,只好将他们赴朱府偶遇捉鬼后贸然救走朱小五等事简单说了一遍。和尚们没料到前情如此曲折,顿时对七夫人多了几分同情。 “只是我们离开朱府太匆忙,不知七夫人身上又发生了何事,怎会……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杨锦书看着她满身满脸的伤,心中不忍,“七夫人,你……你可愿将其中缘由告知我们?” 七夫人听他说了带朱小五上青莲观求助的事,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瘫倒在地上哭泣道:“我的子善……我的子善没事了……” 她死状太过凄惨,一个和尚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来,施了个法术,七夫人又变回了那个美貌的模样,此时面容凄楚,我见犹怜。 众人没料到这凄厉女鬼原本竟是个美人,愣了一瞬,心中的怨气顿时散下去几分。 七夫人没留意到这些,掩面哭道:“子善无事便好,我心安了。可朱家……朱家那群恶棍,我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她这后一句说得又狠又亮,眸中冷光四射,竟是真的恨之入骨。 禾棠终于忍不住,从伞里跳了出来,急道:“七娘,你快说,朱家对你做了什么?!” 七夫人被突然出现的禾棠吓了一跳,看清他面容后,顿时红了眼:“禾棠……真的是你……七娘,七娘谢谢你救了子善!” 说着便跪下要磕头。 禾棠连忙将她拦住:“哎呀七娘,你跟我客气什么呀!你先说正事!我那个混账亲娘是不是又给你使坏了?还是那个大巫婆派人折磨你了?” 第四十二章 七夫人摇着头惨笑:“是……是老爷!” “啥?!” 七夫人眼泪涟涟,将他们离开后的事说了一遍。 禾棠他们救七夫人不成反被捉,青莲观的道士们将禾棠带走,而留在朱府的七夫人被大夫人命人重新关了起来。 起初,七夫人还想伺机逃跑,可屡次失败。她隐隐听下人说起几位夫人和朱老爷吵架的事,六夫人似乎也被禁了足,只是下人们说得少,声音又低,她只能听到零零碎碎的消息。 后来,朱家请来了几位大师,将她放了出来,特意给她换了身华丽的新衣裳,不知要搞什么名堂。下人们噤若寒蝉,给她换好衣服后带她去了祠堂。一进祠堂,七夫人便觉得浑身难受,似乎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缚住,寸步难行。 那几位大师从祠堂中走出,浑身遮掩在墨色长袍里,围着她念着什么口诀。 七夫人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人,忙大喊救命,可屋外的人并不进来救她,祠堂的门扣得死死的,大师们施起了法,七夫人这才注意到这祠堂内竟是布了阵的!她觉得浑身难受,头疼胸闷没力气,她大喊着朱老爷,向她的丈夫求救。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朱老爷终于露面,他打开祠堂的门,站在门口对七夫人道:“红苕,朱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联合恶鬼与朱家作对?” 这话何其熟悉,不是六夫人当初指责她的话么?七夫人愣在当场:“老爷,你在说什么?” 朱老爷怒其不争,指着她道:“红苕,我为你说话,你却让那小鬼将子善带走,你是何居心?” 七夫人没料到他反咬一口,顿时笑了:“我若是将子善留下,岂不是害他?大夫人要子善的命,我做娘的,只能冒险一试。禾棠虽是鬼,却也是六夫人的儿子,怎能与那些厉鬼相提并论?” “禾棠又不是我朱家人!他记恨我朱家多时,又岂会轻易放过子善?”朱老爷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沉痛道,“你不知……不知子善他……” 七夫人瞪大双眼,惊慌道:“老爷,子善他怎么了?” “我们托这几位大师去把子善找回来,可……可他们说,子善的尸首在乱葬岗,已被野狗……已被野狗……”朱老爷不忍,颤抖着靠着墙,沉声劝道,“红苕,你……你听这些大师的话,去去身上的邪气,啊?” 七夫人尚未从儿子死去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又听到此言,大惊:“邪气?我身上有什么邪气?老爷,你在说什么?” 朱老爷看她一眼,有些心虚,还是说道:“六娘与夫人都说你身上不干净,我……你让这几位大师看看……” “她们说我不干净?”七夫人大笑道,“她们竟然说我不干净?她们就干净了?我身上没有邪祟!有邪祟的是她们!对我们母子如此恶毒,她们就不怕报应吗?!” 朱老爷看她状若疯癫,大摇其头,甩袖子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推门出去了,将她留在祠堂,面对那些神秘的大师。 “老爷!”七夫人追上去,想要出去,却被一大师抬手抓了回去。 七夫人被扔到祠堂中央,周围的祖先牌位在烛光下散发着阴森森的气息,她害怕地缩在中央,尖声叱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 大师们将她团团围住,袖子一展,她只觉得头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周围越来越冷,她觉得四肢百骸都窜起了凉气,她想要逃离,可她根本动不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的,醒来后,已躺在自己的床上。 服侍她的丫鬟伺候她梳洗,嘴里说着朱府为子善张罗葬礼的事。朱家觉得子善年少横死,不宜入祖坟,且无尸首留下,不若找个地方为子善立个衣冠冢了事。大夫人嫌晦气,将此事交给六夫人操办,六夫人向来与七夫人不睦,对这事便不怎么放在心上。 七夫人一身疲累,想要找六夫人争论,却反被六夫人禁了足,说她身上邪祟刚除去,需要休养,还是不要乱走得好。 七夫人丧子之痛太浓,却连门都出不得,愈加悲痛难忍。丫鬟见她日渐憔悴,忍不住劝她放下过去,不要再令人担心。 她觉得好笑:“担心?谁会担心我?” 她入府多年,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唯一宠爱的儿子如今也死于非命,朱家人却又恶语相向,诬赖她们母子……红苕只觉戾气渐浓,每日待在屋中,恨不得将那些人掐死报仇。她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可那几日奇了怪,她常常做噩梦,偶尔被允许出门走走,看到朱家的人便忍不住想象将他们手刃于刀下的情景。 七夫人说到这里,捂着脸低声啜泣:“我那时仿佛入了魔,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禾棠与杨锦书对视一眼,悄悄问:“这……这是不是真的……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杨锦书点点头,满脸忧虑:“七夫人原本无事,只怕是那些来路不明的大师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坐实了她中邪祟的罪名。”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禾棠问。 “后来……后来我也不知怎么了……碰到了六夫人,胸中一股怒气用上,朝她扑过去,用手抓伤了她的脸,还……还差点咬断她的脖子……”七夫人双眼空茫,“我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等我回过神,我已被家丁压着跪倒在地上,六夫人她……她捂着脖子和脸不断惨叫,引来了老爷和其他几位夫人……” “我的天……臭婆娘居然被毁容了……她怎么可能放过你?”禾棠深知六夫人睚眦必报的个性,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七夫人道:“我再次被关进了祠堂,他们说我已被邪祟附体,要……要将我清理了……” 禾棠头皮一紧:“清理?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朱家将我交给六夫人处置……”七夫人沉沉笑了两声,“我倒是不知,她竟对我恨之入骨,借着除邪祟的名义鞭打侮辱我,还戴着指套将我的脸划花……我求她,她却在笑,当着朱家祖先的面,扔给我三尺白绫,让我自行上吊……哈哈哈可她怕我变成第二个禾棠,要回去找她报仇,便又命人将我吊起来,活生生地吊死我……” 禾棠只觉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这个臭婆娘……她竟然……竟然如此恶毒!” 杨锦书搂着他的肩膀,定他的神:“禾棠,不要多想。” 禾棠却双眼放光,厉声道:“她以前不敢的!她以前只敢打骂放狠话,从不敢杀人,她上次被我吓成那样,又怎敢随便把人折磨致死?她肯定有了什么依仗,不怕厉鬼索命!” 杨锦书一怔,没料到禾棠竟然反应如此之快,想得如此之深。 “阿弥陀佛……女施主命途多舛,可怜可叹……”和尚们双手合十,低声为七夫人诵经。 杨锦书连忙追问:“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为何你要来浮屠镇求诸位师傅救儿子?” “我死后,想报仇,可不知为何,我根本近不了六夫人的身,甚至朱家都像个牢笼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只能暂时离开。我一路找到乱葬岗,想找到子善的魂魄,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游荡的孤魂野鬼,他们本想吃了我,可不知为何,却被我吓得四处逃窜,有个野鬼告诉我,曾经看到过子善……随一对老夫妇离开了……” “是如意他们……”杨锦书道,“子善如今仍旧被那对夫妇照顾着,因为我们……多有不便。” 七夫人点点头,继续道:“我一路找来,见浮屠镇少有鬼魂出没,又听闻这里高僧道行高深,可以救人……就想求他们救救子善……” “你以为小五被带到这里来啦?”禾棠问。 “我以为他们收了子善,要将子善……”七夫人连忙向和尚们道歉,“诸位高僧,对不起,是我误会诸位了……” 一位和尚颇为生气:“你这女鬼,整天来寺里捣乱,我还以为你与我们寺里结怨了……” 七夫人十分内疚,连连磕头道歉。 好在高僧们宅心仁厚,虽看她厌烦,却从未将她收了。 禾棠觉得不对,皱眉道:“那你为什么要吓死更夫?” “更夫?”七夫人茫然地看着他,“禾棠,你在说什么?” 她表情无辜又紧张,紧紧盯着禾棠,追问:“我……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事?” 禾棠隐隐觉得蹊跷:“你几个时辰前……吓死了浮屠镇的更夫,你不记得了吗?” “我没有!”七夫人大声道,“我怎会去害人?!” 杨锦书轻轻扯了扯禾棠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多嘴,微笑道:“也许是我们看错了。” 他怕七夫人追问,连忙看向对面,问道:“敢问诸位大师,你们为何半夜敲钟?又捉了什么人回来?” 当先一位和尚长叹一口气,也无意隐瞒下去,索性说道:“不瞒公子,这浮屠镇最近,是真的不太平。镇上已经死了好几户人家,皆是被厉鬼索命,全家尽亡,我们几个佛寺的人多年来都守护着镇上的居民,头一次碰到此事,实在觉得棘手。” “我寺中有一位僧人,早年因全家被恶鬼所害,孤苦伶仃,来我寺出家,他对恶鬼极为憎恨,最近天天吵着要出去捉鬼,我们怕他出事,一旦发现他偷跑出去,便敲钟提醒弟子,将他捉回来。偏偏这位女施主总上门打扰……弟子们不胜其烦,自然有些生气。” “原来如此……”杨锦书点头道,“可是我一路行来,发现镇上家家户户都供着佛祖,浮屠镇少见鬼魂,怎会有恶鬼出没?” “这正是我们不解的地方……” 高僧的话还未说完,禾棠便大喝一声:“七夫人!你怎么了?!” 杨锦书扭头一看,七夫人花容月貌尽失,脸上的伤口重现,浑身散发着阴戾的气息,一双眼黑漆漆的,紧紧盯着他们,嘴角带着一抹冷笑。 这样子,却与更夫眼中看到的那个女鬼颇为相似了。 第四十三章 “禾棠小心!”杨锦书将他扯回来,摇头道,“别靠近她。” 禾棠点头,乖乖地随他后退,问:“七夫人怎么了?” “怕是她体内的邪祟在捣鬼。”杨锦书越靠近香案越觉得头昏,“唔……禾棠,我……我有点不舒服……” “你怎么……唔……我……我也好难受……”禾棠紧紧挨着杨锦书,浑身发虚,“这是怎么回事?” “佛……佛门圣地,我们两只鬼……还是太莽撞了……”杨锦书撑起修罗伞,将两人挡在伞下,依然觉得头昏脑涨,“我们还是先出去为妙。” “那……那七夫人怎么没事?” 杨锦书抬头一看,七夫人稳稳停在门前,目光阴狠,缓缓扫过在场僧人,竟毫不惧怕。 “不应该啊……”杨锦书疑惑。七夫人不过是个刚死不久的鬼,没修炼过,怎么会有如此重的戾气,竟然可以抵抗佛门圣光? 禾棠实在难受得很,拖着他一起跑出大殿,虚弱地开口:“现在……现在怎么办?” 杨锦书离开大殿,总算舒服了一些,他站在院中看着里面,严肃道:“禾棠……他们口中所说的……在浮屠镇索命的恶鬼,恐怕……就是七夫人。” “怎么可能?!”禾棠难以置信,“七夫人宅心仁厚,连只兔子都舍不得伤,怎么会杀那么多人?” “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七夫人了。”杨锦书指着背对着他们双掌蕴起鬼火的女鬼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刚死时是什么样子?” 禾棠:“虚弱得简直像随时都要魂飞魄散……” 杨锦书点头:“没错,你那时离开与我合葬的棺材尚需我来帮忙,而七夫人刚被吊死便可以离开朱府前往乱葬岗寻子,你不觉得奇怪么?” 禾棠一想,言之有理。 他在杨锦书的投喂和教导下,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可以不被过路的厉鬼随便欺负,能下山,会一些小法术,可在别人眼中依然是不足挂齿的小鬼。这次能出远门,一是因为青莲观弟子的法炉困着他,而是如今他得益于闵悦君的那块怪石,修炼有果,不然他可没法撑这么久。 横死的鬼难以离开自己葬身之地,他们几人或多或少都得益于法宝或修炼,七夫人既无法宝,更未修炼过,怎么能离开朱府,千里迢迢赶到浮屠镇? 禾棠越想越怪,忍不住问:“那……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恐怕六夫人在她身上下了邪术,将她折磨致死是为了积累她心中的怨气。怨气越重,她变成厉鬼的可能越高,而厉鬼……”他说到此处,停了下来。 禾棠追问:“厉鬼怎么了?” 杨锦书低头看着他,叹息道:“你也见过了,厉鬼……是会索命夺魂的。” “你……你的意思是说,她……她真的在杀人?”禾棠都结巴了。 “正是。”杨锦书一错眼,发现七夫人竟然在大殿里与诸位高僧厮打起来,不禁面露异色,“她竟然能与如此多高僧较量……这……这得杀了多少人?攒下多少戾气?” 禾棠忍不住后退:“这就是那些厉鬼的修炼方式?” 他以前不是没见过厉鬼吸噬新死的小鬼,也不是没见过他们去百姓家夺魄,可他从未见过厉鬼与高僧斗法,其狰狞阴戾足以震慑任何一个像他一样的小鬼。他攥紧了手指,咬着唇,有些不忍:“七夫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禾棠……你……” “那个臭婆娘,她是故意的!”禾棠大吼一声,气急败坏道,“她就那么坏,恨不得害死所有她讨厌的人?七夫人已经很可怜了,她竟然……竟然……” “禾棠……” “不行,不能让七夫人再造杀孽了!如果小五知道了,他要怎么面对他娘亲?”禾棠抓着杨锦书的手,眼中恳求之意渐浓,“锦书,能不能想点办法?我们帮一帮她?” “你不说我也是要帮的。”杨锦书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鬼火我可以对付。你不是学了新法术么?能将七夫人困在你那个……气球里么?” “是罡气啦!”禾棠纠正完,顿时心情好起来,“你不提我还忘记了,这个我会!我们试试?” “好。” 说做就做,杨锦书先翻了翻自己带的法器,发现有盒黄泉香可以暂时抵御这佛寺的正气,便给自己与禾棠的人中各抹了一层。 禾棠皱眉:“这什么东西?好难闻。” “黄泉香,治头疼的。”杨锦书让他忍着,重新撑起修罗伞,对伞顶说,“天宁哥,菀娘,你们不要出来,若是之后我与禾棠受制,劳烦你们带我们出去。” 施天宁原本跃跃欲试,听到这话只好道:“行,你们别太乱来。” “好。” 普音寺高僧对付七夫人并不为难,可没料到这女鬼掌中鬼火蓄了几十条人命,竟是颇为棘手。寻常人被鬼火烧到必死无疑,道行浅些的修道人也可能中招。他们连忙躲开,却发现七夫人身形鬼魅,紧追不舍。她挥手灭掉了大殿里所有的香烛,将大殿的门紧紧合上,将他们困在殿中,呵呵怪笑声绕梁不绝。 “师兄,这女鬼不好对付啊!” “别慌!掌灯!”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尝试,殿中的灯都无法点着,只能看到一簇簇鬼火在殿中燃起,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杨锦书穿门而入,合掌运气,仔细观察着七夫人的位置,却发现看不清楚。他稳住心神,先将鬼火灭了,飞快地掠过众人位置,将他们提起扔出殿外。此举凶险,好在他提前轰开了店门,不至让和尚们受重伤,连着几人皆被他所救,殿中鬼气外泄,整个普音寺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 即便如此,仍有几位高僧被鬼火所伤,不幸殒命。 和尚们咳嗽着爬起来,向他道谢:“多谢公子相救……咳咳……” 杨锦书并未回应,他四处寻找着七夫人的身影。以他对同类的敏锐感知,竟然无法感知到七夫人的位置。他意识到有些地方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可现在没有余力思考其他,只能专心致志地寻找对方的身影。 禾棠一早便盯着他,生怕他出事。可陡然安静下来的佛寺令人不安,他紧张地站在那群和尚身后,随时准备着要施展自己的法术。因为初学不久,他还不熟练,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帮上忙,脑子里一直在回忆闵悦君教他的口诀,嘴里碎碎念,紧张得要命。 “小施主,你……你在念叨什么?” “我当然在……锦书小心!” 杨锦书只觉后背一冷,铺天盖地的鬼火兜头洒下,而他只来得及撑开修罗伞,不知能否起作用。 千钧一发之际,禾棠迎面甩出一道法诀,对准了杨锦书,将他包裹在罡气里。 鬼火唰地一下将杨锦书卷起,高高抛入空中。 杨锦书缓缓睁眼,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而入目皆是鬼火。他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禾棠将法术施错了对象,本应罩住七夫人的罡气竟然罩在了他身上,反而救了他。 有了喘息之机,杨锦书动手将这些鬼火除去,俯视下方,却见禾棠躲在那群和尚后面,怂怂地捂着耳朵喊:“大师们加油啊!你们一群和尚不能输给一只女鬼啊!邪不胜正啊!” 杨锦书:“……” 和尚们合力抵御着七夫人的进攻,的确将禾棠保护在身后。 “……”大师们真是实诚人。 杨锦书敲了敲伞骨:“天宁哥,菀娘,恐怕还是要你们出来帮个忙。” 施天宁立刻跳出来,舒展着筋骨:“早就想出手了,就你俩啰嗦。”话音未落,他便飞快扫过地下状况,抬手一握拳,直直朝七夫人挥了过去! 杨锦书:“……” 菀娘飘在一旁闲闲道:“不妨事,那女鬼只是空有一身戾气,并不会用,碰上施天宁这种会功夫又修炼过的鬼,必定落败。” 杨锦书扭头看着她,眼中有无声的控诉。 菀娘干咳一声,道:“之前没说,是因为……想给你和禾棠制造亲近的机会。你看,禾小棠多可爱,还救了你。” 杨锦书这么一想,顿时心暖。禾棠会的法术就那么几个,还用不熟练,却能及时救他,真是……他飘到禾棠身边,将捂着耳朵的小怂货拉起来,笑着安慰:“别怕,我在呢。” “哇哇锦书你没事啦?我成功了?”禾棠扑进他怀里呜呜地感动道,“我居然成功了!太好了!” “是是是,你救了我。”杨锦书捏着他的鼻子,“禾棠真厉害。” 这种夸小孩子的语气……禾棠红了脸,埋首在他颈侧,低声嘀咕:“再夸两句。” “……”杨锦书失笑,凑过去轻轻啄他脸颊,“娘子真厉害。” “……”禾棠嗖地缩成一团窜进伞里,又羞又怂,色厉内荏道,“不……不许叫我娘子!” 杨锦书还保持着侧首亲吻他的姿势,怀中陡然一空,他:“……禾棠,下次不要随随便便就跑到修罗伞里去。” “我不!” “为什么?” “你非礼我!我害羞!” 菀娘在一旁笑道:“他非礼你你不是应该生气么,害羞个什么劲?” 禾棠:“……” 第四十四章 他们合力将七夫人收伏,禾棠将她困在罡气里,可又怕她跑了,便让杨锦书想办法将她塞进修罗伞里。 杨锦书无奈道:“禾棠,并不是所有的鬼都可以进修罗伞的。” “咦?不是么?” “修罗伞是冥界法器,可镇魂辟邪,震慑一众妖邪小鬼,可厉鬼若进了修罗伞,恐怕会被修罗伞所吞噬,抑或怨气渐浓,变成更厉害的厉鬼。” “那我们进去怎么没事?” “我们又不是厉鬼。”杨锦书看向众位受伤的和尚,“诸位大师,不知你们可有法子将七夫人暂时收押?” “我们……”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凶巴巴的男声:“我有!” 众人扭头,便见一个中年和尚抱着一个棋盒快步走来,他将盖子一掀,露出里面刻着佛法的漆字,他向前一推,瞪着昏过去的七夫人:“你们将这女鬼放到这棋盒中,她就无法为非作歹了。” 施天宁凑近了看:“这是什么东西?” 这棋盒看上去平平无奇,对他没有任何损害,又怎么能制住七夫人。 一位年长的高僧解释道:“哦,这棋盒是我寺中传了百年的器具,内有高僧亲手刺的佛法,在寺中沾染了佛门圣气,有辟邪镇鬼之效,也可除去厉鬼身上的戾气,施主不妨一试。” 杨锦书犹豫片刻,点点头。 禾棠这才慢吞吞地将七夫人的魂魄放入那小小棋盒中。 中年和尚将棋盒合上,闭眼道:“阿弥陀佛。” 禾棠上前准备将棋盒拿过来,却被那和尚挡住,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禾棠一吓,道:“我要带她回去见朱小五……见她儿子啊!” 和尚大怒:“小施主,你带一只厉鬼去见一个小孩?你难道忘了她对浮屠镇的居民做了什么事?!” “可你们不是将她压住了么?她在棋盒里,能有什么本事?” “此言差矣,若这女鬼暴起,生吞了那小孩,该如何是好?” 禾棠眯起眼,哼了一声,笑道:“我看你这和尚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收她吧?居然骗我们!” 施天宁抬起下巴看着那和尚:“你就是他们所说……幼时家中被厉鬼戕害的那个和尚?” “贫道法号清净。” “清净大师……我看你可一点都不清净啊。”施天宁笑呵呵地讽刺了一句,忽而闪身凑近,从他手中抢过棋盒,对伙伴大喊一声,“走!” 禾棠和杨锦书还在发呆,菀娘一挥衣袖,长长的袖子甩出去,将他们视线挡住,衣袖散去,四鬼已经带着棋盒消失在原地。 禾棠跟着他们跑,激动道:“卧槽,你们俩好机智!” 杨锦书仍然有些懵:“这样贸然离开……” “哎呀你这书呆子,能不能少唠叨几句?”施天宁有些不耐烦,在前面带路飘得飞快,“你说你跟禾棠混了这么久,怎么这小子的机灵劲儿一点没学到呢?” “锦书的脑袋都用来装学识了,不会学我一样耍滑头的。”禾棠嘻嘻笑着,扑到杨锦书后背要他背着,“我们带七夫人去见小五,他们母子团圆,也许七夫人就此好了。” “我想,这恐怕有些难……”菀娘最懂得人心,低声叹道,“七夫人临死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和苦楚,心中怨气本就不轻,这一路杀了人,不知攒下多少人命债,戾气太重,怕是散不干净。” 施天宁觉得奇怪:“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地府怎么一点动作都没有?就这么任她闹事?” 杨锦书点头:“最近我们遇到这么多事,的确很少见到阴差了。莫不是地府出了什么事?” “地府能出什么事?八成是这些厉鬼想了什么方法躲过了。”施天宁又想了想,道,“你们觉不觉得,最近厉鬼闹事的事太多了?自打我们去朱府到如今,少说也有四五个月,遇见的厉鬼也不少,居然不见阴差干涉,这也太蹊跷了!” “这事的确蹊跷,不过我们先把眼前的事解决再说。”杨锦书看着他手里的棋盒,有些犹豫,“真的要带七夫人去见小五?” “小五还不知道他娘发生了什么事……”禾棠也纠结起来,“这对母子命也太苦了,刚想办法救了一个,另一个又出了事,唉……” 施天宁敲了敲棋盒的盖子,提议:“要不我们把她叫醒问问?” 他们脚程比普音寺的和尚们快,有时间停下讨论,可周围佛气太盛,他们难受得很,不得不快点跑到客栈躲起来,另寻了一间无人入住的房间偷偷潜入,开始了四鬼会谈。 他们夜间可以视物,无需掌灯,四鬼围着桌子坐下,关着七夫人的棋盒放在桌子正中央。 禾棠脑子里还记着那中年和尚说的话,忍不住担心:“如果我们把棋盒打开,七夫人会不会突然冲出来吓我们?” “试试不就知道了?”施天宁作势要打开盖子,被菀娘拦下了。 “你们不要小瞧了七夫人身上的戾气,这棋盘只能暂时压制住她,我们还是要从长计议。”她轻轻敲了敲棋盒的外壁,只听棋盒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普通木头无异。 “怎么办……”禾棠趴在桌子上,没有头脑,“我一想到小五回家发现他娘死了,就不敢把真话告诉他。” “本来是准备带着他回去找七夫人的,结果……”施天宁也忍不住叹气,“造化弄人。” 禾棠问:“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为什么这句话总是成真?” 他指着在座的人:“天宁哥是好人,菀娘是好人,我虽然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人,可我也没有害过人,还有锦书,锦书从小就生病,人这么好,心这么善,可还是死得这么早。七夫人是朱府最好的一位夫人了,对待晚辈对待下人都很好,可结果呢?那些坏蛋们全都活得好好的,还反咬一口怪我们没良心!” 他疑惑又愤怒:“为什么会这样?” 施天宁却道:“其实我行走江湖,也是杀过很多人的,死于纷争,也在情理之中。” 菀娘看着禾棠,笑容难得温婉:“禾棠,凡事有因果,我也算……自食恶果。” 禾棠没料到他们竟然反驳自己,瞪大了眼睛看向杨锦书,后者左右望去,发现自己的回答至关重要,犹豫片刻,他还是说:“命该如此,我又何须怨天尤人。” 连番被打击的禾棠自嘲道:“说得也对,我是自杀的,也没人逼着我。” 他看向桌上的棋盘,里面关着七夫人。他双手握上去,轻声道:“可七夫人与小五又有什么错?难道错在他们以前过得太幸福?” “朱家人此番动作委实太不近人情,恐怕不仅仅是朱家人心太狠。”杨锦书轻轻叩了叩桌子,认真道,“我怀疑府内有人与厉鬼有牵连,着了道。我想修书一封,问问闵道长的高见。” 禾棠:“你怎么修书……你是鬼他是人,你写了他也得能收到啊!” 杨锦书笑道:“清蓉道长常伴他身侧,帮他收封信应当可以。” “……”忘了那对固灵诀师徒组。禾棠托腮道,“说起来闵道长也是个大坏蛋,渣!结果他也是长命百岁的!” 杨锦书暗暗叹气,也不知如何替闵悦君说话。无论如何,他弑师喂狗这种事,还是太残忍了……一想到他做的那件事,有谁会不齿冷? 施天宁在一旁说公道话:“其实神棍也挺混蛋的,可他就死得挺早。” “神棍虽没杀过人,可青莲观因他……唉……”禾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真不敢想象他俩日后天天在一起,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菀娘看得分明:“神棍有心弥补,可终究也记着闵道长杀他的仇,恐怕轻易无法了断。” “等等等等!我们怎么说起他俩来了?正事呢!”禾棠敲着棋盘,“这到底怎么办?” 杨锦书:“要不……打开看看?” 禾棠转了转眼珠,说:“锦书,你有没有什么能迅速把盖子扣回去的法宝?以防万一。” “不用了,我看这棋盘饱受佛光浸润,是上等法器,七夫人毕竟只凭一身戾气行事,被我们收了后,一时半会儿还恢复不了。” 有他这句话,禾棠便放了心,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看向棋盘里。 四只脑袋凑上去,紧紧盯着棋盘。 自七夫人进去后,棋盘内壁的佛法漆字便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将她笼罩其中。七夫人再次恢复了本来的娇俏面容,虚弱地缩成一团,倒在棋盘中央。 禾棠轻唤:“七娘?” 七夫人仿佛听到他声音,从盘中爬起来,四下寻找,终于在头顶看到了四只大脑袋。她吓了一跳:“禾棠?这……我在哪儿?” “七娘,你不记得自己在普音寺做了什么事?” 七夫人一脸茫然,不似作伪。 四只鬼重新合上盖子讨论一番,觉得她可能真的不记得自己变成厉鬼所做的事。 重新打开盖子,禾棠认真道:“七娘,有件事你得知道……” 七夫人看他表情严肃,忍不住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袖子,慌忙问:“什么事?和子善有关么?” “算有吧。”禾棠看了眼其他人,发现他们都没作声,便继续道,“那个……因为你凶起来的时候杀了好多人,我们不能这么随随便便让你去见小五……” “你……你说什么?我……我杀了人?”七夫人跌坐当场。 “鉴于你不记得,这件事我就不详细描述了,但见你儿子的事……”禾棠虽然不忍,却依然坚持道,“我们怕你伤害小五,所以……暂时不让你见了。” “不!不行!”七夫人跪下去,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禾棠,你让我见见子善,他是我的儿子啊!我……我只想看到他平安无事,禾棠……七娘求你……” 禾棠不忍看,埋头纠结。 杨锦书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后颈,对七夫人说:“七夫人,你无法控制自己,带你去见子善委实太过冒险,万望见谅。” 第四十五章 七夫人执意相问,禾棠不得不如实相告。 听完他们所说,七夫人呆坐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六夫人当厉鬼引子来养,最可怕的是,她竟然成功了! “养一只厉鬼出来有什么用?”七夫人不懂,“是为了让我杀人?” “是为了将你炼化为厉鬼。”杨锦书刚说完这句话便灵光一现,拍着桌子站起来,“原来如此!” “锦书?” “六夫人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故意将七夫人折磨致死,只有怨气重的鬼才会逐渐变为厉鬼,而七夫人曾被那些所谓大师下过邪祟,死后魂魄异于常人,不自觉造杀孽,戾气越来越重,甚至可以抵住普音寺的佛光!” 禾棠不明所以:“可是养厉鬼有什么用?” 施天宁看着这只没经验的小鬼,无奈道:“禾棠,你怎么又忘了,鬼道修炼之法还有一种,就是直接吞噬低等魂魄,将其精气据为己有,越是戾气重的厉鬼,吞噬之后,得到的修为也更强。这是许多鬼选择的修炼之途,你在乱葬岗见得还少么?” 禾棠反驳:“可那些只是吸取过路野鬼的魂魄,哪有故意杀人去养成厉鬼的啊?” “很少见,所以……很蹊跷。”施天宁看向杨锦书,“我觉得最近各地出现这么多厉鬼,恐怕也与这个有关,你不妨将这想法告知闵道长。” 菀娘补充道:“这些厉鬼不仅吸食鬼的魂魄,甚至会直接杀人夺魄,之前小五不就是被活生生地夺走一魂一魄么?” “此事干系重大,说不定可以帮上闵道长他们,我去修书。”杨锦书说完,折身去找纸笔,他提笔修书一封,题上收信人,用鬼火烧了,那信便成了一封鬼信,他犹豫片刻,道,“我出去一趟。” 待他走了,禾棠才问:“他出去干嘛?” 菀娘回道:“大概是去找路过的阴差帮忙。锦书与地府那些官差交往甚好,劳他们带信给神棍应该不难。只是我们带着七夫人……他怕将阴差招来误事,才出去寻的吧。” 七夫人作恶不少,若是被阴差发现了,定会捉拿回地府,忍受诸多刑法。可她与小五毕竟是母子,若是不做个了断,怕是不甘心,他们也于心不忍。杨锦书考虑周全,做事极为妥帖。 正聊着,七夫人忽然道:“诸位,红苕有一事相求。” 他们将目光聚过去,便见七夫人跪在地上,朝他们磕头:“红苕自知罪孽深重,求诸位带我去见子善一面,待我了却心愿,自当找阴差谢罪。” “厉鬼的心愿可不会是见儿子一面。”施天宁笑了一声,问,“你还想做什么?” 七夫人抬起头,直挺挺地跪着,面容平静,语气坚定:“朱家人负我,红苕报了仇,自当去地府领罚。” “……”禾棠确认道,“你想找朱家报仇?” “是。” “好巧,我也想找臭婆娘算账。”禾棠嘴角勾起一抹笑,“要不要合作?” “喂!禾棠!”菀娘警告他。 禾棠置之不理,对七夫人道:“我道行不够,七夫人你心善耿直,都比不上朱家人的阴狠毒辣,可若我们合伙报仇,手里也不是没有胜算。” 菀娘还在劝:“此事等锦书回来……” “菀娘。”禾棠打断她的话,看着她的脸,认真道,“菀娘,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有仇必报的,臭婆娘虐我害我,我绝不会让她好过。不过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只找她,朱家其他人我不会招惹,七娘若是要对付,我能帮上的就帮一帮,帮不上我也不会逞强,这样可好?” 七夫人感激道:“多谢。” 施天宁责怪:“禾棠,你太冒失了。朱家有高人设下的阵法,你和七夫人怎么躲?” “我们为什么非要去朱家?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引出来啊!”禾棠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我可以织梦,在梦里引他们出来。你们会教我的,哦?” 施天宁别过头去:“别看我,我也不会。” 禾棠转而眼巴巴地看着菀娘。她上次可是成功将如意从睡梦中引出来了。 菀娘:“……此事需从长计议,若是计划周密可行,我倒不介意教你。” 施天宁问他:“你干嘛不向锦书请教?他也很擅长织梦啊。” 禾棠沉默片刻,道:“锦书纯善正直,我与朱家的恩怨,还是不要将他牵扯进来了。” 菀娘多看了他几眼:“你倒很心疼他。” 禾棠笑了笑,有几分含蓄的成熟:“我知道他待我好,所以如果可以,我希望锦书永远是这个样子,与人为善,与世无争。” 施天宁啧了一声:“你这小子才是最该无忧无虑,怎么操心起他来?” 禾棠吐了吐舌头,笑得开怀:“天宁哥,我只是看起来像个小孩子,又不是真的只是个小孩子。我可比锦书那个书呆子懂得多。” “哦?” “我不是说学识,只是……我见过的丑恶,比他见得多。人心复杂,他才见过多少?”禾棠拖长了语调说,“我们那个时代啊,那才叫妖孽横行,丑恶丛生。” “这么糟?” “不,世界很好,只是有些人作恶成本太低,将世界搅得乌烟瘴气。可还有很多人为了美好的未来而努力着。”禾棠顿了顿,垂下头去,表情看不分明,“我希望作恶的有报应,行善的能有福报。可我能力有限,做得不够。” 菀娘拍着他肩膀,安慰道:“有心是好事,善小而行亦是乐事,不要想太多。” 七夫人听他说了许久,温和地开口:“禾棠,我许久不见你,却发现你长大了,比以前懂事多了。” 七夫人不知禾棠来历,所以也不知道他并不是七夫人在朱府认识多年的那个少年。禾棠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应和着:“死了还没长进,岂不是白白葬送一条命?七娘,我们晚些时候带你去见子善,不过……你看一眼就好,不要惊扰他。他还不知道你已经……” “我懂,多谢。” 菀娘身为女子,对她更加同情,忍不住道:“七夫人,待锦书回来,我们想办法将你放出,你稍待片刻。” “好。” 安静片刻,菀娘忽然轻笑一声,对七夫人道:“世间女子多眼瞎,痴情总对负心人。” 七夫人愣了一瞬,才知道她在说朱老爷辜负她的事,她哑然一笑,道:“世上多的是恩爱伉俪,是我们遇人不淑,我表妹与表妹夫便是人人艳羡的爱侣。” “也是。”菀娘自嘲,“遇不到良人,是我们命苦。” 施天宁瞧她沉湎过去,神思忧虑,眉头微动,道:“遇到负心人,该踹便踹,该杀便杀,顾影自怜有什么意思?不要脸的男人一大把,吃了教训,看他们还敢这么嚣张?” “你说得这么凶,难道就没负过别的女子?”菀娘与他吵嘴。 “我孑然一身走江湖,连风月馆里的姑娘都知道我浪子一个,哪里会将大好年华浪费在我身上?”施天宁挑眉一笑,“若说我当真招惹的女子,怕是只有你一个,你说我可有辜负你?” 话经他口总要开始不正经,菀娘哽了哽,怒道:“你整日调笑我,怎不去招惹别的女子?” “我有你了,招惹她们作什么?”施天宁一本正经道,“我看你姿容出众,性情可爱,比其他女鬼讨人喜欢,怎舍得抛下你去采野花?” 菀娘与他是双休道侣,并不算真情夫妻,闻言便动了真怒:“滚!” 吵嘴间,禾棠与七夫人在一旁看热闹,杨锦书也回来了。 禾棠喜笑颜开,扑过去问:“信送完啦?” “嗯。”杨锦书将他从身上提下来,看着他们道,“清净大师好像追下山来了,我们要快些离开。” “等等!”禾棠喊住他,“我们先让七夫人见见小五吧!” 杨锦书有些为难:“这棋盘我不会用,不知如何将七夫人放出来。” “不必了,我如今这模样,放出去岂不是祸患无穷?”七夫人苦笑着说,“你们……你们让我远远地看一眼子善便好。” 杨锦书看其他几位不说话,知道他们已经与七夫人聊过,只好道:“只能如此了。” 他们带着七夫人去了如意三人住的房间。如意夫妇睡得沉,几只鬼一同涌入,他们有些冷,往被子里缩了缩,抱在一起取暖。朱小五也觉得浑身发冷,嗫喏着往被子里滑下几分,不知叨叨什么。 禾棠捧着棋盒对准了朱小五,让七夫人能够看得清楚。 七夫人一看儿子安安稳稳睡在被窝里,眉目如初,呓语间还带着孩子气,便知禾棠他们没有骗自己。她上次见朱小五,这孩子目光呆滞,连他是谁都不清楚,任由别人拿捏,如今他恢复了神智,已是上天眷顾。她伸出手,想要像以前一样抚摸儿子的头顶,可外面一片虚空,她才恍然惊觉自己还被困在棋盘里。 鬼很少会哭,悲喜交加的她在棋盘里捂着脸无声哽咽着。禾棠看得心里难受,只好偏过头去,咬着牙忍着。杨锦书走过去从身后环住他,下巴搁在他头顶,给予他最亲近的安慰。 禾棠与七夫人、朱小五相处时日虽不长,这对善良的母子却是他在朱家最后一点留恋,如今母子俩都突遭横祸,禾棠心里难受万分,更加痛恨罪魁祸首。 七夫人久久不能平静,眼睛留恋地盯着睡梦中的朱小五。 杨锦书忍不住小声催促:“七夫人,清净大师要追上来了,不能久留。” 七夫人点点头,忍痛闭上眼,对他们说:“合上盖子,带我走。” 禾棠有所不忍,一旁的施天宁急了,伸手将棋盘盖上,往自己袖子里一塞,果断道:“走!” 他们连忙跟上,禾棠焦急:“不用和如意他们交代吗?” 杨锦书:“之前留过信,他们会跟上来的。” 匆匆离开浮屠镇,禾棠忍不住回望,却见大雨中的浮屠镇一如往常,从外面看,仍旧佛光普照一片平和。他们未尝目睹那几户惨遭七夫人毒手的人家,却知道这里的平静生活已然被打破。 高僧们守护着这个小镇,寻常小鬼不敢欺近,只望今后,佛光护佑下的这个小镇能够平安喜乐。 第四十六章 他们匆匆行了五日,如意几人却追不上来,他们只好寻了几处不易被找到的地方停下休整。 杨锦书教了七夫人一些小法术,教她如何平心静气减轻戾气。 禾棠偷偷找菀娘学织梦,施天宁无聊地在一旁为他打掩护。禾棠聪明,脑袋灵活,想象力丰富,学织梦比菀娘预想中要快得多。禾棠曾偷偷试过给朱小五托梦,梦里他陪朱小五放风筝,朱小五开心得快要飞起来。 禾棠在梦里告诉朱小五可以去哪里找到他们,三日后,如意三人果然追了上来,准确找到了他们的位置。 杨锦书误以为是菀娘托梦给了如意,并没有多心。 朱小五已经与常人无异,白天并不能看到他们,入了夜,有阵法加持,总算能够看到他们。他兴奋地扑过去找禾棠:“棠哥哥,我好想你啊!前几天还梦到你了!” 禾棠怕他说漏嘴,连忙道:“做梦说明睡不踏实,你是不是路上太累啦?坐马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朱小五连连摇头:“没有,挺好玩的,棠哥哥,下次你也陪我一起坐嘛!” “我可以飞,坐什么马车啊!”禾棠捏着他的脸蛋笑,“你身体好些了么?还会不会头疼?” “还好,有时候会犯晕。” 禾棠发现他并没有因身体里多了另一只鬼的魂魄而有太大改变,心也放了下来,摸着他的头说:“那就好。” 菀娘他们还在与如意寒暄,不过一旁的老方却沉默不语,看脸色也不太好。 杨锦书关心道:“方大哥这是怎么了?” 如意扶着丈夫的肩膀,叹气道:“前些日子下大雨,老方每天赶路,还要照顾我们俩,累着了,受了风寒,一直未好。” 菀娘歉疚:“怎么没去看大夫?身体可是大事。” “看了,还抓了药,可是一直不见好。”如意也很担忧,笑得很勉强,“我晚些再给他熬药,你们不必担忧。” 杨锦书问:“可否将药方借在下一看?” 如意从袖子里翻出药方,有些不明所以:“杨公子,怎么?” “哦,在下粗通医术,想看看这方子开得如何,怎么总不见效。” “那……您看看,如何?” 杨锦书看了会儿,改了几味药,让她重新按照改过的药方抓药,说不定会好得快些。如意连连道谢,带着老方去休息了。朱小五还缠着禾棠,奈何他如今体质特殊,禾棠不敢陪他太久,便将他赶去客栈练字,消磨时间。 七夫人一直捂着嘴不敢说话,躲在棋盘里听外面热闹的交谈声,听她儿子与禾棠撒娇的声音,直到朱小五被禾棠带走了,她亦觉得伤心。 菀娘打开棋盘盖,看她这哀伤神色忍不住劝:“七夫人,小五已经没事了,你不妨好好休息。” 七夫人点点头,更加坚定了要找朱家报仇的决心,练法术练得愈发勤快。 清净和尚一直没追上来,如意他们放松下来,杨锦书却觉得以那位大师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隐隐悬着一颗心。 闵悦君的回信直到他们行了大半程才收到。 果然如他们所料,闵悦君与各派修道人士调查许久,也发现那些厉鬼是被人残忍谋害,有意培养出来的。不止修道门派,连江湖门派都察觉了这不同寻常之事,纷纷提出要为他们提供帮助。 闵悦君带着几个弟子四处捉鬼,赚钱虽多,忧心事却不少,客套之余不忘提醒他们远离那些厉鬼,不要随意被牵连进去。 他们看着棋盘里勤勤恳恳练功的七夫人,默默地装作没看到这条警告。 信中未提一句神棍的消息,他们很不满,杨锦书觉得不合理,便将信纸在火里烧灭,鬼火中信纸出现了新的内容,神棍在纸上调笑:“莫要被吃,小鬼们!” 施天宁看后嗤笑一声:“明明比我们死的时间还晚,却来教训我们了?” 菀娘帮杨锦书整了整资料,笑着说:“看来神棍过得不错,我们不用担心他。” “谁要担心他……”禾棠嘀咕了一句,又说,“那我们回去以后,住哪儿?还是老地方?” “你可以睡在棺材里也可以住在锦书的宅子里,我们可不敢……乱葬岗如今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我们出来好几个月了,老刘能不能把家看住啊!”施天宁想起乱葬岗当初被闵悦君闹的那一出惨状,越加烦心。 杨锦书:“回去看看便知。” 他们加紧赶路,老方的身体却越来越糟,杨锦书改了几次药方,试过许多办法,依然不见效。菀娘偷偷将杨锦书拉到一边去问:“锦书,老方到底怎么了?真的只是病了?” 杨锦书也有些糊涂:“是啊,他只是染上一点风寒,应当不碍事,喝几服药就好,可……” 菀娘咬着唇,猜测着:“会不会……是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杨锦书摇头:“应当不是,他身上一分鬼气也无,若是惹上不干净的东西,我们怎么会察觉不到?” “那……那怎么办?” 杨锦书叹气:“唉……若是神棍在就好了,他懂得比我多。” 神棍远在千里之外,自然不可能立刻赶过来,他们只能一路忧心地往县城赶。 如意看老方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每天嘘寒问暖贴身照顾依然不见好转,默默地在角落里以泪洗面。菀娘偷偷看在眼里,心中焦急,却不知如何是好。 禾棠与施天宁也发现不对劲,偷偷问过杨锦书,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不可能,哪有风寒折腾这么久的?别是肺炎……” 施天宁没懂:“嗯?肺炎?” “对啊,感冒严重了就可能发展成肺炎……”禾棠忍不住忧虑起来,“肺炎可不好治……” 杨锦书摇头道:“我看不像。方大哥这病总是吊着,可也没生命危险,药喝着却不知为何一直不见好,难道是我方子不对?” “锦书……要不我们白天跟着他们看看?”禾棠提议道,“我总觉得分成两路走容易出事。” 杨锦书一想也是,他们现在只能在刚入夜时分汇合片刻,白天为了避免干扰到三个凡人,他们从不靠近,可这样若是如意他们不小心在白天沾染到什么奇怪东西,他们也不得而知。如意三人对这种鬼力神怪的事一概不知,也许完全没有察觉。 打定主意后,他们挑了一个白天,齐齐躲到修罗伞里,由杨锦书撑着,隔着一段距离跟着如意三人。 因为老方生病,无法再坚持赶马车,他们不得不请了一位马夫帮忙,一路上三人坐在马车里,老方昏昏沉沉总在睡觉,如意既要顾及小五,又要为老方擦汗盖被子,很是忙碌。 朱小五已经渐渐懂事,在一旁帮忙端茶倒水递毛巾,还会叮嘱如意吃点心。 菀娘给他们的银子足够他们一路开销,如意这时才庆幸不用为钱忧心,她总去药房抓药,已不知花了多少钱,若是只凭他们夫妻二人攒下的那点积蓄,恐怕连个马夫都请不起。 在马车上吃过午饭,如意看马夫也有些累,便说在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已经入冬,天气越来越冷,马夫紧了紧厚袄子,靠着马车打盹。 车里老方仍旧满头虚汗闷在被子里睡,如意擦着汗,也有些困,便靠着车壁合上眼休息。小五从她手中拿过毛巾,在水盆里摆了一遭,拧干,轻轻跪过去为老方擦汗。 杨锦书在马车边上看到,忍不住欣慰地笑了。轻轻敲了敲棋盒,对七夫人说了他看到的事,忍不住夸:“小五很懂事。” 棋盒发出轻微的响声,也算是七夫人的回应了。 杨锦书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忽见小五擦汗的手缓缓收回,脸上乖巧懂事的表情也不见了。他握伞的手不由得一紧,眼睛紧紧盯着那里。 只见朱小五将毛巾放到一边,漆黑的眼瞳盯着老方昏睡的脸,缓缓俯身,凑近,微微张开口,眼睛轻轻眯起,做出吸气的动作。 这动作看得杨锦书脸色一变——这分明是吸人阳气的做法! 他不敢贸然出手,因为朱小五并未发现他就在一旁,而且忽然撞开对方的话,老方极可能受到反噬,魂魄受损。杨锦书指尖捏起一道诀,准备等朱小五停手时便镇住他。 朱小五极为聪明,十分克制地只吸了一点便合上嘴巴,闭眼缓慢呼吸,等阳气尽数吸收后,重新睁开眼。 杨锦书正要出手,却见他茫然地愣了一会儿,才发现手边的毛巾。他疑惑地挠了挠头,没多想,又将毛巾浸入水盆中清洗,重新为老方擦汗,动作极为体贴温顺。 只是老方的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 杨锦书缓缓收回手,退出马车,飞快离开。 他在路上将自己看到的情景告知伞中三位同伴,低声道:“我原以为那只鬼与小五已经融为一体,小五毕竟是身体的主人,也许已经将那鬼的残缺魂魄同化,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那只鬼趁机吸老方的阳气?”禾棠没料到单纯的朱小五如今又起了波澜,“趁小五走神的时候?” “我看小五懵懂,想必并不清楚这件事,只是苦了方大哥与如意。”杨锦书为难道,“此时不宜告诉如意,她细心照顾小五那么久,若是知道丈夫被小五连累,恐怕会自责难当。” 菀娘气道:“我去教训那只鬼!” “那只鬼什么时候出来我们都不知,怎么教训?”施天宁拦下她,道,“我看他是准备细水长流,那老方如今还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快到县城了,锦书你宅子里有许多古籍,不如到时查查有没有法子能救老方,还有,看看能不能将朱小五身体里的另一只鬼给压制住。” “言之有理。”杨锦书道,“那我们回县城再议。” 第四十七章 十一月上旬,两行人鬼终于赶回了县城。 禾棠看到县碑的时候才知道这里叫骥山县,因县城以北有座骥山而得名。 他们进入县城时飘着零星小雪,天空灰蒙蒙的,县城里少有行人往来,连担着扁担叫卖的货郎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几辆马车在道路上急匆匆地穿过。 老方已经连着三天未醒,如意着急,请马夫驾车前往医馆。 医馆的大夫依然说老方是染了风寒,开的方子与杨锦书改过的别无二致,如意一看药方便有些气闷,靠着床边哭了起来。 大夫顿时慌了神:“这位夫人,你丈夫并无大碍,吃几服药便好,你莫急!” 如意抹着眼泪,道:“大夫,我相公这样已有一个多月,一路上看了好多大夫,都说无碍,可我相公总是不见好,最近更是醒都醒不来,这……这可如何是好……” 说到动情处,如意趴在丈夫身上嚎啕大哭,将大夫与一旁的药童吓了一跳。 大夫不忍心,侧首与药童嘀咕了半晌,才犹豫着开口:“这位夫人……在下有一法子,不知夫人……” 如意闻言,连忙抬起头,一双眼已哭得红肿,忙问:“大夫,您说。” “夫人离开县城好几个月,恐怕不知骥山县如今的状况……您一路走来,是否发现路上少有行人?” 如意点头:“可……这难道不是因为下雪?” “夫人此言差矣,今日外面只是小雪,哪里会冷清成这个样子。”大夫叹了口气,道,“夫人有所不知,如今这骥山县啊,难活咯!” 如意擦了擦眼泪,缓缓起身,问道:“大夫,您这话是何意?” 大夫左右看了看,命药童将窗户关住,才道:“如今这骥山县,天天闹鬼,已经住不下去咯!” “此话怎讲?” “夫人可曾听说县里朱家闹鬼的事?” 如意犹豫着点了点头,反问:“不是说请了青莲观的道士将厉鬼捉去了么?” “嗨,青莲观捉去的只是他家两年前死的那个外姓儿子!那些道士走后,朱家又出事啦!” 如意并不知七夫人的事,也不知朱小五的真实身份,忙问:“什么事?” 大夫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杨锦书一直跟着如意他们,此时也将整件事听了下来。 原来青莲观将禾棠捉走后,朱家便将七夫人关了起来,没几日,便请了另一批大师去寻找朱小五的踪迹,当天便说朱小五已被禾棠害死,丢在乱葬岗被野狗吃了。朱家开始操办朱小五的葬礼,而七夫人被邪祟附身,疯魔起来,抓花了六夫人的脸,还企图杀人,朱家无奈之下,不得不请大师做法,不料附身与七夫人身上的邪祟太过强大,竟然将七夫人害死,还杀了朱家上下几十号人。 这话虽是旁人乱说,大致经过却与七夫人说过的并无出入。 惨案发生后,朱家只剩下几位夫人、家仆侥幸躲过一劫,而朱家的大夫人、朱家老爷和许多下人、家丁全部死于非命。县衙的人来查案,得知凶手竟是被邪祟附身的七夫人,下令全城通缉,然而衙役在乱葬岗发现了七夫人的尸体,死状凄惨,恐怕是被邪祟反噬。 此案不了了之,朱家人吓得四散奔逃,只剩下一个六夫人,带着一干下人重整朱家。 “要说这六夫人也不是寻常人。她被毁了容,朱家又发生这么惨的事,她一介女流,竟然能强撑着打理偌大的朱家,真是厉害!”大夫先夸了一句,话锋一转,悄声道,“只是听说,这六夫人手段凌厉,下人们都很怕她,说她也被邪祟附了身……” 禾棠在伞里冷笑:“她哪里是被邪祟附身?她可比邪祟厉害多了!” 杨锦书敲了敲伞柄,示意他别出声。 大夫继续说:“我们还听说,那六夫人脸上的伤……似乎不见了……” 杨锦书瞳孔一缩,神色冷了几分。 凡人若是毁容,怎可能轻易好转?六夫人脸上的伤即使有名医救治,尚需时日结痂脱痂恢复光滑,如今不过两个月,怎可能好? 如意也觉得惊奇,小声说:“这……这似乎不大可能……” 药童忽然插话:“有人看见她夜里将自己锁在朱家的祠堂,那祠堂每天夜里都传出奇奇怪怪的声音,我听别人说,那是六夫人在祭奠厉鬼呢!” 大夫连忙拦住他:“你瞎说什么!” “我才没有瞎说,大家都看见了!朱家六夫人每天都让人送一大车子元宝纸钱白蜡烛到朱府去。朱家人可都葬在朱家祖坟,她买这么多东西在家里祭奠谁啊?” 如意理解:“朱家祠堂亦有牌位,每日祭祀也不为过。” 药童呿了一声,反驳:“寻常祭祀,摆些瓜果点心便好,朱家还献上牲畜……” “住口!”大夫大声喝止,瞪着药童道,“你这是听谁说的闲话?整日不勤认草药,坊间闲话却听得齐全!” 药童被教训,委屈地退后站到一边,不敢再插嘴了。 大夫缓下声音,对如意道:“夫人,朱家的事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因为他家死了太多人,加之骥山县近两年总闹鬼,县城已有许多人家搬出去了,留着的人家也请了各路高人来捉鬼,更有甚者,在家里供满了神佛,倒是也有些用处。我看您丈夫很可能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邪祟,不过看着不严重,您请个高人驱驱邪,或许您丈夫不日便可好转。” “高人?”如意有些茫然,“我……我不认识什么高人……大夫,您可有合适人选?” “这……县城里有许多人家都养着高人,若是夫人有意邀请,我可以找人帮您打听一二。” 如意连忙点头:“好!劳烦大夫了!” 大夫连连摆手,还是叮嘱她要给老方煎药治病,不可懈怠,并叮嘱她最好不要留在县城里,免得被饿昏的厉鬼夺魂。如意也怕老方与小五有个万一,留了家中住址便告辞离去了。 他们住在城郊,虽然远了些,却比县城要清净许多,亦少有恶鬼往来。 家中数月无人住,如意多给了马夫些银子,请他帮忙将屋子拾掇一番,结了钱,送他出去。马夫看她一个妇人带着生病的丈夫和一个孩子,起了恻隐之心,帮她生了火,烧了热水,将屋子暖了暖,自行上山拾了许多柴火堆在院子里的木棚下。 如意千恩万谢,马夫长叹一声,拢着袄子道:“这鬼天气我也走不了,干脆留着过冬,若是有生意上门,我便赶车离开。这几日若夫人需要赶车去县城为大哥看病,找我就好。不过你们这地界邪,价钱还是要加一些……” “这位大哥,真是多谢……你若是不嫌弃,我家里还有间空屋子,里面被褥齐全,不过我许久未回,恐怕有些发霉……” “嗨,没事,能用就行,那……我就打扰夫人了!”马夫挠了挠头,有几分不自在,又问,“那个……夫人……您这晚饭……” “哦……饿了吧?我这就去做……”如意刚走两步,想起家里没买菜,顿时有些尴尬,“这……家里只有秋天存下的一些米面白菜豆腐……” “我不挑,您随意!” 如意叮嘱朱小五帮忙看着老方,自己去地窖里找煮饭的食材。好在他们住得偏,邻居一直帮忙照顾着,家中无贼人光顾,过冬的存粮并未少。邻居听到声响过来查看,见他们已经回来,高兴地唠叨半晌,还从自己家里搬来一筐馒头半只猪腿,说是送他们的年货。 如意道谢后,也从地窖里搬出一只鸡作为回礼,感谢他们平日的照顾。 她厨艺不错,晚饭熬了粥,用猪腿肉、白菜、冻豆腐和豆子炖了一锅菜,配上邻居送来的馒头和家中腌的酱黄瓜,吃得马夫与朱小五心满意足,连连夸赞。 如意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只是一想到老方,笑容很快垮了下去。 待朱小五与马夫都睡下后,如意这才披着厚披风,将灯罩覆于烛台上,顶着细细小雪出了门,绕到无人处,小声喊着:“夫人?夫人……你在么?” 菀娘已等待多时,自暗处现身,迎过去:“如意。” 如意一见她,立刻跪了下去,双膝在雪地里磕出两个坑来。她仰着脸,眼底因疲倦出现的青黑清晰可见,嘴唇泛白,颤抖着开口恳求:“夫人……如意从来没求过夫人什么,如今……如今没办法了,求夫人帮帮如意!” 说完便俯身磕头。 菀娘连忙将她拦住,急道:“如意!你这是在做什么!地上都是雪,跪着多冷啊,你快起来!” 如意不肯起来,眼眶中含着泪,抓着她的胳膊求:“夫人……老方他恐怕也……也被邪祟扰了,你们……你们神通广大,能不能救救他?杨公子学识渊博,闵道长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的!您……您能不能帮如意说说话,为如意求个情?” “如意,你快起来!”菀娘将她拽了起来,气道,“我若是能帮上忙,还用你来开口?这事你先别急,听我们说。” 如意抽泣着看她,显然没有听入耳中。 菀娘没了办法,一咬牙,将她弄昏了。 禾棠从后面蹦出来问:“菀娘,你要做什么?” “她现在不清醒,我托梦给她……”菀娘叹了口气,“是我将他们卷进来的,决不能让他们有事。” 禾棠有些担心:“你可以么?” “没事,我在她梦里好好与她聊一聊。”菀娘定了定神,看着他道,“你与锦书回去找找有没有可用的古籍,县城里那些江湖术士,除了骗钱一无是处,我可不想如意疾病乱投医。” “好,我们立刻回去,你多加小心。” 禾棠去找杨锦书,一同往杨家后山去,菀娘将如意扶至屋中照顾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站在一旁,静静织梦。这次施法耗费了两个多时辰,如意在梦里依然不听地哭,向她讲老方待她多好,求菀娘救救老方…… 菀娘好不容易从如意的梦里脱身,一睁眼,便看到施天宁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你没回去?”菀娘诧异。 施天宁淡淡瞥她一眼:“我给你护法。” 菀娘蓦然一暖。 如意家虽住得偏,毕竟有些荒凉,往来的鬼怪若是好奇进来打扰,织梦中途的她恐怕要受伤。虽说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初,但施天宁静静守在一旁,却是让她少了麻烦。 这男人口中总不积德,行事却极为妥帖。 第四十八章 菀娘有些累,便说:“我们出去吧,让他们好好休息。” 施天宁点点头,随她一起出去了,嘴里念叨着:“你这丫鬟倒是很痴情。” 菀娘微微露出个笑:“如意她有福气,遇到老方这样的男人。” “哦?” 左右无事,菀娘便一路缓行一路将如意的故事讲给他听。 当年如意偷偷为她下葬的事被主人发现了,主人一怒之下将她赶出家门,一文钱都没给,任由她在外面流浪。如意性子胆小懦弱,在外面很受欺负,想找个角落乞讨都被其他乞丐抓住头发打骂,如意吓得缩在巷子里哭,接连两天没吃饭,差点饿死过去。 老方那时担着柴来县城叫卖换钱,无意中发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如意。 老方是个柴夫,没什么本事,本性却老实善良。他看如意一介弱女子就这样流落街头,恐怕过几天就要被拐骗到勾栏院里去。他心中不忍,卖了柴换来的钱,请如意在街边吃了一大碗馄饨,还买了两个馅饼、一块酱肉留给她饿时充饥,还笨拙地劝如意到其他大户人家去做丫鬟。 如意那时被府里的棍棒吓得半死,根本不敢去大户人家找活干,看到老实善良的老方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拼命抓着不肯放手,馅饼酱肉都抱在怀里,低着头缠着老方的胳膊,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 老方问不出她的来历,又不忍赶她走,只好将她带回家中,傻乎乎地将床让给她,还去隔壁大娘那里借来一件干净的旧罗裙让她换上。 远离了县城,如意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洗澡换衣服,悄悄躲在门后看着老方。 直到夜里如意也没有出来,老方隔着门缝送给她一碗热粥,让她配着馅饼和酱肉吃。 如意吃着吃着眼泪便掉了下来,心中委屈惶惑一涌而出,趴在桌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方在屋外听了差点吓死,撞开门进来才发现她只是伤心过度。老方不晓得怎么安慰她,又不敢随意亲近姑娘,便只能围着她团团转,想着认识的朋友怎么安慰哭泣的女子,便哄着她:“姑娘你别哭……我……我明天到县城给你买……买裙子去!买……买胭脂去!” 如意仍旧哭着,哭得累了,便睡了过去。 老方将她抱上床,坐在床边守了一晚上,天还未亮他便上山砍柴,担着满满一扁担赶往县城叫卖,换来的钱不够他买齐裙子胭脂,他咬了咬牙,又去找了份搬货的苦工,忙到天色发暗,才急匆匆地赶往集市买了条罗裙、买了盒胭脂,拖着酸痛的四肢步行回家。 到了家中,如意已经醒来,坐在门口发呆。 老方将买来的罗裙和胭脂捧到她面前,结巴道:“送……送你的……你……你别哭……” 如意一愣,隐约想起前一晚听到的话,看着面前傻气憨厚的男人,颤抖着将并不好看的罗裙和胭脂接过来,低着头看了许久,将脸埋在罗裙里,闷声呜咽。她已无容身之处,可这个陌生男人却待她万般好……在别处流浪,还不如…… 老方慌了神,以为自己犯了错,连连道歉,如意却抬起头,肿着眼睛抽噎着问他:“你……你要不要……要不要娶我?” 老方一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如意咬着唇忍着害羞重新说了一遍,老方才傻乎乎地点头:“要……要!我……我娶你!” 他们就这样走到一起,一晃便是二十年。 老方还是那个憨厚的柴夫,每日砍柴去县城卖,赚来的钱置办家用之余,总会给如意买一些小玩意,讨她欢心。 如意一直未孕,老方也不介意,依旧待她好。如意以前是丫鬟,洗衣做饭绣花烹茶样样皆通,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老方的小矮屋渐渐变成大院子,家徒四壁渐渐成了邻里口中的悦目家宅,这都是如意的功劳。 夫妻二人几十年感情甚笃,互相照顾体谅,如今老方一病不起,如意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替。 “我看男人的眼光很差,如意跟着我,却比我眼光好……”菀娘笑了笑,道,“我真为她高兴。” “你眼光哪里差?”施天宁伸手揽上她鬓间,为她拂去新雪,“你死后可将我魂都勾搭走了,可见眼光绝佳。” 他一身黑衣,长眉星目,肃立于天地白雪中,细雪拂过,有种凛然而邪气的潇洒。 菀娘抬眸看着他,难得没有因他的调笑动怒,而是浅浅笑开,轻声道:“你说得对,我生前命苦,死后却是有福气的,这么多年多谢你照拂。” 施天宁勾着不正经的笑,刮着她下巴,调戏道:“以身相许如何?” 菀娘静静看了他半晌,嘴角一直保持着那个浅笑,看得施天宁浑身不自在了,她才缓缓开口道:“妾身已是桥边鬼,不能伴君到白头。” 鬼要渡黄泉,一过奈何便再也回不了头。她已经死去多年,说不准哪天便踏上奈何桥,将前尘往事忘掉,何苦连累施天宁。 施天宁脸上一僵,手生生卡在她下巴上,勉强道:“我也死得早,头发还黑着,再修炼也不能把头发炼白啊,白什么头,又不是短命的凡人。” 菀娘微微敛目,避开了他的手,缓缓转身,看着杨家后山的方向,道:“只盼锦书能找到法子救人,如意可等着与老方白头到老呢。” 施天宁还欲说话,却见她仰望前方的侧影削瘦单薄,仿佛随时会融在雪里消失不见,只好将话吞回肚子里,待以后再说。 杨锦书携禾棠回了家,宅子一切如初,却不见了老刘的踪迹。 禾棠奇了:“老刘呢?不给看家啦?” 杨锦书将伞收起来,沿着屋子走了一遭,嘴里道:“我们离开这么久,老刘一定回过乱葬岗了,坟墓被破的事想必瞒不住了。家里一切安好,看来他依然时常过来看顾……” 走到书房,杨锦书将伞放在一边,快步走进去翻找古籍,手刚触到书架,堪堪停了下来。 这些书籍的摆放位置发生了变化……难道是老刘看过? “怎么了?”禾棠凑近问。 “刘叔似乎来这里看书了……”杨锦书微微一笑,“果然独自住在宅子里太无聊,拿些书打发时间也好。” “看书啊……”禾棠绕着书柜翻了翻,一看那晦涩的文字便头大扔了回去,“这什么书,看都看不懂。” “都是些古籍秘术,我从鬼市淘来的,相熟的阴差知道我喜欢看书,偶尔路过也会赠我一些捡来的人间书籍,有医书、武功秘籍、藏宝图、大家名著……都是别人烧掉的,他们若是捡到了,就送来给我。” “还有武功秘籍和藏宝图?”禾棠顿时来了兴趣,“我看看我看看!以前从来没见过呢!” 杨锦书莞尔,从书架上翻出几本递给他,叮嘱道:“你去那边慢慢看,我找找有没有能医治方大哥的秘法。” “好嘞!”禾棠抱着几本书,找了个地方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难得他有心思看书,杨锦书摇头失笑,回到书架前继续寻找。 父母知道他生前爱书,每年都会烧一批书来祭奠他,可惜有些孤本、古籍太过珍贵,父母不敢烧给他,不过对鬼来说,他的藏书已然不少,甚至比一些冥界的官员还多。正如他对禾棠所说,有些人为了保密会烧掉许多珍贵的书籍,这些书籍不为祭奠,在冥界是无主的,被谁捡到就是谁的,有些书阴差办事的时候捡到了,路过他这里时便会顺手送给他,换一些小钱。他家中怕他死后无依无靠,年年给他烧不烧钱,他肚子住在杨家后山,除了去鬼市买东西,甚少花钱,索性送一些给阴差做人情。 乱葬岗的邻居们知道他这里书多,闲事无聊也会找他借几本去看,只是他这里的书大都不适合外借,毕竟鬼会织梦,若是被别有用心的鬼借去搅乱凡间,可就是他的罪过了。故而每次借书,他只给借一些野史、传记、小说、典籍。 之前他为了救禾棠匆忙出行,倒是忘记提醒老刘不要乱动此处的书籍。不过这是他粗心大意了,真说出来,倒显得他小气。杨锦书心中暗叹一声,只望老刘不要随便相信那些古籍上的东西,更不要利用那些书去做坏事。不过老刘为人圆滑,生前亦是个头脑灵活却不通文化的粗莽商人,教子无方,又被家人、手下合伙算计,暴毙后亦不得人心,可怜可叹。杨锦书死了八年多,老刘从未向他借过一本书,想必不识字。 杨锦书觉得自己太多心了,即使老刘识字,看一看这里的书又何妨?多年邻居,他对老刘的人品还是有信心的。 他按了按额头,不知怎的,出远门一趟,见过许多事,蹊跷古怪,弄得他现在也总是疑神疑鬼,对谁都不信任了。错眼看不远处埋头研究藏宝图的禾棠,他微微笑了笑——这孩子坦率真诚,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最让他放松了。 只是一想到朱家的事了结,禾棠便要去地府投胎……杨锦书眼神黯了黯,却希望这日子来得晚些。可一想到六夫人多活一天,可能会伤害更多的人,他又心中不忍——死者已矣,生者何辜? 第四十九章 杨锦书与禾棠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书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翻书的声音。 习惯了禾棠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如今虽共处一室,杨锦书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古籍翻阅了不少,却仍旧找不出可以帮上老方的法子,他也忍不住有些焦躁。如意与老方夫妻恩爱几十载,若是因为帮他们的忙而受到牵连…… “咦,你们回来了?”老刘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他们抬头望去,便见老刘依旧穿着那身眼熟的寿衣,推门进来了,“我方才察觉这里有鬼气,却没听见什么动静便过来看看……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禾棠放下手里的藏宝图,站了起来,佯装生气,“刘叔你去哪儿啦!说好的给我们看家呢?” 老刘笑呵呵道:“我可每天都过来守着呢,恰好最近出去了一趟就被你逮住啦!” 禾棠不是真的计较,顺嘴便问:“你去哪儿啦?” “陪阴差出去办个事,离开了几日,不过我托阴差为这里施了个障眼法,寻常鬼怪进不来,这里应当没事吧?” 杨锦书放下手中的书走过来,微笑道:“不过是座阴宅,毁了也无碍。” “是,宅子自然无碍,可这里有你这些年收来的宝贝,若是没了,我可担待不起。”老刘四下瞧了瞧,问道,“稀奇了,你们回来居然没打麻将?菀娘和施天宁呢?” “天宁哥他们……”禾棠正要说,被杨锦书拦了下来。 “他们难得出去散心,过几日再回来,不用担心。”杨锦书捏了捏禾棠的肩膀,道,“我们好不容易将禾棠救出来,这下可不敢让他出去惹祸了,我带他回来看看书,定定他的心。” “既然禾棠无事,那施天宁身上的伤想必也治好了。”老刘真心为他们高兴,连连说道,“好啊,太好了!这下大家又聚在一起了!不过……神棍呢?也没回来?” 禾棠撇嘴:“神棍被他那个混蛋徒弟留下啦,我们又打不过那个道士,只能含泪放弃了。” 老刘拆穿他:“鬼又不会哭,你哪里含的泪?” “哎呀这只是一种伤心的表达啦!”禾棠吐吐舌头,想起乱葬岗那茬,忍不住问,“刘叔啊……那个……你……回乱葬岗没有?” 老刘板着脸,指着他俩道:“当然回去了,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竟敢瞒着我!” 禾棠抱着他胳膊撒娇:“哎呀,我们这不是怕您老伤心么……那个……您老的坟……” 老刘无奈叹气:“碑是被吹跑啦,所幸坟还没被破开,就当我是个无主的野鬼,无名无姓罢!” “您也懂些法术,自己破块木头,自己重新立一块呗!” 老刘被他气笑:“你这傻小子,哪有自己给自己立碑的!” 禾棠一想也是,退到一边嘀咕:“说的是,当初我的碑还是杨家给立的……上头还写着杨门禾氏……连个名都没留!” “你那时是以女子身份出嫁随葬的,自然随夫家姓。”老刘拍拍他肩膀,仔细打量着,忍不住又说,“幸好你没事,锦书当初听到你被抓了,急得火烧火燎的……” 杨锦书脸上一红:“刘叔……” “哈哈,你害羞什么,我可是在为你说好话。”老刘笑眯眯地看着禾棠,问,“禾棠,觉不觉得你相公十分体贴可靠?” 禾棠眨了眨眼,傻乎乎地在一旁笑。 杨锦书看他装傻,抿着唇笑了笑,知道这鬼灵精又要装无辜,便扯开了话题:“对了刘叔,这里有没有外人来过?” “咦?应当没有。”老刘想了想,道,“这毕竟是你的宅子,我们进来尚有些不适,更不要提其他的鬼。你走时给宅子设了阵法,即使有厉鬼想要闯入,也被挡在外面了,我没见过别的鬼。” “哦,这样……”杨锦书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不过……我倒是时常过来。”老刘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你们刚走时,我一人留在宅子里十分无聊,便到你书房翻了几本书出来,本想着看看打发时间,可你这里的书……” 老刘干咳一声,道:“我不如你学识渊博,这些书……委实看不太懂,只好翻了两套绘本出来看……” “绘本?”禾棠眼睛一亮,“还有绘本?什么样的?武侠绘本?” 老刘尴尬地看向别处,偷偷看了杨锦书一眼,干笑道:“不……不是……” “那是什么?” “这个……你问锦书吧!老夫……老夫回乱葬岗歇着了!”老刘说完便溜,“既然你们回来了,我就不来看房子啦,改日再聚!” “他跑什么呀……”禾棠无语,“锦书,什么绘本啊?神神秘秘的……” 绘本?杨锦书有些茫然,他记得这里没多少绘本啊,有本穴位图,有本花卉图册,还有……杨锦书顿时也尴尬起来,紧了紧袖子,忍不住退后半步——他想起来了,书架上有几本阴差送来的彩页薄本,似乎是……双修图谱,和神棍送给他的差不多。 禾棠还在不依不饶地问,杨锦书越发尴尬,实在缠不过他,便说:“你……你等等,我……我找给你……” 禾棠催促:“快点快点!” 杨锦书找了出来,却不敢递给他:“禾棠,你……你还是别看了……” “什么呀就别看了,难不成你拿的是小黄图?”禾棠随口一说,从他手里抢了过来,封面也没看,直接从中翻了起来,定睛一看,“卧槽!还真是小黄图!” 禾棠立马合上,瞪着杨锦书:“锦书!你这个书生!真是太猥琐了!” 杨锦书连忙摆手,紧张道:“我我我……我没看……这……这是阴差送我的,我……” 他紧张得结巴起来,越解释越慌,忍不住退到书房角落里,抵在书架边,不敢看他。 禾棠噗嗤一笑,看他这么窘,低着头重新翻开看。说起来,这工笔画虽画得格外生动,以禾棠这种在互联网泡了多年的老司机来看,还是不够引人注目,细节不够精致,人物表情不够生动,更不要提那种看了便让人脸红心跳的表情完全没有…… 不过……这画面对杨锦书这种古板书生来说,那冲击力可就…… 仔细翻了翻,说是双修图谱,其实就是几本合欢大全嘛,古代人还挺开放,男女、男男、女女都有,姿势各异,大约因为双修需阴阳调和,男男、女女的图谱写了许多附加的修炼诀窍,以弥补阴阳失衡。老实讲……禾棠其实知道男男怎么下手,只是他一直觉得,做了鬼,这种欲/望便随着肉身的消散而渐渐消失,并不会得到身体的快感,所以对朋友们调侃的双修总不以为意。而杨锦书又总是一副拿他当不懂事的小媳妇来宠爱的感觉,更让他很少联想到这方面…… 他很难想象杨锦书这种儒雅又古板的书生沉浸在欲/望中的模样……人会脸红、冒汗、喘息、心跳加速,可是鬼呢?鬼没有身体,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泪与汗水…… 禾棠抬起头,看着躲在角落里窘迫得不敢直视他的杨锦书…… 他生得真好看,翩翩公子,性情温和,有一副深情款款的眉目。 禾棠在以前的世界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谦逊儒雅、真挚善良、举止得体,令人如沐春风,有浓浓的书卷气,腼腆害羞,有时候傻乎乎的,可又温柔体贴。 谦谦君子,不过如此。 禾棠看着他,想着自己整日被他护着、宠着、注视着,那种被理所当然宠爱的感觉太过美好,让他有种其实他们真的在谈情说爱的错觉。 温柔的人最是可怕,不知不觉就让你离不开他。 禾棠将书放在一边,抽了本男男的卷在手里,走过去抬头凑近了盯着他的脸,笑:“锦书,你害羞什么?” 杨锦书咬着下唇,睁大眼睛看着他,忍不住捂着半张脸,依然窘迫地摇头。 禾棠拉下他的手,笑容扩大:“你看过图谱没?” 杨锦书本想摇头,可他不擅长撒谎,只好闭着眼豁出去一般草草点头。 禾棠难得见到杨锦书不知所措的模样,起了逗弄的心思,问:“看得认不认真?” 杨锦书缩了缩肩膀,老实地点了点头,小声道:“我……我那时以为你是女子,看……看书学……学了点儿……可……可你嫁给我,却是男子,我……我便没有看了……” “哦,你那是看的是男女双修图谱?” 杨锦书点头。 “看过这本没?”禾棠扬起手中的图谱,随意翻了一页。 杨锦书瞟了一眼,便看到一位半敞着外袍的男子光着腿跨坐在另一名男子身上,双手搭着对方的肩,微微仰起头,阖目张口…… 他连忙闭上眼,往后躲:“没没没……没看过……” 禾棠轻笑一声,将书一扔,双手揽上他脖子,微微踮起脚,凑上去亲吻他的唇。 “……”杨锦书紧闭双眼,只觉得唇间一片冰凉,陌生而柔软的触感让他有了片刻的失神。他僵着身体,眼睫飞快地颤动,却不敢睁开。 揽着他脖子的手紧了紧,禾棠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呆子,睁开眼看我。” 杨锦书轻轻睁开眼,微微垂眸,便看到禾棠的脸近在咫尺,秀气的脸上有一双格外明亮的大眼睛。 “锦书……”禾棠唤了一声。 杨锦书傻傻地:“嗯?” 他刚张口,禾棠便扣着他的后脑勺果断吻了上去。 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吻上了他,禾棠含着他的唇瓣辗转,将舌头滑进去,勾着他的,鼻尖相抵,这吻绵密热烈,禾棠的大胆吓到了他。 杨锦书退无可退,不由自主地揽上他的腰,生涩地回应着。又软又滑的舌头与柔软的嘴唇都有些陌生,虽然以前两人总是搂搂抱抱,禾棠睡觉时也会团在他胸口打呼噜,可这种亲近方式是不一样的,有种……冰凉的攻击性。 第五十章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禾棠忍不住缓缓推开他,后退了几步,静静地看着他。 杨锦书还未从热烈的初吻余韵中回过神来,有些迟钝地看着他,疑惑道:“禾棠?” 禾棠有些疑惑地伸手抚上嘴唇,微微歪着头,道:“好奇怪。” “什么?”杨锦书没懂。 禾棠认真道:“亲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当我们接吻的时候,应该心跳加速、应该呼吸困难、应该浑身发热、应该……应该能听到彼此的喘息,可是……” 杨锦书讶异道:“可是我们已经死了啊,没有身体,怎么会有温度?” “……”禾棠嘴角动了动,苦笑道,“是啊,我们已经死了……” 他抬手捂上自己的脸,轻声道:“两只鬼怎么能像活人一样享受快感呢?” “禾棠?”杨锦书隐约明白他这话的含义,忍不住微微凑近,握住他的手,道,“你怎么了?在害怕吗?” “不是害怕,只是……这种感觉太奇怪了。”禾棠反问,“锦书,你不觉得么?太……太安静了……好奇怪。” 杨锦书试图弄懂他的意思,问:“你是说,这种感觉不够……真实?” “对,不真实,太……太假了,一点能让人记住的感觉都没有,好像在做一个没有声音的梦,我……”禾棠隐隐有些难过,“我甚至搞不明白,我是不是,真的……有点喜欢你。” 杨锦书疑惑:“喜欢……需要用亲吻来确定吗?” “需要啊,如果我不喜欢你,我才不会亲你呢!” 杨锦书闻言,顿时露出笑容来,眼睛弯起,眉目如画,看得禾棠一呆。 “原来你喜欢我啊……”杨锦书轻笑一声,将他的手抬起来,低着头亲吻他手心。 禾棠吓得手一缩,却被他拽了回去。杨锦书重新亲吻着他的手心,舌尖轻轻滑过他的手指,眼睛微抬,带一点缠绵的眼神锁着他的脸。明明没有感觉,禾棠依然浑身不自然地发起抖来。杨锦书将他扣在怀里,伸出手去揽他的后腰,嘴唇贴着他耳边,牙齿轻轻咬着他小巧的耳朵,轻声说:“禾棠,我也喜欢你,我很确定。” 禾棠偏开头躲他,却又忍不住害羞,结结巴巴想要后退:“你……你好好说话,别……” 杨锦书伸手抬起他下巴,凑过去吻他:“你会有感觉的……” 话音落尽口中,禾棠抬手扣着他肩膀,莫名觉得自己要腿软,忍不住紧紧抱着他不敢撒手。 杨锦书从方才的初吻中尝到了甜头,亲吻由生涩变为试探,由试探变为主动。虽然没有呼吸和心跳,不必为缺氧而感到烦恼,可杨锦书温柔的吻却逐渐变了味道,携裹着来自男人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越来越难以招架。 禾棠那点吻技也就能唬唬纯情书生,真被杨锦书找到了诀窍,他如何是对手,除了紧紧握住杨锦书的肩膀和腰,完全无法动弹。 奇异的是,这一次虽然仍旧十分安静,可禾棠却察觉到周身流窜着一股暖洋洋的气,让他觉得通体舒泰,灵台清明,触觉似乎也敏锐起来,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杨锦书缓慢移动在他背后的手掌轻轻摩挲,能够感觉到两人唇齿辗转之间越来越亲密的吸引…… 禾棠忍不住闭上眼,任由他动作。 不知何时,杨锦书已经停了下来,抱着他轻唤:“禾棠?” 禾棠缓缓睁开眼,懵懂地看着他:“怎……怎么回事?” 杨锦书浅笑,贴着他的额头道:“你这个小傻瓜,之前只顾着接吻,不修炼,自然是没感觉的。” “咦?” “两鬼双修,不修炼,一般也没有鬼会在意这些。”杨锦书给他解释,“你应当听过有鬼去找凡间男女过夜的事,他们就是为了更快地吸收活人的精气提高修为。双修在鬼道中是一种较快的修炼方式,比如天宁哥与菀娘,他们死时都还年轻,怨念也不强,无法变成厉鬼,又不肯去夺过路人的魂魄,选择双修便是一种极好的途径,不仅可以提高各自的修为,还可以互相照拂,少犯杀孽。有的鬼找不到合适的双修对象,便会选择活人,急于求成的,可能一夜就将活人榨干,细水长流的,可能一年半载才会耗尽活人的精气。” “那你呢?”禾棠问他,“你怎么不找个女鬼一起双修?” “她们又不是我娘子,我……我怎好意思。”杨锦书顿了顿,揽着他小声道,“我那时没有娘子,就去修其他的鬼道,也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杨锦书年年有家人祭奠,供奉不少,又时常与阴差往来,攒下功德,后来更有神棍指点,学了法术,的确不需要双修来提高修为。他这样慢悠悠地修炼着,终究还是等来了父母为他娶的小娘子——只是小娘子不是美娇娘,是眼前这个古灵精怪还有点任性的小少年。 禾棠忍不住抿着嘴笑,头埋在他颈间,也不知自己到底高兴个什么劲。 杨锦书念叨着:“我教你双修的时候要怎么修炼,这样还可以提高修为……” 禾棠白眼一翻:“*的时候还记着修炼,一看就是正经人。” “……啊?”杨锦书不知他是夸是损,不敢轻易回话。 “反正双修时双方都能感觉到吧?”禾棠看他点头,索性赖在他身上道,“那你就正经修炼吧,我就做个不正经的小流氓,动手动脚咯。” “嗯?”杨锦书没懂。 禾棠扑上去亲他的脸,笑嘻嘻道:“我说我们以后多多双修吧!” 杨锦书:“……” 当初抱着他大腿怎么都不肯双修的到底是谁啊? 禾棠仿佛看出他心中想法,解释道:“我以前可不喜欢你,就想抱个大腿而已,可现在我有点喜欢你,当然想亲近你啦!怎么,你不愿意?” 杨锦书失笑,揽着他道:“怎会?我求之不得。” 禾棠从地上捡起那本图谱交给他:“好好学,说不定哪天就用到了。” 杨锦书接过来,感到很不可思议:“你……你……你太不害臊了!” 禾棠看他又窘起来,忍不住笑:“我脸皮厚,不怕。” 杨锦书顿时觉得,与他比起来,自己的确脸皮太薄了。 禾棠敲了敲图谱:“锦书,好好学哟,你很有潜力,我看好你!” 杨锦书:“……”总觉得被这熊孩子调戏了。 他将图谱扣在手里,忽然低下头亲了亲禾棠的眼睛,微笑道:“好,为夫定不会让你失望。” 禾棠:“……” 他立刻缩成一团闪到窗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不要调戏我!我我我……我看藏宝图去!你……你快去给方大哥找古籍!” 说好的脸皮厚呢? 杨锦书忍不住笑:“是,夫人。” “……杨锦书!你不许叫我夫人!娘子也不行!”禾棠气急败坏,他宁愿杨锦书直接上手耍流氓,也不想听到这种诡异的称呼! 杨锦书不再逗他:“好好好,你看书,我继续翻。” 禾棠怕他再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来,乖乖坐在窗边看闲书,杨锦书还在笑,却也没忘记要给老方治病的事,继续仔细翻找起来。只是有了这么一段旖旎的经历,他连着多日忧虑烦扰的心情顿时散去,畅快不少。总觉得禾棠还小,没想到突然开了窍,他实在忍不住唇边的笑意——也不算白白疼这小子两年。 古籍不多,记录吸人阳气的书却不少,就连方才他对禾棠提起的人鬼双修也是吸阳气的一种。只不过双修的鬼会借深刻的肌肤之亲来快速提高修为,而像朱小五体内那只鬼一样借由每天一点点的吸入精气而提高修为的模式太过缓慢单调,并不算双修,仅仅是吸阳恶行。 棘手的是,朱小五的情况。 他现在非人非鬼,体内有两方不同的魂魄,朱小五对那只鬼的存在可能并不清楚,而那只鬼也并非规律出没,想要在不伤及朱小五的情况下解决此事,实在有些困难。之前神棍也提过,两方魂魄能在朱小五的体内融合起来而不致命,已是莫大的幸运。 杨锦书翻找许久,终于在一本古籍中找到了相关记录……只是看完书中记载,他顿时脸色一变,拉起禾棠便走:“我们快去找菀娘他们!” 禾棠急忙跟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五体内那只鬼不仅仅是要吸老方的阳气,它是要夺小五的身体!” “哈?” “他要把小五的魂魄给赶走!” “等等!把小五的魂魄赶走那三魂七魄就不齐全了,就会像小五之前一样变成傻子,他怎么可能活下去?” “不一样……”杨锦书着急,“我们去了再细说!” 他从书房翻出几样东西带在身上,不料他们走到半路,恰好碰上上山来找他们的菀娘。菀娘一脸慌张,看到他们也来不及打招呼,直接道:“锦书,出事了!” 杨锦书大喊糟糕,忙问:“出了什么事?” 三鬼一齐朝如意的房子赶,路上菀娘将他们走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她安抚如意睡下后,与施天宁守在屋外看雪。后来雪渐渐停了,屋子里却传来奇怪的声响,他们意识到不妙,匆匆闯进去,却发现朱小五不见了,如意仍旧沉沉睡着,而老方趴在地上艰难地咳嗽着,试图爬到床边去抓如意的手。 菀娘与老方搭话,老方没理她,嘴里一直叫着:“如意……如意……” 施天宁看不过去,将老方抓起来放回床上,让他躺在如意身边,仔细查探一番,对菀娘说:“他如今气力虚弱,快油尽灯枯了。” “什么?!”菀娘难以置信,之前还只是昏迷,才过了几个时辰,怎么就要油尽灯枯了?! 第五十一章 “恐怕是被那鬼吸尽了阳气……”施天宁当机立断,从自己身上渡了点鬼力过去,对菀娘道,“我先将他命吊着,你快去找锦书他们!” “小五怎么办?” “他被那只鬼压制住,暂时无碍,还是老方的命要紧,你快去!” 菀娘没了办法,立刻上山找杨锦书他们。 听完她的话,杨锦书暗道:“果然如此!恐怕那位马夫大哥……” “什么?” 说话间他们已回到如意家,杨锦书先闯进马夫休息的门,果然看到那位热心又壮实的汉子倒在床上人事不省。杨锦书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一切如常,只是神智恐怕……他捏了捏眉心,道:“马夫大哥暂时无性命之忧,我们去看看老方。” 进了如意夫妇的门,便见施天宁在屋子中央摆了一圈法阵,如意老方并排躺在法阵中央,黑色的鬼气围绕着两人,而施天宁立于二人两尺至上,手中不断动作着,维持着法阵的运转。 “天宁哥,你在做什么?”禾棠问。 施天宁睁眼看到他们,肃然道:“他们俩半死不活,我治不了,只能用鬼阵锁着他们的三魂七魄。锦书,既然你来了,可有什么办法?” 杨锦书将他从书房找出来的一个木盒翻出来,打开后,里面有一颗血红色的丹药,还有一叠白底黑字的鬼符,看那字迹,竟是出自神棍手笔。他学着神棍的样子以鬼火烧掉符纸,将丹药捏碎,红色粉末洒在鬼火间,那叠符纸便转为黄底红字,变成了人间道家所用的黄符。 杨锦书不敢碰,运力将符纸定在如意、老方的额头,瞬间,耀眼的金光自两人身上发出,破开了施天宁的鬼阵。施天宁大喊一声,堪堪躲开了:“锦书!你就不能提前说一声么!” 杨锦书连忙道歉:“不……不好意思,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施天宁收回鬼阵,看着地上的两人,一边掸着衣服一边说:“呼吸恢复了,他们没事了?” “暂时恢复而已。”杨锦书看着盒子里剩余的几张符纸,头疼道,“这些符纸是神棍以前随手写下送我的,并不多,用完就没了。我们得把小五找回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他能救老方,在此之前,我们必须用符纸先将老方的命吊着。” 施天宁一拍额头:“神棍恰好不在,这可麻烦了!” 菀娘的心思全在那夫妇俩身上,忙问:“老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锦书只好道:“我从一本古籍上看到,人鬼合二为一的先例不是没有,只是后果屡屡凄惨,告诫后人宁可杀人不可融鬼。因为人丢失魂魄之后,精气越来越弱,剩下的魂魄也会逐渐受损,不敌后来进入身体的残魂。而残魂求生欲强烈,极可能反噬宿主。他们会通过吸人阳气的方式迅速修补自己的魂魄,渐渐威胁宿主原本的魂魄,而在此过程中,宿主的魂魄会逐渐为其所用,他甚至可以从外夺取其他魂魄自然相容,假以时日,宿主就会完完全全被鬼所占据,身体虽然还是宿主自己的,可里面的三魂七魄却是后来者。” “这么狠?”禾棠大吃一惊,“鸠占鹊巢啊这是!” “小五本就是个无知孩童,天性单纯,此前被夺走一魂一魄时日太久,又遭遇过被野鬼夺魂的事……剩下的魂魄越来越弱,所以才会在路过客栈时被一只困在水井里的冤鬼所诱,那井中鬼不知被淹死在井里多少年,求生欲与怨念皆非寻常小鬼可比,他悄无声息地进入小五的身体,又骗过我们,伺机吸食老方的阳气,可见心机之深。”杨锦书看了眼被牵连的如意夫妇,低叹,“恐怕不好对付。” 若真如杨锦书所说,那只小鬼绝对是个神经病!禾棠不敢想象朱小五变成那种邪恶的大魔王会是什么惨状,连忙问:“他去哪儿了?” 杨锦书思索片刻,谨慎道:“之前他一直谨慎地只吸取老方的一点阳气,今晚却胃口大开,还夺走了马夫一魄……他在着急什么?这里……有什么令他亟不可待的?” “朱家!”禾棠大喊一声,提醒道,“今天如意带老方去医馆,他在旁边听说了朱家发生的事,等如意他们从医馆回来后就出事了,肯定与朱家有关!” 菀娘却不甚赞同:“他又不是朱小五,关心朱家的事做什么?” 施天宁脸色一变:“不是朱家的事,是朱家的鬼!” “难道……”杨锦书也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他原地退了几步,气弱道,“不……不可能……” 禾棠急了:“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快点说啊,怎么了?” 施天宁知道杨锦书不忍说出来,便代他回答:“朱家被七夫人杀了大半的人,这些人可都是横死啊,横死的鬼不会投胎的,他们会留在世间报仇。我们在外几个月,那些鬼可一直在骥山县闲荡。按理说,他们应当会找七夫人报仇,可七夫人一路追去了浮屠镇,那他们留下来,心中积累的怨气怎么办?” 禾棠听懂了他话中含义,脱口而出:“厉鬼……” “对,他们会化为厉鬼,可厉鬼也会饿肚子,也要吃东西,骥山县就这么大,你说,他们吃什么?” 禾棠想起医馆大夫所说,骥山县被厉鬼所扰,许多人举家搬迁,而留下来的户户请了高人,却还是接二连三地出事,难道说如今在骥山县作乱的厉鬼,就是朱家死去的那些人? 菀娘疑惑:“可……可六夫人就没事,难道说,朱家人不伤她?” “六夫人是朱老爷的小妾,对府里的人向来不好,我就不信那些死去的下人里没有找她报仇的!”禾棠原地转了几圈,脑子转得飞快,“可她不仅没事,脸还好了……绝对有问题!” “她居然能在朱家待下去……”施天宁震惊不已,“朱家死了那么多人,她都不害怕吗?” 此言一出,禾棠立即收住脚步,眼睛瞪大了。 他上次去朱府捣乱,六夫人见了他可是吓得连滚带爬哭着求饶的,做了亏心事胆子那么小的人,居然敢在朱家死了这么多人后安然住着,怎么可能? “臭婆娘胆子小得很,怎么可能睡踏实?一定有哪里不对……”禾棠握紧拳头绞尽脑汁地想着,忽然一拍掌,道,“我知道了!她有靠山!她怕我是因为她以前只想虐待我,没想害死我,所以我回去找她,她心虚,可朱家人……她既然敢以那种手段将七夫人养成厉鬼,那极有可能朱家人的死是她意料之中的!” 这一可怕的猜想让在场所有鬼齐齐噤声。 禾棠的话,引出了更大的阴谋。 如果从一开始,六夫人就计划好了一切,找那几个大师污蔑七夫人,又传出朱小五已死的消息,在七夫人心神俱裂的时候将她折磨致死。七夫人心中怨气难平,一怒之下拿朱家人撒气,却造出更多横死的冤魂,这些冤魂平白被杀,心中戾气愈重,想报仇而不得,便开始吸噬骥山县的平民百姓…… 杨锦书被这想法吓得浑身发抖,若是细想,这一切可绝不是一场简单的报复,照此发展下去,恐怕……他拉着禾棠的手,问:“禾棠,你娘……六夫人她……她怎会有如此深的心机?” “她?她哪有这么聪明?”禾棠冷笑一声,道,“她就敢私底下欺负下人欺负我,会在朱老爷面前说几句漂亮话,这种环环相扣的阴谋她绝对想不到,我现在怀疑那几个所谓的大师……到底是什么来头!” 施天宁道:“想有什么用,既然大夫说六夫人天天住在府里,那我们就去看看!” “去朱府?”杨锦书有些犹豫,闵悦君提醒过他,朱府的阵法被高人布过,他们还未一探虚实便贸然闯入,若是再被抓起来……他下意识看向禾棠,却发现一向冲动做决定的小鬼也在静静思考。 “禾棠,你说……我们去不去?”他问。 禾棠想了想,认真道:“不行,闵道长说了,那里面有机关,我们去了会送死的。谁知道臭婆娘和那群大师搞了什么鬼,如果他们故意引我们过去呢?我们在骥山县连只鬼的影子都没见,说明朱家死人的鬼魂没有随意在外游荡,一定是被臭婆娘想办法关起来了。我们不去闯朱家,我们先去找这些鬼!” “对!说不定朱小五也在找。”施天宁习惯了叫朱小五,一时忘记了纠正称呼,想起方才他查看马夫的状况,忍不住说,“他既然想活,却只吸走了马夫的一魂,说明马夫的魂魄与他的身体不相容,他肯定想去在那群鬼中找到可以与自己魂魄自然融合的魂魄!” 杨锦书多看了他一眼,他并未提过马夫的情况,施天宁却已经查看过,难道说他在守着如意夫妇的时候还出去过? 禾棠:“天宁哥说得对!那只鬼现在贪心得很,想一口气代替朱小五,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那我们去找朱家的鬼,可如意这里不能离人……”杨锦书左右看着施天宁与菀娘,在他们开口前说,“菀娘,天宁哥,此处需要你们照料,符纸给你们,若是如意与方大哥有异动,你们立即换一张贴上。还有马夫那边,你们小心些,别让过路的野鬼将他身体占了。我去禾棠出去找朱小五,如何?” 菀娘肯定不会走,如意还在这里生死未卜,施天宁看她一直心神不宁,也知道自己走不开了,便点头道:“好,你们一切小心,莫要逞强,早点回来。” “好。” 第五十二章 不论那水鬼多么急迫,他毕竟拖着朱小五的凡人之躯,走不快的。?禾棠与杨锦书身轻如燕,飞快地将如意家四周搜寻完毕,却没发现朱小五的影子。 “他一个小孩子,能跑多快?”禾棠原地转了转,“我就不信他一眨眼就不见了,是不是有哪儿漏掉了?” “我们去邻居家找找。” “好。” 然而绕了一圈,仍旧没发现朱小五的影子,可奇怪的是,隔壁邻居家却晃着一个游魂…… “锦书,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游魂,有点奇怪?”禾棠凑近了看,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他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找什么东西……” 杨锦书散出念力试探片刻,诧异道:“是马夫大哥失去的那一魂……” “咦?”禾棠惊讶,“不是被那水鬼夺走了?” “看来天宁哥说得没错,马夫的魂魄与他不相容。”杨锦书高兴起来,“正好,离魂不久,我们还可以将这一魂送回去,或许马夫大哥还有救。” “我来御魂吧!”禾棠摩拳擦掌,“一个游魂而已,我没问题的!” “好。” 禾棠果然顺利地将那游魂带回如意家,杨锦书施法将那一魂塞入马夫身体,从身上掏出一枚定魂针卡在马夫头顶一寸处,保他魂魄归位。 时间紧迫,他们再次出发,这一次,他俩果断选择了赶往朱家的方向——那水鬼找马夫做替身不成,定然急着寻找其他合适的魂魄,朱家那群枉死的鬼可是唾手可得的完好魂魄。 夜色深沉,朱家梁上悬着白色的纸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 家丁早已不见,偌大的府邸像座华丽而死寂的坟墓。 六夫人睡在芙蓉帐中,身下垫着三层柔软的锦褥,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她缩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却仍旧觉得冷。 自从这宅子大半人被杀,房子太冷清,她有些怕。 这样飘着雪的夜,外面更加寂静。 她在睡梦中呓语,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卧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六夫人从梦里惊醒,迅速坐了起来。一股冷风吹来,带着薄雪的潮气,令她忍不住浑身发抖。她抱着被子看向门口,隔着藕荷色的帷帐厉声问:“谁在那里?!” 丫鬟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阖上门,说:“六夫人,我……我是来给火盆添木炭的。” 六夫人顿时松了口气,却又想起自己被她吓个半死,气道:“你个死丫头,烧火盆的时候怎么不多放些木炭?” “六娘不要生气,我这就给你添。” “动作快点!不仔细些小心我……”半句话卡在嗓子里,六夫人才意识到方才的声音奶声奶气,哪里是她那个丫鬟在说话?她紧紧攥着被子,吞了吞口水,不敢再开口。 帐外传来添火盆的声音,脚步声停顿片刻后,缓缓朝芙蓉帐走来。 六夫人瞪大眼,想假装自己没听出来,喝道:“你……你下去!” 一双小手拨开帷帐,朱小五带着婴儿肥的可爱小脸缓缓出现,他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容,大眼睛眨巴着看向六夫人,委屈道:“六娘,你赶我走?” “啊——”六夫人连连尖叫,抱着被子退到角落里,“你……你你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朱小五歪了歪头,奇怪道:“六娘,这是我家呀,我为什么不在这里?” 六夫人紧紧抱着被子,眼眶发红,颤抖着说:“你……你不是……你不是死了吗?” “死?”朱小五笑了笑,纯真的眼神里带了几分邪恶,“六娘还没死,子善怎么敢死呢?” “你……你走开!我没有杀你!”六夫人变得凶悍起来,“你到底是人是鬼?不……我不管你是什么,你想报仇也不要来找我!不是我害死你的!” “六娘,我好久没回家了,你带我找娘亲好不好?”朱小五爬上床,一点点凑近,目露凶光,“找到了娘亲,我就不怕啦!” “你娘已经死了!”六夫人大吼一声,扔开被子罩住他,连滚带爬跑下床,扯过屏风上的大氅披上,指着床上的朱小五冷笑道,“你是个短命鬼,你娘也是,可她活得太长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我自然替天行道,送她见阎王去!” 朱小五三两下挣开被子,从床上站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她:“你替天行道?你是什么人,替天行的什么道?” 六夫人听到此话,立刻道:“你……你不是朱子善!” 朱子善比他娘性子还软,何时敢如此强硬地顶撞她?整个朱府,只有禾棠那小兔崽子敢当面找她晦气。 “我?我是朱子善呀。”朱小五笑着从床上跳下来,朝她慢慢走,“六娘,你不喜欢我么?以前你总让我陪弟弟玩的呀。” “谁要你陪他玩!分明是你自己跑过来的!”六夫人话毕,立刻反应过来,连连后退,“你、你既不是朱子善,为何……为何知道这些事?” “我当然知道。”朱小五邪邪一笑,那笑容在他可爱的脸上十分违和,他却不以为意,慢悠悠道,“我还知道,六娘手里,有不少人命呢。” 六夫人渐渐察觉不对劲,这孩子似乎并不是鬼,他有人的气息,可行事作风却十分邪乎,像是被鬼附身……她眯起眼,心中恐惧渐褪,问:“你是哪里的小鬼,占了朱子善的身体?” “哦?被你看出来啦?”朱小五咧嘴一笑,下一瞬,笑容立刻垮掉,冷着脸道,“既然六娘知道我不是朱子善,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你把朱家那群鬼关在哪里?” 六夫人嘴硬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朱小五勾了勾嘴角:“六娘,我脾气可没朱子善那么好,你可不要说假话哟!” “我连你的来历都不知道,凭什么要回答你!” “我的来历?”朱小五呵呵一笑,伸手抓住她的袖子狠狠一拽,小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立刻将她手腕掐出一段红印,“我……与你养着的那些厉鬼不同,我不受人操控,我操控别人……六娘,我看你花容月貌已残,难道是想……换张脸?” 六夫人立刻捂住脸,尖叫道:“不可能!我的脸已经没事了!” 朱小五哈哈一笑,邪笑道:“偏偏外面那些凡人罢了,在鬼的眼中,你可狰狞得很呢!” “你闭嘴!”六夫人厉斥一声,手从大氅里摸出一把短匕,朝着他狠狠刺下去。 朱小五脸色一变,一矮身,躲过刀锋,在地上连打两个滚到了门口,瞪着他,阴森森道:“你敢杀我?” 六夫人握着匕首,喘着气道:“你娘我都杀了,还怕你这个小畜生?” “小畜生?”朱小五连连冷笑,忽然伸出手,朝她面上一罩,一股吸力将她吸了过来,然而当他想将手捅入她胸腔时,却发现自己无法更进一步。 六夫人猖狂一笑:“怎么,伤不了我?” “怎么回事?” “我可不怕鬼,更不怕你这不人不鬼的怪物!”六夫人将匕首朝他腰间捅过去,感受到手上沾上的黏腻腥气,她低声道,“既然你还没死,我就送你死!” 朱小五狠狠一推,趔趄着后退,捂着腰瞪着他,小脸煞白:“你这个女人……” 六夫人看他腰间血涌如注,抿着唇勾起一抹浅笑,俯视着他,整了整大氅的毛领子,哼道:“很快,你就可以与你那娘亲相会了。哦,不对,你不是朱子善……” 六夫人掩唇一笑:“你大概连娘亲都见不着呢!” 朱小五向后退了几步,鲜血将地上的白雪都染红,他粗喘着,指着六夫人道:“你这个女人,迟早会被我死得更惨!” “我?我怎么会死?”六夫人站在门口,看着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他,扬着脖子高傲道,“朱家人全死了,我也不会死的。” “哦?”朱小五忽然笑出声来,他似乎想到什么开心的事,看着六夫人道,“你死不了没关系,我有你儿子给我陪葬啊!” 六夫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朱小五咧着嘴笑开,也不逃跑,就站在原地捂着不断流血的肚子一脸张狂地看着她。 “我的儿子……”六夫人原地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忽然没了心思,尖叫一声,“我的儿子!” 说完,理也不理他,朝着小儿子的卧房跑去!嘴里大声喊着:“来人呐!小少爷呢?快来人!” 有家丁和丫鬟听到动静跑出来,却一眼看到院子里的朱小五,惊讶道:“五少爷?” 朱小五楚楚可怜地跪倒在地,向他们伸出手:“救……救我……” 朱小五已好几个月不见踪影,家丁与丫鬟无暇细想,连忙跑过去扶起他,嘴里道:“五少爷呀!你可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死……” 话音未尽,他们被猛然抬头的朱小五死死扼住喉咙,大张着嘴,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五少爷张嘴吸掉他们的阳气。 朱小五丢掉手里两个干巴巴的身体,学着六夫人的语气按上腰间的伤口:“我怎么能死呢?” 腰间的伤口很快痊愈,只是衣服上血迹斑斑,一时洗不掉了。 他捂着胸口缓缓平复呼吸,嫌弃道:“这身子太弱了,要不是看在魂魄能与我相容的份上,我早就丢了。” 他站起来,自雪地里缓缓向前走,目标正是六夫人离开的方向。 忽然,他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看向屋顶,却见杨锦书与禾棠并肩站在修罗伞下静静看着他,目光复杂难言。 他回看了许久,忽然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棠哥哥,你来接我回家么?” 禾棠盯着他,冷冷道:“你不是已经回家了么?何需我来接你?” ... 第五十三章 “这家人对我不好,我才不喜欢他们。”朱小五伸出双手,可怜兮兮道,“棠哥哥,我受伤了,好疼……” 禾棠挑了挑眉:“是么?我好心疼,不如你滚得远远的,让我把朱小五带回去好不好?” “……”朱小五虚伪的表情散去,勾着嘴角轻哼一声,恶劣一笑,“那可不行棠哥哥,我很喜欢这具身体呢。” “真是可惜,我很不喜欢你呢。”禾棠话音一落,一记符纸朝他直直飞去。 朱小五提起雪地里死掉的两个人挡下这道符,躲在他们后面大声道:“朱小五还不知道他亲娘死了的消息呢,不如,我告诉他吧?” 禾棠大怒:“你敢!” “我当然敢!” 禾棠瞬间来到雪地里,徒手抓开两个死人,露出背后的朱小五。他抬手正要轰上,却见朱小五泫然欲泣地看着他,颤抖着嘴唇问:“棠……棠哥哥……我……我娘她……我娘她去哪儿了?” 禾棠一僵,不知此时在他身体里的究竟是谁? 杨锦书握住禾棠的手,静静看着朱小五,看了许久,敛着眉目缓缓道:“小五,你娘亲她……已然故去了。” “娘亲她……死了?和……和棠哥哥一样吗?”朱小五睁大眼睛看着他们,急切想要确定,“我可以看见棠哥哥,那是不是也可以……看到我娘?” 禾棠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七夫人还在棋盒里关着,虽然可以见到,可她杀了太多人,戾气太重,不能放出来。 “小五。”杨锦书接过话头,帮禾棠解围,“你娘她……她去找你了,等她找到你的时候,你们就可以相见了。” “真的吗?” “真的。”禾棠拍拍他的脑袋,“你不要担心。” “可是娘亲……她是……怎么死的?” “她……”禾棠再次哑然。他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六夫人的恶性,唯独对朱小五这个孩子难以开口。 杨锦书伸出手,点了点朱小五的眉心,朱小五立刻倒了下去。 禾棠:“……” “那水鬼在利用朱小五拖延时间。”杨锦书示意禾棠将朱小五打横抱起,对他说,“我们先离开朱府,这宅子如今十分邪门,不宜久留。” “可臭婆娘……” “禾棠!”杨锦书低喝一声,拧着眉道,“我们是来找朱小五的,方大哥还等着我们去救,朱家的事日后再说。” “……好。” 妥协后,禾棠带着朱小五与杨锦书一起赶回如意家。 有施天宁与菀娘护持,如意与老方仍保持着之前的模样,禾棠将朱小五的身体放在上,站在一旁问:“现在怎么办?” “你们居然真的把人带回来了?很厉害嘛。”施天宁看了眼昏迷的朱小五,发现他腰间的血迹,连忙问,“他怎么受伤了?” “那水鬼找六夫人探听朱家冤魂的所在,被六夫人刺伤了……”杨锦书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他给自己治好了。” “这么厉害?” 杨锦书点点头:“所以我觉得,他说不定知道怎么救方大哥。” 禾棠讶然:“咦?” “我看这水鬼似乎颇通鬼道,只是不知为何被困在水井中出不来,此番阴差阳错离开了水井,步步小心地增加修为,还懂得直接去找朱家的冤魂……”杨锦书看了眼上昏迷的朱小五,慎重道,“他可能比我们在座的人都要狡猾,我们不能被小五的假象骗了,以为他还是个孩子。” 菀娘问:“可是他这么厉害,我们怎么才能让他帮忙救老方?” 杨锦书道:“他急着修炼,一定有所图谋,我们不妨问一问,若是可以……各取所需罢。” “这倒不失为一记良策。”施天宁摩挲着下巴思考半晌,“不过,怎么撬开他的嘴,可有点难。” 旁听了许久的禾棠忽然开口:“不如,让我试试?” 三鬼齐齐看向他:“……你?” “我虽然不认识那个水鬼,可我认识朱小五啊!”禾棠盯着上的少年,抱臂哼道,“再怎么猖狂,他也住在小五身体里,我就不信他完全不受影响!不过……我需要七夫人帮忙。” 施天宁将棋盒翻出来扔给他:“这里面可装着一只厉鬼,你压得住么?” “压不住便不压,七夫人救子心切,怎么会容忍这只鬼害她儿子?我作壁上观未尝不可。”禾棠打开盖子看了两眼,七夫人早就听他们道尽前因后果,此时急道,“禾棠,子善他……” “七娘,你别急。”禾棠低头道,“他还没醒,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对付那水鬼可好?” 七娘连连点头,却又犹豫道:“可……可我对你们所说鬼道之事,并不清楚,这……” 禾棠笑着安慰她:“你不用懂,你只要按自己心意行事便好。” “那……那好。” 禾棠看向他们:“不如你们先出去一下,等我们和那水鬼聊过了,你们再进来?” 杨锦书立即否定:“不行,你和七夫人太弱了,若是被他找到可趁之机……” 禾棠来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认真道:“锦书,交给我来解决,好么?” “……”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又不是小孩子,总要长大的。”禾棠软下声音撒娇,“你相信我嘛,要不,你在外面听,听到不对劲就闯进来救我好不好?” 杨锦书虽万般不肯,却还是勉强点头同意了。 菀娘一门心思都在如意夫妇身上,忍不住将符纸交给禾棠,叮嘱:“禾棠,你看着些,若是他们……” “菀娘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有事的!”禾棠推着她,“你们在外边等。” 施天宁拍拍他肩膀:“小心些。” “我知道,多谢。” 待他们出去后,禾棠拿着棋盒来到边,掂了掂手,对七夫人说:“七娘,待会儿我与他先聊一聊,你别急着出声。” “好。” “还有,小五他……他已经知道你过世的事,我……我不知该如何将真相告诉她,你……”禾棠顿了顿,有些不忍,“你若是……心疼他,就在他面前忍一忍,说些激励他活下去的话。你们母子情深,小五若有你的嘱咐,说不定意念变强,能将那水鬼赶出身体呢。” “我晓得的。”七夫人顿了顿,看向他,目光一如当初在朱府时那样温和,“禾棠,几年不见,你真的变了许多,从前你顽劣莽撞,却又害羞孤僻,不与府内其他兄弟姐妹相处,如今我看你活泼懂事,与朋友们也相处得很好,七娘很为你高兴。从前在朱府,我见过你带子善一起玩,他很喜欢你,若是……若是没什么怨恨,七娘还是希望你能够早日投胎转世。” 说到这里,她低下头苦笑:“我遭人算计,已经万劫不复了,可你还小,还年轻,手上还没沾过人命,你……你留在世间做什么呢?还是早早……离去吧。” 禾棠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说这些。 七夫人有些腼腆,在原地动了动脚,重新抬起头看他:“其实这段时间,我也从你们口中听说了一些事,知道你们并非怨魂,盘桓世间不过是心中有憾,等你们心愿了结,便可以入地府投胎。禾棠,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呢?” “我?我只是不想让臭婆娘好过。”禾棠坐在边,也有了聊天的心情,“其实一开始只是生气,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这么不要脸的娘亲,活着的时候要折磨我,我忍不住上吊死了,却还要被她给别人做媳妇。我起初只想回去捉弄她,吓一吓她,看看她会不会心怀愧疚,会不会一辈子做噩梦?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发现她根本不可能被我吓到,七娘,这世上有一种人,不论多可怜,就是个恶人。恶人不该有好报的,我的规则里,不允许。” 七夫人一惊,想起之前禾棠说要与她合作对付朱家的事,忙问:“你……你想做什么?” “七娘……”禾棠的指头轻轻敲击棋盒,低声问,“我们一起送她见阎王好不好?” 七夫人看着他,却发现这个相貌清秀五官精致的小少年眼睛中有超乎年龄的镇定与冷漠,这种冷漠与她见过的所有面孔截然不同,并非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所以太固执。 他是认真的,清醒而坚定。 “禾棠……你……真的变了……” 禾棠莞尔:“七娘,其实我并没有变,只是我已经死了,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胆子比以前更大些。” 七夫人劝道:“我看杨公子他……并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禾棠沉默片刻,轻声道:“七娘,锦书他与我是不同的。他生前死后,都是磊落君子,而我狡猾世故,心胸狭窄,向来是不听话的。他名义上是我夫君,可不代表他什么都能管。” 七夫人看他如此坚持,忍不住摇头:“禾棠,我看得出,杨公子很看重你,你也对杨公子十分亲近,莫要做伤害你们感情的事。” “七娘,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娘的事……我们还是不要让锦书知道了。” 七夫人细细斟酌他所言,知他心意已决,只能长叹一声,答应下来。 少年不知情易断,寸寸白骨寸寸心。 若有朝一日无可挽回,也不知禾棠会不会后悔。 第五十四章 菀娘在门外团团转,想进去看一看,却又因禾棠的嘱咐止步不前。 施天宁看得有些烦,便拉住她:“别晃啦,晕不晕?” “我着急!”菀娘心神不定,“你说禾棠真的能套出话来?” “你总要让他试一试。老方的病,我们几个都没办法,禾棠想问一问,随他去吧。”施天宁看了一眼院中独立的杨锦书,却见他仰头看着天边,薄雪自他身体飘过,更衬得他遗世清隽,不食人间烟火。 施天宁捏了捏菀娘手心,示意她静静等待,他则几步上前,站在杨锦书身后一步远,开口问道:“在担心禾棠?” 杨锦书听到动静,扭头看过来,笑得有些勉强:“是有些。” “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你总这么担心怎么行?又不是他爹,别像个老头子似的。” “是啊,他不是小孩子了。”杨锦书有些低落,“以前总盼望他早点长大,可他真的长大了,我又觉得不开心。以前他很弱,胆子又小,一根蜡烛就可以讨他欢心,让他跟在我后面晒月亮,可如今他有了自己的主见,能讲好多大道理,还可以在危难之中保护我,我便觉得,他似乎……不再需要我了。” “你说什么傻话,禾小棠那么喜欢缠着你,可见对你多亲近。”施天宁挠了挠头,着实没料到自己居然也有做知心大哥的一天,只好马虎地说,“我看你们两个傻小子凑一起挺好,别想那么多。” 杨锦书一怔,问:“我傻么?” 施天宁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只好低声道:“傻倒是不傻,就是有些天真。” “……禾棠呢?” “他呀?他是性子直,倒还真不是个傻的。”施天宁忍不住笑,“其实整个山头就属你最好骗,禾棠可比你精明。” “……” “谁让你心善呢,和我们这些狡猾的鬼可不一样。”施天宁朗声笑道,“你呀,多向禾棠学学,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占便宜得很。你看他向你撒个娇笑一笑,你就忍不住把家里存粮都拿出来了,若是他哪天要你把自己练成丹给他吃,我看你也不会拒绝。” 杨锦书老实道:“……他若是真要,我一定给。” “……”施天宁呆了半晌,无奈道,“果然是个傻的。” 杨锦书也忍不住笑,他也知道自己有些太禾棠了。似乎是从前总被别人着,得到了太多的爱,总想分一些出去。禾棠是他的娘子,是他看一眼便喜欢的人,他想给他万千爱,却又怕禾棠一长大,便不要了。 他希望喜欢的人长大些,成熟些,明白他的感情,懂得他的心意,与他并肩。可见了这么多人和事,他又怕长大后的禾棠不再是他喜欢的模样。 杨锦书没喜欢过除了禾棠之外的人,不明白情之一字,何其高深。有时候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一个人寂寞太久,对禾棠产生了爱的错觉。可禾棠与别人又不一样,他吵吵闹闹又哭又笑,真实得像个活人,带着人间的烟火气。 大抵鬼都向往凡尘,他也与禾棠一样,向往凡间的真实感。 他也想像人一样,触摸禾棠的脸,感受唇舌辗转间的温热吐息,想要一伸出手就能握住他的肩膀,甚至可以像活人一样在榻上**,尽情享受肌肤之亲,而不用借助双修的法诀来填补空洞。 杨锦书一直以为自己清心寡欲,可有时候,他也很想占有一个人。 “你说禾棠能和那水鬼说什么?” 施天宁的话传到耳朵里,杨锦书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扭头看向房门,缓缓道:“禾棠想法与常人不同,我们且在外等待。” “只能如此了。” 屋内,禾棠将棋盒悬在半空中,让七娘可以看到上躺着的朱小五。他已经尝试了许多种法术,想要将朱小五唤醒,屡屡失败。七娘看他越来越急,忍不住问:“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我再试试。”禾棠想了想,偷偷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只有绿豆大小的红色石块,捏在指尖挪到朱小五面前,缓缓打转晃着。 七娘只觉得胸中戾气翻涌,忍不住问:“禾棠,这是什么?为何……为何我觉得……精神好起来了?” “这是我从青莲观的地牢里偷偷刮下的一小块碎石,这玩意儿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对鬼有很强的吸引力,我试试能不能把那水鬼引出来。”其实这碎石他藏得极好,连杨锦书都没发现,禾棠最近修为大进也是得益于这块碎石。说是偷,其实他是当着闵悦君的面刮的,但闵悦君看了一眼没作声,默许了。 禾棠觉得闵悦君真是个怪人,思维和普通人很不一样。 七夫人闭了闭眼,五指紧握成拳,她看了一眼头顶的棋盘口沿,竟然有些蠢蠢欲动。她之前一直被棋盘困着无力挣脱,如今她想趁机离开未尝不可。她看一眼还在努力引水鬼出来的禾棠,捂着胸口强自镇定,十分勉强。 禾棠专心致志地盯着上的朱小五,忽然,昏迷中的朱小五开始来回翻动,五官难受地皱起来,半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 禾棠眼睛一亮,知道这法子见效了,便施法将自己罩在罡气里,捏着碎石盘腿坐在上,静静等他醒来。 不到一刻,朱小五已经难受得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双手伸向半空五指张开想要抓住什么。 “子善他……”七夫人紧张起来。 “没事,子善是人,不会受这石头影响,可那水鬼就不一定了,耐心点。” 果然不出他所料,下一瞬,朱小五猛地张开双眼,从上直直坐起,伸手去夺禾棠手中的碎石,然而他手还未触到禾棠的手,便被禾棠周身罡气给弹了回去,靠在帏上闷哼,恶狠狠地盯着禾棠看。 “哟,醒啦?”禾棠笑着看向他,“方才在朱家没空好好聊,我们继续。” 朱小五正准备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禾棠立刻打断:“停!朱小五可不会因为这石头醒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别浪费彼此的时间。” 闻言,朱小五脸上做了一半的表情立刻收住,他撇了撇嘴嘴角,放松身体靠在枕头上看他:“也好,总装小孩子,我也很辛苦。” “你装得挺好,骗过很多人。” 朱小五得意挑眉:“过奖,你也不遑多让。” “我哪里比得上你。” “都不是省油的灯,何必互相恭维。”朱小五盯着他攥着拳头的手看了半晌,问,“你手里是什么?” 禾棠张开手指,发着红光的碎石静静躺在他手心,在黑沉沉的屋子里显得诡异而神秘。 “这个?好东西。”禾棠笑眯眯地看着他,“想碰碰?” 朱小五直白道:“碰哪里够,我想要。” “那可不行,这是我千辛万苦弄来的。”禾棠重新合到掌心,收起来,对他说,“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救老方,我把这宝贝借给你使使,助你修炼。” 朱小五笑道:“借多不划算,还是给我吧。” 禾棠眉毛一挑:“这么说来,你果然知道怎么救老方。” 朱小五捧着脸睁大双眼,露出天真的表情来:“我当然知道呀棠哥哥,我懂好多的。” “少跟我萌!” “棠哥哥你凶我……”朱小五扁了扁嘴,看向棋盒中的七夫人,告状,“娘亲,棠哥哥他凶我!” 七夫人气上心头,瞪着他道:“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娘亲,我就是你儿子呀!” 七夫人漆黑眼瞳渐渐染上眼白,语气愈发严厉:“你对子善做了什么?!” 朱小五无聊地嘁了一声,懒洋洋道:“凶什么,我救了他,你们该感谢我才对。” 禾棠觉得好笑:“你都准备取而代之了,还指望我们感谢你?” “身体还在呀!”朱小五摊开四肢,捏了捏自己的脸,“看,毫发无伤,还比以前聪明!” 七夫人怒道:“那怎么一样!我们子善什么时候像你这样……像你这么狠毒!” 禾棠多看了她一眼,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七夫人向来脾气温和,即使这水鬼说话确实气人,可她的情绪会不会太激烈了? “狠毒?”朱小五奇了,“棠哥哥不也是取而代之么,怎么他就受尽你们万千爱,我却成了狠毒之人?” 禾棠猛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朱小五勾起一边嘴角,哼笑道:“棠哥哥,你也不是个占了小孩子身体的大尾巴狼么?有什么资格说我?” 七夫人疑惑:“你说什么?” 禾棠心中剧烈震荡,却还是忍着气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我知道得多着呢。”朱小五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神秘道,“我还知道穿越司怎么去哦~” “……” 朱小五笑容越来越大,坦然地问他:“是不是忽然觉得,我手中筹码多了许多呢?” 禾棠也笑,很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肆意:“我手中筹码也不少啊!我有你想要的石头,还有一个爱子如命的七娘,当然了,最差,我可以把你杀了啊!反正朱小五被你取而代之也是个死,不如我早点把他杀死,不让你住进去咯!” 朱小五脸色一变,目光顿时狠毒起来:“你怎么敢杀他?他是你弟弟。” “算什么弟弟,我又和他没血缘关系。”禾棠托着腮笑得无辜又甜美,“我反正已经是个鬼咯,杀个小孩子,还是轻而易举的。” “你不怕报应?” “报应?”禾棠冷笑,“若真是有报应,怎么没让报应到你们身上呢?” “……” 七夫人左右看过去,一个五官秀气笑得天真邪气,一个本就是包子脸,抿着唇时也玲珑可爱,明明是两个小孩面孔,骨子里却都是不知年龄的小怪物。 有种极其违和的……阴戾。 第五十五章 “好,既然大家都有筹码,不妨坐下来好好聊一聊。”朱小五先败下阵来,他实在拖不起,这具身体虽然能承受他的魂魄,可还是太弱了,他得尽快找到其他能够相容的魂魄填补缺失的部分,不然朱小五这具身体仍旧会碍于原主人的力量开始排斥他。 “本来就坐着,你直接说清楚,怎么救老方?” “我说了你就把石头给我?” “怎么可能,你把老方救了,我才借给你。” “……” “不如先说一下你叫什么?我可不想一直叫你朱小五。” “名字……死了太久,我都快忘了。”朱小五想了想,道,“我好像叫……夫澜,夫子的夫,波澜的澜。” “好奇怪的名字……” 夫澜眯着眼笑:“我死得早,你大约没听过,我在世时,可是很有名的。” “管你有没有名,你先说,老方怎么救!” “其实很简单,你手里那块石头便可救他。”夫澜笑得恶劣,“只是,还需一枚金丹,和一个血祭的活人。” “这什么邪门的救法!不可能!”禾棠立刻否决,“这法子不行,你肯定是在诳我,想借此达到你自己的目的!” “我不说,你不肯,我说了,你不信。”夫澜翻着白眼,“既是如此,你找别人去。” “你!” “禾棠!”七夫人喊住他,问,“夫澜,你既然懂这么多鬼道之术,想必也有办法保全我儿子,子善他还小,你放过他。” “红苕夫人,我知你爱子心切,其实我也不想伤害他,可缘分如此,我偏偏遇上了他,只有他能将我带出那口井。”夫澜看着棋盒中的七夫人,终于改口,不再唤她娘亲,“其实你应该想开一点,你儿子命薄本来要死,是我保住了他的命,只要他活着,夫人你还有什么好苛求?你不会真以为两魂六魄能长命百岁?” “可他很快就要被你蚕食殆尽,留一具空壳有什么用?” “空壳也是你儿子,你不要了么?” “……”七夫人陷入矛盾中,她也不知留下一具空壳后,自己能不能接受,可……她缓缓道,“我要子善完完整整地活着,人魂俱在。” 夫澜不屑:“怎么可能?” 七夫人眼睛全黑,周身忽然散发出强烈的怨气,棋盒剧烈地震荡起来。 禾棠从上跳起来,惊道:“七娘,你怎么了?” “我要他把儿子还给我!”七夫人大吼一声,就地拔起,棋盒轰地一声炸开,她竟从中挣脱出来,张着五爪朝夫澜扑去! “七娘!!!” 屋外听到尖叫声,纷纷闯进来,却见七夫人将朱小五扑倒在地,双手紧紧扼着他的喉咙,狰狞地喊:“你还我儿子!” 朱小五因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隐隐开始发紫,嘴里却道:“不……可……能……” “七娘!那是小五的身体!他会被你掐死的!”禾棠想要将七夫人拉起来,却发现根本拉不动,扭头一看目瞪口呆的三只,连忙急道,“看什么呀,来帮忙!七娘暴走了!” 施天宁比较谨慎:“朱小五身体里的是那只水鬼吧?” 禾棠凌乱:“对!哎呀不管是不是水鬼,特么的只要这身体被掐死了,朱小五就没救了!” 菀娘当机立断,上前帮忙,袖中白绸飞出,紧紧缠上七夫人的腰身,将她拉向外。谁知七夫人力气齐大,根本没有移动分毫,依然睚眦俱裂地掐着朱小五的脖子。 施天宁本想上去帮忙,却被杨锦书拦住:“你保护如意和老方。” “……好。”他留守房中,静观其变。 杨锦书也站在一旁没动作,问:“禾棠,七娘怎么出来的?” “我特么怎么知道啊!忽然就暴走了!”禾棠试着各种法术,却发现毫无头绪。 杨锦书皱眉道:“她身上戾气太重,禾棠你回来!” 禾棠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顾自喊着:“七娘!” 杨锦书动了气,上前飞快扯过禾棠的胳膊,将他拎起来拽回来,又对菀娘说:“菀娘,你也收手,回来!” 菀娘诧异万分,却还是收回绸子,飘回他们身侧,问道:“锦书,怎么?” “七夫人被关了这么久都挣脱不出,怎么忽然就出来了?你们不觉得奇怪?”杨锦书紧紧盯着剑拔**张的一人一鬼,目光自屋中移向房顶,缓缓道,“清净大师,既然来了,为何不肯现身?” “等等?!清净和尚?!”禾棠还保持着被杨锦书拎着的姿势,闻言连忙挂在他胳膊上躲起来,“他追上来了?” 果然,两声跳跃过后,清净和尚自屋顶跃向院中,又推门进来,冷着脸对他们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这和尚怎么阴魂不散的?”禾棠小声嘀咕了一句,扬高声音问,“你……是你把七娘放出来的?” “是又如何?” “你不是怕七娘害人才把她关起来的么?怎么现在又放她出来?” “她身上戾气太重,棋盒已经压不住了。”清净和尚看向内,“你看,我早说了,她会害人的。” “兔子避忌了还咬人呢!她想救儿子,当然……” “救儿子?她不是在杀儿子么?”清净和尚拿下颈间佛珠绕在手上,低声念着什么,隐隐佛光便自佛珠上散出,他念得愈久,佛光愈盛,而这佛光似乎与浮屠镇中的佛光略有不同,似乎带着几分……攻击性。 “啊……疼……”七夫人忽然松开手,捂着脑袋在上乱撞。 夫澜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在上来回打滚:“咳咳咳……你……咳咳……臭和尚……别念了!” 清净和尚将佛珠祭出,长长一串佛珠便悬在帏之间,将七夫人与夫澜尽数罩在其中。 他俩仿佛受到什么诅咒,难受地想要逃离,却被困在其中出不来。 “卧槽,这么厉害!”禾棠瞪大眼看着清净和尚,没料到他一个看上去最不超凡脱俗的和尚竟然有如此高的法力。 杨锦书忙问:“大师,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佛法无边,洒家自然是在为他们念往生咒。” “往生咒?”禾棠与杨锦书对视一眼,“我可不觉那两个现在想投胎。” 话音刚落,七夫人似乎与夫澜达成了默契,竟然齐齐朝佛珠攻去! 七夫人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不怕佛光的狠毒女鬼,而夫澜也将身体里的鬼力尽数使出,两人一左一右撕扯着头顶的佛珠,虽然屡屡被刺得惨叫,依然拼命逃脱! 清净和尚大怒:“轮回往生才是天道,你们盘桓世间,为祸人世,难道就不愧疚吗?” 七夫人冷冷瞥他一眼,根本不打算回答,倒是夫澜猖狂一笑:“红尘扰人,大师你若是真看得开,为何自己不投胎?” “我要收了你们这群为祸人间的恶鬼!” 夫澜反驳道:“说得道貌岸然,其实是为了私心!别的恶鬼害你满门,你便要来我们身上撒气,何其可笑!” 禾棠一听,却说:“哪里可笑!作恶自有人收,又不是因为你行的恶与别人无关,别人就不能管了!清净和尚不想看他家的惨剧在别人身上重演,替天行道怎么了?” 杨锦书诧异地看向禾棠,他还以为禾棠讨厌清净大师,怎么听他此言…… 禾棠注意到他的目光,尴尬道:“那个……我只是觉得这和尚做事比较粗暴!但……但出发点还是没错的!对!就是这样!” 杨锦书笑了笑,忍不住揉他脑袋:“嗯,说得有理。” “只是……”禾棠忍不住对清净和尚说,“大师,七娘她……她真的很可怜,你……你能不能帮忙救救她儿子?你在寺里看的多,法力又这么高,一定知道怎么救朱小五对不对?” 清净和尚停下念经,看了他一眼,道:“佛法无边,若是能将他体内恶鬼渡化,这孩子还有救。” 禾棠刚要笑起来,就听夫澜冷笑道:“那真是可惜了,我怨念太强,你那点佛法还真渡化不了我!” 话音未落,他一拳击出,与身后的七夫人一起,将那佛珠筑起的屏障捣碎,齐齐冲了出来! 杨锦书连忙道:“菀娘,抓住朱小五!” 菀娘得令,白绸一甩,将刚跳下地的夫澜手腕一拽,绕着他飞快闪过,将他紧紧裹住,收至一边! 夫澜气愤,他现在仍是凡人之躯,竟然挣脱不得。 七夫人直取清净和尚命门,不料杨锦书横空出现,指尖一道鬼符弹出,竟自她身体一穿而过,痛得她闷哼一声,向后退去。 “杨公子……”清净和尚因佛珠被破捂着胸口吐血,见杨锦书挡在自己身前,有些怔然,“你为何……” “大师,你可还好?”杨锦书头也不回地问。 “无……无甚大碍……咳咳……” 杨锦书看着七夫人,冷静道:“七夫人,你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们什么?你说为了小五,你会控制住自己,不再造杀孽,那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七夫人瞳孔由黑变红,她阴沉沉道:“他害我孩儿!” “此事急不得……” “你们若挡路,莫怪我连你们也杀!” “七娘戾气怎么忽然这么重!”禾棠诧异,想到袖间那块碎石,难道…… “七夫人……”杨锦书还要再劝,不料七夫人仰天长啸一声,飞快闪身不见了。门窗忽然砰砰紧闭,一道红光闪过,整个房间竟然被锁在一道鬼阵之中! 第五十六章 杨锦书大喊不妙,他前些日子教七夫人一些静气修炼之法时,似乎也教过她一些小小缚魂术。只是万万没想到,七夫人虽没学会缚魂术,却将那点小法术运用到禁锢阵法中,且威力如此强大! 禾棠抱着杨锦书的胳膊慌张:“锦书,我怎么有点怕?” “禾棠,跟在我身边。”杨锦书抓紧了他的手,也有些不安,“这屋子太诡异了,我们小心为上。” 屋内有一个佛家和尚、两个奄奄一息的凡人、一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厉鬼、四只法力不足的小鬼,还有一个半人半鬼的怪物……屋中法术乱飞、矛盾重重,谁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施天宁忽然瞥见菀娘凑近夫澜,连忙喊道:“菀娘!你在做什么!” 夫澜小声对菀娘说了什么,忽然邪气一笑,看了施天宁一眼,得意地挑眉。 施天宁意识到什么,连忙道:“菀娘,不要!” 然而他说得太晚了,菀娘松开了白绸,夫澜就地一滚,躲开了施天宁的攻击,快步跑向门口,猛地一推跳到门外,大笑道:“我这身子还是人,不受这鬼阵影响,你们就在里面憋着吧!” 他阖上门,又重新打开,笑道:“救老方的法子我已经告诉菀娘了,算我好心!棠哥哥,那碎石你自己留着吧,我可要去找你娘亲算账了!再会!” 说完,他将门磕住,竟然从外面上了锁,遁走了。 禾棠又气又急:“这混蛋!” 施天宁瞪着菀娘:“他对你说了什么?” 菀娘神思恍惚:“他告诉我救老方的法子,让我放他走。” “你居然答应了?”施天宁正要骂醒她,却见她身后隐有红光,连忙抱着她闪开,“小心!” 菀娘被他箍在怀里,在屋中连连躲闪,周身有凶光闪过,竟是七夫人痛下杀手。 禾棠怕他们受伤,连忙道:“七娘!朱小五跑啦!你快去追!” 七夫人一听,果然一声怒吼:“子善!” 一阵阴风吹过,她果然追了出去。 禾棠松了一口气:“暂时让他们折腾去吧……” 抬头一看,却见杨锦书绷着脸看着他:“禾棠,方才那水鬼说什么碎石……是怎么一回事?” 禾棠心中一紧,竟然有些害怕说出真相。 “不行,我得追上去看看……咳咳……”清净和尚咳嗽两声,扑向门口,试图打开被锁住的门,却只能听到锁子在门上喀拉作响的声音。他继续晃着,想要将门撞开。 禾棠本想帮忙,却被杨锦书拽了回来,继续逼问:“禾棠,你不要瞒我,碎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就是青莲观地牢的那个石头啊……我……带了一小块出来……”禾棠看他神色严厉起来,连忙从袖子里将碎石取出来,证明给他看,“真的只有一小块,还没绿豆大呢!” 杨锦书从他掌中拿起来,问:“为什么那水鬼想要这石头?” “这石头可以增进修为,他着急修炼,当然想要了!” 杨锦书气恼:“你怎么不想想他着急修炼做什么?” “我想了啊,可我想不到啊!”禾棠委屈,“我才死了两年,我哪里知道他那种老妖怪急着修炼做什么!” “……”杨锦书心中气急,却发现禾棠说得也是真话,谁也不知那水鬼到底急着修炼做什么。若是他依然谨慎缓慢地吸人阳气,他们甚至不会察觉分毫,可他偏偏在得知朱家有大批厉鬼后便着急了,这…… “谁在里面?如意夫人?”门外传来了马夫犹豫的声音,他已经苏醒,听到这边的动静忍不住过来查看,“是……是夫人吗?谁把你们锁在里面了?” 清净和尚连忙道:“开门!” 马夫被吓了一跳:“你是什么人?” 清净和尚没空与他啰嗦,大吼一声:“开门!” “少跟老子吼!你到底是什么人!”马夫硬气起来,想到好心收留自己的人家竟然闯进了陌生人,连忙从院子里捡了一根木棍提在手里,怒道,“再不老实说话我就要报官了!” 清净和尚想骂人,硬生生忍了下来,撒谎道:“有人劫走了老方,我是前来帮忙的邻居,与方夫人一同被歹徒关在屋里了!快放我们出去!” 马夫大惊,他对邻居不熟悉,不知他说得真假,可又怕事实如此,他耽误了救人…… 清净和尚捶门:“大哥,方夫人她被打昏,若再不找大夫,恐怕……” 马夫一听便急了,连忙用木棍砸锁开门:“夫人她……” 清净和尚迎面一点,将他打昏,快步跑出去了。 “……”禾棠走过去,“我先把马夫大哥拖进来,外面下着雪呢,怪冷的。” 杨锦书不忍,也上前帮忙。 谁知两人还未走到门口,便被一道红光挡了回来,七夫人虽走了,可这鬼阵还在! 半截身子倒在门内的马夫被他们拖进来扔到床上,而施天宁与菀娘还在对峙。 “菀娘,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施天宁追问。 “他说,只要以一活人血祭,辅以一枚金丹,便可救老方。”菀娘看向禾棠,“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禾棠急道:“怎么可能是真的!这么阴损的法子!” 菀娘反问:“鬼道之术,哪有不阴损的?” “菀娘,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禾棠跑过去,“姐姐!那个混蛋那么缺德,万一他骗你呢?” “总要试一试。” “你胡说八道什么!”施天宁捏着她的肩膀,怒道,“你疯了!你修炼这么多年何曾杀过人,如今却要听那水鬼的胡说八道找活人血祭,你真是疯了!” 禾棠连连点头,附和着:“再说了,现在哪有什么活人?” 菀娘的目光缓缓落在昏迷的马夫身上。 施天宁脸色大变:“菀娘,那是活人,是帮了如意夫妇的好人,你怎么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菀娘也有些崩溃:“那你要我怎么办?!” 她挣开施天宁的手,跪在地上,捂着脸哭:“如意……如意她待我情深义重,她的夫君被我们牵连,即将殒命,我……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如意她跟着我苦了那么多年,终于碰上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她抬起脸,脸上虽无泪痕,眼中悲切却一清二楚:“我此生唯一憾事,便是不能护她周全。我本欲待她百年后随她一同入地府投胎,我修炼,是为了在她遇到困难时可伸出援手,如今她夫妻俩遭此大劫,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怎么可能?” 施天宁蹲下去,捧着她的脸,低声问:“你这么多年不下山,是怕自己害了她?” 菀娘点头:“人鬼殊途,我只要远远看着她平安喜乐便好。若是……若是可以重来,当初我绝不会下山,绝不会让他们蹚这趟浑水!” “菀娘……”施天宁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我们会救老方和如意,即使不血祭,我们也能救回来,你信我。” 菀娘不说话,紧盯着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施天宁温柔一笑,帮她拢了拢垂下来的头发,“你看,我们双修这么多年,我虽总与你吵嘴,却从未食言过,对么?” 菀娘想了想,缓缓点头——施天宁嘴上缺德,却也不失侠客风骨,言必信。 “好了,起来。”施天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安慰道,“神棍与闵道长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说不准他们有办法。” 菀娘忧心:“若是没有……” 施天宁打断她:“若是没有,我便去给你找个活人来血祭,那金丹我也双手奉上,如何?” 菀娘看着他坚毅的脸,闭着眼,点头答应了。 禾棠简直不敢相信,施天宁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找活人血祭,他做与菀娘做有什么区别? “天宁哥,你……” 杨锦书拦住他,凑过去小声道:“别说了。” 禾棠不解:“为什么?” 杨锦书低低叹了口气,并没有解释,而是握着他的手说:“天宁哥用心良苦,我们不要多言。” 禾棠很讨厌这种感觉,有时候杨锦书知道许多他不知道的事,偏偏不肯对他说。可杨锦书眼中深切的悲悯让人忍不住在意,简直像是……像是……隔绝于世界之外,太……太旁若无人了。 禾棠的心揪紧了,他有点小小的难过。杨锦书对旁人的事情似乎总是隔着一段距离看着,让他很不安。他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可若是他不搀和进去,杨锦书似乎就从未考虑过出手相助,难道书生都是这样的?禾棠不懂,也不知这种距离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神棍与闵悦君的师徒恩怨,杨锦书从头到尾看过,却不偏帮任何一方;菀娘与施天宁的感情糊涂账,他也不明言;朱家的事,杨锦书从一开始便不想管,若不是他一直紧咬不放,杨锦书恐怕只会将这当做一件异闻…… 他到底在乎什么呢? 禾棠看着杨锦书,忽然问:“锦书,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你会救我吗?” 杨锦书不知他何出此言,疑惑道:“这是自然,我一直在救你啊。” “……”禾棠怔然。 忽然想起,他屡屡莽撞出事,都是杨锦书在一旁相帮,从未离弃。他低声笑开,猛地揽上杨锦书脖子对着他脸颊亲了一口:“锦书你真好。” 杨锦书:“……” 虽然有些莫名,杨锦书仍然笑着凑过去亲亲他的嘴巴:“乖。” “一进门就被闪瞎眼,我来的真不是时候。”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们看过去,便见神棍倚着门框捂着眼睛怪叫:“要瞎要瞎。” 闵悦君伸手撤掉七夫人布下的鬼阵,站在神棍身后淡淡地看着他们。 “嗷,神棍你回来啦!”禾棠扑过去,“好想你呀!” 闵悦君抬手施法,将他抵在一步之外,言简意赅道:“离他远点。” 禾棠:“……” 他缓缓看向神棍,问:“这谁?你保镖?” 神棍翻白眼:“护身符,活的。”( ) 第五十七章 禾棠不情不愿地退到杨锦书身边:“早知道你们师徒俩有猫腻,没想到几个月不见,真是明目张胆了。” 神棍走进来,捏着他鼻子,温柔道:“猫腻你大爷。” “你俩不较劲了?”禾棠探头看着他身后缓缓步入的闵悦君,“闵道长,你不准备掐死你师傅了?” 闵悦君淡淡道:“不用,他已经死了。” “鬼生艰难。”神棍感叹。 “我说你们能不能别在那儿废话,过来看看人!”施天宁指着地上躺着的俩夫妻,“怎么办?” 闵悦君上前查看,平静道:“如意夫人无碍,她丈夫阳气将竭,命不久矣。” 施天宁果断道:“怎么救?” “正道无解。” “什么意思?” “就是说,名门正派没法子救他。”神棍附身看过老方的情况,站起来道,“鬼道有法子救,可都太阴损了。” “方才那水鬼说,可以一活人血祭,辅以金丹……”菀娘看着他们,问,“这可是真话?” 神棍拧起眉头:“阴损的法子不少,他却说了最损的一个给你,果然用心险恶。” 施天宁眼前一亮:“这么说,还有不那么阴损的法子?” “有自然是有的。”神棍瞟了瞟闵悦君,犹豫片刻,还是道,“我做不了,问闵……” 闵悦君看着他,不说话。 神棍把话吞进嘴里,改口道:“问我徒弟去。” “师傅。”闵悦君缓缓开口,“你方才叫我什么?” 神棍仰头望天,叹了口气,无奈道:“悦君。” 闵悦君满意点头,对他们道:“老方只是丧失精气,三魂七魄还在,腑脏未损,可借十位修道人身上阳气渡去,每人分一点给他,三月之后,便可恢复如初。” 禾棠嘀咕:“上哪儿找那么多愿意分阳气的修道人去?” 神棍背对着闵悦君,偷偷朝他们做了个手势。 邻居们:“……” “小动作免了,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闵悦君瞥他一眼,对菀娘道,“你们带他去青莲观,我修书一封交给你们,你们交予我观中弟子便可。” 神棍撇嘴,假装不知他在说什么。 “这……”菀娘激动地向她下跪,“多谢闵道长!菀娘感激不尽……” “你不能去。”闵悦君看着他们,“你们都不能去。青莲观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找个信得过的凡人,送他们过去便可。” “信得过的凡人……”菀娘将目光定在上躺着的马夫身上,想到自己方才竟然动了杀心,便觉得羞愧难当,低下头不敢说话。 施天宁拍拍她肩膀,道:“先救如意醒来,让如意对他说。” “只能如此了。” 闵悦君看到如意与老方身上的鬼符,神色渐冷,看向杨锦书:“这符哪里来的?” 神棍连忙给他们使眼色,让他们保密。 禾棠紧闭嘴巴不敢说话。 杨锦书看看神棍,又看看神色冷然的闵悦君,半真半假地回答:“清蓉道长教我写的。” 神棍捂着脸,一副要死的表情。 闵悦君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你待他倒是好,教得不错。” 神棍无奈:“我又没收他做徒弟,你酸什么酸?幼稚。” 他们师徒之间的气氛这几个月变了不少,似乎从恨不得掐死对方变得微妙起来。几只旁观的鬼眼珠围着他俩转了转,各自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禾棠悄悄附在杨锦书耳边,小声道:“觉不觉得他俩现在有点怪?” 杨锦书默默点头。 “神棍好温柔,道长好傲娇。”禾棠总结道,“**师徒组。” “……”杨锦书思索片刻,觉得禾棠的总结十分精辟,点头道,“你说得对。” “我本来觉得他俩只是师徒间的相爱相杀,然而……”禾棠眼珠滴溜溜转了半晌,摸着下巴道,“总觉得剧情走向开始诡异起来了呢。” 神棍瞟他一眼:“我听得到。” “……哦。”禾棠干笑,“其实我说得还是蛮含蓄的。” 神棍翻白眼。 闵悦君饶有兴致地问:“哦?不含蓄的说法是什么?” 禾棠眨眨眼,躲到杨锦书身后,胆大包天道:“不含蓄的说法是,你和你师傅是不是谈恋爱了?” “……” “哦,用你们古代的说法是,你俩……心悦君兮,知不知?” 神棍攥起拳头缓缓靠近,狞笑道:“我看你是皮痒了!” 禾棠抱着杨锦书大喊:“锦书救我!” “哪里逃!” “嗷嗷嗷!救命!” 杨锦书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能赔笑:“道长,你不要与小孩子计较嘛。” “小孩子个屁!他哪里小啦!” “我脸小!” “你……” 闵悦君看他们闹,嘴角勾起个浅浅的笑,伸手将神棍招回来,按在身侧:“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神棍怒,“谁是小孩子!” “我。”闵悦君随手将如意身上的符纸撤去,一层清气覆下,救她醒来,对一旁的神棍道,“师傅,这符纸威力太大,日后少教他们乱写。” 神棍干笑:“那个……那个只是无聊随便教教的,我也没想到威力这么大呵呵呵。” 废话,他当然知道威力大,当初写来送给杨锦书就是为了危难之时救急的,威力不大怎么行!不过这话不能跟闵悦君讲,这小子反复无常,要是真的吃起醋来,杨锦书可要遭殃。 如意逐渐醒转,闵悦君没了废话的兴致,转而问道:“杨公子,你信中所说,朱家六夫人可能被厉鬼所纵之事,可是真的?” “我们虽未找出确实证据,不过近几日发生的事十分蹊跷,我想……必定与此有关。” 禾棠一拍脑袋:“哎呀,夫澜已经跑去朱府闹事啦,我们快跟上啊!” 闻言,神棍与闵悦君不约而同震惊道:“夫澜?!” “啊……对啊……”禾棠有些被吓到。 杨锦书看着他:“什么夫澜?” “就是……就是小五身体里那只水鬼啊!”禾棠不知那两个道士在惊讶什么,忙说,“他自己说他叫夫澜,生前很出名!不过……道长,你们……认识?” 闵悦君看向神棍,不知该不该说。 神棍扶额,脸色铁青:“还记得我提过的,青莲观三位开山祖师么?” 禾棠点头:“记得啊,你师傅算一个,另外两个……不是一个过世一个云游了么?” “嗯,云游的那个,就叫夫澜。” “……啥?!” 这个消息无异于平地惊雷,炸得他们外焦里嫩。 “那……那个阴险狡猾的水鬼,竟然是……是青莲观的开山祖师之一?开玩笑的吧?”禾棠真想摇着神棍肩膀说,“你们青莲观怎么净出奇葩?到底还是不是名门正派了!怎么一个比一个像反派!” 神棍:“……” 闵悦君:“……” 膝盖好疼。 禾棠举手:“在我们前往朱家的路上,你们能把前情提要说一遍么?” 神棍摇头:“没什么好说的,我只知道他是三位祖师中最没耐心的一个,要不然也不会建观中途便抛下同门不管,外出云游了。” “然后?” “我们只偶尔听师傅提过,夫澜师叔天纵奇才,是世间少有的修道高手,不仅对道法、佛法颇有研究,对鬼道亦是知之甚深,他云游之后师傅便没了他的消息,没想到……他竟被困在一处水井中……天意弄人。” “听起来有点耳熟……”禾棠悄悄看向神棍,“总觉得这个设定跟神棍你有点像呢。” 神棍黑脸:“哪里像?” 禾棠掰着手指:“天才、爱玩、精修多种道法、死得凄惨,还……有那么点没良心。” 神棍:“……” 杨锦书拍禾棠脑袋:“别乱说。” 禾棠扁嘴:“哦。” 闵悦君率先出门:“去朱家。” 神棍默默跟上。 如意已经醒来,头疼地问:“夫人,这是……” 菀娘连忙扶她坐起来:“如意,你听我说……” 杨锦书与禾棠识趣地离开,交给他们处理。 施天宁提了一句:“你们先去,我们将这边的事处理好便去朱家找你们。” “好。” 他们跟上去,却见闵悦君御剑而起,神棍懒洋洋地跟在他身后,连飞的力气都省了。 禾棠招手:“嘿,闵道长,多带两个呗?虽然我们是鬼,但飞过去也很费法力的!” 神棍同情地看着他们:“别做梦了,他才不肯。” 闵悦君拂袖一挥,一道蓝光闪过,竟将他们二人托起,远远缀在他们身后,飘然而去。 做了携带品的禾棠碰了碰杨锦书的胳膊:“这个闵悦君是不是有点心理疾病啊……” “嗯?” “就是心病。” “哦。”杨锦书问,“什么病?” “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总觉得他……怪怪的。”禾棠琢磨着,“你说他恨神棍吧,偏偏还喜欢对神棍撒娇抱怨,你说他对神棍好吧,却对神棍赶尽杀绝做出那么丧心病狂的事,你说该不会真的是青莲观风水不好,净出妖魔吧?” 杨锦书皱眉道:“莫要胡言,青莲观……凡事皆有因果,青莲观的事,我们外人还是少议论为妙。” “真的不是风水问题?要不要让神棍给算算?” “禾棠!” “好嘛好嘛!我不说了!”禾棠认输,自言自语,“可我真觉得他们三个心理都有病……夫澜、神棍和闵悦君……三个都很像神经病啊!青莲观到底什么风水……” “禾!棠!”杨锦书咬牙。 “好好好,我闭嘴!”禾棠抱着他胳膊撒娇,“我们老老实实看前面那两个秀恩爱。” “……”杨锦书扶额,为什么禾棠的脑回路总是与常人不太一样,那师徒俩什么时候谈恋爱了?不对……什么时候……有这种关系了?! 第五十八章 闵悦君带着他们三只鬼前往朱家,路上禾棠话唠发作,与神棍搭话,问起他们这几个月外出捉鬼的进展。神棍早就受够了和闵悦君这个闷葫芦整天待在一起,立刻兴奋地向他们说起这几月的经历来。 闵悦君收到其他修道门派的回信,得知各地均出现了厉鬼索命夺魄的事,与骥山县类似的事件不断在各地上演。闵悦君带着他一一找过去,顺路收了一些鬼,查明真相。 正如他们所料,这一切果然有人操纵,这些厉鬼均是近几年惨死的冤鬼因怨气郁结而成,不仅在死后找到害死自己的仇人进行报复,还为了提高修为滥杀无辜,有些厉鬼甚至会夺取活人的魂魄吞噬下去以加快修炼速度。 闵悦君收了几只来不及逃跑又免于被他轰得魂飞魄散的厉鬼,拷问许久,才得知他们生前都或多或少被仇人以各种手段狠狠折磨过,并且死亡当天便戾气冲天,凭着本能便可大杀四方。有厉鬼曾经后悔过想要去地府谢罪,然而他们身上的怨气戾气有如实质般控制了他们,让他们想要杀更多的人,吞噬更多的魂魄,变得更强。 禾棠听完,惊道:“这……这跟七娘的境遇很相似啊!” 神棍悄声道:“不然你以为小王八蛋为什么肯来这里……” 闵悦君在前面幽幽道:“师傅,我听得见。” “……”神棍干咳两声,正经道,“我们怀疑你娘也受到幕后操纵者的影响,所以过来看一看。” 禾棠问:“幕后操纵者是谁?” “不知道。”神棍摇头,“我们要是知道,还来这里干嘛,早就过去捉鬼了。” 杨锦书却有些犹疑:“鬼?鬼有这么大的力量?” “锦书,你可别小看鬼,鬼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神棍给他数,“乱葬岗那些鬼魂野鬼是等级最低的鬼,若是不修炼,迟早要被道行高的厉鬼所吞。修过鬼道的鬼要比他们厉害些,不过修炼到何种境界,那也是看天分和机遇的。好比刘叔,死了几十年,除了帮邻居点小忙,给阴差做做苦力,法力低微,自然最容易被灭,而施天宁与菀娘那种生前懂一些武术,死后又双修的,修炼比其他鬼快些,勉强可以自保,而你这种……” 神棍上下打量着他,笑道:“你虽命薄,死后却过得比其他鬼舒服多了。你有家中重俸,年年有人祭奠,在冥界可是豪绅。本人学识渊博,又谦虚勤奋,经常能帮上阴差的忙,攒下不少功德,后来又有我从旁指点修炼之法,算是少见的天时地利人和皆齐的好运鬼,加之你弄到不少冥界法宝,自然要比其他鬼更厉害些,大部分厉鬼不是你的对手。” 杨锦书被他说得害羞起来:“是亲友护持,惭愧。” “有什么好惭愧的,因果循环,这都是你应得的。”神棍继续道,“可你还比不上红苕夫人那样的厉鬼,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他们这种厉鬼,在死之前就被下了咒,身上戾气重,且因死后造下大量杀孽,变成厉鬼时已无药可救。鬼本就是阴邪之物,戾气只会加强他们的法力,让他们所向披靡。你们也遇到过不少厉鬼了,吃了不少亏吧?抓住过对方没有?” 禾棠老实摇头:“没有,每次都被对方跑了,好不容易抓住次七夫人,还是被她逃掉了。” “所以,你们要多加小心。”神棍拍拍禾棠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尤其是你,小心被他们利用。” 禾棠黑了脸:“凭什么要我小心啊?” “《礼记·祭义》云: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谓之鬼。”神棍坏笑道,“你虽归了土,戾气却未消,若说我们之中谁最有可能变为厉鬼,便是你这个小鬼头,我提醒你多注意,你可不要当耳旁风。” 禾棠指着自己:“我?我怎么可能当厉鬼啊?我哪有那么坏!” 神棍笑而不语,只是看了眼杨锦书,提醒他:“自己媳妇,多看着点。” 杨锦书有些莫名,却知道神棍话中有深意,十分郑重地应下了。 闵悦君看他们说得热闹,忍不住插嘴道:“夫澜……不会与这有关吧?” “像他那种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可能甘心被人操控?反倒是他意外横插一岗,这事不知会演变至何种境地。”神棍思索片刻,慎重道,“我们迟些时候见了他,先别提青莲观。” “为何?” “谁知道他与青莲观有没有恩怨,若是他曾和师傅吵过架有嫌隙,一看咱俩就想打怎么办?”神棍啧了一声,“谨慎点好。” 进入骥山县城,忽觉城中气氛沉重,家家门户紧闭,各种符纸贴在门梁上,香烛味弥漫其间,县城被笼罩在厚厚的白雾之中,安静得近乎死城。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昨晚离开的时候,县城还不是这样……”禾棠与杨锦书对视一眼,心知一定出了事。 闵悦君凌空俯视,扫过整个县城,缓缓道:“朱家有异。” 神棍也看到了:“鬼气炽盛,难道朱家的那些冤鬼都被放出来了?” “全放出来了?不会吧!”禾棠简直不敢想象,若是那些冤鬼都出来……这县城会变成什么样。 “我们走。” 闵悦君话音未落,带着他们飞快前往朱家。 朱家大宅与县城其他人家气氛迥异,整座宅院笼罩在一篇红雾之中,血腥气与鬼气浓郁得呛人,饶是他们这群在死人堆里过了许多年的鬼也有些承受不住。 杨锦书不得不拿出了黄泉香,给禾棠、神棍各分了一点,抵御这难闻的味道。 神棍问闵悦君:“你要不要?” 闵悦君缓缓摇头。 “不嫌臭啊?” “嗅觉很重要。”闵悦君简单答过,垂眸看着朱府。 奇怪的是,从半空看去,朱府平静无波,不像是有异动的样子。 神棍绕着朱府上空查看一番,回到闵悦君身边,低声道:“被阵法挡住了。” “这阵法布得极其高明,不像一般人所为。”闵悦君皱着眉头自上方巡视片刻,摇头道,“有些奇怪,八卦位不对。” 神棍嗤笑一声:“得啦,你那点看五行八卦的水平还是从我这儿学的呢,半吊子。” 闵悦君面上一僵,耳尖泛红,却还是绷着脸反驳道:“你不认真教,我自然学不好。” “我看你天资聪颖,学法术比学算命有前途,果然没错。”神棍假模假样地点点头,迈步出去了,“我看看这阵法,试试能不能破。” 面对他的马屁,闵悦君只是微微挑眉,没有多言。看他仔仔细细捏指算卦,心中安定不少。清蓉一生福祸皆系于此,是非对错且不论,他于五行八卦上的修为绝不比任何人差。 “咦?说起来,朱家既然有高人布下的阵法,为何夫澜却如入无人之境?”禾棠忽然提起,“之前我与锦书追上来,也不敢贸然闯进朱家,可他却大摇大摆地进去了,还敢直奔臭婆娘的寝房!胆子太大了吧?” “艺高人胆大,想必朱府的法阵难不住他。”闵悦君说完才想到什么,连忙对神棍说,“师傅,既然夫澜能进去,说不定破解之法观中古籍曾有记载,你……” 神棍点头:“我想想。” 他自小受师傅师兄们宠爱,青莲观中的古籍可是随他翻阅的,与五行八卦有关的书籍他一本不落地看过。闵悦君也看过不少,终究爱好不在五行八卦上,没神棍精通。 神棍回忆未果,有些沮丧:“想不起来,没见过。” 禾棠左右看看:“要被困在外面了?” 神棍想起什么来,朝杨锦书飞过来,笑道:“锦书,你屋子里那些古籍……你都看过了么?” 杨锦书点头:“差不多。” “有没有一些鬼道法阵的记载?” “……有是有,可……我看不太懂。” 神棍勾勾手指:“来,我教你认认八卦位。鬼道之术与凡人修炼之术大相径庭,许多图录与记载经过千百年的流传渐渐改变了,所以……我告诉你一些卦位的古文字,你帮我回忆回忆有没有看过类似的文字。” 杨锦书老实点头:“好。” 神棍带着他沿着朱府上空缓慢移动,将卦位一一指给他看,还在手心写出冥界的一些文字写法。 禾棠看他们二人专心研究法阵,有些无聊,便磨蹭到木头人闵悦君身边,小声问:“闵道长,你跟神棍和好啦?” 闵悦君看着神棍的背影,淡淡道:“我们之间的恩怨哪有尽头,纠纠缠缠,就这样吧。” “其实我真的很想问你哎……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禾棠捂住脑袋,闭着眼睛急道,“你先别生气啊!我不是骂你!我是很正经地在问你!心理疾病也是病!你不要讳疾忌医啊!” 闵悦君没有动气,微微笑了,低头道:“大约是有病的。” 禾棠睁开眼,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他真的没生气,才放下胳膊说:“我觉得你的逻辑很有问题!你看,杀你同门的,是那些神经病,你找他们报仇就好了嘛,干嘛……干嘛要怪你师傅……不对,你师傅也确实有错!但是……你说你杀人就杀人吧,干嘛要……把他尸体丢在乱葬岗喂狗呢?太……太变态啦!” 闵悦君早知道禾棠好奇心重,只是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敢靠自己这么近,还问得这么深。也许有些话不便对清蓉说,他想了想,对禾棠道:“就像你说的,我心里有病,我以为将他赶尽杀绝挫骨扬灰,心里的病便可以好,没想到他真死了,我的病却更重了。” 禾棠:“……” 闵悦君冷静道:“所以我只好又将他找回来,继续医治。” 禾棠叹气:“我看你已经无药可医了。” 闵悦君莞尔:“我也觉得,可他治不了病,却能镇痛,我留他在身边,还能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 第五十九章 禾棠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大哥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酷炫狂霸拽的外挂之光,哪里像个普通人了?一想到闵悦君不会死的这种设定,禾棠就觉得很坑。 他俩在边上闲谈,神棍与杨锦书那边却有了进展。 朱家的阵法果然在鬼道古籍上有记载,杨锦书将自己看过的内容告知神棍,神棍思索半晌,已想到破解之法。他来到闵悦君身边,对他说:“悦君,你的锁魂铃还在么?” 闵悦君点点头。 “那好,我去破阵,阵法破开瞬间,你将锁魂铃悬于半空,将朱府的所有鬼魂锁在府中。”说完这话,神棍有些担心,问他,“这个……比较耗费法力,你……撑得住么?” “无妨。” 咦?神棍居然在关心闵悦君?禾棠睁大眼睛看着他。 神棍意识到他的眼神,干咳一声,解释道:“他……他前几个月一直忙着捉鬼,受伤好几次,那个……身体不大好。” 禾棠恍然大悟:“哦——那看来伤得蛮重的。” 不然神棍这种刀子嘴的人怎么可能出口关心? 神棍面上一恼,不再理他,折身去破阵了。 杨锦书追上去:“我来帮忙。” 禾棠退后几步:“我当吃瓜群众。” 闵悦君却看着他,伸出手来:“你从地牢拿的石头还在么?给我。” “……”禾棠悲愤,“大哥,你不是当没看见么!” “我只是当没看见,又不是真没看见。”闵悦君手向前伸了伸,“给我。” 禾棠不情不愿地拿出来递给他,不忘提醒:“那个夫澜好像很想要这个……你保存好哦,别被他抢了。” “他要这个?”闵悦君哼了一声,“他若真敢要,我便给。” “咦?为什么?” 闵悦君却不回答,将这枚碎石放入锁魂铃中,五指翻转间布下三道法诀,伸手一弹,布于朱府上空。 神棍怕杨锦书被阵法连累,让他老实待在修罗伞下,自己则动手接二连三祭出法诀,点向各个八卦位。他做法时神情严肃,手法利落,少有迟疑,那身江湖术士装看上去竟然莫名多了几分可信度。 真不知他以前以这形象行走江湖时,怎么骗到那么多人找他算命的?明明一看就很不靠谱的样子——虽然算命是真的准。 闵悦君眼神一直追着神棍,手中蕴气,随时准备出手。 禾棠在他身后干咳两声,提议道:“那个……闵道长啊,要不你下次给神棍烧件好看点的衣服吧?讲真的,他脸长得还蛮帅的,穿这么破真的很有损形象哎,你看你就算带个吉祥物,也要把吉祥物打扮得好看一点嘛!” 闵悦君偏头看了他一眼。 禾棠谄媚地笑:“当然了,如果你愿意顺便给我烧一件男装的话,在下感激不尽!” 闵悦君微微勾唇,收回目光,没说答应不答应。 禾棠忧伤。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杨锦书的父母烧给他的……女装……即使看起来没那么女气,可还是女装呀!他一个男子汉,总穿着女装多诡异! 就在他胡思乱想间,神棍大喊一声:“破!” 闵悦君已然飞过去,左手卡在他腰间将他拉至一边,右手朝下狠狠一按,强烈的金光轰然覆下,与朱府砰然胀开的红色雾气相撞,激起锁魂铃巨大的脆响,叮铃叮铃声不绝于耳。 “啊——”禾棠捂着耳朵惨叫。 神棍一惊:“忘了提醒他躲起来了……” 不用他多说,杨锦书早在第一时间便飞身跃去,将禾棠揽在怀里,抬手将修罗伞收紧,周身蕴起三层护身法阵,将他俩牢牢围住。 神棍喊道:“锦书,天罡诀!” 杨锦书得令,抬手将修罗伞祭起,口中念念有词,周身立刻显出一道流转的蓝光,将锁魂铃的声音隔绝在外。 禾棠捂着耳朵大叫:“闵道长你怎么这么缺德啊!” 闵悦君瞥他一眼,手掌一翻,拂尘甩出,绕着他们飞了三圈,金色光芒将他们罩住,耳边的铃铛声顿时不见了。 禾棠松开手,发现自己被抱在杨锦书怀里,顺势揽住他脖子,探头看脚下。 法阵被破开,朱家真实全貌显露于人前。 布满红色雾气的宅院中,几十只厉鬼互相撕咬着,双目通红,地上躺满了刚被他们杀死的死人残骸,一看便知是朱家之前幸存的下人。他们想要逃离朱家,向上攀爬,然而头顶如古钟一般散发着金光的锁魂铃催得他们头痛欲裂,厉鬼们捂着耳朵惨叫。 “这……这么多厉鬼……”禾棠莫名觉得浑身发冷,攀着杨锦书不肯撒手。 杨锦书也有些怕,忍不住紧紧抱住禾棠,向后退了几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神棍本想让他们帮忙,不料抬头一看,这夫夫俩一个比一个怂,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他无奈扶额,暗骂:“这俩没出息的……” 杨锦书抬手将修罗伞收回来,顶在头上对禾棠说:“禾棠,我们在伞下避险,你不要乱动。” “嗯嗯嗯!”禾棠点头如捣蒜,忍不住摸着伞柄问,“这伞结不结实?会不会被那些厉鬼给撕了?” “应当不会,这伞毕竟是冥界的法宝……”正说着,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一只厉鬼,忽然抓上了他的脚,血红大口对着他小腿便要咬下去。 “哇啊啊啊——”禾棠帮杨锦书叫了出来,抬脚便踹了过去! 厉鬼被他兜头一脚踹了下去,瞬间淹没在互相撕咬的同类里。 杨锦书眨了眨眼,抱着禾棠后知后觉地开始哭:“呜呜呜好可怕……” 禾棠:“……” 等等,杨公子你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我的腿还在么?”杨锦书不敢看。 “在,他没咬到你。”禾棠嘴角抽了抽,“锦书,你怕鬼?” 杨锦书点头:“怕厉鬼。” “……”禾棠问,“那你怎么不怕七娘?” “……怕。”杨锦书小声说,“可是七娘就一只,底下那是一群……” “……明白了。”禾棠回抱着他,拖着修罗伞向高处飞去,不忘对神棍喊,“神棍!下面那些厉鬼就交给你们师徒俩了!捉鬼不是你们老本行吗?加油!” “卧槽,小没良心的,你就这么把我给卖了?”神棍指着他俩,“锦书!你怎么也跑了?” 杨锦书不好意思地看着他:“那个……道长……对方鬼多势众,我……我打不过……” 神棍跳脚:“……你说这话对得起你手里那些法宝吗?对得起我的教导吗?对得起你家禾棠对你的崇拜吗?” 禾棠为自家相公说话:“没事没事,识时务者为俊杰,锦书这么不迂腐,为夫很是欣慰。” 杨锦书:“真的?” “真的。”禾棠认真教导他,“锦书我跟你讲,这时候,就应该让他们这种专业人士去解决,我们不要莽撞上前,造成无谓牺牲!” “哦,好的。”杨锦书重新撑起伞,乖乖当起吃瓜群众来。 “嘿你俩……” 神棍还在气,闵悦君却先他一步跳了下去,拨出佩剑,当空一指,斜斜一挥,数道清气凌空劈下,斩开院中撕咬的厉鬼们。 “好帅!”禾棠顿时星星眼,他早知闵悦君厉害,可之前闵悦君身上总带着拂尘,要么就什么都不带,挥挥手就能把他们虐得团团转,这把剑只在他御剑时见过几次。此时长剑一出,剑刃上的蓝色浅光如月辉浮动,光华流转,绝非凡品,一剑便劈散了数只厉鬼。 禾棠眼尖,看到园中竟然有朱老爷的魂魄,正红着一双眼从后面偷袭。 他连忙大叫:“小心身后!” 闵悦君头也未回,反手挽了个剑花,长剑向后一指,竟直直插入朱老爷眉心,不过眨眼间,朱老爷便魂飞魄散,湮灭无形。 神棍连下三道鬼符,飞向院中暴起的厉鬼,扭头对杨锦书他们道:“这边厉鬼交给我们解决,你俩去找夫澜!” “上哪儿找?”杨锦书没有头绪。 “我知道!”禾棠牵着杨锦书的手,转而向后院跑去,“之前夫澜拿六夫人的二儿子吓唬她,臭婆娘肯定跑去看儿子了,我们去!” “夫澜不会真的对你弟弟……”杨锦书不安。 “希望不会吧,虽然那是个熊孩子,但罪不至死。”禾棠熟门熟路地带他跳下朱家,在后院来回跑过,寻找他弟弟的房间。可惜他两年不回朱家,朱家人的住处似乎发生了变化,原本朱家小少爷住的房子里成了书画间,禾棠的屋子成了杂物堆积处,无奈之余,禾棠只得一间一间地找过去。 杨锦书却道:“活人气息好找,跟我来。” “你小心点!” “嗯。”杨锦书拉着他的手放慢了步子,小心嗅着院中的活人气息,一点点靠近。他们已经离开了朱家后院,走入朱家的花园。这花园是朱家小辈最喜欢的一处院落,春夏最爱在此处嬉戏,然而此刻院中花草枯败,落了厚厚一层雪,地上脚印凌乱,竟然有种别样的阴森。 “谁的脚印啊?”禾棠问着。 “不知。”杨锦书仔细看了看,有小孩的脚印,“看这里……不知是朱小五的还是你弟弟的。” “这还真看不出来……他俩年龄没差多少,脚也一般大小。”禾棠也逐渐嗅到活人的气息,只是这气息闻着发臭,他忍不住道:“什么人啊,不嫌臭?” 第六十章 杨锦书拉住他,语气紧张道:“是……尸臭。” “这……”禾棠心惊,有些不敢上前,“不……不会是我那个熊孩子弟弟吧……” “我也不知。”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上前。 “你还我儿命来!” 一声变调的嘶吼打破夜空,禾棠悚然一惊,下意识便追了过去:“是臭婆娘!” 进得后宅,忽见六夫人披着袍子,周身一团黑气缭绕,面容阴戾地朝院中的朱小五扑过去。 朱小五连滚带爬跑开,嘴里慌张道:“救……救命啊!” “这……”杨锦书有些糊涂,“这是……朱小五还是?” “我也分不清了……”禾棠挠着头,躲在一旁看着院中的你追我赶。 “我的儿子!”六夫人满脸是泪,秀气的五官扭曲起来,原本刻薄的面相此时变得凄楚,她不顾一切地追着朱小五跑,手里还举着一把短匕,来回挥动着要置他于死地。 禾棠有些不忍,看到一间屋子门开着,恶臭便是从那里传出,他强忍着恶心,悄悄挪过去。 杨锦书意识到什么,连忙拉住他的手,阻挠道:“禾棠,别看!” 禾棠挣开他的手,进了屋中,然而眼前的一幕几乎让他晕过去。 地面、门框、墙壁、桌椅上遍布血迹,他那个熊孩子弟弟倒在血泊里,胸口被剖开,五脏六腑全被掏空,双手死死抠着地面,眼珠都瞪了出来,死状极其凄惨。 一双手挡住他的眼,杨锦书靠在他身后,心疼道:“禾棠,别看。” 禾棠浑身发抖,僵在原地不敢动。 他恍然想起,这个熊弟弟虽然嚣张跋扈闯祸闹事,可在外人面前也曾甜甜地叫他哥哥。属于真正禾棠的记忆蓦然涌出,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抱着刚出生的弟弟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盯着他天真的睡脸,感受着小孩身上的奶香气,逗他咯咯地笑。 弟弟摇摇晃晃站不稳时,他蹲在地上,牵着他的小手教他走路…… 弟弟咬着他的手指叫哥哥,伏在他肩膀上委屈地哭…… 弟弟四处找不到他时,跑遍了整个朱府找他…… “禾棠……你还好么?”杨锦书扶着他肩膀,将他带出那间屋子。 “真奇怪,以前我只能记起他的顽劣,现在却只记得他小时候软软糯糯的模样……”禾棠叠上他手背,却发现自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好难受……” “禾棠……”杨锦书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能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将下巴抵在他头顶,缓缓地拍着他后背,给予他支持。 “臭婆娘对他可好了,可对我总是又打又骂,明明是同一个娘亲,待遇却天差地别……”禾棠还在念叨着,然而没有眼泪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他竟然无法表达出内心的悲痛来。禾棠再一次意识到做鬼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悲欢喜乐……为什么这么不真实。 “六娘,求求你……不要杀我……”朱小五泫然欲泣的声音传来,杨锦书循声望去,便见朱小五跌倒在地缓缓后退着,身上已经被匕首划破好几处,血迹在白雪中鲜红得刺眼。他满脸泪,狼狈地捂着伤口,哭喊着,“六娘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杀子善……” 六夫人举着短匕一步步逼近,眼神越来越狠,阴沉道:“你这个小妖怪,杀了我的孩儿,我要给我儿子报仇!” “我没有!”朱小五哭着退了两步,抬头望着她,抽噎道,“六娘你忘了吗,你儿子是你自己害死的啊!” “……”六夫人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六娘,你还记得棠哥哥吗?”朱小五缓缓撑起身子,诚恳道,“棠哥哥他那么好,你为什么要逼死他?” “我没有!是他自己悬梁的!”六夫人大喊着后退,“是他自己想不开,关我什么事!” “若不是你虐待他,棠哥哥怎么会想不开?”朱小五抹掉眼泪,反问道,“他悬梁死的那天你就把他卖给杨家了,为什么这么急?怕他的尸体留在朱府找你索命吗?” “他敢!”六夫人一挥短匕,双目圆睁,怒道,“我把他带到朱家,给他荣华富贵,他帮我做点事怎么了?我不过打他几下他便拿死吓唬我,我岂会怕他?!” 沉浸在悲痛中的禾棠闻言拨开了杨锦书的手,直直地看向院中的六夫人。 这些话,竟然出自一个母亲之口……禾棠只觉心寒齿冷。 “哦?那他死了之后,你睡得好么?”朱小五勾起唇角,与她针锋相对,“棠哥哥有没有给你托过梦?你有没有给他上过香?逢年过节祭奠的时候,你可拜过他的牌位?” 六夫人怒道:“我为什么要管他!他已经嫁给杨家了!” “哦,原来如此。”朱小五意味深长地看向禾棠,笑得格外天真,“你听到了么棠哥哥,你娘亲可一点不想念你呢。” 六夫人浑身一僵,缓缓回头,便见禾棠苍白着脸缓缓走近,顿时吓得连连后退:“禾棠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娘,我来看你啊。”禾棠没有移动脚步,轻轻飘过去,眼睛越睁越大,舌头渐渐吐出来,发紫的舌头格外吓人,“弟弟没有了,娘亲你一定很孤单,我来陪你啊……” “你滚开!”六夫人将短匕横在胸前,色厉内荏道,“我不怕你!你算什么东西!别妄想来害我!” “娘,你不想抱抱孩儿吗?”禾棠伸出双手,委屈地看着他,“你总是抱弟弟,从来不肯抱我,娘,你抱抱我好不好?” “你……你再靠近我可要……我可要捅死你了!” “娘,你怎么忘了,我已经死了啊……”禾棠微笑道,“被你逼死的!” 长长的舌头吐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六夫人,俨然是一个吊死鬼的状态。 “啊——”六夫人尖叫着闭上眼挥动着手里的匕首,禾棠冷笑一声,根本不将它放在眼里,继续凑近。他早就想出了心头一口恶气,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这种恶毒的女人就应该…… “禾棠!”杨锦书惊叫! 禾棠讶然,低头一看,那匕首划过他手臂、肚皮,竟然真的划出伤来,黑色的雾气自伤口散出,让他眼前发晕。 六夫人睁开眼,看到他的模样,顿时笑了出来:“我说过了,我才不怕你!” 话毕,她挥舞着匕首狠狠刺下去:“你既然死了为何不去投胎!为何还要回朱家!” “啊——”禾棠一时忘了反应,竟被她连着刺中三刀,痛得蜷缩在地,来回打滚。 “禾棠!”杨锦书掠上来,将他带回修罗伞下,紧张地抱着他,慌道,“禾棠,你怎么样?” “好痛……”禾棠捂着自己的伤口,大叫着,“锦书好痛啊!” 杨锦书又气又急,他瞪向六夫人,抬手便是一道鬼符祭出。鬼符携裹着雷霆万钧之气直奔六夫人面门,然而围绕在她周身的黑色雾气却将那鬼符尽数吸收,六夫人猖狂大笑:“雕虫小技!” “这是怎么回事?”杨锦书大惊。这鬼符是神棍写给他的,威力不同寻常,竟然无用?! 六夫人本欲上前将禾棠赶尽杀绝,然而杨锦书手里那柄修罗伞却让她诸多顾忌,权衡之下,六夫人果断转移目标,去找杀她儿子的仇人。然而目光一转,朱小五竟然不见了踪影! 六夫人怒气上涌,朝天大吼一声,身上的黑色雾气荡开,绕着后宅飞了一圈,重新汇聚至一处,朝一个方向追去! 六夫人握着匕首跟上去,却见朱小五被黑雾逼了出来,惨叫着在地上打滚,一路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在雪地里大声惨叫求饶:“六娘放过我!求求你……” “不要再装了!你才不是朱子善!”六夫人一步步凑近,“朱子善那个懦夫,怎么敢杀我儿子!” “救命……”朱小五虚弱地呼救,“救命啊……娘……娘你在哪里?救救我……” 他哀嚎着,语气格外凄惨。 杨锦书抱着痛得忍不住抽搐的禾棠,眼睛盯着朱小五,大喊不妙:“糟糕!红苕夫人……” “小妖怪,给我儿子陪葬吧!” 朱小五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六夫人的匕首即将刺下! 下一刻,一只手自六夫人胸腔刺出,五指之间紧紧攥着血淋淋的一颗心。 朱小五勾起一抹诡异的笑,看着六夫人露出惊讶呆滞的表情,轻声唤道:“娘亲。” 七夫人立于六夫人身后,俏丽的脸上面无表情,她浑身散发着浓郁的戾气,手自六夫人的胸腔掏出,将热乎乎的一颗心丢在雪地里,看着匕首掉在地上,看着六夫人缓缓倒地,表情极其漠然。 杨锦书抱着禾棠连连后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娘……”朱小五楚楚可怜地看向七夫人,弱弱地哭,“娘,好疼啊……” 七夫人将六夫人抛至一边,跪下去紧紧抱着朱小五:“子善,娘来救你了,子善……你要不要紧?让娘看看!” 朱小五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娘,好痛……六娘她拿匕首捅我……好多血,好害怕……” 七夫人一看,朱小五身上全是血,顿时怒从心中起,恶狠狠地看向六夫人,抬手一吸! “七夫人不要!”杨锦书出言阻止,然而来不及,七夫人将六夫人还未离体的魂魄尽数吸进嘴里,满目仇恨地吞噬掉。 “……” 七夫人将六夫人的尸体丢在一边,抱着儿子道:“没事了子善,她再也不能伤害你了,娘会救你的,你会没事的……” 朱小五抱着她哭:“娘,你要救我,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的!娘不会让你死的!”七夫人想要擦掉他脸上的血,却发现怎么也擦不掉。 杨锦书急着上前几步,警告她:“红苕夫人!他不是子善!他是那只水鬼!你不要被他蒙骗了!” “胡说!他是我的子善,他这么可怜……”七夫人抱着朱小五的身体,手拂过他身上的伤口,鲜血刺激着她的鼻腔,她想要哭,“我的子善……我的子善怎么这儿命苦……” “娘,救我……”朱小五气息越来越弱,“救我……” “好!为娘救你!”七夫人将他扶起来,“娘带你去看大夫……” “大夫治不了我的……”朱小五揽上她脖子,“娘,你救我好不好?” 七夫人慌张地看着他:“怎么……怎么救?” “娘,你闭上眼。”朱小五轻声道,“闭上眼就好。” 七夫人顺从地闭上眼。 朱小五微微一笑,抬眼看了杨锦书一眼,恶劣地伸手按上七夫人的后脑,用力一抓! 杨锦书张了张口,艰难而无力道:“不……” 第六十一章 太迟了,当他看到七夫人魂魄被朱小五尽数吞去,就知道这一切太迟了。 朱小五……不,应该叫他夫澜。 夫澜餍足地舔舔嘴唇,撤掉了所有伪装的柔弱,从地上站起来,懒洋洋地舒展四肢,将身上伤口治愈。他微抬下巴,盯着杨锦书笑:“看什么,觉得我残忍?” 杨锦书咬牙道:“她们不过是两个可怜的母亲,你利用她们……何其狠毒。” “狠毒?”夫澜觉得好笑,“你这个书生还真是天真,这两个女人哪个无辜?我不过是将她们的魂魄占为己有,帮世间除去了两个厉鬼,不该感谢我么?” 杨锦书怒道:“整个朱府的恶鬼也比不上你一个!” “哟,这话说的。”夫澜掸了掸身上沾着血的雪,“朱家那群冤鬼我可没吃,味道不好,嫌弃。” “你之前来朱家,根本不是找那些厉鬼的,他们不过是你欺骗我们的幌子,从一开始你找的就是六夫人。”杨锦书顿觉自己天真,“你如此步步为营,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活着。”夫澜捏了捏自己的手腕,“本想把六夫人的身子占了,谁知道红苕夫人竟然把她的心给掏了!朱小五这具身体我虽不喜欢,如今也只能将就着了。” 禾棠强忍着身上的痛,问他:“小五呢?你把小五怎么了?” “放心吧棠哥哥,你的小五好好的睡在身体里呢,等我哪日累了,便让他出来放放风。”夫澜笑得天真,“棠哥哥,我帮你报了仇,你不夸奖我吗?” 禾棠嫌弃道:“不知道死了几十年的老妖怪了,别叫我哥哥好吗?辈分差远了,恶心。” “我以为你喜欢我装小孩子对你撒娇呢。”夫澜收起脸上的笑容,看了眼不远处的天空,挑了挑眉,“哦?青莲观的人?” 杨锦书禾棠齐齐紧张起来。 “忘了说,其实我与青莲观很有渊源的。”夫澜背着手看向远处,“这些小辈很厉害嘛,这么短时间内就将朱府的厉鬼尽数收了,后生可畏啊!” 禾棠假装不知他在说什么,问道:“你能和青莲观有什么渊源?不就是之前被神棍救过一次么。” “那时我意识不清,哪里知道自己去过青莲观。”夫澜整了整袖子,道,“我可是青莲观的老前辈了,清蓉可要喊我一声师叔。” “哦,我怎么没见过师叔啊?” 神棍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他与闵悦君接连御剑落下,身上皆受了轻伤,周身鬼气缭绕,却并不严重,看来正如夫澜所说,朱家的厉鬼都被他们收了。 围绕在朱家的红雾渐渐散去,露出天边厚厚的乌云。 雪早已停下,朱家一片死寂,只剩下他们几个不速之客。 “我也没见过你。”夫澜上下打量着他,笑道,“不过我猜得到,师兄一定很喜欢你。” 神棍脸上的笑容冷下来。 他的确被师傅捧在手心寄予厚望,然而……他想起禾棠说他与夫澜相像的话,忍不住反问:“为何?难不成师傅也很喜欢你?” “师兄他的确对我诸多疼爱,不过我与他道不同,辜负了他,难不成你也让他失望了?” “……” 夫澜哈哈一笑:“果然。” 闵悦君一直默默站在神棍身后,一身道袍凛然清冷,沉稳镇定,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夫澜看着他身上的打扮,恍然:“你是青莲观如今的掌门?” 闵悦君没有回答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奇了,真是奇了。”夫澜连道两声,感叹道,“少年老成,道行高深,却又走火入魔,青莲观居然是你这样的人做掌门,好生奇怪。” “走火入魔?”神棍疑惑,“什么走火入魔?” “哦?你看不出来?”夫澜再次奇怪,盯着闵悦君看了半晌,啧了一声,道,“难怪,他这模样,很难看出走火入魔了。” “我并未走火入魔。”闵悦君看着神棍,冷静道,“你不要听他胡言。” 夫澜哈哈一笑:“莫怕,很快就有人陪你了。” 神棍疑惑:“你这话什么意思?” 夫澜指着黑雾缭绕的禾棠,笑道:“喏,小禾棠被他亲娘暗算,可要遭殃咯!” “禾棠?!”杨锦书手一抖,将禾棠抱得更紧了些,“他怎么了?这些黑雾是什么?” “死而为鬼,不入地府而生怨,有咒则聚戾,戾重而成煞。”夫澜笑道,“你可知鬼中最厉害的是什么?是煞。禾棠他啊,若是长此以往,迟早会变成煞。” “不会!”杨锦书争辩,眸中坚定,“禾棠虽冲动易怒,可心地善良,怎么会成煞。” “杨公子,只要是没投胎的鬼,心里就会有怨,只要有怨,怨气就会越结越深。更何况,他被自己的亲娘下了恶咒呢?” “禾棠没投胎,不过是因为心中有憾,如今他娘已被你设计害死,他已没有遗憾,可以入地府投胎了。”杨锦书低头看了禾棠一眼,敛眉道,“我会送他入地府的。” 禾棠眼睛微微睁大,诧异地看着他:“锦书……” “禾棠,乖,你会没事的,我送你入地府。黄泉一渡,什么怨气,什么成煞,都与你无关了。”杨锦书紧紧握着他的手,“你不会有事的,我发誓。” “你舍得?”夫澜挑眉。 “我留于世间只是为了陪他完成心愿,如今朱家已归尘土,我自当陪他一同离开。”杨锦书看着他,神色秉持着一贯的镇定淡然,“我不会让他步你后尘,你已成煞,无药可救,可他还小,手上不该沾染任何血迹,我不会让他沦为你们手中的牺牲品。” “杨公子,我还没成煞呢。”夫澜话锋一转,“不过……若是禾棠肯让我一并吃掉,说不定我就成了。” “你妄想!”禾棠从杨锦书的怀里挣扎出来,瞪着他道,“我才不会被你吃掉!” “啧,那就没办法了,这具身体对你还是很有感情的,我就不打你主意了,不过……”夫澜盯着他上下打量着,问,“那块红石头呢?你给我如何?” 一听红石头三字,杨锦书顿时一惊:“禾棠,你……你把闵道长的石头拿出来了?” 禾棠不敢回他,大喊着反问:“我不给又如何?” “不给?不给我可要抢了。”夫澜伸出手,掌间竟然有红色长剑渐渐显形。 闵悦君淡淡道:“石头在我这里,阁下未必抢得到。” 夫澜眯起眼,不肯相信。 闵悦君摊开手掌,掌心俨然是禾棠偷偷带出来的那块红色碎石——它方才吸收了朱家几十只魂魄,此刻正一明一暗发着幽幽红光,阴戾之气被锁在闵悦君掌心,然而夫澜却能敏锐地感觉到它正在吞噬消化那些戾气。他不由得眼冒红光:“好东西!” “想要?”闵悦君微微一笑,“来抢如何?” 夫澜被他一引,正要上前,很快又退了回去,谨慎道:“我现在法力不如你,不抢。不过……这玩意阴气太重,你带在身上如何消受得了?我只需在一旁静静等待,等你被它反噬,便可趁机将它偷来。” 自他提起闵悦君走火入魔后神棍便一直没说话,此时更是抿紧了唇,猜度着他话中深意。他觉得奇怪,青莲观地牢中那么大一块怪石闵悦君都毫不费力地掌控着,这一小块碎石而已,怎么会对他造成巨大伤害?闵悦君虽身体受损,修为却不低,身上诸多法宝,镇住这一件小东西根本不难,夫澜为何说…… “你不会有这机会的。”闵悦君将碎石收起,唇角勾起,“六夫人与七夫人皆是被阴邪之法养出的至阴厉鬼,你以凡人之躯将她们吞噬,味道不好吧?要不要晚辈帮忙治治?” 他这话一出,夫澜淡定甚至高傲的表情顿时收起来,眯起眼冷冷地看着他:“我倒是小看了你,我师兄若知道青莲观如今的掌门是你这种货色,想必死不瞑目。” 这话于闵悦君而言,已不是诋毁可以言明了。他眉头一皱,正要嘲讽回去,却听一旁的神棍冷哼道:“我徒弟是好是坏我这个做师傅的还没说话,你这个连正经太师叔都算不上的胡乱评论什么?” “哟,护短。”夫澜呵了一声,“像我。” “谁要像你。”神棍轻移半步挡在闵悦君身前,冷然道,“青莲观没有你这样的同门。” “没有便没有,你气什么。”夫澜不屑道,“我又不是师兄,守着那半寸山头不肯走,稀罕!” “奇怪……”禾棠小声对杨锦书说,“他怎么这么啰嗦?做了坏事难道不应该赶快溜么?我们这边四对一,他怎么也没有胜算吧?” 杨锦书也觉得奇怪,这个夫澜……一改之前谨慎寡言的性格,忽然变得话多起来,难道……他仔细打量着夫澜,发现朱小五的身体多次受伤,虽然被夫澜治好了,可凡人之躯哪里受得住这么多次伤?夫澜虽然竭力镇定,可吞噬掉两位夫人的魂魄后的他真的完全不受影响么? 偷偷放出一道灵符,杨锦书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那灵符是阴差教他的一道小法术。阴差来阳间带寿数已尽的鬼前往地府时,偶尔会碰到一种情况:已死之人并不知自己已经死了,断气后仍然留在自己身体里,执念深的,甚至可以操纵自己的尸体像活着时一样行动,而阴差往往会被这种假象迷惑,不知那人是不是真的命尽于此,于是他们便放出这道灵符。灵符靠近凡人之躯,若自如穿过,则此人可能阳寿未尽,需回地府核实生死薄;若灵符定在对方背后,则说明此人的魂魄与躯体已彻底分离,或此人的魂魄与躯体并不合适,乃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 这灵符很小,几乎不需什么道行,越是新死的鬼越害怕,越是法力高深的鬼反而难以察觉。 杨锦书看灵符定在朱小五背上,心中了然,思忖片刻,却没有言明,而是偷偷给神棍使了个眼色。 第六十二章 他们做朋友多年,神棍自然知道他眼神含义,眉毛一挑,立刻反应过来,朝夫澜调侃道:“我说师叔啊,朱家已经什么都没了,你怎么还不走呢?难不成留着……继承朱家的产业么?” 朱家家大业大,奈何一夜之间尽数覆灭,无人可继,唯有半人不鬼的朱小五勉强算朱家的继承人。 “哈哈,凡尘富贵而已,我要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夫澜歪头一笑,颇有几分肆意的天真,“师侄,我看你天赋异禀,不如转而拜在我门下,如何做人师兄教了你,如何做鬼,就由我来教你,如何?” 神棍诚恳一笑:“师叔在井底太久了,大概不知我也死了很久,如何做鬼,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做鬼做得很好,鬼道之术虽没师叔熟悉,却也够我自己修炼了,就不劳烦阁下了。” “你才懂得几分?”夫澜摇摇头,无所谓道,“算啦,不学便不学,以后若是后悔了,记得来找我,师叔看在你师傅的面上,一定悉心教导。” 神棍颇不以为然。 闵悦君抬头看了眼天色,缓缓道:“天亮了。” 似乎为了响应他的话,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早晨如期而至。 禾棠忽然惨叫一声,缩成一团倒在地上:“好痛……” 杨锦书慌了神,想要将他抱起来,可禾棠来回翻滚,连连叫痛,根本捉不住。 神棍的脸色也有些差,看着杨锦书道:“修罗伞……” 杨锦书一直站在伞下,并无大碍,看他与禾棠均因清晨的到来而脸色惨白,顿时了然:“道长你过来,帮我将禾棠拉起来。” 神棍正要走过去,闵悦君抬手将他拦下:“到我这里来。” 他这才想起,这几个月,他没有修罗伞的护持,白日出门,都是闵悦君护着的。他有些头疼,如往常一样回到闵悦君身边,握住他的手,去解他的护腕。 闵悦君的护腕是黑色的,上面系着一条白色的绑带。神棍将白色绑带解开,拆掉黑色护腕,只见闵悦君左手手腕处印着一枚金色火焰状印记,俨然是固灵诀。神棍将自己的手腕搭上去,与他左手紧紧相握,两人手腕间的金色印记相贴,竟有灵力流转。 神棍的脸色依旧是鬼的惨白,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气色好多了。 闵悦君抖出拂尘,将禾棠从地上卷起,蓝色灵光护持之下,禾棠平静许多,乖乖缩成一小团,趴在杨锦书肩膀上不动了。 他们齐齐将目光聚到夫澜身上,却见他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神飘忽,浑身血迹在晨光白雪下有种惨烈的妖艳。 “太阳出来了……”夫澜低低一笑,“我真是……许久没有这样站在阳光下了。” 他舒展手臂,微微抬头,闭着眼享受微弱的晨光:“真暖和。” 他在井底待了太久,浸入骨髓的冷让他连灵魂都感觉冷冰冰的,他偷偷自朱小五身体里出来时,也总是避开日光,此时……这温暖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做人真好。”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会痛,会呼吸,能感觉到太阳的温度,还有脚下的雪……地面的寒气也令人愉悦。” 他睁开眼,看着他们,浅笑着:“你们死了多久?还记得活着的感觉吗?” 这话何其熟悉,让杨锦书想起他与禾棠的亲吻。禾棠说,做鬼的感觉太不真实,呼吸、心跳、温度、感觉……太虚幻。 即使他们修炼至今,可以被触碰,可以被看到,但没有躯体支撑的魂魄终究是魂魄,失去血脉、骨骼、腑脏、灵肉,他们只能以鬼的身份存在于世间。 “你们不想活着吗?”夫澜诱惑着,“重新站在阳光下,不惧怕黑夜与光明。” “活着又如何?”闵悦君忽然开口,“不过是有呼吸的行尸走肉。” 神棍捏紧了他的指骨,盯着他的脸,心中大震。 “你?”夫澜嗤笑,“你算什么活着?” 闵悦君微微一笑:“的确,我算什么活着。” “好了,不陪你们聊了。”夫澜向后退了几步,“我还有事,告辞!” 说完,他拔腿便跑,朱小五的身体似乎完全没有成为他的负累。 “别跑!” 禾棠大喊一声,想去追,却被杨锦书按在肩膀上,正色道:“无妨,朱小五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他的魂魄,他跑不远的。” “那……那朱小五……”禾棠缩在他肩膀上,十分忧虑,“小五他难道真的……就此长眠不醒了?” “怎会?”杨锦书温柔地摸摸他的头,“红苕夫人会保护他的。” “可七娘已经被他吃掉啦!” “禾棠。”杨锦书将他小小的身体往肩膀上拢了拢,耐心道,“相信我,两个母亲的执念,绝不是他一个刚从井里逃脱的厉鬼可以承受的。” “……啊?” “小五有红苕夫人保护,你放心吧,会没事的。”杨锦书顿了顿,指头点了点他额头,“你还好么?” “疼……”禾棠委屈地捂着脑袋,“我觉得自己被黑雾包围了,好像走火入魔一样。” 杨锦书紧张起来,问闵悦君:“闵道长,禾棠他……” 闵悦君却仰头看了眼天色,道:“你那宅子还在么?” “在。” “去了说,他俩都需要休息。”闵悦君祭出长剑,浮于半空,举步而上,“走吧。” 神棍被他牵上去,仍然有些懵:“真不追了?” 闵悦君淡淡道:“他自会找回来,无须理会。” 他与杨锦书都这么说,那两个也没了意见,跟着他一起离开。 禾棠趴在杨锦书肩头,回首俯视脚下的朱家大宅。 这座骥山县的商贾大户在短短一年间竟因厉鬼所扰破败至此,除了少数逃走的朱家人外,这里已是一座死宅。厉鬼皆被收去,前院那些昨晚被杀的奴仆尸体已被白雪覆盖,而在后宅,满地白雪中,静静躺着六夫人的尸体——胸前中空,死状凄惨。 禾棠总说要找她报仇,可真的看到她被厉鬼利用,最爱的小儿子又被夫澜所杀,而她自己亦是死无全尸,魂魄被吞,连做鬼报仇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可悲可叹。六夫人的五官与禾棠极像,平日里总扬着眉一脸刻薄,现下死了,死不瞑目,五官竟与禾棠刚死时颇为相似了。 “锦书……臭婆娘真的死了……”禾棠伏在杨锦书耳边低低道,“我却没有很开心。” 杨锦书用手指轻轻抚着他的背,安慰道:“毕竟是你母亲。” 禾棠动了动嘴角,不知该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看着朱家大宅由大变小,远远地,变成骥山县白茫茫雪地里一个小点,轻轻阖上眼,将这段经历埋葬。 一开始,他觉得做鬼很有趣,和邻居们玩玩闹闹真是开心,虽然总闹着要下山找臭婆娘报仇,可总因法力低微被杨锦书拎去晒月亮。短短两年间,乱葬岗的邻居们虽然还在,却各自有了心事苦楚,再难见当初凑在一桌打麻将的场景。 也许夫澜说得对,只要是没投胎的鬼,就会有怨气。 他们留恋红尘,终有一天会被红尘所累,不得善终。 “对了,清净和尚呢?”禾棠忽然想起这茬来,“他比我们走得早,怎么一路没见他?” “什么和尚?”神棍问。 禾棠便将浮屠镇与如意家的事简单讲了一番。 神棍也觉得蹊跷,在这种时候,尤为担忧,他拍了拍闵悦君的肩膀:“我们去找找。” 闵悦君微微皱眉,却还是改了方向,抽出拂尘,朝四周一扫,层层清气荡开,搜寻着清净和尚的踪迹。 半个时辰后,他们几乎将骥山县方圆二十里都搜遍了,终于在如意家不远处找到了他的踪迹。一行连忙赶去,却见山间白雪中,清净和尚仰面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他的佛珠,双目紧闭,身体僵硬,气息全无,已经死去多时。 “这……这是怎么回事?”杨锦书单膝跪下,捏着佛珠,细细审视一番,“清净大师……” “没有外伤,魂飞魄散。”神棍替他说出来,“非凡人所为。” 闵悦君表情沉重:“看来朱家的事还没结束,那个背后搅局的恶鬼,就在附近。” “怎会?”杨锦书站起来,不信,“方圆二百里,孤魂野鬼虽多,可从未听说有这么厉害的恶鬼。” 他说的神棍自然也知道,他们在附近扎根多年,时常陪阴差走动,附近有多少恶鬼厉鬼心中还是有数的,平日里只要不惹上门来,大家都相安无事,近两年虽多了一些厉鬼作祟,但没殃及乱葬岗和杨家后山,他们便没有太在意。鬼的世界弱肉强食,厉鬼索命夺魂再正常不过,若不是禾棠与朱家的牵连,他们恐怕到现在都不知竟有恶鬼操纵活人、以人养鬼、以鬼喂鬼的事发生。 “锦书,真正厉害的恶鬼,是不会被你看出来的。”神棍叹了口气,道,“鬼道之术,你我所知甚少,其中高深之处,邪门毒辣,连地府都没有办法。” “出了这么大的事,地府不会熟视无睹吧?”杨锦书的印象里,阴差们总说如今这位阎罗王很不好惹,最看不过恶鬼挑衅地府的事发生。如今阳间发生的多起人为纵鬼之事,远远超出了地府的容忍范围,那位阎王怎会置之不理? “我们又没去过地府,谁知道怎么回事?”神棍猜测道,“万一阎王陪老婆去了?” “……” “也可能微服私访了!”禾棠搭话,“毕竟每一个当老大的人都喜欢这一套,就像人间的皇帝!” “说得没错!” “要不然就是有地府官员欺上瞒下,阎王根本不知道这一回事!”禾棠脑洞越来越大,“贪污*问题渗透各个阶层,地府也不会例外的!” “地府才是贪污*最严重的地方,要不然怎么会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神棍仰着下巴找认同,“是吧锦书?” “……”杨锦书默默蹲下去,“我们还是帮清净大师收尸吧。” 第六十三章 “要送回浮屠镇么?”禾棠问,“路有点远。” “不用,火化了吧。”闵悦君道,“佛门无根,天涯归处。我修书一封寄去寺里报丧便好。” 神棍点点头:“如此也好。浮屠镇距此地山高路远,尸体送去也烂了。” 杨锦书虽心中不忍,不得不同意。 闵悦君看他们三只鬼在青天白日下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便说:“你们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神棍有些迟疑:“我留下来陪你。” “不用,你受了伤,去杨公子家中休养。”闵悦君顿了顿,看着他问,“你担心我?” “……” 闵悦君脸上露出点笑容来:“师傅,我没事。” 神棍松开手,窜到杨锦书伞下躲进伞里不见了,嚷嚷着:“回去睡觉!” 杨锦书只好对闵悦君说:“劳烦闵道长了。” 闵悦君点点头,目送他们远去。 待地上只剩下他与清净和尚,他却没有立刻火化,而是将清净和尚手里的佛珠拿出来,一颗颗细细描摹。 虽说佛道不一家,可每一个修道人常年所持之物皆有灵性,清净和尚虽六根未净,可这串佛珠陪他年长日久,早已浸润佛性,是上等宝物。闵悦君将一百零八颗佛珠数完,遗憾地闭上眼。 这些佛珠都失去了灵性,是死物了。 夺走清净和尚性命的恶徒,不仅打得他魂飞魄散,还吞噬掉了佛珠上的灵性。 能将人打得魂飞魄散的恶鬼不少,可连佛珠这种带佛性的灵气都能吞噬的恶鬼可就不多见了。 闵悦君心中已有八分把握,只叹刚送走的三只鬼一只比一只蠢,知道真相后怕是要大受打击。 将佛珠重新戴在清净和尚脖子上,闵悦君规规矩矩为他理好放于胸前,郑重地为他整理仪容,并学佛家手势,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大师走好”,一记火符祭出,火舌瞬间将清净和尚的尸体包裹,不过几个眨眼,尸体已化为灰烬。 闵悦君将这一幕场景收于一张往事符里,从身上翻出一张施过法的信纸,以手指代笔,修书一封,封于一起,低声念了道口诀,召来一只灵鸽,让它将信送往浮屠镇普音寺。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回到杨锦书的宅子,而是沿着骥山县县城外御剑两圈,四处观察,又去县城里走了一遭,待他回到杨锦书的宅子已是申时,上次来此处,他还一身狼狈地骗清蓉回去,如今…… “啊啊啊啊啊啊烦死了!我都说我没事了!”禾棠吵闹的声音传来。 闵悦君那点忆往昔的心思顿时没了,辟邪符一烧,他举步迈入。 宅子里全然没有一栋阴宅应有的冷清,禾棠、神棍上蹿下跳,杨锦书追在他们身后跑,一脸紧张。 “禾棠,你乖,别乱跑了……” “锦书你站着别动!”禾棠吼了一声,余光瞟见闵悦君,顿时朝他扑过来,“闵道长救我!” “卧槽!我们才是在救你好不好!”神棍追上来,一看闵悦君,嗖地一声飞了回去,气急败坏道,“禾棠你要不要脸!锦书不管用就找外援!” “这叫机智!”禾棠躲在闵悦君身后,扯着闵悦君袖子说,“闵道长,管管你师傅!他居然要拉我去乱葬岗那边的死人沟里泡水!用心险恶!” 神棍挑了挑眉,呵呵冷笑两声,没说话。 闵悦君将禾棠从背后拎出来,低头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身上的脏东西的确需要洗一洗。” 禾棠:“……” 杨锦书劝道:“禾棠,死人沟的水污秽了些,可其中的死气对鬼来说却是很补的,你不要太忌讳。” 禾棠扁嘴,很是委屈:“道理我都懂,可是……可是……那是死人沟啊!里面被丢过成百上千的死人尸体啊!还是无人认领那种!我一想到沟里的水充满了死人的腐臭味我就……呜呜呜锦书我不想去嘛,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能去掉我身上这黑雾么?” “你是只鬼好么!你又闻不到!你嫌弃什么啊!”神棍抓狂,“你身上那黑雾太邪性了,若不早点除去,你真的会走火入魔变成煞的!” “夫澜说煞是最厉害的鬼,我觉得我这么怂,没那个资质……” “……”神棍嘴角抽了抽,“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那当然。”禾棠得意地点头,“想变成煞,别的先不说,性格那得向你徒弟靠拢啊!那才有前……呃……闵道长,其实我本意不是这样的……” 闵悦君松手将他丢给杨锦书,语气漠然:“话这么多,还是送去死人沟多泡泡,洗洗嘴巴。” “嘤嘤嘤……”禾棠抱着杨锦书咬着他衣襟哭,“闵道长好可怕……锦书呜呜呜……他欺负我……” 杨锦书拍拍他的背安慰着:“没事没事,大不了我一起陪你被欺负。” 禾棠抬头:“为什么不是帮我打他?” 杨锦书:“我打不过他……” “打不过你也要有为我报仇的决心呀!” “可是我真的打不过他……” “……嘤嘤嘤,连你都欺负我!”禾棠悲愤扭头。 虽然杨锦书说的是事实,可是身为相公怎么可以这么怂!!!还能不能让人放心地托福终生……啊不,鬼生啦! 杨锦书哭笑不得,担心了一整天的心情被他这么一搅,连眉头都皱不起来了。 神棍在一旁翻白眼:“好好说话行不行,动不动就假哭,炫耀你有人疼啊!” 禾棠抱着杨锦书脖子龇牙:“我是啊,我就有锦书疼怎么了!有本事你也炫耀啊!” “我……”神棍举手就要打。 “恼羞成怒哦?” “你……” 闵悦君从袖子里拿出一件衣服,朝天上一扔,火符放出,衣服瞬间化为灰烬,而一件浅蓝锦衣公子衫飘飘摇摇兜头掉在神棍脑袋上,深灰色的罩衫极其飘逸。 “什么玩意!”神棍伸手拉扯,把头弄出来,瞪着手里的衣服,“这什么?” 闵悦君看着他微微一笑:“祭品,给你的。” “……啊?”神棍一怔。 他死了这么多年,从没人祭拜过,每年饿得快魂飞魄散时就跑去杨锦书那里蹭供奉,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烧祭品——还是杀他的凶手给烧的。 闵悦君看他呆住,以为他不喜欢,沉吟片刻,解释道:“成衣店里没有道袍,我看这件衣裳尺寸合适,款式素雅,你穿着应当很好看。你若是不喜欢……”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敛起笑容,毫无起伏地说:“那也得穿着,你身上那套衣服太难看,丢青莲观的人。” “……”神棍哭笑不得,他都离开师门多少年了,丢哪门子的人?他抬眼看着闵悦君脸上虽然冷淡却有点在意的表情,低声笑了笑,这小兔崽子……想对他好就明说,拐弯抹角累不累,从小就嘴硬,这么多年过去了,臭毛病一点没改。 他拿着衣服转身便走。 闵悦君急道:“你去哪儿?” 神棍头也没回:“拯救青莲观的面子。” “……”所以这是……去换衣服? 禾棠嗷嗷叫,从杨锦书身上下来,跑到闵悦君面前眨巴着大眼,卖萌:“闵道长,我的衣服呢?” 闵悦君挑了挑眉,看了眼不远处扶额的杨锦书,淡然一笑:“我只给清蓉炫耀的机会,你若想要,怎么不去问杨公子?” “……”禾棠气鼓鼓道,“小气!” “嗯。”闵悦君道,“杨公子不小气,你找他去。” “他也是鬼!又不能烧衣服给我!”禾棠依然郁闷,“身为一个得道高人,你为什么不能宽容一点!为什么不能可怜可怜我这个男穿女装好多年的小鬼!” 杨锦书劝说道:“禾棠,还好,这衣服不细看,看不出是女装……” “可是我想要帅气的男装嘛!”禾棠向他撒娇,“我也要穿得帅帅的站在锦书身边嘛。” 杨锦书琢磨着:“要不我们去拜托如意?让她烧一件给你?” “好啊好啊!不过他们出发了没有?我们要不要追上去?” “天宁哥与菀娘还未回来,或许他们还没动身。” “那我们下山去找他们吧?” “这……” 闵悦君看他们说风就是雨,忍不住道:“你身上的黑雾在阴宅内可暂时镇住,若你出了这宅子,就会浑身发痛,戾气加深……” “停停停,别说了!我不出去了!”禾棠蹲在地上忧伤,“我只想安静地报个仇,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杨锦书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我们带你去死人沟。” “真去啊……”禾棠不情不愿,“好恶心的地方啊。” “禾棠……”杨锦书拍拍他的脑袋,“乖,为夫陪着你。” “还是算啦,那地方太恐怖,我才舍不得让你去呢……”禾棠捏了捏他的脸,“你长得这么英俊,翩翩公子似的,陪我进臭水沟里泡着多毁形象呀,我才不要。” 杨锦书无奈:“禾棠……” “就这么定了!不许反驳!” “可……” 杨锦书话还未说完,身后传来两声咳嗽,他们朝后一看,顿时傻在原地。 神棍终于换掉了他那套江湖术士装,换上了闵悦君特意为他选的锦衣公子衫。清隽的眉目在浅蓝锦衣映衬下有种孤高如修竹的俊朗,而最外层的深灰色纱质罩衫却平添几分沉稳,中和了他身上过于跳脱的活泼气息,还保留了几分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那种一眼看透人心的神秘狡黠。若是风一吹,顿时能多几分仙风道骨。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神棍吗?”禾棠呆呆地反问,“这也太犯规啦!” 第六十四章 神棍抿唇笑了笑,眯起眼道:“我不就换了身衣服,你发什么神经?” “我哪儿想到你换身衣服气质差这么多……”禾棠绕着他赚了几圈,啧声连连,“神棍,别的不说,买衣服的眼光你还真远远不如你徒弟,啧啧,这款式、这气质、这仙的……你要是穿这样去给人算命,不论男女,哪里还听什么吉凶祸福,大把大把地给你丢银子啊!” “……”神棍咬牙,“我又不是卖笑的。” “是啊,你怎么不去卖笑呢?算命多麻烦。” “……看来有必要给你算算命了。” 神棍抬手就要掐指,被杨锦书拦下:“道长别!” 禾棠笑嘻嘻的:“我命早没了,你算什么呀?” “我算你什么时候遭报应!” “这不就遭报应了!你看看我这破体质!还得去死人沟洗晦气!” “噗——”神棍贫嘴比不过他,笑着没接茬了。 “其实我想了想,我可以直接去地府投胎啊!”禾棠托腮沉思,“反正仇也报了,留在世间也没什么事了……” 说到后来,他语气渐低,连自己都不是很确定。 杨锦书眼神黯了黯,勉强动了动嘴角,没有说话。 神棍余光瞟见他表情,忍不住问:“哦?没留恋?” “有啊……”禾棠偷偷瞟了瞟杨锦书,“和锦书在一起还挺开心的。” 杨锦书愣了一下,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可是按照地府的流程,我和锦书都算了结心愿了,应该……去地府报道了吧?”禾棠迟疑着问,“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杨锦书点点头:“是。” “……”禾棠沉默片刻,蹲在地上画圈圈,“那……那样多不好,我……我才刚有点喜欢你,还没谈够恋爱呢……” “既然不想去,那就乖乖去死人沟。”杨锦书笑着说,“治好你的伤,我们就窝在这山头住个几百年。” “几百年好长啊……”禾棠歪着头仰脸看他,笑了一下,“我们若是住得无聊了,就去穿越司吧,想办法穿越到别的世界去,我带你到处走走。” 杨锦书没去过很多地方,听他如此说话,竟有几分向往。 “穿越司是什么地方?”闵悦君忽然问,“夫澜也提过那里,怎么回事?” “……”禾棠眨了眨眼,想起闵悦君并不知道他的来历,一时失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闵悦君看向神棍:“师傅?” “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神棍抽了抽鼻子,瞪了禾棠一眼,解释道,“就……地府很大嘛,也像朝廷有各种部门,掌管不同的事,穿越司应当就是……管那些出错的灵魂的……衙门吧。” “出错的灵魂?”闵悦君将这几个字含在嘴里思索着,目光犹疑地掠过禾棠。他不禁回想起夫澜说的那几句话,他似乎能看透禾棠的底细,难不成禾棠与这个穿越司有什么关联?不对……他忽然道,“夫澜一直被困在井中,后来又进入朱子善的身体,为何他会对地府如此熟悉?他去过么?” “说的也对哦!”禾棠警醒,“横死的鬼入不了地府,他从哪儿听说的?” “夫澜所修鬼道,至阴至邪,许多上古秘术他都有所涉猎,我想……”杨锦书严肃道,“他一定从哪里看到了邪门的修炼法门。” “你们说,会不会和他的死有关系啊?”禾棠摸着下巴琢磨着,“你们看,他那种阴险小人要是真想害人,有几个斗得过他?可他偏偏被困在一个客栈的井里几十年!几十年出不来啊!那把他镇在井底的人得有多可怕?” 杨锦书与神棍面面相觑。 他俩对冥界尚算熟悉,亦读过许多鬼道秘籍,依然猜不透夫澜的心思,被他耍得团团转。朱家被灭,夫澜志得意满,他们除了闵悦君手中那块怪石再无倚仗,若说世上真的存在能收服夫澜的人…… “将他镇在井底的,不一定是人。”闵悦君打断他们的猜测,提出的假设更令人震惊,“活人对冥界的了解不及鬼的千分之一,纵使捕风捉影从古籍中窥得一二,也成不了大事。我怀疑当年将他镇在井底的……恐怕是冥界的人。” “这……这不可能吧?”禾棠挠了挠头,“这么恐怖的鬼,冥界难道不管的?” 神棍微微皱眉,猜测道:“若是冥界不知道呢?” “这……”杨锦书很想否认,可是以他与阴差多年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地府事务繁杂,的确有许多事顾及不到,甚至常常出错。为了隐瞒这些失误,底下的阴差便会暗中找他们这些未入地府的鬼来帮忙解决这些小麻烦,而阴差则会帮他们记一些功德,或给他们一些好处,作为交换。 杨锦书宅子里的那些古籍与宝物便是在阴差的牵线搭桥下,偷偷从鬼市弄到手的。 “我想,诸位恐怕要去地府走一遭了。”闵悦君的目光自他们三个身上扫过,补充道,“不过,在此之前,先去一趟死人沟,看看能不能将禾棠身上的黑雾洗掉。” “我们去地府?”禾棠指了指自己、杨锦书和神棍,“你师傅也去?” 闵悦君看着神棍,问道:“师傅,你意下如何?” “我……”神棍左右为难,他其实并不想去地府,作为一个横死的鬼,若是去了地府,很容易被误认为心愿已了,带他转世投胎的。若是他不小心被阴差捉去了,岂不是又要留闵悦君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 上次闵悦君以为他魂飞魄散了,依然坚持不懈地远隔千里为他招魂,意外见到他后,使尽手段也要将他带走,即使狠起来恨不得把他打散,可他真的魂魄虚弱,闵悦君又紧张得要死要活……这小王八蛋徒弟好不容易能正常说话了,他这一走…… 神棍口是心非道:“我……我不是被固灵诀困着么?能走么?要不你把固灵诀解开?” 闵悦君冷脸道:“你想得美。” 神棍撇嘴,心里却忍不住有点小开心。 闵悦君紧接着道:“我陪你们去。” “什么?!”神棍登时大怒,“你发什么疯?!你一个大活人,入什么地府?不想活啦?” 闵悦君却平静如水:“我早不想活了,若是入地府能达成心愿,何乐而不为?” “……”神棍气急败坏,“闵悦君!你说这话对得起青莲观的列祖列宗么!” “我这样造下滔天杀孽的人,早不配做青莲观的掌门了。”闵悦君缓缓走近,抬手轻轻抚上神棍的脸,垂眸道,“师傅,若我真能死了,你陪我一起到九泉之下向他们谢罪好不好?” 神棍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瞳孔里藏着极深极深的歉疚与绝望,让他的魂魄为之一颤。他早已没有心,可这眼神竟令他无颜面对。 “……好。”神棍妥协道,“我答应你。” 也许对他与闵悦君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禾棠看着这一幕,隐隐觉得难受。虽然他总喜欢调侃这师徒俩,想尽办法在他们之间活跃气氛,可俩人之间引而不发的巨大压力总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疼。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夫澜不择手段地想要活,闵悦君却一心想赴死。 若真如他所说,早就想死,那又是什么支撑着他一个人度过这漫长又痛苦的岁月?青莲观那些稚嫩的弟子么?师门的基业?亦或只是……神棍无意间促成的……那个永不会死的开挂设定? 他勉强笑了笑,试图用玩笑打破他们之间诡异的气氛:“喂,闵道长,你对你师傅总这样拉拉扯扯又拍又摸的,太不正经啦!搞得我总以为你暗恋你师傅……” 神棍:“……” 他与闵悦君齐齐看向禾棠。 杨锦书在一旁附和:“其实……是有点像。” 神棍:“……没想到锦书你居然被禾棠带坏了。” “暗恋?”闵悦君重复着这两个字,微微摇头,“不是。” 神棍点头,本来就不可能嘛…… “那你干嘛对他死缠烂打不放手啊?”禾棠嘀咕着,“搞得我总以为你俩相爱相杀虐恋情深……” “师傅是独一无二的。”闵悦君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只是……我不会放他走。” 神棍:“……”等等这种话听起来有歧义啊!小王八蛋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禾棠捂着胸口倒在杨锦书身上,假装衰弱:“相公,居然有人当着你我的面秀恩爱,我感觉我们要被比下去了!” 杨锦书扶着他,莞尔:“……你想做什么?” 禾棠伸手:“过来让为夫亲一下。” 杨锦书凑过去亲了亲他耳朵。 “……”禾棠捂着耳朵羞,“说好我亲你的!” “嗯,你亲。”杨锦书低下头看他。 “……”禾棠撇开头,咬唇害臊片刻,还是扭回去亲了亲他嘴巴。 闵悦君、神棍:“……” 眼看天色已晚,神棍飘过去一把将禾棠拎起来:“走走走,去死人沟!” “嗷嗷,你撒手!我又不是小狗!锦书救我!”禾棠嚷嚷。 杨锦书笑着跟上去,并没有出手相救。 闵悦君缓缓跟上来,与杨锦书并肩,低声道:“我记得上次来,你这里还有只老鬼,怎么这次没看到?” “你说刘叔?”杨锦书不知他为何提起老刘来,老实道,“他应当回乱葬岗了,他的墓在那里。” “此人性情如何?” “刘叔?”杨锦书想都不用想,立刻道,“和善热心,对邻居们很好,总帮大家的忙,是个很和蔼的长辈。” 闵悦君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是么。” “是啊,上次他还救了你……”杨锦书疑惑地看过去,却见闵悦君冷峻的侧脸在冬夜的月色下白得剔透,像极了一尊瓷器。 这人太没有烟火气,比他们这群真正的鬼还要像亡故的人。 第六十五章 死人沟离乱葬岗不远,是骥山县外一条常年缓流的小河,比乱葬岗成名还早。 早年骥山县发生过战乱,许多将士的尸体被抛至河边,鲜血染红了整条河,而无人安葬的尸体堆叠成山,在河中渐渐肿胀腐烂,腥臭味弥漫到整片山野,无人敢靠近。正因如此,许多恶徒杀人后选择将尸体抛到死人沟里,等尸体腐烂得只剩下白骨,也不会被人发现。有些横死的人,无法依照家族古制葬入祖坟,便会被葬到死人沟上的山岗,久而久之,山岗上葬的死人多了,便成了乱葬岗。 乱葬岗有许多没有墓碑的坟,也零星落着几座简陋的石碑,年年清明,总会有人来此处祭奠故人,其他时候,来乱葬岗的人是极少的。死人沟阴气炽盛,河中的腐气长年累月积攒着,连苍蝇蛆虫都不敢靠近,一丝活物的气息都没有。 骥山县用水不敢沾惹死人沟的水源,从山上清泉引渠到县城中,这条小河蜿蜒而下,不知汇去哪里,然而乱葬岗下的这片河域,一向是厉鬼修炼的圣地。 乱葬岗厉鬼多,总喜欢去死人沟捕猎。有些将死未死的人被抛于此处,厉鬼们便能在他们刚断气时吸走他们的魂魄。此处格外邪门,乱葬岗上许多鬼是不敢靠近的,就连一直修炼的施天宁、菀娘二人都不敢靠近,更遑论胆小又老实的杨锦书。 唯一来过此处的便是神棍。 他听了传言,对此处格外好奇,故而偷偷来过一次,远远地观察过此处的风水,当他发现这地方又玄乎又邪门,风水又奇奇怪怪的,便再也不敢过来了。 没想到因为禾棠,他竟然又回来了。 “这水……看着挺正常啊。”禾棠盯着河里缓缓流过的水,清澈见底,河边的雪是湿的,因为是冬天,水流很小,进入深冬很容易结冰。并没有传闻中那么腥臭可怕。 杨锦书也没察觉不对,俯身细看片刻,直起身道:“清蓉道长,我看这小河与寻常河流无异,你……是不是记错了?” 神棍叹了口气,朝他俩招手:“过来。” 他们乖乖走过去,神棍从身上掏出两张符纸,低声念咒,将符纸合在掌心烧起来,双手一碾,左右按向他俩的额头,狠狠一拍。 “啊!” 禾棠急促地喊了一声,正要问,神棍将他们身子一转,吩咐道:“再看。” 他们定睛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方才清冽的小河此时污秽不堪,河面上浮着浓浓的灰色雾气,河水好似被墨染过,乌漆嘛黑根本看不到底。与方才所见的不同,本该缓缓流淌的河水此时像一潭死水,扑面而来的死气竟让他们极为舒适。 正如传闻所说,死人沟的死气于凡人来说,极为恶心,可对他们这些鬼来说,却是上等的补品。 禾棠心里仍旧膈应,可魂魄却忍不住靠近。 杨锦书犹豫片刻,与他并肩迈入河中。 鬼是感受不到温度的,可他们进入河中后,却觉得灵魂都在发冷,河中的水流比他们看到的要湍急得多,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相握,站在河中不敢动弹。这河水很浅,只到他们小腿,他们面对面站着,默契地没有说话。 禾棠身上的伤口与凡人的伤口不同,虽不会流血,却很痛苦,可他站在河中,黑色的河水仿佛被伤口吸引,沿着他的小腿蜿蜒而上,钻入他伤口中。 禾棠低头看到,忍不住皱起眉头,不自在道:“锦书,这……这些水怎么会倒着流啊?” “我也不知。”杨锦书握着他的手,有些无措地看向神棍,“清蓉道长,这些水……” “没事,治伤的。”神棍示意他们好好站着,“等禾棠的伤口愈合了,你们立刻上岸。” “好。” 杨锦书紧盯着禾棠身上的各处伤口,果然如神棍所说,这些黑色的河水仿佛有什么魔力,竟然真的渐渐治愈了禾棠身上的伤。就连那些不断缭绕的黑色雾气都渐渐消散。他高兴起来:“禾棠,你的伤好了!” “真的哎……”禾棠也十分惊讶,“这死人沟的水……还真的挺神奇啊!” 他腹部的最后一个伤口也在愈合,禾棠笑出来:“我没事啦!不痛了!” 神棍却道:“上岸!” 禾棠还未反应过来,杨锦书已经抓着他的手拉他朝岸上走。 然而就在他们移动脚步的瞬间,原本平静无波的河面忽然卷起旋涡,以他们为中心,不断地下陷。 杨锦书提脚想拉禾棠起来,却发现脚下重如千斤,根本移动不得。 “这!这是怎么回事?!” 神棍脸色一变:“锦书!禾棠!” 他正要走入帮忙,闵悦君却将他拦下,长剑一挥,一道清光斩下,生生在水中劈开一道水道! “出来!”他喊。 杨锦书沿着他劈开的水道拉着禾棠朝外走,然而还未走两步,那旋涡竟然跟着他们向岸边挪去,重新将他们困在其中。 闵悦君再次挥剑,却没有用。他将长剑收起,眸中厉色闪过:“这河水有蹊跷!” “还用你说?!”神棍急了,问他,“你……你有没有什么绳子之类的?把他们拉出来!” 闵悦君按上自己腰间,用力一拽,腰间黑色腰带长长甩出,缠到杨锦书与禾棠腰间。 墨色道袍散开,在夜风中翻卷。闵悦君御剑而起,拖着腰带用力一提! 杨锦书与禾棠被他拉高两寸,腿脚再次被河水卷入。 那些黑色的河水仿佛突然有了灵性,沿着他们的小腿迅速席卷而上,将两人包裹其中。 “哇!这什么东西好可怕啊啊啊!”禾棠哇哇大叫,嘴里念叨着闵悦君叫他的法术,然而一点作用都不起。 杨锦书也试图帮忙,然而他的法宝都藏在袖子里,此时河水已卷至他肩膀,根本拿不出来! 冷冰冰的感觉蔓延至全身,让他有种魂魄即将被冻住的错觉。 禾棠与他紧紧相贴,嘴里一直念叨着,终于在喝水彻底将他们吞噬之前施起一道威力巨大的罡气,一道金光闪过,将他们二人包裹在内。 神棍接连放出三道鬼符,引来一道天雷,闪电破空而下,竟然没将那喝水劈开! 禾棠的护体罡气很快便在半空中被喝水包裹成成一团椭圆的球,闵悦君狠狠一拉,腰带飞出,他在剑上晃了晃,竟然没救出人来。 喝水很快落了下去,那团椭圆很快消失在河水中,死人沟在几朵水花之后,重新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模样。 “……他们……去哪儿了?”神棍不敢置信,“被水吃了?” 闵悦君从天上跳下来,捂着胸口撞到他身上,喘着气道:“这水活了。” 神棍脸色难看:“水怎么能活?” 他扶着闵悦君,一看他脸色发青,顿时慌了:“你……你怎么了?” 闵悦君不就拉了拉人,怎么就…… “那水在吸我身上的灵气……”闵悦君闭了闭眼,将头埋在他肩膀上,“很邪门。” 神棍顿时有些后悔:“抱歉,我不知道这水……” 他只知道死人沟的死气对鬼大有裨益,却不知这水竟然成了精,不仅害了禾棠与杨锦书,还连累了闵悦君……他十分愧疚,明明早看过此处风水诡异,为何不试探一番再……神棍忽然厌恶起自己的莽撞来,每一次都是这样,他自以为是在帮忙,结局却总是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师傅,我没事。”闵悦君侧过脸来,虚弱地笑了笑,“你不要乱想。” “我……你身上带的药呢?吃点。”神棍说着便要去翻他袖子,一动才发现他腰带解开了,袍子散着,若不是里衣还在,岂不是要……他连忙扯过腰带给他系上。闵悦君如今这身体,若是受了凉,可要遭罪。 “师傅……”闵悦君低低在他耳边说,“夫澜要来了,你从我袖子里将那块碎石拿出来,待他过来抢时,扔到死人沟里。” 神棍帮他系腰带的动作一顿,猛地抬头,果然看到不远处夫澜捂着胸口艰难地朝他们走来。 之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夫澜,此刻却仿佛遭受大创,脸色极其难看,拖着满是血污的身体追过来,看到他们便恶狠狠出言道:“那块石头呢?给我!” 神棍想起之前杨锦书与闵悦君都说不用去追,他会自己找上门来,果然如此。他镇定自若地系好了闵悦君的腰带,推推他让他站起来,对着夫澜嘲讽道:“你不是走了么?” 夫澜站在他们身前五步处,呼吸艰难:“你们早知道对不对!” “知道什么?”神棍反问。 “红苕……咳咳……”夫澜咳嗽着,弯下腰去,难受地跪在地上,“她……她的魂魄有异,一进入这身体便开始作祟……咳咳……烧得我浑身难受。” “哦?觉得身体很热?”神棍隐约猜到什么,笑道,“红苕夫人与六夫人皆被施过法,魂魄与常人不同,你一口将她们吞下,朱小五的身体受不了么?” “这身体太弱了……”夫澜揪着衣襟抬起头来,双眼通红,阴森森地看着他们,“我明明可以将她们化在我的魂魄中!都是这具身体不争气!” “是你太低估她们的怨气。”神棍冷冷道,“你自恃法力高强,哪里知道执念太深的厉鬼究竟能可怕到什么地步。” 第六十六章 “我哪里管她们有多厉害!反正都是我的盘中餐!”夫澜强撑着站起来,伸出右手,厉声道,“把那石头给我!” “我为何要给你?”神棍摸出红色怪石,捏着指尖转了转,“你又凭什么问我要?” 夫澜眼中狠色一闪,很快收敛,他笑了笑,问:“难道你不想知道……这石头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它能做什么。”神棍不为所动,“这石头所携带的阴戾气息,对鬼来说,可是极大的修炼助益。” “这只是其一。”夫澜看了眼神色渐冷的闵悦君,猜到什么,邪笑道,“其二,它可以……” 话还未说完,闵悦君从神棍手中夺走石头,冷然道:“想要自己来拿!” “慌什么?”夫澜咳嗽两声,一边走近一边慢条斯理地为神棍解释,“这石头是地府的刑具,按理说,不该离开地府的,你猜猜,你徒弟将它偷出来,是做什么呢?” “地府的刑具?!”神棍莫名。 闵悦君怒上心头,狠狠向死人沟一扔! 夫澜飞快地扑了上去,去抢那块石头,嘴里飞快道:“这石头可以炼魂!” 话音刚落,扑通一声,夫澜抓住了石头,却掉入河中,瞬间被河水吞没。 “炼……魂?”神棍呆呆地看向闵悦君,他问,“夫澜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炼魂?” “你不要听他胡言。”闵悦君勉强站直身子,可灵力大量流失的他渐渐有些昏沉,“师傅……我……我……” 神棍连忙将他扶住,急道:“悦君!你还好么?” “师傅……”闵悦君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艰难道,“带……带我离开这儿……” “去哪儿?” “离……离开这儿……” 闵悦君浑身一软,瘫倒在他怀里。 神棍随他一起倒在地上,伸手按向他胸口,却发现他体内灵力乱窜,怪不得明明没有外伤,却忽然如此虚弱! “你的剑呢?”神棍按着他肩膀,“还能御剑吗?我送你去如意家。” 闵悦君微微摇头:“你来吧。” “……剑都认主的,我怎么御你的剑?”神棍看了眼他手中那柄剑,光华流转锋芒毕露,哪里是别人可以驾驭的? “可以。”闵悦君低声道,“御剑的口诀还是你教我的。” 这倒是实话。御剑是修道的入门法术之一,神棍虽然御剑术在青莲观中倒数,可口诀背得极溜,教给闵悦君,徒弟反倒两三天就学会了。只是当初闵悦君用的是他从山下找铁匠锻造的铁剑,没开刃,伤不到人,平常练习之用。 这剑想必是他当初离开青莲观后,闵悦君换过的新剑。 神棍有些犹豫,可闵悦君这几个月一直来回奔波,本就强撑的身体又受过好几次伤,方才还被吸走部分灵力……心软之下,他尝试着念起御剑口诀,那宝剑在闵悦君的手中不安地颤动起来。 “还真有用?”神棍诧异,又重复了一遍。 宝剑渐渐脱离闵悦君的手掌,歪歪扭扭地悬在空中。 闵悦君撑着胳膊坐起来,看着自己的宝剑怪异地乱动,忍不住看向神棍。他这个师傅御剑一向差劲,可以前好歹能让剑平着浮于空中,如今……他叹了叹气:“师傅,你是不是将口诀忘了?” “怎么可能!我记性好着呢!”神棍尴尬地反驳着,“我……我就是不知道它的名字,有……有点拿不准!” 闵悦君低声笑了笑,告诉他:“它叫拂雪。” “……你的拂尘不也叫拂雪么?” “嗯,懒得想新名字。” “……” 神棍不得不再次试了试,终于将拂雪剑御上空中。他扶着闵悦君站起来,关切道:“你灵力不足,身子又虚,冷不冷?” 雪后的冬日尤其冷,即使无风,也冻得人瑟瑟发抖。闵悦君一年四季都穿着道袍,平日有灵力护体尚好,一旦灵力流失,他的身体就和普通百姓一样,根本禁不住这天气。 “冷。”闵悦君贴着他的背垂下头,单手搂着他的腰,语气里连点委屈撒娇的意味都没有,可神棍就是听得心头一酸。 他收养了闵悦君那么多年,从未让他挨过冻。就连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将闵悦君一路背回山里,看他光着脚丫站在地上时都忍不住心疼。后来闵悦君住在青莲观,冬天火盆、棉被从未缺过,就连他想洗个热水澡,神棍都能指使别的弟子给他烧好。 师兄们总说他性子像小孩,大大咧咧目中无人,唯独在照顾闵悦君这件事上,虽不算体贴入微,却也足够细致了。他这徒弟自小一张木头脸,可也会别扭地向他撒个娇,跟在他屁股后面讨糖吃。 若是当年他没有走,一直陪在闵悦君身边,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闵悦君就还是那个长得高高大大却还忍不住打着哈欠缠着他帮忙穿衣服的小徒弟。 “师傅……”闵悦君闭着眼,低声问,“怎么了?” “哦,没事。”神棍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腰上,跳上拂雪剑。他回头看了眼死人沟平静的水面,不知禾棠和杨锦书究竟被带去了哪里,只好先将闵悦君送到安全地方,他再来一探究竟。打定主意后,他御剑而去,下意识张开双臂为闵悦君挡风,却发现他已是鬼,挡不住这沁骨凉意。 他愣了一瞬,想起几个火诀,可那些都暂时无法为闵悦君温暖身体,就连一个拥抱的温暖,他都给不了。 他是鬼,鬼的魂魄是没有温度的,抱得再久,也不会暖起来。 他已经死了。 “师傅,这样真好。”闵悦君在他耳边低声笑,“我觉得我好像死了,所以才能和你靠得这么近。” 神棍头也不回,语气冷淡:“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种祸害,死不了的。” “说的也是。”闵悦君附和着,“对我这种坏人来说,死反而是种解脱。” 神棍想起什么,忽然问他:“你这些年身体不好,是不是没看大夫?” “看大夫做什么?又治不了我的病。” “又不是什么大病,怎么不能治?” “心病怎么医?”闵悦君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早就病入膏肓了。” “……”神棍很想问什么心病,可这话如鲠在喉,他竟然问不出来。他甚至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一定与他有关。 他看着脚下的山川雪地,目光飘远,思绪渐渐飘散。 夫澜的话忽然钻入他脑海中,他说闵悦君从地府将那石头偷来,用来炼魂……他们之前早有猜测,那块红色怪石邪气太重阴气炽盛,一定来自地府,只是不知闵悦君从哪里弄来的。而炼魂……这两个字,一听便不是什么好事。 神棍偷偷侧首看了闵悦君一眼,对方似乎虚弱得有些昏昏欲睡,伏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长长的眼睫阖着,隐约能窥见几分小时候的影子。 以神棍多年的经验来看,炼魂是一种极其邪门的鬼道之术,并且方式多样,是一些有修道经验的人或鬼喜欢的修炼方法。一般来说,炼魂较多的,是人;其中,道士最多。道家捉鬼、镇妖、驱邪、炼丹,早就自成一派,掌握多种鬼道。许多修道人所练的法术,都是从鬼道之术演变而来,即使青莲观,也不可避免地从捉来的鬼那里学到了不少鬼道之术,并反制于鬼。所以青莲观的人不仅懂得正道修炼之法,还懂一些鬼术,在江湖中再正常不过,弟子在修炼过程中,也会逐渐选择不同的修炼之法。 神棍当初就偏爱鬼道之术,在修习师承正道、五行八卦之外,也会阅读一些鬼道之术的古籍秘典,甚至加以修习。闵悦君在他和众位师伯的教导下,双面兼修,但正统道家法术学得多一些,鬼道之术听他说得多,学得却不多……难道说自青莲观大劫后,他竟然开始修炼鬼道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慌了。 说到底,鬼道之术还是更适合鬼去修炼,凡人修习鬼道,不仅要忍受难以言喻的痛苦,还随时面临着被法术反噬的危险。 夫澜便是青莲观修习鬼术的佼佼者,可他如今不也落得个只能夺取活人身体的下场?即使他有了朱小五的身体,却还是要被自己吞下的厉鬼魂魄所反噬。七夫人便是炼魂之下的产物,这术法之邪门……闵悦君若真的在炼魂,那他这么多年,难道没有遭到一点反噬? 思索之间,他们已来到如意家中。 神棍扶他进去,见家中四下无人,雪地里有车辕痕迹,家中变动不多,桌椅还来不及收拾,显然是匆匆忙忙送老方前往青莲观。 神棍不急着找人,他只是想找个凡人住所,杨锦书的宅子阴气太重,不适合闵悦君养伤。 他将闵悦君扶到床上躺好,给他盖好被子,去翻衣柜,却发现如意将其他保暖衣物都带走了,也许是怕路上老方着凉。无奈之下,神棍只能动手去找火盆,终于还是从柴房的角落里翻出一个破角的旧火盆和一小袋木炭,他拿去屋子里,将火盆烧起来,忽然想起这是凡人住处,邻居会看到,以为进了贼人怎么办? 出门去施了个障眼法,将如意家罩在其中,神棍原地转了转,还是偷偷去了几个邻居家,偷了些棉被、食物、木炭和生姜出来。不过他良心犹存,给各家都留了银子——自然是从闵悦君的口袋里拿来的。 他一个鬼,总不能真的窝在家里守着闵悦君做勤劳煮夫。施法将热粥温在桌上,又给徒弟加了两床棉被,用生姜熬了汤,连哄带骗给半昏迷的徒弟喂进肚子里,临走前,又给火盆里添了些木炭,怕屋子不通风,他又给窗户开了个小小的缝。 做完这一切,神棍坐在床边守了会儿,终究记挂着那对笨蛋夫夫,准备动身去死人沟。 给闵悦君拢了拢被子,只望他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真被这点小伤害死了。 第六十七章 死人沟离得不远,神棍不一会儿便可赶过去,只是一路总记挂着施天宁与菀娘。他俩明明说好待如意一行离开后就去找他们,可直到现在也没看到他们的影子。 难不成是去了朱家? 他左思右想,心里很不踏实,还是决定先去一趟骥山县城。 县城中似乎一如往常,神棍一路行去隐隐皱眉,这县城怎会如此平静?雪后的天空墨蓝,飘着几朵薄薄的云,圆月高悬空中——难得的晴朗冬夜。朱家在蓝天白云下,白雪覆满青瓦,静静地伫立在县城中,半空中的红雾早就散去,连一丝血腥味都闻不到。 神棍进了朱家,却发现这里尸首全无,只有地上还残留着凌乱的脚印与血迹。他沿着朱家里外绕了几圈,仍有些莫名,出了宅子,才发现门上的封条——原来是官府的人来过了。 这里发生了血案,朱家满门被灭,官府的人派人来收走了尸体,不日后将开始办案,只是朱家这事与鬼怪牵扯,衙门恐怕要头疼了。 既然没发现施天宁与菀娘的踪迹,神棍便不多逗留,折身前往死人沟。不过他留了个心眼,放出一道寻灵符,让它去寻施天宁与菀娘的踪迹。 寻灵符是地府流传出的一道小法术,与杨锦书那天施在夫澜身上的灵符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种寻灵符可以寻找特定的灵体,常被用来追踪。 放出寻灵符后,他直奔死人沟而去。站在河边许久,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河边山岗便是乱葬岗,之前他们闹出那么大动静,为何乱葬岗的鬼没有来看热闹?他收回本欲踏入河中的腿,转而上山去找老刘。 老刘是乱葬岗的万事通,说不定他对死人沟更了解些。 乱葬岗失去了早前的热闹,零零散散飘着几只鬼,大部分都躺在自己坟头晒月亮,还有些法力微弱的鬼,连坟头都出不来,躺在土里与自己的尸首作伴。 因为老刘的木碑被毁,神棍花费了一番功夫才在众多的坟头里找到他,他果然躲在棺材里打盹,看到神棍还吓了一跳:“神棍你……你不是被你徒弟捉回去了么?” “什么叫捉回去?我是……”神棍无意解释,而是蹲在他棺材里问他,“你怎么躲在这里?” “哎呀你不知道,前半夜死人沟那儿出事啦!”老刘神神秘秘地凑近,“我听几个厉鬼说,他们看见死人沟的水在吞噬路过的鬼!天呐,连死人沟的水都修炼成精了,这乱葬岗简直没法待了……我在想,先在棺材里躲一躲,那水妖如果真的要吃鬼,先把别的鬼吃掉!” “……”神棍嘴角抽了抽,“刘叔,你说的被吞噬的鬼是禾棠和锦书。” “……”老刘瞪大眼,不敢置信,“你说谁?” “你没听错,就是那俩小冤家。”神棍叹了口气,站起来,“我本以为你在乱葬岗的时间久,也许知道死人沟的事,看来……我只能冒险自己走一趟了。” 老刘仍旧躺在自己干瘪的尸骨上,问:“走一趟?走哪儿?” “我准备跳进死人沟里,看看会被带到哪儿去。”神棍道,“我可不信他们会就此消失。” “你……你在想什么?”老刘忍不住站起来,“死人沟虽然阴气重,可那儿毕竟是个邪门的地方,若是有去无回……” “那能怎么办?总不能丢下他俩不管吧?”神棍叹了口气,“朋友一场,我不能坐视不理。就算他们真的要有个了结,也该是渡黄泉过奈何好好投胎转世,怎能被死人沟的脏东西给害了?” 老刘看着他,笑道:“你与他们感情不错。” 神棍笑了笑:“只是觉得,我这种人已不能善终了,他俩都是好孩子,还是……好好走完最后一程,如此……也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你若是愿意去地府投胎,怎会不能善终?”老刘对他所言极不赞同,“你从未害过人,更未杀过人,更是被亲弟子所杀,地府待你这种鬼最好,下辈子还能投个好胎。” 神棍调侃:“这么说来我还是好人?” “当然。” 神棍低声笑了笑,却道:“我哪里算好人……” 老刘劝说无效,只能叹息道:“你真要去?” “嗯。” “那我陪你去。” 神棍诧异:“你一把老骨头了,不在棺材里睡觉,陪我瞎溜达什么?这可不是什么举手之劳,你当了这么多年老好人,上瘾啦?” 老刘被他调侃,恼道:“难不成就你将他们当朋友?你们这些小鬼可都是我迎来的!” “是啊,老前辈。”神棍笑出来,“我是怕您身子骨孱弱,受不了地狱之苦。” “呵,你可别瞧不起老人家,我在这乱葬岗住了上百年,可比你们这些小鬼懂得多!” 上百年?神棍心中一动,问:“刘叔,你既然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有没有听说过死人沟的其他传说?” “有是有,不过太多了,真真假假我也分不清。”老刘终究还是觉得棺材里太憋屈,拉着他钻到外面坟头坐着,说,“我听阴差提过,死人沟长年累月吸收死人的腐气,又发生过许多新鬼与恶鬼之间的厮杀,那片地方已经不再是凡间的地界了,连地府都闻得到那河水的臭味。” “地府?”神棍扬了扬声调,“你的意思是……这死人沟能通到地府?” “我也不清楚,不过……很有可能。”老刘解释道,“你我都是死人,变成鬼其实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可真正进入地府却不是这么简单。我们游荡在凡间,地府不收,真要进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 回不来?神棍有些走神。若真的回不来……闵悦君会不会追到地府去? “等等,你……你能去么?”老刘盯着他手腕上的火焰印记,“你不是被你徒弟下了固灵诀,不能离他太远么?” “这是修道人用来捉鬼的,我进了地府,固灵诀便没用了。”神棍用袖子遮住手腕,“地府阴气重,小小固灵诀,根本起不了作用。” 老刘恍然,半晌,试探着问:“你这衣服……徒弟送的?” “……嗯。” “有心。”老刘停顿片刻,还是诚实道,“你以前那身衣服确实挺难看的。” “……江湖术士都那么打扮,我那是有职业素养。” “职业素养这个词是从禾棠那儿听来的?” “嗯。” “我以为你徒弟那打扮才叫有职业素养。” “刘叔,你不能因为他比我长得英俊那么一点就睁眼说瞎话。” “他比你英俊了不止一点。” “……”神棍撸袖子,“是时候把你丢进死人沟了!” 两人笑闹着下了乱葬岗来到死人沟,河里的水依然黑沉沉的,不起一丝波澜。 神棍嘱咐着:“刘叔,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赶紧说一说,万一你葬身于此,我可以替你办一办。” “我没什么遗愿……”老刘一想不对啊,他扭头问,“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神棍干笑,“要不……您先请?” “……” 神棍干咳两声:“那个……还是我先吧。” 老刘没与他计较,犹豫片刻后,迈着步子踏入水中,神棍紧跟在后。 如杨锦书与禾棠一样,他们在水中站立许久并无动静,可当他们扭头准备离水上岸时,河水忽然打起了旋,将他们缠绕其中。他俩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吸力自脚下升起,将两人向下拉扯。 神棍想起禾棠当时放出的护体罡气,却觉得不一定有用,便没有多费力气。也许是他们太过顺从,河水的引力减弱,却还是不让他们逃离。 “师傅!”岸上传来一声怒吼。 神棍定睛看去,竟然是本该躺在床上休息的闵悦君! “你……你怎么来了?”他有些呆。 “你要去哪里?”闵悦君气急败坏,捂着胸口猛咳了两声,瞪着他道,“我将你骗回去就是不想你蹚这趟浑水,你为什么还要来?!” “所以你之前求我带你走……是……”神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闵悦君直起身子,伸出手来:“你回来!” 神棍低头看了眼已经没入水中半截的身子,苦笑:“我这样……怎么回?” “我用拂雪带你回来!”闵悦君拔出长剑,右手施力,那剑瞬间叠出三道剑光,一道碟一道,竟然长至河中央,他急道,“你踩在剑上,我拉你回来!” 他本就灵力受损,强行催动长剑根本是自寻死路!神棍抬手拨开剑光,冷静道:“悦君,这死水通向地府,我去救禾棠与锦书,我与刘叔都是鬼,入地府并无大碍,你是凡人,乖乖养伤等我回来。” “不!”闵悦君根本不信他,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上次你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这次……你又想抛下我吗?” “我……”神棍头疼万分,水已经没过他肩膀,他只能急匆匆地解释,“我没有抛下你,我是去救朋友!你等我回……” 尾音消失,他与老刘齐齐没入水中。 巨大的黑色旋涡渐渐消失,河面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长剑铮铮坠地,闵悦君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眼前,喃喃道:“你去救他们……那……怎么不来救救我?” 第六十八章 漆黑的眼底渐渐浮起猩红色的光,白得近乎剔透的脸在夜色中有种诡异的阴冷。夜风吹起岸边的雪,长长的发丝在风中飞扬……闵悦君握紧了手中的剑,修长的手指下,长剑的清光渐褪,逐渐散发着红色的浅光…… 闵悦君举步迈入河水中,手里拖着开始异变的剑。 黑色的河水却仿佛受到了惊吓,朝两边躲开,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形的空洞。 “人鬼不同?”他低头念叨了一句,嘴角挂起一抹冷笑,忽然扬起长剑,朝河水狠狠劈下! 一道猩红色的剑光凌空劈开死人沟的黑水,那黑水仿佛受到红光吸引,迅速地缠了上来,从长剑席卷而上,将闵悦君整个吞入其中! 不过眨眼间,他也消失在水里。 而河边刚刚赶来的施天宁与菀娘面面相觑,震惊得无以复加。 “刚刚……刚刚是闵道长么?”菀娘艰难地开口,“他……他怎会……” “这可是真的走火入魔啊……”闵悦君扶额,意识到事情闹大了,“神棍知道么?” “他要是知道,还敢放闵悦君一个人么?”菀娘在河边来回踱步,“这可怎么办?朱家被灭了,其他人全部进死人沟里了,这……” “我们留下。”施天宁当机立断,“骥山县近年来发生的事太过诡异,我们留下查一查。” “就凭我们俩?” “不,不止。”施天宁盯着河面,冷静道,“既然闵悦君与神棍来了这里,青莲观的弟子一定在附近,我们去找他们帮忙。” 菀娘有些担心:“那乱葬岗……” “菀娘。”施天宁面色沉重,“我总觉得……乱葬岗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地方了,慎重起见,我们还是不要回去了。” 菀娘一想,他说得也有道理。乱葬岗经过上次闵悦君胡闹以后,本就分崩离析,熟识的几只鬼都各自散去,只剩下他们几个关系亲近些的。真要回乱葬岗,恐怕除了自己的坟头尸骨,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我们何时动身?”她问。 “立刻。” 施天宁正要转身走,眼角余光却瞟到河边一具熟悉的身体:“等等!那不是……” “怎么?” 施天宁连忙朝河边奔去,却见河边躺着一脸苍白昏迷不醒的朱小五,他半截身子掉在河中,上半身呼吸极其清浅。施天宁将他拖出死人沟,急忙喊道:“朱小五!朱小五你醒醒!” 菀娘跟上来,看到朱小五也大为惊诧:“小五怎么会在河里?” “他还没死!”施天宁惊喜道,“他身上没有夫澜的魂魄,太好了!” “那……这岂不是又回到最初了?”菀娘帮他一起将朱小五扶起来,催出他腹中的水,免于窒息而死。 “先不管这些,我们得带他去找青莲观的人。” 事到如今也没了别的办法,菀娘点头同意。 幽深漆黑的隧道里,拥挤着无数哭嚎吵闹的鬼,隧道尽头散发着模糊的白光,时不时传来鞭打声与呵斥声。 禾棠与杨锦书躲在最后面,探头看着前面缓缓前进的队伍,颇有些不安。 “锦书,这就是地府?”禾棠问。 “应当是了,只是不知这是地府何处。”杨锦书四下扫了眼,却发现这里只是一条黑漆漆的隧道,什么都没有,一时不好做出判断。 “没想到死人沟下面就是地府……”禾棠不安地扯着他的袖子躲起来,“怪不得那么多人死了以后宁愿在凡间游荡也不愿意入地府投胎,这里也太可怕了!” “这里算什么可怕?”杨锦书笑着摸摸他的头,“死人沟大约只是进入地府的一处结界,被那里的水缠上的鬼,会被引来地府。” 禾棠指着前面排队的那些人:“那也不可能这么多鬼都掉沟里了吧?” “不,他们应当是从别处进来的。”杨锦书拉着他跟着队伍前进几步,从袖子里拿出两根黑绳子,给他俩的手腕各自系了一根,嘱咐道,“这是阴差朋友送我的礼物,他们说带上这个,地府里的其他阴差便不会为难。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小心为妙。” “这么神奇?”禾棠抬起手腕看了看,只觉得这是根普通绳子,并没有什么特别。 队伍渐渐缩短,他们不再说话,学着前面的鬼,老老实实挪过去。 隧道尽头是个出口,浓重的白色雾气阻隔了一切视线,出口处守着三个阴差,一个坐在桌前记录着什么,一个拿着鞭子站在一旁,遇到不听话的便抽上两下,还有一个仔细询问着鬼的来历。 杨锦书先来到他们面前,谨慎地听他们问话。 阴差眼光掠过他手腕间的黑绳子,繁琐的问题便简化了,只问了三个问题: “叫什么?” “杨锦书。” “哪里人?” “骥山县人。” “死了多久?” “九年多。” 坐在桌后的阴差翻动着手里的册子,不一会儿便在册子里找到了他的名字,嘴里道:“属实,放行。” 杨锦书向前挪了两步,却没走,等着身后的禾棠。 禾棠紧张地抓着他的袖子,特意露出手腕上的黑绳子,对方果然问了三个同样的问题。 “叫什么?” “禾棠。” “哪里人?” “骥山县人。” “死了多久?” “两年多。” 禾棠正要松一口气,对方忽然又接着问: “哪里来的?” “嗯?”禾棠疑惑,“骥……骥山县啊。” 问话的阴差冷着脸看着他,语气很不耐烦:“我问你是不是从穿越司来的?” “……”禾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真正的禾棠早已魂飞魄散,他这个替代者…… 杨锦书连忙凑过来,拿出两人的婚书递过去:“几位大哥,他是我娘子,是……家里为我许配的阴亲,刚死就入了我杨家的坟,这是婚书。” 阴差接过婚书翻开看了看,盯着生辰八字看了许久,交给伏案记录的同伴。 那人对婚书检查一番,又开始翻动册子。那册子并不厚,却好似记录了无数事实。 禾棠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就连杨锦书都忍不住紧张起来。 “属实,放行。” 阴差将婚书还给杨锦书,抬手让他们走,继续喊下一只鬼。 他们小心翼翼地朝出口走去,禾棠忍不住犯嘀咕:“外面是哪儿?” “不知。” 穿过一片白雾,不知行了多久,四周连其他鬼的影子都看不见,更不知其他鬼去往何处,他们只能凭借感觉摸瞎在雾中乱走。自从来了地府,禾棠身上引伤口而隐隐作痛的感觉已经全然消失,不知是不是真的被死人沟的水给治愈了。 “锦书,你以前来过地府没?”禾棠问。 “地府没来过,不过去鬼市逛过几次。”杨锦书想了想,道,“鬼市应当不归地府管。” “这地方神神叨叨的,我有点慌。”禾棠抬头看着四周的白雾,“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啊!都走多久了!” “不知。”杨锦书发现前方有一处雾气稀薄,拉着他朝前走,嘴里还说着,“地府的时辰似乎与阳间不一样,我们别管了,先出去再说。” 禾棠随他一起走,可是很奇怪,他总觉得……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可扭头看过去,却什么都看不到。这里很冷,虽然没有风,却有种钻心蚀骨的凉气不住往身体里钻,若不是他们已经死了没有身体,恐怕早就冻得瑟瑟发抖了。 “锦书,难道地府也有四季?我怎么觉得……好冷啊。” 杨锦书停下来抱着他:“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禾棠回抱过去,笑了笑:“你和我一样冷,哪里能好一点?不过……这样抱抱我还是很贴心的。” 杨锦书莞尔,忍不住就这样站在原地抱着他,不急着向前走了。 禾棠钻进他怀里,闷声问:“锦书,你说我们掉进地府,神棍他们会不会担心啊?” “道长他们应该会想办法救我们。” “他们也没来过地府啊,怎么救?”禾棠推开他,主动朝前走了两步,将他挡在身后,“我看啊,这种时候,还是需要机智的我来解决问题!锦书跟着我,我保护你!” “……”杨锦书笑着扯着他后腰带,“嗯,劳烦夫人了。” “……”禾棠决定假装没听到那句话。 又走了一段路,雾气终于断了,两人快步跑出去,视野开阔起来。 眼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色世界,就连脚下的地面都似乎只是黑色的一团幻影。禾棠总觉得不真实,在原地张望半晌,忽然开口道:“锦书,你那个笛子带了没?琴也行!” “做什么?” “吹一曲归隅。”禾棠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藏到什么时候?” “嗯?他们?”杨锦书有些莫名。 “锦书,每天死的人那么多,就算有些不肯进地府的还在阳间晃着,那地府也得鬼满为患啊!可咱俩进来这么久,周围却空空荡荡的,你不觉得奇怪吗?”禾棠绕着四周来回走,“我总觉得周围还有其他鬼,可偏偏看不到,呵呵,我就不信了,我引不出他们来!” 杨锦书从袖中取出笛子,放在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仿佛怕笛声不够响亮,禾棠施了个小法术,让归隅的曲子朝周围扩散开来。 归隅在凡间能吸引一些无家可归的游魂,在地府,却能吸引那些留恋凡间亲朋的鬼。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周围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在不断靠近。 禾棠有些怕,悄悄退后几步紧挨着杨锦书的后背警惕地看享受四周。 一望无际的黑似乎变成实体,一团一团翻滚而来,窸窣声变得越来越响,好似有许多灵体推挤着前进,掺杂着呜咽与哀鸣,从四面八方涌来。 “锦书,我忽然有点……后悔了……”禾棠紧张道,“对方人多……啊不,鬼多势众……咱俩打不过啊……” 杨锦书眼睫掀起,神色变得严肃,口中吹奏未停,反而变换了曲子的节奏。 归隅已停,降魔曲出山! 禾棠猛地捂住耳朵,身后的笛声突然变得极其狂乱狰狞,四周的窸窣声瞬间消失,变成凄厉的嘶吼,百鬼同哭一般的惨烈!禾棠上一次听到这种声音还是在乱葬岗…… “锦书,这是怎么回事?”他捂着耳朵问。 杨锦书并未回答,而是站在原地继续吹奏着。 下一刻,黑色似乎被狠狠撕破一个缺口,无数鬼魂嘶叫着从缺口挤进来。 杨锦书笛声猛地一顿! 第六十九章 几乎是同时,禾棠双手蕴起四道护身罡气,将两人罩在其中,并点燃无数鬼火,围绕在罡气之外。 隔着鬼火,他们看到附近涌入无数的鬼魂,而方才一望无际的黑色也变了模样,露出怪石嶙峋的长长河岸,这些鬼魂挤在河岸边不停地向他们靠近,却屡屡被阻挡在禾棠的法术之外。 “这是什么地方?”禾棠诧异,“方才是幻境?被咱俩给……破了?” 杨锦书左右看了看,却没看到其他地府官员的踪迹,他心中疑惑,决定按照禾棠的办法,再招些鬼魂来。 他将笛子重新凑到唇边,接着方才的调子,吹起了第二次降魔曲。 这首曲子是他在一本乐谱古籍中看到的,与归隅一样,是带有灵性的曲子,很容易引起鬼魂的异动。归隅悲伤温软,而降魔曲却杀伐铮然,极易引起躁动。 禾棠没料到杨锦书居然迎难而上,暗叫糟糕之余却容忍了他的任性,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将这些发疯的鬼魂阻挡在阵法之外。 上次他偷偷从青莲观带了那块小碎石,修为大涨,不仅可以熟练地使出许多法术,还可以御魂、施展小范围的幻术,就连织梦都学得七七八八。有其他人在旁时,他很少出手,可只剩下杨锦书与他时,他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便上来了。 那些鬼似乎被杨锦书的曲子影响得疯魔起来,抓不到他们便开始互相厮杀,在河边大打出手,禾棠趁机在阵法外布下幻境,让对方以为他们根本不存在。 “够了!”一声如洪钟般的大吼打破了河岸边的厮杀,就连杨锦书都下意识放下了笛子。 那些鬼魂似乎格外害怕,迅速推挤着向远处溜去,只是不约而同地,他们都远离了河岸。 “这里有条河……”禾棠盯着那看上去很平常的河,河里的水一片幽深,因为没有光,河水便显得十分浑浊,流淌得缓慢而平静,与他们遇到的死人沟的水一模一样。 “不是忘川。”杨锦书替他说出心中所虑,指着看不到头的河水道,“不见奈何桥。” “地府的河有很多条吧?不止忘川。”禾棠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只是看着远远躲开的其他鬼魂,忍不住问,“刚才说话的是谁?怎么他们都躲得远远地?” “要不再奏一曲?” “还是算了……”禾棠扶额,“相公你这曲子的杀伤力有点大。” 正闲谈间,方才那道声音再次出现:“你们两个小鬼从何处来?” 这一回声音清晰犹如在耳畔,是个清朗又不耐的男生:“说话!” 禾棠转了转眼珠,答道:“从活人的地方来,到死人的地方去。” “死人在土里,你们尸骨已寒,跑来地府闹什么事?” “果然已经在地府了。”禾棠小声嘀咕着,干咳一声,扬声问,“敢问阁下是谁?为何不现身?” “此处乃黄泉狱,摄山魈精魅,我是这里的主司。你们又不是妖精,跑到我的地盘做什么?” “……”禾棠低声对杨锦书说,“其实我对地府的部门不是很熟……” “……”杨锦书摸摸他的头,应声道,“我们从凡间误入此地,并非有意,还望主司海涵。” “凡间?哪里?” 禾棠主动交代:“死人沟。” “哦?” 禾棠一想死人沟挺多的,对方也许不知道是哪一个,便说:“骥山县外有个乱葬岗,山下有条河,就叫死人沟。” “原来是骥山县。”主司沉默了许久,忽然道,“我听秦广王说,骥山县最近死的人有点多,违反常理。” “何止是有点多……”禾棠想起他们之前猜测阎王不管这事,如今听主司的意思,莫不是……有内情? “十殿阎罗都对此事十分关注,已派了阴差去调查此事,你们是骥山县冤死的人?” 杨锦书正要解释,禾棠连忙拦住他,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可是我们被抛尸荒野,扔进死人沟,不知怎么,就来到这里了……” “又是分错的鬼魂?”主司十分不满,却也无奈,“最近几年凡间出了许多事,死的人太多,厉鬼也莫名其妙多了起来,搞得地府一团乱,到处追查元凶,连日常事务都乱套了。得了,我送你们去忘川。” 杨锦书与禾棠对视一眼,都听出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心中一惊,难道这事早就引起地府警觉,在调查? “敢问主司大人,这元凶……查出来了么?”杨锦书顿了顿,微微低头,做出个忧伤的表情来,补充道,“我们无辜受牵连,却连怎么死的都不知……” 禾棠配合着他表演,也一脸委屈:“是啊,死不瞑目呜呜呜……” “得了,少骗我,我要真告诉你们是谁干的,你们就跑回去报仇了,还肯安心投胎?”主司才不吃他们这一套,却又说,“十殿阎罗都找不到,你们上哪儿找去?行了行了,送你们走!” 他们还要再说,却见方才退去的鬼魂拥挤着凑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竟然就这样将他们举起,沿着河岸离开。 禾棠一看罡气外全是面目狰狞的精魅鬼怪,吓得哇哇叫,窜到杨锦书背上牢牢揽着他脖子:“锦书!妖怪啊!不对……妖怪也有魂魄么?” “自然是有的。”杨锦书背起他,由着他们送行。“不过山魈精魅多为日月灵长,并无恶意,你无须太过害怕。” “可他们长得好吓人!” “妖怪么。”杨锦书比他淡定多了,之前去鬼市,他见过比这些更狰狞的精怪,并不害怕。只要不是大片厉鬼出现,他还是可以维持君子风度的。 本来想看看他们怎么走的,可周围全是鬼魂,禾棠索性放弃了,趴在杨锦书背上念叨:“锦书,我们这算不算共赴黄泉啊?” 杨锦书噗嗤一笑,歪着头说:“嗯,算。” “啊,一点都不浪漫。”禾棠鼓起腮帮子抱怨,“起码让我们在河边漫步嘛!那才有情侣的氛围!” 杨锦书总被他脑袋里的奇思妙想给逗笑,地府这种阴冷的环境都能被他感染,心情变得美好起来。他提议:“那不如……我们到忘川河边时走一走?” “那那……那不行!”禾棠睁大眼,“你忘记啦!到了忘川河边要被抓去过奈何桥的!要喝孟婆汤的!要失忆的!你要忘记我吗?” “……不要。”杨锦书抓紧了他,盯着他认真道,“我不想忘记你。” “好巧,我也不想忘记你。”禾棠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拆散热恋期的情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哼!所以为了不让他们遭此劫难,咱俩还是找个机会溜走吧?” 杨锦书看他眼珠滴溜溜地转,便知他又有了鬼主意,小声问:“怎么溜?” “你修罗伞带着没?” “带了。” “修罗伞是地府出去的法器,我们藏进伞里,那些阴差就不会随便抓我们啦!”禾棠嘿嘿笑,“到时候我们就假装是替阎王办差的,路过。” “假扮阴差?”杨锦书瞪大眼睛,“这……行得通么?” “试试嘛!”禾棠凑过去小声说,“要么找到穿越司,咱俩想办法穿越到别的世界去,要么想办法回到阳间,去找神棍他们!” “道长他们应该会下来救我们。”杨锦书说,“若是道长下来了,闵道长肯定也会跟来的。” “是啊,反正那师徒俩形影不离的……可闵道长是活人吧?他进地府……那不是羊入虎口吗?阴差嗅到他身上的活人气味儿,一抓一个准!” “闵道长……应该有办法吧?”杨锦书也说不准,只是想起他手中有块石头,便说,“他手里也有地府的东西,那块红色碎石……兴许能帮上忙。” “我们在这儿乱猜也没用,先溜。”禾棠从他背上跳下来,乖乖顺着那些鬼魂的推挤走。他俩好好待在罡气中,免受了拥挤之苦。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觉落到实地,那些精魅的鬼魂渐渐撤走,视野逐渐清晰。 身边依然是一条河,似乎与先前所见并无不同,可仔细一看,却见旁边还有另一条河,那河上有一座桥,桥头坐着一个老婆婆,从锅里盛着汤,递给每一个过桥的人。 那条河的河岸排着长长的队伍,鬼魂们十分乖觉地朝着桥上走去。 “两条河?”禾棠探着头看,“那座桥就是奈何桥吧?那……忘川是哪条河?” 杨锦书撑起修罗伞,来到他身侧,将伞撑在两人头顶:“我们旁边这条河便是忘川。你看前面……那里有船夫载鬼魂渡河。” “还真是!”禾棠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我们可不能过去!走,开溜。” 杨锦书拦住他:“先别。方才黄泉狱的主司说,地府也在调查人间厉鬼横行的事,可我们却并未见到有阴差调查……莫不是……去阳间调查这件事的阴差……出了事?” “不会吧?”禾棠诧异,“阴差哎!怎么说也是地府公务员,谁敢在他们身上惹事?” “不见得。”杨锦书摇着头,“在阳间执行公务的阴差多是阴间小吏,他们的法力比很多厉鬼都不如,极容易受到厉鬼威胁。不过他们有地府的令牌护身,一般可以躲过,可若是令牌丢了……”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奇怪……”禾棠琢磨着,“不说别的,朱家那天死了那么多人,咱们可连一个阴差都没见到!就算他们是被杀横死,那也该有阴差来看看情况啊?当初我死的时候,还有阴差到家里找我了。” “哦?” “我那时候还在生气嘛,不肯跟他们走,他们说那就等头七之后再来找我,谁知道隔天臭婆娘就把我许配给你了……那些阴差也就没去找我了。” 杨锦书死时亦有阴差出现引导,可最近……阳间的确少见阴差的影子了。 “我们去打听打听这件事。” “好。” 第七十章 忘川河旁有许多等着渡河的鬼魂,杨锦书与禾棠走到队伍中央,还未说话,一个描眉勾唇的大姐就将他们拦下:“哎哎,到后边排队去!” “……”杨锦书无奈道,“这位夫人……” 大姐杏眼一瞪:“夫人什么夫人!你谁呀?” 禾棠一听,立刻把杨锦书拉到身后,笑呵呵地看着大姐说:“这位漂亮姐姐,我们不是来插队的,我们就是路过,来打听点儿事。” 这位大姐年约三十,相貌普通,但身姿曼妙,态度高傲,眼睛极其勾人,一看便是爱听漂亮话的。果然,她听到禾棠的称呼,嘴角勾起一抹笑,假意羞怯地偏过头去嗔道:“小兄弟真会说话。” “哪里哪里,见到姐姐情不自禁嘛。” 杨锦书扭过他肩膀,挑眉——情不自禁? 哎哟忘了身后有个正牌男友……禾棠示意他一会儿再说,转回去继续道:“姐姐,我们俩是地府负责巡检的官员,隔一段时间便去阳间巡查那些阴差小吏是否老实办事,可近来我们在阳间巡查许久,却发现办事的阴差越来越少,姐姐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你们管的呀?”大姐一听这话便生气,“你们还好意思问我?阴差去接人都像赶庙会似的!把我们送到地府,急匆匆地就走了,说要去其他地方引魂。我可听说了啊,以前地府不是这样的,阴差都要把人送到忘川河边的,可是你看看!我们还得自己找地方排队……” 她身后的一个大叔说:“地府人手不够嘛,忍忍就过了,排个队而已……” “这是排队的事儿么?”大姐怒道,“地府每天要接引这么多鬼魂,办差的少了,我们等待投胎的日子可就更久了!老娘早就等着下辈子投个好胎呢,结果在这河边排队排了三个多月,冤枉不冤枉?” 队伍中其他鬼魂也凑起热闹来: “才三个月,吵什么!我都排了半年了!” “能来到忘川河边就不错了,你们还没见过那些死了连个尸首都不完整,魂魄都没了的,那才叫惨,连投胎转世都不行。” “地府能不能管管那些到处吃人的厉鬼?烦死了!要不是我溜得快,也要被吃了!” “就是……” 禾棠听他们吵吵嚷嚷地开始抱怨,引来了附近看守的阴差,连忙拉着杨锦书往后躲:“别被阴差发现了!” 杨锦书跟着他走,可手里的修罗伞太过醒目,不一会儿便被阴差拦了下来:“等等!你俩!干什么的!” 撒谎这种事杨锦书实在不擅长,禾棠主动答道:“我们正要去阳间巡视,恰好路过此处,听他们说起阳间阴差减少的事,忍不住多听了会儿……” 对方面露疑色,禾棠叹了口气,苦闷道:“唉,做鬼不易啊,你们说,就连拿着正经令牌的阴差都越来越少,那我们这种连令牌都没有的编外人员岂不是更没保障?上头说要裁员,我们就得到地府受苦去……唉……” “你们是从其他殿抽调的人手?”一个阴差问道,“上次秦广王找其他殿借调人手的时候,宋帝王可头一个反对了,看来你们是从其他殿过来的?” 禾棠一脸懵逼。他虽然知道十殿阎罗是由十个不同的阎罗王坐镇,可他只知道秦广王司人间夭寿生死,其他几殿一概不知,这要怎么回答? 好在杨锦书以前常与阴差往来,对地府的构造比他熟一些,便说:“我们从望乡台下来,恰逢有阴差过去借调人手,殿内管事看我俩生前并未作恶,又懂些法术,便给了我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我们去阳间巡检。虽说巡检大概要几十年,可……总比投入狱中受煎熬要好。” 他特意提了望乡台,暗示他们是由第五殿抽调出的人手。第五殿的当家正是阎罗天子,听说其嫉恶如仇、心怀悲悯,总是同情那些蒙冤枉死的鬼,放他们还阳伸雪,惹来其他几殿众怒,本在第一殿的他被降至第五殿。若是阴差熟知他秉性,应当不会怀疑。 果然,阴差听完他的解释,随意道:“第五殿的冤死鬼那么多,难不成都调来?不过也就阎罗天子还好说话些,其他几殿……” 他的同伴碰了碰他的肩膀:“少说些。” 意识到口误,那阴差干咳一声,正色道:“既然你们是替地府办差的,就不要乱晃,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两位大哥,我们……”禾棠犹犹豫豫的,“我们……业务不熟练,迷路了……” “这都能迷路?”阴差十分无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不是要去阳间么?去往生人道便可。” 禾棠有些疑惑,杨锦书却立刻道谢:“多谢两位大哥。” “你们快些走,别在这儿碍事。” “是是。” 待两位阴差走了,禾棠才小声问:“往生人道?” “转世投胎的地方。”杨锦书微微皱眉,道,“我们不能走那里,会被抓住的。” “那去哪儿?” 杨锦书举目四望,谨慎地朝前走:“此处是第十殿,转轮王的地盘,殿内设金、银、玉、石、木板、奈何六座桥,我们现在只看到奈何桥与木板桥,其他几座桥还没看到。第十殿居于幽冥沃燋石外,正东直对世界五浊之处……我们去朝东走!” 禾棠连忙跟上去:“那又是什么地方?” 杨锦书低首:“妖魔鬼怪修罗混杂之所,极凶极险,浊气汇聚之地。” “那咱俩过去不是送死么?!”禾棠搞不明白怕厉鬼的杨锦书怎么会主动提出到那里去。 杨锦书也很无奈,若非必要,他也不愿去那里。 “禾棠,你我本该像这些鬼一样,乖乖渡忘川饮孟婆汤,可如今我们不愿去,只能兵行险招。” 禾棠眨巴眨巴眼睛:“没太懂……” “你身上的伤口……”杨锦书抿了抿唇,继续道,“虽然此刻你感觉浑身舒泰,可那些伤只在地府消失,若真去了阳间,伤口变得更加严重怎么办?” 禾棠一愣,没料到他记挂的竟是这个。 “五浊之处一定有煞,我们去找找,若是能将你身上的煞气去掉,我们再离开地府。” “我身上煞气已经没啦!”禾棠不愿他为此冒险,拒绝道,“死人沟的水已经起作用了,我真的没事,锦书,那种妖魔鬼怪横行的地方,我们还是不要过去了,太危险!” “禾棠……”杨锦书欲言又止。 “锦书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怪怪的?” 杨锦书闭了闭眼,忍不住抬起手,摸向他脸颊,温和道:“禾棠,你的伤……并没有好。” “你说什么呀,我的伤当然好……”禾棠低头一看,原本愈合的伤口竟然再次裂开,黑色的雾气缠绕在伤口附近,像蛇一样不断盘旋,而他的魂魄竟然也泛起了死气。禾棠呆呆地看着杨锦书,问,“这……为什么?我明明……不疼了啊!” “从我们来到忘川河边,你身上的伤口就重新出现了……”杨锦书有些不忍,想将他拢入怀中安慰,却被禾棠一手推开。 “锦书你不要靠近我,这东西死灰复燃,一定会传染给你,你……你别靠近我。”禾棠走出修罗伞,站在伞外慌张道,“你看,他开始在我身上乱窜了,要是……要是你也受伤,那……那我得多心疼啊!” 禾棠又向后退了几步,却发现随着他远离修罗伞的距离越来越远,身上的黑雾越来越重,快要将他淹没了。 杨锦书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重新将他拉回伞下,气道:“你说什么傻话!你受伤了难道我就不心疼么?你乖乖呆在伞里,跟我一起过去,总能解决的。” 进入修罗伞下,禾棠身上的黑雾便不再蔓延,只是他总觉得胸腔内一股无名火在燃烧。他意识到不对,努力将这股怒火压下去,开着玩笑道:“我们两只小鬼就这样稀里糊涂闯进魔窟,把那群妖魔鬼怪吓坏怎么办?” 杨锦书没有察觉到这点微妙的变化,搂着他的肩膀继续前进,嘴里应和着:“他们什么没见过,哪里会被我们吓到?不过我们得走快些,躲过第十殿的阴差。” “放心啦,他们人手不足,发现不了我们的。” “乱说。” “锦书锦书,如果我更年期了,你还喜欢我吗?” “更年期是什么?” “就是会变得暴躁易怒,蛮不讲理,对别人气势汹汹还容易觉得委屈,完全讲不通道理。” “……你不是一直这样么?” “……” 杨锦书低笑:“逗你的。” 禾棠郁闷:“你一定不爱我了。” “怎么会?”杨锦书点点他的脑袋,凑过去亲他脸,“我家夫人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不爱他。” “更年期的我就不可爱啦!” “等你更年期了,我就带你去晒月亮,弹琴给你听。” “为什么?” “平心静气,修身养性。” “……老头子才那样呢。” “嗯,虽然我们已经失去了白头到老的机会,可是我们可以晒一百年的月亮,我弹一百年的曲子给你听。” “只弹琴很枯燥哎。” “我还会吹笛子、吹箫、弹箜篌……” “哇你这么多才多艺!” “是啊……” 两人絮絮叨叨一路远去,像平时一样扯着闲话,好似一场寻常旅行。 可在两人身后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个陌生魂魄,他与周围那些魂魄极为不同,他的魂魄很薄,呈半透明状,周身流转着浅浅的红色光芒,一颗红色的碎石卡在他颈间,上不来下不去,好似要把他噎死——然而他已经死了,那石头近看,也不过是挂在他颈间的一枚怪异饰品罢了。 “要出第十殿?”他低笑着,带着某种得意的满足,“沃燋石啊……正巧,我也要去找。” 他摸了摸颈间的红色小碎石,缓缓跟了上去。 第七十一章 “锦书,你说穿越司在哪儿啊?”禾棠左顾右盼,“哪个阎罗殿呢?” “嗯……我也不知。”杨锦书摇着头,“认识你之前,我都不知道地府还有这个。” “啊,我也不知道。”禾棠很是苦恼,“你说我都穿越过一次了,结果完全不知道怎么穿越的……感觉穿越司的人好任性,都不通知一下的。” “这还要通知?” “当然啦,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嘛。” “准备什么?” “准备大开金手指!”禾棠说完又叹气,“算了,这个有点难,忽然觉得我好失败啊,居然想不开寻死了……吊死的感觉太难受了,想想就脖子疼,怪不得说珍爱生命,不珍爱生命那可要遭罪。” “是啊。” “锦书,你说咱俩一会儿被其他妖魔鬼怪欺负了怎么办?”禾棠忽然担心起来,“咱俩可打不过他们!” “到时再说。”杨锦书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问,“伤口疼不疼?” “不疼。”禾棠伸出手指戳了戳,皱眉道,“一点都不疼,但是这黑雾真是烦死了!” “……”杨锦书看他烦躁的模样,有点不适应。禾棠虽然一直都情绪变化明显,可很少有如此不耐烦的状态……怎么回事? “我们还要走多久啊?”禾棠加快了脚步,拖着他前行,“前面那是不是……游魂啊?” “地府中游魂很少。”杨锦书说着,“游魂多在阳间游荡。” “那……前面是什么?” 他们向前走了几步,细细看去,却见几百只游魂漫无边际地在前方游荡,他们面无表情,魂魄单薄,比阳间那些游魂更呆滞。 禾棠尝试着御魂,却发现这些游魂虽然没有意识,却很难被他所御,完全不听他的召唤与号令,依然漫无边际地游荡着。 “我的御魂术退步了?”禾棠看着自己的手,有点不敢相信。 “不,不是御魂术失效,是他们被困住了。”杨锦书指着远处,“他们不是在乱晃,他们是在寻找出口,可是出不来。” 禾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越到外围,游魂游走的速度越快,而且他们似乎在伸手推着什么,却推不动,只好换个地方继续寻找。 “游魂又没什么灵力,除了一些孤魂野鬼,谁还需要他们?”禾棠走得更近了些,“困着这么多游魂……很费劲吧?” “还好,一个法阵而已,对法力高强的鬼或修道人来说,轻而易举。”杨锦书抬起手,“我也可以。” “咦?”禾棠有点没反应过来,杨锦书什么时候成了法力高强的鬼? 杨锦书将手按在半空,闭眼感受着困住这些游魂的阵法。 “什么情况?” 杨锦书睁开眼,放下手,道:“这些游魂只是转轮王防止有鬼误闯五浊之地设下的屏障,没什么攻击力,不要紧。” “需要破阵么?” “不用,修罗伞的法力比这些游魂高,我们直走便可穿过。”杨锦书牵起他的手,“退一步说,这些游魂也没什么法力,便是真出了差错,我们两个还怕对付不了么?” “说的也是,我也会法术!”禾棠点点头,跟着他一起朝前走。 果然如杨锦书所说,游魂虽没什么意识,可看到他们持着修罗伞走来,自动躲避,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禾棠上次与大片游魂近距离接触还是杨锦书带他晒月亮第一次奏起归隅那首曲子时,那些游魂浑身充满了悲伤的气息,让他心中十分难受。 大家总说游魂是缺失的魂魄,找不到家,没有记忆,也许正因如此,当他们汇聚一处,那股悲伤气息便格外浓厚。禾棠与他们擦肩而过,看着他们空洞的眼神和表情,想起他们可能永远找不回记忆、找不回缺失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便觉得又可怜又悲惨。 走到中途,一个静立不动的游魂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那只游魂站在中央,与其他同伴一样,没有表情,却又不一样,他一动不动,像是被固定在那里,眼神飘向不知哪里,几乎让人怀疑下一刻他便要魂飞魄散。 禾棠看着他,忽然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悲伤气息,让他蓦然心痛,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给他一个拥抱…… “禾棠?”杨锦书拉着他的胳膊,惊诧万分,“你要做什么?” 禾棠转过来,目光里有沉沉的悲色:“锦书,他……他好伤心呀……” 杨锦书看了几眼,依然觉得那游魂只是面无表情站着而已,并没有什么悲伤气息。他小心道:“禾棠,游魂是没有意识的,你……是不是想多了?” “没有,锦书,他……他在哭呀,你听不到吗?”禾棠转回去,缓缓走近,伸出另一只手去触摸那只游魂,“他哭得好伤心……” 禾棠耳边能听到极低极低的哭声,微弱的、几乎绝望的哭声,他要被耳边的哭声哭得心都碎了,他觉得心脏的位置好难受——可他是鬼呀,没有身体,没有心,为什么会心痛? “禾棠!”杨锦书紧紧抱着他,不让他前进,“禾棠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禾棠捂着耳朵挣扎起来:“好多人在哭,他们好伤心……” 杨锦书抬头看去,却发现方才只是漫无目的游走的游魂忽然加快了速度,围绕着他们来回飘荡,目光全部落在他们身上,嘴里发出低低的絮语。杨锦书听不分明,可这声音显然影响到了禾棠。杨锦书低头再看,果然见禾棠身上那些缭绕的黑雾越来越浓,几乎要将他包裹起来,连修罗伞都失去了作用。 “禾棠!”杨锦书惊叫!他忍不住抓起禾棠,理也不理周围的游魂,快步朝前走。可是很奇怪,方才自动避让的游魂不知为何竟然开始阻拦他们,一直绕着他们转,让他辨不清方向。 禾棠越来越难受,几乎要蜷着身体开始呜咽。 杨锦书一咬牙,将禾棠扔进修罗伞里,而他一拍伞柄,将修罗伞朝上空扔去,袖中长琴一翻,他坐在地上,运起灵力,用力拨动琴弦! 铮—— 琴声震出三丈远,他面色一凝,奏起了新的一曲——送魂歌! 这首曲子前奏极其激昂,瞬间引起游魂的躁动,他们齐齐对准杨锦书冲过来,原本空洞的面孔忽然变得狰狞。杨锦书面色未动,运起周身灵力弹着曲子,数道清光在他周身流转,竟将游魂阻隔在外。修罗伞悬于他头顶三丈高,伞骨的梵文逐渐显现,隐隐散发着银色浅光,而伞头一男一女两修罗雕像忽然活了起来,丑恶的男修罗面目狰狞地发出怒吼声,而他背面的女修罗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样的两道声音犹如魔咒,将整个阵法中的游魂思绪都扰乱了,他们困在阵法中胡乱地撞来撞去,而阵法中央的杨锦书却将目光锁在那只一动不动的游魂身上。 他将灵力运在手指尖,让琴声层层叠叠地钻入那游魂耳中。 半首曲子过去,琴声渐缓,引魂已结束,悲歌送魂。 如祭祀乐一般的琴声幽怨而悠长,那游魂终于有了变化。他微微垂眸,看向杨锦书。 杨锦书抬头看着他,不急不缓地弹着琴,琴声渐哀,那游魂一步步走过来,蹲在他面前,双手环膝,歪着脑袋静静聆听。 杨锦书没有急,一边看着他,一边弹奏。 那游魂的魂魄见见变得透明、变得娇小……直到最后,变成一团小小的魂灵。 杨锦书收完最后一声琴音,垂眸看过去,却见那魂灵化为一颗只有豆粒大小的光斑,渐渐飞入空中。 杨锦书收起长琴放入袖中,从地上站起来,仰头看去,其他游魂也一样,化作无数光斑,朝满满夜空飞去——也许不是夜空,地府中不见日月,连星光都不见。 这些光斑比萤火虫还要小,星星点点浮在半空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游魂的魂飞魄散,原来是这样的。 杨锦书忽然能读懂禾棠方才那股悲伤——这些不知来处,亦无归处的可怜人啊……死得真糊涂。他闭了闭眼,忍不住想:禾棠听到了游魂的哭声,听到了多少,竟然会难受成那个样子? 多愁善感的人啊,总因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因为别人的痛苦而伤悲。 禾棠与他……终究是不同的。 杨锦书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太淡漠了? 忽然,他察觉到身后有危险靠近,他猛地转身,却见一只陌生的鬼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来。 “滚!”头顶一声怒吼,禾棠忽然从修罗伞中跳了出来,连着三道鬼火扔出,幽蓝色的鬼火携裹着黑色雾气气势汹汹地朝那只鬼接连打过去。 那鬼目中厉色闪过,迅速收手,几个旋转腾挪间竟然将三道鬼火避开了!只是他碍于那些黑雾,不敢放肆,抬手扔出一道鬼符,将三道鬼火尽数吞噬! 他呵呵一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背着手意味深长道:“哟,失手了。” 禾棠挡在杨锦书前面,冷冷地看着他,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连我的人都敢碰?” 杨锦书低头看去,却见禾棠面色发青,目光极冷,分明是戾气缠身的表现! 那鬼邪邪一笑,漫声道:“怎么,棠哥哥,不过几日不见,你便不认得我了么?” “……”禾棠盯着他看了半晌,惊讶道,“夫澜?” 第七十二章 杨锦书因为这两个字迅速将目光凝到那鬼身上,忍不住惊讶地张开嘴。 夫澜的真身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眉目意外得深邃,然而个子不高,只比禾棠稍高一寸,身形削瘦,肩膀很窄,脖子修长,穿着一身精干的褐色短打,魂魄透着诡异的红光,笑容狡猾而狠辣,一点没有修道人的样子。 真难想象,这样的人竟然能够借助朱小五的身体,演得那么逼真。 “呀,忘了我已经不是朱小五了,棠哥哥不会疼我了。”夫澜长长叹了一口气,很是可惜,“其实我一直想有个哥哥,可惜我命不好,家人全都死光了。” 禾棠挑眉:“你不是还有师兄?” “师兄怎么能和哥哥一样?”夫澜嘻嘻笑着,“师兄又不肯陪我玩。” 禾棠讽刺道:“恐怕你玩的那些游戏,入不了你师兄的眼吧?” “……”夫澜脸上的笑容浅了几分,“禾棠,你如此尖酸刻薄,可有些吓着你相公了。” “……”禾棠扭头,果然看到杨锦书满脸复杂地看着他。 禾棠沉默半晌,解释道:“其实我平时没这么刻薄的……看见他忍不住……” 杨锦书牵了牵嘴角,微微摇头:“没事。” “怎么会没事?”夫澜说着风凉话,“我早说了他会变成煞,你们难道还不信?” 杨锦书一听这话,立刻道:“你这话是何意?” 夫澜摘下脖子上的红色碎石,在手里丢着玩,嘴里道:“鬼本就是心怀怨气的灵体,他被鬼术伤中,心中怨气渐深,即使禾棠性情活泼,可周围的鬼却充满了无尽的怨气,只要他碰见,那些游魂、野鬼、妖魔身上的戾气就会深深地感染着他,他心中的戾气便会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变成煞。” 杨锦书恍然大悟。怪不得禾棠自从进了地府脾气越来越暴躁,即使努力维持镇定,依然很容易被周围的气氛所感染,方才那些游魂的哭声无法影响到自己,却让禾棠痛苦不堪…… “他身上的黑雾到底是什么?”杨锦书忍不住问。 红色碎石掉进他手心,他牢牢攥紧,看着他们答道:“魔气。” “魔气?” “魔,与神一样,在天地混沌之前便同时存在,魔可以伤鬼,可以御人,甚至可以与神对抗。魔气,是连十殿阎罗都头疼万分的存在。” 杨锦书摇了摇头,道:“我听说,诸天神魔,早已消失了。我不信还有魔敢在人间作乱。” “魔虽然没了,魔气可没散。”夫澜勾起嘴角,眼睛里一片冷凉的嘲讽,“有恶鬼利用魔气在人间作乱,这可是……难得一见啊!” “恶鬼?”禾棠拧着眉头,不信他,“恶鬼怎么可能驾驭魔气?” “一般的恶鬼当然不能。”夫澜嗤笑,“你们才死了几年,又见过几只恶鬼?有些恶鬼连地府的官吏都不怕,更不屑于往生转世,哪怕到了阎罗面前,也不可一世。” 禾棠扬起声音笑道:“哟,听着怎么那么像你?” 夫澜被他逗笑,开心道:“禾棠果然了解我。我的确不怕,可是抱歉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那只恶鬼,不过,我倒是有心结识一番,想必我与他能做个朋友。” “恐怕不行。”杨锦书泼他冷水,“他在骥山县养了朱家一门的厉鬼,却被你中途搅局,害得一个不剩,他见了你,估计要先把你吃了。” “我怕他没那个本事。”夫澜哈哈一笑,忽然道,“你俩怎么不走了?” 杨锦书警惕:“你一直跟着我们?” 夫澜却懒得回答他,而是上前走了几步,越过他们,主动带路:“是不是不认路?我带你们走啊!” 禾棠更加奇怪:“你认路?” “我好歹曾是青莲观的人,五行八卦不在话下,地府这点小阵法,难得住你们,可难不住我。”夫澜回头,朝他们勾了勾手,“随在下走吧。” “我们为什么要跟你走?”禾棠偏不动,“谁知道跟着你又会碰到什么事?” “顺路罢了。”夫澜无所谓道,“你们要去五浊之地,我要去找沃燋石,碰巧离得不远,我好心带你们一程,你们不要就算了。” “沃燋石?那是什么?”禾棠觉得自从来了地府,自己的知识储备完全跟不上变化节奏。 杨锦书惊讶道:“莫非是……闵道长的……那块红色怪石?” 禾棠也愣住:“夫澜手里的?不对!这石头怎么会在你手里?!闵悦君呢?” 夫澜诧异:“你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什么叫别人?”禾棠怒道,“闵悦君是神棍的徒弟,虽然是个混蛋,可他要是出了什么事,神棍不得受牵连?我们朋友一场,他俩都帮过我们,我岂能坐视不理?” 夫澜立刻反问:“我也帮过你,你怎么不谢谢我?” “你帮过我什么?” “我帮你报仇了呀!”夫澜笑起来,“你不是一直希望你娘死么,我帮你杀了她,你不高兴?” “……你害她是你恶心,少拿我当借口。”禾棠十分嫌恶,死死盯着他,问,“你快说,闵悦君和神……和清蓉道长,他们怎么了?” “我哪儿知道?”夫澜冷笑一声,“说不准,他们就跟来了。” “你!” 禾棠正要发火,忽然浑身一痛,跌倒在地,惨叫起来:“啊——好痛……” “禾棠!”杨锦书大叫一声,连忙上前准备动手帮忙,禾棠却在地上翻滚挣扎起来,让他无从下手。 夫澜发觉自己掌心的红色碎石隐隐闪着红光,似乎在警告着什么。他喃喃道:“还未到第十殿外,为什么……” 沃燋石不在冥府十殿内,这块碎石的主石更远在万里之外的青莲观中,怎会突然…… 夫澜猛地抬头,惊讶道:“难道……闵悦君真的下了地府?” 杨锦书听到他说的话,猛地顿住,震惊道:“你说……什么?” 禾棠越来越难受,青白的面色逐渐染上魔气,五官变得狰狞起来,瞳孔的黑色逐渐向眼白扩散。 “禾棠……”杨锦书顾不得夫澜的提醒,施了法术将禾棠捆住,死死扣在怀里,安慰道,“禾棠你冷静些!” 他相信禾棠乐观向上,绝不会轻易被那些阴暗的情绪所扰。 夫澜仔细听了半晌,一直盯着手里闪着红光的碎石,忽然对杨锦书道:“你带着禾棠跟我来!快点!” 杨锦书不明所以:“为什么?” “禾棠把恶鬼招来了!”夫澜似乎对来者颇为忌惮,急切地催促着,“不想让他变成煞就跟我走!” 杨锦书并不信他,可此时禾棠方寸大乱,他又对地府不熟,夫澜阴险狡诈,却比他俩知道得多……杨锦书一咬牙,将禾棠搭在肩膀上,撑着修罗伞问:“去哪儿?” 夫澜将碎石牢牢握在手心,招手道:“走!” 他迅速向前跑去,正是他们之前要行的方向。 杨锦书顾不上许多,跟着他一起跑。 可夫澜跑出不远便停了下来,原地转身,竟在那里画起阵法来! “你……你在做什么?”杨锦书疑惑。 “来不及跑了,只能避一避。”夫澜给他画了个圈,“你们站在里面别动,我布阵。” 杨锦书对青莲观一门的布阵法术尤为敬佩,不论是神棍、闵悦君抑或眼前的夫澜,他们对布阵施法了解之深根本不是他这些半路出家的小鬼比得上的。从上次夫澜在朱家如入无人之境便可看出,他的五行术数修为更在神棍之上,许多上古阵法,他也十分精通。 夫澜祭出八道鬼针,按照不同的方位定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凌空写下三道鬼符,以鬼火烧之,散与半空三个方位,一道蓝光闪过,他们三个头顶竟然出现了一道严严实实的幻阵。杨锦书认了出来,知道从外面看,他们这里什么都没有。 杨锦书听到禾棠还在乱叫,一咬牙,从身上摸出一纸灵符,扣在禾棠额上,几乎瞬间,禾棠便没了声息,趴在他肩上不动了。 杨锦书将他放在地上,自己也坐了下来,让禾棠坐在自己大腿上,扣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问夫澜:“阵法成了?” 夫澜竖起食指,示意他:“嘘。” 杨锦书闭了嘴,学着他的模样,紧紧盯着不远处。那里黑漆漆的一片,只能模糊地看到远处还在忘川河边排队缓缓前行的鬼。 很快,不远处传来了声音,杨锦书能感受到,有什么在靠近,只是那气息非同寻常,似乎不是常见的鬼的气息…… 难道……真的是闵悦君? 杨锦书睁大眼,却在下一刻看清来人时彻底愣住。 他们没等来闵悦君,却等来了老刘。 老刘的肩上,扛着人事不知的神棍。 “怎么会是他?”杨锦书难以置信。老刘不是在乱葬岗么?什么时候与神棍见面了? 夫澜扭头看着他,奇怪道:“你认识他?” 杨锦书点头:“是……乱葬岗的邻居,刘叔。” “邻居?”夫澜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他问,“这么说,你们认识很久了?” 杨锦书再次点头:“我刚死时,就是刘叔带着乱葬岗的其他邻居来为我接风的。” 夫澜怀疑起自己来,暗自琢磨半晌,又问:“他死了多久?” “这……不知。”杨锦书还真有些茫然,“我只听说,他不是本地人,旅途暴毙,子女不孝,他的管家将他葬在乱葬岗……年代久远,怕是死了许多年。” “他那坟多少年了?” “……”杨锦书回忆了片刻,只记得老刘那个小土坟荒凉破败,无人祭祀,木碑上的名字早就模糊不清,上次更是被闵悦君一闹,木碑都没了。“他的坟……也很久了。” “坟里的尸骨真是他的?” “……”杨锦书呆呆反问,“难……难道还能不是?” “……”夫澜扶额,“你这傻书生,读书读傻了?” “……” 第七十三章 就在他们二人小声谈论的时候,老刘左顾右盼,不知在找什么。直到他确定四下无人了,才将神棍放到地上,从他身上四处翻找着什么。只是神棍换了衣服,从前常放东西的位置似乎变了,他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眉头皱着似乎很不高兴。 杨锦书看得稀里糊涂,他印象中,老刘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与神棍往来虽多,却只是些日常闲聊。若说熟识,老刘与施天宁、菀娘二人反而更熟一些。 神棍虽嘴上总念叨住在乱葬岗不想回忆伤心事,可是魂魄不稳时便会去杨家后山找他,为了答谢他也会教他一些法术,一年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杨家后山的时候居多,他们二人的关系何时亲近到可以搜身了?更何况……神棍一向烦别的鬼靠近他,就连平时与禾棠笑闹,也总是追着禾棠跑,少有让禾棠近身的时候。 若是杨锦书没记错,自他们相识以来,神棍唯一肯亲近一些的人,只有闵悦君一个而已。 老刘到底在找什么? “嗅到了吗?”夫澜轻声问他,“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魔气?” “魔气?”杨锦书讶然,“你说……谁?” 夫澜看白痴一样地看他一眼:“当然是我师侄旁边那只鬼。” “啊?”杨锦书失声喊出来,引来老刘的警惕。 夫澜连忙捂住他嘴巴,警告他:“闭嘴!” 老刘站起来,神色警惕地看向四周,然而目光掠过四周,寂静无声,连只路过小鬼的影子都看不见。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可总是不放心,便摊开右手手掌,以左手食指在手心划出一道黑色的痕迹,浅浅的红色雾气便自他手心飘出,缓缓聚成一条红色小蛇,吐着信子,在空中游走,逡巡着寻找其他陌生灵体的踪迹。 杨锦书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是他书房的一本鬼道修炼秘籍里的上古秘术,名曰——红蛇。这种蛇并不是真的蛇,而是鬼界戾气凝聚的一种灵体,需要以戾气喂养,它们嗅觉灵敏,即使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嗅到除了主人之外的灵体,即使是十殿阎罗来了,红蛇也可以感觉到。鬼道修炼之中,越是道行高深的鬼,越难以察觉幻术。因为幻术可以隐藏灵体的味道,掩盖同类的气息。这时候,他们就需要红蛇代替他们的眼睛,识破幻术,找出其他灵体。 但因为红蛇的喂养需要极重的戾气,所以饲主通常是道行高深的恶鬼,可红蛇贪食,若攫取的戾气不够,便会反噬自己的饲主,吞噬饲主的戾气,直到饲主被彻底吞噬后,红蛇会寻找下一任饲主。然而红蛇越来越强大,强大的饲主们却越来越满足不了红蛇的胃口,甚至无法控制红蛇,于是渐渐地,再也没有鬼敢修炼这种鬼术。 可是为什么……老刘竟然养红蛇?难道他的道行已经高到可以控制红蛇的地步了?那他岂不是…… “恶鬼。”夫澜勾起唇角笑了笑,“我就知道他一定在你们身边。” 红蛇似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弹到地上蜿蜒而行,朝着他们的方向滑过来。 “它要过来了!”杨锦书抱着禾棠站起来,快速退后几步。他怕蛇……而且这红蛇专门食鬼戾气,禾棠无异于珍馐美味,若是被它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他正要将禾棠塞进修罗伞中,夫澜却道:“把你的伞收起来,这蛇不敢打禾棠的主意。” “为何?” “禾棠身上的魔气是它主人的,它不敢。”夫澜并不怕被发现,站在原地笑着等红蛇戳破幻境。 杨锦书从他话中隐约瞧出些端倪,可脑子里乱得很,他需要细细理清。犹豫半晌后,他还是决定信他一次,将修罗伞收了起来,将禾棠抱在怀里静静等着。 红蛇在幻境之外停了下来,沿着幻境法阵边缘滑动着,身体划出一个圆,恰好将他们圈在其中。 老刘微微眯起眼,并没有贸然靠近。 他静静思索着,并不召回红蛇,而是站在原地盯着幻境的地方一动不动。 他身上依然穿着那身工艺考究的墨绿色寿衣,只是慈眉善目没了,他沉思的表情显得有些阴沉,与乱葬岗那些中年横死的厉鬼并无太大区别——但若仔细瞧,还是有的。老刘面上的戾气不深,威严不足,然而一双总眯起的眼睛缓缓睁开,杨锦书才发现他的瞳子又黑又亮,根本不像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大叔。 老刘扬了扬声音,喊道:“锦书?禾棠?” 杨锦书抿了抿唇,没有贸然应答。 夫澜却挥手撤去了幻术,在红蛇趁机逼上来之前,一道鬼符迎面扔出,瞬间将红蛇卷入鬼符中挣脱不得,掉在地上四处弹跳。 老刘一眼看到了他,目光却掠过他,看向杨锦书与他怀里的禾棠,温声问:“锦书,你与禾棠还好么?” 杨锦书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尚……尚可。” “那便好。我与道长前来寻你们,走了许久才找过来。”老刘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禾棠身上的伤好了么?” 杨锦书终究道行太浅,下意识后退一步,看到老刘变了脸色,才干巴巴地解释道:“禾棠……禾棠身上魔气未消,我……” 老刘停下脚步,看着他,目光中有几分谴责意味:“锦书,你在怕我?” 夫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并不随意插话。 “刘叔,你……”杨锦书看了眼地上躺着的神棍,不知怎么就有些说不出口,转而问道,“你和道长怎么下来的?他怎么昏迷了?” “道长去乱葬岗找我帮忙,我陪他一起去了死人沟,没想到回过神来已经入了地府。”老刘一板一眼地解释着,“神棍一进地府便开始魂魄不稳,自己给自己下了定魂咒便昏过去了,我带他一路走过来的。” 撒谎。 杨锦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神棍根本不会定魂咒,不然他那几年魂魄不稳时又怎会去找他借修罗伞?当初闵悦君千方百计骗神棍走,不也是为了给师傅定魂?若神棍真有本事自己给自己定魂,哪里轮得上闵悦君插手? “你不信我。”老刘长长地叹了口气,失望道,“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你竟然不信我?” 杨锦书却反过来问:“刘叔,红蛇早已绝迹,你是从哪里学的这鬼术?” “我看了你书房里的典籍。”老刘并不避讳,坦然承认,“你书房里的书,我全部都看过了。” 杨锦书的神色冷了几分:“果然。” 老刘动了动嘴角:“你在怪我?” “不,是我自己的错。”杨锦书苦笑着摇头,“防人之心太弱,给了你可趁之机。” 他以前总以为自己很谨慎,如今才发现自己多愚蠢。 老刘沉默半晌,却说:“你书房里的书,从一开始我便在看了。” “……”杨锦书迟疑着问,“一开始?” 老刘点头:“是,你的每一本书,刚到手的时候,我便看过了。” “不可能!”杨锦书极其肯定,“我的书都放在书房里,除了清蓉道长,我没让其他人进去过!” 老刘却笑他的天真:“锦书,你道行浅,需要休息,需要随阴差出门办差,需要去鬼市……你外出的机会那么多,我趁机进去看一两本书又有何难?” “……” 夫澜在一旁说着风凉话:“欺负你道行浅罢了。他道行比你高那么多,想瞒着你去串串门,你自然察觉不到。” 杨锦书无言以对。 老刘终于肯将目光分给他一些,挑着眼角问:“你又是哪里来的恶鬼?我怎么没在骥山县见过你?” “恶鬼?”夫澜沉沉笑了两声,却道,“怎会没见过?当初我被锁在水井里……你可也有份啊!” “……”杨锦书不敢置信地看向夫澜,觉得这句话比他发现老刘在撒谎更出乎意料! “水井?”老刘听到这两个字,似乎有些糊涂,一时没想起来这桩事。 杨锦书隐约觉得有好戏看,一想这种八卦事件禾棠最爱听了,便悄悄撕掉了他额上的符纸,抱着他后撤几步,准备当禾棠口中的吃瓜群众。 禾棠迷迷糊糊醒来,先是浑身发抖,缩在杨锦书怀里不安地挣扎着。很快,身上的冷意褪去,痛感逐渐消失,他茫然地看向头顶的杨锦书,眼神有些放空。 杨锦书摆正他的位置,让他面对着老刘与夫澜,悄悄在他耳边说:“禾棠,有热闹看。” 禾棠似乎听进去了,努力扯回自己的神智,只是被符纸压了半晌的他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便听到老刘与夫澜算起旧账来。 “四十三年前,我与人交恶,斗法之中你路过,却帮了对方一把,害死了我,怎么,不记得了?”夫澜冷笑着补充,“也对,你作恶多端,哪里记得这一桩?” 老刘扬了扬眉毛,冷淡道:“我死后从未离开过骥山县,不知你在说什么。” “哦?死后从未离开过骥山县?”夫澜哈哈大笑,指着他身上衣服道,“那生前呢?这寿衣可是白不老铺子里的款,你怎么不挑个好地方死,偏偏死在了骥山县?” “白不老铺子?”神棍的声音幽幽传来,他捂着脖子站在老刘身后,眼睛却盯着夫澜,迷惑万分地问,“是……青莲观山下小镇里那家白事铺子?” “师侄,你醒了?”夫澜点头答道,“没错,就是那家铺子。” “刘叔为什么会去那里?”他问。 禾棠也未弄清前因后果,闻言便搭了话:“刘叔不是骥山县人啊,不是说他是外地旅商路过,暴毙在骥山县么?” 杨锦书点头,却又很快疑惑:“刘叔既然是外地人……那……他究竟是哪里人?” 夫澜替他们解答心中疑惑:“他啊!他是青莲观扫地出门的恶棍。” 神棍、杨锦书、禾棠齐声惊道:“什么?!” 为什么连老刘都和青莲观扯上了关系?! 第七十四章 禾棠觉得,从他在杨锦书坟里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世界观已经开始崩塌了。 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是众多怨鬼中的一个,普普通通,无足轻重,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他那个恶毒的亲娘给吓得魂不附体,夜夜噩梦,不得善终。然而他认识了杨锦书,认识了施天宁,认识了菀娘,认识了刘叔,认识了神棍——他以为自己认识了许多普普通通的鬼,他的邻居们就像最普通的人:书生、剑客、舞姬、中年大叔、江湖术士——虽然都是死了的。 做了鬼以后,禾棠觉得鬼也是很难做的,想离开杨家后山都需要修炼,可后来,他回了骥山县,去了青莲观,路过浮屠镇……也走了很远很远,却觉得山重水复,见过的风景都差不多——无非是黑漆漆的夜和白惨惨的鬼。 他觉得自己很简单,杨锦书很简单,他的邻居们都很简单,大家都是普通人,性格虽然奇奇怪怪,可都是很好相处的朋友,后来他发现大家都有秘密,只有他傻乎乎地对每一个人讲。 杨锦书家中的事简单温情,禾棠只能隐约窥见曾经幸福的轮廓,尔后他的书生了却前尘,陪他笑闹,温柔得近乎宠溺,让他依赖,由他任性。他觉得杨锦书很好,笑容真实,性情温和,虽然骨子里有点书生的孤高淡漠,还有点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可对着他,杨锦书从来都是心疼又体贴。 爱上这样一个人,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后来他遇到许多事,天宁哥似乎在暗恋,菀娘居然一直有个忠心耿耿的丫鬟,神棍和徒弟纠纠缠缠,大家都身怀无数秘密,那些属于□□的隐忍与无奈,让他觉得好压抑。他想着,小五是个孩子,应该最单纯,可横空出现的夫澜,却让他更加心累。想了想,大约这些人里,最简单的人就是刘叔了,谁知道唯一的老实人,居然是他们之中最大的反派。 禾棠站在杨锦书旁边诉苦:“锦书,我好心累……” 杨锦书看他还虚弱着,将他抱在怀里,问:“怎么?” “还是你最好。”禾棠拍拍他的胳膊,歪着头说,“我最喜欢你。” 虽然不应该在这种气氛下笑出来,可杨锦书就是忍不住,他将头贴在禾棠后颈,闷着笑,低声说:“嗯,我也最喜欢你。” 他们看着不远处的三只与青莲观格外有缘的熟人,乖乖当起吃瓜群众来。 神棍似乎也还未从老刘的身份转换中回过神来,茫然地问:“刘叔怎么会和青莲观扯上关系?” 老刘沉默不言。 夫澜一看他这姿态,冷笑一声,道:“青莲观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神棍面无表情道,“再怎么说,我也是青莲观第一代弟子,总比你知道得多。” “……”夫澜想了想,也对,便说,“你入门晚,对青莲观开山立派之初的事恐怕不清楚。” 神棍点点头,后颈不知为何疼得厉害,脑子里隐约浮现出他们来到地府后的事,老刘走在他后面,忽然他后颈一凉,似乎被蛇缠上了,勒得他浑身发软,然后他就人事不知了……他疑惑地看向老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似乎对地府的环境……很是熟悉? 老刘察觉到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视若无睹,看着夫澜反问道:“你一个早早叛离青莲观的人,有什么资格提青莲观开山立派的事?” “哟,这话说的,我只是云游,何来叛离之说?”夫澜又挂起他那副无赖痞相,却话里藏锋,“你既不认识我,又如何知道我与青莲观的渊源?” 老刘方才还不承认与夫澜相识,此刻却换了态度,冷然地看着夫澜。 “锦书,我觉得你曾经给我讲的那个关于刘叔的传言,一定不是真的。”禾棠对杨锦书道,“虽然狡猾商人的人设和刘叔很贴合,可传言里刘叔暴病而亡,子女忙着争家产只剩下老管家为他下葬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啊!你看他穿得那么好,还是从青莲观山下白事铺子定的上等绣工寿衣,难不成他算到自己会旅商路上暴毙?” “这……”杨锦书也觉得传言十分站不住脚。 “能。”神棍忽然说,“若是他五行术数算得不错,便可以算出自己的命数。” 禾棠惊异:“咦?那……你也能?” 神棍点头,敛着眉道:“我不就是因为算出了自己的命数,才连累青莲观……” “……”禾棠捂住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神棍那个算命奇准的技能,的确是有点……一言难尽。 话说到这份上,老刘终于不再装哑巴,缓缓道:“我与神棍一样,于五行八卦上有极高的天赋,当年仰慕青莲观盛名,想要拜入其门下,却被拒之门外。” 禾棠吐槽道:“通常来说,这种开头,就意味着一场江湖恩怨要拉开序幕了……” 杨锦书拍拍他脑袋,警告道:“安静听。” 禾棠扁扁嘴,知道自己又开始不合时宜地活泼了,只好闭上嘴巴乖乖听故事。 青莲观还未建好时,三位祖师便死了一位,云游了一位,只剩下神棍的师傅,后来的开山祖师执意真人。 执意真人的道号十分有趣,是夫澜为他取的。 他们三位本是各自闲散的修道人,因缘际会聚到一起成为莫逆之交,谈法论道很是逍遥,后来最年长的大哥忽然萌生出一个开山立派的想法,夫澜嫌弃他自找麻烦,不情不愿,二哥却觉得一身本事后继无人十分遗憾,不如收几个弟子传道授业。 夫澜年纪最小,看两位哥哥心意已决,只能一同帮忙。 三人找了个山灵水秀少有人烟的山头开始建房子,一建就是许多年。大哥仙逝后,夫澜又帮了二哥几年,可山上实在无聊,便提出下山云游去,他邀请二哥同去,二哥却执意要完成大哥的心愿,在此开山立派。 夫澜屡次劝说无效,便恼了,说道:“既然二哥你这么死脑筋,干脆叫执意真人罢!” 不料二哥一听,笑道:“这道号不错,我很喜欢。” 夫澜没了脾气,索性留他一个人在山上敲敲打打盖房子,自己外出云游去了。 云游多年后,听说青莲观已建好,执意真人还收了几个弟子,他碰巧路过,便想着顺便去瞧一瞧,谁料竟碰到了老刘被执意真人拒之门外的场景。 老刘那时候已是中年,虽五行八卦天赋极高,可于修道一途已无太多可能。执意真人当初拒绝他,亦是出于好心——五行八卦,执意真人已没什么可教给他了,可道术法术,老刘却无甚天赋,且年事已高,贸然修行,极可能走火入魔,误入歧途,损及自身。 拜师学艺一事已无转圜余地,老刘本为商贾,便在山下县城安家落户,做起了生意。 夫澜未将这件事挂在心上,偷偷上山去看望执意真人,却瞧见执意真人教弟子种菜锄草的情景,本欲与二哥对酌畅饮的夫澜硬生生止住了脚步,一想到日后若留在青莲观不仅要帮忙教习弟子,还要养鸡种地便挥袖子离去,他宁可四处云游,也不要在山上养鸡! 又过了几年,夫澜遇一厉鬼,阴险狡诈,又觊觎他一身道行,竟然使计要害他,可夫澜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虽是修道人,修的却是鬼道,云游多年与各色厉鬼都打过交道,不仅没有中计,反而想收了那只厉鬼,炼出金丹,以提升自己的修为。 一人一鬼你来我往斗法一年有余,从深山老林到广袤田野,从白雪茫茫到烈日炎炎,斗法中途各自提升了不少修为,自然也各自受了伤,却始终不相上下,斗不出个结果来。 那厉鬼见斗法不成,便开始劝诱。鬼道之术,本就更适合怨鬼修行,而夫澜天赋异禀,性情乖张,做鬼比做人更能有所作为。夫澜虽知他说得有理,可做人的感觉太畅快,怎舍得丢掉性命去做鬼?冷笑一声,置之不理。 就在这时,他再次遇到了老刘。 但第二次遇到,老刘却已经死了,做了鬼,戾气极重,根本不是他初次见到的那个诚恳和善的中年商贾。老刘听那厉鬼说夫澜天赋异禀,便动了杀心。他不知从何处得来一身魔气,法力竟比那只狡猾厉鬼高出不知多少去。他与那厉鬼合作,生生耗尽了夫澜的灵力,将他投入借宿的水井中,罩上三道镇魂锁,活生生将他溺毙。 夫澜在水井中挣扎时,听到了那厉鬼的惨叫,心中一紧,知道那厉鬼凶多吉少。老刘竟能将那狡猾厉鬼都吞噬掉,必不是一般恶鬼。 夫澜被他们合力算计,死而为鬼,怨气极重,然而有那厉鬼的前车之鉴,夫澜虽做了水鬼,却没有贸然离开自己的身体,而是困在水中,静静蛰伏。老刘在井外等了一夜却不见他出去,施了好几道鬼术想要引他现身。夫澜可不是那些没见识的初死小鬼,他自然知道此时出去必将成为老刘的盘中餐,兼之他为人的灵力虽消失,可做了鬼,已经成为灵体,凭借脑中鬼术积累,他硬生生在井中设下十道符,将自己的魂魄牢牢钉在井中。 老刘等不到他出现,翌日日出之时便离开了。 可后来,夫澜想要逃离那水井,却发现老刘罩下的镇魂锁竟然让他逃离不得。不知那镇魂锁有何鬼力,无论他怎么做,都只能困在井中,即使他的尸体已被客栈的伙计发现,呈报官府,可他的魂魄却久久不能离开。 他在井中困了几十年,默默地修炼鬼道,因几种鬼术几位凶险,他的魂魄也被毁去一半,只等着有一天,他能离开那口狭窄逼仄的水井,重新来到人世——然后,忽然有一天,一个缺魂少魄的小孩路过,他仿佛受到某种吸引,忍着魂魄撞上定魂锁的痛苦,放出幻术,引那小孩过去。 “小五……”禾棠喃喃。 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冥冥之中,夫澜竟是朱小五的劫数。 第七十五章 “我万万没想到,朱小五竟然能带我离开水井……”夫澜笑得近乎温柔,“便是因为这个,我便不舍得杀了他。” “没杀他?”禾棠上前两步,质问道,“那你怎么到的这里?你又没有身体!” “我跳进死人沟啦!”夫澜无辜道,“他应当会水吧?” 禾棠脸色铁青:“小五根本不会水!” 夫澜动了动嘴角,无谓道:“那也不错,反正他已经无亲无故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禾棠刺道:“你也无亲无故,怎么就那么想活?” “我与他怎么一样?”夫澜睁大眼,道,“他一个小孩子,什么都没见过,我可是看过万千风景,十分眷恋这红尘。” 禾棠胸中一股怒气涌上,恨恨地盯着他:“他还只是个孩子!他还什么都没见过!这锦绣河山纷扰红尘还未入他的眼,你夺走了他的一切,竟然连这点权利都要剥夺,你凭什么?!” 随着他怒气加深,原本消散些许的黑雾竟然再次缭绕,且那黑雾如有实质,变成一股股丝线缠绕着他的魂魄,而禾棠浑然不觉,继续骂道:“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恶鬼!凭什么要别人为你们的贪心付出惨痛代价!” 夫澜轻描淡写道:“因为是别人啊。” “你……”禾棠上前一步,却被杨锦书紧紧抱在怀里,无法动弹。 “禾棠!”杨锦书紧紧箍着他,慌张道,“禾棠你怎么了?” 他竟然能感觉到禾棠身上无处不在的戾气——以前从不会这样的,为什么?! 夫澜哼笑一声:“我早就说过的,他会被怨气戾气所扰,变成煞。” 杨锦书拦着禾棠,目光却看向老刘,恳求道:“刘叔,如果这魔气真是你带来的,你帮忙去掉行不行?” “……”夫澜沉默半晌,忍不住道,“杨锦书,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单纯的书生,真的。” 杨锦书:“……” 神棍补充道:“他是在说你傻。” 禾棠抓狂道:“你们骂谁呢!我的锦书才不傻!” “……”杨锦书苦笑着把他拉回来,无奈道,“谢谢你这时候还在为我说话,不过在此之前,禾棠你能不能先冷静下来?” 他只是觉得,夫澜口中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这么多年认识的那一个,他认识的刘叔,十分热心善良,愿意帮助每一个邻居,如果他还肯念一点旧情,怎会对禾棠置之不理? “我……”禾棠弓着身子十分痛苦,“锦书我控制不了……我现在好想打人我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想杀人就好。”杨锦书松了口气,无助地看向神棍,“清蓉道长,想个办法……” 神棍看向老刘:“刘叔,多年朋友,无论如何,别这样折磨禾棠。他年纪小,法术低,禁不起这么强的戾气。” 老刘看着在杨锦书怀里痛苦挣扎的禾棠,缓缓道:“禾棠心中有魔,魔气找到了宿主,不会轻易散去的。” “什……什么?”杨锦书张大了嘴,“禾棠心中怎么会有……有魔?” 神棍叹了口气,道:“锦书,这世上人人都有心魔,区别只在于有些人警惕心比较强,有些人抵御力弱,给了心魔可趁之机。” 杨锦书一怔。 是啊,人人都有心魔,即使是他,也是有的…… “我以前给你写的符纸还有没有?”神棍问。 “有。” “随便找一张烧了喂给他吃。” “……给鬼喂符灰?” “嗯。” 杨锦书觉得这个行为真的很像江湖术士的作风……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他还是按照神棍所说,拿出一张鬼符烧了,在符纸变成灰之前收在掌中聚成小小一团,另一只手捏住禾棠的下颌,硬生生给他塞进嘴里去了。 禾棠本想吐出来,杨锦书不得不双手捂着他的嘴劝说:“禾棠乖,吞下去。” 神棍也无奈了:“禾棠,你是鬼,吃了又不会吐。” 禾棠艰难地咽下去,跪着干咳,拉开杨锦书的手指着他喊道:“卧槽!这玩意儿在我们那儿是封建迷信的产物好么!谁特么要吃啊!” 神棍嘴角抽了抽:“不好意思啊让你走入了灵异世界。” 禾棠咳够了从地上爬起来,脑子终于清醒了些,顺着胸口摆手道:“算了,我的三观早就被洗过一遍了,习惯就好。就算这符灰有毒,我也百毒不侵了。” 他自己拍了拍额头,晃了晃脑袋,正色道:“好了,我差不多清醒过来了,咱们能不能继续讲故事?” 方才是夫澜在讲,老刘不置可否,如今其他几位齐齐盯着他,他依然没有解释的兴致:“我是随神棍来救你们的,若是你们清醒了,我们回去吧?” 神棍摇摇头,道:“刘叔,事到如今,我们还是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禾棠直直看向他,严肃道:“朱家满门被灭,刘叔,真的是你干的?” 刘叔镇定地看着他们,在如此强的压迫感之下,他依然只是不疾不徐地解释着:“我饿了,需要吃东西。” 杨锦书不解:“你想吃什么大可以来找我,为何要在凡间作乱?” 杨家给杨锦书的供奉多到他自己根本用不完,饿狠了的邻居们偶尔会向他讨一些吃食,杨锦书从未吝啬,若只是饿了,老刘大可不必害人性命。 老刘摇头道:“锦书,你那点吃的养养禾棠这样的小鬼尚可,养我……恐怕是养不起的。” 神棍想到什么,脱口问道:“你吃厉鬼?” 若刘叔修的是吞噬鬼术,需要借由吸噬其他厉鬼的戾气来提高自己的修为,那创造死亡培养厉鬼的事倒也说得通。 谁知刘叔依旧摇头,镇定自若地说:“不,我炼魂。” 神棍再次怔愣,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夫澜,却见夫澜意味深长地捏着那枚红色碎石冲着他笑。 “炼魂又是什么?”禾棠觉得脑子有些用不过来。 一向乐于为他答疑解惑的杨锦书此次却没有贸然开口,而是低头表示:“禾棠,你还是不要知道了。” “为什么?” “太过凶险残忍,诸天神魔弃之。” “哦,我懂了。”夫澜恍然大悟,笑道,“当初你帮那厉鬼杀我,只是想拿我炼魂?” 经夫澜一番回忆,老刘早已记起他来,坦然承认:“你是百年不遇的奇才,又精通鬼术,若是拿来炼魂再好不过。可惜你躲得快,我来不及将你捉出来。” “来不及?”夫澜觉得这个词十分有趣,他上下打量着老刘,又回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禾棠,眼光掠过为难的杨锦书与陷入莫名沉思的神棍,忽而笑道,“你是急着来骥山县吧?” “嗯?”杨锦书抬头,也茫然起来,“骥山县?为何急着来这里?” 骥山县不过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北方小县城,人口不多,亦不繁华,入夜后便宵禁,连夜市都没有,许多南方的茶叶瓜果在骥山县见都见不到,若论山清水秀锦绣繁华,青莲观山下的小镇反而更令人流连忘返。 “本来我也不清楚,若不是因为朱小五,我才不会来这破地方。”夫澜原地踱步,脸上露出看穿别人阴谋的得意的笑,“可如今我明白了,骥山县什么都没有,偏偏有个死人沟。” “死人沟?”禾棠率先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想通过死人沟进入地府?” “对,通过死人沟进入地府,而不是被阴差捉回地府。”夫澜指了指远处还在奈何桥边排队的鬼,“那些人,踏过奈何桥便要转世投胎,可我们……” 他又指了指在座的鬼,晃了晃食指:“我们却不会就此了结一生,我们还能想办法出去。” 禾棠眼睛顿时亮起来:“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你可以问问老邻居啊!” 禾棠看向老刘,睁大眼睛卖萌,可怜巴巴地喊:“刘叔,你会带我们出去么?” 还不待老刘回答,他又自己板起了脸:“不,卖萌这招对刘叔没用。” 杨锦书哭笑不得,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不急。” “禾棠,你不能离开。”老刘没理会他的自说自话,认真道,“你不能离开地府,但锦书与神棍可以。” 杨锦书立刻问:“这是为何?” “六夫人是我炼魂的容器,如今她不在了,魔气从她身上移到了禾棠身上。”老刘伸出手,手指轻轻挥动着,冷静了许多的禾棠再次惨叫着倒地,忍不住用手捂住胸口,而老刘淡淡瞥他一眼,冷静道,“禾棠要代替他娘亲,成为我炼魂的容器。” “那恐怕不行。”神棍来到禾棠与杨锦书身前站定,凛然道,“刘叔,凡间各地皆有厉鬼作祟,手法与朱家类似,若我没猜错,那些也都是你的手笔,我不信你没有其他替代品,为何一定抓着禾棠不放?” “因为禾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刘叔一字一句解释着,“他的魂魄穿越了两个世界,已不受地府束缚,只要我用他来做炼魂容器,收集足够的戾气,再将他炼为金丹吃下去,我便可以不受地府管辖,逍遥自在地做这世上最逍遥的鬼。” “还以为你有多大出息,搞了半天,你还是只想做只鬼。”夫澜嘲笑道,“你若真的能炼魂成功,不要说还阳,便是在阳间长生不老都是有可能的。” “还阳?我为何要还阳?”老刘笑着摇头,仿佛看他如不知轻重的孩童,温和道,“做人哪有做鬼自在,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第七十六章 “我做了人,照样可以操纵生死。”夫澜狂妄道,“人命如蝼蚁,我想捏死便捏死,可我照样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躺在屋顶晒太阳,做鬼有什么好?啃蜡烛食厉鬼,没味道,还难吃!” 神棍后退几步,看着他俩,忽然笑了一声,眼睛却冷寂而怜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坏人,闵悦君却与你们不一样。” 夫澜与老刘齐齐看向他,一个比一个惊讶,就连杨锦书与禾棠,都十分惊异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神棍一字一顿说:“闵悦君杀人镇鬼,皆有缘由,人鬼为恶,他便杀,人鬼为善,他便是冷颜冷面,却从未害其性命。而你们……在你们眼中,凡间的人,阴间的鬼,不过是你们修炼途中可利用的蝼蚁,轻之贱之,本心为恶……当真恶心!” 夫澜勃然大怒,他虽自知为恶,却恶得理所应当,这臭道士凭什么对他评头论足,还一副嫌恶姿态?他盯着神棍,讽刺道:“哟,既然你徒弟万般好,为何要取你性命?” “我年少轻狂,自以为是,累及师门,还……还抛下他一个人,他迁怒于我,我无话可说。”神棍敛下眼睫,嘴角一抹苦涩的笑,“我这些年过得尚算开心,可他……” 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听起来竟然带了几分疼惜与哽咽:“他这些年一个人……又是怎么过来的?” 他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闵悦君望着他远去时眼中的慌张代表着什么…… 禾棠仍旧被老刘控制着,浑身疼得发抖,却还是飘到神棍身边,紧紧扯着他的袖子,咬牙道:“道长,你徒弟……你徒弟他是可怜,但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回去再算账?啊——好痛!我……” 神棍拉住他,瞪向老刘:“刘叔,你未免太狠了!” “其实……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禾棠,所以……所以……”禾棠疼得跪在地上,咬着牙,双目漆黑地瞪着老刘,阴森森道,“从那时候起,你就不下局,逼我死……对不对?” 此言一出,在座皆愣住。 杨锦书从神棍手中将他扶起来,茫然道:“禾棠,你在说什么?” “我……痛!”禾棠痛呼三声,仰着脖子惨叫,“卧槽能不能让我好好说句话!” 老刘扬了扬眉,收回手中动作,微笑道:“我倒是想听听禾棠的高见。” 禾棠再次从痛苦中解脱,忍不住像活人一样来了个大喘气,然而他没有呼吸,做出这副模样更加怪异,他按着杨锦书的肩膀站起来,确认自己确实恢复正常了,才说:“我说,刘叔根本不是等我娘死了没办法才找到我头上的。” 他连连冷笑,漆黑的眼瞳在他如玉的白嫩小脸上愈发恐怖,说出的话却更为惊人:“如果我猜得没错,刘叔得到了魔气,胃口大开,不得不吞噬厉鬼以压制体内魔气带来的反噬效果。可在乱葬岗吞噬厉鬼的话容易暴露自己,于是他开始以为阴差办事为名离开骥山县,到其他地方吞噬厉鬼。” “鬼很难轻易离开自己的安葬地,他怎么能离开骥山县?”杨锦书反驳道,“就连我们,若是没有修罗伞协助,也不能离开骥山县。” “锦书你怎么忘了,夫澜说过的,他四十多年前遇见刘叔时,刘叔已经死了!还到处流窜,说明刘叔当时的修为,早就能够离开自己的安葬地!既然他的寿衣是白不老铺子里的,那他真正的墓地恐怕不在骥山县,而在青莲观附近!” 老刘点点头,道:“有趣的想法。” 禾棠留意着他的反应,继续道:“骥山县虽然是个小县城,可有死人沟在,有几只厉鬼很正常,所以当初真正的禾棠出事时,谁也没在意,更没有人发现我已经李代桃僵。在我死之前,唯一知道我不是禾棠本人的,恐怕就是那个厉鬼了。我想,你就是从他那里得知我是外来者的吧?” 他这么一说,杨锦书终于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朱家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你的到来?” “我是这么猜的。”禾棠有些犹豫,因为若真的这么算,恐怕他也和神棍一样,虽然没做恶,却连累了许多人葬送性命,他担不起这么重的压力…… 杨锦书已经明白了禾棠的想法,替他说了下去:“你是说……因为知道了你的存在,刘叔想办法让你娘逼死了你,你心中有怨,必定不肯随阴差入地府,只要你留在凡间,便会吸收怨气,届时再以朱家满门戾气喂养之,便可成为他想要的炼魂容器……” 禾棠苦笑着表示:“我已经是了。” 他这个想法中,老刘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让六夫人变本加厉折磨禾棠,直到将禾棠逼得悬梁自尽,饮恨而终。 按照骥山县风俗,禾棠这种未婚娶便自杀的少年是入不了祖坟的,何况禾棠不是朱家人,自六夫人生了朱家的小儿子后,朱家早已看轻他,绝不会为他好好举办葬礼,六夫人将计就计,将禾棠男扮女装卖给了正在为死去儿子寻找冥婚对象的杨家,免去了自行安葬禾棠的麻烦。 计划的第二步,便是在禾棠有能力回朱家复仇之前,开始在朱家培养厉鬼。朱家性情最恶的不是六夫人,是大夫人,可大夫人心机深沉不易被掌控,于是老刘选择了六夫人,让六夫人在一旁煽风点火,引狼入室,将整个朱家变成一座人间炼狱,住在里面的全是冤死的厉鬼。 计划的第三步,便是让禾棠回朱家报仇,不论禾棠向六夫人报仇成功,或是六夫人反将禾棠吞噬,结果都一样,都会成为他的盘中餐。 最阴险的是,这计划极其阴毒险恶,利用了人心,而始作俑者却完全置身事外,只需在暗处掌控他的傀儡,便可以将其他人耍得团团转。 老刘缓缓道:“我没想到,第一个猜出来的人竟然是禾棠。” 禾棠咧了咧嘴:“因为我平时看起来比较蠢?” “你性情急躁,容易冲动,可以轻易被看穿。” 禾棠哼道:“你是想说我容易被掌控吧?” “不,你不容易。”老刘摇摇头,看向他身后,“但锦书容易。” 杨锦书静静地看着他。 “锦书怎么了?” “我与锦书认识九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老刘叹了口气,道,“锦书心善,却也心冷,你初为小鬼,离不开葬身之地,需要一个人帮你。” “你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禾棠颤抖着指着他,“你不要告诉我,连我被配给锦书成婚的馊主意也是你给臭婆娘出的!” 老刘点点头:“我为她指条明路,有何不可?” 禾棠气急败坏:“卧槽,你利用我就算了,锦书他人这么好,你怎么忍心?!”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宠你纵你,由得你胡来,由得你越陷越深。” 杨锦书听他们你来我往,听出话中七八分真意,哑然失笑:“原来……心软也是罪。” “锦书你别听他乱说!”禾棠握着杨锦书的手,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道,“人好心善不是罪,你不要被他误导!分明是他们心怀不轨,利用人的弱点!” 杨锦书却说:“如果我当初不等爹娘为我娶亲,直接入地府转世投胎,是不是不会有这些事?” “哎哟你是不是傻?”禾棠气得想打人,“这种时候你应该问的是他们这些混蛋到底反人类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出这种泯灭人性的事!” “我真惊讶。”一旁围观了许久的夫澜忽然道,“我一直以为禾棠就是个……莽撞的小鬼,没想到你……居然很清醒。” “请说我三观正,谢谢。”禾棠冷淡地瞥他一眼,继续抓着杨锦书的手劝道,“锦书,我知道你读书读多了有点死脑筋,但是你千万别学神棍钻牛角尖出不来啊!人不是你杀的,恶不是你做的,这其中指不定有多少猫腻,你得问心无愧!” 躺着也中枪的神棍:“……” 虽然他的确有点钻牛角尖,但是…… “我问心有愧。”他说。 “那是因为你确实挺渣。”禾棠看着神棍,又扭回头去看着杨锦书,认真道,“可是锦书不一样,锦书一点都不坏,他是个大好人,他没有做坏事。” “是这样么?”杨锦书垂下头,有些不确定。 “是这样。”禾棠斩钉截铁,他知道杨锦书的弱点,这个人太温柔太善良,反而在某些时候容易自我怀疑,所以他不断地确定着,“锦书,这一切与你无关,与我无关,我们都是受害者,你千万不能傻到替别人背锅!” 杨锦书看着他一脸认真地安抚自己,忍不住伸手将他抱在怀里,闭上眼轻声道:“好。”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只有禾棠才是能够治愈他的那个人。 他活着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很简单,死了之后,周围的鬼却很复杂。只有禾棠不一样,他活泼开朗,却又任性莽撞,他性情跳脱,却也悲天悯人。 他爱过最好的人就该是禾棠这样的。 禾棠缓缓拍着他的后背,努力将自己的担忧与信任传达给他。 神棍看着他们俩,蓦然想起闵悦君来。 在他们的故事里,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像禾棠这样,勇敢地面对一切。在闵悦君最绝望的日子里,自己甚至吝啬于给他一个拥抱。他当时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追杀自己的呢?应该是恨吧…… “师傅。” 他仿佛听到闵悦君的声音。 “师傅。”这声音再次响起,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神棍猛地回头,便见闵悦君提着拂雪剑,静静立于远处,直直地看着他。然而闵悦君身上红雾缭绕,戾气浓重,绝非常人所有! “悦君,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神棍欲上前,却在看到他脸上表情后止步,疑惑道,“悦君?” 夫澜大惊:“他是凡人,怎么敢下地府?!” 第七十七章 “活人的气息……”老刘怔怔看着他,“你是怎么以凡人之躯来到地府的?” 闵悦君却完全不理会他们,而是紧紧盯着神棍,执着地喊着:“师傅。” 神棍上前几步,来到他面前,第一次回应他:“我在。” “师傅……”闵悦君握着拂雪剑,眼中隐有泪光闪烁,表情变得可怜又委屈,他跪在地上,伸出手想要讨一个拥抱,“师傅,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神棍看着他身上四处流窜的红色雾气,看着他眼中猩红的血丝,看着他奇怪的表情,知道靠近他有多危险,却还是一步跨过去,紧紧将他抱在怀里,低下头道:“对不起……悦君,你怎么了?” 闵悦君拥着他,双手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服,将头埋在他怀中,缓缓说:“师傅,我生病了,快要死了,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神棍蓦然一痛,捧起他的脸急道:“你说什么?你生了什么病?” 闵悦君之前受伤后浑身发冷,如今神棍摸上他的脸,却发现他浑身滚烫,而按着他后背的手却是冰凉的。难道说这病严重了?他明明给他留了热粥和姜汤的!为什么还会这样? “不是的。”闵悦君握着他的手,仰着头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师傅,我要死了。” “你胡说什么!”神棍脸色难看,“我好不容易才保住你的命,你死不了。” 闵悦君静静露出一抹浅笑,他盯着神棍,温柔道:“师傅,地府好冷,我不想死在这里,你带我离开好不好?” “好。”神棍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嘴里气道,“这里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带你去找阴差,让他们送你回去!” 他拉着闵悦君便要朝第十殿走。 地府绝不可能嗅不到活人的气息,若是他们不快点赶过去认错,地府可要拿他们问罪了。 闵悦君被他拉着走了几步,一言不发,只是眼眶发红,表情复杂。他看着神棍的背影,缓缓抬起手…… 禾棠大叫:“神棍小心!” 神棍闻言回头,却见闵悦君沉着一张脸举起长剑轰然挥下,朝他迎面劈来。 “……” 昏过去之前,神棍隐约看到了闵悦君拂雪剑上的红光。 拂雪剑绕着神棍周身转了一圈,红光缠上他,又重新飞回闵悦君手里。 闵悦君将神棍的魂魄抱在怀里,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他将神棍放在锁魂铃里,以拂尘布下十道镇魂诀,将神棍牢牢困在其中。 “闵悦君,你干什么?!”禾棠又气又急,忍不住想上前,却被杨锦书拉了回去。 “禾棠,闵道长身上有戾气,你不要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禾棠瞪着闵悦君,“你怎么又骗你师傅?” “因为他好骗。”闵悦君转身面对着他们,淡淡道,“我说真话时他从来不听,我骗他时,他却总是上当。” “你又在闹什么?”禾棠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每一次闵悦君做事都这么极端呢? “我来捉鬼。”闵悦君看向老刘与夫澜,“凡间诸事,总要有个了结。” 夫澜觉得好笑:“那些事与你何干?你凭什么捉拿我们?” “修道者,不可置天下苍生于不顾,除魔卫道乃吾辈职责所在,青莲观既着手调查此事,自然该给众生一个交代。”闵悦君又恢复了他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握着长剑说,“指使厉鬼在人间作祟,按罪当诛。” 夫澜沉默半晌,露出个无奈又怀念的笑容来:“我二哥教你的?” 闵悦君:“青莲观祖训。” 这是变相承认了。 “像他的风格。”夫澜点了点头,道,“青莲观弟子别的没学会,他这臭毛病倒是齐齐继承下来了。” “祖师乃心怀天地之人,所留遗训,后人不敢忘。” “哦?他还要你们一心向善以德报怨呢,你怎么不听话了?” 闵悦君淡淡道:“我师傅管教无方,我只会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你怎会以为自己能赢得了我们两个?”夫澜哼了一声,道,“你难道以为在地府,你这个活人会比我们两个深谙鬼道的恶鬼还要厉害?” “还有我们呢!”禾棠拉着杨锦书站到闵悦君那边,大义凛然道,“我们会帮忙!” 夫澜忍不住笑了:“你们两只小鬼,能有什么作为?” 禾棠道:“小鬼难缠,你又知道我们帮不上?” 老刘却道:“我可以带你们离开。” 杨锦书已经对他彻底失望,直截了当地问:“条件?” “禾棠随我去五浊之处。” “不行。”杨锦书按着禾棠肩膀,一字一顿道,“他不能去。” “你们本来就是要过去的。”夫澜皱眉,“怎么忽然不去了?” “先前是我们糊涂了,五浊之处岂是我们能去的?禾棠如今身怀魔气,去了那里,岂不是要被吞噬殆尽?” “不会,他们没那本事。”老刘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他们若有本事镇住这魔气,就不会被我找到可乘之机,将魔气带出来了。” “原来魔气是你从五浊之处带出来的?”禾棠眯起眼,颇为警惕,“那你为什么又要把我带回去?你不是要吃掉我吗?” “你还未成煞,物尽其用,既然要炼魂,自然要炼到极致。” “我去了那什么五浊之处就能变成煞?” “没错。”老刘道,“五浊之处阴气汇聚,戾气怨气根本不是你这样的小鬼承受得来,我只需将你在里面放上一阵,等你变成煞,自然可以将你收为己用。” “等等……不是说煞是鬼的最高等级吗?如果你吃掉成为煞的我,那你又会变成什么?”禾棠想弄明白,“变成鬼王?煞主?” 闵悦君在他身后回答:“成魔。” “啊?”禾棠回头,“不是说……诸天神魔,已经没了?” “混沌之初的神魔虽然没了,可贪欲无穷,谁不想得到如神魔一样的能力呢?”闵悦君的目光扫过夫澜与老刘,“魑魅魍魉尚且想成魔,更何况他们这样的恶鬼。” “成魔有什么好处?” “九霄之上,碧落黄泉,再无对手。” “那多寂寞呀。”禾棠讶然,“高处不胜寒。” “……” 所有人都看着他,目光怪异。 “……”禾棠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干嘛这么看着我?” 杨锦书忽而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道:“你说得对,孤零零的,有什么好。” “天地之间,谁不是孑然一身?”夫澜不以为然,“生是一个人来,死亦一个人走。” 禾棠嗤之以鼻:“说这种话……还不是因为你们没人爱!哪天锦书要想转世投胎了,我就陪他一起去,还能在黄泉路上搭个伴,聊聊死前趣事呢!哪里孤零零了?” “你!” “你早前还有两个结拜哥哥呢,结果呢?你死在井里那么多年,有人念着你吗?你二哥对你那么好,也不见你和他多亲近呀!要我说,你还折腾什么还阳啊,反正你就算重新活过来,世上照样没人记得你。这地府挺适合你的,魑魅魍魉,哪里斗得过你?你要是兴致来了,完全可以去找十殿阎罗玩嘛,说不定他们看你这么狠毒,还能和你交个朋友。” 杨锦书第一次知道,禾棠刻薄起来,那是字字见血。 “禾棠!”夫澜勃然大怒,双手挥出,数道红光朝他们兜头罩下。 杨锦书修罗伞一开,迅速挡在面前,右手催动数点鬼火,朝他扔过去! 禾棠正要帮忙,老刘竟然也催动他体内魔气,一抬手,将他用力一吸! “啊——”禾棠不受控制地飞了过去,瞬间来到他面前。老刘抬手召回红蛇,烧掉夫澜的鬼符,勾勾手指,命红蛇缠在禾棠身上吸食魔气。 “禾棠!”杨锦书顿时急了,奈何夫澜的法阵转眼至身前,他不得不躲开,小心应对。 禾棠只觉得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红蛇从伤口处钻进他身体里四处游走,冰凉滑腻的感觉真实得让他浑身发冷——明明没有身体,可魂魄却被红蛇滑行的触感逼得战栗不止,那种恶心恐怖的感觉让他害怕起来,他想要大声叫喊,可老刘封住了他的声音,双手在空中写写画画,竟然布下数道八卦阵,那阵法显然经过调整,整个阵法不仅禁锢住禾棠的魂魄,更散发着浓浓的阴戾之气,吸噬着来自附近的所有灵体。 就连忘川河旁的那些鬼都受到法阵的影响,变得躁动不安。 夫澜看到老刘布下的法阵,登时大怒:“你疯了!你这样会把阎罗引来的!” 老刘置之不理,只盯着禾棠,静静等着禾棠的双眼彻底变成黑色,渐渐地不再挣扎。 待禾棠因力竭而昏迷,他双手抬起,竟将那整个法阵抬了起来,朝着五浊之处飞了过去。 “禾棠!”杨锦书大惊,眼睁睁地看着老刘毫不留恋地将他的禾棠带走。 闵悦君提起拂雪剑,双指自剑身一抹,竟有一条蓝色细龙灵物缠在剑上,发出清啸。他闪身至杨锦书身前,将拂雪剑横在胸前,挡住夫澜的鬼针,沉声道:“这里我来应付。” 杨锦书一咬牙,道:“多谢!” 不再废话,他撑起修罗伞,为自己布下数道结界,朝着老刘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怎么,你要与我作对?”夫澜冷笑,“你赢得了我?” 闵悦君微微一笑,双目狡猾深邃:“沃燋石还在你手里么?” 夫澜一怔:“什……么?” 第七十八章 闵悦君以掌拂过剑刃,鲜血流出,腥味浮在第十殿的空中,浓烈得引来其他鬼的躁动。 夫澜手心攥着沃燋石,忽觉石块滚烫,他不得不松了手,沃燋石在他手心转了转,飞入半空,开始闪烁着红光。闵悦君掌中的鲜血并没有掉下,而是受到沃燋石的吸引,流向石块。鲜血很快被沃燋石吸收,戾气越来越重,逐渐盖过了血腥味。 夫澜只觉得浑身通泰,但这种舒畅感却让他觉得恐慌。他猜到沃燋石对鬼的修炼大有助益,可这是地府,沃燋石在吸人血,难道…… “你……”夫澜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也在炼魂?” “我?”闵悦君动了动嘴角,收回手,攥成拳头,淡淡道,“算是吧。” “不对……不是这样的……”夫澜忍不住连连后退,疑惑又震惊,“你到底是什么怪物?为什么你可以活着进入地府?为什么你不会死?为什么你身上有这么重的戾气?” “这些,你不必知道了。” 闵悦君催动拂雪剑,剑上细龙长啸一声,引来沃燋石剧烈晃动,夫澜忽觉体内戾气翻涌,开始不受控制地流窜与魂魄各处。 他以手为诀,想要抵抗体内紊乱的戾气,然而不论他怎么尝试,那戾气总是随着沃燋石不安地翻涌着,耳边似乎听到了数百只厉鬼的凄嚎。他捂着耳朵,大喊:“这是什么声音?!谁在哭?” 闵悦君冷然道:“青莲观冤死的亡魂。” 夫澜猛地睁开眼,瞳孔已经变成赤红色,他没有再尝试与沃燋石抵抗,而是冲着闵悦君抛出三道鬼阵,一层叠一层地压下去! 闵悦君原地旋身,拂雪剑在右,拂尘在左,双双挥下,硬生生扛下了鬼阵的伤害! “你以前来过地府?”夫澜追问着,“沃燋石怎么得到的?” “我没来过。”闵悦君毫不松懈,快速答完便闪至他身前,横剑划至他的脖颈。 夫澜矮身一闪,怒道:“不可能!如果你没来过地府,沃燋石又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不知道。” 闵悦君不欲多言,手脚并用接连攻上。 夫澜看他如此顽固,也狠下心来。闵悦君是青莲观弟子,学的道法皆是从执意真人处传来,夫澜与执意真人相交多年,对他那点道法心知肚明,甚至学过不少,若只从道法论,闵悦君还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这么想着,他索性不再留力,仔细观察着闵悦君所用的招数,见招拆招,两人之间道法、鬼术、阵法接连不断使出,终于引来第十殿的阴差,在远处大声喝问:“什么人,敢在地府闹事?!” 夫澜错眼一看,暗叫糟糕。他虽道行高深,可地府毕竟是十殿阎罗的地盘,那十位掌握生死轮回的阎罗他可对付不了,若是真被阎罗捉住了,他再想还阳绝不可能!这么一想,他必须摆脱闵悦君,逃出第十殿! 闵悦君紧追不放,丝毫不将阴差放在眼里。 “闵悦君!你可是凡人!你就不怕阴差将你捉了去?”夫澜试图阻拦他。 “不怕。” “你!” 夫澜恼羞成怒,忽然指着他身后:“阴差在抓你师傅!” 闵悦君手下一顿,被他趁机轰了一掌,回头看去,却见神棍依旧躺在锁魂铃里一动不动,根本没有被阴差抓住。再回头,哪里还有夫澜的踪影? 闵悦君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并不着急,催动沃燋石紧跟其后,绝不会跟丢的。 他收起拂尘与长剑,回到神棍身边,将锁魂铃撤去,堪称温柔地抚了抚他的额头,低声唤道:“师傅?” 神棍全无反应。 闵悦君闭上眼,为自己疗伤。 不过片刻,五名阴差已至眼前,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名阴差喝问道:“你们是何人?胆敢来地府作乱?” “活人?”另一名阴差大惊,“活人怎么下了地府?!” 闵悦君睁开眼看着他们,并不应答。 阴差上前一步,逼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闵悦君站起来,看着他们道:“有恶鬼闯入五浊之处,你们不去捉拿么?” “什么?!”阴差们顿时变了脸色,有人闯入第十殿他们未发现已是大罪,可竟然还有人离开了第十殿闯入五浊之处?若是被十殿阎罗知道了…… 闵悦君指着其他人离开的方位道:“你们感觉不到么?” 五位阴差展开神识查探,不过片刻,齐齐青白着脸颤声道:“魔气……” 为首的阴差当机立断:“一人随我前往五浊之处查探,一人去禀报转轮王,其他三个留下来看着他们,将他们关押起来。” “是!” 闵悦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行动,待原地只剩下三位阴差时,他缓缓道:“敢问几位大哥,生死簿是在哪一殿?” “你问这个做什么?”阴差警惕地看着他,手中铁索已经举起,“地府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们送你回去。” 闵悦君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将神棍从地上召起来,浮在半空,问道:“那我师傅呢?” 阴差看了一眼,道:“他是已死之身,我们自会将他送过奈何,带他去往生道。” 闵悦君垂目看着神棍,踟蹰半晌,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地问:“他……可有心愿未了?” “自然是有的。”阴差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然而话锋一转,严肃道,“只是进了地府哪里还由得他乱来,死人就该有死人的觉悟,徘徊于世间岂不是扰乱人世?” “有……未了的心愿啊……”闵悦君幽幽叹息,浅笑着摸了摸神棍的脸,目光温柔,“想必是与我有关的。” 神棍在这世上再无亲朋,与阳间唯一的联系恐怕只有他了。 听上去有些可怜,闵悦君却觉得这样很好——有个人死了都放不下他,多好。 “把他们抓起来!”阴差一声令下,另两个阴差挥动手中的铁索,朝他们凌空甩下!六道铁索在他们周身围成一圈,将两人团团围住,铁索上的冥府符咒顷刻流转缠绕而上,从边缘开始织就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冥府的法器对鬼天生便有克制作用,昏迷中的神棍立刻受到影响,符咒缠绕在他身上,他在半空中挣扎起来。闵悦君抽出拂雪剑,拔地而起,举着长剑自头顶的铁索网狠狠一划,灵光与符咒碰撞铮铮作响,发出刺耳的长鸣。 神棍捂着耳朵叫唤起来,终于在疼痛中睁开了眼。 头顶一片炫光,他恍惚间看不分明,只能感觉到清气流转,心知定然是他那个永远不安生的徒弟。然而周遭的森寒之气令他诧异,他从半空中跃下,四下一扫,竟然看到三个阴差! 一时搞不清怎么回事的他愣在当场,突听头顶闵悦君喊道:“师傅!破阵!” 神棍几乎想都没想,抬手便朝面前的铁索飞出一道鬼符,鬼符缠在铁索上,竟然开始反噬铁索上的符咒法力! 阴差大惊:“离情?!” 离情是来自地府的一道鬼术,以鬼符催之,可吸收冥界法器上的灵力,是冥界法器的克星之一,但离情的威力不大,只能克住常见的几种冥界法器——不巧,阴差的铁索与黑白二使的生死旗恰在此列。可这是地府的鬼术,为什么眼前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青年小鬼竟然懂?! 神棍飞快凑近,手掌按住离情鬼符,斜斜一挥,五道鬼符接连飞出,附于铁索之上,密不透风的网顿时被打开六个口子,神棍在不同的八卦位上点起鬼火,铁索网瞬间破开,三个阴差齐齐被镇飞! 闵悦君旋身落地,看着他笑:“厉害。” 神棍自得:“练过。” 很快他又拉下脸:“这到底怎么回事?” 远处传来阵阵风声,诡谲之气令人胆寒,忘川河边的鬼齐齐跪地,瑟瑟发抖呜咽不停。神棍脸色一变:“转轮王?” 闵悦君握住他的手,御剑飞起:“我们走!” 神棍被他拖着,眼睛紧紧盯着忘川河边,只见白茫茫一片雾气袭来,忘川河的水顿时汹涌起来,就连奈何桥边的阴差与孟婆都停下了手中的事,齐齐跪下高声喊道:“恭迎转轮王殿下!” “糟了……这事闹大了……”神棍曾听阴差提过第十殿的这位阎罗,他掌管忘川奈何投胎往生,是十殿中最位高权重的一位阎罗,目光如炬,铁面无私,各殿分解到此的鬼魂,由第十殿分辨善恶,决定往生之路。可以说,下辈子安享荣华还是历经坎坷,均由他拍板。十殿阎罗里,最不好打交道的一个是宋帝王,另一个便是这位转轮王。据冥府传闻,转轮王是地府法力最高的阎罗,连五浊之处的精魅妖魔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闵悦君一把将神棍扯到身前,肃容道:“师傅,看着我!” 神棍看着他,惊讶:“怎么了?” 闵悦君却忽然收了口,低声道:“没事,你看着我就好。” “……”神棍觉得他此举十分怪异,不免联想起昏迷前的事来,想到那凌空劈下的一剑便心有余悸,恍惚间总有种重历当年被他在杨家后山杀死的错觉。可他这次什么事都没有,看闵悦君之前可怜兮兮的模样,他又不忍问出口,只能按着他胳膊,关心道,“你的病如何了?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那么严重?” 闵悦君抬起脸看向别处,略带不耐:“我骗你的,我能有什么病?” 第七十九章 神棍看他之前模样,简直是病入膏肓才有的惶恐,怎么此刻却不承认了?他扭过闵悦君的脸,严肃地问:“到底什么病?你不要瞒我。你若是不肯说真话,我立刻回头找转轮王认罪去!” “你敢!” “我怎么不敢?” “……”闵悦君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缓和了语调,“只是风寒,我烧糊涂了,吓唬你的。” 神棍却不信,盯着他目光渐冷。 闵悦君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放柔了声音撒娇:“师傅,我真的是烧糊涂了,你也知道一旦你不在,我便开始心慌,口不择言……你不要同我置气。” 触手滚烫,神棍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斥责道:“我早说了让你好好休息!你非来逞强!乖乖在床上等我回来不好么?” 闵悦君莞尔:“在床上?” “……”神棍恼了,“你少学禾棠那些乱七八糟的玩笑!我是让你卧床养病!” “嗯,是我冲动了。”闵悦君主动认错,诚恳又乖顺,“师傅你别生气,我们一起回去。” 神棍最气他这样,明明平日里威严冷淡,每次犯了错都理直气壮,可见他生气了,便又耍起小心机装可怜,温柔乖顺,让他骂都骂不出口。他看闵悦君身上的奇异红光已然褪去,戾气逐渐消失,眼中的红血丝也不见了,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他,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倒是与平日无异了。 也许……之前真的只是偶然走火入魔?他有些不确定。 夫澜口中提过的炼魂之事让他耿耿于怀,闵悦君以凡人之躯进入地府更是蹊跷万分,神棍心乱如麻,正想问他怎么来到地府的,却听他道:“禾棠被老刘抓去五浊之处了。” “什么?!”神棍大惊,禾棠现在可身怀魔气,到了五浊之处岂不成了盘中餐?他这才发现其他人都不见了,忙问,“其他人呢?锦书呢?” “都过去了。”闵悦君按着他的肩膀安抚道,“我们去救他们。” “你来地府到底是做什么的?”神棍疑惑。 “找你。” “……”神棍觉得,闵悦君在堵他嘴这方面真是极有天赋,一句话就能堵得他再也不敢问别的话。 闵悦君伏在他背上,将头埋在他颈间,滚烫的脸贴在他冰凉的脖子上,气息缓缓吹在耳边。神棍能清晰地感觉到生病中的闵悦君极其虚弱,可他在地府这种极阴之地却又逞强不肯离开,若不是有灵力护体,凡人哪里撑得下去? 神棍鼻子发酸,将闵悦君的胳膊搭在自己腰间,侧过脸劝道:“你累不累?睡一会儿吧,拂雪剑有灵识,到地方了我叫你。” “好。”闵悦君答应下来,靠着他阖上眼静静睡去。 神棍看着他英挺的侧脸,忍不住微微恍神。 闵悦君小时候相貌一般,青莲观一众弟子中,相貌出众的不下二十位,闵悦君又瘦又小,总缩在清蓉身后不敢与生人对话,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其他师兄弟总不敢碰他,很怕下手一重便将他不小心推倒了。几位长辈都提醒清蓉,让他好好给闵悦君补补身子,就连执意真人都亲自送来一盒百年老参、一瓶补气丹药、一箱子草药让他好好给闵悦君调理身体。 清蓉快被他们气死,向各家讨了宝贝堆在自己屋里,拎着闵悦君天天进补。他不会下厨,便叮嘱厨房一天给闵悦君送五顿饭,还不许他剩下。闵悦君吃得想吐,可一看清蓉对他横眉竖眼便偃旗息鼓,乖乖把饭吃了把药喝了,两年下来,几乎脱胎换骨——五官长开了,也长高不少,肩膀宽了,胸膛厚了,加上日日跟着同门师兄弟练功习武,体魄强健,与大家熟了之后,也不再束手束脚,挺直脊背站着时,身姿飘逸,深邃的五官尤为扎眼,虽然总冷着脸,看上去也是个引小姑娘害羞偷看的俊朗少年了。 师兄们总说,他这个跳脱肆意的性子,怎么就养出个冷冰冰的徒弟来,他私下却总被闵悦君拎着教训,连让他抱怨没大没小的机会都不肯给。 自他离开青莲观,两人多年未见,当初那个冷着脸偶尔被他气得发火的少年变成了江湖上人人称赞的修道俊杰明月君,可一场生死厮杀却彻底撕裂了两人之间数十年的师徒情谊,又过了许多年,伏在他背后安稳沉睡的青年已经变得高大沉稳,成为青莲观的掌门,与记忆中的徒弟所去甚远。只有偶尔的……那么几次……似真似假的撒娇认错,才能依稀窥见师徒友爱的影子。 神棍闭了闭眼,其实他知道的,自己这么纵容他,不过是想刻意忘记这些改变,闵悦君也一样,妄图以这种方式粉饰太平。 通往五浊之处的路又黑又长,周遭寂静无声,唯一能让他感觉到一丝活气的,只有耳畔闵悦君的呼吸和心跳。在冥界,他竟然能听到活人的气息……神棍笑了笑,觉得这感觉很奇妙,他喜欢这样的感觉——死了太久,早就习惯周围都是些没有呼吸和心跳的鬼,他几乎要忘记活着的感觉了。 所有人都眷恋温暖,就连他,此刻也只想守在闵悦君身边,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绵延不绝,仿佛地府都有了温度。他忽然就有些理解夫澜,那种想要站在阳光下尽情呼吸的强烈愿望,对鬼来说,实在是……太诱人了。 越往深处,周围的阴气越重,神棍不得不布下防护结界,凝神看着四周。 他从未来过地府,只能从阴差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不完整的认知,十殿之外的世界是阴差们也不曾触及的地方,那里凶险异常,神棍不敢想象,禾棠与杨锦书这样道行不高的鬼进入那里会遭遇什么。 拂雪剑破空而行,可是渐渐的,剑身变得躁动不安,轻微颤动着想要折返。 闵悦君睁开眼睛,松开神棍,站起来望向黑漆漆的深处:“离开第十殿了?” 神棍点点头:“应当是,附近没有见到其他鬼魂和阴差。” 闵悦君让拂雪剑落下,两人踩到实地,闵悦君将拂雪剑收起,谨慎道:“我们步行往里走,小心一些。” “好。” 两人并肩朝里走,原本无风的地府忽然传来一阵阵冰冷刺骨的寒风,这寒风不仅让闵悦君这个凡人遭受不住,就连神棍这样的鬼都浑身发起抖来。 “阴风阵阵,来者不善。”神棍缩了缩肩膀,侧首看着他,问,“你披风呢?” 闵悦君从乾坤袖里将厚厚的披风拿出来递给他,神棍展开一抖,站到他身后,给他披上,嘴里道:“你一个凡人,抵不住这阴风,催动灵力自己取暖。” 闵悦君低低道:“……多谢师傅。” “走吧。” 又朝前走了几十步,二人再次停下来。在他们面前,凌空画着两道法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夫澜画的?”闵悦君问。 “前边这道是他画的,后面那道……不太像。”神棍仔细看了看,这两道法阵的确不是出自同一人,前一道他比较熟悉,与青莲观古籍中的一些阵法十分相像,应当是执意真人记载下来的,可后一道阵法极其诡谲,虽然以五行八卦为型,可阵法的几个阵眼布置得极其刁钻,更像是来自冥界的鬼术。 “难道是另一个?那个老刘?”闵悦君提醒他。 神棍这才想起他还不知道刘叔的事,便将他入地府之前发生的事重述了一遍。 “我总觉得……刘叔的身份有些不对劲。”神棍在原地踱步,“如果我师傅在世时,他还活着,那他所学的五行术数根本不会这么厉害。夫澜已是鬼道天才,刘叔一个商人,再怎么有天赋,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掌握那么凶险的鬼道修炼之法。” “你怀疑有人暗中指导他?” “不,我怀疑他根本不是刘叔。” 闵悦君摇摇头道:“……夫澜既然见过他,说明他生前死后相貌未变,应当是同一人。” “那可不一定。”神棍挑眉,“你忘了禾棠么?” 闵悦君已从他这里知道禾棠并未朱家六夫人亲子的事,闻言便领会了他的意思,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也是另一个世界来的?” “不,我的意思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人,而是借人的躯壳伪装行事。”神棍提醒他,“你忘了么,地府有个穿越司……这个地方,可以在完全不通知本人的情况下进行魂魄转换,虽然我们至今没见过,可若刘叔本就是穿越司的官吏,他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漏洞,将自己的魂魄投入人间。” 这个猜想极其大胆,却也十分合理。 如果老刘是地府的官吏,以他对冥界的了解,学五行八卦、进入五浊之处捕捉魔气、利用穿越将自己投放人间却没引起地府察觉就全部说得通了!地府的官吏一般是死去几十年上百年的鬼提拔而成,这些鬼本来就有过人之处,有些能力高强的鬼甚至可以成为十殿阎罗的左右手,他们自身的修为与法力根本不是修炼了几十年的小鬼和凡间的修道者可以对付的! “能在凡间各地以人养鬼,以鬼喂鬼……这样阴毒的法子,根本不是恶鬼想得出来的。”神棍闭了闭眼,咬牙道,“除非他根本不是恶鬼,而是蛰伏地府多年的官吏!” 就在此时,闵悦君忽然看向后面,沉声道:“地府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层层白雾散去,一个高大的玄衣男子缓缓走来,锦衣华服,威仪天成,头上一顶玉冠,额间一抹金色符文,茶色的瞳孔在那张深刻严肃的脸上颇有几分慑人的冷漠。 “乱闯第十殿的,便是你们?”他沉声问,声音好似在耳边炸开,震得闵悦君血气翻涌,一口血呕出来! “拜见转轮王。”神棍单膝下跪,主动认错,“我们并非有意闯入,望殿下海涵。” 转轮王却掠过他,盯着闵悦君奇道:“活人?” 第八十章 闵悦君擦掉嘴角的血,并不怯场,坦然面对他:“是。” 转轮王抬起手,掐算一二,盯着手心看了半晌,已然将他生平阅尽,笑道:“地府已经几百年没见过活人了,有趣。” 神棍不知他话里有何意,怕他怪罪,连忙道:“殿下,我们被人利用,并非有意……” 转轮王抬手止住他话头,道:“我知道,你们在查凡间厉鬼作祟的事。” 闵悦君看不得神棍给他人下跪,又不想做得太明显,便假意捂着胸口又开始呕血。 神棍果然慌忙站起,扶着他急道:“你怎么样?” 闵悦君咳嗽两声,摇摇头:“没事。” 转轮王挑了挑眉,没有拆穿他这点小心思,而是说:“看在你们二人都是修道人的份上,本王且放你们一马。其他几个到哪里去了?” 十殿阎罗对修道人的好恶不一,看来这位转轮王对修道人的态度尚算和善。 神棍指着那两道阵法外面:“他们离开第十殿,进入五浊之处了。” 转轮王哼了一声,冷笑道:“胆子不小。” 神棍看他不慌不忙,有些拿不准主意,犹豫着没有说话。 “清蓉,你不是能破阵么?”转轮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破吧。” “……”神棍相信,这种小阵法对堂堂一个阎罗来说,轻而易举便可破掉,让自己出手,看来还是对他们误闯地府十分不满。 “师傅……”闵悦君喊道,“我帮……” “你在这儿待着,我自己去。”神棍警告他,“别忘了自己还生病又受伤!” 闵悦君很想说他没事,可方才刚刚呕过血,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便闭了嘴不再多言。 也许是进入了地府,这里的阴气对鬼来说更适合修炼,神棍的法力比在凡间强了许多,这两道阵法虽然复杂,对他来说,破开亦不难。他走到阵法前,摸出几道鬼符便开始画。 闵悦君看着他,想帮忙,却又帮不上。五行八卦他实在不精通,比不得那三人。 转轮王来到他身边,侧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我看不到你的命数?” 闵悦君淡淡道:“不死之人,哪里来的命数?” “哪有什么不死之人?”转轮王轻声笑道,“人终究要死的,你不死,不过是因为,你已经不是人了。” 闵悦君听后却只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有什么区别,半死不活的,不见得有什么不好。” “你怎么变成这样的?”转轮王问完后,又瞧着神棍,“哦对,你师傅做的。他人不错,天赋极高,倒是个好苗子。” 闵悦君听得心中一紧,猛地转头看向他:“你这话是何意?” 转轮王淡淡道:“没什么,地府缺人手,此间事了,我招他去我殿里当差。” “……”闵悦君握着拳头的手紧了紧,憋出两个字,“不行。” 转轮王仿佛意料之中,扬了扬声调:“哦?” “……”闵悦君思及日后,却很快松了手,颓然道,“这样……也好。” “你舍得?” 闵悦君动了动嘴角,苍白又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有什么舍不舍得,我与他之间一笔烂账,有个了结……也是好的。” 正说话间,神棍已经破了阵法朝他们招手:“可以通过了。”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神棍回头,问:“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闵悦君没有说话,转轮王笑道:“在聊阁下。” “我?”神棍莫名。 “第十殿缺一位通晓五行八卦的主司,我看阁下修为不俗,不知可有意留在本王殿中当差?” 神棍愣了一下,干笑道:“殿下太看得起我了,我……没什么本事,还是……不叨扰了。” “也好。”转轮王并不纠缠,“你已经死了多年,想轮回往生也理所应当。” “……”闵悦君紧紧盯着神棍,想听他回答。 神棍张了张口,不敢当着转轮王的面说自己还不想投胎,只能转移话题道:“我好像听到禾棠的声音了,先去救人!” 说完他便朝前跑了。 闵悦君僵了僵,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想法。虽然阴差说他有心愿未了,可若是转轮王亲自问责,清蓉还敢不敢躲在人间不投胎? 转轮王忽然道:“他前世坎坷,善恶不分,有功有过,故而今生命数亦不安稳,虽有人爱护,却克亲克友,短命横死。” “横死”二字戳中闵悦君痛处,因为清蓉的死,正是他造成的。 “他命数如此,你无须太过苛责自己。” “苛责?”闵悦君却讽刺道,“他都不苛责我,我怎会苛责自己?” 转轮王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那你怎会沦落至此?” “……”闵悦君闭了闭眼,冷淡道,“我命数如此。” 转轮王摇了摇头,微微叹息。 虽说人的命数在出生前便已定下,可世间造化谁又说得准,这师徒俩命数虽已天定,但闹成如今这地步,却是他二人自作孽了。 “禾棠!”神棍惊叫! 闵悦君迅速掠去前方,便看到一大片沃燋石绵延展开,怪石嶙峋,红得妖异,有几处似乎被什么炸开,碎石块落了一地。而在沃燋石之后,有一片散不去的黑色雾气,各种奇形怪状的鬼魂拥挤着飞舞,而禾棠正立于半空,白惨惨的小脸上双瞳漆黑,双手似乎被什么缚住,动弹不得,而他身上那些伤口不断冒着魔气,一条红蛇在他魂魄内四处游走,吞噬着他体内源源不断的戾气。 神棍正要上前救人,闵悦君将他拉回来,问:“其他人呢?” 神棍这才意识到,除了禾棠之外,其他人并没有出现。 “奇怪,禾棠既然在这里,锦书应当不会走远。”神棍紧张起来,“可是这些黑雾太重了,我看不清。” “先找夫澜。”闵悦君感觉着那块沃燋石碎块,探测着夫澜所在的方位。不一会儿,便在一片高达两丈的沃燋石后感觉到了他的气息。闵悦君按着神棍肩膀,低声道,“你先不要妄动,我过去看看。” “小心。” 闵悦君悄悄御剑飞过去,拔出拂雪剑,毫不客气地凌空劈下! 一道耀眼的红光飞出,与他的剑气撞在一起,闵悦君旋身躲开,提剑刺去,一道黑影飞快自他身旁掠过,连放三道鬼火! 闵悦君毕竟是凡人之身,若是沾上鬼火,很容易累及魂魄!神棍一直看着他,想出手相助却已经来不及,闵悦君身上的护体结界被鬼火破开一道,眼看就要烧到身上,三道罡风吹过,修罗伞挡至闵悦君身前,杨锦书人未到声先至:“闵道长,西南方向!” “多谢!”闵悦君折身便朝西南方向飞出三道剑诀,化出十道幻影,朝西南方向包抄而去。 修罗伞飞速旋转,两面修罗一哭一笑,发出刺耳的响声,震得周围鬼魂哭嚎声越发凄厉,杨锦书于身前横开七株鬼火,右掌一挥,七株鬼火连成一片,在他周身围成一圈,幽蓝的火光映出他清隽的眉目,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脸色比往日青白许多,眉目间隐有黑气汇聚,似乎已被浊气所侵。 转轮王在看到修罗伞的时候眉头跳了一下,紧盯着杨锦书,看他自如地操纵着这把本应是冥界法器的修罗伞。 “锦书!”神棍看他神色不对,立刻飞去帮忙。 杨锦书握住伞柄四下挥动,刺耳的声音朝八方散去,沃燋石内潜藏的魑魅魍魉精魅鬼怪被这声音震得四处逃窜,吓得吱哇乱叫,周围更吵了。 “锦书你这伞是大杀器啊!”神棍听得脑仁疼,“你自己听着耳朵不疼么?” 杨锦书袖子里飞出一个小盒子丢给他:“吃了。” 神棍接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放了五六颗药丸,忙问:“几颗?” “一颗。”杨锦书扫开夫澜放下的鬼火,眼睛盯着禾棠,想要上前,却觉得胸口窒闷,趔趄着跌到地上,修罗伞也随之掉了下去。 “锦书!你怎么了?”神棍扶着他站起来,帮他将修罗伞收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禾棠怎么会……” “是刘叔……”杨锦书闭了闭眼,“我一路跟着他走来,却被沃燋石的法阵困住了,等我破开沃燋石阵,禾棠已经这样了,而刘叔早就不见踪影。我想上前救禾棠,可不知为何,一直在这片沃燋石中打转。” 转轮王缓缓道:“沃燋石乃冥界地府外的灵石,自上古之时便存在了,这些石头通人性,自会布下阵法阻拦入侵者。” 杨锦书这才看到他,却见他仪表不凡,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鬼都不同。他仔细打量片刻,看到他额间金印,顿时懵了:“转……额……殿下?” 转轮王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杨锦书将修罗伞向身后藏了藏,结巴道:“听……听阴差大哥提过。” “用都用过了,藏什么?”转轮王瞥他一眼,“本王又不会向你讨回来。” 杨锦书眨了眨眼,腼腆道:“多谢殿下。” “等等……”神棍扯过他肩膀,问,“修罗伞是……” 他压低了声音:“出自第十殿?” 杨锦书点点头。 “卧槽……”神棍动了动口型,“这玩意儿你都能拿到?你牛啊!” 杨锦书连忙捂住他嘴:“道长!” 神棍识相地闭嘴,可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显然还不敢相信。 转轮王虽不打算要回来,却还是问:“从哪儿得来的?” “这……”杨锦书不敢说话,这修罗伞是他费了些功夫辗转从鬼市得来的,可倒卖冥界法器可是大罪,他可不敢出卖帮忙的阴差。 他那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转轮王,一眼便看穿他的谎言,只是眼前事情紧急,他懒得追问,找一两个胆大包天的内贼,又不是什么大事。 第八十一章 “呼……呼……”禾棠发出沉闷的呜咽,在半空中不安地挣扎起来,漆黑的双瞳开始染上红色,五官痛得扭曲起来。 “禾棠!”杨锦书急了,忙问一旁的神棍,“道长,你可有办法送我过去?” “过去什么呀!没看见沃燋石里饿得眼冒绿光的那些恶鬼么?你过去不被他们吃了才怪!”神棍推了推他,给他使了个眼色,“求求那位……” 杨锦书看了一眼转轮王,正犹豫间,禾棠一声惨叫,唤着他的名字:“锦书……” 杨锦书转身便给转轮王跪下,向他求道:“殿下,我知道你一向不管凡间诸事,在下不敢贪求殿下帮忙救人,只恳请殿下能送我一程,在下感激不尽。” “沃燋石对鬼来说是宝物,直接走过去就好了,怎么你就过不去?” “这……”杨锦书也答不上来。 “他和其他鬼不一样。”神棍搭话,“他心善。” “心善的鬼?那怎么不去投胎?”转轮王奇道,“你死了快十年,我可一直没在忘川河边见过你。” “因为那个小白脸……”神棍指着禾棠,“他等了七年才等来的小娘子,可心疼了。” 转轮王似乎觉得这理由有些好笑,低低笑了声,惹来杨锦书面上一羞,认真道:“禾棠对在下很重要。” 转轮王轻轻一抬手,便将他从地上提起,手掌翻转轻轻一推,杨锦书便瞬间飞至禾棠身前。 神棍紧盯着他,生怕他被沃燋石中的小鬼抓住,却见他刚闪至禾棠身前,禾棠脚下便窜出五只精魅的鬼魂,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锦书小心!” 转轮王在一旁悠哉道:“你总盯着他,怎么不关心关心你徒弟?” 他这话一出,神棍立刻向闵悦君看去,却见茫茫沃燋石间,根本看不见他的影子! “这……”神棍顿时慌了神,大声喊道,“闵悦君!” 一道蓝光自东南方向闪过,他想也不想,踩着脚下的沃燋石便踏了过去! 转轮王看他在沃燋石上走动自如,微微眯起眼来:“没被沃燋石困住?” 他仔细盯着神棍瞧,明明在他身上看不到多重的戾气,应当会与杨锦书一样被沃燋石阵困住才是,可他不仅可以在沃燋石上来去自如,脚下那些小鬼竟然也准确避开了。此人在五行八卦上的修为绝不可小觑,还是说……他不是戾气不重,而是隐藏起来了? 这倒有趣了。 转轮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只是目光一扫,盯着黑暗角落里的一处,嘴角勾起个轻蔑的笑。 清光几经移动,神棍一路追去,却屡次错过。 小鬼难缠,他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被几只精怪的鬼魂缠上,不得不分神应对。他、闵悦君、杨锦书分了三处,各自应对。 渐渐地,神棍发现沃燋石的位置改变了,怪不得他们总是错开! 他大声喊道:“闵悦君!石头在动,到上面去!” 然而他的声音根本没有传出去,这片石阵着实诡异,连声音都堵得密不透风。他的后背被小鬼抓破,魂魄竟然有种被撕裂的疼痛!这些在石头里乱窜的小鬼早就吸附着沃燋石的戾气,修炼得极其可怕。 他一脚将那小鬼踢出去,只盼能早点离开这片石阵,平安出去。 虽然石阵中没有动静,半空中却极为吵闹。 杨锦书同时与五只恶鬼缠斗,很快便分身乏术。他将修罗伞罩在禾棠头顶,想要将禾棠收进去,然而禾棠的两只手不知被什么困住,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锦书……”禾棠幽幽喊着他的名字,赤红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他,只是出于本能一直呼唤着。 “禾棠!清醒一点!”杨锦书挡开一只欺近禾棠后背的恶鬼,抽空从袖子里拿出黄泉香,挖了一大块抹在禾棠额头上。这东西一是可以挡住腐尸与恶鬼发出的臭味,二是能提神醒脑,果然,一大块黄泉香的威力还是巨大的,禾棠眼中的赤红色褪去大半,神智恢复了一些。 “这是……这是什么地方?” “禾棠,看着我!”杨锦书双手捧着他的脸,不顾周遭恶鬼袭击,紧紧盯着他说,“你被五浊之处的戾气侵染了,醒一醒,想想开心的事!别让它们控制你!” 禾棠看着他,第一反应便是委屈地诉苦:“锦书,我好难受……” 杨锦书一听这话,简直要心疼死了,恰恰被一只恶鬼欺近掐住肩膀,张口便朝他脖子咬了下来! 禾棠见杨锦书有危险,双眼一瞪,浑身戾气暴涨,魔气牵着红蛇一同窜出,朝着杨锦书身后那只恶鬼袭去,片刻便将它吞噬殆尽! 杨锦书吓了一大跳,禾棠的法力何时这么强了?他四下一看,诸多厉鬼都被禾棠所慑,缩在石缝里不肯出来。有几只胆大的恶鬼妄图扑上来吸食禾棠身上的魔气,却在接近禾棠的瞬间被红蛇缠上,张口便吞了下去!红蛇吃完鬼魂,重新钻进禾棠的身体里,继续在他魂魄内游走,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禾棠的神智又开始游离,杨锦书凑在他耳边焦急道:“禾棠!织梦!” 也不知禾棠有没有听进去,杨锦书一掌劈开脚下的恶鬼,来到禾棠身侧,摸着他胳膊,想找到困住他的东西。沿着他的胳膊摸索下去,终于在他手腕处发现了三根黑色符咒串起的锁链,锁链尾端隐没在沃燋石阵中,杨锦书试着解开,却发现根本找不到锁头。他用法术劈开,竟然也毫无作用!符咒锁链牢牢锁着禾棠的手腕,渐渐地,符咒竟然窜上禾棠的手腕,冥界的鬼符文从禾棠的手腕开始向上延伸,每进一寸,禾棠的瞳孔便黑一分,身上的戾气便重一分,而他身上的魔气愈来愈重,将禾棠包裹起来,甚至开始向四周蔓延。 杨锦书吞掉三张辟邪符,符纸灼得他魂魄发烫,可与身旁不断缭绕的魔气比起来,尚能忍受。不知为何,明明他离禾棠最近,红蛇却对他丝毫没有兴趣。 转轮王也很久没见过红蛇了,没想到如今还有人敢私下修炼如此凶险的鬼术。 杨锦书再次引起他的好奇,这个鬼与别的鬼似乎真的很不一样,魔气吸噬戾气,越是怨气重的鬼越容易被吞噬,而杨锦书明明与禾棠近在咫尺,却只受到很小的影响……转轮王忍不住看起他的生平来,一眼扫完,低笑道:“平淡的一生。” 自小体弱多病,盛年病亡,甚少出门,见过的人屈指可数,家人爱护,朋友寥寥,真是太平淡了——怪不得心中欲念如此小。 与他比起来,那个魔气缠身小鬼反而更容易被掌控——童年幸福、少年孤独,尝遍世间冷暖,因救人而亡,来到禾棠身体中后,又被逼自尽,小小年纪却经历了这么多,有怨有恨有爱有悲,贪嗔痴不尽,眷恋红尘,正是最美味的餐点,被挑中成为炼魂容器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种道行浅的小鬼,理当一早被红蛇反噬才对,为何这只小鬼虽然极其痛苦,却并未消失?他仔细瞧着,却发现禾棠虽神智昏聩,可神识还在,似乎在……织梦? 他顿觉讶异,在这种时候还有余力织梦? 禾棠已经很久没做梦了,鬼是不会做梦的,他死了好几年,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怀念做梦。 梦里,他背着书包站在玄关,妈妈给他围着围巾,还给书包里塞了颗大苹果,笑着问他中午想吃什么。禾棠还在思考,爸爸已经站在门外开着车门呼唤他:“儿子快点!再不上车要迟到啦!” 禾棠踮起脚尖笑着亲了亲妈妈的脸,迈着小短腿扑到爸爸怀里撒娇,爸爸将他抱起来放进车里,拍着他脑袋教训:“臭小子,多大了还要你爹抱!” 禾棠笑嘻嘻地系安全带,看着爸爸坐好,连忙说:“爸爸你开快点,要迟到啦!” 爸爸慢悠悠地发车:“不行,限速,要遵守交通规则。” “迟到了要被老师罚啦!”禾棠急了。 爸爸朝他笑嘻嘻:“你可以早起十分钟呀!” “哇哇,我要告诉妈妈,爸爸你欺负我!” 爸爸哈哈大笑。 梦里的父母还是那么年轻,夫妻恩爱,家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他看着看着便笑起来,有点舍不得眨眼睛。 爸爸是个幽默又调皮的人,虽然老人们总觉得他不稳重,可是他总能逗老婆孩子开心,总给家里带来惊喜,他和妈妈都很喜欢他。妈妈性格文静,长得很漂亮,可是不太擅长与人交流,只有和家人在一起时才能露出真心的笑。 禾棠从小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受尽宠爱,觉得好幸福。只是这幸福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在他十五岁那年,父亲出事故身亡,母亲抚养他两年,终究熬不过丧夫之痛,自杀身亡。禾棠不得不被外公外婆家、爷爷奶奶家、姑姑舅舅家轮流抚养,在学校读书的境况也与以前相差甚大,人情冷暖,短短几年间,他虽未尝尽,却也知道生存不易。 他努力读书、学习、工作,交朋友,开开心心过日子,想让自己过上幸福生活,然而一次公司组织的集体旅游,他看到有人落水便跳下去救人,本来他水性极好完全可以将人救上去,谁知落水之人太过害怕,奋力挣扎之中将他拖入水里,两人齐齐溺毙。 禾棠还未回过神来,已在另一具身体里醒来。 好奇怪,曾经也有怨恨,可是在这梦中,他能记起的,竟然都是过往那些琐碎的小幸福。 梦里的爸妈还在陪他趴在地板上玩拼图,麻麻洗了一盒葡萄,笑着喂专心拼图的父子俩。 禾棠蹲在他们身前轻声喊着:“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 第八十二章 梦里的色调很温暖,禾棠流连着不肯出来。小时候的生活太幸福了,爸爸妈妈将他养成了一个积极乐观的人,善良而活泼,然而父母走得早,他还来不及接受成人世界的教导,性格太有棱角,不够圆滑,虽然好心,却总是因莽撞冲动而留下残局。 除了父母,再也没有人能够无限度容忍他的小任性——直到他遇见杨锦书。 杨锦书是个很奇怪的人,比他还要单纯,可是温柔又体贴,令人着迷。 禾棠梦见自己躺在山坡上晒月亮,杨锦书倚在树下看书,眼睫低垂,侧影温柔,修长的手指捻着书页轻轻翻动,看得专心致志。 禾棠伸着懒腰坐起来,御魂去抓萤火虫,和一群游魂玩老鹰抓小鸡,闹得山坡上到处都是飘来飘去的游魂。杨锦书听到动静便从书中抬起头来,撑着下巴看着他款款地笑,伸出手轻唤:“禾棠,到这里来。” 禾棠施了一个小法术,抓住十几只萤火虫,他将虫子放在圆形法阵里,顶在指尖转着当灯笼,炫耀一般递给杨锦书,笑着说:“锦书,送你的。” 杨锦书盯着小灯笼,问:“送我做什么?” “你在看书呀,亮一点护眼睛。” 杨锦书笑弯了眼,抬手将灯笼向上一拍,扳过禾棠下巴,凑上去吻他。 “唔……”禾棠跪在地上瞪大了眼,杨锦书的脸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唇上的温度是凉的,杨锦书撬开他齿列,舌尖轻扫他下唇,禾棠被那温热的触感烫得一缩,却引来杨锦书更加温柔的进攻。 温热?禾棠忍不住揽上他脖子,侧过脸轻轻噬咬他下唇,余光一扫,能看到杨锦书垂眸蹭着他鼻尖,盈盈笑意比天色的星星还要亮。 耳边是他低低的喘息,禾棠觉得痒,抱紧了他,觉得温暖又真实——仿佛他们都活着。 这世上最美的梦大抵就是如此,他和杨锦书沐浴着月色清辉,躺在山坡上,肆无忌惮地亲吻、渴求、纠缠,夜里的风都似乎是暖的,让他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禾棠想要更近地触摸杨锦书,他伏在杨锦书身上,轻轻勾开他的衣襟,低着头看他:“锦书,你还要与我双修么?” 杨锦书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缓缓笑开,伸手抚上他的脸:“要啊。” “我会不会太主动了点?”禾棠嘀咕着,动手开扒他的衣服,杨锦书任由他胡闹,手指缠上他的腰带轻轻一拉,便看到他身上的衣服散开。 这件水绿色的袍子本是外袍,里面原本是件绣着绿牡丹的绣裙,可禾棠不肯穿裙子,只穿着白色里衣,将袍子当男装来穿,然而外袍是纱质,轻飘飘地便从他肩头落下,禾棠笑起来:“你急什么?” 杨锦书揽下他脖子,凑过去吻他的锁骨,伸手撩开他的衣襟:“双修道法高深,我急着与你一□□炼。” 禾棠眨着眼逗他:“修炼好了做什么?” “修炼好了做道侣,碧落黄泉不分离。” 禾棠搭在他肩上的手顿住,半阖着眼看着他:“不分离?” “嗯。”杨锦书轻轻应道,翻身将他压住,俯身盯着他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生死轮回,我都陪着你。” 禾棠鼻子一酸,眼睛里流出泪来。 锦书啊……即使在梦里,也温柔得让他舍不得放手。 “你是不是傻……”禾棠笑着调侃,“若是连轮回都一起了,下辈子咱们可就是兄弟了,在一起是*哎帅哥!” “……”杨锦书忽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所以啊……”禾棠笑嘻嘻道,“轮回什么的,要等魂魄齐全了再说!” 话音一落,他将杨锦书抱着飞起,立于树梢,盯着山坡上不远处的人影道:“刘叔,我说得对不对?” 杨锦书定睛一看,那里果然站着刘叔,只是面容阴戾,早没了慈眉善目的假象。 刘叔却问:“这明明是你的梦,为何我会在这里?” 织梦,是在别人的梦里构造一个熟悉的世界,引诱别人进入梦中,被他所编织的场景所诱惑、欺骗,可禾棠明明是自己在做梦,他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梦,梦里只有他的父母和杨锦书,连神棍这样的朋友都没有出现,为何老刘会出现? “我和你不熟,织梦也骗不了你,我道行浅,不敢托大,只好拿自己开刀了!”禾棠挡在杨锦书身前,笑嘻嘻道,“至于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你还记得闵道长曾经送给你的指骨观音吗?” 老刘脸色一变,心中大骇。 禾棠挑眉笑道:“你怎么就不想想,他一个修道人,拜的是真人,炼的是金丹,怎么偏偏送了你一尊菩萨?” 经他提醒,老刘也想到这一点,忍着怒气道:“我找阴差问过,他们并不知这邪物来历,只说长佩身侧于修行有益。” “的确有益,你从锦书那儿偷学的鬼术可不就炼得炉火纯青?”禾棠讽刺了一句,转而道,“观音性善,可指骨为邪,指骨观音当然对鬼修行大有裨益。你可知那是用什么的指骨雕刻而成?” 老刘将那指骨观音拿出来,仔细敲了敲,只觉得这指骨光滑白皙,佩戴时间久了,骨头越来越剔透,萤光浸润,煞是美丽。可人的指骨绝不会这样,妖兽的指骨又不是这个模样,他疑惑起来,问禾棠:“谁的指骨?” 禾棠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悄然道:“魔。” “不可能!”老刘断然否认,“诸天神魔早已消失殆尽,这世上早就没有魔了!” “怎么没有?心魔。”禾棠看着他脸色青白,觉得极其畅快,“人人都有心魔,却总以为只是心病,你在地府才几百年,怎么就敢说没有魔了?” 老刘冷然道:“我在地府几十年都没见过心魔,他闵悦君一介凡人,怎么就敢说自己见过心魔,还敢拿它的指骨做这等猖狂之事!” “因为他心魔太重,把正主招去了。”禾棠笑了笑,“你怎么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为什么?” “因为……”禾棠的身影渐渐消失,“其实这不是我的梦,是他的梦呀!” 话音未落,梦境中的景色陡然一变,变成了青莲观山上的万骨窟。 老刘骇然,他万万没想到,这是一个梦中梦!方才禾棠的梦境是真的,可那梦境只是包裹在闵悦君这个梦境之外的假象,让人放松警惕,而眼前这个,才是困住他的死梦!老刘想要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怎么都闯不出去,手中的指骨观音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困住了他所有的法力。 万骨窟一开始并不叫万骨窟,它只是僻静山坡上长得太过繁茂的一片树林,叶子将阳光牢牢挡在外面,青莲观的弟子最喜欢夏天到此处纳凉。 梦里的这片树林苍翠茂盛,日光灼烈,鸟鸣阵阵,少年闵悦君站在树下翻阅着一本书,书是清蓉的,写着几种他自创的八卦阵法。闵悦君一边踱步一边翻阅,时不时皱下眉头,动手比划着。 清蓉在林子外高声唤他:“悦君,师傅回来啦!你在哪儿呢?” 闵悦君连忙将书藏起来,慌乱之中把剑掉地上了,清蓉听到声响追过来,手里提着一小壶酒:“嘿,你这臭小子,一个人跑这儿纳凉,聪明啊!” 闵悦君将剑捡起来,盯着他手里的酒,皱眉道:“师傅,你分明答应我不再喝酒了!” 清蓉狡辩道:“胡说!为师只答应你不喝梢上俏!玉堂春为师还是可以一饮的!” “买酒的银子哪儿来的?” 清蓉得意道:“给一位小姐选了位如意郎君,她给的赏钱。” 闵悦君诧异:“你给人家算姻缘?” “喂喂!悦君你居然不信你师傅!”清蓉恼了,将酒壶扔给他,“你师傅我算命很准,算姻缘也很准好不好!” “我没说你算不准,我只是奇怪……你怎么想起给人家算姻缘了?” “姻缘天注定,好坏不由人。”清蓉朝前走了两步,悠哉道,“可姻缘这东西,结局是好是坏都不重要,只要有姻缘,对算命之人来说,便是好卦!也许有缘无分,也许姻缘尚浅,来算命的才子佳人呀,永远不会怪我这个算命的。” “为什么?” “因为姻缘呀……”神棍回过头朝他俏皮地眨眼,“只要真的与另一个人有姻缘,哪怕只能看一眼,也是幸福的,若有幸共白首,便是上天的恩赐了。姻缘这玩意儿,我最喜欢给人算了!我希望天底下所有人都幸福,都能遇见他们命定之人,都能白头到老。” 闵悦君远远看着他,喃喃道:“所有人?也包括……我么?” 清蓉耳朵灵,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便笑着说:“你呀,为师也给你算过了!” 闵悦君顿时紧张起来,有些别扭又有些期待:“算……算得如何?” 清蓉背着手后退着走,嘴里道:“你呀,这辈子没有娶媳妇的命,还是跟着为师乖乖修道,早日成仙去!” “……” 青莲观的弟子结婚生子的大有人在,清蓉说这话分明是在欺负他,闵悦君虽然气鼓鼓地追上去了,心里却想着:不娶亲也好,与师傅一起修道,也是……很不错的。 他拎着清蓉带回来的玉堂春,追着清蓉一起朝树林深处走,将夏日的燥热远远甩在身后。 老刘看着这一幕,觉得温馨又怪异。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棍与闵悦君,师徒俩拌着嘴其乐融融,简直是……太美的一场梦。 第八十三章 万骨窟的绿荫仍在,南方草木葱茏,即使到了冬日依然绿得沁人心脾。树上覆着一层薄雪,将这里完全笼罩。 成年后的闵悦君正站在地上,举着铁锹,不停地挖坑,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齐齐,每个坑只有一尺见方,不深,原本平整的地面已是满地狼藉。闵悦君穿着道袍,袍脚、靴子全是泥土,他近乎麻木地挖着坑,面色苍白,眼神悲恸而狂乱。 直到挖好最后一个坑,他提着铁锹回到林子外,低头看着一具具同门尸骨。 他接到门中传信,日夜兼程赶回来,却还是晚了一步。青莲观上下近百人,齐齐殒命。他为同门换了干净的衣服,运法抬到这里,为他们下葬。 往日宅心仁厚待他如亲如子的师伯们躺在第一排,那些爱笑爱闹教他道法缠着他在山里偷偷做法的师兄弟们也陡然安静下来,并排躺在后面。 闵悦君颤抖着抬起手,在所有人的尸骨上布下法阵,以天地为炉,焚烧同门的尸体。橙红色的火焰静静燃烧着,青莲观那些白色、蓝色、墨色的道袍在火焰中翻卷,没有人喊痛,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喊痛的可能。 闵悦君双膝跪下,伏低身子,将额头贴在土地上,咬着牙沉闷地呜咽。 林子极静,他的呜咽声便显得尤为清晰,薄雪被风吹下,落在他身上,他握紧了拳头,直到把嘴唇咬破了血,也没能痛快地哭出来。 火烧了两天两夜,闵悦君跪在地上守了两天两夜,直到尸体全部变成一粒粒金丹,他才挥袖将火焰熄灭,撑着地站起来——然而跪了太久,他刚起身便重新跪了下去,身体虚弱,形容憔悴,简直不堪一击。他跪着上前去捡金丹,可当他将第一枚金丹捡起来时,却惊讶地瞪大了眼。 这金丹里没有元神——同门的魂魄不在这里。 他不敢相信,将所有的金丹都拿起来看,然而无一例外,所有的金丹都没有元神。 他茫然地抬头看向四周,不知道哪里出了错——那么多横死的冤魂呢? 青莲观依然一片死寂,他将金丹一一投入土坑中,填土、立碑、挂白条、刻下姓名。 不过一天,这片葱茏树林下便多出了近百个墓碑。 纵使已然累到极致,闵悦君依然没有昏迷,他在山中四处寻找,找他的师伯们,找他的师兄弟们,找他们的冤魂。 青莲观满门横死,若冤魂作乱,将是一场惊世浩劫。 他踏遍了整座山,什么都没有找到——再次回到青莲观,却听到凄厉的哀鸣。 他循着声音来到万骨窟,却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多出了近百只冤魂,困在林子里愤怒、痛苦地凄嚎。他看着那些熟悉的影子,忍不住上前喊着:“师兄……师伯……” 然而那些鬼早已失去了神智,保持着他们死时凄惨的模样,双目赤红地朝他扑过来! “小心!”神棍大喊! 他不知自己何时走进了闵悦君的梦里,他看着梦里的过去,几乎要崩溃。他没有亲眼见过枉死的同门,没有见过闵悦君一个人为他们收尸的情景,此刻见了,只觉当初被闵悦君杀了喂狗根本不足以弥补自己的过错!这是……他的同门啊…… 闵悦君没有躲,他眼睁睁看着冤魂朝他缠上来,闭上眼道:“弟子不肖,来迟一步,该死。” 他没有一丝不情愿,脸上是慨然赴死的平静。 然而不知怎么,冤魂在缠着他片刻之后却齐齐褪去,嘈杂的凄嚎声中,传来同门幽幽的声音: “悦君,为我们报仇!” “报仇!” “别怪你师傅,他什么都不知道……” “闵师兄,来陪我抓野兔呀!” “师弟,你云游回来了?” “这是哪里?好冷……好疼……” “是谁杀了我?我要杀了他!” “贼人该死!” “悦君,青莲观只剩下你们师徒俩了,保重……” “师侄,上清芙蓉冠在宝阁里……” “悦君,修道者,当兼济天下,不可误入歧途。” “……”闵悦君睁开眼,看着四周不停打转的冤魂,喃喃道,“对,我还不能死,我还要替你们报仇。” 他转身要走,却忽然察觉不对劲——为什么所有的冤魂都聚在此处? 他重新踏入林中,沿着墓碑一步步走,冤魂们的戾气越来越重,甚至开始袭击他!闵悦君不忍伤害同门,硬生生忍下了,只留一道护体法阵避免被夺魄。不一会儿他便浑身是伤,目光却四处留意着林中的蹊跷之处。 很快,他在林子深处,找到了一块石头。 神棍很快就认出,这块石头是地牢中那块悬在半空的沃燋石!他脸色一白,此刻他已经明白沃燋石到底有何作用,喊着让闵悦君不要靠近,可梦里的闵悦君根本听不到,他来到沃燋石前,盯着瞧了许久。 冤魂凄嚎声愈发刺耳,闵悦君抬头,便看到方才还保有一丝神智的冤魂齐齐变为厉鬼,不受控制地开始吸噬周围的灵力,就连他也受到影响,体内灵力乱窜,心中怨气丛生,恨不得劈开这片树林立刻下山报仇! 他定了定神,拔剑朝天一指,三道清光闪过,周遭的厉鬼被震开大半,刹那间,红雾飘起,将整个万骨窟笼罩在一片戾气之下,遮住了闵悦君的视线。他仿佛感觉到什么,对着不远处厉声喊道:“何方鬼怪?!” 神棍定睛一看,那不是老刘的魂魄么?他当年竟然在青莲观?! 闵悦君看不清影子,只能感觉到附近有陌生鬼魂的气息,一想到那块诡异的石头,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你是谁?那块石头是你带来的么?” 老刘并不回答,而是轻轻抬手,将沃燋石移到万骨窟正中。 红雾依然弥漫其中,那些厉鬼却逐渐受到沃燋石的吸引,忍不住凑了上去,很快,沃燋石便被厉鬼层层叠叠围住,发出耀眼的红光。闵悦君一掌挥出,想催开厉鬼,却发现毫无作用,就在这时,他听到中央发出一声小孩的痛哭,那哭声极其恐惧颤抖,哭声越来越响亮,上气不接下气,分明是活人!闵悦君不再犹豫,拔出剑来,朝着沃燋石狠狠刺去! 厉鬼嘶叫着反过来咬他,闵悦君在红雾中凭感觉一路冲进去,喊道:“谁在哭?” 哭声停了片刻,一个少年的声音立刻响起来:“我!是我!救命啊!救……救命!” 声音急切又害怕,正是沃燋石下。 闵悦君伸出手去抓,抓到一条细瘦的胳膊,奋力拉出来,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岁少年哭红了眼睛紧紧巴在他身上叫着:“救命呜呜呜……” “你是什么人?”闵悦君问毕,拿剑挡开冲上来的厉鬼,就地布下一道法阵,将自己与那孩子护在其中。 老刘催动沃燋石,厉鬼们忽然开始躁动,张牙舞爪地想要破阵而入,赤红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孩子,而他们的魂魄却开始分散,逐渐侵入少年的身体。 少年蜷缩在闵悦君怀里呜呜地哭,五官扭曲地喊痛:“走开!不要进我身体里!呜呜呜……好难受……啊!” 闵悦君看了半晌,才看出这到底怎么回事! “炼魂!”他大惊,瞪向老刘所在的方向,怒道,“你到底是何方恶鬼,竟然用这种阴毒的法子炼魂?他还只是个孩子!” 老刘神色未动,施法将所有厉鬼聚于一处。 眼看护体法阵即将被破,闵悦君摸上少年脉骨,掐指一算,顿时脸色大变——这少年体质阴寒,五行失衡,极易被鬼魂附身,非常适合作为炼魂容器!那恶鬼特意将这孩子带到青莲观,借沃燋石诱发冤鬼聚怨,急变为厉鬼,戾气冲天之下,将近百鬼魂的戾气装入这少年体内,少年体弱,绝对受不了如此大的戾气,一定会爆体而亡,横死之后,魂魄吸收了强大的戾气,已近成煞,那恶鬼只要将成煞的少年魂魄吞噬下去,便会功力大涨,刹那成魔! 青莲观这些冤鬼生前皆是修道之人,身怀法术,即使死了,功力也比一般厉鬼强横,炼化这些冤鬼后形成的金丹,绝对足以炼出魔来! 闵悦君当机立断,以半数灵力设下一道生死锁,将少年放在其中,而他则站起身来,使出浑身解数将沃燋石吸入手中! 老刘一惊,动手抢夺,却发现闵悦君拿剑割开手掌,以血喂石! 沃燋石乃冥界十殿外的玄石,极具灵性,贪食人血,顿时附在他手上源源不断地吸食着。闵悦君发现自己挣脱不开,便收起长剑,伸出另一只手挥向半空,手掌间蕴起灵阵,竟将厉鬼的魂魄收入自己体内! 围观这一切的神棍彻底傻了眼:这、这根本是……拿自己当炼魂容器啊! 也许是有了沃燋石的认主,闵悦君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被他强力吞噬的厉鬼魂魄齐齐窜入他体内,和他自己的三魂七魄打起架来。 老刘大怒,索性转移目标,将闵悦君作为炼魂容器!这青年道行高深,灵力旺盛,生平坎坷,正是炼魂的好容器!他催动厉鬼齐齐冲向闵悦君,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闵悦君陡然被几十只厉鬼反噬,身体、精神、魂魄齐齐受损,可他生生忍下了,蕴起体内灵力,一边布阵一边念诀,竟想将这些厉鬼锁在沃燋石中! 神棍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他下山多年,并不知闵悦君的道行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师傅师兄们总说闵悦君跟着他这个师傅太吃亏,如今看来,当初将闵悦君交给师兄们教导,真是明智之举,若真的由他教导,闵悦君的天赋岂不是要被埋没? 老刘显然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厉害到如此地步,忍不住甩来厉鬼,攻上前去! 闵悦君感觉到陌生戾气的靠近,只是身不由己,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他闭上眼,准备生生忍下这致命一击! “闵悦君!”神棍失声惊叫。 第八十四章 就在这时,闵悦君生生收入体内的厉鬼尽数被吸进沃燋石内,以鲜血为引,戾气凝聚,然而闵悦君灵力的一半已经用在生死锁上,剩下的一半强撑着将近百厉鬼纳入沃燋石内,根本不足以控制沃燋石猛然爆发的戾气!刹那间,闵悦君仰天大吼,身上戾气爆出,祸及方圆七丈! 生死锁中的少年捂着耳朵尖叫一声,活活被震晕了过去。 而阵法之外的老刘亦灵力紊乱,被轰得倒地不起,一身灵力被轰去大半!他猛地抬头,却见闵悦君双眸赤红,淌下血泪来,整个人散发着不亚于冥界恶鬼的浓浓戾气。他暗道一声糟糕,仓促转移炼魂目标本就是大忌,更令他意外的是闵悦君的法力竟然可以抵住沃燋石的反噬!此时的闵悦君体内隐藏着近百只厉鬼的怨气戾气,几乎可以见人杀人见佛杀佛! 他爬起来,尝试着夺取闵悦君的魂魄,然而闵悦君周身气场太强,他根本靠近不得。 闵悦君感觉到他的攻击,然而眼前一片红色,他根本看不清对方所处的方位。他抬手抹掉脸上的血泪,却发现依然双目失明。他怒气上涌,拔剑朝前挥去! 长剑携裹着极寒戾气而来,老刘堪堪躲开,却仍被剑气伤得魂魄飞散! 他心中大骇,明白他不是闵悦君的对手,飞速在万骨窟内设下一道八卦阵,拖住闵悦君的脚步,而后拿出一瓶厉鬼炼化的金丹吞下,稳住自己的魂魄。 闵悦君想要离开万骨窟,却发现四处受制,似乎被阵法所困。他还未来得及破阵,便感觉体内鲜血飞速流动,血气翻涌,一口血猛地呕出!鲜血还未落在地上,便被沃燋石齐齐吸走,鲜红色的光芒越来越盛,闵悦君神色一变,苍白的脸色如鬼魅一般,双瞳红得妖异。 沃燋石中百鬼同哭,凄厉的哭声掺杂着哀鸣齐齐涌入他耳中,闵悦君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报仇。 他拔起剑来,不再管什么阵法,抬掌一轰,老刘设下的法阵顿时炸开,齐齐毁掉! 老刘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残暴,连连后退,眼看闵悦君就要上前,他颤抖着写下一道遁地符,仓皇逃下山去。 而在他头顶,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轻声说着:“他们都离你而去,从今以后,你只是一个人了。” 闵悦君听在耳中,神情悲戚,满腔悔恨、痛苦、自责、怨恨交织在一起,加快了步伐。 “心魔……”神棍看着这一幕,低声喃喃,“心魔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闵悦君感觉不到老刘的气息便不再搭理,转而下山,一心只记着报仇。他脑海中有无数画面在飞,梦境也随着他的记忆而发生了改变,他少年时与师兄弟们一起练功的情景、他和清蓉跑去镇上摆摊算命的情景、清蓉看他被师伯们罚跪裹着披风趴在他背上给他取暖的情景、师祖带他到山顶御剑的情景、师兄弟们一起围在院子里吃年夜饭的情景,还有清蓉抛下他下山头也不回的情景…… 身处梦境中的老刘、神棍、禾棠、杨锦书齐齐晕眩,太过繁杂压抑的记忆让梦境开始失衡,禾棠不知在梦境哪里哇哇叫着:“头好痛……锦书……我撑不下去了……闵道长的梦好痛苦……” 杨锦书哄着他:“禾棠,梦境还没破,闵道长和清蓉道长都在,他们会帮你将梦境编织下去,你冷静一点!我还在!” 禾棠还在呜呜地哭,艰难地支撑着。 他第一次织梦,即使有他们的帮助,梦境却岌岌可危。 老刘早知这是他们引诱之下织就的梦魇,可这梦似真似幻,连心魔都出现了,他若不能尽快破开梦境,终将被他们困死在这里! 神棍看禾棠苦苦支撑,而闵悦君陷入过去不可自拔,只能狠下心来,在梦中画下一道清心符,贴于闵悦君额头,刹那间,梦境中混乱的情境彻底消失,他们再次回到万骨窟。 山上下了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厚厚的雪落在树上,将墓碑尽数笼罩其中,闵悦君一身黑衣满身是伤地拖着长剑缓缓走来,神情麻木,苍白的脸上是干涸许久的血痕。他眼瞳恢复了漆黑,然而整个人却如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气。 他走到万骨窟前,眼神微动,盯着地上静静伫立的墓碑默然不语。 “道长?”一声轻唤自他身后响起。 他动了动,回过头看过去,却见他搭救的那名少年与另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并肩站在,害怕又惊喜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长,你……你回来了?” 闵悦君问:“你们是谁?” 年长一些的少年稳重些,抱拳恭敬道:“在下云苍,这是我义弟天风,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闵悦君神色未动,又问:“为何在此处?” 这次,天风结巴着说:“我……我那天醒来,看……看到这里没有人……就下山去找云苍哥哥,我们一直在等……等道长回来……” 闵悦君木然道:“等我回来做什么?” “我……我看这里的墓碑……”天风看了一眼,有些害怕,却还是说,“这里大约是你的亲人,我……我看道观一片狼藉,就……就想帮忙整理一下,云苍哥哥和我一起……那个……道长,我们把这里都打扫干净了,一直等……等你回来呢!” 闵悦君还是那句话,却多了几分茫然:“等我回来……做什么?” 云苍拍了拍天风的肩膀,替他答道:“我想道长你……也许想将这里整理一番,重新招收弟子。” 他从身后拿出一顶上清芙蓉冠,递给他:“我们打扫时找到的,这上清芙蓉冠很精美,我们不敢乱扔,等道长您回来处置。” 闵悦君看着他手中的上清芙蓉冠,想到这是掌门信物,不由悲从中来,师祖已然仙逝,师伯们也没了性命,就连清蓉也……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天风看他神情凄楚,忍不住问道:“道长你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如此伤心?” 闵悦君抬头问他:“我看起来很伤心么?” “道长你……”天风鼻子发酸,忍不住带着哭腔道,“道长你看上去好像……好像马上就要死掉一样,好难过的样子……你身上这么多伤,是不是有人害了你?” “伤?”闵悦君笑了笑,表情奇怪,“伤我的人已经不在了……再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了。” “是么?”云苍反问,忍下了心中的话——若真的没人可以伤害你了,为什么你还要这么伤心呢? 闵悦君转过身朝万骨窟的墓碑跪下,伏低身子道:“列位先祖、同门,弟子不肖,已将仇人手刃,从今以后,青莲观基业接于我手,不求闻达江湖,但求不辜负列为先辈教导。悦君不才,必将生死以赴,不负重托。” 他磕了三下头,第三下,却将头贴在地上,迟迟不肯起来。 云苍与天风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却听闵悦君闷声痛哭,双手抓着地上的土壤,手指都磨出血来——那哭声如泣如诉,简直……像是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了。 他们二人不知闵悦君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敢打听,只能靠在一起静静地陪着他。 梦境之中的神棍与杨锦书却齐齐沉默。 禾棠感觉到什么,小声问着:“锦书,这是……” 杨锦书叹了口气,道:“这个时候,闵道长应当……刚杀了他师傅。” 禾棠还记得杨锦书讲过的旧事,那时正值冬夜大雪,如今细看闵悦君的衣服与头发,果然湿哒哒的仿佛被雪浸过。 “闵道长他……”禾棠咬着下唇,小声道,“好可怜。” 神棍走到闵悦君身后,蹲下去,想要将闵悦君抱入怀中,然而手却只落在他头上,垂眸惨然道:“明明是你杀了我,为何人人都说你可怜?” 闵悦君仿佛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怔怔看着他:“师傅……” 万骨窟的白布飞起,缠绕而飞,散去时,却是另一处江湖客栈。 清蓉道长将算卦的布兜、铜钱、纸笔等物放在客房桌上,打着哈欠捶着腰,迷迷糊糊地打开灯罩,准备将烛火吹灭。眼角余光一扫,却见门外立着一道黑影,吓得他顿时清醒:“谁?!” 门窗忽地崩开,夜色下,一道高大阴森的身影踏入房中,清蓉正要丢符纸,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愣住:“悦君?” 烛火下,闵悦君一身弟子道袍已被血污沾满,深邃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眼黑中泛红,如鬼煞修罗,极其可怖。他一言不发地走近,眼睛紧紧盯着清蓉。 “悦君,你这是怎么弄的?怎么浑身都是血?”清蓉慌忙上前,拉着他到桌边坐下,仔细检查着他全身上下,确定这些血并非出于徒弟自身,顿时松了了口气,埋怨道,“你又去哪里捉鬼了?怎么搞成这副模样?难道说,和江湖中人起了争执,打架了?” 闵悦君不答,只仰着脸看他。 “你看我作什么……”清蓉有些心虚,躲过去,拿着杯子给他倒茶,尴尬道,“我……我听说江湖上多了一位青年道长明月君,一猜便知道是你,你可真给师傅长脸。” 他将茶杯塞到闵悦君手里,笑道:“我不问你怎么找到我的,你这小子,总是能找到我。快喝茶,热的,暖暖身子。” 闵悦君端起茶杯,默不作声地喝着。 清蓉仔细端详他眉目,有些感慨:“几年不见,你真是……长大了,为师都有些不敢认了。” 闵悦君闻言,放下茶杯,看着他道:“师傅,和我回去。” 清蓉沉默半晌,缓缓摇头:“不行,我不能回去。” 他命数太孤煞,若是回了青莲观,怕是师兄、徒弟、师侄们都要受他连累,他不敢回去。 闵悦君神色渐冷,却还是道:“师傅,你这些年丢下我不管,好狠心。你随我回去,我便不生你的气。” “我……”清蓉哑然,看他眼睛红着,还以为他要哭,便安慰道,“悦君,师傅知道你生气,只是……为师在外面挺好的,你不也在江湖上历练?说不准便天天碰见了,不要伤心。” 闵悦君低低道:“你就是不肯随我回去。” “悦君……”清蓉握住他的手,还想说什么,却见他抬起脸,双目赤红,表情阴森,竟是走火入魔之兆! 第八十五章 说时迟那时快,在闵悦君动手之前,清蓉掐着他经脉狠狠一握,反手在他眉心画了一道符,掌心拍下,闵悦君双眼一直,颓然倒下。 清蓉将他拦住,施法抬起,直接放到床上,冷着脸出了门,找到小二砸下一枚碎银,果断道:“给我找一身宽大些的衣服、一盆黑狗血、三天的吃食和一株几十年的人参,送到我房里去。” 小二被他吓到,慌道:“客官……这……这是夜里,小的到哪里给您准备这么多东西去?” 清蓉再放一枚银元宝,加重了语气:“越快越好。” 小二眼睛一亮,这枚银子可比他两年工钱还多!顿时答应下来:“客官您放心,小的这就去办,一定尽快给您办好!” 清蓉点点头,折身回了客房。 他在屋内设下数道法阵,防止外人误闯,又布下幻术,不让客栈的人看到闵悦君,他来到床边仔细查看,却发现闵悦君身上戾气极重,鬼气森森,方才不知为何压在体内没被发现,此刻戾气冲天,简直要熏死人。 “是捉鬼惹上的么?”清蓉猜测着,不敢想象闵悦君到底遇到了什么恶鬼,竟然会走火入魔。他从布袋中拿出施法用具,为闵悦君驱鬼辟邪,奇怪的是,闵悦君身上并没有被鬼怪附身……如此稀奇,倒让他有些无从下手了。 小二机灵,很快便将一身黑衣送了上来,天亮之前,又备好了吃食:粥、馒头、饼、酱牛肉、火腿、凉拌菜与一匣瓜果,足以支撑一人饱饱吃三天。清蓉没让他看到闵悦君,收了东西便吩咐他出去了。他为闵悦君换了干净衣物,喂了些吃的,自己也吃了些东西,准备完毕,动手催动灵力,开始救人。 第二日,小二送来了黑狗血与人参,本想好奇看一看,清蓉装神弄鬼将他吓跑了,重新回去施法。 青莲观门规严谨,但弟子中亦有修习鬼术之人,观中前辈大多懂得些克制走火入魔的法子。清蓉修了许多鬼术,几位师兄又经常因各种原因出岔子,他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师弟便学了不少克制走火入魔的法子。他只是没想到,闵悦君居然也能出岔子。 清蓉不知闵悦君如何出了岔子,一心想救人,然而不知何故,他用过许多方法,竟然丝毫作用都不起。心急之下,他竟然使用鬼术,将闵悦君的三魂七魄锁住,以自身修行助其定魂。 第三日,闵悦君忽然暴起,神识混乱,自损经脉,差点将清蓉打死。清蓉好不容易挡住他,却发现闵悦君奄奄一息,竟然命不久矣。 清蓉胆战心惊,这可是他唯一的弟子,疼了这么多年,竟然要死于走火入魔?!他宁可自己死,都不想让他徒弟死——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怎能就此殒命? 他恶向胆边生,邪念一起,竟然将自己曾在古籍上看到的邪门鬼术轮番施展在闵悦君身上,看闵悦君活了便欣喜,断气了便心惊,他自己也不知那几天在闵悦君身上施展了多少法术,耗去多少灵力,人参喂了,灵力送了,就是就不回人! 清蓉将闵悦君抱在怀里,双手颤抖着抚摸他的脸,忍不住淌下泪来:“悦君,是师傅不好,你不要死……你醒来,我随你回去……” 闵悦君体内戾气不绝,清蓉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灵力,加之他自身的青莲观功法混合在一起,正邪相克,几乎断送他们二人的性命! 认主后的沃燋石远隔万里仍旧控制着他的思想,闵悦君拼命想从其中挣扎而出,却不得其法。他能感觉到身边有清蓉的气息,可是他给不出任何回应。他已经为师门报了仇,只想带清蓉回去,他不想去计较清蓉在山下莽撞闯下的大祸,只要师傅肯回去,他什么都不怨……可清蓉不肯。 他问了那么多次,清蓉总不肯。 “他不肯回去,他丢下你一个人。”心魔在他耳边轻喃。 闵悦君内心辩解:“不,师傅不会抛下我的!” “他若是真的心疼你,这么多年为何不露面?他五行八卦学得那么好,怎会不知你在哪儿?这么多年,他可有看过你?” “……师傅他只是……只是……”只是什么,闵悦君都说不下去了。 他从床上掉下去,迟钝地站起来。 心魔笑道:“闵悦君,你真是个可怜人,谁都不要你。” 闵悦君大怒:“滚!” 清蓉被他吓到:“悦君?你……你怎么了?” 心魔呵呵大笑:“你就要死了,你师傅却会活着……青莲观满门明明皆因他而死,他却活得最是潇洒自在,多可笑?” “……”闵悦君不再说话。 心魔又道:“你们都死了,留他一个人活着,多可怜呀?” “……”闵悦君怔怔道,“师傅一个人……” “对呀,他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让他一起死吧……死了,他便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们了……” “永远……不离开?”闵悦君喃喃道。 “悦君?”清蓉暂时忘掉自己灵力将竭,激动地看着他,“你醒了?” 他成功了,闵悦君不会死了,若是……若是那些法术真的有效,也许……也许闵悦君永远都不会遭受死亡的痛苦。 “师……傅?” “是我!”清蓉笑着说,“太好了,你醒了……” 他笑得格外开心,像每一次讨徒弟欢心,眼角眉梢都是粲然笑意。 “师傅……”闵悦君缓缓道,“你不该活着……” “……”清蓉的笑僵在唇边。 闵悦君眼中赤红未褪,幻出长剑,冷冷地指向他:“你……该死。” 清蓉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邪风吹过,客房的门窗轰然打开,屋外大雪卷入,朝两人吹来。 清蓉只觉浑身发抖,不如心尖冰凉。 大雪弥漫,梦境模糊,冷风吹得人瑟瑟发抖,然而风雪渐去,却是杨家宅院里,男女老少坐在院中赏梅。温茶煮酒、弹琴对弈,好不热闹。 杨锦书披着狐裘窝在凉亭的躺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双手插在暖袖中,唇角带笑地看着他们。 母亲坐在一旁,举着小铲为火盆添着木炭,嘴里道:“这么冷的天,你不老实在屋里躺着,出来吹什么风?” 杨锦书看着母亲,温声道:“难得梅花开了,一家人都在,我躲在屋里多无趣?” 杨老爷一边下着棋一边道:“夫人,锦书整日在屋中看书,是时候出来透透气了。如此良辰美景,错过岂不可惜?” 杨锦书点头道:“父亲说得是。” “你就护着你儿子!”杨夫人瞪丈夫一眼,又扯过一旁的毯子给杨锦书搭上去,“冷不冷?多盖点。” 杨锦书颇为无奈,这么一家子人,只有他裹得严严实实,着实夸张。 他扭头看到院中角落里静静站着一个小少年,便朝他招招手:“知闲,站在哪里做什么?过来!” 杨知闲愣了愣,犹豫着绕过雪地里扔雪球的小孩们,乖乖走过来,恭敬道:“老爷,夫人,少爷。” “叫什么少爷,叫我大哥。”杨锦书从暖袖里抽出手来,握住他手心,塞了一枚手炉进去,“你站在院子里不冷么?手都冻红了,过来烤烤炉子,暖暖身子。” 杨知闲握着手炉,礼貌道:“多谢少爷。” “嗯?”杨锦书扬了扬调子。 “……”杨知闲低声道,“大哥。” “乖。”杨锦书揉揉他脑袋,咳嗽两声,拉着他在自己身上坐下,抱着小小少年指着自己父母道,“这是爹娘,以后可不许再叫老爷夫人了。” 知闲偷偷看杨锦书父母一眼,却见二老不甚乐意,便敛下眉目一言不发。 杨锦书叹了口气,很是无奈。 将知闲从旁系远亲那里过继来是他的主意,父母向来不肯。他将杨知闲在怀里紧了紧,低头悄声道:“知闲,爹娘是在怪我,不是在生你的气,不要放在心上。” 杨知闲没有说话,他在家中便不受宠,乖觉孤僻,来杨家几年,依然不敢乱说话。 院子里仍热闹着,杨知闲老实窝在杨锦书怀里,听着他在背后时不时地咳嗽着,大气不敢出。 眼前忽然多出小盒糕点,他抬头看去,杨夫人塞进他手里,温和道:“厨娘做的红豆糕和栗子酥,有些甜,你们小孩子最爱吃这些,多吃点。” 杨知闲捏着盒子,笨拙道:“多谢……多谢夫……多谢娘亲。” 杨夫人虽然还有些不适,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给他递了杯热茶:“姜茶,暖身子。” 杨知闲捧在手里,眨着眼睛,犹豫着要不要再道谢。 杨老爷插嘴道:“小孩子爱吃糖葫芦,你怎么不给知闲拿一根?” “小孩子吃了牙疼!不能吃!” “不过一根,不碍事。”杨老爷招手让下人拿两根过来,“知闲,你吃,不过不能吃多,会牙疼。” 杨夫人气道:“那你给他一根不就得了?拿两根做什么?” “哎呀,锦书也要吃的嘛!” 杨夫人被他气笑,也附和着说:“锦书小时候也爱吃,是要吃点。” 杨锦书凑在杨知闲耳边低笑:“跟你说了,爹娘很好的。” 杨知闲点点头,舔着糖葫芦闷声不吭。 杨锦书拍拍他脑袋,温柔道:“明日去书房,我教你练字。” “嗯。”杨知闲应了声,又补了句,“大哥。” 杨锦书笑笑,看着院中亲朋笑闹。 雪融日暖梅花香,恍然已是旧年春。 第八十六章 “锦书,你的梦真是与众不同。”禾棠不知何时来到杨锦书身边,看着院中的情景十分羡慕,“你梦里都这么好,我真舍不得醒来。” 院中人渐渐散去,凉亭里只剩下杨锦书与他两个人。 “一些旧事罢了。”杨锦书拉着他坐到一旁,拉了拉身上盖着的毯子,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我以前生病总这副模样,让你看笑话了。” “怎么会?”禾棠捏捏他的脸,“和你死后也没什么差别嘛,看上去都有点病怏怏的。不过你死后不怎么咳嗽了,人也精神许多。” “因为没有身体了。”杨锦书身上的狐裘、毯子都不见了,一身公子衫坐在他身旁,“修了些鬼术,将咳嗽的毛病治好了。” 禾棠趴在桌子上瞧着他,认真道:“你今生福德深厚,下辈子投胎,一定尽享荣华富贵。” “我要荣华富贵作什么?”杨锦书不甚在意,也趴在桌子上与他眼对眼,温和道,“我下辈子只要可以遇见你,就已经很满足了。” 禾棠不满:“追求也太低啦,你应该说,下辈子能够和我在一起就好了。” 杨锦书抿唇笑了笑,道:“我只是觉得只要遇见你,你一定会和我在一起的。” “……这么自信?” 杨锦书学着他的语气,笑道:“我这么好,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禾棠被他逗得噗嗤一笑,一头扎进他怀里,耍赖道:“我喜欢你呀,可是下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先在梦里多陪陪你。” 杨锦书将他抱住,亲昵地蹭着他发顶。 梦里春暖花开,禾棠躺在他大腿上晒太阳,杨锦书手中多了支笛子,轻轻吹奏起来。 暖风拂过,神棍站在他们身后喊着:“打麻将啦!” 施天宁与菀娘接连出现,笑着捧来瓜子点心,在石桌上紧挨着坐下。 “三缺一,禾棠你来不来?”施天宁散开麻将,低头问禾棠。 禾棠闭着眼摆摆手:“不玩不玩,听我家锦书吹笛子。” 菀娘道:“呀,那我去叫刘叔?” “叫什么刘叔啊?”神棍一拍桌子,回头喊着,“闵悦君,过来陪为师打麻将!” 众人齐齐看去,却见树后走出一人,正是眉目清俊身姿出尘的闵悦君。他不再冷冰冰的,面上带着浅笑,迎面朝他们走来,嘴里问着:“师傅,打什么?” “打麻将,禾棠教的,消遣时间的好物。”神棍招手让他坐下,“不会不要紧,为师教你。” “哎哎,你们师徒上阵不许耍赖啊!”菀娘警告道,“不许暗地里通消息。” 神棍扬眉:“你们夫妻上阵我都没说什么,我们师徒上阵怎么啦?” 菀娘啐了他一口,嗔怒:“谁跟他是夫妻?” 施天宁悠然自得地搭牌,哼道:“小娘子脸皮薄,你们莫要取笑。” 菀娘剜他一眼:“就你脸皮厚!” “本少侠向来如此。” “……” 禾棠在一旁搭腔:“啊呀,缺一纸婚书,要不我们找找如意,让她帮忙写上一封?” “如此也好,不过天宁哥的生辰八字得告诉她。” “哎呀这个可以让神棍算嘛!” 神棍翻白眼:“禾棠你是不是傻,我只能算出大概,哪里能算出他确切生辰?” “你要是算不出来,就让你徒弟打他一顿,肯定问得出来。” 闵悦君在一旁闷笑。 施天宁怒道:“禾棠!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居然叫人来打我?!” “哎呀,天宁哥,我这是在想办法给你娶亲呀!” “屁!你就是成心捣乱!” 杨锦书被他们扰得笛子实在吹不下去,将禾棠从大腿上拉起来:“我们去看看。” 禾棠拒绝:“他们有什么好看的呀!我们去赏花!” 抬眼望去,亭外繁花似锦,彩蝶翩飞,恰是一番悦目光景。 他们六人闲在一处,笑着玩闹,实在是……一场好梦。 老刘忽然出现,扶着凉亭的柱子浑身泛着黑气,脸色青白,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这是什么美梦?不过是你们的妄想罢了!” 禾棠迎着他挑眉:“刘叔,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惨?” “梦境太美好,戾气消失无踪,禾棠体内残存的些许戾气已经不足以满足红蛇的胃口了。”神棍微微一笑,看着老刘道,“怎么,红蛇开始反噬你了?” 老刘并未回答,显然是被他猜中了。 杨锦书揽着禾棠的肩,解释道:“红蛇在五浊之处吞噬了太多鬼魂的戾气,开始反噬宿主了。” “刘叔不是一直都能控制住么?”禾棠疑惑,“不然他怎么敢拿我来炼魂?” 杨锦书看向闵悦君,沉声道:“我想,大约是闵道长……伤了他吧。” 禾棠想起方才的梦境,讶然:“那不是过去的事么?” “我的意思是……”杨锦书顿了顿,继续道,“梦境之外。” 众人齐齐看去,那位浅笑的闵悦君仍旧站在那里。 神棍侧过脸怔怔看着,苦笑道:“原来……是我的梦。” 这梦太长太长,似真似幻,竟让他分不清是梦是醒了。 他拍拍禾棠的肩,叹息道:“禾棠,梦该醒了。” 禾棠看他一眼,扁了扁嘴,握着杨锦书的手,很是舍不得。 杨锦书笑着安慰他:“我一直在你身边。” 闻言,禾棠抿唇笑了笑,低声道:“嗯。” 锦绣繁花刹那炸开,花瓣飞舞,遮住所有人的视线。 再次睁开眼,已是修罗地狱,碧落黄泉。 杨锦书仍在禾棠身侧,修罗伞为他俩辟下一方不可侵入的空间,他早已解开符咒锁链,将禾棠牢牢揽在怀中,低着头,双目紧闭,面容安详。 禾棠睁开双眼,眼中赤色褪去,漆黑的瞳孔亦恢复正常大小,他茫然地看向四周,脚下沃燋石好似在燃烧,红得耀眼。他方才还在梦中,此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张口便喊:“锦书?” 耳侧传来一声低低的回答:“我在。” 禾棠抬头,便看到杨锦书一张脸白得吓人,正微微睁开眼看他。 “锦书你怎么了?” “无事。”杨锦书勉强笑了笑,仔细打量着他身上,松了口气,“你身上的魔气不见了。” 禾棠顿时跳起来,低头看了看,高兴道:“果然没了!肯定是被红蛇吃掉了!” 杨锦书有不敢确定,他的目光越过沃燋石阵,看向石阵边缘负手而立的转轮王——第十殿的阎罗肃然而立,周身阴寒白雾缭绕,玉冠乌发,额间印记微微泛着金光。 杨锦书神色一凛,他听阴差提过,十殿阎罗轻易不出手,一旦出手常人也难以察觉,但若要细细分辨,可以观察阎罗额上的印记是否有变化,若是一切如常,阎罗便是在作壁上观,若不然,便是在暗中出手。 “怎么了?”禾棠也看着转轮王,却不认识,诧异道,“那人是谁?” “第十殿阎罗,转轮王。”杨锦书拍了拍禾棠的肩膀,小声道,“他可是掌管往生投胎的,不要得罪他。” “……”禾棠默默朝他身后躲起来,“那他会不会把我们抓去投胎?” “很可能。” “不要!我还想去穿越司碰碰运气呢!” “你知道穿越司在哪儿?” “……” 杨锦书收回修罗伞,谨慎道:“五浊之处戾气太重,我们还是先离开为妙。” “好。”禾棠没想到自己竟然已在五浊之处正中央,低头一看,沃燋石中藏着数不清的鬼魂,张牙舞爪地想要吞掉他们。 禾棠猛地回头,看向杨锦书:“锦书,我记得我被绑起来了,你……怎么救的我?” 杨锦书依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拉着他的手轻描淡写道:“守在你身侧,挡着。” 禾棠咬着下唇,心中又酸又暖。自他遇见杨锦书,还未见过他如此惨白模样,虽说是病死鬼,可平日里除了脸色比常人要寡淡一些,杨锦书笑起来是极舒朗的。此时看去,他即使笑着,依然看得出很勉强。 “对不起……”禾棠道歉,“我总给你添麻烦。” “……”杨锦书愣了愣,“说什么呢,怎么会是麻烦?” “就是麻烦,我总闯祸……”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杨锦书和气道,“但即使是麻烦,我也甘之如饴。” “你就是滥好人!” “怎么会?”杨锦书反驳道,“若是清蓉道长被困,我是不会这么拼命的。” “……”禾棠眨眨眼,“真的?” “嗯。”杨锦书安慰他,“夫人与朋友的区别,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禾棠明知道他只是故意耍笑,却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其实他知道,若真是神棍遇到这种事,杨锦书照样会想尽办法救他。这个人就是心软,就是有点书生的执拗,就是爱操心。即使禾棠是最爱惹事的那一个,一旦入了他的眼,他便竭尽全力护其周全。 杨锦书这种人啊,做朋友好,做恋人很好,做丈夫……想必是极其惹人嫉羡的。 “说起清蓉道长……禾棠你看得见他么?” 禾棠四下寻找,却发现一片赤色冷焰中,只有各路鬼魂丑态毕露,哪里有神棍与闵悦君的踪影? “这师徒俩哪儿去了?” 一闪神间,忽觉一阵强力吸来,他与杨锦书被狠狠拽出,摔到地上。禾棠正要炸毛,被杨锦书捂着嘴巴按着跪下,恭敬道:“多谢殿下相助。” 禾棠眨了眨眼,看着转轮王的靴子,乖乖扯开一抹甜美的笑:“多谢殿下!” 转轮王看他古灵精怪,笑了笑,却道:“我只是防着你们将五浊之处毁了,若浊气侵入地府十殿,数不清的鬼魂便要遭殃。” “我们干什么了……”禾棠嘀咕着问杨锦书。 转轮王挑眉道:“你这小子,看着没什么本事,织梦却引出了心魔,若不是我及时将你们点醒,一旦心魔肆虐,不仅你们几个将魂飞魄散,这五浊之处的鬼魂亦将被心魔吞噬,届时浊气溢出,心魔闯入地府,我那几个兄弟可要来找我算账。” “咦?心魔不是……闵悦君的记忆么?” 转轮王沉默半晌,摇头道:“闵悦君从未入梦。” “啊?!”禾棠惊呆了。 转轮王轻挥衣袖,空中便出现一道不透光的法阵。禾棠定睛一看,一处沃燋石后,闵悦君正与夫澜缠斗不休,拂雪剑的清光在沃燋石中荡起无数鬼魂碎片,逼得夫澜捉襟见肘,连连后退。 他一直在对付夫澜,那禾棠的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八十七章 杨锦书小心道:“殿下,您是不是弄错了?禾棠的梦,我也感觉到了,梦境很清晰,我的记忆也很真实。” “一开始的梦是他织就的,后来的梦却不是……”转轮王看向沃燋石阵,“本王早就提醒过你们,这石阵有灵性,又在五浊之处待了许久,影响你们的法术不在话下。方才的梦如此真实,并不是因为禾棠将你们都引入梦中,而是这些沃燋石将你们各自的记忆汲取出来,织在梦里,影响你们的心境。” “这也太邪门了。”禾棠朝后躲了几步,想离沃燋石远一点,“这石头如此诡异,闵悦君守着它这么多年,怎么还没疯?” 杨锦书看着画面中步步紧逼的闵悦君与魂魄开始游离的夫澜,想到闵悦君曾说自己不会做梦,神色复杂道:“闵道长心性坚韧,道行高深,这些年凭一己之力将沃燋石的戾气压制在青莲观地牢中实属不易,他唯一一次失控,恐怕就是心魔入侵,逼得他走火入魔大开杀戒,甚至……错手杀了清蓉道长。” “可闵悦君自己说他很清醒。” “那是他的心魔,他大约……确实这么想过。”杨锦书除了叹息,不知该说些什么,“闵道长的心魔,怕是从未除去。” 禾棠顿时急了:“那……他会不会又走火入魔了?你看他来到地府,多奇怪啊!” 转轮王为他们解惑:“他寿数将尽,命不久矣。” “啊?!”禾棠不敢置信,“闵悦君不是自称不会死么?这……” “他这些年甘愿成为沃燋石中冤魂厉鬼的炼魂容器,以血养之,早将他师傅逆天博下来的命耗得一干二净。”转轮王看着画面中的闵悦君,淡淡道,“想必他自知将死,才敢闯入地府。” “死……”禾棠与杨锦书面面相觑,眸中皆是忧色。 他们一直以为,闵悦君是不死之身,肯定会和神棍耗个几百年,陡然听说他要死了,不禁悲从中来。青莲观一门诸事烦忧,从夫澜到闵悦君,没一个省心,再言之,梦中情景他们都已看过,闵悦君受心魔所扰大开杀戒,神棍亦曾为了救他逆天而行,明明都是好人,却落得如此下场…… “神棍呢?他要是知道这个消息……”禾棠顿时担心起来,“不行,我们得提前把神棍拖走,可别他徒弟死了,他又入了心魔!” “我已经知道了。”神棍的声音幽幽传来,他们回首一看,神棍站在沃燋石上,掌间还捏着鬼魂碎片,脸色却极其难看。 “清蓉道长……”杨锦书上前两步,想将他从沃燋石阵中拽下来,“你快出来!” “原来他说自己要死了……不是骗我的……”神棍喃喃,目光越过他们,看向空中画面。 恰在这时,闵悦君挥出长剑,剑上细龙呼啸着朝夫澜飞去,将他紧紧缠缚,闵悦君不知何时将那块沃燋石碎块夺了回去,此时捏在掌心,盯着夫澜道:“问你一句,可有遗言?” 夫澜气急败坏道:“闵悦君!我好歹是青莲观的开山祖师之一,你胆敢欺师灭祖?” “我在青莲观多年,未曾见过你。”闵悦君漠然道,“修道之人,护一方太平。你作恶多端,休怪我手下无情。” 夫澜为自己鸣不平:“我作恶多端?我不过从井里逃出几月,我又作了什么恶?朱家的账你为何不去找那老头子清算?” “朱子善、红苕夫人、六夫人与她的小儿子,这些罪你难道不认?”闵悦君凛然道,“你们两个谁都跑不了!” “好!你狠!”夫澜睚眦俱裂,恨声道,“闵悦君,你又算什么正人君子?杀了我们又如何?你就能心安理得活上几百年么?” 闵悦君淡淡道:“我活不久了。” 夫澜一愣,仔细端详着他,指间起了命盘算了起来,忽然大笑三声,连声道:“好好好!不错不错!执意能教出你这样的后人,我当真佩服!魂飞魄散我也认了!只望他日你堕入黄泉,还敢有这样的气魄!” 闵悦君冷静地看着他,缓声道:“前辈,就此别过。” 话音一落,他捏破手中碎石,拂雪剑朝着夫澜当胸穿过,清气大振,被沃燋石与剑上细龙缚住的夫澜瞬间魂飞魄散! 空中画面自此飞散,转轮王心下一惊,凝神望去,沃燋石阵居然被这道清气尽数覆盖,剑上灵力汇聚,细龙呼啸游走,不过刹那,来不及躲避的鬼魂们齐齐被撕成碎片,五浊之处竟然破开一道天光,浊气被耀眼天光一照,竟四处散开! 这个年轻人……竟然有如此修为……他又惊又喜,好在尚知道轻重,抬手将浊气屏在沃燋石阵之内,数百道金光拼成壁垒将五浊之处彻底封了起来。 强大的灵力与五浊之处的浊气、闵悦君的清气相撞发出剧烈轰鸣,地面摇晃起来,转轮王暗骂一声,连忙稳住局势——他可不想被其他几殿阎罗问罪。本来只想过来看个热闹,哪知道这几只小鬼竟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这是怎么回事?”禾棠拽着杨锦书的手慌道,“地府要炸了?” 杨锦书拉着他悬入空中,顾不上安慰,慌忙看向神棍,却见神棍站在沃燋石上东倒西歪,紧紧盯着大片沃燋石,寻找闵悦君的身影。 “清蓉道长!你出来!” 神棍充耳不闻,大声喊道:“闵悦君,你就这么想死是不是?!我向天偷来几百年的命送给你,你居然敢这么挥霍!” 没有人回答。 禾棠:“锦书,他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杨锦书思索片刻,颓然道:“闵道长这些年不仅要耗费巨大灵力镇压青莲观地牢中的戾气,还在招魂,还敢屡次布下复杂法阵,分明是……不想活了。” 禾棠想起当初闵悦君在乱葬岗布下的百鬼同哭,后来在青莲观与神棍斗法,这次又闯入地府,刚才还破开五浊之处的天光…… “他真是……不要命了……”禾棠哑然。 这世上谁不想活?唯闵悦君但求一死。 “那是……”杨锦书失声喊道,“闵道长?” 神棍闻声看去,在五浊之处正中央瞥见闵悦君身影,只是他身前,竟是被红蛇反噬的刘叔!他二话不说,朝那里一跃而起! “神棍你回来!”禾棠大喊,“你徒弟不要命了,你也找死啊!” “他原本就是死人。”杨锦书犹豫一瞬,当机立断,“禾棠,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帮忙。” 禾棠将他拉住:“你怎么也去!” “不能见死不救啊。”杨锦书无奈,“朋友一场,如何忍心?” “哎呀你这个书呆子!”禾棠又气又急,拖着他来到转轮王身前,大喊,“殿下!救命!” 转轮王忙着阻挡浊气外溢,冷淡瞥他一眼,并不理会。 禾棠眨了眨眼,从杨锦书袖子里翻了半晌,问:“锦书,我记得你那里有几张招魂符,哪儿去了?” “你要招魂符做什么?”杨锦书虽然不明所以,仍旧拿出来递给他。 “我们回第十殿,把忘川河边的鬼魂招过来吧,反正神棍和闵道长挂了,咱俩也无颜回凡间了,惹出这么大的事,迟早要被十殿阎罗问罪,不如搞个大的,一起魂飞魄散算了!” 杨锦书目瞪口呆:“……” 少年你这是要搞事情啊! 转轮王大怒:“你敢!” “反正我已经死两回了,有什么不敢的?”禾棠仰着脸无赖道,“被你一殿问罪也是问,被其他九殿问罪还是问,不如把其他九殿阎罗也招来,好开开眼,见见世面,这样就算魂飞魄散,也不枉我做一回厉鬼。” “……”转轮王没料到这小子居然这么混,一时气上心头,若不是镇住五浊之处需全神贯注,他真要一掌轰死这小鬼! 禾棠作势要走:“锦书,我们走!” 转轮王大喝一声:“回来!” 禾棠麻溜地收了脚步,笑得天真又可爱:“殿下你答应帮忙啦?” 转轮王冷冷扫他一眼,大有他再卖乖就把他丢进畜生道的意思。 杨锦书默默将他拉至远处,躲开心情糟糕的转轮王,小声骂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禾棠无辜脸:“这难道不叫机智?” “……”必须承认,这种时候,禾棠总是很机智的。 红蛇缠上老刘,在他身上寻找魔气破口。然而老刘早有准备,虽然被红蛇缠上,却牢牢护住自己三魂七魄,不让它有可乘之机。当年他以青莲观近百冤魂炼魂,却被闵悦君横插一手前功尽弃,他不得不逃至骥山县,继续扮演老刘的身份。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再次在各地挑起喂养厉鬼的计划,又屡屡被修道人破坏,好不容易挑中了禾棠,却不曾想这小鬼虽本事不大,脑子却格外灵活,加之夫澜趁火打劫,屡屡让他失算,百年大计,毁于一旦。 神棍已来到他们面前,却暂时忍着没有看闵悦君,而是对老邻居说道:“刘叔,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刘尝试着以饲主身份安抚红蛇,仓促道:“你这么聪明,想不到么?” “你是……地府的官吏吧?掌穿越司的?” “我就知道你一向聪明。”老刘低低一笑,却道,“穿越司哪里是我这种小官吏掌管得了的?我不过是个打杂的,即使忽然消失,上头的主司也不会在意。” “果然。”神棍闭了闭眼,他的猜想句句成真,竟不知作何感想。 脑海里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源自老刘:“清蓉,你精通术法,若是愿出手相助,我帮你救你徒弟可好?”神棍猛然睁眼,却发现老刘一如往常,而闵悦君亦连连布下数道法阵,准备将老刘就地处决。 这是……心术? 第八十八章 “你怎么救他?”神棍在脑海中回应。 “我在地府多年,自有我的办法。” “我不信。” 老刘低笑一声,道:“那你便看着你徒弟去死吧。” “……”神棍面色煞白,这一句话,真是刺得他魂魄都疼。 他最想救的人,是他的同门,他最亏欠的人,是他的徒弟,他这一生浑浑噩噩,做事总是错,本以为救了闵悦君一命,至少可保他百年安康,结果呢?他徒弟一心赴死。到底救是不救,他却茫然了。 上一次将闵悦君救了,闵悦君却恨他入骨。 这一次若再将他救了…… “师傅,你在想什么?”闵悦君站在他身后,低头问道。 神棍回头,直接问:“你要死了?” 闵悦君点头,温和道:“是啊,我说过的。” “你真的想死?” 闵悦君顿了顿,莞尔道:“只是不想活了。” “如此……也好。”神棍退了一步,看着老刘,却是对着闵悦君说,“那为师便不拦着你了。你想做什么便做,我不再自作主张。” 这是他头一次顺应闵悦君心意。 闵悦君笑容一苦,却很快释然。他们师徒间恩怨难说清,就这么了结也是好的。 老刘没料到神棍竟然不合作,想要撤身而走,却被闵悦君拦下:“上次在青莲观,我失手将你放走,这一次,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了。” 与夫澜之前的暴怒比起来,老刘要沉稳许多,他问道:“闵悦君,五浊之处不是凡人能待的地方,你在这里布阵杀人,真不怕赔上性命?” “我早就游离于三界五行之外,说什么性命……”闵悦君笑了笑,“纵使浊气入侵,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老刘已看出他决心,却不甘就此落败,恨声道:“那你可有告诉你师傅,这么多年,被你的同门当炼魂容器的滋味?” 闵悦君默然不语。 “你说什么?”神棍不明白,“之前他只是替天风抵挡戾气,也被心魔影响大开杀戒,早就清醒了,怎么会成炼魂容器?” 老刘大笑,摇头道:“清蓉啊清蓉,怪不得你空有一身本事,却一身命债。你怎么这么傻?既然闵悦君已经替青莲观报了仇,你那些同门为何隐在沃燋石中不肯离去?他们是将你徒弟当成了炼魂容器,仗着他法力强灵力厚又是不死之身,拼命地压榨啊!” 神棍不相信:“不可能!他们生前很爱护悦君的!” “清蓉,你是修道之人,怎么还这么天真?”老刘讽刺道,“他们早就成了厉鬼,早不是你们记忆中的同门了,也只有你们师徒俩,怀着那一点怜悯之心,步步踏错,害人害己。” 清蓉神魂俱裂,茫然看向闵悦君,却见他沉着地提起拂雪剑,淡淡道:“我知道。” 老刘悚然一惊:“……你知道?” “我是修道人,怎会不知道?”闵悦君笑了一声,“他们是我同门,我不忍将他们的魂魄投入炉中炼为金丹,只好用自己养着他们。” “你……”老刘一时找不出语言来形容他,颓然叹道,“你这人,大悲大苦忍得,本是修道奇才,奈何心魔难去,执念太深,终究……没有成仙的缘分。” “其实我从未想过成仙。”闵悦君道,“从我被师傅捡入山门,我只有一个心愿,守着收留我的道观,同爱护我的人一起过平凡日子,他年死了,也要葬在那座山里。” “那你缘何捉鬼镇邪?” “师门所愿,自当竭力完成。” 禾棠听了,在外面骂道:“死心眼。” “可不是?”转轮王已经加固了防御,悠然立于一旁,点头道,“你们的朋友既然想死,本王也不便拦着,随他去吧。” “殿下……”杨锦书急道,“闵道长身世孤苦,殿下难道没一点恻隐之心?” “可他自己想死啊,本王纵然救了他,他还是要想办法把自己耗死的。” “可……”杨锦书还欲再说,禾棠却拦下他,叹气道:“算了,闵道长他活得太累,死了,也不见得是坏事。像我们一样做鬼也挺好啊!他还可以做一个法力高强的鬼!” “禾棠,这不是死不死的事!”杨锦书真是急了,“在五浊之处死,根本变不成鬼,他是会魂飞魄散的!” “啊?!”禾棠傻了。 “不然你以为刘叔为什么非要将我们引来五浊之处?一是以你与他身上的魔气吞噬戾气,二是提防我们贸然对他动手。” 禾棠顿时明白过来:“他算准了我们不想魂飞魄散!” “对。” “可是他千算万算,没算中闵悦君竟然连魂飞魄散都不在乎。”禾棠算是开了眼界,这一场争执,即使他们赢了,又有何意?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转轮王却提醒道:“可别小看那个地府小吏,他能瞒过地府的耳目在凡间作乱几十年,又敢养红蛇造厉鬼炼魂,心机之深远在你们之上。” “说起来,刘叔借职务之便穿越到凡间,你们地府难道就没责任了吗?”禾棠反问,“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他身上,未免……” 杨锦书连忙捂住他的嘴:“禾棠!” 转轮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要地府如何?” 禾棠扒下杨锦书的手,讨价还价道:“至少得帮忙把他抓起来啊!我们好心好意帮你们捉拿潜逃罪犯,这闯地府的罪,也能免则免了吧?” “你这小鬼,倒是会算计。” “数学好,天生的!” 转轮王被他逗笑,点头道:“闯地府的事,本王便不计较了,但抓人嘛……我想那师徒俩联手不成问题。” 他们说话间,五浊之处一阵轰鸣,三人果然缠至一处。 拂雪清光、红蛇赤焰、幽蓝鬼火交织在一起,将五浊之处的浊气震得层层荡开,沃燋石被震得齐齐飞起,炸成碎片,躲在其中的鬼魂惊声嘶叫,惨然哭嚎,四下逃散。天光之下,一片骇人景象。 禾棠等三人在沃燋石阵外看不分明,只觉得天旋地转,杨锦书不得不帮着转轮王一起镇住沃燋石外的壁垒。他手中修罗伞乃冥界法器,此刻被转轮王召去,双面修罗自伞上飞出,一左一右飞至半空,一哭一笑吟歌起舞,与平时那令人头疼的苦笑声不同,这歌声悠扬婉转,兼而回声阵阵,竟有安抚之效。 五浊之处的鬼魂们跟着乐声逃至石阵边缘,潜入沃燋石中不再露面。 杨锦书没料到修罗伞还有此妙用,大为震惊。 转轮王笑道:“本王殿里的东西,岂能只挡挡灾祸?” 杨锦书羞愧难当:“殿下厉害,是在下技拙。” “既是你在用,本王便教你。”转轮王十分大方,一看旁边禾棠无事可做,顿时不满,“小鬼,你不帮忙?” 禾棠摊手:“无从下手。” “怎会无事可做?”转轮王提醒他,“你们不是要回到凡间去?” “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呀!” “织梦。”转轮王道,“你这小鬼似乎很适合织梦,可以将人不知不觉地引入梦中。他们被困在五浊之处,不论生死,都走不出来了。只有在梦中,你们或许能奋力一搏,在天光未散去之前,回到凡间。” 禾棠抬头看去,果然看到头顶的天光在逐渐合拢,黑雾再次盘旋,很快这里又将恢复一片黑暗。他其实也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可既然转轮王说了,他不得不试上一试。 杨锦书担忧道:“禾棠,你不要急,慢慢来。” “没事锦书,我别的不行,脑洞还是很大的!” “嗯?”脑洞是什么东西? 禾棠不再解释,索性躺在地上,闭上双眼,强迫自己进入昏睡。 耳畔声音逐渐远去,禾棠昏昏沉沉间,回到了杨家后山。 山上还是老样子,禾棠路过他与杨锦书合葬的坟,看见杨知闲又跪在坟前烧纸,十几岁的少年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然眉目间俱是认真,纸钱一叠叠拢在坑里,折好的金银珠宝亭台楼阁福寿仙桃一一投进去,生怕杨锦书死后过得不好。 禾棠蹲在他身边,瞧着这个自小便被杨锦书接到杨家当弟弟养的少年。 他真是从小到大性子一点没变,只是看起来稳重许多。 “大哥,你许久没托梦给爹娘了,他们很想你。”杨知闲开了口,虽是平淡语调,禾棠却能感觉到这小少年心中的怀念,“杨家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念。明年我要去参加乡试,爹要我仔细温书,考个好功名。” 禾棠撇了撇嘴,没想到杨锦书这个书呆子死了,杨知闲依然是个书呆子。杨老爷也真是的,虽然开着书院,可杨夫人家中分明开着绸缎庄,让儿子去做生意多好呀,考取了功名混官场有什么意思? “大哥书读得比我好,若是当年参加科考,必定登科拿状元。”杨知闲笑了笑,有几分低落,“可惜大哥你身子弱……”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禾棠倒是在心里替他补充了:“可惜锦书死得早。” 杨知闲换了话题,忽然道:“我那日陪爹娘来看你,似乎真的看到你了。” 禾棠猛地一惊,那天杨知闲的视线让杨锦书十分紧张,他俩还讨论过杨知闲是不是真的能看到,如今听来,竟然……是真的? “不过好奇怪,那是你身边站着一个小少年,我看大哥你与他十分亲近,却不知道他是谁。”杨知闲继续烧着纸,“后来我听爹娘说,你棺里还葬着大嫂……” 他顿了顿,继续道:“听说是朱家的一位少爷,被亲娘逼死的。不过这事我没有告诉爹娘,看你们感情十分要好,想必那桩糊涂婚事,倒是一桩幸事。” 这小子……禾棠笑了笑,很为杨锦书的眼光得意。他看中的弟弟,果然是个聪明人。 杨知闲烧完了纸钱,看着墓碑道:“大哥,若是你能听见我的话,改天夜里……带着大嫂一起去梦里见见爹娘,他们很挂念你。” 禾棠鼻子一酸,没料到杨知闲只远远见过他模糊一眼,竟然将他记挂在心上。 杨家的人啊,真是……好生令人眷恋。 第八十九章 禾棠有些分不清这是真是梦,他的梦里为什么会出现杨知闲?茫然之后,却见坟前空无一人,瓜果纸钱也不见踪影——大概还是梦。 他回到杨锦书的阴宅里,一进门,似乎听到了菀娘与施天宁的声音。 禾棠诧异之下快步走近,正瞧见他俩在厅里焦急地来回转。 “去哪儿了呀?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菀娘扯着施天宁问,“你这法子到底行不行?” 施天宁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云苍道长教的,应该可以。他们青莲观的道法不是一直很玄妙么?” 菀娘跺脚道:“可是我都织梦好几天了,连个影子都没见。” “前些日子不是还梦到与他们一起赏花么?说明有人也在织梦,我们再等等。” 禾棠跑过去喊道:“天宁哥,菀娘,你们怎么在这里?” 两人回头看到他,顿时眼前一亮,快步迎上来:“禾棠!” 禾棠扑过去抱着施天宁笑:“天宁哥我好想你!” 施天宁推开他:“你想个屁!想我怎么一直不出现!” “哎呀,天宁哥你怎么在梦里还这么凶……”禾棠扁嘴,“我不要做这样的梦了!” “你这臭小子,还知道自己在做梦!”施天宁气道,“我与菀娘织梦多日,灵力都快耗尽了,你们都去哪儿了?” 禾棠张大嘴巴:“咦?这不是我的梦?” “是,也是我的梦。”菀娘道,“你们都不见了,我与天宁四处都找不到,恰好碰上赶来骥山县的青莲观弟子,将这状况告知他们,云苍道长便提议让我来织梦,将你们引入梦中。可是不知为何,一点作用都没有。” “我们到地府去了,忙得团团转,哪有功夫做梦?”禾棠挠挠头,道,“所以……我们联系上了?” “你们果真去了地府?”施天宁叹了口气,很是无奈,不过很快,他便提到,“你们几个都在地府?” “对啊,我、锦书、神棍和闵道长都在。” “夫澜呢?” “被闵道长灭了。”禾棠简单粗暴地回答,“魂飞魄散,再也不会祸害人间了。” “那你们怎么还在地府?” “回不来啊!”禾棠苦了脸,“我们被困在五浊之处了,闵悦君大闹地府,破了天光,现在地府正在地震,转轮王说如果我们没在天光消失之前离开,那就再也回不到凡间了。” 他一句话透露了太多消息,施天宁与菀娘一时反应不及,糊涂起来:“等等……什么五浊之处?什么天光?什么地震?还……还有转轮王?第十殿的阎罗?你们在地府到底遭遇了什么?!” “哎呀说来话长,以后再给你们细讲,赶快想办法把他们带出来!”禾棠围着他俩转,“你们有没有好主意?” 菀娘答道:“闵道长曾给云苍他们修书一封,命他们前来骥山县接应,或许他们有办法。” “咦?”禾棠再次诧异,“闵道长不是不会算命么,怎么这回处处占先机?” “怎么?” “他之前送了刘叔一枚法宝,这回可帮上大忙了……”禾棠正说着,忽然意识到他们俩并不清楚刘叔就是罪魁祸首的事,连忙打住话头,转而道,“总之……听他的没错!” 菀娘追问:“刘叔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在乱葬岗并没有看到他。” 禾棠推着他们道:“刘叔就是幕后黑手,哎呀回头再和你们细说,先联系云苍!” 菀娘看了他一眼,对施天宁说:“我继续织梦,你向云苍道长打听一下。” 施天宁点点头,嘱咐禾棠不要乱跑,一回头便不见了。 “天宁哥去哪儿了?” “从梦里出去了。”菀娘上下打量着他,“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禾棠探着头,十分好奇,“鬼不是不会做梦么?天宁哥为什么能在梦里来去自如?” “你不也是鬼,不一样在梦中?”菀娘笑了笑,微微侧着脸,露出个羞怯的浅笑,“这是我织下的梦,我不再将他拖入梦中,他自然可以抽身离开。” “原来你梦里的天宁哥这么英俊啊?”禾棠逗她,“菀娘,他在你梦里这么久,你怎么不暗示他温柔一点?” 菀娘没好气道:“他那个臭脾气,哪里温柔得起来?他又不是锦书。” “这是你的梦,你可以想一下呀!” 菀娘气馁:“我又没见过……哪里想得到?” “不会吧?你遇到危险、心情不好时,天宁哥都很担心你的!” 菀娘一时无言。她想起施天宁在乱葬岗将她救下,慌乱神色不似作伪,还有那日并肩看雪……那个男人总一副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样子,却有一副宽阔的肩膀,让她不舍得离开。 左右等不来帮手,禾棠有了闲聊的兴致,便问:“菀娘,如果……你们不得不投入轮回,你……会怎么样呢?” “轮回?”菀娘重复了一遍,想了想,面上露出几分安恬的笑意,缓缓道,“人各有命,若是他日入了轮回,只望下辈子可以还清这辈子欠下的人情债。” 禾棠想起她的侍女,便问:“如意?” 菀娘点点头,补充道:“还有……施天宁。” “天宁哥?” “这些年他待我很好,若是可以,我希望他下辈子平安和顺,能找到一个知心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菀娘低下头,伸手绾着耳边的发丝,羞涩中带了几分歉然,“……可不要找我这样的女子,脾气不好,软弱糊涂。” 平心而论,菀娘姿容秀丽,脾气确实傲了几分,可那里算得上脾气坏? “你挺好啊,你俩欢喜冤家,在一起多好。”禾棠认真地对她说,“菀娘,知心人难觅,遇见了一定要珍惜。” 菀娘噗嗤一笑,调侃道:“所以你才总缠着锦书不放?” “对呀,我知道锦书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虽然有时候呆了点,可他很简单,很好懂,我最舍不得把他给别人,如果我能带给他幸福,我一定死皮赖脸缠着他,让他开开心心的。”禾棠托腮道,“即使到了下辈子,我也希望和他在一起。” 菀娘低笑:“像你的作风。” “菀娘啊,如意夫妻俩如何了?” “青莲观的弟子将他们接回观中了,答应仔细照料他们,几个月后便无大碍。”菀娘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高兴道,“其实那些道士也没那么不近人情,闵道长御下有方,将弟子教导得很好呢,比神棍靠谱多了。” “神棍收的不是徒弟,是儿子,宠起来毫无底线,也许正因如此,闵悦君的心魔才一直散不掉……”禾棠长叹一声,有些可惜,“也不知他怎么拿到心魔指骨的,想来也曾经挣扎过。” 若是没有和心魔对抗过,怎么能拿到心魔的指骨?他后来如此清醒,想必赢了心魔,可为何依然活得如此……累? “心魔?”菀娘又糊涂了。 “没什么。” 正说着,施天宁再次出现在梦中,身边多了一个天风。 禾棠上次在青莲观见过他,这小子因为他师兄的死记恨了杨锦书好一阵子,后来发现他只是一个没什么坏心的小孩子,可爱又直率。当禾棠知道他就是闵悦君在万骨窟救下的少年时颇有些意外,如今这少年身上看不到一丝五行失衡的阴气,刚正活泼,还能捉鬼,哪有小时候哭哭啼啼畏缩怯懦的影子? “你这小孩怎么来啦?”禾棠有些怕再将他拖入乱七八糟的阴间事中,闵悦君好不容易将这孩子养大,若是出了事,怎么交代? 天风不满道:“我怎么啦?” “你……”禾棠不想和他说话,问一旁的施天宁,“天宁哥,怎么回事?” 施天宁道:“云苍道长说,天风可以带你们离开地府。” “他?”禾棠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喂!你这是什么语气!”天风恼了,“要不是掌门有吩咐,我才不要救你们!” 闵悦君的意思?禾棠顿时头疼起来:“地府很危险的,你一个大活人,怎么救我们啊?” “我体质特殊啊。”天风抬起下巴,颇有几分得意,“将你们从地府带出来应当不是难事。” “……”禾棠想起他曾经被老刘当炼魂容器,恍然大悟,随即警告他,“地府有妖魔鬼怪,还有十殿阎罗,你不怕吗?” 天风缩了缩肩膀,逞强道:“掌门不会让我出事的!” “你就这么信闵悦君?” 天风睁大眼睛理所当然道:“掌门一直很爱护我们,为什么不信他?我的命就是他救的,他说不会让我出事,肯定不会让我出事,掌门向来说一不二。” “向来说一不二么……”禾棠喃喃。 看来闵悦君说的想死,也不是玩笑。 施天宁看他们还在磨叽,顿时烦了:“禾棠你不是说什么天光要消失了?快点救人!” “哦对!”禾棠猛地惊醒,“可是……怎么救?” “你不是在地府么?带我过去。”天风摇了摇手里一个锦囊,“我带你们出来。” “那……菀娘和天宁哥呢?” “我与菀娘守着梦境,保你们平安离开。”施天宁慎重叮嘱道,“这小道士道行不深,你们不要磨蹭,免得搭上他一条性命。” 天风屡次被小看,很不开心,可不待他抗议,禾棠便拉着他胳膊跑:“那我们快点!” “哎……”天风无奈被拖着走,急道,“你记不记得路啊?地府怎么入?” “想一想心里最重要的人,立马就到了!” “哎?”天风还未反应过来,一眨眼间,身外一片火红炼狱,他的掌门立于炼狱正中心,手持长剑劈下一道浅蓝清光,剑下是被神棍用法阵困住的一个中年男子,身体已被一条红色巨蟒吞噬,只余下一颗脑袋在半个肩膀上痛苦地哀嚎。 第九十章 先不说天风一个小孩子从未下过地府,就连平日做的那些鬼都不甚厉害,偶尔碰上几只凶狠厉鬼,也有师兄弟在一旁帮衬陪伴,故而他虽已经十六七,像这样堪称噩梦的情景却从未见过,顿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卧槽……”禾棠惊叹一声,也有些恍惚,“刘叔居然……被这师徒俩联合ko了?” 刘叔与他们多年情谊,虽是虚假,想起来却也有些不舍。 “什么?”天风没听懂。 禾棠顾不上这些,拽着他朝外跑:“里面那师徒俩你看见了吧?一会儿把他俩带上。” 仰起头看了看上方,天光只余一道不足半尺宽的缝隙,浊气重新汇聚于五浊之处,除了正中央因为天光的照耀与闵悦君等人的灵力还没被浊气侵染外,原本藏在沃燋石中的鬼魂倚仗着沃燋石的灵力与重新汇聚的浊气重新猖狂起来,丝毫不在意之前的惨状。 他们齐齐目睹了红蛇将老刘吞噬的画面,那些美味的魔气对他们这些耗在五浊之处的鬼魂来说简直是仙丹一样的存在,即使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也想上前分一杯羹。几百双幽蓝的眼睛阴森森地盯着中央,兴奋地看着红蛇彻底将老刘吞噬,眼里冒着贪婪渴求的光。 只要天光消失,闵悦君与神棍就会成为他们的口下佐餐…… 神棍一错眼,看到了禾棠与天风,顿时愣住:“那个不是……青莲观的小道士么?” 闵悦君镇定如常地嗯了一声,闪身挡在他身前:“这条蛇我来对付,你跟着天风走。” “什么意思?” 闵悦君瞥他一眼:“你这点法力,哪里对付得了这条吞噬了戾气与魔气的蛇?” “……”真是无言以对,神棍艰难道,“我还可以给你护法。” “免了,留着也是添乱。” “……我是你师傅,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欠打?” 闵悦君回头笑了笑,目光中竟然有几分有恃无恐:“你舍得?” “……”回想这一生,除了上次在青莲观引来轰天阵打的那一架,他还真的从未揍过这小子。神棍偏开目光,坚持道,“我在一旁守着,五浊之处毕竟是地府的幽冥之地,纵然你真的斩杀红蛇,也逃不过炼狱之火。有我护着,至少不会被那些恶鬼撕成碎片。” 好心送他出去,偏偏要留下……闵悦君低头沉默片刻,妥协道:“随你。” 神棍退开几步,稳在天光照耀之下,挥手布下三道法阵,将伺机而动的鬼魂们挡在阵外。 红蛇刚刚将老刘吞噬完毕,满足地在原地打转,身体已是之前数十倍。它炼化之初只是一道戾气汇聚的红光小蛇,没有魂魄,没有实体,可接连吞噬五浊之处的戾气、上百厉鬼、禾棠身上的魔气与老刘身上的戾气与魔气之后,它已经蜕变出艳红色的鳞甲,有血有肉,粗壮的蛇身缓缓在沃燋石中滑过,路过之处的鬼魂皆被它毫不挑食地吞了进去。 神棍有些担心。 毕竟是上古鬼术炼化出的红蛇,以戾气、魔气为食,越来越强大,此刻又身居地府之中的五浊之处,最不缺的就是阴寒戾气,只会更强,不会变弱。之前他与闵悦君利用它将老刘打败,却是创造了一个更大的对手。 闵悦君虽身负炼魂之体,道行且高,可毕竟还是凡人之躯,接连与夫澜、老刘斗法已经快耗尽元气,哪里还抵得住眼前这红蛇? 闵悦君趁着红蛇还在吃那些小虾米的时候,运功恢复。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从禾棠手中拿回沃燋石碎块的时候,他便已将青莲观地牢中近百厉鬼的戾气齐齐注入自己体内,如今青莲观地牢中悬着的那块沃燋石,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块石头。 有了如此重的戾气加持与同门们的灵力相融,他才得以以凡人之躯进入地府,并坚持战斗至今。他心知如此耗神命不久矣,只盼能解决这红蛇,将所有人救出,了结一生。只是他身上戾气隐藏得太好,其他人并没有发现——自然,这一切瞒不过转轮王的眼睛,只是那阎罗缄口不提,冷眼旁观。 红蛇嗅到他身上的戾气,滑行着缓缓接近,金色的竖瞳冷冷地盯着他,红色信子吐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闵悦君不以为意,抽出拂尘,向上斜扫,一阵狂风卷过,浊气瞬间被卷起,遮住了红蛇的视线! 而在沃燋石阵外,天风躲在禾棠身后,不敢看转轮王。他虽不认识,可心里总觉得此人可怕,近一尺都会瑟瑟发抖。 禾棠有些诧异,没料到他这个体质如此敏感,顿时对他增了几分信心。 转轮王看到天风,立刻看出他体质特殊,微微挑眉:“你们倒是聪明。” 禾棠嘿嘿一笑,对他说:“殿下,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们先走一步!” 说完便去拖杨锦书的手,后者有些无措地看着转轮王:“殿下,这……” 转轮王倒是不甚在意:“走吧,你们若能出去,本王就当不知。只是……那师徒俩怎么办?” “当然一起!”禾棠理直气壮,“红蛇本来就是你们地府养出来的怪物,凭什么让两位道长帮忙消灭?” 转轮王被他这强词夺理气笑了:“关地府什么事?” “刘叔是穿越司跑出去的!是你们的员工,你们员工干了坏事,我们家属没找你们赔偿已是难得,你们居然还不内部处理?有没有天理了?!”禾棠嚷嚷着,“地府,作为一家垄断企业,是冥界的门脸!你们不能不要脸啊!” 转轮王:“……” 杨锦书与天风听得一头雾水,却隐隐觉得,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你这小鬼,道行不深,胡搅蛮缠的功夫倒是一流。”转轮王哼了一声,冷然道,“你们擅入地府本是大罪,本王不与你计较,你倒反咬一口,看来是想魂飞魄散了!” “那当然不是。”禾棠赔笑道,“我只是觉得,殿下您明白事理,又神通广大,哪里忍心看我们几只小鬼遭殃?那红蛇……那红蛇都成精了,两个道士怎么能解决?还得倚仗您啊!这五浊之处就在第十殿外,数百年来没有兴风作浪,可见您治理有方,解决一下,完全不成问题!你看那师徒俩相爱相杀多可怜,要真是在这儿魂飞魄散了……虽然也算报应,可我们怎么向青莲观的弟子交代呀?殿下……求您了……” 杨锦书看着禾棠面不改色地给转轮王扣高帽,真是哭笑不得。 他掐上禾棠的脸,小声道:“你怎么这么谄媚?” 禾棠掰下他爪子,认真道:“我这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杨锦书忍不住吐槽他:“就这点手段?” “当然不止!”禾棠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忽然抓起他和天风的手,迎头就闯入沃燋石阵中。 “哇啊啊!”天风吓得大叫,踩在石头上低头一看,石缝里全是恶鬼!吓得他连忙抱住杨锦书的胳膊,“这什么!” 禾棠戳他额头:“你个道士还怕鬼,有没有出息!还有!抱着我男人干嘛!” “……”天风松开手,窘得骂他,“不害臊!” “害什么臊!我正大光明谈恋爱,你嫉妒啊?” “我……我嫉妒你干嘛!” “嫉妒我有人爱!” “我……”天风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气急了,便说,“我……我也有!” “谁?” “掌门!云苍师兄!还有师兄弟们!” “……”禾棠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扯到前面来,“少年,我说的是男朋友,你说的是什么?” “……啊?”天风怔愣间,却发现不知何时禾棠已经将他带到沃燋石阵中央,正对着在一旁护法的神棍,前方就是与红蛇缠斗不休的闵悦君。 杨锦书手中撑着修罗伞,微笑着拍了拍天风的肩膀:“不怕了吧?” “……”天风不得不承认,与禾棠插科打诨间,还真的没再被那成群恶鬼吓到了。但是这家伙帮人的方式会不会太扭曲了啊! 禾棠大喊:“神棍!拉着你徒弟,咱们撤!” 神棍回头看到他们,一时不解:“什么?” “把红蛇丢给地府自己消灭,我们撤!”禾棠再次大喊,“拖着你徒弟啊!不然他得死在地府!天光快消失了,再晚来不及了!” 神棍一听能救人,也顾不得许多,一道鬼符飞出,诱开红蛇的视线,跃身飞过,一把拉住闵悦君的胳膊朝后狠狠一拽:“不要恋战,走!” 闵悦君气力不继,竟然真的被他拖走,拂尘掉了下去,被饿狠了的恶鬼抢夺撕扯,很快便成了碎片。 神棍一摸他的手,忽然发现他现在浑身冰凉,抚上额头,果然更冰凉…… 闵悦君以凡人之躯在地府待了太久,再不走即使没被这五浊之处的恶鬼撕碎,也活不成了。神棍心中一抖,摸上他命脉,果然只有一息尚存。 “你这……”神棍满口脏话想骂,看他白着脸一脸虚弱,顿时骂不出口。 闵悦君松懈下来,一把环住他腰身,闭上眼撒娇:“师傅……你带我走?” “废话,难道我还留你在这儿喂蛇?”神棍扯着他三两下躲开红蛇,忙道,“你傻不傻,御剑啊!” 闵悦君将拂雪剑向前一扔,低声说:“你来御。” “……” 说真的,神棍对自己的御剑技术很没信心——拉低整个青莲观御剑水准的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闵悦君睁开眼低笑:“逗你的,哪里指望得上你?” “……”这徒弟果然欠打。 第九十一章 闵悦君御剑带着神棍来到其他三人身边。 “掌门!”天风连忙凑上来,却被禾棠一把抓回去,顿时怒了,“你干嘛?” “人家师徒俩亲亲密密的,你过去凑什么热闹?”禾棠瞥他一眼,“不怕眼瞎啊?” 神棍一个灵符扔过来:“禾小棠你闭嘴!” 禾棠躲开,催促着:“走走走,大蟒蛇过来啦!” 闵悦君与杨锦书齐齐扬手,拂雪剑并修罗伞朝上一挡,将红蛇攻下一截,天风趁机将众人团团围在他的法阵之中,散去身上灵力。 禾棠没有看懂,顿时吓到:“小道士你干什么呀?在地府把灵力散了,你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闵悦君在一旁解释:“天风体质特殊,灵力散得越干净,在地府反而越安全。你们跟着他,别乱走。” 红蛇暴怒之下朝他们张开血盆大口,竟然想要一口吞尽!杨锦书召出伞上的两面修罗,刺耳的哭笑声再次出现,红蛇听在耳中,越来越暴躁,摇头晃脑地到处乱撞。 “锦书,你就不能安抚它一下吗?!”神棍抓狂,“这时候不应该激怒它啊!” 杨锦书连忙收住,道歉:“不好意思,习惯了,一时忘了……” 禾棠捂脸:“锦书,关键时刻,你不要犯傻啊!” 杨锦书只好迅速收回法术,换了另一招。转轮王教他的御伞之法尚不熟练,试了好几次,红蛇的暴躁才减轻一些。 神棍看天风脸色越来越白,简直快虚弱得被风吹走了,连忙施下数道护身法阵,将嗅到可乘之机的鬼魂们阻挡在外。然而天风的体质太诱人,只要乘虚而入,完全可以取而代之,重新回到人间。他们这一圈,不仅有*仙丹红蛇,更有天风这个至阴体质的凡人,鬼魂们完全疯掉,不管不顾地打破阵法,攻了上来! 一时间,浊气之中混杂着鬼魂的嘶嚎,五浊之处犹如修罗炼狱,让他们退无可退。 禾棠急道:“天光快散了!” 天光渐渐消失,失去天光护佑的他们顿时被鬼魂攻击,护体阵法齐齐被破,禾棠、杨锦书、神棍不得不将天风保护在最中央,闵悦君一心抵挡红蛇,施阵为他们护法。 天风眼看快要晕过去,低低喊了声:“走!” 神棍隐约察觉到什么,猛地甩出一道鬼符,附在闵悦君背后,高声喊道:“回!” 拂雪剑正刺向红蛇的左眼,听到命令后忽然转向,带着失力掉下去的闵悦君回到神棍身边。 闵悦君软着身子瞪向神棍:“师傅你做什么?” 神棍掐着他的手腕探了探,恶狠狠道:“你想和它同归于尽么!” 闵悦君不说话了。 “既然你要我带你回去,就别给我死在这里!我只带活人回去,不带尸体!”神棍怒气冲冲地将他拖入法阵中,看着杨锦书道,“锦书,归隅。” 杨锦书点点头,将修罗伞祭上头顶,抽出笛子,催动灵力用归隅来安抚这些已经失去理智的鬼魂。 天风打开带来的锦囊,一阵白雾飘出,将他包裹其中。 昏迷后的天风神智游离,在虚空中飘了许久,专心地寻找着熟悉又亲切的地方。他走过小时候乞讨的大街,走过借宿的破庙,走过翠绿的山野,走到他这些年成长的地方。 青莲观的树又多又密,师兄弟们都是年轻人,观中总是很热闹,只有闵悦君在场时,弟子们才噤声不敢造次。这位并没有比他们年长多少的青年太过老成,生人勿近的脸总让刚入门的弟子又敬又怕,可接触日子久了,便会感觉到这位年轻掌门耐心又宽容的一面。 天风见过他最落魄狼狈的模样,于是对于这位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将青莲观延续下去的掌门极其敬佩。他入门其实很早,可闵悦君一直不肯收他为徒,反而是云苍早早拜入门中。天风知道,闵悦君一直担心他的体质在修道之后反而更容易招鬼魂青睐,他便偷偷修炼,直到可以保护自己了,掌门才无奈收下他来。 闵悦君没有让任何一个入门弟子喊他师傅,只准弟子们喊他掌门,可是在弟子们心里,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师长。 天风太喜欢青莲观了,这里是他的家。他看到青莲观后山的茶花开了,便欢欢喜喜地向前跑,回头招呼着:“掌门!师公!杨公子!还有禾棠!你们快来呀,茶花开啦!” 虚空之中,随着他的喊声,几人渐渐出现。 禾棠拖着杨锦书的手朝前跑:“哪儿呀哪儿呀!这个冬天太长了,我都好久没看到花啦!” “就在前面,我和师兄们一起种的。”天风一脸邀功般的笑容,“我栽了十株呢!” “什么颜色的?”禾棠问着,“快带我们去看看。” “跟我来。”天风朝前走了几步,没听到闵悦君的声音,回头喊着,“掌门,你们也快点!” 神棍背着闵悦君缓缓出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脸上的笑容十分勉强:“青莲观到了?” 三人诧异地看过去,却发现闵悦君昏死在他背上,墨色道袍上染满了血,拂雪剑虚虚挂在手里,眼看着就要掉下。 杨锦书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闵道长是人不是鬼,他以身躯入梦,被反噬了!” 禾棠顿时着急:“他怎么不早说呀!” 神棍替他回答了:“他怕我们走不了。天风,醒来吧。” 天风愣了一下:“醒来?” “我们皆在你的梦中,你忘了么?” 经他一提醒,天风这才想起,他受师兄嘱托下地府救人。脑袋一炸,他陡然从梦中醒来,艰难地喘着气,几乎要再次晕过去了。 “天风!”云苍师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天风睁开眼,慌张道:“掌门……掌门他……他……” 云苍扶他坐起来:“掌门怎么了?” “掌门浑身是血……”天风眼里蓄着泪,急得要下床,“快去救他!” “他在哪儿?”云苍问着,“你没将他们从地府带回来么?” “带回来了!”天风很肯定,“清蓉道长也在,杨公子他们也在,他们……他们去哪儿了?” 他跳下床就要往外跑,被云苍拦了下来:“你先别乱动,他们几个都是鬼,你上哪儿去找他们?我问问施天宁。” 云苍让其他弟子安抚天风,天风身子正虚,不适合外出,该好生休养。 出了客房,云苍问门外弟子:“那两只鬼呢?” “在杨家后山的阴宅里。” “我去找他们,你们看好天风,别让他乱跑。”云苍顿了顿,又补充道,“瓶子里的丹药一日一颗,他若是不肯吃,塞也塞进去。” “是!” “那孩子如何了?” “朱子善醒过来了,虽然有些反应迟缓,但已经能听懂我们说的话了。师兄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他的。” 云苍点点头:“那就好,每日的运功救治不要停,丹药若是不够,你再让门中弟子炼一些出来。这孩子毕竟魂魄缺失了些,想要恢复正常人的心智需要长年累月的努力,辛苦你们了。” “师兄放心吧,这孩子很可怜,我们不会弃之不顾。”师弟挠着头,有些腼腆,“云苍师兄,你若是见了掌门,能不能帮忙问一问……那个……大家都说,想把朱子善带回青莲观中,他年纪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教他修习青莲观功法,说不定将来还能有所成就!” 云苍笑了笑,答应下来:“好,我问问。” “那好,谢谢师兄!”师弟太高兴了,很快想起还不是高兴的时候,便敛下笑容,问道,“师兄要去哪里?” “我去杨公子的阴宅看看,掌门也许就在那里。”云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他说,“附近州府的厉鬼清理得如何了?” “有各家修道门派齐心协力,二十七个州府内像朱家这样被利用的厉鬼已尽数解决,不过还有一些道行高的厉鬼逃走了……” “无妨,若是将来遇到厉鬼作祟,再解决不迟。”云苍提醒他,“与各家修道门派多多联络,青莲观虽是小门派,也愿尽绵薄之力,若其他门派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心尽力。” “是。” 云苍唠叨许久,才终于离开客栈赶往杨家后山。 当初闵悦君查到各地厉鬼作祟似乎是某个恶鬼刻意为之,便派他带着门下部分弟子与其他修道门派联合起来四处斩杀,几天前,他收到掌门急信,一是命他带天风与众弟子赶往骥山县清理残留的厉鬼,带足丹药救一个小孩,二则是命门中弟子在半路接应如意夫妇,护他们上青莲观进行救治。 云苍携众弟子御剑而来,恰好碰到救了朱小五的施天宁、菀娘。 一番交谈后,他才得知闵悦君随他们一起踏入死人沟。云苍记得掌门曾吩咐,若他有一天再次失控,便将一枚锦囊交给天风,让天风入地府救人。 上一次闵悦君状若疯癫还是在青莲观,跪在万骨窟前痛哭失声。 这一次……果真是入了地府。 他说让天风入地府救人,可救的人里,却没有他自己的名字。 云苍走在山间,在茫茫白雪覆盖下寻找一座阴宅,他很想知道,掌门是否还活着,是否真的……从黄泉之下,九死一生地回到了人间。 第九十二章 一接近杨锦书的阴宅,便看到门外站了一排鬼,杨锦书、禾棠、施天宁、菀娘,个个伸长脖子朝里看,嘴里絮絮叨叨。 “神棍为什么把我们关外面啊?”禾棠急得团团转,“不是说闵悦君是活人最好不要进入阴宅吗?” “闵悦君现在哪里算得上活人?”施天宁早已听他们简述过地府发生的事,比他们要冷静清醒得多,毫不留情地戳穿真相,“我看闵悦君是真的想死,可神棍嘴上说随他去,凭神棍那个磨叽的性子,怎么可能真的眼睁睁看徒弟去死?我跟你们打赌,他又在里面救人呢。” 菀娘反驳道:“闵悦君就剩一口气吊着了,他怎么救?” 施天宁点着她额头:“你这傻丫头,当年神棍都能给他折腾出个不死之身来,如今吊他一条命,不说长命百岁,活到老死还是有盼头的。” 菀娘拍开他的手:“可是神棍在地府也元气大伤,怎么救?” “他懂那么多法术,总有办法。” “这样不行。”杨锦书摇摇头,十分不赞同,“上次清蓉道长将闵道长救回来已是逆天而为,这次若重蹈覆辙……恐怕他俩都没有好下场。” 禾棠在一旁补充:“最重要的是,我们刚刚坑了第十殿的转轮王,要是他有心报复,神棍和闵道长就不止灰飞烟灭那么简单了。” 他们在这里嘀嘀咕咕,云苍已走近:“诸位,敢问掌门可在里面?” “云苍道长,你来了。”施天宁与菀娘这段时日与青莲观弟子接触甚多,对这位老成持重的道长很是亲近,连忙答道,“神棍将闵悦君带入宅子里,不肯让我们进去,我们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云苍已将他们之前的对话听得七七八八,闻言便温和道:“无妨,我们静待结果。” 几只鬼见他不慌不忙,顿时狐疑道:“你……不急?” 云苍道:“掌门说生死有命,因果轮回,他已安排好后事,我们……”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却还是压下了脸上的悲悯,温声道:“我们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不该再拖累他。” 众人顿时沉默。 这些年闵悦君活得太累,重振青莲观、教导门中弟子,明明年纪轻轻,却要为了门中这些后辈在江湖中闯出名堂来。他自己是个不重名利的人,半分出息也无,只想终老在青莲观山上过平凡日子,可为了这些小家伙,肩上担着重任,一年年熬到现在,终究是熬不下去了。 云苍与天风早年便认识了他,对闵悦君这些年过得如何看得一清二楚,恐怕心里也明白,这对掌门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禾棠向来忧思多虑,爱为他人操心,忍不住想得有点多。 闵悦君这种明显有心理障碍的人一辈子过得凄苦,偏偏性子冷硬执拗,看得人又气又心疼,神棍万事皆糊涂,心眼不坏,可总做糊涂事,这次也是,明明嘴硬地答应闵悦君早死早超生,可把人从地府带回来后又火急火燎地把他们赶出来不知道鼓捣什么。 禾棠有点想管闲事,他看转轮王对这师徒俩都很是赞赏,若是肯私下求一求,或许两人能在地府混个一官半职。可这些小心思他不敢让杨锦书知道,杨锦书太正直,禾棠身上沾着些不好的社会习气,不敢让他烦心,心里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再去趟地府,可他法力不足,单枪匹马闯地府又有点莽撞。 左右为难之下,禾棠的表情便有些纠结。 “怎么?在担心闵道长?”杨锦书握着他的手,安抚道,“既然能活着回来,总不会立刻死了。” 自从他认识禾棠以后,咬文嚼字的毛病少了许多,以前还晓得委婉一些,如今直截了当的“死了”二字说起来眉头都不皱一下。 禾棠莫名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应该,这是自己带坏的,不是个好习惯。他挨着杨锦书的手,其实心里很不踏实:“我总怕再出事。” 杨锦书拍了拍他肩膀:“别急。” 他们等在宅子外,云苍也陪着默默等。 等待的间隙有些无聊,一人四鬼坐下来聊天,漫无边际地聊着琐事。 禾棠得知小五还活着,高兴得绕着宅子飞了两圈,菀娘自从得知老方有救后,也恢复了寻常模样,与施天宁日夜相处,感情加深,倒不像之前那样口不对心,偶尔嗔怒着捶施天宁一拳,眼角眉梢的娇羞很显眼。 禾棠看着这对冤家终于修成正果,也由衷感到庆幸。他死后,最亲近的人都在这里,他其实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大约生已无望,太多遗憾难以弥补,便希望即使死了,也有个人能陪着一起共赴黄泉。 杨锦书问起闵悦君交代的后事,云苍干脆利落地说了,没半分隐瞒。 闵悦君已交代云苍接手青莲观掌门之位,托他照顾如意夫妇,护佑门中弟子,将青莲观发扬壮大,不辱师门。这些话说得简单,却是一副沉甸甸的重担。闵悦君强撑着负了许多年,已是强弩之末,云苍不忍看他劳心劳神,虽不舍,却默默应承下来。只是想收朱小五入青莲观的事他还不知是否该擅自定下,想要问一问掌门。 青莲观中诸位弟子还不知闵悦君已决然赴死,还在乖乖等掌门大胜归来,主持大局。 有时候云苍忍不住想,闵悦君也不过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正是刚从鲜活肆意年纪沉淀下来却仍存热血的年纪,却活成了一个被人依靠的老头子模样。他隐约知道过去的事后,总在想,若是当年清蓉一直留在青莲观,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或者当年闵悦君被心魔所诱走火入魔时,清蓉肯随他回来,掌门会不会轻松一些。 如今青莲观满门都对清蓉这个看上去神神叨叨的师公没几分好感,可闵悦君面对这个半吊子师傅时,表情却生动级了,嬉笑怒骂撒个娇,隐约能窥见幼时受宠爱的影子。 他们无缘得见那个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掌门,所以隐隐又觉得,他们死磕下去也未尝不好,闵悦君活得终于不像个活死人。他们也是自私的,想让掌门开心一些,哪怕那糖里藏着淬骨的毒。 他们在门外守了许久,禾棠已经按捺不住要撺掇云苍想法子去地府求援,神棍却忽然打开门,神态自若地表示:“闵悦君醒了。” “咦?”禾棠诧异,“醒了是什么意思?” 神棍不耐道:“醒了便是醒了,能有什么意思?” 杨锦书替禾棠问了出来:“性命无虞?” 神棍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一脸期待的众人,淡淡道:“能活一月。” 方才还挂着笑容的禾棠立刻傻在当场。 杨锦书隐隐察觉不对,闵悦君在地府几乎耗尽灵力,不仅受到炼魂之术的反噬,又因以凡人之躯入梦而奄奄一息,按理说,即使回到凡间,也命不久矣,神棍何以为他续了一个月的命? 上一次神棍逆天搏命,使得自己灵力流失,无力对抗走火入魔的闵悦君,无妄惨死。他想问神棍这一回又是付出了什么代价,可看神棍眉目平淡,想必多说无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装作不知道。 云苍比禾棠更意外,他本以为闵悦君此去必死无疑,可神棍忽然告诉他,闵悦君还能活一个月。 一个月啊……好短,可于闵悦君来说,不知道算不算漫长。 他颇有些恍惚,一时间竟然希望神棍能将闵悦君的命拖得再长些,然后陪着他度过后半生。 禾棠没来由地为闵悦君操心起来:“那……这一个月,他要怎么办?” 神棍沉吟片刻,忽而笑道:“他小时候总待在山上,后来我云游江湖,他四处闯荡,都不在一处。我早年去过许多地方,总想着哪一日带他四处走走,既然他只有一个月可活了,我便带着他把那些地方走一遍。我想他历年操劳,大约没什么游山玩水的兴致,人之将死,也没什么好忙的了,青莲观的小辈有出息,用不着他操心。” 云苍连忙点头:“正是。掌门他……他这些年太过劳累,身体也不大好,出门在外总忙着捉妖镇鬼,从未好好看过风景……前辈你……你要待他好一些。” 清蓉听他声音隐忍哽咽,眸间有显而易见的心疼,简直不敢想那些对闵悦君一脸崇拜的弟子们若是知道掌门只剩下一个月寿命该如何自处。他哑然失笑,陡然觉得自己虽然不是个称职的师傅,教出的徒弟却尽了一个师长全部的职责——传道受业解惑,不辱师门,不负后辈。 他低声笑了笑,脸上浮起暖融融的笑意:“他毕竟是我曾经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弟子,我怎会亏待他?” 众人不约而同想起闵悦君将他杀了喂狗那点惨绝人寰的事,总觉得神棍不该如此平静。 清蓉似乎看出他们所想,说道:“他都要死了,我还能如何?难不成等他死了,也将他尸体拖出去喂狗?” 这么凶残的事他哪里做得出来,在座的人除了走火入魔的闵悦君,也没人做得出来。众人齐齐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神棍叹了口气,道:“好了,等他醒了,我便要带他走了。你们……” 他目光一寸寸滑过他们的脸,郑重地拱手作揖,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有看透世事的慈悲:“人生苦短,*梦长,清蓉多年来承蒙诸位照料,不胜感激。” 禾棠一听这话就觉得要遭,下意识想要插话,可神棍将他拦下来,继续道:“我命中克亲克友,人又糊涂,早该惹人厌弃,偏偏得了万千宠爱,更有幸认识了诸位……大约上天看我可怜,肯怜悯一二。” 他轻笑一声,再次郑重道:“山高水远,黄泉路长,诸位缓行,各自珍重。” 闵悦君倚着门抚着额头,懵懵懂懂地唤他:“师傅?” 神棍回过头,看他清醒了,便笑着走近,问道:“好些了么?” 闵悦君稀里糊涂,脑子里一团纷乱,什么都记不分明,便茫然地点点头。 神棍伸出手,朝着他露出个熟悉的、开朗肆意的、带点引诱意味的笑:“师傅要去远处云游,你要不要一起走?” 气虚体弱脑子发懵的闵悦君只觉得有风从万骨窟的绿荫里穿过,阳光掠过青葱树林,映在神棍清隽的眉目上,露出几分属于记忆里才有的骄傲肆意,神棍的笑容与过去的清蓉重叠在一起,闵悦君不由自主地将手搭上去,鬼迷心窍一般,勾起笑容说:“好。” 第九十三章 神棍带着闵悦君走得爽利,留下一人四鬼原地发懵。 禾棠肚子里一堆问题要问,可神棍没给他问出口的机会。禾棠气闷,想知道若是闵悦君能活一个月,那神棍作为一只鬼,为何要与他们诀别?他焦虑得四处打转,一肚子阴谋论,觉得神棍又在闹幺蛾子,想管闲事却无从下手。 杨锦书却只是在叹口气后拉着团团转的他,温声道:“禾棠,道长他们走了,我们也该做些打算。” “啊?”禾棠茫然,“我们做什么打算?” 他与杨锦书好好的,没灾没病没缺魂少魄,更没有狗血的抖m虐恋,有什么好打算的?好好蹲在杨家后山谈谈恋爱搞双修不就好了? 杨锦书真是为他操碎了心,这倒霉孩子整天都在操心别人家的事,一点没想过已经在地府溜过一遭的他们就这么撇下乱成一锅粥的五浊之处给转轮王会遭遇什么责难。神棍能给闵悦君搏下一个月的命,指不定与地府做了什么交易,杨锦书可记得转轮王看见神棍便眼冒精光的模样。 十殿阎罗都不是吃素的,任何一个问责下来,他们这几个小鬼都要遭殃。神棍走得潇洒,闵悦君命不久矣,而施天宁与菀娘一直老实在阳间待着,没给地府添乱,剩下他与禾棠,两只莽撞小鬼,地府想要对他们做什么,都不用出动什么黑白二使,随便一个阴差便可以将他们带走。 可杨锦书看禾棠傻乎乎的,又不忍心告诉他,便岔开话题,说道:“小五不是醒了么?我们去看看他。” 禾棠立即点头:“好啊好啊,我们去看他!” 之前朱小五被夫澜附身的阴影还在,禾棠其实心有余悸,可如今夫澜已魂飞魄散,朱小五又得青莲观相助,于情于理,他这个哥哥不能坐视不理。他要去客栈看弟弟,施天宁与菀娘与朱小五也有些相处情分,自然跟了上去。 几只鬼随着云苍一起回了骥山县的客栈,才发现骥山县如今已变了许多,缭绕在县城上空的乌云散了,街道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只是偶尔路过一些修道人还能看出些改变的痕迹。朱家已被县衙的人封死,青莲观协同其他两个修道门派为朱家下了封印,免得此处凶气外泄,误害百姓。 云苍一回来便被两个弟子缠上了,说是其他几个修道门派的人邀他议事。云苍匆匆将他们安排给师弟,又嘱咐他们小心客栈中其他修道门派,不要误被人家抓去。 他们知道云苍是好心,也知道其他修道门派对鬼没有好感,乖觉地躲着走。禾棠只想来看看朱小五,不想惹麻烦,催促着青莲观弟子在前面带路,路过一道门时听到天风吵吵嚷嚷的声音。 “云苍师兄呢?他到底有没有找到掌门?哎呀你们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救掌门!” 其他弟子劝着:“天风,掌门法力高强,自有上天保佑,你看看你,连喝碗药都不肯,怎么去救掌门?云苍师兄已经去找了,你快些躺下休息……” “可这么久了!为什么云苍师兄和掌门还没回来?骥山县那几只鬼呢?我们把他们捉来问一问!” 几只鬼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不忍。 虽说天风这孩子咋咋呼呼少了些礼貌,可心地善良,尤其崇拜闵悦君,若他知道闵悦君只有一个月可活,还被神棍拐走了,只怕要伏床大哭。禾棠本想谢谢他将他们从地府救出来,一看这状况,陡然打消了念头,拖着杨锦书招呼着其他两个,偷偷朝朱小五那边走。 杨锦书沉默着跟上他。不知是不是和这小子在一起久了,也学会了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他以前不爱管别人的闲事,总觉得与己无关,如今却觉得那样未免太冷漠自私。他人的悲喜虽与己无关,可人情冷暖,真的都如他那般冷眼旁观,岂不是太绝望? 入得门去,朱小五静静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大人的厚厚披风,下摆垂到地上,将他严严实实包裹着。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认真地听一位青莲观弟子念书给他听。 氤氲的水气浮上他的脸,白里透红的脸色已是许久未见了,这才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脸色。他的瞳仁很黑,不知是不是没了那些糟心事,原本有些吓人的大眼睛此刻微微敛下一半,眼神依然沉静,可那沉静中又多了几分少年的天真。 禾棠没有打扰他们的兴致,只站在一旁静静看。 听青莲观的人说,缺魂少魄的朱小五终究与正常人不太一样,记忆容易出差错,时常恍惚,前几日还记得的时候转天便忘得一干二净,说话也慢吞吞的,一句话要思考许久,反应很迟钝。为了照顾他,青莲观的弟子们一面为他调养身体运功疗伤,一面每日为他念书,让他动动脑子,不至于真变成个傻子。 那弟子书读得很慢,读三句便要释义一番,还会温温和和地问朱小五有没有懂。 朱小五有时候会点点头,有时候只睁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那弟子便笑着揉揉他的脑袋,重新将那一段话读一遍。 禾棠悄悄揪着杨锦书的衣角:“锦书,你说……小五还记得我吗?” 杨锦书摇摇头:“我也不知。” 禾棠咬了咬下唇,心中忐忑。他既希望朱小五记得他,却又希望朱小五能将所有过往忘记,那些太过苦痛的记忆对一个稚儿而言委实太过沉重。他本就是外来之人,死得又早,若连朱小五都不记得他了,这世上还有哪个人能记得他?他在世上走了一遭,可所有能记得他的人尽数殒命,剩下一个朱小五,却缺魂少魄,记忆失常…… 禾棠有些失神,苦涩爬满了嘴角,他朝后躲了躲,也不知自己在畏缩什么。 杨锦书察觉到他的不安,揽上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却用行动告诉他,不论发生什么,他一直都在。 禾棠笑了笑,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小矫情。他还是希望朱小五能忘记他,过平凡安乐的日子。 朱小五听着书又开始走神,眼神飘到门口,牢牢定住了。 施天宁在一旁问:“他能看见我们?” 禾棠有些不确定:“不……不能吧?他是凡人,客栈又有修道者布下的法阵,我们身上这点阴气都被压下去了,他哪里看得到?” 正说着,朱小五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伸出胳膊朝着他跑过来,脸上露出欢喜笑容来:“棠哥哥!” 禾棠受宠若惊地接住他,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小……小五……你……” “棠哥哥,你是来看我的吗?”朱小五蹦蹦跳跳地在他怀里打滚,开心得眼睛都弯成月牙,嘴里小小抱怨着,“你到哪里去了?我都找不到你!” 禾棠忐忑不安地蹲下去,扯着嘴角说:“我……我和朋友出去玩了……你……你很想我啊?” “是啊,我找了你好久,可是找不到……”朱小五躲开他的怀抱,低着头盯着脚尖,“棠哥哥为什么不带我玩?” “我……”禾棠哑然。心想我要是带你去地府,你还回得来么!他有意扯过话题,便掐着朱小五的脸蛋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想玩什么?哥哥陪你。” “我想玩……”朱小五顿了顿,表情出现了片刻的空白,站在原地困惑起来,“我想玩……什么?” 禾棠心中咯噔一声,勉强笑道:“没事,慢慢想。” 朱小五点点头,便真的站在原地静静地想。披风在他跑过来时垮掉半个肩膀,露出他瘦小的身躯。禾棠抬手为他拢起披风,重新系好带子,蹲在地上静静地等。 朱小五似乎入了神,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看起来似乎十分苦恼。 方才念书的弟子叹了口气,忽然唤了声:“子善,过来读书。” 朱小五猛地回神,转身看过去。 那弟子抬了抬手里的书:“书还没念完。” 朱小五便乖乖走回去,重新坐上椅子,双手捧起方才那杯茶,恢复成他们入门时看到的姿势。眼神不曾斜开一下,对方才还亲亲热热的棠哥哥置之不理。 那弟子将茶杯从他手里抽出来,重新为他斟了杯热茶,继续读书。 朱小五便认认真真地听。 “这是……”禾棠发懵。 其他几只鬼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杨锦书拉着他们几个出去,另寻了间屋子,找青莲观弟子打听。 可得到的解释却是:“朱子善时常这样,记事只是一时,他方才认得你,转眼便不记得了。” “这……”禾棠跌坐在椅子上,心情十分复杂。 好好一个少年郎,却过得如此浑浑噩噩。他忍不住捂上脸,掩去眼中悲戚。恶鬼生念,却白白祸害了一家人,让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变成如今的模样。在地府时禾棠还因老刘与他们熟识而心怀不忍,可如今看到朱小五,又觉得老刘这种人魂飞魄散都算便宜! 他甚至不敢想,当年的青莲观满门被害、各地厉鬼作祟、如朱家一般满门被灭的情景到底重复上演了多少回。人有贪嗔痴,死后成怨念,不甘又累及人间……人间善恶难辨,做鬼却也不安宁。就连他自己,也对六夫人心怀怨恨,就连杨锦书这样单纯善良的人,也有残念,不肯老实投胎去。 “我忽然有点怀念无神论了……”禾棠喃喃道,“起码可以理所当然地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 杨锦书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站在他面前,伸出手来:“禾棠,我们出去走走。” 禾棠仰起脸看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 杨锦书微笑,低垂的眉目有缱绻的温柔:“入夜了,我带你去山上看雪。” 有那么一瞬间,禾棠庆幸自己是只鬼,不然在这个人面前,一定会泪流满面。 第九十四章 别了众人,杨锦书带禾棠离开骥山县,来到县城外。他们行得快,冬日冷风如刀,宵禁后城外无人,他们堂然走过,不用顾忌。 禾棠被他牵着,虽然两人的手都没有温度,禾棠亦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他看前进的方向不是杨家后山,便出声问:“锦书,我们去哪里?” “我听说骥山县外有座荒山,山路崎岖,少有人行,不过深山之中藏着一片花团锦绣的园子,有许多山间飞禽走兽爱在那里休憩。听说那里灵力足,有许多小精怪在里面修行。”杨锦书回头朝他笑了笑,“你来骥山县这么多年,除了人与鬼,似乎没见过什么精怪,我带你去瞧瞧。” 他这么一说还真是,禾棠一直和他们混在一起,见的都是人、鬼、不人不鬼,还真没怎么见过修炼的精怪。 “你以前怎么不带我去?”禾棠问。 “鬼以怨念为体,精怪却以灵力而生,我贸然将你带过去,会吓坏他们的。”杨锦书顿了顿,仰头看了眼天色,黑压压的云沉下来,确实是大雪之兆,便说,“下雪时大部分精怪会藏起来,我们这时去了,便不会打扰到他们。” 禾棠不满:“他们藏起来了,我们看什么?” 杨锦书点了点他额头:“看雪啊。” 禾棠低声笑了笑,点头道:“也是,我才不管看什么,就算没什么可看的,那我还可以看你呀,你长得这么好看。” 杨锦书勾起唇角,被他的俏皮话逗笑,却还是觉得有些羞窘,便道:“不知羞。” “我夸的是你,该羞的是你,我得意还来不及,有什么好羞的?”禾棠一跳,趴到他背上,揽着他脖子笑,“你才是脸皮薄,怎么跟了我这么久,还是这么容易害羞?” 他没什么分量,杨锦书神态自若朝前走,嘴里却道:“明明是你太坦率。” “坦率不好么?” “很好。”杨锦书微微侧过脸来,“我很喜欢。” 禾棠将头埋在他后背吃吃地笑,心知自己这个莽撞爱惹事的性子也就杨锦书受得了。他知道自己在许多人眼中是个毛病一大堆还不怎么听劝的熊孩子,可他真的高兴,有人会喜欢他。 “禾棠。”杨锦书忽然唤他。 “嗯?” “想问你一些事。” 禾棠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说。” “你第一次救人的时候,在想什么?” “你是想说我第一次死的时候?” “嗯。” “就……想救人啊。”禾棠如常说着,“有人掉水了,我会游泳,所以就下水去救了。” “没想过自己会死么?” “那时候没想过的。”禾棠有些无奈,“一心只想把人救上来,没想那么多。况且那时候我以为……” 杨锦书听出他语气中的微妙,连忙问头问:“什么?” “我那时候以为,其他会游泳的人也会像我一样跳下去救人的,落水的就一个,我们却有许多个,总不至于救不上来,然而……”禾棠的神色有些淡,“除了我,没人跳下去。” “……” 杨锦书停下脚步盯着他,胆战心惊。 果然,禾棠接着说:“我救的那个人,很害怕,在水里不停地挣扎,我本来可以将他救上去的,我们离岸边只有十几米了,可是他太慌了,在水里挣扎的力度太大,将我也踩中了,呛了好几口水,呼吸困难。我想向岸上的人求救,可他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下来。” 杨锦书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他们在顾虑什么,他们要想着下水救人是不是应该先脱掉衣物鞋袜减轻负担,在想水流急不急危不危险,也可能觉得我会游泳,敢跳下去救人,一定可以把人救回来,他们跳下来也许是白费力气呢?”禾棠顿了顿,言语忽然锋利起来,“可生死之争,怎么会有那么多侥幸?” 杨锦书将他从背上捞下来,紧紧抱在怀里,低低道:“一念之差。” “你知道我怎么死的么?”禾棠笑了笑,“被救的那个人一直在挣扎,我带着他游了很久,已经没力气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岸边的人模糊的脸,溺死在水里。” 禾棠趴在他怀里,认真道:“后来我也想过,如果……如果当时那个人不挣扎,我真的可以把人救上岸,我也不会死,毕竟我游泳水平真的不低。” 杨锦书拍着他的肩膀,问:“不怪岸边那些冷眼旁观的人?” “有什么可怪的?人各有念,我冲动是我的事,人家谨慎是人家的事。我救人不成,死了,他们在岸边好好活着,家人不会伤心,朋友不会难过,保全了自己,也是对自己和家人负责任。”禾棠抬起头,冷静道,“我从父母过世后就懂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谁是应该拯救你的,你不能因为别人不肯救你而怨天尤人,你得自己强大起来,保护自己,但是……” 他的声音低下去,变得温柔起来:“我可以选择做一个与他们不一样的人。因为那个曾经弱小绝望的自己也希望有人来拯救,因为自己没人救,所以希望在别人遇到麻烦的时候,能够出手帮一帮。”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大概还是我能力不足,总是拖累你们。以前还好的,我无亲无故,没什么好拖累,认识你们后,却总是给你们添麻烦。” 杨锦书看着自己面前低着头的少年,幽幽叹了口气。 “禾棠……”他按着禾棠的肩膀,认真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因为……命中注定?”禾棠眨眨眼,“婚书都下了,你比较封建迷信?” “……” 禾棠扁着嘴:“本来就是嘛,冥婚本来就是封建迷信的产物,害死人不偿命!” “……” 杨锦书又气又笑,想打他又舍不得,一肚子温情被他岔去七七八八,没好气道:“你就折腾我吧!” 话毕,转身朝前走了。 禾棠一路小跑追上去,笑嘻嘻地问:“锦书你还没说为什么喜欢我呢?” 杨锦书白他一眼:“我不喜欢你。” 禾棠控诉道:“锦书你学坏了,你以前从来不撒谎的!” “……”杨锦书真是哭笑不得,加快脚步朝山上走。 禾棠与他一路笑闹,转眼便上了山。因为是鬼,不会像凡人那样受伤,也不会失足滚下去,山间绕了几圈,便找到了目的地。 坊间传言大约是唬人的,这里只是比别处林木茂盛了些,到了冬天,除了几株腊梅,并不见什么锦绣花朵。禾棠刚要说他犯了蠢轻信他人,便见他飘到树梢上,取出笛子来吹小曲。那曲子轻快悦耳,在这阴沉沉的天气下,有种违和的畅快。 笛声惊醒了藏在林子里过冬的动物,很快,寂静的山间便热闹起来,鸟兽虫鸣犹在耳侧。禾棠偷偷去看,便见一些胆子大的动物跑了出来,躲在树后盯着他们瞧。 松鼠在树梢上来回窜,后来竟然蹲在了杨锦书面前的树枝上,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他。 杨锦书淡淡笑开,兀自吹着笛子,垂目朝禾棠眨了眨眼。 禾棠鼓起腮帮子,不肯站到树上去,便站在林子里左顾右盼,瞧着林子里有哪些动物。 野兔、狐狸、松鼠、小雀鸟,都是些常见的动物。禾棠盯着并排蹲着的野兔和狐狸,觉得很是新奇,什么时候冬天的狐狸这么善良了? 也许是看出他的疑惑,那只野兔忽然蹦蹦跳跳地跳上了狐狸的背,狐狸抬起爪子想挠它,挠不到,只好趴在地上任它蹲。 “……”他有点相信这地方出精怪了。 过了会儿,林子里的动物越来越多,山鸡、小黑熊、黄鼠狼都蹿了出来,还有几块石头也在不停打滚,它们陡然看见这么多同伴,龇牙咧嘴作威作福,互相追逐打闹,可禾棠看它们的身手,显然都是修炼成精的,可惜他没见到化出人形的精怪,大约这里的灵气还是不够得天独厚,这些小精怪道行不够。 禾棠顿时笑出来,在地上和它们一起玩闹。 杨锦书看他心情愉悦不少,倚着树干换了调子,吹一首小时候听过的山歌。 入夜后的山林诡谲安静,只有此处热闹非凡,若是有人误闯进来,定然以为这里在闹鬼。不过杨锦书与禾棠本就是鬼,便也没有在意这些。 快到午夜时,压了一整天的云终于撑不住了,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怕冷的小动物们便飞快躲回了温暖的小窝,有些爱玩雪的仍旧留在林子里蹦蹦跳跳,野兔和狐狸居然在你追我赶闹着玩。 禾棠看得直乐,跳上树梢抓着一只小松鼠笑得前仰后合。 小松鼠不满地从他手里溜出去,从自己窝里搬出松果砸他脑袋,砸下后却又溜到地上把松果搬回窝里去。 禾棠不痛不痒,看得有趣,故意施了个小法术变出只大松果去逗弄他。 杨锦书无奈,收了笛子陪他一起看热闹。 禾棠忽然想起什么,对他说:“锦书,我们……回去看看你爹娘好不好?” “嗯?”杨锦书扬了扬声音。 禾棠开玩笑道:“自杨知闲去了你家,你就再也没入过你爹娘的梦,你就不怕他们迁怒到杨知闲身上?” “他们不会……”杨锦书话说了一半,才意识到禾棠的小小善意。 即使爹娘不迁怒,他离去的时机太巧,恐怕爹娘内心深处,对知闲还是有些误解吧。 他没想到这一层,不由得怔忪。 禾棠将手里的松果砸到他肩膀上:“去不去?我陪你。” 杨锦书点点头:“好,我们成亲后,还没一起拜见过爹娘。” “……”禾棠举起手,“我只有一个要求,别让我穿女装。” 杨锦书失笑:“你这样便好,爹娘看不出来的。” 禾棠气闷,他长相的确随了六夫人,看上去娇俏可爱,可被杨锦书这么一说,他才觉得这些年好亏,死了之后连件正经男装都没得穿,可怜。 第九十五章 后半夜,杨锦书带着禾棠回了杨家。 杨家在骥山县也算有名望的大家族,他家在杨家只算旁支,故而他虽是家中独子,早亡却并未引起家族混乱,家中的生活也比家族中其他家庭更安逸一些。杨家在骥山县有许多宅子,杨锦书带禾棠去的,是他与父母常驻的一处宅子,比寻常人家宽敞些,却没其他大户人家那样富丽堂皇。 杨锦书的父亲是书院的教书先生,不爱奢侈,家中一切杂物皆由出身商贾家庭的杨夫人打理,她为丈夫与儿子辟了两间书房,放了许多书。因为杨锦书自小体弱,家中还有一间药房,柴房内也常年备着炭盆火炉,每季的衣服也不断更换。他们一家人长居此处,在杨锦书死后,未免触景生情,过来得极少了,可每到冬天,一家人还是会来这里过冬。 “我们会不会碰到杨知闲?”禾棠鬼鬼祟祟地看着宅子四周,“那小孩似乎能看到我们,贸然闯进去会不会吓到他?” “他……”杨锦书有些犹豫。他不太想这样出现在杨知闲面前,那孩子太乖太警觉,忧思多虑,极易藏心事。 禾棠捏捏他的耳朵,趴在他后背小声说:“织梦吧,不然你父母怎么看到你?” 其实以他们如今的修为,以实体出现在凡人面前并非难事,只是……杨锦书也怕父母看到想太多,还不如重新入梦。 他抓着禾棠的手说:“一起?” “嗯。” 同时让禾棠、父母都入同一个梦,需要耗费巨大心力,杨锦书没有禾棠那种织梦天赋,带着他,多少能防止梦境中途崩裂。 他带禾棠去了后院的凉亭,大冬天很少有人来这里,更何况已是后半夜,家中的仆人也都歇下了。 幽幽梦里,他们沿着月光下的庭院缓缓前行,杨锦书牵着禾棠的手,来到父母寝房前,闪身进去,看到父母熟睡的脸。他轻声唤道:“爹,娘,锦书回来看您二老了。” 不知是不是太久未在梦中见到他,杨夫人很快便醒了过来,掀开被子坐起来,看着房中熟悉的身影呆呆道:“锦书?” “是,娘,是我。”杨锦书上前几步,跪在床边仰头看着她,微笑道,“孩儿不孝,许久没来看您,惹您和父亲伤心了。” 杨夫人双手抚上他的脸,颤抖着来回摸了几次,眼珠吧嗒吧嗒地掉,抽噎道:“你……你这不肖子!是不是把爹娘忘了?” “怎会?”杨锦书握着母亲的手,轻轻摩挲着,“孩儿很想念你们。” 杨夫人还想骂他,却舍不得,伏在他肩膀上呜呜地哭。 这哭声将杨老爷惊醒,他坐起来,看到妻子与儿子,眼睛瞪大:“长生?你……你回来啦?” 杨锦书还未答话,他便兀自苦笑起来:“是我老糊涂了,你已经离开我们多年,怎会回来?” 他幽幽叹了口气:“又是梦啊……” 可即使在梦里,他也怕妻子受凉,下床来从衣柜里取出两件披风,一件给夫人罩上,一件给杨锦书罩上,嘴里埋怨着:“你这孩子,自小便体弱,怎么不多穿点?” 鬼哪里会怕冷?杨锦书却拢了拢披风,点头道:“爹教训得是。” 杨老爷一抬眼,忽然发现屋中还站着一个纤瘦可爱的绿衣少女,顿时愣住:“这是……” 禾棠怯怯地站在桌边,拘束地低着头不敢说话。 杨锦书扶杨夫人坐好,自己站了起来,对父母说道:“爹,娘,这是禾棠。” 他脸上露出个温柔而腼腆的笑:“这是……你们帮我娶的妻子。” 他这么一说,两位长辈立刻想了起来。可他们当时匆忙将禾棠入葬,只见到棺材中一道凤冠霞帔的身影,并未仔细瞧过儿媳妇的面貌,此时一看,果然如媒婆所说,眉目清秀,娇俏可爱,看上去有些害羞,不太亲近人。 “是禾棠啊……”杨夫人抹了抹脸上的泪,朝禾棠招手,“来,到娘这里来。” 禾棠有些窘,偷偷瞧了杨锦书一眼,后者笑吟吟地看着他:“快来。” 禾棠抿了抿唇,扭捏着挪过来,躲在杨锦书身后,眨着一双大眼睛,古怪而别扭地喊了一声:“娘……” “乖。”杨夫人看他害羞,并没有热情地拉他过去,而是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他身上的绿色衣衫,眼睛便笑得弯起来,“喜欢这衣服?” 禾棠很想说不喜欢,可是看着杨夫人的笑脸,只好违心地表示:“喜……喜欢。” 杨夫人留意到衣服下摆盖住了鞋面,忍不住道:“回头娘帮你多做几件,这件还是大了些……” 禾棠连忙道:“我……我想要男装!” 杨夫人诧异。 杨锦书忍着笑,帮他解释道:“禾棠嫌女装累赘,男装方便些。” 杨夫人倒是没有深究,看禾棠虽然五官精致,但眉宇间有一股张扬的英气,倒觉得这孩子穿着男装应当也很好看,便点头答应下来。 一旁的杨老爷一直没说话,上下打量着他俩。 禾棠扯了扯杨锦书的衣角,瞧了杨老爷一眼。 杨锦书拖着他的手,转向父亲:“爹,这是禾棠。” 杨老爷双手背着,高深莫测地看了会儿,吓得禾棠结结巴巴地喊着:“爹……我……我是禾棠。” 杨夫人捶了丈夫一拳:“老头子!你吓儿媳作什么!” 杨老爷顿觉冤枉,他只是严肃了一些,哪有那么可怕?他无奈地放下手来,也朝禾棠招手:“禾棠?来,到爹这里来。” 禾棠犹豫着,杨锦书推了他两下,他才挪过去,乖巧地垂着头,低声喊着:“爹。” 杨老爷笑了笑,温声问他:“长生待你可好?” 禾棠愣了一瞬,这才想起来长生是杨锦书的字,便连连点头:“好的,他待我很好。” “那就好。”杨老爷摸着他的头,“他没有亏待你,我们便放心了。当初贸然将你嫁给我儿,总怕你受委屈,不乐意。” 禾棠笑了笑:“我那时已是个死人,您也不好问我意见的。” 冥婚便是如此,做主的都是活人,死人只能由他们摆布。 杨家父母对此其实仍旧诸多不安,可看他俩如今亲近非常,心中的愧疚便浅了几分。杨老爷看着儿子,认真道:“禾棠这孩子死得早,命苦,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杨锦书点头:“谨遵爹娘教诲。” 禾棠不知怎么就有些羞臊,急忙道:“锦书他……他待我很好的!我没有受委屈!” 他急起来便显得没那么怯怯了,杨家二老相视一笑,拍着他手背道:“好好好,看到你们过得好,我们便放心了。” 杨锦书站在禾棠身边,问道:“爹,娘,这些年你们过得如何?知闲他……可有孝顺您二老?” “知闲很好,我们也很好,只是你不在……”杨夫人眼中又浮起泪来,“若是……若是你与禾棠都还在,我们一家人……该多好……” 她擦着泪,又开始伤心。 杨老爷走过去拍着妻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人世多艰,岂可两全?锦书这孩子向来懂事孝顺,知闲由他带大,也是个乖孩子,都是好孩子,是我们夫妻福薄,担不起。” 杨锦书鼻头一酸,却哭不出来,只能携禾棠双双跪下,给父母磕头:“爹,娘,锦书不孝,无法陪二位终老,若来世有缘,孩儿一定好好报答您二老,偿您生养之恩,厚待之恩,谢您二老将禾棠嫁给我,让孩儿黄泉路上不寂寞。” 他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禾棠从未给谁磕过头,可这两位是养出锦书的人,他思及此,也学着杨锦书,认真诚恳地为他们磕了三个头,郑重道:“禾棠此生福薄,唯一幸事,便是死后遇见锦书。禾棠在这里拜谢二老,愿二老福如东海,长寿百年。” “好,好,都是好孩子。”杨家二老扶他们起来。 杨夫人看着他俩,忽然道:“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杨锦书一愣。 杨夫人抽噎着说:“娘知道的,你们就要走了……也好,黄泉路上,一起做个伴也好……来世……来世投胎去个好人家,平平安安身体康健地过一生……” 杨锦书沉默片刻,没料到他娘有如此准的直觉。 杨老爷也叹着气,拍着他俩的肩膀,郑重道:“此间一别,此生不复相见,爹娘没别的好说,你们一路好走。那黄泉路上诸多险恶,莫要回头。” 夫妻俩站起来,不舍地看着他们。 杨锦书低头咬了咬下唇,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哽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禾棠忽然握紧他的手,朝二老大声道:“爹娘放心,我会看着他的!不会让他走丢!碧落黄泉,忘川奈何,我都随他一起走!” 二老忽然笑开,点头道:“好。” 杨锦书看向禾棠,却见他明亮眼眸中温柔坚定,令人安心。 “那……我们走啦?”禾棠笑起来,“爹,娘,珍重。” 二老点点头。 杨锦书看过去,也道:“爹,娘,珍重。孩儿……先走一步。” 说完,他不再看父母的表情,被禾棠拖着,大步朝门外走去。 院子里明月高悬,银辉洒落,禾棠牵着他的手飞了起来,将杨家远远抛在身后,似乎在帮杨锦书埋葬这一段过往。 杨锦书只觉面前水绿色衣袖翻飞,禾棠回眸,脸上是他熟悉的笑。 袖子飞过,他便从梦中醒来,禾棠躺在凉亭顶上闭着眼,鹅毛大雪穿透他的身体,没有掩去他清秀的眉目,那一抹绿色在这白茫茫的冬夜里,鲜亮得如同蓬勃的生命。 他垂眸看着这个小少年,不由自主俯身,轻啄他唇角。 禾棠嘴角勾起来:“坏锦书,你偷吻我哦?” 杨锦书莞尔:“你睁开眼,我便光明正大地吻你。” 禾棠眨动眼睫,睁开眼看着他,眼中是粲然笑意,灵动活泼。 杨锦书捧着他的脸正要吻去,却听一旁咳嗽声传来:“两位,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两人齐齐看去,却见两位阴差悬在空中,一本正经道:“二位心愿已了,可不能再逗留人间了。” 禾棠登时大怒:“谁说我心愿已了!我还没和我家锦书好好双修呢!!!” 阴差:“……” 杨锦书:“……” 他咳嗽一声,坐直了身子,问道:“敢问是哪殿阎罗的命令?” “转轮王。” 杨锦书了然。就知道他们给转轮王留下那么大的麻烦,那位阎罗不会善罢甘休。 杨锦书长长叹了口气,商量道:“可否再给我们一些时日,我们还有些未竟之事要处理。” 第九十六章 阴差给了一个月时间通融。 禾棠顿时没有了双修的兴致,恼哼哼地被杨锦书带回去找施天宁与菀娘。 “我们打算去青莲观住一阵,看看如意和老方恢复得如何,不然总放不下心。”菀娘对他俩说,“云苍道长说明日便要动身回青莲观了,小五也跟着他们,你们要不要一起?” 杨锦书点头道:“如此也好,青莲观帮了我们许多,而且……闵道长这一走,观中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云苍道长身上,我们若是能帮上忙,也好些。” 施天宁在一旁补充道:“闵道长的事,其他弟子还不知道,天风缠着我们问了好几次,被我们躲过去了,可我们要去青莲观,总不能一直躲着,想个法子,怎么回他?” “让他问云苍道长去。”禾棠托着腮道,“我们不论说什么,他怕是都要吵闹,云苍镇得住他,让云苍操心去。” 施天宁点头:“此言有理。” 他最烦哄小孩子,尤其是爱吵闹的小孩子,云苍看上去很稳重,想必降得住。 打定主意后,他们离开了青莲观的队伍。其他修道门派都住在客栈,他们频繁出入对青莲观的名声不好,四只鬼夜里先行,在路上等青莲观的弟子跟上来。 三天后,两拨人在路上遇见,禾棠特意找了找天风,却怎么也没见着。其他弟子说,天风昨天找云苍师兄问话,哇哇哇哭了一整天,药也不肯喝,功也不肯练,眼睛又红又肿,云苍恼了,直接将他打晕了扔在马车里,让几个弟子陪同,慢慢回山,他们则御剑回山。 御剑脚程快,杨锦书一行是鬼,又有青莲观弟子一路护佑,很快便与他们一齐到了地点。 再次来到青莲观,想起这小门派几十年风雨,眼前景致虽与往日别无二致,想到伤心处,仍旧感慨万千。这一门立派不久,可其中坎坷令人唏嘘。他们留了心,看观中祥和宁静,便觉得青莲观在闵悦君与一众弟子努力下扭转乾坤,可敬可佩。 万骨窟仍旧一片绿荫,风自木碑间穿过,发出一种奇异的轻响,令人内心平静。 施天宁听他们说起沃燋石,便想去地牢瞧瞧,进去后却发现,原本悬在空中发出红色异光的沃燋石已经失去了光彩,粗糙的石面平淡无奇,一点阴气也无,纵使他们靠近,也再不见当初魂魄舒畅的感觉。 “物是人非。”施天宁感慨道,“怎么总觉得没过多久,一切都变了?” 仔细算来,自禾棠死后,他们已认识近三年。这三年对鬼来说,过得飞快,尤其近一年发生太多事,劳心劳神,几经变化,他们也与初识时大不相同。 “有点怀念禾小棠刚来的时候啊。”施天宁捏捏禾棠的脸,“那时候大家都在,欢喜不知愁。” 他这样一说,大家顿时沉默。 那时候神棍还只是一个不着调的江湖术士,整天没正经地调侃他们,老刘也温温吞吞的,与他们亲睦友爱,禾棠还傻着,总被杨锦书牵着逗弄,施天宁整日与菀娘耍嘴皮子,乱葬岗一伙总跑到杨锦书的宅子去打牌,热闹得很。 那时候大家都没心事,多好。 “哎呀,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去打牌吧!”菀娘挽起袖子来,“我从锦书宅子里将麻将带出来了,一起打?” “……”禾棠竖起大拇指,“菀娘你好机智。” 菀娘吊起眼角,得意道:“那是自然。” 说是打麻将,其实并没有去。 他们一起去看了老方,经过青莲观弟子的诊治,老方虽然还未醒,脉象却渐趋平缓,呼吸也正常了。如意守着丈夫寸步不离,一切照顾亲力亲为,若不是青莲观弟子劝着,恐怕连觉都不睡。 菀娘陪了她几日,看自己从前唯唯诺诺又爱哭的小侍女如今两鬓染霜,皱纹也出现在额头眼角,却不再哭鼻子,而是无比坚韧地照顾着病重的丈夫。 “我的如意长大了。”菀娘抚着她的鬓角,笑着说,“再也不是爱哭的小姑娘了。” “夫人说的哪里话?”如意窘迫地勾了勾发丝,垂下目光腼腆道,“我老了,怎么好意思哭?” “老了也很漂亮。”菀娘夸她,“老方眼光好。” 如意抿唇笑了笑,看了眼床上的老方,神情温柔:“他呀,是个老实人,别人总欺负他,让他帮忙做事,他也不晓得拒绝。我看他在外总受委屈,就想对他好一些。” 菀娘捏了捏她手心:“他值得。” 如意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的。” 她与老方风雨同舟二十余载,互相扶持走到现在,很难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过了几日,老方苏醒,醒来第一眼便看到床边为他擦脸的如意,他许久没说话,一双眼怔怔地看着她,眼泪自眼角滑下,吓得如意跳起来:“老方你哪里难受?我……我去喊人!” 她慌慌张张把众人喊过去,杨锦书为老方诊了脉,安慰她:“夫人不必担心,方大哥已无大碍,只是体虚精气弱,再修养几月便可痊愈。” 如意顿时松了口气,靠在床边隔着被子拍老方,埋怨道:“你可吓死我了,哭什么啊!” 老方身体还虚弱着,动不利索,便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握着她手指,哑着嗓子道:“你……你瘦了……” 如意怔忪,眼里也蓄了泪,喉头哽咽,嗔笑道:“你这个死鬼,还知道我瘦了!那你快点好起来,换你来照顾我。” 老方用力地点头,却岔了气,剧烈咳嗽起来,嘴里不忘说:“我……好……咳咳咳……” 如意帮他顺着气,又慌又急:“你别说话了!伤还未好……” 禾棠捧了杯水过来:“如意夫人,给方大哥喝点水。” 如意连忙道了谢,端着杯子细心地喂给丈夫喝。怕老方再呛着,她每次只敢稍稍斜一点,让他沾一点水。 待老方不再咳嗽,青莲观的大夫与杨锦书商讨出两道方子,一帖为老方调理身体,一帖为如意补气养身。 一切都在好转,青莲观却忙碌起来。 弟子们似乎察觉到闵悦君的失踪是不祥之兆,看着紧锁眉头四处忙碌的云苍与回山后便与云苍怄气的天风,隐隐察觉到什么,只是大家都不敢问不敢说,老实地听着云苍安排。 禾棠还惦记着一月之约,眼看日子已过去大半,他们在青莲观过得悠哉过头,内心惶惶,便吵着打麻将。 菀娘拉着如意一起,刚能下地走动的老方便靠在椅子上看妻子与他们打牌。 杨锦书不爱玩这个,便也坐在一旁看着禾棠,闲下来便给老方端茶倒水,按照自己的记忆将看过的古籍、秘典、道法记录下来,准备送给青莲观。他承神棍教导多年,又读过许多地府淘来的书,撇掉部分不宜被凡人看到的术法外,他送的大礼可算是十分珍贵。 转眼到了期限,禾棠心中烦躁与日俱增,施天宁被这破孩子喜怒无常的性子扰得头疼,追问之下才得知他们遇见阴差的事。 “你们真要去地府?” “看阴差那架势,我俩不去恐怕不行。”禾棠托着腮皱着眉头,“不知道要不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刑?” “你俩下什么地狱?”施天宁戳着他额头,“你俩连小邪小恶都算不上,你当地府送鬼魂去地狱受刑不过脑啊?” 菀娘附和着:“我看也是。大约你俩去过地府一遭,重回人间怎么也说不过去,召你们回去投胎更有可能。” 禾棠只见过转轮王一个阎罗,其他九位可没见过,不知是何秉性,怕那些阎罗为难,根本坐不住。 杨锦书稳如泰山,安安静静地提笔写书,禾棠看他认真,强忍着不去闹他。 就这样忐忑不安地捱了几日,乍暖还寒时候,有人上得山门,送来了一个匣子。 彼时禾棠正站在山头走神,看到那匣子,莫名有种不祥预感,飞快地招呼了还在闲话的几个朋友赶去正厅,正赶上云苍将匣子打开,拂雪剑静静地躺在匣内,剑上系着一条长长的白布。 云苍脸色一白,嘴唇抖动,举着匣子当场跪了下去。 围观的弟子还在茫然,禾棠他们却齐齐明白了什么,别过眼去不忍看。 天风听说了正厅的动静,急匆匆地跑过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与云苍说话,却是又惊又怒:“师兄,他们说有人把拂雪剑送来了,是真的……” 他一眼看到云苍手里的拂雪剑,后半句话顿时卡在嗓子里出不来。 “不可能……”他喃喃道,膝盖发软,跪了下去,眼泪涌出,“不可能!掌门他……他怎会……” 云苍到底比他坚强些,只在地上跪了一会儿,便合上匣子站起来,镇定地对众人道:“掌门已仙逝,通知观中弟子,为掌门送行。” 天风大哭:“师兄!你骗人!” 其他弟子看着云苍的脸,想起闵悦君从不让拂雪剑离身,便心下了然。坚强些的,忍着痛沉默地下跪,有几个不忍看的弟子别过脸跑出去通知其他人,如天风一般不敢相信事实的弟子皆失声痛哭,吵闹起来。 云苍并没有责怪他们,而是耐心解释着闵悦君生前的安排。 弟子们其实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对他的话并不怀疑,只是闵悦君盛年而亡的事太令人震惊,他们心里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禾棠看不得这么多人哭,拉着杨锦书躲出去了。 菀娘低声问一旁的施天宁:“闵道长仙逝了,那……神棍呢?” 施天宁摇摇头,扶着她的肩膀,叹息:“既是不肯来,想必再也不会出现。” 神棍就这样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他是随闵悦君入了轮回,还是就此云游四海,抑或奔赴未知,去偿还他为闵悦君最后的这一个月欠下的债。 云苍携众弟子为闵悦君设下衣冠冢,在万骨窟最前面葬下。青莲观弟子一身素衣,一路寂静,只在立碑时齐齐跪下,抬手为万骨窟设下一道坚不可摧的阵法。 那日天空湛蓝,雪融日暖,正是好天气,似乎不愿让人伤心。 禾棠他们只在杨锦书的修罗伞下远远看了一阵便不忍再看,倒是如意携老方恭恭敬敬地跪在青莲观弟子身后,送闵悦君一程。 “锦书,你说,闵道长的尸体去哪儿了?”禾棠忍不住好奇,“是被神棍葬在了别处,还是……火化了?抑或是,连尸首都没留下?” 杨锦书揉了揉他的头,道:“不要想太多。” “那……神棍去哪儿了?” 杨锦书放在他头顶的手顿了顿,道:“我也不知道。” 禾棠怔忪,忽然道:“锦书,我们去地府吧?” 离一月之约还有几日,杨锦书却只在片刻怔愣后点头笑道:“好。” 第97章 大结局 他们二人就此辞别,施天宁与菀娘虽早有准备,依然不舍。 禾棠笑道:“你俩好好修炼,争取将来投胎时能在来世做一对神仙眷侣。” 菀娘勉强笑道:“好。” 施天宁向来是干脆利落的性子,此时却难免有些婆妈:“你们俩啊,去了地府可别再给人家捣乱了,尤其是禾棠,别嚷嚷着要去穿越司,那里可由不得你……” “哎呀天宁哥你怎么啰里吧嗦的。”禾棠打断他,认真道,“我俩只是到了该上路的时候,迟早有一天,你俩也是要去的,别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大家都是鬼,说不定我俩在地府逗留的时候你俩就后脚跟上了。” 施天宁拍他脑袋一巴掌:“就你话多。” 杨锦书在一旁笑笑,对他们说:“久留凡间不是好事,你们二位多加小心。” “也留不了许久。”菀娘道,“等如意与老方故去,我们一起走。” 短短几十载,对他们来说的确不算长。 杨锦书拱手:“那便就此别过了。” 施天宁与菀娘齐齐道:“珍重。” 禾棠等他们都说完了,仰头看着天,口是心非道:“下辈子估计谁也不认识谁了,你们可别伤心。” 菀娘噗嗤一笑,推着他肩膀:“快走快走,谁要伤心。” 禾棠顺势转身走了,杨锦书无奈摇头,朝朋友挥挥手,也跟上了。 施天宁与菀娘目送他们远去,笑容不再。 多年朋友,此时一别,终不能再见。 阴差很好找,上一次他们入地府走的是死人沟,这一次却是被阴差一路带着。路很长,不知为何,有阴差在侧,四周的景象便看不分明。禾棠不习惯这样的方式,便紧紧靠在杨锦书身边,一路忐忑着入了地府。 入册登记了姓名,两人却入了第一殿。生死薄一查,他俩早就死了,一直没来,判官仔细瞅了瞅他俩的生平,本都是可怜人,谁知向后一翻,竟然是前段时间在五浊之处闹过的两只小鬼。判官忙不迭将他俩移交第十殿,交给转轮王处置。 前些日子五浊之处有天光泄露,虽然在转轮王的压制之下,浊气并未外泄,可十殿均受到不同程度的震荡,纷纷找转轮王算账。 转轮王刚费力收服一条吸噬了大量戾气与魔气的红蛇,正在气头上,与九殿阎罗吵了一架。判官听说十殿阎罗差点打起来,幸好第七殿泰山王出来做和事老,说自己掌管西北沃燋石下的热恼大地狱,却没有及时发现有人将沃燋石从五浊之处带出了地府,实在失职,大家别吵了,既然转轮王已经将搅乱人间的小吏解决,大家还是尽快善后。 卞城王在一旁阴阳怪气:“我怎么听说从穿越司跑出去的小吏是一群小鬼给捉住的?听说还有个凡人?第十殿何时这么松懈,竟然让个凡人溜下来了?” 转轮王还未说话,卞城王便跑了。 其他几殿阎罗也打着哈哈纷纷告辞。 秦广王一回到第一殿就告诉他们:“留意阴差解押来的鬼魂,若有之前闯过第十殿的小鬼,别问本王,移交第十殿便可。” 故而,一见到他俩,判官想也不想,立刻打发了。 禾棠与杨锦书莫名被押到第十殿,熟悉的忘川河让他俩有些恍惚,正要一起渡河,阴差却说:“殿下有令,命二位移至殿外一见。” 杨锦书心中不安,可他们已经到了转轮王的地盘,不敢再造次,只好乖乖跟着阴差走。 阴差径直带他们去了第十殿外,一看这方向,禾棠便惊觉:“要去五浊之处?” 杨锦书不知转轮王搞什么鬼,一路去了殿外,却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禾棠脱口而出:“神棍?!” 神棍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画符,听到声音便起身来,看到他俩也是一怔,不过很快他脸上便露出笑容,迅速跑了过来:“你俩终于肯轮回了?” 禾棠上下打量着他,却见他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可身侧没有闵悦君,他有些犹豫地问:“你……你怎么会在此处?” 神棍还未答话,杨锦书已经沉了脸:“清蓉道长,你找转轮王帮忙了?” “显而易见么。”神棍随口道,“我向他借了一个月的寿命给闵悦君。” 杨锦书目光扫过不远处布下的数道法阵,顿时明白过来:“他要你为他守住五浊之处?” 神棍摇头道:“在下太有才了,走哪儿都得发光。” 禾棠一直盯着他,看他表情如常,一想到闵悦君死了,便忍不住问:“那……那你徒弟呢?” “他呀,他本要魂飞魄散的,幸亏我这个做师傅的还有些道行,将他魂魄保住了,让他入了轮回。”神棍终于不再开玩笑,正经道,“我向转轮王为他求了情,他此生多苦楚,望他来世多福禄。” 杨锦书毕竟对地府的事知道不少,说透:“闵道长此生亦有杀孽,来世不可能平安顺遂。” “我知道。”神棍低声笑了笑,道,“所以转轮王许了他九世,用八世偿还他此生的孽障,第九世,送他一世喜乐安康。” 杨锦书面露不忍:“转轮王不是这么慷慨的人,道长你又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啊?”神棍想了想,淡淡道,“我孑然一身,不入轮回。” 禾棠没听懂:“什么意思?” 神棍指了指五浊之处:“我就在这里,耗着。” 地府没有年月,他不知道要在这里耗多久。 禾棠登时大怒:“这根本就是霸王条款!” “其实这样也不错。”神棍反而笑着安慰他,“左右我已经是只鬼,在地府好好修炼,闲来无事去十殿走一遭,看看热闹,也合我心意。五浊之处无聊了,便去忘川河边摆渡,送鬼魂去奈何桥。渡船上故事多,说不定将来还能见到故人。” 他看着杨锦书与禾棠,揶揄道:“也说不准,还能见到来世的你们,只怕到时候你们已经不认识我了。” 禾棠扁着嘴,居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神棍这个性子,在哪里都能活得畅快,只是一想到他要在这里耗到天荒地老,便觉得十分心疼。 “锦书。”神棍忽然看过去,认真道,“你福泽深厚,来世必过得顺遂,禾棠折腾这几遭,轮回后想必要吃些苦,你来世要保护他,这小子闹腾得很,可不要让他去祸害别人了。” “说什么呢!”禾棠恼了,“我怎么就是祸害了?” 杨锦书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道长怎知我们来世还会遇见?” 神棍抿唇一笑,朝他勾勾手指。 杨锦书附耳过去,便听神棍道:“你俩的婚书还收着么?” 杨锦书点点头:“一直带着。” “你将婚书撕成两半,你俩各拿一半吞了,即使喝了孟婆汤,轮回后你二人依然注定相遇,这可是十殿阎罗都管不了的。”神棍顿了顿,又说,“我教你一道双修法术,你一会儿……” 禾棠看他俩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很不是滋味,不知道事已至此,到底有什么可瞒着他的。 神棍说完,朝他俩摆摆手:“时辰到了,你俩走吧。” 禾棠见他如此干脆,竟有些不爽:“喂喂喂!神棍!你会不会太绝情了点!” 神棍朝他怪笑:“臭小子,我待你甚好,你莫要忘恩负义!” 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杨锦书。 杨锦书干咳一声,笑道:“多谢道长。” 神棍转过身不再看他,三两下消失在沃燋石阵中。 禾棠对这里有阴影,虽然还恼着,却被杨锦书带着走,朝第十殿行去。他连忙追问:“神棍和你说什么了?” 杨锦书将婚书自袖中取出,在婚书上画了两道符,痕迹隐没在婚书中,他将婚书一撕为二,团成两团,一团扔进自己嘴里,另一团塞进禾棠口中,温声道:“吃掉。” “呜呜……”禾棠稀里糊涂吃了,反正自从死后,他就没吃过什么正常东西,嘴里问,“吃这玩意儿干嘛?” 杨锦书悄悄告诉他:“清蓉道长说,吃了这个,我们即便入了轮回,来世也能在一起。” “你听他胡扯。”禾棠撇嘴嫌弃后,却又偷偷凑过啦,拧着眉毛道,“可是如果喝了孟婆汤,咱俩都失忆啦,即使下辈子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 杨锦书没有说话。 禾棠嘀咕着:“所以我说要不我们还是逃跑吧,找找穿越司在哪儿,我还是觉得魂穿更靠谱一点啊!” 正在这时,阴差已经将他们送至忘川河边,他俩与其他魂魄一起上了船,朝奈何桥走去。 禾棠胆战心惊地看着前面的鬼一个个喝过孟婆汤后傻乎乎地跟着阴差往轮回道走,他总忍不住想拔腿就跑。 杨锦书四下一看,周围守着好几个阴差,自从上次五浊之处的事闹过后,第十殿的戒备更加森严,想跑也没那么容易,再说,若被转轮王再次抓回来,可不一定只是轮回这么简单了。 不过片刻,他俩已来到孟婆面前。 孟婆打着哈欠懒洋洋地端起碗来,只见刚刚被前面的鬼喝尽的碗居然重新满了,汤底微黄,不知是何滋味。 禾棠碎碎念:“好不卫生呀。” 孟婆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禾棠只觉得下颌一痛,一碗汤竟然就这么灌进嘴里,他咳嗽着睁开眼,便见孟婆甩了甩手,淡定地端起下一碗给杨锦书:“喝汤。” “……”杨锦书可不想被人逼着,老实接过来喝了。 他俩喝完汤后有些昏昏沉沉。杨锦书强撑着意识揽着禾棠的腰,随他一同朝前走,嘴里念念有词。 禾棠听得耳朵疼,回头问:“你在……说什……么……” 杨锦书忽然扣着他的后脑勺,朝他吻了下去。 禾棠只觉得浑身发热,稀里糊涂想起这似乎是双修的套路……不过为什么杨锦书在发光? 他下意识回应起来,脑袋一糊,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次醒来,他仿佛看到了魂穿文的熟悉套路。 因为他、意识清醒地、成为了、一个婴儿!!! 谁特么的说喝了孟婆汤就将前尘往事忘掉的!骗子! 虽然如愿以偿魂穿了,禾棠依旧不开心。 因为他没找到杨锦书。 他如今的父母是一家做小本生意的老夫妇,老来得子,对他这个儿子颇为宠爱。禾棠苦逼兮兮地从婴儿做起,一面要对爹娘卖萌撒娇,一面还要四处寻找不知影踪的杨锦书。这一找就是十八年,爹娘都快要给他说亲了,杨锦书还是没有找到!!! “我就知道转轮王那个大变态不会轻易让我们轮回!”他无数次地诅咒第十殿的阎罗,脑子里飞过无数个念头,不知道杨锦书这些年是不是也在找他。 说亲的媒婆已经上了门,禾棠忙不迭背着包袱跳墙开溜,谁知刚爬到树上,一只纸鸢便砸了下来。 禾棠愤怒地扯着纸鸢正要开骂,却见一位少年公子站在墙下,仰着脸看他:“树上的小哥,舍妹的纸鸢不小心掉了,小哥可否将纸鸢还予在下?” 禾棠看着他与杨锦书别无二致的眉目,一肚子火蹭蹭往上冒,他捏着纸鸢怒道:“你妹妹的纸鸢砸了我,你连句道歉都没有?” 你他么的这些年都不来找我,连句道歉都没有?! 少年公子连忙拱手:“抱歉,是舍妹太不小心,小公子还好么?要不要在下送你去医馆?” 禾棠恼他一本正经居然没认出自己来,想着难道孟婆汤只对自己失效,杨锦书之前并未经历过穿越,与自己体质不同?这么一想,他鼻子一酸,将纸鸢扔了下去,瞬间没了与他说话的兴致。 少年公子接住纸鸢,看他满脸不高兴地要跳下树去,连忙道:“公子小心!” 禾棠恶狠狠道:“关你屁事!” “……”少年公子很是无奈,好脾气地说着,“好好好,我不管,可是……禾棠,你若不肯理我,就这么跑了……” 他盯着禾棠背上的包袱,笑吟吟道:“我到哪里娶你?” 树上的禾棠顿时发懵:“……啊?” “替我说亲的媒婆已经进了你家门。”少年公子朝他伸出双手,眨着眼问,“你要拒婚么?” 禾棠吓得掉下树去,杨锦书连忙飞身接住,大惊失色:“禾棠!你要吓死我么!你如今是人!掉下来会死的!” 禾棠结巴道:“锦……锦书?你……你没失忆啊?” 杨锦书叹着气道:“让你记双修的法诀你不记……算了,我早猜到。你我避过了孟婆汤的功效,不过为了避嫌,免得被转轮王发现,我这些年没来找你。” “坏人呜呜呜……”禾棠恨不得咬死他,可看他如今面色红润还练了轻功,顿时不舍,挂在他身上假哭。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来了么?”杨锦书调笑道,“正大光明地娶你,让你穿男装与我成婚,你肯不肯?” 禾棠连连点头,眼睛泛红:“就凭你肯正大光明娶我这一点,穿一回女装我也认了!” 杨锦书挑眉:“这么好?” 禾棠抹着鼻子,认真道:“毕竟这还是封建社会,你正大光明娶个男人,还是容易被人说闲话的。我这么喜欢你,怎么忍心你被别人说三道四。” “……”杨锦书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脑袋道,“你放心,说三道四的话进不了我耳朵。” 禾棠抽着鼻子,仰头看着他:“你这么喜欢我?” “嗯。”杨锦书温温柔柔地看着他,“我的禾棠深得我心。” 禾棠噗嗤笑出来,从他身上跳下去,勾着他胳膊朝家里走:“那还管你妹妹的纸鸢做什么,走走走,见我爹娘去!” 杨锦书无奈:“你都不讨一下小姑娘欢心么?” “以后我就是她哥哥了,有的是机会。”禾棠笑得无赖,“快走,免得我反悔!” 心知他只是胡说八道,杨锦书只笑笑不说话,任由他拉着走。 十八年啊,急不可耐的又不是他一个。 双修的图谱他可翻过无数遍了,好不容易等这小孩长大,可以提亲了。 禾棠走着走着便跑起来,牵着他的手,还将包袱随手扔掉。 杨锦书感觉到他手心的热度,看着他跑起来额角冒出的汗,嘴角微微浮起一个笑来——禾棠曾说做鬼时亲吻都不真实,如今,他握着禾棠的手,觉得这再真实不过。 阳光温热,恋人在侧,岁月静美,活着真好。 【正文完】 第98章 番外一:只道是寻常(一) 闵悦君从前最不喜的便是冬天,大约是自小风餐露宿挨饿受冻的缘故。幼年的记忆不深刻,他早已不记得自己为何孤苦伶仃一个人,只隐约记得自己姓闵,会读书识字。 那年冬天,他被清蓉救回山上后,再也没挨过冻。清蓉看他弱不禁风,长年脚寒,一到冬天便在他屋里早早摆上火盆,还买了几只手炉塞在他被子里暖床。 闵悦君起初不习惯穿鞋,总赤脚在地上走,清蓉见一次骂一次,有时看他无知无觉,骂完便命他坐下,捧起他的脚慢慢捂。闵悦君低着头不说话,清蓉便继续骂,骂到口干舌燥了,闵悦君依旧是那副不言不语的模样,清蓉便没了脾气,好言好语地劝:“天气这么冷,你总光着脚,不冷么?” 闵悦君淡淡回道:“习惯了。” 清蓉一口气没提上来,真想把手里的脚丫狠狠掐上一顿,可捂了半天没捂热,闵悦君的脚还是又瘦又凉,他便不忍心,只能说:“不喜欢穿鞋?你师叔那里还有几双厚棉袜,我回头拿来给你,你穿着在地上走,也比光着脚好些。” 闵悦君看他是真的动怒,便乖乖应了。 即使如此,后来几年他若偶然赤着脚在屋里走又被清蓉瞧见了,照例是一顿大骂,当然,清蓉那个心软的性子,骂归骂,还是没出息地给他捂脚。 闵悦君早看透了他师傅那个嘴硬心软的本性,被他骂着,也笑吟吟地不说话。 清蓉一看他笑,一肚子火气便撒不出来,只能色厉内荏地警告他:“再不听话师傅罚你面壁!” 闵悦君点头称是,可心里却在翻白眼,清蓉天天被师傅师兄罚面壁,知道面壁多无趣,才不舍得让自己徒弟遭罪。 后来闵悦君长大了,身体结实,喝药练功攒下红润面皮,即使赤脚在雪地里站着也不会受寒,清蓉便再也没管过他。反倒是清蓉那些年修习鬼道,又疏于练功,体质越来越阴寒,到了冬天,整个青莲观的人数清蓉裹得最严实,屋里搭两个火盆都嫌冷。故而闵悦君后来虽然自己不冷,却总习惯随身带一件厚厚的披风放在乾坤袖里,以备不时之需。 大抵清蓉冬天太乖觉,出门都披着厚厚的披风,观中长辈向来疼他,看他笑嘻嘻地裹着披风犯贫,又气又笑,终究是没与他计较下山喝酒的事。 那时候闵悦君性子刚被清蓉养得不那么孤僻,却也仅仅是略合群了一点,与其他师兄弟们勾肩搭背呼朋引伴的情谊仍有差别。他天生性子冷,私下里,总是很羡慕执意真人与诸位师伯对清蓉的宠爱,清蓉嘴皮子溜,整日笑嘻嘻,张扬跳脱,青莲观上下都很喜欢他,即使是年幼的弟子们,也对这位小师叔格外喜爱——因清蓉没长辈架子,还总与他们凑一堆插科打诨,被罚时也不狡辩,陪他们一起面壁挨打。 整个青莲观,个个都宠着清蓉,简直要将他宠上天去。 闵悦君那时便觉得不好,他见过许多家中骄纵的孩子惹出滔天大祸,清蓉这张扬肆意的性子平时看着讨喜,长此以往却是要惹出祸端。其实师伯们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像那些家长,明知道太惯着孩子不好,可这孩子是自己宠大的,一言一行自带闪光,好的越发好,坏的也似乎没那么坏,他们总会对自己说:这孩子虽有些不服管教,可性子是好的,出不了什么大事。 闵悦君不敢去说长辈们的不是,便冷下脸去管教清蓉。 清蓉一开始倒是没有放在心上,他向来宠闵悦君,所以见徒弟生气了,他便收敛些,好言好语哄几句,日子长了,他忽然发现自己与闵悦君对调了,闵悦君敢对他冷眉冷眼,自己偏偏忍不住做低伏小,好似多了个严厉的师长。清蓉有时也委屈,可闵悦君次次在理,他在闵悦君面前没有无理取闹的份,难得碰上徒弟找他撒娇,他便似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开心得不得了。 久而久之,闵悦君摸清他所有命门,对付他越发得心应手。 清蓉神经粗,也不觉得被徒弟管着有什么不对,观中长辈亦觉得有人管着他是好事,屡屡在一旁看热闹,有时还向闵悦君打趣:“悦君,你师傅又跑下山喝酒去了,你快去将他抓回来,罚他去祖师祠堂跪个两三天。” 闵悦君自然是舍不得的。 他最多将清蓉抓回去,放在自己眼跟前,逼着他老实陪着他看书练功。 清蓉想躲,他便说清蓉这师傅当得好生惬意,连自己弟子都不肯教。清蓉只好苦哈哈地陪着他,时不时指点一二,勉强做一做师傅的样子。 一年四季,春夏秋皆是如此,只有到了冬天,清蓉持宠行凶,闵悦君心疼他,与师伯们一起将他这个没出息的师傅宠上天。 闵悦君也是许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没那么厌恶冬天了。 记忆里最柔软温暖的部分都发生在冬天,令他对这个季节又爱又恨。 若说清蓉是青莲观大劫的罪魁祸首,闵悦君其实心底是不赞同的。分明是他们所有人将清蓉宠成这个样子,他这个嘴硬心软的师傅,纵有千般不是,对同门、对弟子、对师长却是很爱护的,甚至爱护到有些没原则的地步。 闵悦君心里知道,自己这偏执又孤傲的性子,何尝不是清蓉纵出来的? 青莲观就是这么奇怪,师傅纵着弟子,师兄宠着师弟,没大没小,无法无天。 业果轮回,苦乐自尝。 清蓉下山后,闵悦君骤失所护,有种被彻底抛弃的失落感。虽然观中其他长辈依然待他很好,可他们与清蓉不同——清蓉是他师傅,是将他捧在心尖上疼爱纵容的师傅,虽然总惹他生气,可清蓉待他最好,同他笑闹,好脾气地任他撒娇,闵悦君甚至怀疑,若有一天他犯下大错,清蓉也是会原谅他的。 可这样的清蓉走了,抛下他,再也没回来。 闵悦君等了他三年,盼他这个心软得出奇的师傅肯念着山上还有他这个弟子,早日回来看看。 可清蓉竟然没回来。 原来他那个肯在冬天跪在地上为他捂脚的师傅,也是可以很绝情的。 清蓉是他的心魔。 闵悦君在那三年中,无比清晰地认清了这一点。 杀清蓉的时候,他是入了魔,可心中也是畅快的。大约心魔至深已成瘾,他意识清醒地看着自己将那个只懂得疼他的师傅闭上绝路,他将清蓉抛在乱葬岗,血腥味引来饥饿的野狗,他眼睁睁看着清蓉的尸首变成破碎的白骨——他那时以为自己是要死的。 他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了青莲观,以为自己要为满门陪葬——可清蓉竟然为他搏下一条命,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在他茫然不知的时候,在他以为耳边的那句“我随你回去”是场梦的时候。 原来清蓉曾经说过,要随他回去的。 闵悦君茫然无措,只觉得这一切都是清蓉给他的惩罚。他夜不能寐,再也不能做梦,只能痛苦又孤寂地活着,天下之大,他终究只剩一个人。痛到极致时,他便为清蓉招魂,可心里知道,清蓉早被他撕碎,魂飞魄散,哪有魂魄可招——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他想着这样也好,耗到天地老死,自己也湮灭于人间,最差不过是成了老不死,成为别人眼里的仙人,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 他将清蓉藏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孤身一人时便将记忆里的片段拿出来温习,记忆有多暖,心便有多寒。他知道自己有病,心魔从未消失,可他已心寒入骨,无药可医。 他以为自己一生便这样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带弟子下山历练,却再遇清蓉。 清蓉躲得快,似乎不想见他。 可是啊,闵悦君追上去时浑身都在发抖,仿佛绝症遇良医,纵然终将身死,却心怀大慰。他心底有一万种方法逼清蓉回去,威逼利诱,撒娇耍赖,即使是只鬼,即使清蓉恨他入骨,他也要带回去。 他对禾棠说过,清蓉是他的药,不可愈,却可镇痛。 相杀又如何,他终究不再是一个人。 第99章 番外二:只道是寻常(二) 闵悦君与一般人不同,他没有多少玩乐的时间,更不像普通人家的少年可以随着父母长辈弟兄姊妹出去赶年节庙会,入青莲观前,他浑浑噩噩地度日,入青莲观后,他勤勤恳恳地练功。 清蓉最爱下山去玩,可不知怎的,这个徒弟却一点没沾上他这个爱玩的习性,整日板着脸,见他去山下戏耍,还要反过来教训他。他起过几次带徒弟下山一起玩的心思,被徒弟教训多了,便没了兴致,故而师徒俩很少一起在外轻松惬意地游历。 故而,当他带着只有一个月寿命的闵悦君在外行走时,他这个鬼见愁的徒弟,竟然难得露出几分孩童般的无措。 “师傅……”闵悦君捏着手里的栗子糕,呆呆地看着清蓉,“这个……路上吃?” 清蓉堂而皇之地站在阳光下,一身浅蓝锦衣衬得肤白人瘦,他脸上那种不似正常人的青白便没那么显眼了。闵悦君使了些法术,让他每日有三个时辰的时间以凡人形态出现,清蓉习惯了黑夜,陡然出现在白天,一时有些不适。他看着四周淡定路过的人群,心不在焉地回着闵悦君:“小吃食,塞嘴里便好,不占肚子。” 闵悦君从未如此失礼地在街上吃过东西,犹豫着打开包着栗子糕的薄纸,看着里面只有象棋大小的栗子糕,两口便可以吞下。他咬了一口,栗子的绵香与澄沙馅的甜香比他想象中要好些,他极少吃点心,只觉得这栗子糕有些甜,味道却是不错的。 清蓉看他微皱着眉头的模样,忍不住笑:“好吃么?” 闵悦君点点头,将另一半收起来:“还好。” 清蓉从他手里将薄纸剥开,捏起另外半块塞他嘴里:“剩下作什么?都吃了。” 闵悦君腮帮顿时鼓了起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高大的男人顿时看着有些傻气。 清蓉抿唇一笑,扭过身去:“那边有卖小馄饨的,请你吃一碗。” 闵悦君皱着眉头将栗子糕吃了,慢慢跟上他来到馄饨摊前,看清蓉豪迈地朝老板招手:“老板!一碗馄饨!” “好嘞!”老板麻利地下了十几个小馄饨,锅中腾起的热气遮住了半张脸,老板不以为意,不一会儿便将小馄饨捞出锅来,捏了虾皮扔进去,大手一捞便上了桌,“客官,您的馄饨!” 清蓉用手指敲敲桌子:“给钱。” 闵悦君一边掏钱一边问:“不是说请我吃么?” “我倒是想给冥币,也得人家老板肯收。” 闵悦君问:“你有冥币?” “……自然是没有的。”又没人给他烧过纸钱,哪里来的冥币? 待老板走后,闵悦君才道:“不是说带我云游?怎么一路都在吃?” “云游的趣味不过山水食酒四字,你又不喝酒,我只好带你到处吃。”清蓉托腮看着他,撇嘴道,“以前说带你下山吃,你又不肯。” 闵悦君吃馄饨的手顿了顿,道:“师伯和师兄们做的饭很好吃。” 清蓉没听懂,待他一碗馄饨快吃完了才意识到,青莲观的饮食都是门中弟子亲手做的,闵悦君是怕随他下山开小灶,掌厨的师伯师兄不开心? 这个……蠢货。 “吃完了。”闵悦君放下勺子,抬眼看他,“接下来去哪里?” 清蓉问他:“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听你的。” 这话与没说有什么差别?清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吧,带你去看马戏。” 闵悦君没看过马戏,所以见到耍猴、顶管子、转盘子、喷火、变障眼法的,觉得十分新鲜。他问清蓉:“是法术么?” “花哨讨喜的把戏,怎么算得上法术?”清蓉笑着说,“不过想练好杂耍也需日夜勤恳练功,都是些手艺人,辛辛苦苦讨生活,逗人一乐。” 闵悦君向周遭一看,大人小孩都看得喜笑颜开,鼓掌喝彩,豪爽些的人便打赏些银钱。他也学着那些人,给表演的人丢下些碎银。 像他这么大方的看客着实少见,杂耍的人总会热情地向他道谢,兴致上来还会表演些难度更大的节目助兴。 清蓉看他脸上带了笑,便也勾起嘴角在一旁看热闹。 他正笑着,讨赏钱的人便来到他面前,捧出铜锣向前一递,笑道:“这位公子,可否赏脸给几文赏钱?” 清蓉两袖空空,脸上一愣。 那人看出他尴尬,也是有些发懵,他没想到穿着如此贵气的人竟然小气到连个赏钱都不给,脸上的笑顿时有些挂不住,不过这本就是看人家心情的生意,他也不好计较,正准备转向下一个人,清蓉喊住他:“等等。” 那人便站住了。 清蓉侧过身去翻闵悦君的钱袋,动作麻利,丝毫没有不好意思。 看客们瞧得有趣,哄笑声起。 闵悦君看着面前低着的脑袋,忍不住叹了口气:“师傅,我帮你拿。” “不用。”清蓉翻出一大块碎银扔进铜锣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下巴一抬,笑得狡猾,“赏你的。” 那人眼睛一亮,怕他后悔似的赶紧收了锣,高声喊道:“谢谢这位爷!” 清蓉笑眯眯地点头。 闵悦君看他拿着自己的钱摆阔,只沉沉一笑,由他去了。 两人一路看过去,闵悦君的钱袋很快便被清蓉散空了,眼看到了夜里,罪魁祸首摊开手向他装无辜:“你还有银子住客栈么?” 清蓉马上要变成鬼,随风晃荡无所谓,闵悦君却是凡人身体,荒郊野外住着免不了碰到些孤魂野鬼。他如今法力灵力不堪一击,出去晃可是自找麻烦。可他只微微一笑:“带你去住城隍庙。” 清蓉被他反将一军,顿时大怒:“城隍庙是乞丐的地盘,你看着相貌堂堂,怎么好意思去抢人家的房子!” 闵悦君挑眉道:“我有个败家师傅,将身上银钱都花光了,我没有地方住,只能去抢别人的地盘。” “说谁败家呢小混蛋!”清蓉扑过去要揍他,可他忘了自己如今有身体,一扑之下不仅没有穿过去,反倒是扑进了闵悦君怀里,脑门撞在硬硬的胸膛上,哎哟痛叫。 闵悦君被他撞得后退两步,双手抱住他,低声喊:“师傅?你没事吧?” 清蓉抬起头正要骂,路过的人忽然朝他俩唾了一口:“断袖!” 清蓉:“……” 以闵悦君的耳力,自然是听到了,便问清蓉:“断袖?” 清蓉站直身体,盯着他上下看,忽然发现,他的徒弟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俊朗眉目深邃的帅气青年,而自己因为死得早,修道几十年,纵然已经三十好几,看上去也与二十几岁无异,加之面皮青白,又比闵悦君矮些瘦些,这样穿着一身锦衣扑进他怀里,倒真有几分引人遐思的暧昧气氛。 他推开闵悦君,想起杨锦书与禾棠那对活宝,顿时黑了脸:他与闵悦君才不会黏黏糊糊得像一对蠢货夫夫。 虽然禾棠总拿他俩相爱相杀打趣,可清蓉与闵悦君皆未朝这方面想过。 “断袖啊……”一旁的闵悦君却思考起来,疑惑地看向清蓉,“我们很像么?” 清蓉一巴掌扣向他的脸:“你脑子是被禾棠灌了水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闵悦君失笑,也觉得自己犯蠢了。 清蓉虽不在意辈分,也没大没小了些,可闵悦君心底,师傅还是师傅,是捡他回去,教导他长大,护着他,疼着他,宠着他,又离开他的师傅。 “走走走,带你找个山洞过夜。”清蓉快步朝前走,脚底生风,身子渐渐模糊。 闵悦君知道时辰到了,便加快脚步追上去。 夜里灯火渐起,清蓉的身体逐渐透明,又变成了只有他能看到的鬼。 周围的人诧异地看着他在街上急切地追,两旁的灯火在他眼角形成两道橙红的流光,漆黑的眼瞳里好似燃着火焰,清蓉晃到他面前,悬在空中盯着他看,嘴里笑道:“闵道长,你失态了。” 闵悦君慢下脚步,生了闷气,抿着嘴不肯说话。 清蓉嘴巴贱,绕着他问:“怎么?怕我跑了?没灵力体力不行了吧?让你胆大包天闯地府!还有啊,这么多年都没娶妻,你瞧瞧周围,多少小姑娘偷看你,你这个木头疙瘩也不说朝人家小姑娘笑一笑,一点情趣都不懂。” 闵悦君冷着脸道:“师傅不是说过,我命中无妻,何必去耽误人家好姑娘。” 清蓉被他一噎,还真从记忆里挖出那点小段子。 “师傅你算得准,我命中无姻缘,注定孤苦。”闵悦君微微一笑,“不过师傅也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我们师徒倒是很像。你若是想娶妻,我也学杨锦书的父母,找人为你说一场阴亲可好?” “滚滚滚!我和杨锦书一样么?他那个书呆子想讨老婆,我可不想!”清蓉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出息!” 然而没出息的杨锦书确实讨到了老婆,他却是形单影只。 快要出城去,远处有人摆了戏台,有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才子佳人的故事。 清蓉侧耳听了听,忽然听到一句耳熟的词: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陡然回头,看向闵悦君,问道:“你听到了?” “什么?”闵悦君没懂。 “你的名字。” 闵悦君侧耳去听,却听了一段凄恻的女子哀苦,正想说没听到,又听那唱曲的女子改了词,缠绵哀怨地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心悦君兮……知不知。 心悦君兮。 知不知? 他抬眸看向清蓉,却听他师傅微微敛着眉目听着曲,面上带着浅浅的笑,轻声道:“我那时给你取这名字,便是因为在酒馆听到了这段曲子,你是我捡回来的,我给你取名悦君,是望你得万千宠爱,有人喜欢。” 他敛下笑容,有些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徒弟:“一语成箴。” 闵悦君虽一生坎坷,唯独不缺爱。 他有师公师伯护着,有师傅宠着,有师兄弟惯着,有青莲观的弟子敬爱着。 便是将来死了,也有人为他烧钱扫墓。 比清蓉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闵悦君伸出手,指腹轻轻擦过清蓉的眼底,怔怔道:“师傅,你想哭么?” 清蓉笑骂:“鬼哪里会哭?你是不是傻?” 说完便朝前飞去:“再不走,山洞就要被野兽占了!” 闵悦君侧耳又听了会儿曲子,词已经变了。 他快步追上去,心里想着:若是他这个年纪遇到清蓉,一定会问清蓉一句话。 “你是不是喜欢我?” 因为没有人会蠢到清蓉那个样子,用别人说的情话来取悦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