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剑一生 纪真在飞升之际身死道消,被天雷给劈了个魂飞魄散。 待她从不知多久的黑暗沉寂中醒来,便听闻自己耳边丝竹阵阵,待定神细细打量便更是心惊—— 她此刻正身处一座三丈方圆的戏台之上,身着一身白衣,而面前一位小生则着书生装,扮相一派温润如玉,眼角眉梢却显着少女才有的柔情,竟是一位英气逼人的姑娘反串打扮。 纪真听她开口唱道:“朱门深闺有不测,苦命人难慰不幸人。” 这句唱词纪真只有浅浅的印象,她上辈子以剑入道之前,就曾有几次寻了好友一同上戏楼听戏,其中有一次,便是这次出演的《白蛇传》。 却没想到,当年的看戏人,变成了戏中人。 纪真并不记得唱词,只是粗浅品过的戏,如今能想起来便要的亏她的记性较好了,更何况,就算她想得起来,纪真也不会唱。 她就这么当着楼上楼下坐得满满当当的看客的面,停下愣神。 纪真摸了摸她的腕骨,约莫十五岁的年纪,但…… 她看着自己的手,十指俱全,完好无损。 窗外蝉鸣阵阵,暑气逼人,她看见戏楼里每隔一段便有一大盆的冰,正是这些融化的冰驱散了热气,不然要依楼里如此众多的人数,恐怕早已人人大汗淋漓。 上辈子她是家生子,也是这样的夏天,她因为偷学写字被发现,硬生生的被主人家的少爷拔掉了所有指甲,左手小指又因盛夏的天气而化脓腐烂,最后她不得不咬着牙,狠下手割去自己的手指,所谓十指连心,那刻骨铭心的疼痛,她纵使日后登上仙途,也毕生难忘。 她发呆得太久,台下的看客也渐渐生了不满。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会唱就下去!爷的时间你耽搁不起!” “这班子不是说城里独一份的么!为何这女角儿停下不唱了!” 班主也渐渐着急起来,高瘦高瘦的汉子,此刻用袖口不断拈着额角:“这白娘子往日里唱《白蛇传》可都是流利得紧,怎今次竟忘了词儿?” 原来纪真所占之人自幼时便被拐卖,小孩子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因《白蛇传》一唱成名之后,戏班里便称呼她为白娘子。 和她搭戏的“许仙”也开始着急,小姑娘转到纪真对面,压低了声音提醒她:“为何迟迟不配亲……” “多谢。”纪真朝她笑笑,她谢她,但她确实不会唱这些,就算告诉她也没有用。 纪真是个剑修,不是戏子。 台下的人越发不满,甚至有人骂骂咧咧的准备离席。 纪真看在眼里,不为所动,如今这小姑娘一提点她,她倒是想起不能让她陪着自己一起受罪。 她跳下戏台,数尺高的台子,她竟然一跃而下,落地后身形只是晃了晃,便向前走去。 看客们有的发出惊呼,有的略带兴味的看着她,但没人去阻止她。 纪真毫不费力就走到了她的目标——一名佩剑的护卫面前。 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抽出了护卫腰间的剑,护卫本想阻拦,却被主人挡下:“我倒要看看这小娘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纪真翻回戏台,小许仙看着她怔住。 她觉得,自她握住剑的那一刻起,白娘子好像不是白娘子了。 纪真出剑。 第一剑为劈,柔柔弱弱的落下,仿佛怕伤了自己似的,平平无奇。 懂剑的人开始皱眉,害怕伤到自己的人,是用不好剑的。 纪真不为所动,这是她十五岁的剑,十五岁胆小懦弱的自己。 她出第二剑,一剑砍去,却毫无威慑力,甚至毫无杀气,这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在她手中仿佛成了孩子手中把玩的玩具。 台下的看客发出嗤笑,有人说:“果不其然。” 这一剑失了锋锐,是二十五岁优柔寡断的纪真。 第三剑崩,这次更为离谱,她手中的剑刚刚若是孩童的玩具,这次便是女子取悦心上人的乐器,她用杀器演出了柔情万千。 被她取了剑的护卫开始觉得她侮辱了自己的剑。 他们看到的,是三十五岁入道之后便耽于情爱的纪真。 第四剑撩起,这一剑阴狠决绝,刁钻狠辣,与之前的风格截然不同,这一次转变太过跳脱,仅仅是看着,就觉得心中一紧。 一百岁的纪真,就是这一剑,心胸狭隘而偏激,极端的自负下是极端的自卑,可以为了一点口角灭人满门。 第五剑格挡,但这一招在纪真手中,却仿佛吐信的毒舌,随时准备给人以致命一击。 有人若有所悟,他们看到一个人用剑在讲一个故事。 三百岁的纪真,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六剑截,出其不意,迅捷无声,毫无征兆的一剑。 不少人心中一跳,这样的一剑,在座的人没有一半能保证自己可以躲开。 这是五百岁多疑并且工于心计,处处算计的纪真。 第七剑洗,飘渺轻快,甚至是带着喜悦的一剑,又是一个转折,出这一剑的人,整个心胸都让人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开阔。 一千岁的纪真,终于学会放开自己,以最大的真诚来看待每一个人。 第八剑刺,不带杀意的一剑,却没有最初的胆怯,刺出这一剑的人,有着不将任何荣辱记在心上的沧桑与仁厚。 这是两千岁终于返璞归真的纪真。 第九剑扫,这一剑气势如虹,明明如第一剑一般平淡,却有着山海般恢弘的气势,在空中划过的时候,带起一片雷鸣。 她用九剑讲了一个人的一生,这柄精铁铸就的凡铁终究还是承载不了这千余年的重量,自她最后一剑落下,便发出一声脆响,由正中折断。 看客们随着那剑刃落地之声,猝然惊醒,他们被这九剑带入了一个世界,犹到醒时,竟似是在恍然间过了一梦南柯的千年。 不少人仿佛从这一剑里看见一个人执剑而立,脚踏沧海,剑指苍天! 纪真站在戏台上,握着手中断剑,若有所思。 她是个剑修,所有一切都以剑承载的剑修。 自她出第一剑起,纪真便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前世种种走马灯般地在她眼前闪过,模糊而又清晰。 纪真看到自己曾经剑指昆仑,脚踏清虚,在崆峒的如来佛祖金身像上写了十八摸的谱子,整个人都肆意妄为到了极点。 这是纪真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自己,一开始她还会为自己的遭遇而牵动心神,然而越到后来,她便越是心惊。 纪真上辈子死得不冤。 她是剑修,以剑入道的剑修,最后却被那追捧和浮华迷了眼,到最后,纪真失了本心,对剑不诚,于己不诚。 可笑她还以为自己悟了逍遥大道。 上一世,若说纪真还有什么遗憾,就是没能做到剑道的极致。 她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只有剑道一途,在她死而复生之后,反倒看清所有,执念越发深刻。 待纪真从思绪中脱离,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刚刚的九剑里突破了第一镜登天,登天镜为引气入体,一般时间从数天到数年不等,但能用九剑就划破这道仙凡之别的,实属少数。 只要入了登天镜,便再也不是凡人,这名字贴切得紧,也有趣的紧。 登天,通神,观灵台。 明心,定意,七窍开。 送客,远游,问长生。 第一镜登天,第一步登天。 真是好一个一步登天! 纪承书拿着断剑跳下戏台,这次台下的看客都换了一种神色,如果说之前他们视她如戏子,这次便是稍微正视了一点的……蝼蚁。 纪承书走到借剑的公子面前,抱拳行礼,她身上还穿着白素贞的戏服,演的是他们相遇的场景,让人看在眼里,却仿佛是那个已经在镇妖塔下的白素贞,在安静平和的表象下是暗涌的激烈。 “多谢,”纪承书直起身,又对着他身后的护卫鞠了一躬,“抱歉,弄断了你的剑。” “啊,不用。”公子笑笑,神色温和:“你让我看到的剑意,值得这柄剑。” 纪承书点点头,又看向护卫,她不得到正主的谅解,是不会罢休的。 “恩……”那个五大三粗的护卫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公子说的是。” 能看到那一剑,值得。 “你今后有何打算?”公子笑问,他坐在椅子上的姿态闲适风流,自有一股气度浑然天成:“可愿赎身?” “恩。”纪承书承认了,却没有再说更多的话,她本就不善言辞,再加上她与这位公子只是萍水相逢,如此便好。 “是吗,这样吧,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怎样?”公子也不在意她一个小戏子的失礼,也绝口不提他先前想为她赎身的事情。 “承书。”纪承书看着面前一点虚空,以一种宁静到了极点的神色说道:“纪承书。” 她不是纪真,是纪承书。 以剑承道,以书立身的纪承书。 纪真是纪真,纪承书是纪承书。 纪真有纪真的人生,纪承书有纪承书的大道。 纪承书不会去干涉纪真,她们的关系在纪承书看来,不过是最没有关联的亲人,也是最没必要复仇的仇人。 纪承书没有理由被千年前的自己抛在身后,也没有必要将千年前的自己放在心上。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握紧手中青锋,重登无上仙途。 重来一次,再怀抱过去而活,有何意义? “凌霄。”凌霄说出了纪承书根本没想到的一个名字,在后世,这个人可谓是如雷贯耳。 凌霄,清虚三代真传弟子,首徒凌霄。 昆仑琅琊,清虚凌霄,崆峒绍光。 这三个人,可谓是一个时代的巅峰,神州的修士若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那就是不知道三大天宗。 纪承书在前世的一次历练中与他有过短暂的交集,她记得那时的凌霄虽然温和,却极为孤傲,全然不似现在的好说话。 她正思索,然而瞥见凌霄的神色,又在心中转而一笑。 她早已不是以前的纪真,为何要求之后的凌霄一定要与如今的凌霄一模一样? 不能再以前世的眼光看待任何事物了。 纪承书在自己心里默默反省,面上却一点不显的再次恩了一声,这种在凡人眼里极为不敬的习惯,她是改不过来了。 在与凌霄告别后,纪承书向班主提出了赎身的要求。 “赎身?想得美!”那高高瘦瘦的刻薄汉子脸色刷得变黑,“你可是签的死契!现在要赎身!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你赚钱了,翅膀硬了就想走?!” 他拍着手上的一沓卖身契,朝纪承书脚边吐了一口唾沫,如果不是她身上穿着戏服估计他就吐到了纪承书的身上。 纪承书等他说完,什么都没有回复,只是冷冷的看着他,最后朝他诡异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她可不是不识字的,刚刚他手上拿着的,可是早已到期的活契。 班主被她那一眼看得胆寒,随手招来了一个小杂役,指着纪承书离开的方向说:“去跟着她,要是她跑了,我打断你的腿!” 纪承书回到住处,她换了衣裳,卸了妆,做了便于行动的短装打扮。 她是和演许仙的小姑娘住一起的,她看着纪承书收拾包裹,半晌后叹了口气:“白娘子,你可是要走。” “恩。”纪承书回答道,她动作麻利地打好了包裹,站在门口回头望她:“怎么,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 “走,怎么走?我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还不如留在这里。”那姑娘苦笑,“我当初是自愿被卖的,我家乡灾荒,要是我走了,我爹娘和弟弟就不会饿死,如今回去也……” “哦。”纪承书没有再问,人各有志,她不想走纪承书也不会勉强。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她看着拿着那柄断剑的纪承书,有点迟疑的问。 “什么?” 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木盒,递给纪承书:“帮我把这些银钱交给我父母,地址在……” 纪承书没有接,她看着她,脸上是带着些意外的神色。 小姑娘知道她的意思:“我相信你。”她说的很轻,却很坚定,“不管是白娘子,还是你,你们都是好人。” 纪承书伸手长辈似的摸了摸她的头,拿走了木盒:“我会带到的。” 一诺千金,言出法随。 她说会做到,就一定会做到。 纪承书拉开了那道木门,那班主和小杂役就站在不远处,她居住的小院门口则站着两位膀大腰圆的护院。 看样子,只能杀出去了。 纪承书举剑,横于胸前。 她是个剑修。 何为剑修? 有剑在手,天下何处不可去,又有何处去不得! 第2章 无奇不有 两剑。 小姑娘躲在门后,看着那个人出手,快到看不清的两剑,那两名虎背熊腰的护卫就已落败。 登天,为什么叫一步登天? 哪怕只是最弱小的修士,也可以胜过最强大的凡人。 纪承书上辈子,在入道之后就再也没对凡人出过手,她这辈子,依旧不会对凡人出手——天下修士皆知,一旦出手,便是因果加身。 求生苦,生活亦苦。 她活得越久,争得越多,就越明白凡人到底是怎样一种渺小而又伟大的存在。 他们听令拦她只是为了求活,而并非真的想要伤她,所以纪承书不伤他们,只是用剑柄打晕。 他们还有儿女爹娘,他们的爹娘把他们辛辛苦苦带大,不是为了给纪承书斩杀。 “小姑娘。”纪承书回头,对那小姑娘喊:“班主可有欠我什么?” “不……”小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班主一向不曾对我们缺衣少食,只是贪财了些,”她怯生生地看纪承书一眼:“如果没有班主,我们早就死了。”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从纪承书握起剑开始,她就知道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白娘子,但她从未想过要去深究。 有些东西,她不能沾,也沾不得。 “我明白了。”纪承书回头看着眼前那个躲在树后的汉子,收剑对他深深鞠了一躬:“纪承书不会带走任何东西,若他日再见,今日所欠我定会补上。” 这个人不欠她的命,甚至还是她的恩人,她对恩人刀刃相向,于是鞠躬赔礼。 有罪谢罪,从不狡辩,这是如今通透豁达的纪承书。 在已经有了至高的修士身份之后,还能放下脸面身份,替与自己并无关联的前身对一个凡人行此大礼,这世间修士,又有哪些可以做到这点? 这世上多得是班主这样的人,他们或许胆小、贪财、势利,但也不吝于在自身有条件,而别人困难的时候拉一把,这些人不算是好人,同样也不算是坏人。 他既然是个人,就有资格被她一视同仁。 “好好好我知道了……”那班主像赶苍蝇似的对她挥了挥手,“你快走快走快走!” 纪承书没有再言语,她转身走出了戏班。 班主估计是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只有纪承书自己知道她是认真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是纪承书欠下的因果。 纪承书问清了小姑娘她家所在的位置,便踏上了路,真的如她所言,她除了一身衣物,加上凌霄送她的一柄断剑什么也没带。 她一路往东边行去,途中洗过盘子,揉过面,卖过自制的糖葫芦,如此每到一地就留下挣些盘缠,虽然只是微薄的小本生意,她倒也坚持到了目的地。 路途遥远,她没有钱买马,就用灵力附在双脚上,如此走走歇歇,灵力也增长了不少,到别有一番乐趣,若见到有驾车人与她同路,她便蹭上一程,如此花了将近小半年,钻过深山老林,风餐露宿,终于到了那小姑娘所说的村子。 纪承书说做到便一定会做到,她的信誉被她用命维护了两千年,如今也不会变。 将这桩尘缘了尽,再还了班主的钱,她的父母早逝,如今只需找到这具身体的亲身父母尽孝,她便可以真正踏上仙途。 纪承书站在村子口,在路边便感觉到一阵妖气的波动,非常低微,但数量却多到让人头皮发麻。 她放出神识,剑修的神识比不得法修,但对付这种区区一镜的小妖,却十分有用。 神识里不断显出妖气,但多数都是在地下,在扫完了这座村子的地下之后,纪承书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座村子的地下几乎被掏空! 怎么回事? 纪承书暗暗思索着,她没有贸然拔剑,而是走进了村子。 这是座十分安静祥和的村子,与她之前一路走来时所经过的村庄并无不同,只是每家每户的屋檐下都挂着……一串萝卜。 纪承书联想到地底的空洞,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再往里走,便是一阵喧哗。 纪承书走进细听,居然是一出道士捉妖的戏码,只是村民的反应有点奇怪。 一个年轻道士模样的人站在人群中面红耳赤:“你们这里真的有妖怪!” “我们这里哪里有什么妖怪。”一名娇小可人,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站在一旁嚼着盘腌萝卜,“我看你是想讹诈一番。” “才不是!”那小道士急的脸红脖子粗,“是真的有!” “好了好了,萝卜你不要这样说,人家也是生活不易。”她身边一名看上去是她长辈的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虽然口中说出的话类似火上浇油。 “算了算了,大家都散了吧。”看到那小道士急的要跳脚,一位老到眉毛都盖住了眼睛的老人走了出来:“小伙子,我是这个村子的村长,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妖怪啊。” “萝卜,去我家拿串萝卜干过来,这位小道长走了这么远,也实属不易。” 村长不容拒绝的说道,那小道士不多时身上就挂了一串萝卜,颇为摸不着头脑的走了。 等到人群散到差不多,纪承书就暴露了出来,她一身打扮不知道让这些人想到了什么,那村长张口就喊:“萝卜!” 纪承书总觉得会发生和之前一样的事,她索性放开嗓子喊道:“谁是许小仙的家属!” 许小仙是那姑娘的名字,纪承书没想到自己这句话仆一出口,就让一旁的萝卜昏了过去。 听到旁人的议论,她方知这两个人原来是亲生姐妹。 ……许小仙的名字还勉强能算得上有文采,但这姑娘的名字则完全应了取个贱名好养活的说法。纪承书虽然有些诧异,却也没有感觉太过奇怪,最大的可能便是两姐妹的名字可能并不是一个人取的。 她旁边站着的妇女蹲下,猛掐人中,半晌,萝卜才悠悠转醒,她扑到纪承书面前,双眼泛红:“我是她姐姐,许小仙怎样了……她莫不是……”萝卜看着纪承书身后背着的包裹露出一个盒子的形状,说着说着又要昏过去,“娘前阵子才去了,怎么小仙你也……” “……是她要我帮忙带的银子,她说她想你们。”纪承书麻利的把包裹解下,她对于这种想象力丰富过头的姑娘很头疼,“她在戏班里过的很好,如今成了个名角色,这些银子都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 她并不怕自己被怀疑私吞,若她真想私吞,又有何苦经历小半年的困苦艰辛。 “我知道,”萝卜紧紧抱住盒子:“这盒子还是她娘亲出嫁时的首饰盒呢,她一直都是个好姑娘……” “原来你是小仙的朋友啊。”那村长的表情缓和了不少,这个村子的人好像都特别的淳朴,只见村子张口喊道:“许大柱,这是你家闺女的朋友,赶快把你家最好的萝卜酒拿出来招待!” 纪承书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村子了,话说萝卜原来还能酿酒的吗? 总之她被迷迷糊糊的扯进了许小仙的家,还被拉到了饭桌上。 蓦地,她的神识察觉到一阵妖气的波动,她看到有几只小兔子鬼鬼祟祟的连成一串,躲到了墙根底下偷听。 “我闻到了许大柱家萝卜酒的味道。” “我倒是比较喜欢他家的萝卜。” “他家的萝卜不酿酒简直没法吃嘛!你怎么会喜欢他家的萝卜?” “我说的是他家的闺女啊,你不觉得他家闺女身上有一股香香的萝卜味吗?” “哦哦,也是,我跟你说啊……” 纪承书断开了神识,联想到先前那小道士的遭遇,她觉得,这间村子,在某种意义上诡异得有些可爱。 萝卜抱了坛酒进来,纪承书即使不用神识,也能听见墙角边咽口水的声音。 “我们这个村子里你也看到了,除了萝卜就没什么好招待的,还望你不要嫌弃。”萝卜对她笑笑,“你这几日可有什么打算,若不嫌弃,可在我家先住着。” 纪承书越发觉得,这个村子好像单纯得有点……一直被保护的感觉。 她听见墙角边的议论声大了起来。 “咦咦咦有外人吗?” “好少见啊,居然有外人耶,你说呢一百三十九白?” “我是一百三十八白啊!一百三十九前几天差点被村长家的小姑娘拔光尾巴毛,现在还不敢出来呢!” “哦哦哦原来如此!一百三十九白终于也情窦初开了!” “是啊还差点被人家小姑娘霸王硬上弓!” “不对吧,我们现在讨论的难道不是这个人对这间村子不利就把她赶出去吗?” “唉?但我觉得她是个好人耶?” “总之,如果她是个坏人我们就要把她赶出去!不然我们今年的萝卜就吃不到了!” 她看到萝卜抽了抽嘴角,随后咳嗽了一声,墙角的议论声就瞬间消失了。 纪承书看着她,忽然噗嗤一笑。 这个村子,实在是可爱得紧。 人类和妖怪相互依存相互扶持,有一种奇怪但相当牢固的羁绊在里面。 怪不得,这些村民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天真,他们知道,他们的朋友会守护他们,他们也会竭尽所能的去守护他们的朋友。 纪承书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不依靠任何契约就能维持得如此温暖的关系。 许小仙为何是那样的性子,她好像懂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人,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幸福。 “咳咳,”萝卜低着头:“我可能是感染了风寒,见笑了。” “没关系,”纪承书笑着说,她没有去拆穿她:“不是说要请我尝尝这萝卜的么?” 萝卜点了点头,笑着给纪承书倒了酒。 她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只觉得这萝卜酒,真的有能让人念念不忘的味道,清香醇厚,带着一点萝卜特有的甜。 果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如此这般,纪承书在这间村子里住了数日,某日清晨,忽觉一阵头痛欲裂,身体里的灵力都快要被绞碎一般,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等到灵气乱流终于过去,纪承书放开神识,发现这群兔子怪躺了一大片。 村子的东边,有什么东西。 纪承书的目光渐渐转冷,这间村子的氛围她很喜欢,若是出事,她不能不管。 身为剑修,本就是逆流而上,若遇事只会逃避,再锋利的剑也迟早会变钝。 为了避免迟则生变,纪承书只是草草休歇了一下,便踏上了前往乱流源头的路。 她有预感,这一次,她会接触到为何这间小小的村子地下,会藏了那么多成精兔子的秘密。 纪承书并不知道,从她踏出这一步起,历史便再也不是她所熟知的模样。 第3章 存在湮灭 纪承书行事向来是绝不相欠的作风,她在这里住了三日,受了三宿六饭之恩,怎能不还? 有人说纪承书若是修不成仙,也有成魔的资质。 上古八十八天魔,哪一位不是执念至深,立地成魔? 她行事又与那位恩义魔极为相似,却不尽相同。 那位恩义魔出生名门望族,某日家道中落,在尝尽冷眼后终于得到贵人相助,在经过数十载努力后终于再次振兴家族,从此便有恩必还,绝不相欠,小到一个铜板,大到一条命,都要还,翻倍还,全部还! 雪中送炭也好、锦上添花也罢,大恩小恩皆是恩,有恩必还,怎能不还? 纪承书一路向东边行去,她首先去找了这几日她一直都装作不知道他们的兔子——对于纪承书而言,凡是开启灵智的生灵,便与她无异,是以做“人”字旁称呼。 那些兔子在她停下之前一直毫无知觉的挺尸,一团一团的白色,铺满了后山,随处可见毛茸茸的耳朵支楞起来,又迅速的收了回去,仿佛漫山遍野摇曳的星华草——这是一种会在晚上发出白色的细碎光彩,并以此来捕捉飞虫的植物,因为花型和花香都极美,于是许多的商家都以星华草为原型或辅料,制造了许多适合女性佩戴的小玩具。 纪承书找了一只兔子在的地方蹲下来,什么也没说的盯着他看。 直到那只兔子用以为纪承书听不见的声音窃窃私语:“一百三十九白,我怎么觉得这小姑娘好像对我一见钟情了呢?” 他问的是一只兔子,回答的是一群兔子。 “一百三十八白,你别想那么多,等你尾巴上的毛长好了再说吧!” “咦咦咦原来一百三十八你这么有魅力吗?” “你一定有特殊的装死技巧!” 另一旁的草丛里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这些兔子一个个疼的呲牙咧嘴,都还有闲心八卦,纪承书都不禁对这种精神豁然起敬了。 她不是来这里陪着这些兔子闲唠叨的,东边的事情,她相信这些兔子们不会没听过一点风声。 纪承书非常直白的开口:“你们还有能动的吗?东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一瞬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纪承书耐心的等着,然后她发现,这些兔子真不是一般的…… “怎怎怎怎么办她发现了!” “还能怎么办风紧扯呼!” “但是我们现在都动不了啊!” “没办法了!一百三十八白!” “在!” “拦住她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我们就先行战略撤退!” 纪承书:…… 看样子对这群兔子,得稍微下一点猛药才行啊。 想到这里,纪承书拔出剑,戳到了一百三十八白旁边的草地上:“今天运气挺不错的,捡到一只兔子,刚好可以加餐呢。” 作为一只没什么骨气的兔子,一百三十八白在纪承书话语出口的那一刻就窜了起来,跑到她面前嘤嘤哭诉: “英雄我全招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尾巴上的毛还没长起来……” “我也招了!”“英雄还有我!”“我也是!” 在一百三十八白冒出头之后,剩下的兔子就和雨后的竹笋一样,一茬一茬的冒了出来。 这些胆小啰嗦又八卦的兔子,纵使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到了关键时刻,却绝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同伴。 纪承书看着这群兔子一个叠一个的站到前一只兔子的肩膀上,直到变成了和她一般的高度,接着这群兔子做了一件让她不能理解的事,他们居然每一只都开始鞠躬了! 最上面的那只鞠躬都还好说,但整个兔子塔都开始鞠躬,这群兔子就开始一只接一只下饺子似的往下掉。 纪承书飞快的将剑踢了起来,收回刀鞘,避免这群蠢兔子掉到自己的剑上穿个透心凉。 登天镜的修士,再加上她强大的神识,她愣是将这群兔子一只只的全都给接住了,待到她将这些兔子放到地上之后,这些兔子又开始七嘴八舌的道谢: “多谢恩公!”“恩公真是天大的善人!”“恩公万寿无疆!” 纪承书摆了摆手,这些兔子灵智未开时安静得很,如今变成这幅模样,莫不是憋过头了? “我只是想知道东边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谁能给我指个方向?” 这些兔子没想到她在折腾一番后会说出这些,一时间面面相觑,半晌,一只年迈的老兔子开口说:“我们都是一脚踏入修行道的妖物,那地方是万万不得靠近的,若是恩公你想去,我们这边唯一一个尚未修行的就只有……” 那老兔子懦懦地看着纪承书,纪承书安抚道:“老人家但说无妨。” “那姑娘灵智未开,又生得古怪,长尾短耳的,我怕她冲撞了您……” “让她过来吧,”纪承书顿了顿道:“你们也无需叫我恩公,我先前威胁你们一次,再救你们一次,因果相抵,两不相欠。” 不多时老兔子说的姑娘被一只兔子带到,纪承书一看,灰色皮毛,长尾短耳,这不就是老鼠么! 她倒也没什么意见,对着那还不及自己一掌大的小老鼠一鞠躬:“有劳这位姑娘。” 也不知兔子对她说了什么,她抬头看着纪承书吱吱两声,几下就窜上了纪承书的肩膀,这只老鼠估计一直都被当兔子在养,身上一股萝卜酒的味道,大概是经常跑去萝卜家蹭点什么。 纪承书自清晨出发,耽搁了小半日,终于来到了东边的源头,居然是一处海滩,绵延数百里,在尽头有着一间极大的洞穴,宽阔而深邃,仅仅只是高度就达数百丈。 她寻了些东西填饱肚子,走到洞穴前捡了颗石子扔进去,只有最开始的声音,随后石子不断在石壁上弹跳的声响就像被什么硬生生的掐断了一般。 纪承书放下小老鼠,越靠近这洞穴,就越有一种快被吞噬的感觉,但这扰乱灵气运转的东西似乎对凡物无害,那只小老鼠依旧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如此,纪承书也就放心了,她让小老鼠先行回去,自己进入洞穴查看。 她随时可以转身离开而丝毫不沾,但纪承书仍旧选择走了进去。 她能退一次,能退两次,能退十次百次千次万次否? 若每一次遇见险境,她首先想到的便是给自己留退路,她还修什么剑?修什么仙? 剑修,无论何时都不可失了锋锐。 从踏入洞穴开始,整片视野就渐渐被剥夺,越靠近深处所视的范围便小,一开始还可以借助阳光看见水洼和林立的怪石,但越往里走,眼睛就越发的不可用了,哪怕是将灵力附于其上,也不过是加快灵力的消耗而已。 纪承书此刻已经开始将嗅觉和听觉连番使用,断剑早已被她握在手中,即使她在这样的环境下所能发挥的实力不足半成。 耳边传来水滴的声音和她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仿佛这间洞穴里其他的任何活物都不存在。 也确实是不存在的,纪承书越往里走,便越发的心惊。 听觉也渐渐的失去了作用,嗅觉所闻到的只剩下淡淡的潮湿水汽,手中的断剑不断击打在前方可能对自己的前进造成影响的地方,这是纪承书唯一能够动用,也即将不能动用的感知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 纪承书知道自己的触觉也即将被剥夺,她开始自己对自己说话,胡言乱语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开始还能听见,后来她都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念,还是自己在想——她的触觉早已被剥夺,感觉不到自己喉舌的存在。 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剑和自己的手了,纪承书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人棍才会毫无知觉,即使她清楚的知道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 现在已经走不出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被剥夺饥饿感的身体没有疲惫,黑暗会扰人的感知,纪承书如果再这样困下去,活活饿死是唯一的选择。 因为即使想要自残来找回知觉,她都无法命令自己的身体伤害自己。 纪承书索性停了下来,一昧以力破毫无效果的话,她就要想想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在脑海中想象让自己坐下,无法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纪承书只剩下最后一点清明。 她的神识全无作用,仿佛滴水投入大海,甚至她自己都将要化作这大海的一员。 纪承书现在唯一的路,就是突破第二境通神。 通神镜是引气炼体,虽然只是初步的淬炼,但她现在也只能借助灵气这一完全由自己操控的力量帮助自己找回感知了。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迷失自我,忘记自己是谁,进而永远被困于这间山洞之中。 这间山洞的效果依次递增是压制、分离、剥夺、最后湮灭。 如同不可逆转的洪流,置身其中的人只能被动的接受这一切。 但纪承书偏不信邪。 她的存在没有人可以否定。 这间洞穴的灵气十分无迹可寻,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绝灵之地,但此间灵气却时有时无,有时狂乱斑杂,有时温顺纯粹。 纪承书没有办法动用山洞内的灵气,若要强行引入,她恐怕不出片刻就会爆体而亡,于是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以古法冲镜。 以外间灵气淬体是一种方法,另一种,便是以自身灵气炼化自身。 前者略微温和,而后者,则如同自己手拿一柄钢刀不断在自己身上用不同的手段力道,切去体内的污垢,这种手段,不仅需要大量的知识,还心性手段缺一不可。 第一种做不到,她就做第二种。 纪承书是个想到就做的疯子。 也亏是她得了机缘,如今她感知全无,被压制到了极点神识只能勉强能做到内视,以她的阅历手段又正好知道修炼方法,于是灵气化作刀刃,在自己身上一刀接着一刀,如同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当纪承书感知终于全部回归之时,随着那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疼痛一起涌来的,还有一道浅淡到仿佛随时都会随风飘逝的声音: “以登天入通神出,其间耗时半个月走出我剑域的。” “你还是第一个。” 第4章 神龟定 说话人一身红衣烈烈如火,半边青丝半边白发,一派端庄打扮,却是仿佛快要消失似的,存在感惊人地稀薄,纪承书简直都要怀疑,那是不是那一袭红衣勾勒了她的影子。 她正拿着一只翠绿葫芦做饮,纪承书看到她所有的东西都是极为艳丽的色彩,但放在她身上,却只有惊人的和谐。 “唔,你神识强得有点诡异。”女修呲牙一笑,爽爽朗朗,清清透透,嘴边的葫芦溢出几滴酒水,沿着她下巴蜿蜒而下,直至没入衣领。 她一身打扮捂得密不透风,行事做派却全然痞子样貌。 纪承书盯着那只系着一根红绳的翠绿葫芦,再看看她的模样,终于忆起这个人到底是谁——人前端庄,人后痞子,青丝白发,昆仑掌门,昆仑红缨。 红缨修的水行,她的剑便是她手中那只葫芦,名唤七煞海,内里空间无边无际,却只有水,灵力的水,灵力的鱼,水即鱼,鱼为水,于是她自号养鱼。 红缨的海可阻断感知,剑能否定存在。 “这种情况,我想想……你是夺舍还是重生?” 纪承书心下大骇!她知道昆仑掌门代表的是什么,但她从来没有和天宗掌门真正的面对面过,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 仅仅只是一个照面,她最大的秘密就暴露于人前,她并非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而是这一切,来得太快。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想拔剑,但她的本能制止了她。 昆仑剑,清虚法,崆峒禅。 以第二境修为对昆仑掌门拔剑,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 纪承书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两者皆有,我也不知我到底哪一方比较重一点。” 看到纪承书这种反应,红缨却是笑了,白发如霜,青丝如墨,别开生面的惊艳:“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答我,我便当做不知道可好?” 纪承书等着她问。 她估计红缨会问一些关于她到底是多久后来的,或是未来的昆仑状况,更甚者只关注她自身如何的问题。 红缨说一个,就一定是一个,因为她是红缨,昆仑的红缨。 “在你身死之前,”却不料,她的神色凝重下来,依旧青丝白发三千,却是优雅端庄,摇曳生姿,令人生不起亵渎之心:“人间如何?” 人间。 她说只问一个问题,于是只问了一个。 昆仑掌门,不问昆仑,不问己身,只问人间。 她问:人间如何? 她问人间,纪承书却不知如何回答。 这个慨念太广泛,广泛到纪承书不知道她到底在问什么,所以她只能细细思索,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都过了一遍。 人间如何,应当是指这世间所有有无变化,但据纪承书所知,除了那几桩她自己的黑历史之外,其他的都是一些小打小闹,并未听说过有什么大事发生,于是她如实回答:“尚好。” 红缨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招手,空中平白显出一个透明质地的酒杯,那是以水汽在顷刻间凝聚出的杯子,红缨在杯子里给她酌上酒,伸手:“请。” 纪承书笑笑,婉拒:“我不沾酒。” 从七煞海里倒出的酒,她还没胆子去喝。 红缨也不客气,一口将酒水闷掉,面上浮现出淡淡的薄红,她说:“你现在可以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了。” 纪承书眼睛一亮,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探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有一个一直在这里的人,还有什么比问她更合适的呢? “我想知道,”纪承书在红缨的醉眼朦胧里开了口:“这里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到他人?” 在纪承书一问出口的时候,红缨顿了顿,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喜悦豪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半晌后,她止住大笑,一手拍上纪承书的肩膀,整个人都还颤抖着,不知是憋笑还是激动:“你真是蠢得可爱……” “不过,”她摸了摸纪承书的头顶,目光变得庄重而深邃:“就凭你这句话,你可愿入我昆仑?” 可问昆仑掌门任何一个问题的话,天下修士还有多少会问与自己全然无关的问题呢? 功法、秘籍、上古秘府、妖兽弱点、失传阵法、上古符箓、炼器经验…… 那么多的问题,她却偏偏问了对自己最没有用的那一个,却是她最初想要知道的那一个。 红缨这一句不过是随口,但纪承书的回答,却让她着实惊艳,不管她是夺舍还是重生,就凭这一份心性,可入天宗昆仑。 红缨的神识囊括方圆几里,纪承书为何来此的目的骗不得她,不论面对怎样的诱惑都能不改初衷的人,值得她以掌门身份邀请她一次—— 你可愿,入我无上昆仑? 纪承书呆住了。 她问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她最想知道什么,就问了什么,现在她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直到红缨再次开口:“我只能告诉你一半,你想要知道另一半的话,必须是我昆仑子弟。” 她松了口气,只能知道一半也好,于是纪承书点头。 “从哪里说起呢……”红缨在她面前转了个圈,纪承书眼睁睁看着从她身上泄露出万千流光,不多时,就将这不知多深的洞穴一角照得透透亮亮。 纪承书第一次见到这洞穴的全貌,与别处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眼前有一尊巨大的看不出形状的光滑石雕占满了整面墙壁。 “你从洞口到这里走了半个月……”红缨的第一句话就被纪承书提出了疑问:“前辈,您不是说我在您的剑域里走了半个月吗?” “洞穴本身就有这么深,你要是走更久还出不来的话,你就永远都出不来了。”红缨一点都不生气,她摆了摆手指,姿态与神色都仿佛少女:“我的剑域,可是连一个人的存在都能让他自己否定的呢。” “那么你来这座村子,走了多久?”红缨笑吟吟的。 “小半年。”纪承书回答。 “小半年啊,”红缨摸了摸下巴,“我先带你后退看看,你就懂了。” 她普一说完,就拎着纪承书向后飞掠,直至能够完全看清洞穴尽头。 纪承书眼中,那光滑的石壁,在完全显露出之后,居然是一颗连鳞片的纹路都栩栩如生的蛇头! 这洞穴有多高,这条蛇就有多高!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头而已! 她有一种预感,这条蛇并非石头,而是活着的。 不知他深埋地底的身躯,到底有多么庞大。 “这不是蛇。”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红缨开口,纪承书看到她的青丝白发相互纠缠,在身前流淌出一片不带风月的妖娆,“这是乌龟。” 纪承书心里一惊,乌龟与蛇的震撼,绝对不是同一高度。 蛇只是一条线,而乌龟是一整面! “也就是说……”纪承书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到有些变调,“我从洞口到这里,只是乌龟缩头时,从龟壳外到□□的距离?” 红缨很满意她的悟性,笑着点头。 纪承书被这事实吓得一口气没有接上来,阻在喉间,带出一连串的咳嗽。 似乎嫌还把她刺激得不够,红缨又带着一点恶作剧的语气接到:“你走到这里的时间再加上一点……是呢,就算半年吧。”她眯眼,双手拢于身后,自豪、自得:“这只乌龟,差不多有你走半年的距离那么大呢。” 那可是数个省区了! 这一天给纪承书带来的震撼太多,她只能继续咳嗽。 “然后呢,这只乌龟底下压了一些东西,你感觉到的灵气乱流就是他们在钻乌龟。” 红缨优哉游哉的补刀:“要是这只乌龟死了,就会化成水,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神龟定江,生而成域,死而化水。 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只乌龟就相当于根基,要是他突然消失,这方圆百里都会生灵涂炭! 纪承书的脸色越想越白。 要知道,这附近可是无望之海——看不到尽头的海! 纪承书忽然想起三宗所在,与此地呈犄角之势,进可攻,退可守,若是那被镇压的东西冲破,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三宗。 怪不得…… 这附近除了三大天宗都没有其他的修士门派,连山野小观都没有,只有凡人的城镇,她上辈子还以为是三宗行事太过霸道,如今才知,她以前的目光到底短浅到何种程度。 “那么,怎么看他生死?”纪承书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原因了。”红缨摊手,她将葫芦抛起又接住,“神龟定江,闭目则生,睁眼则死。” “我们三宗掌门,每隔百年都会换一人镇守此地,其他两人都会在附近设下防护,如今已经持续了几代,”红缨说着足以震惊天下的秘密:“只有第九镜的修士,才能保证在定江身死之前察觉。” “估计再过百年,我们三宗掌门就要齐聚一堂了,毕竟,那么多的凡人都得救。” 原来如此。 纪承书却越听越是脸红。 她记得自己就是数百年之后,一剑挑了三大宗门也没见到掌门,当时还道这区区天宗也不过如此,如今方知,当年她打上去的时候,人家高手都在此地匡扶人间了吧。 若定江真的身死,救人、杀敌、开阵,缺不了高手,也缺不了人力。 一定要找到自己,绝对不能……再一次矫枉过正了。 纪承书暗暗发誓,她在下决心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她居然遇见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纪真的模样。 那样的纪真,是她的心魔。 “剩下的,你可还想知道?”红缨问她,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说了一半,纪承书也听了一半。 “想。”她预感,那一个被禁锢于地底的民族,对自己非常重要。 对于入昆仑,她倒是不怎么抵触,在知道了前世所不知的真相以后,她那本来就是道听途说的天宗印象已经瓦解。 “太古有民,肤黝黑,其寿不死,谓之曰不死民。” 红缨目光幽幽,几乎穿透她脚下土地,她的语气饱含着沉郁而又凝重的茫然,从这句话开始,她整个人又重新变得飘忽了起来: “在知道有人生而不死之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在修的仙,哪怕为之粉身碎骨也要敲开的长生门……” “实在可笑。” 第5章 鹊山狌狌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生而不死的不死民。 纪承书只是有一瞬间的嫉妒——她没办法不嫉妒,她两千年的辛苦和血泪,只不过是别人天生就握在手中的汤匙。 极快的,她的情绪就平复了下来。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在这时,纪承书的态度才真正像个重新来过的修士,她之前虽然称不上谦卑,但也从未这么直接了当的反驳过红缨。 “我修仙,正是因为我不及他们的长寿,也没有他们的永生。”纪承书的眼睛是亮的,从心底透出来的光彩:“我去争我没有的东西,所以我修仙:我想看这个世界,奈何时间不够,所以我修仙:我想在剑道一途达到顶峰,所以我修仙。” “他们也只是永生,而非不老,也并非真的不会死。”纪承书看着红缨,她此刻只有两境,面对九境修士也丝毫不露惧色,她只是平平淡淡的说着自己所思所想,神色坦荡: “我想要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看山河变迁,日月流转,不管是沧海桑田还是白云苍狗,我都能在这里。” 在经历过两世生如尘埃之后,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强大与自由。 第一世她是家生子,天生便入了奴籍,世世代代不可脱离。 第二世更好,居然是贱籍,她又不是活该低贱,为什么她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曾有人说她心中有逆骨,只手敢遮天。 她最初踏上这条路,不过只是因为她想读书而已。 她想识字,想读书,想如男子一般闯出一番事业,想登上至高的金銮殿,觐见圣颜,想踏上神州每一片土地,而不是终其一生都被禁锢于一张纸给她的身份上。 纪承书以剑入道,只因她想读书。 毫不相干又如何?想做便做了,畅快便做了,能达到目的便做了! 红缨看着她,伸手在虚空中一点,一颗水珠凝聚而出,她屈指一弹,水珠化作三滴,落到纪承书身上便消失不见。 “去做你没做完的事吧。”她摆了摆手,整个人都仿佛化开,随着光晕一点点的散在空气里,如同水滴落入大海,“你可以直接去昆仑,也可以过来找我。” 纪承书知道红缨其实还在,奈何她的修为实在太浅,找到红缨的难度与在大海中找到一滴水相差不大,更何况,谁会去注意台风时自己身边经过的一阵微风呢? 纪承书出了山洞,她打算去不远处的鹊山,也就是现名招摇山的地方去找狌狌。 出去的路不像来时那样,一路通畅,纪承书被阳光刺得一阵目眩,等到回过神,惊讶地发现萝卜她居然站在外面,看到她出来,先是不敢置信,等到反应过来之后却是一阵狂喜,原先的沮丧和不抱期待一扫而空,她跑过来对着纪承书哭诉道:“你终于出来了,这地方我们凡人根本进不去……你再不出来,我怎么跟小仙交代……” “抱歉。”纪承书拍了拍这个比自己还大几岁的女孩子,她本就是不善言辞之人,如今也只能干巴巴地说:“吓到你们了,对不起。” 此刻红缨一道传讯打来,大意是灵气乱流她会尽力控制在定江体内,不会再出现波及。 纪承书松了口气,将她这次的目的和收获都挑了些能说的对萝卜解释了一下,萝卜大半听不懂没事,她看见那群兔子的耳朵正从山坡上冒出来了一片,一动一动的。 她此次前去探查的目的终告了结,对于这些人,也能问心无愧了,只是她原先预估的不过三天,居然去了半个月,这倒是她考虑不周。 纪承书又暂住了两日,便离开了萝卜村,她一直没听到任何人议论许家三郎的事,按许小仙的说法,她应该是有个弟弟的,现在却仿佛成了一条不能说的伤疤,纪承书将这件事放在了心底,打算多留意一点。 纪承书说会找到许小仙的家人,就一定会找到她所有的家人。 她离开的那一天,转头看了一眼红缨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感。 她想,她知道许小仙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只是他们看见了红缨,就给新诞下的女孩儿取名为仙。 仙人在凡人眼里的样子,就是父母给她的祝福,不过是天下父母心罢了。 ——唯愿你长乐无忧,吾儿。 招摇山距离这边并不远,加之纪承书已经二镜,许多术法都可以使用,是以赶路轻松了许多,但她还是更喜欢用脚去丈量土地,这一点习惯,倒像是常年出入山中的山客。 纪承书到达招摇山之后,并没有立刻入山,她在山中呆到了晚上,终于找到了一株榖树,榖树即为构树,光华四放,但在白天看得并不清楚,只有晚上才能看到树皮上的淡淡光晕。 她折断了一根树枝,佩戴在身上,招摇山多雾,不带构树的树皮极易迷失方向。 至于食物,纪承书倒是不怎么担心,此处有一草,名曰祝余,形状似山韭,开青色小花,是作为辟谷丹的原料,食之饱腹,就是味道,怎么都像是糟糠,因为太多口感和食物的大杂烩,所以毁掉了所有的味道,最后变成了连野猪都不吃的东西,只有在缺乏食物的季节才会有附近的村民前来采摘。 纪承书在招摇山找了狌狌数日,终于在某天清晨起了大雾,她此时已身处山中腹地无法返回,只能留在原地等待大雾过去。 只是她没想到,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居然遇见了旁人。 其状如猿猴,时而匍匐时而直立,虽然纪承书的目力在雾中看不到白耳,但她也能判断出这就是她要找的狌狌! “前辈!”她放声喊道,狌狌重礼法,传言这支猿猴在上古便通了人性,只道一族天赋异禀,至此再也不将自己与其他同族一般看待,一族隐居于招摇山,期待某日能够真正出一个元神、甚至是能够飞升的大能。 纪承书这一声喊过去,惊扰了前方前行的狌狌,他只是一顿,便拔足狂奔起来,纪承书摸了摸鼻子,脚下却也没慢,轻身功法提到极致,几乎片叶不沾身。 “前辈,在下有一事相求!望前辈成全!” 她的神识牢牢锁定住前方的猿猴,脚下越过兔子洞和纠缠的树根,时不时从上方的树枝上借力一荡。 纪承书知道狌狌的习惯,她并未出手拦截,也没有越过他去,狌狌并不会将她看做失礼。 于是招摇山出现了神奇的一幕,一个人追着一只猿猴,距离不远不近,从未缩短,两个人的追逐几乎将整座山的白雾都搅得沸腾了起来。 被纪承书所追赶的只是一只小猿猴,第一次离家就遇见了这种事,他已经完全欲哭无泪了,人类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在每次他感觉自己快要甩掉身后那个人的时候,她总会恰到好处的喊出一声前辈。 他出生至今为止不过刚刚十载,真的不是你前辈啦!你要他怎么回答!他接腔会被爹娘抽一顿的啊! 人类真是无法理解的生物,所以说那些说人类守礼的小伙伴们一定是骗他的,他身后那个完全搞不明白辈分嘛! 总之先把她带回去吧,老爹接腔至少能够得上那一声前辈了。 真是一场美好的大雾。 等到纪承书看见小猴子进了一间山洞,她就停下了脚步,纪承书并没有跟进去的打算,在没有狌狌邀请的情况下走进狌狌的山洞,在这群对礼仪的理解和人类完全不是一个先生教的猿猴眼中只等于两个字:死敌。 狌狌能独占招摇山,还能怀抱一天大秘密而不死,很大时候都的亏这一族有一神奇特性,除了皮糙肉厚耐抗耐打之外,只要是招摇山之内,一草一木乃至此方天地法则,皆为狌狌友人,除非是九镜高人,亦或毁山,否则和狌狌结为死仇之人,绝对走不出这招摇山半步。 半晌后,纪承书面前的山洞才传出十足娇滴滴的一声:“进来。” 纪承书对这声音毫无反应,她活了这么多年,别说是说话娇滴滴的猴子,更糟心的玩意她都见过。 洞穴不宽也不高,刚刚好够狌狌能在其中神展开拳脚,内中十分干净,除了一些动物白骨之外便是一些水缸锅碗瓢盆之类的外物,纪承书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一盒女儿家的胭脂。 稻草做的床边,除了一位在面上涂抹了胭脂的狌狌之外,便是纪承书先前跟着的那一只,此时她才知道,这原来只是一只小猴子。 而稻草床上…… 纪承书的眉头微皱,上面躺着的狌狌很明显患了蛊胀病,腹部胀大,四肢浮肿,形体消瘦,多半是由于蛊毒而引起。 “请前辈恕在下直言。”纪承书抱拳施礼,她看到那只胭脂狌狌拉着小狌狌起来,对她还礼,而稻草床上的狌狌则人事不省,见到狌狌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纪承书接着说道:“这位前辈具晚辈目测,乃是蛊胀之病,发作时间不久,据此不过数个时辰,若找到育沛,或有治愈的希望。” 她有求于人,解忧于人便是本分。 “如此,便劳烦姑娘了。”胭脂狌狌一惊,转而狂喜:“外子在外回来,不止怎的就变成了这幅模样,只要能治好外子,姑娘你要什么,只要有的,尽管说!”狌狌重礼,但激情时却容易忘礼,此刻这只狌狌话说到了最后,活脱脱一副江湖习气。 小狌狌此刻正心急如焚,他刚刚外出时老爹都还好好的,此刻一回来就变做了这幅模样,说不担忧是假的,但在这招摇山内,又有谁敢伤狌狌一根毫毛? 此刻听闻这古怪人类有治愈老爹的方法,他一时喜不自禁的站起来:“我也跟你一起去找……”他说道一半,确是一时忘了词儿,纪承书提醒道:“育沛。” “是的!”他抓耳挠腮,“就是这个!我也要去找育沛!” “这……”胭脂狌狌迟疑:“姑娘,你可知何处有育沛?” 听这口气,这只狌狌倒是位宠孩子的,若是不远,让他跟着去又有何妨? “丽麂。”纪承书说道,她曾有一老友得过蛊胀病,当时就是在此处找到的育沛,是以印象十分深刻。 “我知道我知道!”小狌狌上蹿下跳:“我带你去!” 第6章 湘西险地 狌狌重礼法。 这只小狌狌便是如此。 他走去招摇山丽麂的路上,见生灵总会行礼,行大礼,狌狌的礼节与人不同,狌狌以艳色为高贵,越是艳丽的色彩,他们越喜欢,如同那只胭脂狌狌脸上的胭脂。 狌狌的居所总会有各种颜色艳丽的东西,兽皮野草,晒干的果子,他们以山楂为饰,藤草做靴,身覆兽皮,打扮虽然不伦不类,却能让人感受到端正二字。 他一路走去丽麂,一路一俯首,一步一跪拜。 他平日里绝不是此番做派,但这次前去,是为了治疗爹爹。 要尽孝道,天大孝道,于是跪得值,要守礼法,祖宗礼法,于是必须跪。 他一路上都不言不语,重复着站起又跪下的动作。 招摇山腹地没有路,只有凸起的岩石和腐烂的枝叶,小狌狌还时不时的陷入一些地底居民留下的空洞里,纪承书看他的样子,他是知道的,但没有躲开。 自他出家门开始,他就跪了一路。 此刻他身上的兽皮已经脏乱到看不出原貌,脖子上的一串山楂果实也掉了个七零八落,脚上的藤草靴少了一只。 小狌狌没有停下整理仪容,他们这一族重礼法,更胜于重孝道。 纪承书其实很想问问他,若是他的父亲就因为他这一耽搁而死去,又为何要尊礼? “不能不守孝,但更不能失礼。”狌狌忽然开口,纪承书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无意间将问题说了出来,“我狌狌一族,在上古时本乃愚昧,但幸而一日得圣人教化,得以开启灵智,是以方跟旁族不同。” “我们本不是先天灵物,后天再不知努力,便与其他蛮族又有何异?” 狌狌的胡言乱语,但纪承书懂了。 只是因想成仙而延续千年的执着转化成的畸形礼法,爹爹要救,礼更要守,两者冲突,先敬祖宗,再敬家父。 执拗性子,亦是直爽性子,狌狌不懂转弯,就这么折中成了个奇奇怪怪的礼法。 “你可以先取了育沛,再来答谢。”纪承书忍不住开口。 “不行不行,”狌狌连连摆头:“不问自取,此乃天大不敬,不知感恩,愧对先祖教诲。” 纪承书不说话了,说不动、说不通,认准了的死理,改不掉。 到达丽麂已是正午,狌狌脱了身上乱糟糟的东西,拒绝了纪承书帮忙的请求,这是他的爹爹,无需旁人帮手。 丽麂水冷,小狌狌在里面冻得只打哆嗦,纪承书在岸上,给他洗兽皮,烤兽皮,好在她早预见这种情况,在来的路上找到了一块姜,此刻正在给他煮姜汤。 小狌狌握着育沛终于上来,他一口喝掉了姜汤,连姜一起嚼碎咽下,“哈赤哈赤”地只喘粗气。 小狌狌回去的路上没再鞠躬,而是一路倒退着走,具他说,这是表示自己记住恩人的意思。 回到洞穴,老狌狌只剩下一口气,这还是纪承书给他先封了穴窍,她拿过小狌狌的育沛,先洗了手,再稍一用力,将育沛准确的掰下三分。 她将那三分喂给了老狌狌,剩下七分则给他佩戴上,过后不久,老狌狌的气色明显好了起来。 等到完事之后,她转头看见那两只狌狌站在她身后弯腰,口称多谢恩人。 纪承书如何敢当,这一路上她出力甚少,也只是最后帮了下不足挂齿的小忙罢了,但他们母女坚持,说是若非纪承书诊断出来,他们的家人恐怕就会…… 在一阵乱七八糟的答谢之后,纪承书说出了她的请求,一问父母何在,二则是许小仙弟弟的下落和班主的下落。 “这位恩人……”胭脂狌狌小心的围着纪承书转着圈子,“您有两家父母,敢问您是……” 狌狌通晓过去而不知未来,纪承书纵使早就知道,此刻也颇为惊异。 她两辈子的过去,在他们眼里都不过一张白纸般,看得透透彻彻! “都问。”纪承书还是抱着最不切实际的念想,若有一边的父母尚在,她都会去尽孝。 “恩人,”狌狌更迟疑了,但看着纪承书神色还是说了下去,“您两世皆无父母缘。” 两世皆无父母缘。 纪承书不知自己到底该摆出个什么样子了,悲伤亦或愤怒? 因为早已不在甚至完全只存于心中的念想对面前的狌狌发脾气? 纪承书还没有那么无聊和脆弱,只是伤心在所难免,她干巴巴的说道:“下一个问题呢?” “离这里很远,那位姑娘的弟弟在蜀地,您要找的那个人在湘西。” 湘西……纪承书回想起湘西,她记得上一世,约莫也是这个时候,在湘西出了一件大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昆仑琅琊一战成名。 ——有外道邪魔想将湘西百里都炼为养尸地! 湘西风水本就多僵尸,而这位境界低微而在阵法上造诣却甚高的魔崽子,居然生出了这么一个狂妄的想法,还差点被他得逞。 当年纪承书刚刚习剑不久,这件事她甚至连听都未曾听过,等到日后踏入仙途,才得知了这么一段往事,而直到那时,当年的余波都尚未衰退,掘墓毁尸屡屡皆是。 而蜀地,则是另外一件震惊天下的事了。 这几年的倒霉事就这两件,还偏偏都被她分毫不差的给撞上了。 如今她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么? 也罢。 纪承书看着自己腰间的剑,展现出一抹笑容,毫无畏惧、甚至带着挑战味道的笑容——管他前路如何,杀出一条便是! 纪承书全力赶路也不过刚好一月之后便到达了湘西。 湘西刘家村子。 这几日可谓是人心惶惶,先是刘老爷子一病不起,没几天就撒手人寰,见过他尸体的人都说,啧啧,简直不成个人样了。 要知道,刘老爷子在这一篇可是人人都公认的老当益壮,可是个一把年纪还敢上山打野猪的硬骨头,也这么说没就没了,他死的时候,浑身都干扁扁的,本来挺精壮硬朗的一个汉子,死了之后倒不是说就成了干尸,而是没了血肉的活气儿。 这话说着挺奇怪的,但事实就是如此。 然而还没完呢,自从刘老爷子出事后,刘老爷子的儿子媳妇就每晚能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偶尔一抬头,还能从窗户上看到人形的剪影,这事儿可把他们吓得不轻。 但一连几日都是这样,这家人也渐渐不那么在意,还开玩笑说可能是爹回来找他们的时候,他们院子里养的几只鸡,在一夜之间忽然横死。 这可把刘家媳妇心疼得没边儿了,这几只鸡可都是会下蛋的,在当时的乡下,可谓是心头上的尖尖肉啊。 本来以为是黄鼠狼叼走的,后来检查鸡尸体的时候却发现不是如此,那鸡身上也跟刘老爷子一样,没了血气! 这次才是真正的干尸! 说是黄鼠狼叼走的,谁信啊! 鸡没了,倒也消停了一阵,刘家媳妇因为舍不得鸡,最后还是炖了给狗吃了,但那狗刚刚舔干净盆子,就口吐白沫的倒地了。 得了,这次狗肉谁也不敢吃了! 晚上的声音倒是小多了,刘家人也渐渐放宽了心,刘老爷子怎么说也是自己家里人,就算真变了什么,也还不至于对家里人出手吧? 但某一日,刘家媳妇起夜的时候,看见自己床边站着一个人,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家男人没事爬了起来,又看到里面他躺的好好的,这才发现坏了。 好在她当时也没爬起来,顺势把抬起的手又放了回去,伪装成熟睡的样子,心道这莫不是遭了贼吧? 一边想着,一边偷偷看着床边的人,见他没太大动作,这才大着胆子去摸自家汉子。 就在这时,窗外的乌云挪过,倾斜而下的月光落到了床边人的脸上! 刘家媳妇当时就被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獠牙翻起,双眼微凸,面色青黑,周身有白发,除了身上一件衣服是自家老汉下葬时穿的能辨出身份之外,他整个人都不像个人了! 而此刻,他就站在床边,盯着刘家媳妇的脸,发出了像是打嗝又像是蛤蟆叫的一声! 刘家媳妇当场就翻着白眼晕了过去,等到第二日,她才悠悠转醒,拉着自家汉子哆哆嗦嗦的将事情说了。 刘家汉子是个孝子,说他老爹成了怪物,如何能忍? 即使他一直宠着这个媳妇,他此刻也被这句话给惹火了,第一次将媳妇给臭骂了一顿。 然而这次的风波,并不是那么好平息的了。 没几日,刘家媳妇就病了,和刘家老爷子一样的病。 乡下人迷信,说是不是冲撞了什么,刘家汉子想想媳妇说过的话,但要他承认自己亲爹成了怪物,他也是不甘愿的。 好在他们村子的村子是个有学识的,见到这种情况很快就提出了一个可能,莫不是尸变了? 村里人对这种说法是很赞同的,为了不让全村人遭殃,他们请求村子去刘老汉的坟上看看。 刘家汉子心情复杂,这么大的事儿,他也不敢拦着。 等到了第二天正午,太阳最足的时候,村里所有能自己活动的汉子都来到了坟上,村长说,要阳气镇住才行。 开棺的时候,村子先撒了一把糯米,那糯米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黑色,这时大部分亲眼所见的人都信了尸变的说法,也有人打起了退堂鼓,这棺材实在太邪性了。 好在村长一再劝说,现在是大中午的没事,现在不处理以后后患更大,再加上山里汉子胆子大的不少,呼吸一闭,咬着塞满了糯米的小荷包,棺材还是开了。 和刘家媳妇说的一模一样!但现在这具尸体上已经快爬满了白毛! 村长强作镇定的走上前去,手上拿着满满一袋子糯米倒下,就在这时,那具尸体猛然一跳,在棺材里砸出了重重一声,竟是险些起尸了! 村长眼也不眨的倒完了整袋子糯米,拿出一根桃木钉,往僵尸心脏处狠狠捶去,就在桃木钉完全没入僵尸胸口的一颗,僵尸的手猛地抬了起来! 所有人心里一跳! 村长的手根本没停,直到将整根桃木钉砸了进去,这时他才开口说道:“把尸体拉出来,放到太阳下暴晒一个时辰,再用艾草烧了,完事之后你们都回去用柚子叶好生洗洗。”声音虚得像是在打飘。 暴晒尸体的时候没人敢离开,围着这具尸体啧啧称奇,这些人一辈子没见过僵尸,如今见到了,还有人想要凑上前去看呢! 村子把他们都敲了回去,他本是登天一镜的修士,此生都无望再进一步,索性在这小山村里隐居了起来,不料在自己晚年居然遇到了这种事。 按理来说此地风水不会产僵尸啊,难道是那怪病的原因吗? 等到烧毁尸体,大队人马回去之后,又得知了刘家媳妇的死讯。 在他们安慰刘家汉子的时候,却殊不知,这样的命运将会降临在他们每个人头上。 而这件事,不过是整个湘西里发生的一小件罢了。 第7章 以城为蛊 纪承书重生已有半年时光,她如今的模样站到班主面前,他估计都认不出来。 白娘子一张细皮嫩肉的脸已经彻底被她给晒成了接近小麦的肤色,这半年她一直都在自食其力,手上长出了厚厚的茧,脚上的水泡长了又破破了又长,她的日子过得很苦,但是自在。 因为要还钱的缘故,纪承书一直很拮据,本来做些小工的工钱就不多,还有一些要攒下来,她只好加倍的去做工,好填补自己正在长身体需要的胃口,不过也只能勉强保持在每餐都能吃大米还买不起蔬菜的水准。 纪承书把铜钱都去钱行换了碎银,她在班主那留下的前已经足够交付大部分她这些年吃穿用度的费用,剩下的凑一凑也就出来了。 好在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处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每一步虽然走的很辛苦,但是值得也稳当。 不是不会做大生意,但一来是非多,二来没必要,卧榻几方不是睡,不过图一个逍遥自在。 纪承书在前往湘西的途中已经遇到了好几波难民,形色匆忙,家庭是最小的单位,甚至是全村逃难的都不少见。 越往里走,便越是萧条,她原本准备的盘缠是打算用到湘西边缘的,如今已经快入腹地,都还剩下大半,路上还在做生意的商家价格都一降再降,走得了的都走了,走不了的,也只能每日每日的咽苦水。 她的目的是湘西最大的城市,潭州城。 不管是做什么都无法绕过去潭州城,纪承书不会太过相信自己的记忆,不说时间,单单只说人言,便可知她最后听到的版本一定出现了什么偏差,这场灾难到底是瘟疫也好、亦或者人为也好,更甚是天灾也好,不亲自证实,纪承书绝不会轻易的下结论。 她是个必要时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人。 才行到潭州城地界不久,纪承书就发现自己灵台一阵清明,再抬头定眼一看,在不远处的城池上空悬浮着一枚剑形虚影。 ……居然是天问。 天问只是一道小法术,哪怕是登天镜的修士都能用得出来,区别只是悬浮的图案不同而已。 但发动天问只有一个限制,那就是凡人——在凡人因为修行界遭受到大变故或大灾难之时,修士才有资格发动天问。 天问出,四方来。 强制性的召集令,只要你看到了,不论境界如何,是否有要事在身,哪怕真有,也必须先过问完发动天问之人,才能离去。 纪承书在看到此枚天问的时候就暗道不妙。 那剑影上隐约浮现着两个上古金文:昆仑。 昆仑真传的天问。 纪承书眉头紧锁,她知道此行不会太过顺利,却没想到昆仑的真传,未来的大师姐琅琊居然发出了天问。 她不再多想,加快脚步向潭州城赶去,天问令出,哪怕真是龙潭虎穴也只能一闯。 潭州城的城门封了两处,其中一处专门运出需要焚烧的尸体,另一处则做通行用。 令纪承书惊讶的是——此城居然毫无大战将来的气氛,随意出随意进,简直、简直与平日毫无区别! 在门口早已有人等着修士,是个白白胖胖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小和尚,他对纪承书唱了声诺,对她一副打扮也未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在他身边还有位少女,坐在一旁晃着脚丫,手中还拿着一串儿糖葫芦。 “只有这一个人了。”那小姑娘嚼着糖葫芦开口,嘴角还拈着山楂碎屑,神色一派天真可爱的娇憨,如同她身上的鹅黄裙衫,鲜嫩到可以滴水的孩子,她看到纪承书神色复杂的盯着她手中的糖葫芦,脸上浮现出肉痛的神色,最后还是迟疑着把糖葫芦递到纪承书眼前:“就给你尝一口,一口哦!” 纪承书当然不会去抢别人的糖葫芦,只好退开一步,苦笑:“在下纪承书,请问仙子芳名?” 仙子放下了糖葫芦,几口吃了个干净,没一点仙子扮相的挥挥手:“师父说,凡是问我芳名的都是图谋不轨,绍光,你怎么看?” 小和尚白她一眼,奶声奶气地说:“我觉得她对我图谋不轨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纪承书几乎想要扶额,这位更好,没一点和尚样子。 不过,很熟悉。她前世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崆峒绍光。 “算了,说正事吧。”小姑娘把小和尚与纪承书一手一个拉上,转瞬间便到了内城,纪承书发现她居然使用的是颇为冷僻的一门术法:土遁。 “别太在意,这家伙怕高。”小和尚绍光又开始拆台:“不然也不会为了不用飞跑去练土遁。” 小姑娘咳嗽了一声,伸手在绍光胳膊上揪住一块肉,扭:“我是昆仑琅琊,这附近的修士就我们三个。” “还有一个不幸的消息。”绍光摊手,“整个湘西,没人能出的去,有人在用湘西养蛊王。” “准确来说是尸蛊。”琅琊和绍光一人一句,接得欢畅:“这座城就是诱饵,最后所有的僵尸都会来到这里,最后活下的就是蛊王。” 蛊,便是将无数毒虫放入封闭的空间内,使其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是蛊。 “我们没办法给师门传讯,也不知道他们还有多久会来。”绍光拿出崆峒的木鱼,上面光彩暗淡。 “而且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琅琊笑着,昆仑剑修的笑容,不畏惧也不逃避,能一战便是最大的幸运:“攻城就在今晚。” “琅琊会守城,你和我一起去找阵法。”绍光一脸平静,丝毫不觉得把琅琊一个人扔在这里面对一个郡的僵尸有什么不妥,“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也只有阵法了。” “好。”纪承书点了点头,她最为精通的只有剑道,以剑破阵更是做过不知多少次,但她的剑是不折不扣的诡道之剑,万军之中取人首级是常事,但一夫当关的话…… 有谁见过刺客守城门的吗? 纪承书的剑域在上辈子早已成型,她想要再用出来也不是难事,只是,没必要了。 她的剑是她人生的记载,那个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极度自卑的纪真创造的剑域,不是如今的纪承书能够驾驭的剑了。 她想要堂堂正正的做人,正大光明的出剑。 虽然她的习惯一时之间还扭转不了,至少她在坚持,所有微小的差别和时光的刻印,那些爱憎与情感,都被她一刀一刀的剐了下来。 天生反骨的纪承书,是连自己都可以背叛的存在。 绍光告诉她休整一刻,一刻之后便出发,纪承书也没什么需要的东西,就在城里漫无目的的闲逛了起来。 满城满眼的娃娃,老人与妇女都呆在最安全的地方,不断有士兵运出武器到外城,这座城俨然一派外松内紧。 她看到路边站着一位青年男子,富贵却羸弱,面色苍白却掩不住的风姿摄人,说是秋水为神玉为骨都不算错,哪怕是纪承书两世为人,见到他都要暗道一声可惜。 可惜如此俊秀雅致之人是个凡人。 他身边站着一位与他面貌有几分相似的少女,此刻正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哥哥,你关了城门吧,再让人进城的话……”话语未尽,意思却是到了。 男子拍了拍她,目光中含着几分宠溺:“只要有人进城,我便护着他们,我身为潭州城主,吃着公家的粮食,断不可弃我大启百姓于不顾。” 这少女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妹妹,自父母死后,他努力去拼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就是为了不苦着她,如今为她毁了身体根基,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就是这妹妹,这些年来他宠得过了些。 如今他是打算死守着潭州城,倒是对不住她了。 男子带着少女回去,他身边的一位侍女赶紧上前为他打伞,遮住不太灼热的太阳,却被他的妹妹瞪了一眼,劈手将伞夺了过去。 纪承书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像是死守住自己唯一亲人的孤狼。 天色渐晚,夜幕四合。 谭千月被兄长带回了城主府,闷闷的生着闷气,不理他。 谭千秋叹了口气,他是宠她不错,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闹脾气,看到她这样子,本就心力憔悴的他也有些烦了。 “千月,你在这里躲好,好自为之。”她是他的妹妹,唯一的亲人,他不能不管,说完这句话,他便打算去外城,亲自监军。 “等等,”谭千月的口气终于软了下来,“哥哥你今日忙了一天了,喝口水再走吧。” 说着,捧上一杯清茶。 谭千秋不曾怀疑,他甚至生出了些许类似于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动,这么多年了,谭千月还是第一次这么像长大了。 但在饮下茶水之后,他竟发现自己渐渐动不了,只能任人摆布了。 “你做了什么?” 谭千月倒掉茶水,脸上浮现出讥诮的神色:“只是让你动不了而已,哥哥。” 谭千秋看着她,目光凉得让人心寒。 这种被自己至亲之人背叛的感觉,没有人会想来一次。 谭千月丝毫不以为意,“你宠我,我记着,你疼我,我也记着。” “但你看看你像是什么样子?”谭千月盯着她的兄长,“你现在还穿得上铠甲吗?你以前背着我满山跑的劲儿哪去了?” “你以前不爱惜自己,我说了,劝了,甚至烧了你的书,你都不听。”少女笑着,目光里流露出缅怀的温情,“我不需要你考取什么功名,只要你在我身边做我的哥哥。” “只要和你在一起,再苦再累我也受得。”她摸着谭千秋的铠甲,“但现在好了,你哪儿都不用去了。” “我替你去。” 解云裳,卸红妆,披战袍,握长枪,娇艳少女化飒爽将军,登城墙! “吾乃潭州城主,至此背水一战,势与此城共存亡!大好男儿,大好英雄,一战可敢?一死可敢!” 沉寂,然后夜色沸腾。 “吾等愿死守到底,一死何妨!” 第8章 宁死不退 琅琊在城门口,等天黑。 糖葫芦她还有最后一根,吃完就没了,琅琊想了想,还是把糖葫芦摸出来啃。 她的师门不在这里,这座城就像是大海上的一座孤岛,琅琊已经把师门给她的防御法器都放进了城里,但北面的城墙只能由她来守。 法器能用多久绍光也估算不出来,所以他很干脆的宰杀了大量的牲畜堆在北面的城门下,希望血气能将僵尸都吸引到琅琊这边,减轻法器的负担,在人命关天的时候平时一家子视若珍宝的耕牛,此刻也不得不舍了去。 佛门慈悲,但佛门除了佛陀,也有金刚。 琅琊从来都不认为绍光是佛陀,他心里有一只凶兽,除了佛门,谁也镇不住他。 琅琊想到那个城主的妹妹,她的年纪比看上去脸嫩的琅琊小许多,但那孩子也是个狠的,若不是女子,若不是太平盛世,便是一个名扬天下的毒将。 绍光和琅琊凑出来给她的符箓,本意是让她带着百姓一起去到内城死守时救场用的,但她问明了符箓的功效之后,就拜托绍光画下了一个禁锢的阵法,在阵法周围设下符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这是在做什么,琅琊本以为她只是想将怪物引入镇内一口气消灭,却没想到那姑娘说:“若外城伤亡过大,又引出了你们所说的尸王,我打算把全城人都聚集在城主府内,用包括我自己和家兄在内的所有人做诱饵。” 谭千月神色浅淡得仿佛真的月色, “在黎明之时,鸡鸣之刻,放火,焚城。” “若尸王真的有你们说的那么可怕,在你们都挡不住的时候,我只能这么做了。”谭千月的眼睛里有着和她的兄长截然不同的光,但那光彩却让琅琊想起了自己的家父。 琅琊是屠户家出生的孩子,她的父亲每次在宰杀大牲畜的时候,总会洗净身体和工具,再念上一段神神叨叨的经文,说是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死。 “我只能尽力最后一搏,湘西已经这样了,我不能再让他祸害我大启子民。” 当时她的父亲眼里,有琅琊完全不理解的,就像谭千月此刻的慈悲。 决绝而残忍,却是慈悲。 心怀慈悲是最大的高尚,但这种慈悲并不是可笑,而是悲哀。 任何沾染上鲜血的美好都掩饰不了残酷的本质。 琅琊和绍光都劝不了她,她做的不对吗?无法评价。 有一种人,他们可以牺牲自我而拯救他人,也能够牺牲小部分而换取大部分,这些人不是好人,也不是英雄,他们可以被歌颂也可以被唾弃,我们有一个更适合的字称呼他们。 将。 所以绍光不管她,琅琊也不管她,绍光说不管做什么都是自己心中选的路,只不过是个人的理念和道罢了。 这话让琅琊笑了,她说绍光除了这一身袈裟和头上的戒疤,不管从哪看都不像个和尚。 绍光也不在意,反正没人说和尚必须像个和尚。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琅琊的糖葫芦才吃了一半,她吃的很慢很慢,像是在留存住自己生命里最后的味道。 但她吃得再怎么慢,都拖延不了太阳一点点的沉下去。 大战将即,湘西的冬天很冷,又下了连绵的阴雨,昏暗的天空乌压压的盖在每个人的头顶,怎么看都是那装蛊的盖子。 天边渐渐出现了摇摇晃晃的人影,琅琊没动,太远了,她得等。 豆蔻年华的娇翘少女,不及城门十分之一高度的小小个子,嫩得好似她身上嫩黄的衣袍,豆芽一般鲜嫩的小姑娘着舞衣,穿舞鞋,执长剑在手,等着杀敌。 琅琊看天,看地,看身前阴雨,看身后城门,就是不看身前对手。 这次可能是人生最后走的一遭,还是看点不会糟心的东西吧。 但再怎么不想看,该来的还是会来。 雨水润湿了土地,没有尘土,只有溅起的泥浆,糖葫芦的糖浆混着雨水流了琅琊一手。 敌人来了,琅琊将糖葫芦抛起,拔剑在地面一点。 土地裂开,狭长但绵延的裂缝自琅琊剑下延伸,直到包围住整座潭州城,泥水顺着裂缝流下,虫孑受惊窜出,宁肯闯进冰冷刺骨的冬雨里,也不肯再停留于这仿佛自行退让挤压的地底。 “在下昆仑琅琊,”少女将剑在手上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神色跳脱得不像是来打架的,和她的剑一样,那是柄像装饰更多过于杀敌的剑:“我不爱说闲话,总之,过线者死。” 下一刻,琅琊消失。 她的糖葫芦此刻才从高高的空中落下来,最后一颗没吃完的糖葫芦滚了一身泥浆,不能吃了,又被僵尸踩碎,找不到了。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琅琊在地底。 她在等,等到北面受到牲畜尸体血气引诱而来的僵尸足够多。 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一只僵尸过线,潭州城的百姓已经被吓得面色发白,还以为琅琊抛弃了他们,不少人都已经准备拔剑参战之时,琅琊动了。 她在地下起舞,拔剑舞。 昆仑琅琊一舞,天地变色,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地面的石块在她甩袖间化为了泥浆,顷刻就将上面密密麻麻的僵尸拉进了沼泽里,随着一个个咕噜噜的气泡破裂,地面又再次恢复原状,仿佛刚刚被吞噬的不是一具具面色可怖的僵尸,而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苍蝇。 苍蝇有多少只琅琊不知道,她只知道,湘西的老百姓,真的很多啊,如今大都变成了僵尸,壮观得不得了。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修士的耳力惊人,但此刻凡人的眼力又何其惊人! 湘西百姓,除了打算出湘西的,剩下的几乎全聚集在琅琊身后的潭州城内,此刻那城里一片哭声,他们哭得仿佛这如泣如诉的冬雨。 都是认出了某具僵尸是谁的人。 那是他们的家人,他们的父兄,他们的儿女,他们的挚友,如今都化为异类将要食其血吞其肉,怎能不伤心!他们都被琅琊所斩杀,怎能不悲苦! 但他们依旧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插手不了。 琅琊心中喟叹,杀敌的动作却是没有半分滞涩。 她从地底窜上了地面,以她如今三镜巅峰的修为,还不足以长时间的土遁闭气,她来到地面,继续舞。 敌人已经越来越强,她在地下只会感到力不从心,更何况,比起偷袭,琅琊更擅长于正面交锋。 她是土行的修士,这片土地是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敢问可有人见过山河退避,海水躲藏? 琅琊想起她在城内见到的一幕幕,谭千秋开仓放粮,谭千月扬言焚城,还有那内城外城,家家户户都尽力腾出地方给逃难者落脚,那些在不久前还在东奔西跑的大家闺秀和不知抱了多大勇气才登上城门的少年郎……灾难大到什么程度,善意就会温情到什么程度。 这些担子太重,但琅琊扛得起,昆仑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要抗的门派,昆仑的修士也是什么都要抗的一群人。 昆仑是天下的昆仑,也是人间的昆仑。 琅琊怕高,于是修了土遁,琅琊怕疼,于是防护厚重如龟壳,但此刻这龟壳套在了身后的城池上,琅琊怕死,于是她战,死战! 敌人越来越强,不怕,也不退,她身后就是一方人间,退不得,宁死不退! 渐渐力不从心,没事,昆仑秘法烧完修为烧潜力,烧完潜力烧寿元,三样能烧的,不怕打不完! 琅琊只是后悔,为何自己只有三镜,哪怕再多一镜,她此刻激发秘法都能再强上一分! 援兵没个着落,她只能守,必须守,守到那满地荒骨,自己也加入了那盈野的尸骸! 鲜血迷了视野,胸腹插入肋骨,手臂只连一丝,唯一能感到欣慰的只有敌人渐渐变少,于是琅琊笑,笑着舞剑,笑着杀敌,剑下多留一具敌首,便多一份痛快! 疼啊。琅琊想,举起还能动的手,自地上抠出数百米土地当做板砖,反转、拍! 少女跳到那凸起的地面上,以大地为鼓,跺足,仰首,甩水袖,轰隆一声,生生将那方土地又踩回了地面! 大地开裂山河倒灌!拼着性命也要使出的昆仑秘法!拼着性命也要护着的身后人间! 琅琊狼牙,昆仑的琅琊,何尝不是昆仑的狼牙! 以我之身,固我神魂。 以我之刃,筑我长城。 以我之血,护我昆仑。 以我之骨,佑我人间! 为了修行而受的疲累不算是疲累,为了斗战所受的伤势不算是伤势,这是他们甘之如饴的人生,昆仑的剑修,唯有死亡才能剥夺他们战斗的权利。 琅琊长剑遥指,目光沉沉:“来战!” 那月色下所剩的唯一影子,这以城为蛊的战斗里愈战愈强的至胜者,实力仅余三成的剑修,对完好无损的蛊中尸王发出了挑战! 自不量力又如何?过刚易折又如何? 这是,只属于琅琊的道—— 以我之命,镇我河山! 第9章 有族名氐 乌云退去,月色下的人影一个脊背笔直而满身污秽,一个富贵却羸弱,霁月光风宛如月下清华。 一个是昆仑的剑修,昆仑的琅琊。 一个是潭州的城主,蛊中的尸王。 琅琊心中一凌,几乎快要克制不了自己回头的*,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她的一点破绽在面前的对手手中都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不甘心啊。 为什么没有发现他就是尸王…… 那种让所有人都入城的举动,实在是太明显了啊…… “我妹妹真的很聪明。”谭千秋裹紧了身上白色的狐裘,此刻雨已经停了,他站在满是泥水的路面上,纤尘不染。 琅琊没想到他还有神智,更没想到他居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她在一开始就发现了,放火焚城……”他几乎是怀着幸福说出了这句话,面色晕染出不正常的酡红:“从一开始就是想杀死我而已,她当我不知道,我也当自己不知道。” “她比我聪明太多了,我只会读书,整个潭州几乎都是她撑住的。”谭千秋站在月色下,半边阴影半边光晕,说他是尸王,恐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一切流程她都知道,潭州的政务都是她打理的,就算没了我,她也会过得很好。” “她给我灌了蒙汗药,引我去的那间房里设置了你们给的符咒,她在赌我的身体还跟是凡人的时候一样,其实她知道,不可能。” 他们是兄妹啊。 彼此了解最深的兄妹,一起长大的兄妹,哪怕背叛,也是一起的,谁也怪不得谁。 “她可以为了潭州的百姓杀了我,我也愿意死在她的手下。”谭千秋摊手,苍白的脸色上一点点的晕开薄红,笑意染上俊秀的眉眼,眼波流转间满是昳丽:“但是我后悔了。我愿意把潭州城交给她,但我不想去一个看不到她的世界。” 谭千秋是为了谭千月活着的,这一点从最开始到现在,从未改变。 “她现在已经宣布了‘谭千月’身死的消息,真是厉害的妹妹,从一开始就堵上了我所有的路,自己直接代替了我的位置,篡位夺权到杀兄弑父,真的有她干不出来的事吗……” 男子的话令琅琊毛骨悚然,他的语气温情到了极点,内容却像是讽刺。 “所以,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谭千秋走到琅琊面前,刚刚还满是笑意的双眸瞬间冰霜遍布:“修士不会插手凡人间的事情,是真的吗?” “如果这一切都是谭千月自己的意志,无关于你的话,我会收手。”琅琊想了想,毫无畏惧的举起剑,指着自己面前的尸王:“但如果你想用自己的力量为她铺路,我不会放过你。” “即使你已经知道我们都被她给利用了?”谭千秋笑着看琅琊。 “知道,但是无所谓。”琅琊也看着他,这是个仿佛厚土大地一样的姑娘,胳膊断了也不生气,补一补就好了,还能握剑杀敌就好了,小伤而已,不用在意:“我们修士,不就是拿来给凡人利用的么?” 因为有了凡人所没有的力量,就要承担凡人不需要承担的责任。 被利用也好,不会得到感谢也好,只要遇到的还是会去做,永远不会得到教训,死不悔改的一群人。 这类人其实很多很多,不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有一个特定的称呼:好人。 好人都是贱骨头,而他们都是好人。 闻所未闻的道理,见所未见的人。 谭千秋问她:“这就是昆仑养出来的剑修?” “你想去昆仑?”琅琊歪头,咧嘴笑:“可以是可以,不过入昆仑不行,昆仑从不误人子弟。” 昆仑没人养尸,自然没有适合僵尸用的功法,不让拜昆仑,与正邪无关,纯粹是昆仑会对每一个弟子负责。 你入昆仑会误了你,所以不让拜。 谭千秋对琅琊拱手:“多谢指教。” 他忽然对那一个世界充满了兴趣。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琅琊歪头,笑得像一个真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你能控制僵尸吗?” 谭千秋垂眼摇头,整个人都被微风荡起一股异乎寻常的色彩,在白色狐裘的衬托下绽放的笑容近乎鲜艳:“不能。” “是吗……多谢。”琅琊收了剑,呲牙对他笑。 多谢你没有藏在僵尸群里偷袭她,于是琅琊收了埋伏,自她站上这片土地时就设下的埋伏。 她是个像土地一样的姑娘,可以在最美的风景里设下令人最不设防的杀机。 时间转回战斗开始之前,纪承书在城里偶然遇见了许小仙。 也不算是偶然,那一刻钟的时间足够纪承书的神识在城里晃悠几个来回,找到一个人易如反掌。 许小仙和半年前比没多大变化,只是憔悴了不少,眼里还是透着一股子生机,像极了那座村子里遍地的兔子,弱小又微不足道,却仿佛被凛冬降下的大雪覆盖的草原上,第一棵探出头来的小草。 看到纪承书的时候她的表情很奇怪,不敢置信里又掺杂了感动,她告诉纪承书,班主死了,变成了僵尸,其他人都散了,她留在这里照顾那些难民。 纪承书告诉了她她家里的情况,隐瞒了她弟弟的事,之后相顾无言,他们本就没有什么交情,言尽于此足以。 这两个姑娘彼此拥抱,道了一句珍重,随后分道扬镳。 纪承书跟着绍光走了,去找那深埋地下的阵法,绍光对于这种东西真的很有一套,他带着她一路绕过去,在七弯八拐的洞穴里找到了一具……干巴巴的尸体。 “事情有点不对。”绍光在尸体上摸了摸,脸色凝重起来:“这阵法是他布置的,但吸干了他,这家伙……在跟别人做嫁衣。” 纪承书没去问别人是谁,这明摆着是一句废话。 “跟我一起去吗?”这个小和尚摆着一张死鱼脸,一副要去不去的口吻,就算不是一个和尚也欠揍到了极点,但纪承书知道他没说出的话是:很危险,你不去也没事。 纪承书伸出手,在绍光从疑惑到惊恐的目光下摸了摸他的小秃瓢:“走吧。” 没被打开,或者说在被打开之前纪承书就把手放了下来,她活了这么久,还是能看出来面前这玩意是个传送阵的。 纪承书在踏入传送阵之前拉住了小和尚,绍光看她一眼:“这位女施主,贫僧可是不会还俗的。” “我知道,怕你走丢而已。”纪承书看也不看他,让小和尚颇有些打到棉花上的郁闷之感,却也没有挣开,他心思通透,嘴欠只不过是习惯而已。 在迈入传送阵的那一刹那,天黑了。 被剥夺了所有视觉,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不断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拉扯着,好像她是一袋子陈年烂谷子,被毫不留情的抛来甩去,纪承书拼命挪动着那只拉着小和尚的手,几乎在这片虚空里留下一路血痕。 她把绍光抱在怀中护住,这里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运不了功法也用不了法器,只能用肉身硬抗,她不管是肉身还是神识都比绍光强硬,护着他不过是本能。 没人能那么丧心病狂的丢下一个孩子,即使那是个嘴欠的和尚。 在漫长的摔打和拉扯中忽然传来了下坠感,纪承书简直以为自己又重新在母体里面诞生了一次。 她动不了,视觉不知被什么压迫着,眼前一片昏暗,身上各处都传来迟钝而折磨的痛楚,但能忍受。 纪承书运转起灵气,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恢复着体力,这里不知道是哪,保持这种任人宰割的状态太危险了。 胸口很痛,有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上面,在纪承书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察觉那团东西动了动,从自己胸口上挪动着滚了下去,期间差点把她压出一口血。 片刻后传来了人声,还有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她被人抱了起来,放到了马背上,传来一股股羊膻味,纪承书特别想把那一口血给喷出去。 醒来的时候她在一间帐篷里,绍光就坐在她的旁边,和一个脸上带着高原红的大姑娘说着话,都是纪承书听不懂的语言。 终于回归的视觉让纪承书看到了那姑娘眉心裂开的一道细缝,里面有黑沉沉的莹润的光,仿佛眉心上长出了第三只眼。 她躺在一间小帐篷的地毯上,不远处是一个小火炉,上面烤着一只羊腿,闪亮的油脂滴下来,将下面羊毛织成的毯子染得油光闪闪。 她知道自己在哪了。 眉心有这样的标志的,只有川蜀常羊的氐人。 传言氐人会在孩子幼年在眉心开一条缝,再塞进去一颗圆润的黑珠子,等到长大,这颗黑珠子就像是眉心的第三只眼睛,据说能辨阴阳。 纪承书是不信传说的,但此刻她无比感谢这些氐人过于明显的标志,不然她还无法判断自己的方位。 绍光看到她醒了,面色有点复杂的凑过来,而那姑娘则跑出去通知家人了。 “你会说这里的话?”纪承书受不了绍光的目光,只好随便找了个话题,说实话,她上辈子还不知道绍光还会说胡语。 第一次被真正当成孩子看的绍光有点不适应,看纪承书的目光里就带了点探究,但这样的孩子做出这种表情,只会让人想去掐他的脸,看他捂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 “会。”绍光耸肩,“我本就是中原人和胡人的……”他的话语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眉眼间却不见伤痛,“混血。” 上辈子从来没见他提起过这件事,纪承书略微有些意外,她此刻才注意到绍光不似中原人的眉眼,的确,是个混血。 一个混血的孩子,算上他的年纪刚好是胡人大举入侵的那一年,他的诞生到底会受到怎样的苦难与苛责,纪承书觉得,他能长大到现在还没变成一只凶兽,能把他捡回去的崆峒和尚真的挺厉害。 帐篷外响起了马蹄声,随即帐篷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他们面前,身上浓郁的味道简直……不怒自威。 纪承书敢肯定这位绝对是个地位超凡的人,草原的民族相信洗澡会带来病痛,所以地位越高的人洗澡就越少,一生只有三次。 诞生一次,成亲一次,死亡一次。 看他的年纪,估计只洗过两次。 纪承书废了好大的劲才缓过气来,原因无他,这位高大的汉子后面还跟了一排高大的只洗过两次澡甚至一次澡或者根本没洗过的汉子,如果这是一次下马威,那他们身上的味道聚集在这狭小的帐篷里简直神鬼退避,特别成功。 纪承书只好把那一口血默默的咽回去,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草原的民族都有着共同的特征,他们的底层的牧民单纯到质朴,而领袖却精明得令人心寒。 第10章 日行一善 谭千月在荡秋千,最后一次荡秋千。 今天黎明到来时,她就再也不是谭千月那个可以在哥哥身边撒娇的小女孩了。她舍弃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谭千月死了,还活着的是谭千秋。 他们家很穷,兄长能念书出一个功名真的是祖上积德,谭千月还记得她小的时候,她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坐在爹爹做的秋千上,身后是她的兄长一下下的推。 那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潭州城的秋千是工匠做的,一个秋千也到了精致奢华的地步,但谭千月不喜欢这个秋千,这不是她想要的那个。 他们都长大了。 兄长成了潭州的城主,走出了那小乡村,谭千月也跟他一起来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 谭千月儿时的梦想是嫁给爹爹那样的男子,少女时的梦想是能嫁给兄长那样的男子,她的兄长会给她十里红妆,她的夫君必定与她白头偕老。 谭千秋儿时的梦想是一家人快快乐乐的在一起,少年的梦想是能够出人头地,然而在一件事之后,他想成仙。 恩,成仙。 为此他甚至不惜将谭千月赶鸭子上架,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权贵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教她怎样管理一座城,教她所有自己能教的东西,在某一日,他觉得她学无可学之后,就孤身一人踏上了求仙路,而谭千月,则顶着谭千秋的名字成为了城主。 那个小小的姑娘,第一次认识到世界原来如此广阔。 谭千秋走了一年,再回来的时候,几乎不认识潭州了。 这是一个繁华到他完全无法想象的地方,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妹妹在他从未注意过的地方有着他无法比拟的天分。 人人都在赞颂着潭州的城主,可谁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 谭千秋做回了潭州城主,但他发现,自己的妹妹变了。 她以前是个喜欢在后宅里和那些女人家叽叽喳喳的姑娘,是个见到俊秀的郎君会红着脸走过的少女,但现在的谭千月,要么成天泡在书阁里,女戒之类的书籍却再也没碰过一下,要么出门也不再往以前最爱的胭脂店跑,而是满城乱窜视察民情。 她已经野了,心再也收不回来了。 谭千秋也是一样,他虽然没找到仙缘,却对那一个世界更加憧憬。 所以,在一个鬼鬼祟祟的道士问他你可愿成仙的时候,没有一丝迟疑。 他知道他不是好人,但那又如何? 只要有一丝机缘他都会抓住,绝不放手。 哪怕是,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谭千秋变成僵尸的第一天,谭千月就知道了,也是从那一天,她真正下定了决心。 杀了“自己”,然后□□。 谭千秋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走,谭千月拒绝。 她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人,想让他们过得更好,她已经见到了高墙之外的世界,你为什么还要把她关进去? 翱翔过苍穹的鸟儿再被锁进笼子,不亚于被折断羽翼。 这个只有在兄长面前才显得乖顺的姑娘第一次开始反抗兄长加注于她身上的命运。你不要的东西,她要,你弃之如敝屣的东西,她要。 谭千月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谭千秋,她是潭州的城主谭千秋,而不是蛊中的尸王谭千秋。 你寻你的仙路,我走我的凡途。 我们仙凡永别。 川蜀常羊。 纪承书靠着身后的软垫,她的脸色在炉火的映衬下泛着不自然的红晕,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只是内伤还需要调理一阵时间。 “小和尚。”纪承书笑着问蹲在她面前啃羊腿的绍光,那戒疤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有趣得紧:“他们说的金珠,是什么意思?” 绍光吃得满嘴流油,崆峒不忌酒肉,只戒色,他大口吃肉只是因为门里管饭的那位和尚……能不能不要每次做饭不是忘记放调料就是忘记放食材啊能不能! 被黑暗料理摧残得够惨之后,绍光已经到了什么都觉得好吃的地步。 “恩?”绍光吃得太专心,没听清,纪承书只好又重问了一遍。 她原本以为那些人是来盘问他们的,却没想到那些汉子全都齐刷刷的跪了一片,对着这位小和尚口称金珠。 “金珠啊,”绍光撕下一块羊肉,“就是崆峒和尚的意思。” 他完全不觉得这么夸自己的门派到底有哪里不对的,反而更加欠扁的解释了:“嘛,不过本来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但这里除了崆峒的和尚,没人再担得起这个称呼。” “自千年前崆峒立派开始,‘日行一善’就是我们的传承。”言尽于此,绍光不说了,继续啃羊肉。 曾经有人跟纪承书开玩笑说过,这些秃瓢就像害虫一样,不管在哪都能看见。 那时候纪承书还以为他是在说实话,觉得崆峒是个伪善的门派,但当她真正的放下成见去看这个世界之后,却发现自己的认知何其狭隘,何其离谱。 那个家伙,也不过是在调侃而已。 从荒无大漠到北地雪原,从深山老林到破败城郭,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崆峒的和尚。 崆峒传承,日行一善。 所有三镜以下修士,在每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和大灾发生时,都会带着一袋子的药材下山巡诊,若有人想要念书,也会兼职教书先生。 崆峒的和尚各个生活技能都是满点,从做菜到钉棺材板,从种田到针线,他们没有不会的。 都是平常百姓家最需要的技能。 这是他们的日行一善,他们的修行。 如此以来,数千年未绝。 数千年积累的善行在神州汇聚成了奇特的景象,这世上早已无人拜佛,他们拜的都是崆峒的和尚。 拜佛不如拜和尚。 纪承书想起她从湘西一路行来看到的崆峒和尚,拍了拍面前这个崆峒“金珠”的肩膀。 草原上的民族只有两样不会袭击的东西,一样是稀少到比金子都珍贵的商队,另一样,则是这群金珠。 女人和孩子是这里最珍贵的人口,纪承书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小和尚,自己现在的下场估计是等着分配,不过她也不惧,在遇到什么之前她的伤势绝对能好。 纪承书只在帐篷里躺了几天就能外出走动了,这期间绍光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这家伙和他的师兄弟一样,都有一手好医术。 纪承书出了帐篷就看见一个和绍光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脸上有一团可爱质朴的高原红,在她看见绍光的时候很明显的闪过欣喜,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在绍光脸上香了一口。 远处传来豪放的笑声,纪承书转头,她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妻女待客,将死者运回家就可以接收他的家产和妻儿,十二三岁就能当爹,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女孩子,还真不能指望她能学会害羞。 纪承书觉得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但那小姑娘很明显不打算放过她,纪承书觉得自己的牙有点疼,请问你是怎么看出来她打算和你抢一个能做她曾曾曾曾曾曾……孙的豆丁了? 她重生半年的时候,一个比她小了一千九百九十五岁的姑娘把她当成了情敌。 纪承书索性坐下,在地上揪了一把牧草编了个草环的戒指,精巧的小玩意立刻就吸引住了小姑娘的目光,纪承书笑笑,把小姑娘拉过来圈在怀里,把戒指套上她肉呼呼的手指头。 然后小姑娘香了纪承书一口,移情别恋的特别快。 纪承书抱着她笑,揉乱了她一头油乎乎的头发,她身上也有味道,羊膻味和草原的味道,但纪承书已经不在意了。 她痊愈的时候能得到一个纯真的香吻做礼物,何其有幸? 只要看着无穷无尽的蓝天与白云,没有尽头的绿草和天边的马群,整颗心都能开阔起来。 这是个最能打动人的地方。 氐族的汉子们围了过来,对纪承书痊愈的速度很是惊奇,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上前狠狠拍了纪承书的肩膀,举起大拇指说了一句什么,跟在纪承书背后充当背后灵的绍光特别幸灾乐祸的适时翻译:“他夸你是威武雄壮的汉子。” 纪承书转身,摸了一把绍光的秃瓢,笑得很灿烂:“有些事情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氐族的汉子很热情,在当天晚上举办了一次全羊宴,丝毫不顾及纪承书大病初愈的身体,一个接一个的给她传酒囊。 她还看到有另一个人,脚有点跛,还缠着纱布却坐在马上,眉眼间有着不属于这个民族的阴郁,此时一脸傲然的接受者族人的祝贺,他坐下的马匹也一副昂首挺胸的姿态,估计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受伤被绍光治疗的人,看他的伤势,很可能是被狼咬的。 能从狼群口下逃脱的人——纪承书也不禁对他霍然起敬,尤其是他的眉心没有氐人象征性的那颗珠子时。 氐人的汉子围着他啧啧称赞,看到纪承书给他丢过去的酒囊还一致起着哄,纪承书面色不改,那少年却是一直从脸红到耳根,但他坐下的马匹此时却不会看人脸色了,优哉游哉地啃着草。 他们只是在找个狂欢的由头而已。 草原上危机四伏,物资短缺,今天还可能是勾肩搭背的兄弟,明天就可能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是他们已经习惯的命运,草原的民族还活着的时候总是能活得酣畅淋漓,该唱歌的时候就唱歌,有酒的时候就大口饮酒,煮汤的时候拿盐块一涮便是美味,看到白马神的象征就认真祈祷,该死的时候就慷慨赴死——不论是无人注视还是轰轰烈烈。 这是他们给自己人生的注解。 第11章 三日轮回 纪承书一剑刺出。 无名的剑法,无名的刺杀,无名的剑意。 颓废、决绝、一往无前,抛却生路的一剑。 这是她前世最强的一剑,巅峰的一剑——她一生悲哀痛苦与颠沛流离的集合,在绝境中万念俱灰之下创出的剑招。 ……震碎了自己爱剑含光之后,以身做剑不成功便成仁的一剑。 “阿弥陀佛。”绍光看着纪承书剑下劈开的草地,行了个佛礼方才开口道:“施主,你的剑意和你的心意,合不上了。” 那是不把别人当人看,更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一剑,完完全全将自己作为工具不顾生死的一剑,令他这个和尚看着,只会觉得悲哀的一剑。 但这一剑的剑意,和纪承书的神情对不上、心意更对不上。 绍光完全没想到,这是她的剑法。 “我知道,”纪承书收了剑,她每天早上都会早起练剑,两千年的习惯,改不掉了,这一次绍光闲着没事跟了过来,虽然只是个幼童,但他的眼光一如既往的毒辣:“我已经不打算练了,这一招,还是弃了吧。” 弃了吧。 强大又如何,她如今的心境早已不会再如此轻而易举地绝望,刺出的剑也会离了轨迹,还是弃了吧。 纪承书练剑从最初的每日三万到三千、三百,再到最后的三十剑、三剑、一剑,花了一千多年,每当她的剑意精进一分,数目就少一分。 她收了剑势,只做基础的劈砍,三万次一次不少练完,天色已经大亮。 纪承书知道该走了,氐族每一天都在向一个方向迁徙,虽然季节不大对劲,现在的牧草丰满多汁,远不到需要迁徙的程度,但他们没有目的一样的向同一个方位走着,就像要从哪里挣脱。 纪承书已经跟着他们两天了,今天是第三天。 她在原地歇息片刻,正要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对她的召唤:“书!” 氐族人觉得她的名字难念,个个都无师自通地简化成了她的最后一个字。 纪承书闻言转身,面上显露一抹笑容,她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被一位少年抱下马,迈着小短腿向自己跑来。 是其木格,她总会在这时候来找自己。 她已经和其木格混得很熟了,就是那个移情别恋的小姑娘,她的名字意为花蕊,纪承书觉得很适合她,草原上的花蕊。 纪承书偶尔也会和她讲故事,每当这个时候,几乎整个氐族的孩子都会围过来,听她讲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在这片被大山与军队横断而与世隔绝的草原上,他们都有着别样的凶历与纯真。 纪承书也只是挑着自己能说的在说,她绝口不提大启的繁华,这会让这些孩子的心里埋下不该有的嫉恨与憧憬的种子。 她不希望日后会收到她曾经见过的孩子,最终变成了万人屠千人斩的消息。 她知道这是一群狼崽子。 能喝下畜生饮用的浑浊污水,可食生肉喝马血,即使是最小的小姑娘也能张弓,大人朝前射和朝后射都一样的准确。 这是一个艰苦到了极限,反而顽强到了一种境界的民族。 他们的生命力,是草原夺走了他们如同大启子民一般安定的生活后,赐予他们为数不多的礼物。 “七年前的血洗,不应该再有一次了,也不能再有一次了。”纪承书还记得绍光对她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样子,极致的忍耐与极致的愤怒融合在一起,反而变成了一种空茫。 他是啃着死人肉长大的孩子,是这场战争里最大的受害者与真正的无辜者。 绍光想要复仇,却不知道该找谁复仇,灾难的起因到底是天灾还是*,没人说得清。 他在情感上恨着这个世界,却从心底真切的爱着它。 纪承书抱起其木格,抬眼看向那位与她并无交集的少年,她知道他与自己同是大启人,眉心没有第三只眼便是再也明显不过的特征。 “在下许念。”少年走到她面前,行的是大启的礼仪,逆光的眉眼间缭绕着与生俱来的阴鸷,这是个一眼看上去仿佛鹰隼一般的锋锐少年。 纪承书抱着其木格,颔首:“纪承书。” 之后相顾无言。 这两个人一个一脸谁都欠他十万八万的阴郁表情,一个表情正经到让人笑不出来,他们碰在一起的诡异气场让其木格都缩起了头。 这就是所谓的气场不和了吧。 “该走了。”许念首先出声打破了沉默,与他的那连挑眉都能算奇迹的面部表情一样,意料之中的少言寡语。 纪承书本身就不爱说话,只是点点头就跟着走了,而绍光则是不擅长应对这样的人,对他来说这种人已经能算天敌了。 绍光磨磨蹭蹭的落到了最后面,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走上了纪承书练剑所站的草地,在他踏上那一片草地的刹那,如同严冬来临,时光迅速从碧绿的叶片上流过,碧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枯黄,然后啪地破碎。 由他所立的地方为原点,那一脚为契机,这数丈方圆之内,生机尽皆泯灭。 绍光几乎是立刻就抬眼望去,纪承书的背影已经端坐在马上,以他的视力都只能看到一抹挺拔的靛青色影子,她脊梁笔直的姿态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漂亮。 这是她的那一刺。 绍光在惊出一身冷汗之余明白了过来——那一剑抽空了这方圆内所有生机、击碎了所有生机。 创造出这一剑的人,到底是不得不死到了什么程度、信仰被粉碎到了什么程度,才会使出这样伤人伤己到了憎恨自己、憎恨万物的剑法? 好在她放弃了那一剑。绍光想着,不免有些安心。 纪承书回去的时候,其木格正吵着要做仙人,纪承书笑着转移了话题,她并没有仙骨,修不了仙。 在她说到仙人可以腾云驾雾御剑飞行的时候,其木格的目标立刻就被转移了,这次她吵着要纪承书带着她一起飞。 “好,在你有生之年,”她揉了揉其木格毛茸茸的头顶,笑得很爽朗:“我一定会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辽阔。” 而一边的许念,则喃喃着仙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许小仙,你认识她吗?”纪承书骑马跟在他身边,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许念若有所思,他眉心有一道很深的褶皱,看上去像是常年瞥眉所致,此刻他的眉宇锁得更深了,看起来居然有让人想要抚平他眉心的脆弱美感。 “不知道……不过,很重要。”他微微摇头,眼眸低垂,有些疲倦的样子,“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只记得自己叫什么。” 他出声解释,声音低哑好听,与他的外表截然相反的温柔,意外的适合说长句子。 之后不管纪承书怎么问,他都不出声了。 纪承书跟着氐族一起迁徙的时候,一直在想许念所说的话。 她可以肯定他就是许小仙的弟弟,许小仙给过她画像,这两个人的长相又简直如出一辙,就连小习惯都和许小仙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对许小仙的名字有反应,但不记得了。 许小仙的家人仿佛忘了他……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许小仙好像也忘了他…… “遗忘”吗……真是诡异的共通点呢。 傍晚的时候,氐族到了一处溪水边,但随着出去查看的族人回归,气氛渐渐变得凝重了。 其木格甚至抱着纪承书的衣角抽噎起来。 “我们……”她一边哭一边在纪承书的身上抹眼泪:“我们都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等等,先别哭,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纪承书不会哄孩子,还是这种平时头上磕出血都不哼一声的孩子突然一下子哭起来,她就更手忙脚乱了,只好先闻声软语地安慰:“我在这里保护其木格,别怕。” 其木格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孩子,不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但眼睛还是红红的:“我们都走了好久好久了,但每三天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怎么办,书,我好害怕……” 纪承书的表情严肃起来:“其木格,你还记得今天是第几个三天吗?” “算上最开始的三天,这是第四个了……”其木格掰着手指,算得很吃力。 “十二天了吗……” 诡异的遗忘,三天一次的轮回,这件事,和那个送他们过来的传送阵绝对脱不了干系。 纪承书努力回想,在过去的这个时候,蜀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记得,这个时候……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她干笑着摸了一把脸,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那么倒霉。 常羊山崩塌,封印破坏,刑天头颅仅剩的意识被放出,一个噩梦就让百里生灵涂炭。 如果真的是刑天,事情就真的棘手了啊…… 纪承书此刻还不知道,自己来到的地方,正是刑天的意识海。 她的所作所为,于刑天而言便是自己的一场梦,然而这场梦,却让两位来自未来的修士、一位离家寻姐的少年,与一个早已消失在时光彼端的民族相遇。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奇迹。 第12章 滴水成龙 如果纪承书是来自科技位面的人,她一定会明白发生在自己眼前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如同倒带一般的景象。 所有她眼前的事物都从脚底化为光斑,变成虚无,又重新组合起来。 纪承书怀里抱着的孩子上一刻还在对她微笑,下一刻就消散在了空气里。 美丽并且令人毛骨悚然,这就是崩坏。 然而还不止。 并不仅仅是组合,那一瞬间时光倒流里闪过的,是一整个画面,一整个故事——氐族消失的故事。 纪承书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世界……被染红了,像是视网膜上覆盖了一张红色的纸。 天空是红色的,久久不散的猩红色,像是泼了一地的血,浓郁得让阳光都透不过来。 在天边雷声轰鸣,尖锐又绵长,不像打雷的打雷,倒像是女人的指甲摩擦在瓷瓶上刮出的声音,令人牙酸。 牲畜没有一只敢于站起,都跪坐在地上,低着头,身上大汗淋漓。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日山的影子,树的头冠,花草的身躯,鸟兽百禽,都在弯腰。 威压。 绝对的威压。 没人敢出帐篷,所有人都在祈祷,向他们的白马神。 纪承书发现自己的视角换了,她也跟进了帐篷,但很矮,是她蹲下来的高度,她听见自己在问:“阿姆,到底怎么了?” ——是其木格的声音,她变成了其木格。 没有人回答她,她的阿姆将她抱在怀里抚摸,亲吻她的额头,嘴唇冰凉而颤抖。 这是第一日,平安无事的第一日。 第二日,天空的异象消失。 但所有的影子依旧是红色的,牲畜站了起来,在太阳下面,它们的影子也是红色的。 深深的红,仿佛干涸凝固的血迹。 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去看太阳的方向。 这一日,太阳一夜未落。 第三日,影子不红了,人红了,牲畜也红了。 不知是谁的血铺满了方圆百里,连每一株牧草的草根都染了血,牲畜的每一根毛发都沁着血色。 每个人的皮肤上都裹着一层血浆。 之后是毫无异象的九日,氐族在迁徙,离异象更远的地方迁徙。 但没有人忘记那三天,悄无声息的三天,血红的三天。 在十二日,下了雨,黑色的雨。 有老人看着雨说,是有人在哭,这不是天的眼泪。 纪承书发现自己身体走了出去,她说:“我们走不出去了。” 九天的行程,每三天都会回到原点。 走不出去了。 氐族头顶的第三只眼,能辨阴阳。 其木格看得到,一直都看得到。 从血红的第一天起,天上那巨大的头颅一直在凝视他们。 阳光可以透过的透明头颅,在第一日就沉入了常羊山的头颅。 他们其实早就死去了吧?在被那双眼睛看到的那一刻起。 那个明明已经死去却仍旧有着如此巨大力量的人…… 纪承书此刻才想起,这里是常羊山。 蜀中常羊,埋葬着刑天头颅的常羊山。 距离刑天身死已过不知多久,头颅的封印也渐渐弱了下去,剩下的一道气息,封闭了这个早已消失的族群,或者说,记录下了这个早已消失的族群。 纪承书所看到的,是刑天的记忆。 也是引诱修士的陷阱,只要有人踏入这片区域,就会渐渐被氐族所同化,直到忘记自身,化为刑天的食粮。 并且……纪承书想起在海边村子里他们对许念绝口不提的反应和见到许小仙时,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忘记弟弟,却直到纪承书与她告别都没有提起许念。 恐怕这个同化,也会让至亲忘记他。 有人心生恶念,以法阵将刑天气息引到湘西,那一点点恶意就让百里生灵涂炭。 这就是上古凶物只剩下头颅之后的力量。 这份力量让氐族不断在最可怕的十五天里轮回,也让纪承书和这个早已消失的族群在时光的夹缝里相遇。 只剩下头颅的刑天,现在的实力会是多少呢? 纪承书很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虽然不想承认,但细分的话,她确实是个刺客,如果用上她毕生所学的技巧,再加上夜晚……不,对于刑天来说夜晚没有意义。 要是她的剑还在就好了啊……含光…… “总之,如果解决掉刑天的残留意识,湘西的灾难就会结束了吧?”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绍光出声了:“看起来会是一场苦战呢。” “不过,也只能去做了啊。”纪承书站起来,她身上只有一把凡铁和二镜的修为,刑天的实力也肯定会大降,但具体会到什么程度无法预测,不管怎么看这一战都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但琅琊那边也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会站在这里。 在接触到真相的时候怯战?别开玩笑了。 若他们什么都不做就活着回去,根本对不起自己一身修行,对不起为了潭州城奋战的琅琊,对不起分散在湘西各处的修士和湘西的百姓。 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些能让人为之心甘情愿去守护的东西。 …… 一滴水。 从她的剑上飞出了一滴水,悬停在刑天斧下,这样一滴与斧头比起来根本看不见的水,就这么架住了斧刃,那令纪承书不敢触其锋芒的力量就无法再前进毫厘。 纪承书和绍光找到了刑天,绍光给纪承书创造了最后的机会便生死不明,刚刚那一剑是纪承书毕生所学的极致,刺之一字的巅峰。 刑天的实力已经大跌到他们可以勉强一战的程度,但要争胜,就必须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要想活,就得先死。 纪承书的最后一剑只是在赌,用命赌,就算不能杀死刑天也绝对可以重创他。 不成功便成仁的一剑,没想到真的被她赌对了。 她引出了红缨给她的三滴水之一。 水变大了,像捏糖人手中的糖浆,不停变换着形状,一端膨胀,变得圆润而扁平,浮现出了眼口鱼鳃,这是头。 中间拉长,生出鳞片与鱼鳍,此乃身。 尾端生骨,铺膜,不断摆动,电光火石间便是一次挪移。 水滴化鲤,还没完。 鲤鱼一跃,腾空,在半空中不断摆尾向上游去,身形从最开始一滴水大小的小小鱼苗,化为了憨态可掬的年画儿。 年画里蹦出的鲤鱼再跃,唇上生须,身形拉长再生四爪,头上顶了两个鼓鼓的小包。 鲤鱼跃龙门、化蛟龙之时,天黑了。 头顶上积了云,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云,路过远处的群山,掠过满地的牛羊,像是奔赴一场盛宴,马不停蹄地聚在一起,变成了几乎遮天蔽日的云的海洋。 乌压压的云层,漆黑的海洋,闪电时不时地在其中游走,这是雷云。 下雨了,豆大的雨,雷雨,密密麻麻,打在身上生痛的暴雨,在视野里唯一清晰的,就是穿梭在雷电之中的蛟龙。 风雨兴焉,则蛟龙生焉。 蛟龙腾云,升空,冲入云中再跃于云上,雷电做骨,乌云炼身,蛟龙化真龙。 杈角,长须,蛇身,四足,鳞片满身。 天地骤晴,唯雷声大做,震耳欲聋为真龙贺。 水色的真龙,水做的真龙,一滴水化成的真龙,昆仑掌门的一剑,天地失色。 真龙嘶吼,山河倾覆。 自它脚下,绵延的裂缝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山峦崩塌,草木化为齑粉。 真龙扫尾,天地破碎。 是真的碎了,从天顶破开一道缝隙,仿佛雏鸡破壳啄开的那么大,只有一点点就足够看到外面的世界,微微的红,灿烂的金,是黎明的天空。 有晶莹的碎屑洒下,在半空中便归于天地。 自这一条裂缝出现,整片天空就如同被打碎的瓷器,裂痕不断出现,竟是个盖子般的形状,最后啪的一下,整个盖子全部消失,炫目的光撒布天地,如同飞了满山的萤火虫。 从水滴显身,再到真龙扫尾,斩刑天、招*、化龙身,这其间不过短短数十息,就压榨了纪承书眼中的大难题。 这就是顶尖修士、顶尖大能的一剑。 昆仑掌门、昆仑红缨的一剑。 ——如此强大的力量,谁人不憧憬?谁人不畏惧? 能做到吗?纪承书扪心自问。 答案是做不到。 她在最顶尖的时刻也做不到红缨这样,但上一世做不到,不代表这一世也做不到。 纪承书最强的时候,曾斩开虚空,划破苍穹,但那是她倾力一剑、全力一剑。 这三滴水珠,不过是红缨随手给她的三剑罢了。 终有一日,她这一世会做到上一世全力才能做到的事情。 终有一日,她会超过现在、超过远古的顶尖强者。 何须憧憬?何须畏惧? ——那是她迟早会达到的高度! 第13章 佛骨舍利 红缨给她的那一剑劈开了常羊山,显露出一条漆黑隧道。 纪承书带着已经醒转的绍光走了进去,小和尚的身体意外的结实,虽然尚未恢复,但纪承书扶着他也能慢慢走了。 隧道意外的长也意外的亮,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反而有着朦胧的光,忽明忽暗,在他们走过的时候依次亮起,远离之后又依次熄灭。 是古时的阵法,除照路、引路之外没什么大用。 隧道再长也走得完,尽头是一间石室,除却里面一颗头颅、墙上一抹人影、地面一柄利剑横插其上、满室佛音与阵法之外再无他物。 头颅除了刑天之外,再不会有其他可能了,而此刻这头颅天灵盖上破了一个窟窿,纪承书和绍光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庞大的气息在极快流逝,在这地底的洞穴里,以头颅为起点有微风传堂而过。 是刑天的意识。 失去了意识的头颅很快消失了最后的生机,在与身体断绝不知多久后终于化为一胚黄土。 红缨一剑斩灭刑天所有生机。 绍光注意到的是影子。 那是个和尚的影子,矮矮胖胖的,手上拿着一串念珠,顺着镌刻在墙上的影子看去,在影子脚下居然有一个看不出原型已经快要回归本真的烂蒲团。 蒲团上只有几颗晶莹圆润的珠子。 崆峒和尚成佛之后留下的舍利子。 绍光收起舍利子,他是崆峒的弟子,只有他有这个资格给和尚收尸。 在他伸手碰上舍利子的那一刻,影子动了。 弯弯曲曲地走下来,忽地一下子膨胀拉伸,虚幻的东西此刻变成了真实。 这个矮矮胖胖的和尚一直在诵经,一直在修行。 他修了这满室佛音滔滔,影子成精化妖。 影子点了点舍利子,摆手:不能拿。 绍光尊重前辈的影子——这是完全无法想象到的场景,这随光而生因暗而灭的事物居然凝结出了神智,不,在这之前,他能被人以不知多少年的禅坐而留在这里,本身就是奇迹。 这影子又因千年的佛音熏陶而开启灵智。 和尚坐出了影子,念活了影子。 崆峒和尚点化万物,有教无类,不分妖魔。 日行一善,日日行善,一生行善。 这是他们的修行。 昆仑以剑镇刑天气意,清虚以法封刑天霸道,崆峒以人化刑天凶历。 小小石室、长长洞穴,无处不在的天宗传承、天宗气度。 绍光在和影子讲道理。 纪承书对那柄剑一见钟情,一柄金色小剑,庚金锐利,这把剑却是钝的,没锋没刃的剑。 她此刻正身处剑外十步,这是她的极限,到此为止,她再多走一步都要耗费大量心力。 只因她在交锋,以自身剑意对战小剑剑意。 她自重生以来,每一日都在精进自身剑意、修改自身剑意,如今完全爆发出来都只能靠近这把小剑十步,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格挡、拆招、偷袭、寻找破绽…… 这是顶尖修士之间的巅峰对决,每一项能力都运用到了极限,对纪承书来说,这次对战不如刑天凶险,但更具有挑战。 只因这次,没人再能帮她。 在纪承书识海,有一位看不清面目的白衣青年。 他手中握着地上那把瑞金小剑,招招制敌却并不毙命,纪承书虽然愤怒却无可奈何,这种被人当做老鼠捉弄的感觉,已经多久没有过了? 她并没有自乱阵脚,对剑客来说,这是最愚蠢的行为。 防守、然后伺机反击。 没有负担地出剑、畅快淋漓地出剑,丝毫没有因为此处是自身识海而有所收敛。 长久的攻防战里终于被纪承书寻到了破绽,她伺机上前一步,站定,又被白衣人瞬间的猛攻压回半步。 她走了半步。 在识海中的对战花费了纪承书相当大的精力,长久的集中注意力,太阳穴已经刺痛起来,但她没有放弃,一退一进之间,她以极为微小的速度向前挪动了两步。 她此刻已经不求快,而是求稳。 纪承书早已看清,白衣人的出现并非阻拦,而是指点。 拆招化招之间,皆是最基础的剑法,却标准简练到了可以被称之为教材的程度。 在对练中,纪承书心里不断出现明悟。 ……原来这就是剑,基础剑法还可以这样用。 两步之后,似乎明白她无法再进一步,白衣人停了,纪承书也只得跟着停。 “昆仑的掌门印……你是昆仑子弟。”那白衣人终于抬起了头,意外年轻的样貌,眉眼带笑,嘴角含情,整个人都好看得不像话。 和他的相貌不符,他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沙哑难听,就像是剑与剑之间互相碰撞而发出的声音,如果硬要一个形容的话……剑鸣。 他的声音仿佛剑鸣。 纪承书没有反驳,红缨给她的三滴水,要是她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未免太过愚钝了些。 “不过你的剑不是昆仑的剑,相当的野。”白衣人说着皱起了眉,很快又笑起来,为纪承书的剑招而笑,为他们的过招而笑,笑得开心。 他整个人都干净单纯得不像话,虽然不妥,但确实如此。 他就像一柄剑,纯粹的剑。 “不过剑是好剑,这样吧,在下是昆仑姜善的一道残念,你可愿从我传承?” 白衣人捏着下巴笑,笑声如剑啸。 他压根没问纪承书是否有师门,这个人根本就不在意抢人徒弟。 在得知白衣人真名的时候,他不管做什么纪承书都不会意外了。 昆仑七祖之一,三祖剑天魔,铸剑师姜善。 痴迷剑道却终身不得其门而入,最终以身祭剑、以剑道入魔的剑天魔,对剑道至诚的姜善。 随着他一问出口,潮水般的记忆涌入纪承书脑海。 昆仑十万八百里长城,桃都清虚、颠倒崆峒,千镜魔域与此脉先人…… 一人陨落,一人下落不明,一人疯癫半生,一人叛变师门,唯有姜善一人得道成仙,飞升仙界。 最后的最后,她看见云端之上一只白虎长啸,藐视人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白虎的视线穿透了山峦与云层,落到了她的身上,对她厉声喝道:“若入我道,此番造化,是生是死,是疯是癫,是痴是傻,全凭己身,旁人半点帮你不得!” 纪承书沉默半晌,本准备跪下的双膝倏然停止,她抬头,毫无畏惧地直视白虎:“请前辈成全!” 白虎气息锁定住她,纪承书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被一柄尖刀不断穿刺,等她的意识回归,她看见那原本是在自己身体里的两滴水掉在了她脚边,失了灵气,成了普普通通的珠子。 无人可求,只能独自前行的杀伐之路。 庚金白虎的杀法,一瞬斩灭那如此惊艳的两剑。 “我觉得这珠子你可能还有用,就没弄坏。”白虎消散,姜善重现,他挥手拂袖,那地上的金色小剑就进入了一滴珠子,两颗珠子都飞到纪承书身前,融入她的识海。 “我们这一脉没什么称呼也没什么套路,只是战,以战养战,战到无人能敌、无人可挡。” 姜善笑着消失:“若有一日你能在剑中走出十步,就能再见到我了。” 纪承书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识海和灵台,意外地发现,识海中除了那柄金色小剑,居然还有另外一柄剑的虚影。 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名含光。 是她的剑。 其中一滴水珠做了师门传承的载体,另一滴水珠则继续当掌门印,只不过引出了一直沉睡在她识海中的剑。 虽然此刻无法动用,但至少不必担心含光被谁先取了去。 纪承书看不懂墙壁上的法阵,打算等出去告知三宗再做打算,她和小和尚一起走了出去,却没想到绍光改了主意。 “我留在这。”小和尚停在山洞边缘,他的脚尖还差一步就能落下阳光,纪承书想起了盈满杯中的酒,满满当当地,却有人能晃着酒杯到处乱走,一丝一毫地都不曾洒出来。 他停了下来,不回去了。 酒水溢出杯口,又回归杯中,不洒了。 “我崆峒前辈于此地坐化,只为框护天下苍生、世间轮回,”他低头行佛礼,圆圆的小光头在纪承书眼前乱晃,她却再也笑不出来,只因他认真神色,看起来比什么时候都像个佛陀,“吾乃崆峒子弟,愿承前辈意志,固守此地,直至刑天残念烟消云散。” 笑什么呢?纪承书不笑佛陀。 “好,我会知会崆峒。”纪承书只能这么说,得到绍光感激一笑,他转身就走回了山洞,进行他不知要多少年的守候。 纪承书知道,她可能很久都见不到绍光了。 她本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更何况,走出山洞之后改变的景色对她而言意义更大。 纪承书忽然觉得很可惜,可惜绍光不在。 她还看到了许念和氐族的人,此刻他们的身影都变得虚幻了起来。 他们举刀劈下,捶于胸前,一言不发地告别,一言不发地转身,只留下低头不语的许念。 纪承书看着他们远去,看着他们消失。 这是一场本就不该诞生的相遇,如今只是让时间回归了本来的轨迹。 纪承书蹲下,拈起一片草叶,按在嘴边吹她永远吹不响的歌,她看到有个小小的身影回头看她,那是其木格,这是其木格教她的歌。 纪承书看到他们消失的地方留下一片残骸,不知是人是兽的残骸,其中有一个小小的,从白骨的间隙里开出了花。 他们来此道别, 此去永别。 第14章 人间乱世 纪真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遇见一次与当年一样的情景。 腐烂的怪物冲入她栖身的一户农家,方才还在与她谈笑的农妇被从正中撕裂,鲜血和内脏飞到纪真的脸上,她下意识的舔了舔,腥甜的味道令她想要干呕。 如七年前那一日一样。 胡人的军队冲破了城墙,一路冲杀,她的主子早已带着细软与贴身的仆从偷偷走掉,留下他们照看这座宅邸——现在想起,不过是托词罢了。 没有军队的侯府大门被砸烂,正中破开一个巨大的窟窿,那些像强盗更胜于军队的人们涌入,瓷器碎裂的声音,火焰烧灼的声音,一切一切象征着破坏的声音占满了世界,并且只有这么一种声音。 她的父亲和母亲把她带到了柴房里,这些胡人都不会放过米缸和水缸,他们都像蝗虫一样不可能放过自己所过的每一户人家。 纪真被她的父亲送上了房梁,她拉着父亲的手,不住地摇头,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个字。 柴房的房梁已经年久失修很久了,她的身边就是蜘蛛网,头顶可以看见老鼠洞和天窗,这个什么都怕的胆小姑娘第一次那么勇敢,不哭不闹。 “阿真,听话。” 老实木讷的匠人用粗糙的手掌抚摸她的脸颊,她还怀着弟弟或者妹妹的娘亲站在下面,抱着肚子,笑容祥和,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她:阿真,听话。 他们从来不会责备她,只会无奈地带着笑,温和地对她说:阿真,听话。 阿真不想听话……不想听话……纪真张大嘴,却连呼唤都不敢发出。 胡人的士兵冲进来,时间被延长,画面定格。 纪真看着她的母亲被拖出去,父亲跪在地上求饶,想要伸手去拉她的母亲,却被一刀斩下了那只手。 那只会做各种精巧小玩意,会将她举得老高老高,会抱着她和她的母亲,会抚摸她,曾经撑起了这个家的手,被斩断了——连着纪真过去所有美好的事物一起,被彻底斩断了。 父亲痛得满地打滚哀嚎,却未将目光投在她身上一眼,他的断手也被他牢牢握住,纪真知道,他不想让自己看到那狰狞的骨刺和翻开的皮肉。 但她还是看到了,铺满了整个世界的红色。 父亲的头颅滚到房梁的下方,正对着她,纪真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眼里所有光彩一点点消失。 最后的最后,她看到男人艰难地抽动嘴角,似乎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纪真看到的头颅上在满目鲜血间有一双没有瞑目的眼睛,死寂并且麻木,瞳孔呆在正中,缩小再缩小,满眼蔓延的畏惧,嘴角却是弯曲向上里带着平直,那是她的父亲最后想要留给她的微笑,这样一个笑容却让她完全感觉不到安慰,只有无尽的恐慌。 她坐在房梁上,抱着膝盖哭了,滚烫地热泪划过眼睛和嘴角,越擦越多,哭湿了衣袖,哭红了眼睛,滴到腐朽的房梁上,溅起积年的尘埃。 她拼命喘着气,整个人都仿佛被扔到岸上垂死挣扎的鱼。 胡人走了,她爬下来,抱起父亲的头,放到他的脖子上,又找来针线一点点的把头缝上脖子,纪真第一次那么庆幸自己学会了女红。 但没缝好,脖子还是歪了,纪真想了想,用手覆盖上父亲的眼帘,让他死不瞑目地双眼闭上。 她终于满意地笑了,笑着笑着又匍匐在父亲的身上,嚎啕大哭,如之前的每一天那安宁的日常。 她的父亲这样子,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模一样。 纪真在柴房外的草丛里找到了赤身*的母亲,肚子被剖开,□□一篇狼藉,内里的胎儿不知所踪。 她想起家里那么多的小衣,都是给他准备的,还有尽他们的能力能买到的最好的补品,还有她偷跑到山上去摘的红枣,又小又干煸,还涩涩的,娘却舍不得吃,还特意做了个香囊戴上…… 她找来衣服给母亲盖上,去找她的另一位家人。 她在厨房找到了一地灰尘,烧过火的灰尘,厨房里的锅却不见了,被胡人给带走了。 纪真找到了未成形的胎儿的残骸,略微完整的只剩下一个头,头盖骨被敲碎,内里空空荡荡。 头颅的旁边是一地骨头,手指的骨头脚趾的骨头和躯体的骨头,那么纤细那么弱小,没有了*的包裹之后,有一种惨烈的妖异。 这是她尚未出世、尚未睁眼的,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亲人。 愤怒到无法呐喊、无法嚎哭。 她默默地收敛了婴孩的尸骨,缝回母亲的肚子里,又将爹娘从侯府拖出来,她是很想背,但人太小,背不动。 她带着爹娘走到山里,她给母亲找红枣的时候见到过一处地方,作为容身之所非常适合。 那是一处很美的悬崖,当初她差点就掉了下去,她很喜欢这地方,现在她将她最喜欢的爹娘埋到了她认为最好的地方。 她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她长大了,她会给他们最好的,但没有如果。 这个世界总是对无辜者如此残忍,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到希望。 之后她追逐了仇人整整一年半,七岁的孩子,从中原追到草原,她的记性一贯地好,什么都一学就会,包括盗窃,包括杀人,她还学会了胡语,学会了怎样在草原上寻找猎物。 最后终于被她寻到了时机,小小的孩子咬断了仇人的喉咙,是真的咬,她的牙齿陷入满是污垢和羊膻味的皮肤,污秽和血液一起流入她的口中,她的喉咙被死死扼住,却被她一刀挑断了手筋。 那是他曾经对自己的父亲做过的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感觉到一个生命的体温在自己口中流逝,纪真的心中却是异样的平静,平静到空茫,在那一刻,纪真也如她杀死的人一般,了无生机。 纪真忽然发现,她变成了与自己的仇人一样的人。 抛弃底线、抛弃道德,只是为了杀人而活着,因为死亡而狂欢——这样的自己,与野兽何异?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只想要大笑,而不是大哭。 多么讽刺? 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之后她选择了赎罪,欠钱还钱,欠债还债,纪真想要弥补自己曾经所造成的伤害,但幸好,她所做的最过分的事情也不过是诈骗而已,除了仇人,她未杀一人。 赎罪永远都比犯罪难得多,等到她终于还清所有的时候,已经花了比她伤害他人更久的时间。 在失去了最后的目标后不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看着怪物朝着自己的方向冲来,手上黑色的利爪在下一刻就能够到自己的脖颈,纪真几乎已经打算闭眼静待死亡的时候,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左脚向侧方横移一步,僵尸的转向不灵,脖子是弱点。” 纪真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下意识的照做,以毫厘之差躲过了僵尸的袭击,在它转身的空当,纪真已经一剑劈到了它的脖子上,血管破开,流出腥臭的血液。 ……有谁在看着自己,并且没有出手的打算。 她在第一时间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在解决掉僵尸之后,她弯腰拱手,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多谢仙人。” “举手之劳,无需言谢。”还是刚刚的声音,平和淡雅,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纪真没能看到他的样貌,但因为这位素不相识的仙人,一个疯狂的想法在她心中默默发酵。 不久之后,湘西天灾平定,与此同时,京梁传来了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陛下召集童男童女千人祭天,以平息天怒。 简直胡闹!这完全是在要人命! 纪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捏碎手中的茶碗,她已经过了召集的年纪,但大启才刚刚遭受如此大的磨难,更不要说今年刚刚开春时的蝗灾了,饿殍遍野都不足以形容其一。 据说那时候和七年前的屠杀一样,堆积的尸体,几个月都烧不完,郊外的野狗眼睛红得像滴血。 大户人家或许并不会在意,想也知道这条圣旨与他们沾不上边,但这次是千人,以后呢? 若是天怒不息,岂不是还要万人万人地填? 尤其是湘西,在出入的障碍解除之后,大批进入的军队除了清除怪物之外,简直与土匪无疑。 朝廷已经给军队裁剪了不少军费,他们只能尽自己所能用一切办法收集粮饷,再加上当今圣上以为湘西已无大事,只是派了一位皇室嫡系子弟,前去混个资历。 这样的组合,会发生什么事,可想而知。 匪过若梳,兵过若筛。 进入湘西的军队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在短短一月之内,揭竿起义者不在少数。 活不下去了,忍不了了。 再这样下去,死的人会更多。 纪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大启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她也成了其中的一粒芝麻。 她是害怕剑甚至畏惧剑的,那抹雪亮的寒光曾经是她记忆里最惨痛的梦魇,如今她却只能靠着这把剑活下来,同时用剑给与她当年一样的人造成伤痛。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握剑的呢? 最初的最初,是希望能看到“安宁”。 用剑能够守护的安宁。 如今时局已乱,单凭自身已无法再求得一份安身之地……既然如此,便反了吧。 宫中的那位能以天命藐视人命,她就能以天命改天换日! “大启气数已尽,吾受仙人托梦,势将斩落黄袍小儿、夺得锦绣河山!” 纪真抚剑,低喃。 纪承书忽然止步,转头看着纪真的方向,若有所感。 有什么与她关联密切的事物,彻底断开了。 另一边的纪真则握紧了剑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起来。 如果只能以杀止杀,她宁愿永世沉沦、诸罪加身、圣贤唾弃,也要还这天下一个盛世太平。 衍之初兴,□□起于布衣之下,怜百姓之苦,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彼能任其才而用之,听其言而察之,应民意得民心,乘时应运,戡乱摧强,十载而成帝业,得天统矣。 ——选自《大衍史书》 第15章 驻颜血术 大启皇宫,一处隐秘地底。 此间除了一位发丝斑白的黄衫老者,还有一位年轻、不,或许不能说年轻,这是一位看起来约莫及冠之年的年轻人,温和而儒雅,令人见之便心生亲切,赞一句好个俊秀公子。 他们面前不远处摆着一方小几,上面是一个做工精致至极的食盒,在昏暗的烛光之下更有一种沧桑古老的气息。 只是这食盒放在这既无佳人相伴,更无美景相依的地方,显出了几分诡异。 “陛下,数日不见,您越发显得年轻了。”公子笑道,他的话也不能算是恭维,他面前的皇帝虽已年过五十,但看起来至多只有三十岁左右,更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更何况,被如此风姿卓绝之人称赞,本就是一种愉悦。 若纪真在此处,恐怕会立刻想到这个男人是谁,他的声音分明就是那位给她提点、救过她一命的仙人。 “不不不,这都是仙人您给我的。”纵使是万人之上的王者,在这位他口中的仙人面前,也乖顺得仿佛一只小白兔。 “呵呵,”容与依旧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地样子,仿佛真的那么看重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的男人,“我这次来的目的,想必陛下已经清楚了。” “是的,”大启的皇帝忙不迭点头,伸手将那精致食盒推了推,“都照着仙人您说的,放在这里面了。” “恩。”容与伸手打开食盒的盖子,略微一点数,满意地给出了赞誉:“这次一个不少,不错。” 皇帝连称不敢,事关他自己的驻颜大事,容不得他不上心。 “不过,下一次这么多就不够了啊,毕竟时限隔得越久,所需的也就越多。”此话方一出口,皇帝的表情就紧张了起来:“敢问仙人,下次您需要多少?我定会竭尽所能为您办到!” “一千,不过不急,这次的五百人大致可以维持十年的时间。”看着他的表情,容与摆了摆手,“若你不是凡人,我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是是是……”皇帝只敢点头称是,对这位几乎无所不能的仙人,他心服口服。 容与不再说话,微笑着伸出筷子,姿态优美几可入画,仿佛面前食盒中的是什么无上美味,很快,他便从食盒中夹出了一颗小丸子,雪白可爱,其中传来一股股清香,闻起来香嫩可口,简直在引诱人们上前咬一口。 然而丸子上声响不绝,只有顶尖大能才能看清楚的丸子听明白的声音。 ——那丸子中,竟是夹着五百哭嚎不绝于耳的娃娃!被当做真正“食材”用筷子夹起的无辜娃娃! 从出生不久还含着指头的婴孩,到十二岁的大孩子,竟是足足五百赤身*的娃娃! 有人抱着自己的弟妹茫然无措,有人不断冲击球的边缘,又被法阵反弹回去,还有人蹲在地上,哭喊着要爹娘…… 丸子中的空间极大,他们一分散更是显得空旷,但那不绝于耳的悲鸣硬生生填满了所有缝隙、溢了出来。 仿佛知道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所有人都在哭喊,喊爹娘、喊友人、喊什么的都有,更有不会说话的孩子在咿咿呀呀。 “爹娘对不起,我上次不小心把菜汤洒在了自己衣服上,还骗你们说是弟弟干的!” “小花,我上次弄坏了你的木头人,你还能再和我一起玩吗?” “阿姐我下次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偷跑出来了,你每次都会找到我的,为什么这次一直不来……” “我才和二虎他们偷的玉米还没吃呢,他们这次绝对没给我剩下了吧……” “……” 这些声音太单纯。 而正因为单纯,所以显得惨烈。 这是他们在世界上最后留下的痕迹。 仙人面色不改地将这一团娃娃放入了瓷制的研钵,拿起木臼轻之又轻地研磨了一下,霎时间声响全消。 在这时候,他依旧是嘴角含笑,不染尘埃地高洁模样,像极了在人们传说中隐于深山,背着药框踏着晨露在日出之刻便外出采药的神医。 那些哭喊的娃娃们在一瞬间,被药臼捣了个粉碎。 谪仙似地公子,白瓷做的研钵,却是恶鬼的心肠,杀人的凶器。 他细之又细地研磨,仿佛自己手下真是什么可活死人生白骨的良药,将那些娃娃们的躯体一点点地被磨碎,化为肉糜。 等到他终于停手,所有血肉都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了一颗晶莹圆润的赤红色丹药。 五百童子的精血,化作的血腥丹药、人肉丹药。 容与屈指一弹,丹药便到了皇帝手中,他看着皇帝几乎是立刻就将丹药吞了下去,还被噎了一下的样子,眼里笑意越发深刻。 ……这样就好了。 ……你永远那么愚蠢就好了。 驻颜丹入口即化,滚烫地在口中流过,沁入每一寸四肢百骸,皇帝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皱纹被抚平,白发脱落又重新长出崭新的黑发,时间从他身上回归,似乎从未抛弃过这位天子。 “说起来,我做的这些……”在吃完这次的驻颜丹后,皇帝第一次不安了起来,“是不是太伤天害理了一点……” 已经迟了哦,陛下。 “这没什么,陛下。”容与笑着说出了与内心想法截然相反的回答,轻而易举地将他心里的最后一点点良知掐灭:“能为您分忧是他们的福分。” “更何况,”他的眼睛一点点晕开诡异的光彩,深邃地几乎能令人陷进去:“在您得无尽逍遥之后,为什么还要去在意那些凡人的想法呢?” 不过是随时可取随时可杀的猪猡而已,为什么要去在意呢? 养猪不就是为了杀猪吗,为什么会为了区区食物而产生罪恶感? 容与不理解。 “对了,我听说湘西出了大事。”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下一次的千人,可以用平息天怒这个理由收集。” 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之后,容与就不管了,他相信,这个人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的。 容与站在大启的皇宫上空,比世俗的权利更高的地方,从他那食盒中摸出一块细薄入婵娟的物体,再迎风一抖,霎时展开——这竟是一件人皮! 那些童儿的皮、娃娃的皮。 驻颜不过是借口,他想要的,只有人皮而已。 每个人身上只取一小部分,可能只有指甲也可能只有眉毛,但就是这么一点点,他也杀人取皮。 毫无必要的虐杀,毛骨悚然的残酷。 这世上也有邪魔,但他们能用一个人搞定的法术,不会再去祸害第二个人,他们是拿犯罪当职业,而不是拿变态做乐趣。 对他们来说,凡人杀多了,也会沾上因果。 但容与完完全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就像买菜时都会挑最好的一样,他做衣服用最好的布料有什么不对的? 按理说,制衣不论是采取死人皮或者活人皮都没差,但他就是要找活人皮、童儿皮。 只为了在自己庆生那日,用精挑细选的皮,织一件人皮大衣、漂亮大衣! 他送了自己一件人皮衣。 千百童子的人皮衣! 人为猪猡,仙即刍狗。 湘西一事,也出自他的手笔,只是用了小小的手段,就令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理由?自然是与他说的一样:“以童男童女祭天,以此平息天怒。” 他截断无数人至今为止的人生,摧毁成千上百个家庭,毁灭了一个王朝,只是为了他的人皮衣。 甚至不惜破坏刑天封印,令远在万里之遥同被封印刑天身躯察觉到头颅,以此酿成了另一个大难。 胆大包天,并且肆意妄为。 与这样一个人生在同一个时代,是一种不幸。 容与看着自己完成了一半的人皮衣,满意点头,同时对脚下摇摇欲坠的皇朝发出了最后的讽刺: “那么,透支寿元而换来的青春永驻,您感想如何呢?” 容与笑得温情至极,一如他与皇帝对坐时潇洒又优雅的笑容: “陛下。” 仿佛回应他这句话似的,在不久之后,走火入魔的皇帝坚持要收集童男童女而不听大臣的规劝,更无视了已经四处揭竿而起的叛军。 在他想来,最后的千人恐怕不止是驻颜,而是让他成仙! 他的太子数次规劝父皇无果,甚至差点被废掉太子之位,万般无奈与焦急之下进行了逼宫,打算软禁父皇,但皇帝抵死不从,最后关头在自己寝宫里放了一把火,*而死。 但为时已晚,天下大势已成。 如今群雄割据——逐鹿中原! 在后世,专司史官之职的一脉仙道传人,在整理这段历史时发现,有许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陆续发生,就是从这一刻起,埋下了伏笔。 第16章 天宗传承 纪承书和许念一同通过传送阵,回到了湘西,等他们从地底出来,第一眼在潭州城外见到的,就是满地的残骸与那个在黎明里分割了阳光的影子。 琅琊拄剑,半跪在地上,她一身黄衣已经看不出原先的色泽,发丝一缕缕地纠结在一起,从上面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粘稠的血水。 纪承书走过去的时候,她行动敏捷地一跃而起,丝毫看不出她身上的伤口对她造成的影响,但她的眼睛却是空的,一片沉寂的空茫。 纪承书拦住了许念,他再走过去会受到琅琊凌厉的攻势——她现在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只是凭借着一口气在强撑着,完完全全的强弩之末。 但她的身后却是一堵尸骸堆成的墙,法器的光彩已经完全消失,凡人在最终也不得不参与了战斗,一整面城墙都残破不堪,但他们都坚守了自己的职责,好好保护了身后的人。 谭千秋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已经离开,纵使他在之后的大半夜也在帮着守城,但无法命令僵尸、甚至连自身力量都没有完全掌握的他,完全起不到什么用。 他是为了保护自己身后的妹妹,这座城对他来说怎样都无所谓,但如果城毁,谭千月也活不成。 他记得他的妹妹当时披上他战甲的表情,平静而坚毅,她说:“城在我在,城毁我死。” 谭千月在威胁他,他也不能不在意她的威胁。谭千月太了解她的兄长,如果她不说这种话,最后城毁时,他一定会抛弃潭州城带着她走。 但那样的谭千月,抛弃了自身所有的谭千月,活着全无意义。 他们都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依靠彼此才能活下去的小孩了。 她选了这条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利用了她的兄长,这还是爹娘逝去之后她第一次那么想哭,但谭千月不后悔。 这是她这辈子,做的痛苦也最不后悔的选择。 “已经够了。”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的纪承书对琅琊伸出了手,“你可以休息了。” 琅琊依旧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好吧,”纪承书换了个说法,“我们回家,回去昆仑。” 她知道她其实没资格说这句话,她甚至还不明白昆仑是什么,但就凭琅琊这一个人,她对这个她注定会加入的地方生出了温暖的期待。 走吧,我们回家。 听到昆仑这两个字的时候,琅琊终于给了纪承书一个反应,只见她抬起手骄傲地揉着自己的鼻子:“看,我果然赢……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小了下去,仰面倒下,纪承书疾步上前接住她,却被自己的动作撕裂了伤口,还造成了内脏不小的负荷,疼得她直咧嘴。 在她得到姜善的传承之后,她之前的功法就已经全被强制转换,连带着她本来的二镜修为也没了,目前她的灵力,又重新回到了刚刚登天时的程度。 没错,她被迫重练了,原本登天镜可以得到十年寿元,现在还剩九年,倒也不算太亏。 跌落第二境造成的损失?纪承书表示太心疼不想计算了。 昆仑剑蝶已经被她发了出去,大概各派传人此刻也差不多快到了,毕竟湘西出了这么大的事。 剑蝶是红缨顺手给她的,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然而真正见到的时候,她却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事物惊呆了。 天空中出现的并不是她以为的飞剑或者什么法宝,而是一只……鸡? 农家最常见的大公鸡,只不过这只是金色的,鸡冠亮晶晶的,但这只鸡再怎么成为鸡中男神,它也依旧是鸡。 金鸡先生落了下来,意外的大,大概能赶得上七八岁小孩子的身高,连眼神也是不像鸡的傲慢凌厉。 鸡说话了,却不是对着纪承书他们:“元宵老豆子,就到这里了,朕懒……哦不,”他伸出一只翅膀,以闪闪发光的姿势掩着啄咳嗽了两声:“是朕乏了,再说这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惨死的小母鸡,朕甚为痛心。” 老豆子?不应该是老头子吗?而且为什么是朕,话说你既然自称朕了好歹也心疼一下小公鸡啊! 纪承书带着琅琊后退,完全看不出她一本正经的表情下是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 “多谢天鸡陛下。”从某处传来了一个应该属于一位中年男人的声音,纪承书循声望去,才从金鸡肥硕的鸡大腿附近看到了一卷小得不能再小的卷轴。 卷轴漂浮到了空中,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大,直到掩盖住了阳光,惹得下面正在晒太阳的金鸡不快:“居然敢挡住朕的太阳!元宵老豆子的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 纪承书此刻倒是难掩心中意外,她忽然想起,桃都清虚……桃都山…… 古籍记载: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鸣,天下鸡随之鸣。 所谓鸡中的王者吗?纪承书极为隐蔽的打量着天鸡,以鸡肉的丰满度来说,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竟敢直视朕!”纪承书一惊,只见天鸡伸出翅膀,一脸怒意地指向纪承书身后的许念——说实话能在鸡脸上看出怒气纪承书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然而还不等他发脾气,漂浮于天的画卷就倒转过来,仿佛投影一样,画中的景色渐渐在地面出现,等到画卷变空,纪承书的眼前出现了不少人,其中一位圆圆胖胖的老者推着轮椅过来,以他头上秃顶的程度看,要说他是崆峒弟子都有人信。 最重要的是,这位老人真的特别对得起他的名字元宵,还有是天鸡给他起的外号老豆子。 轮椅被他塞得满满当当的,而且看起来他的眼睛似乎并不好,内中完全没有聚焦——他看不见! “在下清虚掌门元宵,见过昆仑各位小友,此次前来是为湘西之事。”元宵声音普一出口,纪承书更惊讶了,原因无他,这位老者的声音就是刚刚的中年人! ……对于胖子总是无法正确的判断年纪啊。 纪承书稍微有些尴尬,她也知道在元宵的修为下,区区残缺算不了什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一位挤开,纪承书第一次见到红缨传说中的端庄貌,红衣胜火,不怒自威。 “回去吧。”她只是说了三个字,看上去十足惜字如金,就挥手将纪承书三人召到了画中映出的城镇里。 琅琊很快就被安置好了,纪承书身上只是皮肉伤,吃了几颗丹药就被勒令去见掌门。 “你觉得这里怎样?”红缨只是专程来接昆仑弟子的,其他的善后都由清虚接手,她在此只是顺路。 “很不可思议。”纪承书此刻还没从震惊里缓过劲来,“我原先以为清虚就在桃都山……” “那只是画中景象的投影罢了,唯一一样真实的东西是一座清虚弟子才知道的传送阵。”红缨摆了摆手,一点都不优雅地翻个白眼:“此画名曰‘锦绣’,画中才是真正的清虚,只不过平时一般都被那只鸡带着到处跑找不到罢了。” 说着,她的神色柔软下来,青丝白发流泻而下,衬得她侧脸缱绻万千:“不过人间哪里有难,哪里就有清虚。” 这个满神州到处跑到处补窟窿的门派,就是清虚。 三大天宗各司其职,昆仑是不动如山的长城,清虚是四处游走的堡垒,崆峒是人们心底的寄托。 清虚传承:“仙道”。 入清虚时师长第一样交给弟子们的,就是仙道二字。 写仙先写人,求道先学走。 莫要忘本。 “崆峒在哪以后我会带你去看的,希望你看了之后不要嫌弃昆仑才好。”红缨笑着,颇有几分俏皮:“比起清虚和崆峒而言,昆仑是朴素了一点,但我们的弟子和传承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还有,没事的话千万别去崆峒,那里才是三大天宗最危险的地方,”看到纪承书不理解的表情,红缨解释道:“崆峒隐于影中,平日所见皆为虚妄,非崆峒弟子者月中十五不得入,颠倒上下,颠倒左右,颠倒视听,颠倒日月,颠倒生死,唯独不颠倒伦常。” “死者入则生,生者入则死。” “这就是崆峒。”红缨看纪承书一眼,十足潋滟:“不是崆峒弟子,谁也逃不过最后的规则。” “我明白了。”纪承书点头,她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她上辈子进入崆峒时所受的那巨大压力到底是什么。 不过,这些和尚说到底还是菩萨心肠,这样一个古怪规矩,倒并不是为了保护自身,更像是保护那些对和尚图谋不轨的人。 “那现在我们去哪?”纪承书跟着红缨一路寄走,她直接来到了一间客房,里面还躺着不少人,看衣着都是昆仑子弟。 “当然是回昆仑,难不成你还想在这里混药材?”来到人前,红缨又变做了冰山美人的样子,却偷偷对纪承书挤了挤眼,传音入密:“元宵那老豆子肯定会狮子大开口,我可不会拿钱来补你的窟窿。” 红缨清点了一遍人数,在数到琅琊的时候她目光停顿了一瞬,露出淡淡的无奈与自豪:“就这个笨丫头伤得最重,不过都还在,一个都没出事。” 纪承书不好回话,她现在的修为还不够传音入密的,但不知是不是红缨在神龟定江那闷久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听她念叨的人,话唠属性全开: “这次的事损失最少的就是昆仑了,崆峒的和尚一年四季都有人下山历练,因为湘西出事赶往湘西的人不少,只不过崆峒掌门没办法来,就交给了清虚。” 纪承书表示理解,清虚掌门无法抽身,那只天鸡恐怕是与神龟定江同样重要的存在,才会让一派都跟着那一只鸡。 剩下的两位红缨已经在这里了,就只有让崆峒那边出人去看着定江。 “那么,你想真正看一下吗?”红缨抛出她的酒葫芦,洒出一片水,纪承书松了口气,她还以为红缨真的那么丧心病狂的想让伤员坐那圆溜溜的葫芦,就算再大那也是葫芦,舒适度完全不如柔软的水滴。 “何谓昆仑传承。” 水滴就像一块地毯,波光粼粼的地毯,触感柔软而舒适,更适合伤员。 至于纪承书,她自觉站到了葫芦上,没跟伤员抢地方,听到红缨的问话,她的回答脱口而出: “想看。” 在见识到清虚画卷、听说了崆峒生死之后,她怎能对昆仑不期待? 红缨明显比她更期待,跃跃欲试:“我带你去吧!” 纪承书面无表情看着她,问出了一个她一直没想起来的问题:“你不是掌门吗?” “是啊。”红缨点点头,理所当然:“所以我最闲。” 第17章 无上昆仑 水玉葫芦一路往前,竟是笔直的道路,中间经过不少令普通修士闻风丧胆的区域,红缨也这么不闻不问地一路撞了上去。 纪承书想,她来这边接人除了太闲之外,估计也是赶她出来的人为了省时间。 九境修士的威压,还没多少不长眼的来挑衅。 昆仑的位置是最好找的,和深埋地底有时连自家弟子都会找不到的崆峒、自家人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哪的清虚相比,昆仑就那么正大光明地摆在那,只要不是眼瞎,在百里之外都能一眼看到昆仑。 只因太显眼。 昆仑有太显眼的一座山。 在所有能看得到的地方,那座山就那么直挺挺地冲进了视野里、闯进了视野里。 ——顶天立地! 若是形容山,第一想到的便是坐、卧、横绝,但这座山不一样,是“劈”,若盘古手中开天辟地的斧是这座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座山如同被什么地底深处的人握在手中,直斩云霄! 这座山,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根柱子,笔直得过头,仿佛一块巨大的岩石被人给一刀一刀削出来形状,却忘了打磨,一座山,却能刺得人眼睛生痛,仿佛视野中的一切都被割开。 但就是这样锐利的山,却是绿的,斑斑点点零星的绿色,是在岩缝里扎了根系的植物与灌木,任风吹雨打,生生不息。 头顶苍天,脚踏山峦,如同连接了天地的血管,登上云霄的天梯。 ——顶天立地的山! “这是上天崖。”红缨摆手,水滴带着伤员们去早已静候多时的各峰,她自己带着纪承书坐着葫芦来到上天崖底。 原先在空中尚且不觉,但站在地上面对着这座高山,纵使仍有数里之遥,远饶是纪承书两世为人,都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那是源自于心底的,对自然最本源的崇敬。 红缨带着纪承书绕了半圈,此刻出现、不,不能说出现,应该是“塞”,上天崖底部被直接塞入了一条裂缝,出现得比上天崖更突兀的裂缝。 说是裂缝,到更接近深渊,被那悬崖砍出来的深渊,往下只能见到浓郁的黑暗,仿佛直达地底。 裂口光滑而平直,真真正正被砍出的深渊! 上天崖尚且能够靠近,这条裂缝却是完完全全靠近不得,因为痛,从头到脚从眼到心,每一寸都宛如刀割剐骨的疼。 只是一眼,就被这条深渊所震慑,绝不容人挑衅、容人直视的君主之威,剑锋之锐! “这是入地渊,如你所见。”看着纪承书脸色煞白不再上前,红缨站在原地,浅笑:“上天崖砍出来的。” 纪承书完全没听到她说什么,不论这是第几次见到上天崖与入地渊,她都无法掩藏心底的震撼,入上一世一般,纪承书第二次深深弯腰。 对于这几乎是鬼斧神工的山与深渊,她只能生出敬畏。 “看前面,那才是昆仑真正的骄傲。”红缨等纪承书拜完,方才开口,此时她神色不复平日跳脱、更不是那在人前做出的强硬冷漠,而是淡淡地、却不容人质疑的傲。 纪承书依言抬头,前方是比起上天崖与入地渊来说,实在太过渺小的事物,然而一股远古的苍凉与厚重,扑面而来。 不同于上天崖的孤绝与入地渊的锋锐,这股气息更加的冰凉和包容。 那是, “——昆仑十万里长城!” 蜿蜒不绝连绵不断的城墙,无边无界仿佛直连天边。 这是这世上一切都可以用作比喻却无法慨括的事物,道尽千言万语也不足以形容其万分之一的震撼。 仿佛沙漠旷渴的旅客见到了绿洲,离家的游子见到了家书,那是比任何时刻都还要激烈深沉,没有经历过的人绝对无法理解的冲动。 那一瞬间从心底涌起的感情,几乎可以冲垮一切防线。 这是昆仑真正的骄傲,十万里长城,十万里剑气长城,十万里剑意长城! 金霸道锐利,木气息悠长,水变幻莫测,火几可燎原,土安静厚重…… 不同的砖石有不同的味道,有些只有一块,也有些占了数块或直接垒砌了一段城墙。 每一块砖石都是剑意,皆为心意。 昆仑几代人的剑、数千年的传承汇聚的十万里长城,现在依然在延伸的长城。 这条长城是会长大的,会和昆仑一起长大。 昆仑长城才是昆仑弟子、昆仑人心底真正的昆仑象征。 只要长城不毁,昆仑永存。 纪承书却是呆立在了原处,倒不是因为长城,而是更加令她战栗的事物。 昆仑三祖留给她的法道,让她刚刚看到了不得了的场景—— 占据了满满一城墙的人,或立或坐,姿态各异,纪承书甚至还看到了一位正在抠脚丫的仁兄,那位察觉到她的注视之后略有诧异,很快就放下了脚丫套进靴子,还冲着她笑了一笑。 活生生的,却能够透过他们看到身后场景的魂魄、不,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意识。 根据砖石的大小、数量以及质感,能够轻易的分辨意识的强弱,但这些残留下来的意识,毫无疑问,都是曾经在这里塑造他们的主人的样子。 心意不灭,昆仑不灭。 “你以后也会有机会在上面筑上你自己的砖,在你找到了你自己真正的剑之后。”红缨伸手抓起纪承书,“昆仑的长城,即使是凡人,也能在上面加上属于自己的一块砖。” “这里是最后的地方了,昆仑的禁地之一。”红缨松手,毫不顾忌纪承书摔进地下的雪堆里。 雪很厚,纪承书整个人都陷了下去,差点爬不起来,身上的袍子虽然厚实,却也抵不住这四面八方透进来的寒气。 她牵出一丝真气游走在经脉中,方才觉得稍微好受了些许。 等到纪承书爬出雪堆,又再一次的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 这是她上一世也没有到过的地方。 灌满了视野的雪景,白得刺眼,蓬松的雪中插着数不清的剑,可能是被剑气所侵染过久,这里连雪花滑过空中的痕迹都如同剑式。 这些颇具重量的兵器居然没有一具陷入雪中,而是被雪托起,剑锋不见锈迹,而是锐利异常,纪承书毫不怀疑这里的每一柄剑都是杀生的利器。 但这些剑都是暗淡的,锋锐归锋锐,却没了应该属于剑的气息,那是主人生死之后,与之气息相连的剑断了气脉,也成了一柄无法再作为剑的玩具。 “其实我挺讨厌来这里。”红缨站在雪地上,面色红润,毫无纪承书半分狼狈,被她这么一衬托,纪承书瞬间就从普通的旅客变成了逃难的灾民,“每次来这里,都意味着有人走了。” 她伸出手,搭在面前的一柄剑上轻轻抚摸,剑鸣相应,竟是在表达自己欢喜, “这里是昆仑剑冢,昆仑墟。” “每一位去世的昆仑弟子,不分修为身份,都被埋在这里,离天最近的地方,上天崖的崖顶。” 昆仑剑冢,昆仑数代弟子的墓地。 一剑一留骨,一剑一尸骸。 剑修的墓碑,就是他们的剑,也只有他们的剑,才能做他们的碑。 对剑修来说,剑就是承载了他们一生的事物。 而那些尸骨无存的剑修们没有骸骨,只有他们的剑代替他们被葬在此处。 “他们生前护着昆仑,他们死后昆仑护着他们。” 他们都为昆仑操劳了一辈子,不能再让他们死后还不得安宁。 “所以,”红缨站在凛凛风雪之中,青丝夺目,白发融于飞雪,姿态却更胜冰雪:“凡入我剑冢盗剑者,皆为昆仑死敌。” 纪承书看着剑冢之剑,若有所思,这所有的剑,似乎都面向同一个方向,似乎是昆仑长城的方向……等等…… 纪承书蓦然醒悟,随即捂住自己的脸,想哭又想笑的扭曲表情。 不……他们一直都在这…… 在昆仑长城那里。 那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意识,而是魂魄! 都是自愿放弃了轮回转世、甘心一生被困于城墙,守卫昆仑的昆仑弟子! 他们死后,也依旧护着昆仑。 任何人想要危害昆仑的人,都只能踏着他们的尸骸过去,踏着他们的剑意和心意过去! 剑冢埋骨,长城留剑。 这里的剑没了气息不是气脉已绝,而是被带走了,这里不需要他们的剑,但昆仑的长城需要,他们带着他们的剑,如生前无数次那样,奔赴了新的战场。 昆仑千年传承,永不断绝的守护,永不断绝的心意。 没有人这样要求他们,没有人这样教导他们,他们都无师自通地去做了,并且做到了。 即使是最愚钝最没有悟性的人,也能在黄泉路上找到昆仑的长城,找到属于自己的长城。 这是生死都无法隔绝的感情。 昆仑的长城筑于人间,横绝于幽冥。 割舍阴阳扰乱轮回,只为护我昆仑的昆仑子弟! 第18章 吾心吾愿 红缨带着纪承书往上天崖中央走去,越往里,剑便越为稀少,同时压力也越来越大。 在外围的皑皑白雪之内,居然是一处平静深邃的水潭,水潭是金色的,流淌的金色,看起来不像水,而是跌落的阳光。 在水潭正中,是一处裂缝,与入地渊一模一样的裂缝,大小刚刚好一柄剑掉落进去,然而神奇的是,这一处水潭并未因为裂缝而减少分毫。 “这是你师父,三祖姜善。”红缨拢了拢发,还不等纪承书问出三祖不是飞升了么的问题,就解释道:“他老人家当年确实是飞升了,然后又跑回来了。” 劈开那一线仙人交界,回来了。 “三祖说:‘我不在了,你们这些没人管的小兔崽子估计会闹腾得天翻地覆。’”红缨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色,还颇有几分心有余悸的味道:“他当年是刑堂长老……” 纪承书了然地拍了拍红缨,被弹额头。 “入地渊也是他回来之后才出现的。”红缨耸肩,语气责备却笑容自豪:“真是个乱来的人。” ……确实,有够乱来。 纪承书想起那古怪深渊,缩了缩脖子,他就不怕把整个昆仑一劈两半吗? “你是百年来第二个被三祖承认的弟子,也是昆仑这一代的第十一位真传。”红缨笑着拍了拍纪承书的肩膀,“还用我提醒吗?拜师呀。” 纪承书挠了挠脸,问出了一个她本来是随口一提的问题:“我可以冒昧问一下,第一位是谁吗?” “……你这一脉唯一欺师背祖的人。”红缨的笑容不改,语气却沉吟下来,纪承书知道她说错了话,刚刚想要摆手却被红缨打断:“昆仑弃徒,容与。” 纪承书的表情僵掉,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容与?……容、与? 她还想要垂死挣扎一下:“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的容与?” “就是这个容与。”红缨古怪地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纪承书痛苦地捂住脸:“抱歉,我可能没办法拜入昆仑了……” “那个容与,”她的声音都换了一个调子,忍耐的飘渺的呢喃:“是我上辈子的师父啊……” 那是她如兄如父如友的先生,是教她习字教她练剑的恩人。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醒地感受到,她与这个时代相隔了两千年的时光,并且永远不可能缩短。 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所谓重生,并不是重新再来或者斩断过去。 而是从你重新睁眼的那一刻,要做好与过去的一切告别的准备。 永远不会有相同的下一秒,你所知的,所做的,所念想的,都不在了。 所有事情知道的只有你一个人,记得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无法倾诉亦无法言说,甚至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差错。 最不可逾越的,便是时间的隔阂。 “昆仑太好了,我喜欢这里,真的很喜欢。”纪承书抬起脸,眼眶红了一圈,她很少低头,刚刚的低头已是失态:“所以我没办法抱着这种心情拜入昆仑,我无法接受自己带着这样一种有瑕疵的感情去玷污这里。” 她尽力维持着声调的平静,虽然颤抖依旧明显。 容与曾经对她说过,再痛苦也要昂首挺胸地活着,逃避低头就是心灵的败北。 “我可以自废修为洗去记忆,当做我没有来过这里。”纪承书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她忽然想起,即使不是因为容与,她也依旧与此处无缘:“因为容与我才想起来的,我上辈子双手沾满鲜血,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 红缨安静的看着她,目光看不出喜怒。 “我曾经步入朝堂,谋害忠良,架空皇权,设立了一个只有两岁的傀儡皇帝,”她笑,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鲜血仍在:“我逼死了很多人也害死了很多人,那些反对我的和无辜者,反对我的,我全都灭了满门。” “我修建运河与大路,但因为监管不力导致变成了繁重的徭役,无数的人因此而死。” “我曾经远征西域,我的军队曾经踏遍马蹄可以到达的所有地方。” “我毁灭了千年传承的世家和一个王朝……” 她曾经做过更多比她所说的更为过分的事情,不是不敢面对,而是说不出口。 “然后呢?”红缨打断了她,红衣夺目,白发如霜,“你这辈子做过这些事吗?” “没有,”纪承书摇摇头,“但是……” “那不就行了,你没必要为你没做过的事情忏悔。”红缨指尖缠绕着一缕黑发,“更何况,你不是已经在反省了吗?” “如果你还是无法释怀,”她站直身体,“那么,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能说说看吗?” “为了给所有人一个努力的机会。”纪承书的回应很快,并且坚定异常,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她的想法:绝不后悔。 “很多人都无法选择出生,但更多的人连选择努力的机会都没有,我想让他们都能有一个努力的机会。” 她站在那里,难以言喻的坚定:“我想要这世上人人可读书、能习字。” 红缨的表情第一次凝重下来,如果说刚刚她还是云淡风轻,现在便是严阵以待:“你还差多少就做到了?” ……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这是足以改变一个时代的变革! 任何一个时代的起始与终结总是伴随着鲜血与尸骸,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便是货真价实的绞肉机,领路者的脚下总是踏着尸骨无数。 “还差一点点,”纪承书笑了,说不出的自豪,与红缨提起昆仑时如出一辙甚至更甚的自豪,“还差一点点就可以做到了,可惜被发现了。” 她摊手。 “被发现?”红缨瞥眉,忽然想到一个令她震惊万分的答案:“你疯了!以修者之身去做这种事,在你成功的那一刻,你会被加注在你身上的因果之力顷刻间碾压得连灰都不剩!” “那又如何?”纪承书看着她,执拗凶狠的样子就像一只濒临绝境的野狗:“但我不觉得我错了!我不要大道,不求长生!若能让天下再无贫富之贵贱,人人可读书、能习字,那我自绝仙路魂飞魄散,又有何不可!” “你不明白家生子到底是什么!我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不是容与捡到了像条狗一样的我,我早就死了!” “我不甘心!如果出生无法选择,至少给我一个能选择努力与否的机会啊!” “我修长生不错,但若长生即为偷生,连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都还要瞻前顾后,那么——” 纪承书站定,红缨见过的纪承书从未如此像一把出鞘利剑,锋锐而又一往无前: “我宁弃长生!” 从上辈子被压抑到现在的感情顷刻间爆发出来,纪承书的样子从未这般狼狈过,她的眼睛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明亮过。 她之前是死的,漂亮归漂亮,却毫无灵气,现在却活了,是扫去了灰尘的灵玉。 “我花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纪承书舒了口气,面色缓和下来,语气也平静下来:“改革朝政,发展商业,我发现要实现书塾的推广,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吃饱饭的问题,只要肚子饱了,不用为生活而奔波,才有空去习字,有钱去读书。” “我一点点提高商人的地位,匠人的地位,农民的地位,女性的地位,同时打压仕官一脉,保留该保留的,不该有的东西都被我一点点的碾碎了。” “世家发现了我的动作,但太迟了,我有那个耐心和时间跟他们玩温水煮青蛙,不过他们把我的打算告诉了所有官员,最后还是分为守旧派和革新派,我们彻底闹翻了。” “所以我一不做二不休的发起了战争,这个时候商人们已经成为了新的中坚,同时在我的待遇提高之后有不少的新事物涌现,包括可以横渡大洋的船与黑铁的枪炮,那是没有用任何法术支撑,但有着与这里的世界丝毫不相上下的神奇的事物。” 纪承书的叙述截然而止,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头痛的笑,两千年时光所凝聚的悲恸在她眼中化开,缭绕不散: “我真的很想让你看看,我所处的那个时代,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也很想看看。”红缨柔软了眉眼,抬头仰望着空中,莫名地笑起来。 先前红缨邀请她,更多的是带着监视与看管的成分,毕竟昆仑的掌门不是傻子,不管她是重生也好,夺舍也好,放在自己的眼皮下总会安心一些。 更何况,昆仑是一个可以同化大多数人的地方。 不论是一方权贵或是寒门子弟,只要入了昆仑,迟早都会变成昆仑人。 但现在,她真正以昆仑掌门的身份真正去接纳这个人、以昆仑红缨的身份去看待这个人:“你愿意将你的上辈子写下来,让我们见证那个时代吗?” “这是昆仑掌门的请求?”纪承书挑眉,她想做出跳脱的模样,却难掩疲惫。 红缨摇头,认真:“不,是我自己的请求。” “即使会给昆仑带来麻烦?” “昆仑从不畏惧任何麻烦。” “……” 纪承书不说话了,她转身跪下,朝着三祖姜善、昆仑红缨、昆仑长城磕头。 三个响头。 她磕完了,却并未抬头,依旧抵住地面,声音干涉沙哑: “你会后悔的。” “我可是个天大的麻烦。” 红缨的的回应却是昆仑四训,清淡却凝重的回声响彻雪中深潭: “以我之身,固我神魂。以我之刃,筑我长城。以我之血,护我昆仑。以我之血,卫我人间。” “我忘了告诉你,在上天崖与入地渊之间你为之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地方,” “我们将它称之为——人间。” 第19章 四角夫诸 许念被留在了潭州城,找到了他的姐姐,并将她送回了那个海边的小村里,之后他说,他想成仙。 只有成仙,才能在这乱世中求得一方安宁。 目前的局势动荡不安,皇权衰微,反而是一方枭雄成了气候,与大启朝廷各占半分天下,但令人震惊的是,那位令朝野上下震怒不已的“逆贼”,居然是一名女子。 并非牝鸡司晨,而是这天下男儿不如一纪真! 大启史上是出过两位女皇的,以宫女之身慢慢爬上女子的至尊之位的耀帝,从残酷的宫廷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她甚至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女儿,虽然之后皇权又回到了男子手中。 纪真与耀帝走上了完全不同,却更加艰难的道路,后宫干政与起兵谋反,前者虽步步如履薄冰但至少衣食无忧,后者却随时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她与之为敌的,是整个天下传承了数千年的“男权”,虽大启民风开放,女子多做男子教养,却也依旧是以男子为尊的社会。 纪真……许念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无法抑制的联想到了在草原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人。 他总觉得,那个同样姓纪的少女,与纪真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 湘西大灾三个月之后。 每位真传拜入对昆仑而言都是一次盛事,红缨本想让纪承书冲一下喜,不对,是举办一次大会,借着名头热闹一下,纪承书给拒绝了。 她的修为刚刚强制性的被打压回第一层,她要真来这么一招昆仑面子上估计不会太好看,毕竟她的年纪确实有些大了。 她问明了昆仑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红缨回复她说三个月,琅琊需要静养三个月。 ……真是可怕的财力和资质啊。 纪承书感慨了昆仑的土豪,按琅琊的伤势,普通修士起码得躺三年,三年之后还能不能修炼都还难说,到了昆仑这里居然只需要三个月了。 不过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毕竟那是琅琊,昆仑第三代最强的剑,也是最锋锐的利牙:镇山河琅琊。 纪承书暂时离开了昆仑,打算三个月之后,也正好是昆仑大开山门的时候回去。 再次下山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副景象,她在昆仑只不过停留了数月而已,大启就从一派盛世安宁变成了诸侯并起,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紧绷的味道。 她在茶馆呆了一段时间,关于湘西的消息如今还是有不少,以目前朝廷自顾不暇的状况,如果不是有清虚在湘西暂时驻扎,清理剩余的僵尸外加收养一些有仙骨的孩子,湘西的情况恐怕会更加糟糕。 纪承书想起在本朝建立初期时的一个笑话,大意是三个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比谁的妻妾更多,来自皇城的王侯和江南的富商都说了自己的美妾有多少后,来自边疆的瘸子所说的数量却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的还要多。 这就是战争。 人口的消耗永远是最为庞大的。 这次的浩劫过后,湘西恐怕会再一次的重复这一战乱之下才会有的场景。 毕竟这种时候,挡在前面的,大多数还是男人。 ……归根结底还是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啊。 如果有能让女人和孩子也能轻松种地的机关的话,就不会出现一个村子的女性全都嫁给了一个男人的情况了。 纪承书揉了揉脸,打算如果这辈子的纪真还是做不到的话自己再顶上。 说实话她并不打算轻易插手,若是她没迈入这道门,插手倒还没什么,但现在…… 若非最后那个人把她踹了出去,她恐怕早在没实现自己的理想之前就已身陨。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她选的本就是这样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不求长生,只求如愿。 她求这大千世界,众生平等! 但是在这之前,她需要解决一下夫诸的问题。 形状如白鹿而有四角,招大水。其名夫诸。 夫诸显身可不仅仅是山洪之内的灾难,就像朱厌也不会因为凡间帝王的小打小闹而出现一样,这些古籍上有过记载的生灵,只要现身就必有大事。 与之相反的,天鸡就是个例子,若天鸡死亡,太阳则永远不会升起。 夫诸的出现象征大水,而并非带来大水。 纪承书现在要做的是确认夫诸要去的方位,再通知昆仑,然后由红缨判断到底是昆仑出去拦水,还是交给专业做这行的清虚。 她一直跟在夫诸身后,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作为一个时代最顶尖的刺客,纵使她只有一镜,也依旧不容小视。 迈步的频率,呼吸的力度,连每一次眨眼的时机都精确到极点,纪承书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的跟在那一只鹿状灵兽的身后。 她上辈子遇见过一次夫诸,知道这类生物很敏感,同时也见到了夫诸所预告的洪水。 那是完全用毁天灭日来形容都不足够的末世。 房屋被冲垮,树木被连根拔起,水沟里躺满了腐烂的尸体,农田里的作物彻底完蛋…… 夫诸没有发现她,一直在往山林深处走,纪承书不禁皱眉,天色渐渐暗沉下去,追踪越发的困难,再加上地形给她带来的麻烦,形势不容乐观。 但夫诸明显轻松多了,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地摧残一下路边的小花小草们,显得惬意又悠闲。 月光挂上枝头,黑夜给纪承书提供了更好的掩护,但也让一切声响清晰可闻,她跟着夫诸绕过一座山林,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跟丢了! 这不可能。 若非是境界高出她太多,不然纪承书没理由跟丢一只一路上没发现她的灵兽! 现在回去也不可能,纪承书已经打算爬山树去将就一夜了,但等她站定之后,面前不远处在黑夜的遮掩下居然有隐隐透出的灯火。 看样子是座村子。 按理说在荒郊野岭里见到的村子最好别去,指不定就撞上了什么鬼打墙一类的事。 但对于纪承书而言,这座村子可能是什么重要的线索,若真有什么,她想跑的话,若不是修为差距太远,还没什么能拦得住她。 入村的时候纪承书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这村子的人都早早的歇息了,只有那么几家还亮着灯火,纪承书也没那么不不长眼的去敲那些门窗紧闭的房屋,正当她徘徊在村子中的时候,前面的房门忽然打开,纪承书和一位正冲出来的小伙子撞个正着。 现在想躲都没地方了。 她只好先抱拳,打量着小伙子的脸色道:“在下是入山捕猎的旅客,想在此处借宿一晚,敢问您有何难处?” 纪承书不擅长撒谎,她此刻身上没半点脏污,连猎物都不见一只,而且……要真的进山捕猎谁会走这么远? 她都快直接横穿过山了。 若是普通人家恐怕早将她赶了出去,她这打扮加上这幅毫不相符的言行,让人相信……除非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信。 “是这样吗?”但那看起来挺憨厚的小伙子真的特别憨厚的信了,“我媳妇难产,我要去山外给她请大夫……” 真的到山外黄花菜都凉了啊老兄。纪承书很想这么说,但此刻人命关天,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就是大夫,请问我可以吗?” 纪承书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接手了一个大麻烦。 她被小伙子直接扯进了屋,还一路听着他喊:“媳妇你有救了,我找到大夫了!” 算了,她摸了摸头,当自己心软吧。 内屋除了一位产妇之外,还坐着一名妇女,看年纪应该是小伙子的娘亲,她正在进行应急处理。 产妇的情况不容乐观,面色痛苦,竟然是快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这样下去不行,”纪承书确实接生过,还不止一次,此刻她有条不紊的命令道:“拿来开水,干净的棉布,剪刀、还有蜡烛……” 她顿了顿,看着产妇的情况开口:“有人参吗?” 纪承书一忙活就忙活了一夜,等到那双胞胎终于出生,天也亮了。 她洗净身上的血污,和这一家子一起吃了早饭,也不算是早饭,只是做出来给产妇补补身子的,纪承书只是蹭了一点。 令她感觉到不对的是,这一桌上只有素菜,但这深山中的人家,即使是采药人,也绝不会毫无一点武艺。 纪承书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摆设和一家的穿着,里面居然连兽皮都没有一张。 好在他们并未表现出什么恶意,纪承书向他们告辞的时候受到了感谢的挽留,但在她的坚持下他们也没有一定要拦下她,纪承书走得很顺利,还被塞了不少的特产草药。 已经走出老远的纪承书福至心灵一般回头,见到了让她想要自戳双目的一幕。 之间她原先所呆的地方,村落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鹿身四角的生物,还不止一只——正是那不见的夫诸! 原来她是给夫诸接生了吗…… 呵呵。 纪承书绝望的捂住脸。 这下完了。 一群夫诸。 第20章 与狼共舞 该死,怎么还不走! 许念蹲在树上,腿已经麻木到毫无知觉,但树下的狼群还是没有移动分毫,那一双双绿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幽暗中燃起的光亮如同坟墓上的磷火,总是与不可知的危险相随。 他进入那传送阵遇见纪承书他们纯属意外,当时他并没有观察清楚那遗迹的原貌,如今却也隐隐觉得那并非凡人所有,于是他便走了这一遭,希望按自己脑海中残留的记忆再次找到那处洞府。 好在那地方并非湘西,而是豫州汴京,在目前为止还能算是比较安宁的地方,不然他的爹娘也不会安心放他出去——好在他抽身得够及时,否则他现在早就被按在家关了小黑屋。 按理来说他完全可以等三个月之后的昆仑开山门,但他等不及。 时不待人。 这是他第一天进入山林去寻找那处遗迹,但他还是太年轻了,他出来历练的时日只是比他的大多数同龄人要长,但在经验上面却远远不如其他那一小部分的人,几乎可以说是必然的,他在第一天就遇见了狼。 如果是纪承书的话,她绝对可以根据任何一点微小的线索判断出这座山林里所有的情况,比如说狼的捕猎区域和频率。 狼群盯着他,坐在地上将他包围成一个圈,他逃无可逃。 身上的包裹里只有几个粗糙的饼子,水囊的水只剩下一半,如果一天只吃一个,他也绝对撑不过三天。 没有食物无所谓,但没有水的话会死。 几乎是绝境了…… 然而狼群并不满足单纯的围猎,它们绕着许念,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有一匹狼脱离包围群,它的空档很快就被其余的狼补上。 它试着跑了几步,用力跃起,但狼的跳跃能力显然不足以支撑它咬住许念的脚脖子将他拉下来。 它只是尝试了数次毫无结果的跳跃,很快就尝到了教训开始保存体力。 许念很失望,但他也知道指望狼硬生生耗光自己的体力不太可能。 坚持、机警、耐心,懂得团结,这就是狼群生存下来的不二法门。 许念很少用带着贬义的词语去形容任何事物,若不是这些狼是他的敌人,他其实挺想这么称赞它们,而不是使用此刻在心中默念的词:狡猾的畜生。 他开始检查自己身上所带能够造成杀伤力的东西,一把长刀与一把剥皮的小刀,刀术是他跟着氐族学的,他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如果说挥舞锄头的技术也能算是战力,他也不可能把刀当做锄头挥舞。 如果树上足够安全,他就这么呆着到明天走一步算一步也不是不可,但这只是最理想的假设。 在这个世界里,就算只是兔子那样的小动物都会出现能吐人言的异类,更何况是狼? 纪承书握着传讯符,出声询问:“潮汐?” “恩,就是灵气潮汐,几乎是千年一次……又称帝流浆,怎么,你上辈子没遇见过吗?”传讯符可以实现远距离通话,但声音有些失真,也无法传达感情上的转换,还时不时的延迟又是一次性用品,但这确实是这个时代里最便利的符箓,此刻纪承书就在用传讯符和红缨通话。 最重要的是,可以录音。 剑蝶只是一次传达一条信息,想要交谈,传讯符还是首选。 “没有,我上辈子一直到死都没有遇见过潮汐,虽然听说过。” “也是,我也是从古籍看到的,这大概是上个纪元之后的第一次灵气潮汐。”红缨翻着手中的竹简,“只是单纯的夫诸出现显示的不会是潮汐,但如果是一群夫诸……除了潮汐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承书,”红缨忽然笑着唤她的名字,似乎很高兴:“你要做好与你的前世完全告别的准备了。” “你看到的是二十只夫诸,也就是说,二十年后这个时代会发生巨大的动荡。” 灵气潮汐。 成因为迷的现象,但不得否认的是,这段时间是修者们的盛世,也是凡间的盛世与灾难。 无数充斥凡间的灵气会造就无数的修士,更会哺育出无数的妖魔。 这些一夕之间得到巨大力量的生灵,会对秩序造成巨大而又难以想象的破坏。 无数门派将被毁灭,无数新秀会登上舞台,显于人前。 到底是一飞冲天谱写神话,还是昙花一现碌碌此生,是福是祸,没人说得清。 许念所遇见的头狼,就是受到了灵气潮汐的影响。 虽然此时的潮汐还很微弱,但也足以证明这条狼的资质不凡。 此刻头狼亲自出手,它迈步向前,却不是逼近,而是后退。 许念心中一喜,正当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的时候,他的面前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他几乎可以看到头狼嘴里的獠牙和零星的碎肉。 这是一只已经快要踏入修行道的狼,在这不算宽广的地方踩踏这周围的树干,借力跳了上来。 许念几乎是下意识的挥刀斩下,但对于狼最坚硬的头部来说,最大的作用也只不过是割伤了它的鼻子。 他开始了漫长的拉锯战,头狼与他的眷属越来越聪明,甚至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叠罗汉,现在狼群都是踩在自己同族的背上跃起,而不是踏着树干,这样的进攻方便快捷了很多,在出现了兵分两路的情况之后许念头上的汗越来越多。 长时间的集中注意力带走了他大量的体力与精神。 许念劈下身旁的树枝,他打算最后一搏,狼是怕火的,这个弱点在夜晚尤为明显。 他咬住自己的长刀,用小刀割下了自己的一节衣摆裹住了树枝,在此期间狼的进攻仍旧没有停止,他只能做粗糙的处理。 在砍光了自己周围的树枝之后,他的一件外袍也不剩多少,此时他开始点火,看到火光,狼群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却与最初的威胁大不相同。 它们在害怕,连头狼都不例外。 来自于灵魂最本源的畏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除的。 许念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他将燃烧的火把扔到了地上,他没有盲目的指望火把驱散狼群,而是用火把围了一个包围圈。 说实话,他并不想这么做,虽然天黑前刚刚下过雨,林中丰富的腐叶吸收水分之后不会易燃,但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的引起了火灾,那么被困于正中的许念绝对是九死一生。 狼群退了出去,但也仅仅是退出了包围圈,它们并不死心,在火把一个个渐渐熄灭之后再次围了上来。 许念已经在想着,要么再做几个火把带下去,与狼群拼死一搏算了,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火把实在是太显眼了,能被火把引过来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比狼更可怕的? 许念与狼群僵持了两天,都已经到了极限,现在意志力的比拼强过一切,但对于许念来说更加不利的是,他没有食物的来源,并且非常缺水。 他现在已经开始咀嚼身边的树叶了,长时间的高强度动作令他的身体发出了警报,喉咙干咳得快要冒烟。 狼群则是每天都会派出另外一部分带回食物,此消彼长,对他相当不利。 就在他以为自己最后的结局是在失去意识栽倒在地、或是饿死在树上摔下的时候,事情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一只利箭从不知何处的方向飞来,完美异常的穿破了头狼的眼睛,并且在之后紧跟而来的数箭也漂亮的了结了数只畜生的性命。 在你期待某件事发生的时候,你会觉得任何一样可能的预兆都有着深意的暗示,但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却又会发现这不过如此。 太快了,快到令人去震惊的时间都没有。 许念此刻就是这样的情况,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激动或者感动了,这个倒霉的孩子甚至连描述这一箭有多么惊艳的兴趣都欠奉,许念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再去谈论其他的事情。 他太累了,在放下心之后甚至抓不住树干,就这么一头栽倒了下来。 他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倒下到底是多危险的一件事,来着可能比狼群更加危险,而且这种无意识的状况会让他失掉这好不容易捡来的一条命——按他的姿势如果摔实了,绝对会被冲击的力道扭断脖子! 纵使他并不缺乏勇气与急智,但说到底,许念仍旧是一个阅历不够丰富的少年,他的阅历并不足以支撑他做出那些常年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老油条的抉择,但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许念已经很了不起了。 救了他的是一对老猎人夫妇,好在他们都有武艺在身,才能在他摔下树之后接住他,丈夫抱着许念,却对这个孩子的处置犯了难,把这样一个明显没有自保能力的人扔下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他问自己的妻子:“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妻子翻了个白眼,“好人做到底,把他带回去算了。” “而且你不觉得,他很像我们那个一去三十年不归的儿子吗?” 第21章 至亲之亲 距离许念被人捡到,已经过了一个月。 他的伤势早已痊愈,但猎人夫妇总是不放他走。 倒也并非是扣留或者关押什么的,那神情更近似于挽留,每次他说出要走的时候他们脸上都会浮现出怅然的失落,不拦,但丈夫会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妻子则是默默的收拾出一桌好菜,然后笑着把所有好东西都堆到他的碗里,一个劲的叫他快吃。 这般压抑的送别,那是与他的亲生父母比起来也相差无几的感情,真切到令人惶恐不安,夫妇俩看他的目光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说得更甚一点,就像看前世的情人。 丈夫是个不善言辞的中年男人,脸上的皱纹深刻犹如刀削,眼神犀利,总是皱着眉,许念从来没见过他眉宇间平直的时候,即使是笑,他笑起来也自带一股子戾气。 妻子是乡下最常见的山民妇女,脸颊红润性格泼辣,有着豪迈的大嗓子和异常精湛的箭术,射死头狼的那一箭就来自于她。 这两个人像极了他的父母,所以他总是走不了。 许念是个叛逆的小毛孩,但不是没良心的孩子,看着他们的时候,许念总会从心底觉得是自己错了,然后想起自己真正的父母。 这世道太乱了,如果没有力量谁也保护不了,就像那一群狼,他在强者面前不过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想得到力量,然后与家人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不用多么波澜壮阔,他只求护得他们一世平安。 许念是偷偷跑出来的,他怕自己见到自己的家人会忍不住的停下脚步,此刻他不禁觉得是否冥冥之中真有神灵注视此方天地,他当年没有见到的事物,在一个奇异的交叉点重合再现。 许念在这座村庄暂留了下来,他知道这样做会耽搁自己原本的进程,但许念没办法离开这里。 他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在探清路线之前哪里都去不得,更何况这两位还是他的恩人,呆在一起也不算是难受。 猎人夫妇经常会看着许念说起他们的儿子,怀念里带着埋怨,不带怨恨的埋怨。 他们说: “那小子自三十年前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我们老人家。”许念捂胸口倒地不起,他出门的时间算上这段日子,已经三年了。 “他还说等自己飞黄腾达了就接我们出去,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许念再次遭受重击,虽然是刑天的缘故,但他真的一度忘记过自己的爹娘。 “我们在这里都等了这么多年,就指望着他回来能给我们一个大胖孙子哟……” “每年中秋啊春节啊,少了那么一个人,总觉得吃什么团圆的玩意都不得劲,那些东西就像是在跟老汉我对着干一样,不过只要想着那蠢儿子也在什么地方做同样的事,老汉我就心情舒畅了……” “那孩子又是个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做不好,他这一出去,我这心啊,担心得就没停下来过……” 许念只觉得自己膝盖烂掉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愧疚,他遇上这两个人简直就像是要把他赶回家,让他安生的呆在自己的家人身边,哪里都不去。 许念以为自己会无休止的留下去,然而转机来得太快也太猛烈。 那是一天深夜,天边惊雷骤起,睡在外间的猎人夫妇抹黑找到他,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几乎是不由分说的将他塞进了某处应该是密道的地方。 “如果我们都死了,你就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吧,反正那小子没仙骨,这辈子都看不懂那本书。”一贯冷言少语的丈夫破天荒的说了那么多话,许念还想再问问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挂着弓出去了。 许念还没来得及惊讶为何会在这里遇见自己一直在找的洞穴,但他很快就紧张了起来,此刻外间的声音全都丝毫不减的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里有着每个密道“你看不到我,我看得到你”的良好特性,许念没废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地方,一条极不明显的缝隙。 透过缝隙向外看去,一名黑衣人站在屋外,许念的视线投注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似乎若有所觉,几乎是瞬间就超许念的方向扫了一眼,一瞬间与一双冰冷漆黑的眸子,许念不动声色的后退,移开对方的视线范围,于此同时,他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身后游弋到自己的皮肤上,将他裹了一层。 许念顺着感觉回头,发现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块砖石下隐隐透出光芒,似乎在召唤他一般。 诡秘却又中正平和,不带攻击性却能引人血脉喷张,仿佛一道分割阴阳的线,带着古怪张力的力量。 许念正在犹豫要不要打开砖,外间的说话声穿到了他的耳中。 “《傀儡天书》可是在你们手中?”这声音明显是黑衣人的。 “这位仙长,俺们只是一介草民,大字不识一个,又怎会识得这劳什子的天书?” 天书?许念盯着面前的石砖,他敢肯定,这下面的就是天书! “是吗……”许念不敢去看,也不知道黑衣人使了什么手法,但他知道他是不会信的,不多时只听两声惨叫响起,“情报不能泄露,你们已经没有继续活着的价值了。” ……等等,这太快了吧!就这样杀害了两条命吗! 许念此刻才反应过来,他所遇见的不是什么话本中的场景,而是切切实实的残酷现实。 在现实,是不会有喜欢废话最后拖到主角反败为胜的反角的。 许念在密室中躲了数日才敢出来,此时猎人夫妇的躯体已经彻底崩坏消失,留下来的…… 是两具小小的木偶,一具在心脏处有个开口,另一具则是眉心钻了个小眼。 许念已经可以隐隐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但真正见到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们是傀儡也好人也好,都是活着的,可以思考可以欢笑的活物啊…… 许念没经历完整的湘西之难,猎人夫妇对他而言又意义非凡,二者合一便令他如同被一根绳子勒在脖子上,又被马匹带着奔跑,碎石摩擦过皮肤火辣的疼,无法呼吸所造成的缺氧令大脑一阵昏茫。 傀儡就像是容器,承载的丝线就是使用者的感情,他们在一开始面貌皆空,全然是一张白纸,最后,他们都会变成使用者最希望的样子。 猎人夫妇在最开始只是普通的木偶人,一模一样的大小一模一样的姿态,连取材都来自同一颗树。 但他们有着独一无二的主人。 前几日许念触碰到《傀儡天书》的那一刻起,似乎有无数光点从其上浮现,涌入许念脑海。 他看见自己站在虚空之中,周围是沉寂无声的黑白,他能看见完好无损的泥墙与一望无际的森林,还有不论他怎么移动脚步,都始终能留在他视野里的少年。 应该是这本书的前任主人。 那是个孤儿少年,眼神倔强而坚韧,在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母亲怀中撒娇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给地主放牛,给村民做各种杂事只为换取谋生的口粮。 他的童年过早得失去了温度,唯一的玩伴只有自己雕刻的木头人,干巴巴的木头人,比起玩具更像两块劈材的原木。 但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他所有的痛苦与悲伤都只能对他们倾诉,这个躺在茅草房里能看见星星的孩子在每一个夜晚都抱着他的木偶入眠,他的每一天都会讲给木偶们听,从来都只有好事而不会有坏事。 他拿木偶们当做自己的爹娘,这个孝顺的孩子从来不会对着木偶吐苦水,木偶是冰凉的,即使是这样的温度他也在努力汲取,就像刚刚破壳却发现母亲死去的雏鸡。 木偶了解他的所有过去所有弱点,所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但他们会为他保密,并非是无法言语,而是,他们本是至亲。 木偶们不会说话,不会安慰他更不会嘲笑他,他能安心的在木偶的面前露出最真实的一面,这个孩子拿木偶当做自己的至亲,在上面寄托了自己全部情感信仰。 等到他终于慢慢长大,他也明白了自己的行为到底有多么幼稚,然而确确实实不可否认的,这两具木偶是他曾经的“爹娘”。 这件可笑的实情在他意识到的时候他甚至一度想要烧掉木偶,但他不忍心,没人能杀死自己的爹娘,如果真的有这种人,他连没心没肺的傀儡都不如。 于是他留下了木偶,孤身上路。 他从小就有这样一个梦想,他曾经给城里的大户人家送过一封信,也是那时候,他见到了在后宅中表演的戏班子,气派又华丽。 从那时起,他就希望能拥有那样一个戏班子。 这个孩子不知道,傀儡的相貌是可以画的,心依旧是可以画的。 前者被称为画皮,后者被称为画心。 十年依赖陪伴,十年真情患难。 他画出了一颗慈母心、一颗严父心。 他给自己画出了这世间血脉至亲——一对一直在等他回来的爹娘。 但他不知道,并且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许念将两具傀儡埋葬到一起,立碑的时候才想起他并不知道这对夫妇的姓名,也没听他们提起过,估计他们的儿子在创造他们的时候忘记了赋予他们名字。 罢了。 许念刻上数个大字,恭恭敬敬的磕头。 他认下这对干爹干娘又有何妨? “吾父吾母之合墓,不孝子立。” 第22章 南海南海 纪承书发现自己总是没办法长久的停留在同一个地方,自家的慨念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之后,她就被某种不可阻挡的意志标记了飘泊的烙印。 ……她不小心从江中漂到了南海,被人用渔网捞了起来。 加上前因的话,那就有点说来话长了。 一个月前,纪承书还在长江附近。 她在适应自己新得到的传承力量,锤炼剑术,简单来说就是修炼。 水中的压力和阻力都很大,加上江中特有的妖兽和暗流,对于感知等各项能力都有着不错的作用。 红缨给过她一颗避水珠,她含在口中后就可在水下呼吸,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作用。 她在水中只练一招:刺,这是她上辈子最纯熟的一招,也是能发挥金系最大威力的一招。 这具身体说到底不是她的,用力的大小和方式,使力的效果差异,在她的层次来说已经给她的战斗带来了相当大的影响,若依旧按照她上辈子的方式来战斗,那不是战斗经验,而是在给自己挖坟。 她要掌握这具身体的一切,呼吸的频率、恢复的速度、能抵抗的压力,还有极限在哪。 水给她带来了参照物,灵力会把她每一招所产生的效果忠实地反馈给她,纪承书在一次次不断的进行微调,她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以什么姿势出这一刺的时候都能达到完美。 在练完了每日的定额后,纪承书都不会马上上去,而是悬浮在江中,仰面注视江面,她不会让自己被水流卷走,江水的包裹会让她觉得安心。 听觉被水流完全淹没,只能见到水面上浮动的光影,朦胧的阳光穿透浑浊激荡的水,被游鱼带到她的身边,仿佛仍有余热。 水面上铺开虚白的网,网中拢着一个零碎的世界,各种各样轻薄的残骸从水面上流过,被带往每一处江流血管的脉络,随处可及。 纪承书每天都会枕着江水,感受灵力一点点从干涸的丹田里涌出,重新填满遍及身体的经脉,力量回归的感觉简直令人沉醉。 她随波,但不逐流。 纪承书在那天做着与以往同样的事,躺在水里仰望模糊不清的天空,但一块巨大的深色物体遮住了阳光,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那庞大的阴影之下,与世界隔绝。 她的灵力只有刚刚恢复的一点,她听不见外间的动静,但可以看到江面被染成了薄暮似的昳丽红色,血液从伤口中拉出,在水中晕染开来,一团一团深浅不一的红色,自纪承书身处的水底看起,如同一朵由船为花蕊盛开的花。 纪承书躺在水底,并且令自己沉得更深一些,她安安静静的看着惨剧发生,没有丝毫插手的打算。 她从船上感觉到了灵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还不止一人,以她的状态贸然插手只会身陨,视而不见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此间世事难料,孰能断定谁才是真正应该救的? 纪承书察觉到一阵元神的波动,心说不妙,同时伸手抓住身旁水草在手中绕了数圈,果断散去全身灵力,待到那元神扫过她的时候,只当自己遇见了一具浮尸。 避水珠的品级低下,有点年头的玉石都有那么点灵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她看着船离开,放开水草重新漂浮上去,在这个过程里,她身边有尸体不断堕落,江鱼追逐着伤口,被血腥气吸引而来的小妖飞速掠过拖走尸体,仿佛在他身后有什么异常可怕的东西。 纪承书嘴角列出嘲讽的弧度,她在这段时间可是把附近的江域清理过不止一次,每一次战斗都是在水中,她没有任何一次是在岸上击败的妖物,没想到这些小妖对血食的*比恐惧更加强烈。 她看着一条死鱼泛着白肚皮浮上江面,它刚刚从一具尸体泛黑的伤口旁饮入过混杂了血液的江水。 可悲的贪婪。 她也打算离开这里了,这些人都是中毒而死,虽然不知道被稀释过后的毒是什么程度,但小心一点终究是好的。 纪承书刚刚游出不远,就在江中见到了一团不断挣扎的影子,待到再近一点,纪承书心下倒吸一口冷气,猛然加快了速度——那赫然是一个被栓上绳索投入江中的小姑娘! 纪承书抢在小女孩被卷入附近的暗流之前护住了她,在经历了近乎绝望的童年之后,她没办法丢下任何一个可以伸出援手的孩子不管。 纪承书抱着孩子,那是个看起来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脸上是被娇养出的盛气凌人,即使如此狼狈也依然存在的傲色,她还没有失去意识,而是在不断挣扎,绳索在她什么勒得很紧,她的动作越大氧气就流逝的越快。 这样下去不行。 纪承书计算了自己游水的速度和距离水面的距离,现在这孩子已经开始从口中不断的冒出泡泡,再加上沿途的暗流,她没办法保证她再次上去的时候这孩子还活着。 而且,上面的修士不知道还在不在。 纪承书果断将自己的牙齿附着上金系灵力,她直接把口中的避水珠咬成了两半,另一半被她渡到了小女孩的口中,已经接近窒息的孩子脸色好看了不少。 她放松身体,将自己完全沉入江中,减少了灵力的牵制之后,江水裹住她的躯体,纪承书在一瞬间就被卷出老远。 只剩下一半的避水珠效果大减,内里的灵气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这样看起来,最多只有数十息她们就会再次面临窒息的窘境,纪承书还有一颗备用的没错,但她完全无法腾开手去拿,只要她敢放手,哪怕只有一只,下一刻她就会连这孩子的骨头都看不到。 再拖下去就危险了。 纪承书开始从江水的乱流间寻找脱身的间隙,并且不断向上游去,她已经完全看不到船只和残骸,危险的程度已经大大降低。 那孩子的脸色又重新变得糟糕起来,纪承书索性伸出手在她后颈一按,她再这样挣扎下去,那半刻避水珠完全无法支撑到她上岸。 纪承书的灵力已经恢复了少许,她找到一块水底的岩石游过去,背着乱流拔出了她的剑,同时试着将灵力聚集到脚底和手臂上,蹲下后猛然弹起,像一只利箭离弦飞射而出。 她举剑将力道集中到所有一点,如临大敌。 在压力最大的时刻,她一剑刺出,水流从她剑下分开,没有附加任何灵力的一剑,却在那一瞬间,将一线江流生生刺穿。 飞鸟可以在空中清晰的看见一道白色的细线,笔直的从江中延伸到岸边。 纪承书抡起手臂,沿着她刺出的轨迹将那孩子掷了出去,在最短的时间内收剑,并且在江水重新填满空隙之前之前摸出另一颗避水珠塞进了嘴里。 她看见那孩子冲破水面被甩到岸上,不禁松了口气,但她本就已经力竭的身体在这番激烈的动作中已经耗尽了所有残留的体力,只能任由自己被江水卷起。 在失去意识之前,纪承书脑海中不断浮现她在小孩腰间看到的玉牌,木质,上书一个王字,上面有着隐隐的奇异图案。 她几乎是瞬间断定,那是河西王家,虽然已经趋于没落,但依旧在修者界中声名显赫的机关师家族。 她能那么快认出来,还要多亏了那玉牌本身就是一道机关。 这世间快乱了。 纪承书从渔民家醒来时,脑海中几乎下意识的浮现了这句话。 她在江中修行的时候,也听红缨说起过最近这几十年来不断有与傀儡、炼尸、机关、御兽之类的家族与宗门遇袭之事,三大天宗已经尽力的想将他们都聚集在一起了…… 这些都是战争时期最方便也最有用的法术,果然,不死民那边的准备已经开始了吗? “小姑娘,你好些了吗?”一边皮肤黝黑的老爹打断了纪承书的思考,他端来一碗腥味极重的鱼汤,放到纪承书床边。 她呆的地方极为破旧,房顶上都挂着渔网,墙壁上挂满了一条条的熏鱼,床只是一块铺满了稻草的木板。 “好多了,谢谢您。” 纪承书笑着道谢,对于这家人没把她丢着不管这件事她还是挺感激的。 要不是那条渔网,她肯定已经被卷到了南海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 “我们也没钱给你请大夫,还好你自己醒了,怎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看得出这是一位相当热心的老人。 “只是有些疲劳,我想躺几日就好了。”纪承书在醒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一次身体,她发现自己已经快要突破第二境了,第二次重练总是比第一次快得多,只要再巩固几天就可以进行第二次锻体了。 “那就好……”看得出老爹还想说什么,却被外间传来的声音给唤了出去,纪承书只要继续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 狭小的房间带来的信息有限,但老人则是很明显的南方口音,内陆已经是春季,但这里的季节明显炎热了不少。 她想她大概被支流卷到了南海…… 老爹再进来的时候明显多了几分忧色,他看着纪承书叹气道:“你知道鲛人吗?” 第23章 陵鱼鲛人 鲛人。 《搜神记》卷十二有曰:“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述异记》卷上亦云:“蛟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纪承书在见到自己面前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不会具备贬义的鲛人之前,一直以为鲛人就是人身鱼尾、泣泪成珠的美丽生灵。 但她面前的却分明颠覆了所有传说。 鱼身人面,有手有足。 从鱼鳃前开始蔓延的人类皮肤替代了原本的鱼骨,在鱼头的部分长着一张几乎可以说是精致的、属于人类的面容,而自鱼鳍下则是伸出了两条青灰色的手臂,鱼腹的部分则是存在两条修长漂亮的腿,只不过这些露出来的皮肤都是与鱼鳞同样的青灰色。 如果无法理解,请自行想象一条长出了人的四肢与人脸的鱼。 “我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嘀咕出这一句的人衣着华丽,看起来像是富家公子,在此之前他确实有着符合他衣着打扮的优雅姿态,此刻他捂着脸,好似受到了什么极为巨大的打击。 纪承书还可以隐隐听见:“把我的鲛人妹纸还给我!”之类的抱怨。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是陵鱼,但他们应该都在北海才对……” 纪承书摸着下巴说出了以上的推测,在听见陵鱼这个词语的时候,男子刷地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期待的看着他,似乎是为了维持他心目中鲛人妹妹的形象,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露出了安慰自己的笑容:“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呢哈哈哈!” 纪承书几乎不忍告诉他真相,但依旧有人说出了她尚未出口的话。 “关于鲛人的存在,一共有几种说法,”出声的人是另一位白衣公子,气质优雅,令人见之忘俗,站在这泥泞的鱼塘边格格不入、纤尘不染,但他说的话,很显然另一个人并不想听。 “一种是,鲛人的原型本来就是陵鱼,传说和记载都是经历过美化之后的产物。” “还有一种,鲛人并非陵鱼,只是上古时期现在的南海还是北海,可能这二者间谁是谁的后裔也说不定。” “……你这么说出来之后,我瞬间觉得第一种可能性特别好接受了。”年轻男子揉着脸站起来,“第二种可能性简直毁三观。” 三观?这个词纪承书闻所未闻,但神州总会冒出来一切奇怪的人,他们俗称穿越,这大概是某种俗语,只不过为什么指名要毁三观?他没看出来自己旁边站着的那位就是清虚的道长吗? 其实这边真的有个叫三观的道观,上古。 “介绍一下,我是昆仑重华,主修剑阵。”他身着一身黑衣,却不是纯然的黑,在袖口等处点缀着金色的纹路,“这次是和我旁边这位一起来是,顺道一提,在下三十岁。” “他在三十一岁的时候称自己三十岁,在三百零一岁的时候依旧称自己三十岁。”白衣男子声音温和,平白的添了几分亲切,“你可以对他的年龄不太在意,在下清虚凌霄,法修。” “纪承书,门派……请恕在下暂时无法相告。” 他们看出来纪承书的修为是他们之中最低的一个,却没有一个人点破,纪承书虽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感到尴尬,但也不免对他们的印象好了不少。 在他们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一直在泥水坑中被忽视的鲛人终于不乐意了。 【喂喂,你们几个,在那里说什么呢!】 那是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空灵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稚嫩而清脆,有着奇异的翘舌和平仄,仿佛一曲古朴悠远的歌,纪承书觉得这一定是这一族的俗语,因为……她根本听不懂。 “……老乡啊!”一边的重华倒是很兴奋,他重新蹲下来,随手布置了一个结界:“没想到能在这里听见粤语。” 粤语?纪承书活了两千载,学过的语言不计其数,但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语言。 【凑近一点啊!那么远鬼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难道都不知道我们都只能看口型吗!】陵鱼还在喋喋不休,但对于听不懂他的话的另外两人来说,这就显得特别恬噪了。 【所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连陵鱼没耳朵这种常识都不知道了吗,真是的……】 纪承书直接掐了一直喋喋不休的话语,只听重华的翻译,这期间她略微打量了一下凌霄,发现他已经有了后世清冷的风采,虽然她没指望过他能记住当初的那位小戏子,毕竟这位从来不记人的高傲性格可是与他的强大实力一样名扬天下。 她还不知道,凌霄认人一般都靠的是灵力类型,所以从来都记不住凡人,即使是修士……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醒目的特征,比如清虚掌门那足以让人在百米开外就看见他的肥膘,只看脸的话……他连掌门和路人甲都经常弄混。 【话说,最近北海热了很多啊……】陵鱼晃着尾巴,在泥潭里翻了白肚皮,虽然看上去惊悚点,但重华说,这只是很普通的翘二郎腿而已,不用在意。 这次纪承书凑上去接了话:“现在是南海,但上古时期这里确实是北海没错。” 陵鱼这次沉默了,半晌后他又开口到:【不要告诉我,现在的人已经不知道陵鱼的职责是什么了吧?】 纪承书现在已经可以根据重华的翻译和陵鱼的口型大致的明白他在说什么了,但她这次没有接话,这种事一出口就会绝对被训。 尤其是面对这种一副教导主任样的家伙,重华语。 凌霄这时很好的行驶了他大师兄的责任,那就是挨训他先来, “确实不知,请问这其中有何指教?” 这里已经没有凡人,陵鱼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更何况,一般人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时间加上地域的诧异,已经足够让人想撞墙。 【在那之前,这里为什么会有你们三个人?】 重华:“因为宗门接到了以前的前辈留在村民这的传讯符。”说出现了恶心的妖物。 凌霄:“宗门设置在海山的示警被触动了,我离这里比较近,所以被派来视察情况,确定事情的严重性,之后再做打算。” 纪承书:“路过。”被渔网捞起来,准确来说应该是漂过。 纪承书的简短回答得到了二人一鱼的一致注目。 【果然,那帮人完蛋之后就没人记得陵鱼的职务了吗。】这次陵鱼显得有点无精打采,情绪明显的低落起来,尾巴也不再乱甩,纪承书看着他,总觉得他身上有和自己一样的味道。 那是时光带来的鸿沟,被历史抛弃的孤独,还有独自坚守的骄傲。 【我们是守墓人,太古的守墓人。】陵鱼的历史,比他们想象的都要悠久太多,【具体的我没法说,总之你们快给自己的宗门发讯息,状况紧急。】 【天狐大人预言的就是这一年,陵墓开启,天下大乱,那里面有绝对不能现世的东西,但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居然泄露了海底有上仙洞府的事情,现在乱得不得了。】陵鱼说着,已经走出来泥潭,是真的走,没想到那细细的小腿居然真的有用。 ……居然是天狐。 五十岁化妇人,百岁化美女,为神巫,擅蛊惑,千岁即与天通。 能被自太古就存在的陵鱼称为大人的,不用想也知道是千岁的天狐。 【我们已经应付不过来了,才想到去当年约定的旧址求援,总之,绝对不能让人进去!】纪承书他们看着陵鱼跳进一边的水中,洗净了背后的泥水,其上显露的东西令他们本来还留有怀疑的人都开始严阵以待,不复最开始的轻松。 那是太古盟约的标示。 藏剑谷和三清观,太古最强的两大宗门联合的标志,若非两家都达成一致,否则连印都无法印上,完全无法伪造的标志。 “确实,昆仑也知道这次的事件,但没有参与的打算。”重华肃然起来,他很快就想起了前阵子沸沸扬扬的传闻。 “清虚同样知晓,但门下子弟被禁止参与。”凌霄点头,表示了肯定。 理由……三大天宗的理由都是一样的。 若终有一日我派陨落,你们希望有人挣得尸骨成河就是来翻你遗物、扒你祖坟,毁掉你一辈子朝夕相伴的地方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说话间,重华与凌霄都已经给自己的门宗发送了代表紧急事态的传讯法宝。 陵鱼见他们事情结束,从口中吐出一个巨大的泡泡将他们三人都包裹了起来,直接向海底沉去。 途中凌霄又重新加厚了两层结界,问道:“请问你们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本来我不想说的,不过天狐大人说只要是三宗弟子都可以信任,我就告诉你们吧。】陵鱼没有想到,本来应该到来的崆峒因为人手不足,正处于修养期。 【能分辨不死民与神州人的号角。】 另一边,昆仑禁地。 随着纪承书的剑符到来的,还有另一张传讯符,红缨的笑容在见到那张传讯符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皮的材料……只有可能是不死民那边的人。 “最近还好吗,我的臣子?”那是一个使用了变声水晶的声音,听起来亦男亦女,阴阳怪气,说着臣子,口气却更像是棋子。 “应该还没有人发现你,你的潜伏对于大局来说可是很有必要的,不要让我失望啊。” “容与……”红缨手指捏住她的葫芦,用力到指尖泛白,“你不是说在这段时间内要减少暴露的可能性吗?” “怎么了,你已经厌倦了吗?昆仑掌门的生活?”仿佛知道她会说什么一样,传讯符中传来了一声轻笑,“资质比你好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愿意做的卧底我有大把的人可以填,但能活到你这个境界的,太少了。” “你动摇了?你最近可是同情了不少次那些猪猡,身为猎人却同情自己的猎物,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你应该知道。” “南海有吾等天眷一族至关胜利的一样东西,在我把那样东西毁掉之前,麻烦你不要插手。” “不死民红缨。” 第24章 上古战场 越往深处,水压便越来越大,从最开始的影响呼吸,到现在几乎可以捏爆内脏的压力,纪承书他们都纷纷运起了灵力抵抗,好在纪承书还带着她的避水珠,压力比之另外两人轻了不少。 他们已经不知向下沉了多久,远远能够看见的从水面上降下的光已经彻底消失,水质也从浅蓝色一层层叠加渐变成如墨的黑。 分不清时间和方向,他们似乎一直停留在原地,又仿佛向前、向下漂了很久、很远。 他们下来的地方只是浅海,断不可能有如此漫无边际的下沉,事实上,他们一只无望海深海中的魔兽都没有见过。 这不和常理。 纪承书隐隐觉得,自从他们进入水泡下沉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什么东西撕裂了时空的质感,像一层层薄膜被他们撑开到极限而破裂。 她在下水之前还曾见过跳跃着的鱼儿,仅仅站在岸边就能看到由游鱼汇聚而成的暗流,那是难以想象的丰富数量,渔船绝对走不了十米就会返航,事实上也是如此,这里的渔网网眼都大得不得了。 就是如此数量的、能将再大的船只的船底都敲得咚咚响的鱼,在他们所处的水泡完全淹没头顶之后就倏然消失,仿佛从未真切的存在过,一切只是他们的幻觉。 只是这样区区一步的距离,他们就已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又是不知多久的下沉,重华在研究他的阵法,凌霄观看古籍,纪承书则干脆借着深海的水压锻体。 还剩一线突破第二境的时候,他们眼前忽然明亮起来。 不是那种一点点的仿佛被拂去灰尘的亮,而是从地面上反射的白光,照在身上,从心底泛出来悚然的战栗感,如同一双冰冷的手从你身上抚摸过去,最后贴上你的额头。 纪承书睁开眼,触目所及便是一片黑白色的陆地,位于水泡的正下方,尽头是漆黑的海洋,好像只有这里,万里之遥的阳光才能到达。 陆地上有着层层叠叠点缀着的散乱白色,美丽纯净的白色,仿佛遍布荒野的不知名野花又或者洒落天际的星屑。 然而越来越接近地面之后,他们才发现原来地上的并非是什么可以被当做花朵一样称赞的娇嫩事物,而是一地白骨,完整的如同时光凝聚而保留下来的白骨。 每一具白骨都维持着生前的动作——厮杀! 有人挥剑斩下,有人被一箭穿心,有人半跪于地以身护旗,有人失去了肢体依旧在撕咬对手。 这是两方人的战场,他们的战争延续了不知多少年,如今仍在继续。 “不死民……”重华喃喃出生,纪承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有一半的白骨,在身体的某个部分存在着完全漆黑的一块骨头,重华就是看着这些说出了不死民。 察觉到她的目光,重华笑着解释:“只有不死民死后,他们身体的所有修为都会汇聚到一块骨头上,目前也只有这个方式来辨别不死民与神舟人的差异。” “这里是不死民与神舟修士最后一战的战场,”凌霄的表情凝重起来,“我在古籍里见到过,没想到真的会存在——” “黑壤,又名白骨荒野,被掩埋的历史之一,在当年被称为最后的战场。” 在凌霄道出此间来历的那一刻,好似开启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机关,此间的气势与杀意滔天而起,仿佛刚刚隐去还不到一刻。 这里有神州最后的修士,也有不死民最后的战士,生者得到一切,败者将入地狱! 他们或许是寿元将近的老者,也可能是初入修行的孩童,或者垂垂老矣也或者朝气蓬勃,他们的鲜血洒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们的刀锋削去了面前一切阻碍,这里只有被鲜血侵染成黑色的土壤与万载永存的白骨。 他们倒在了最后的战场上,当年恐怕只有寄托着思念而异常沉重的风声才能将他们的死讯传达给他们的亲族。 一个民族被逼到绝境之后会有可怕的战力与韧性,尤其是两个都处于绝境的民族相互碰撞在一起。 他们都别无退路,只有倾尽全族之力一战。 纪承书闭上眼,她能看见自己眼前一片血红,杀声震天,身旁一片刀光剑影。 这是个不活就死、要想活就不得不先抛却生路的战场。 他们的家人、挚友、师门,所有亲族都在这里,没有人能看清自己身后是谁,没有人有空去在意自己身前被砍到的人是谁,他们一旦停下刀刃的劈砍就会死,这是个连悲伤哀吊都被挤开的地方。 面对着亡族的灾难,一切个人的血海深仇都是那么的渺小苍白,微不足道。 这里的战士所能选择的,只有举起武器,以死还死。 她睁开眼,若有所感的抬头,消失已久的阳光挂在头顶,在海中只露出一线。 在这个死寂一片的地方,居然奇迹般的留有阳光。 他们深深弯腰。 这里没有墓碑,没有坟头,只有无名无姓的白骨,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够了。 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战士,是应该敬仰的先人。 不管他修为如何血缘亲疏,站在这片土地之上,他们就是血脉相连的族人。 “我大概明白了,”重华直起身,再不复先前的嬉皮笑脸,他身上总是有着不将世事放于心上的跳脱,此刻那些浮躁的气息终于全然消失,“我绝不会让那些人踏入这里一步。” 没有人可以不被如此壮烈的气息打动,所以,对于那些胆敢打扰逝者安息的人,绝对无法原谅、不可饶恕! 【你有这个觉悟就好,自从黑壤沉下来之后,我们陵鱼世世代代就在守护他们。】他们身后的陵鱼此刻终于出了声,【我叫蓝闵,天狐大人要见你。】 他伸手指了指纪承书,同时水泡破裂,没想到居然在海底有着空气,幸好他们已经飘出了白骨荒野,不然掉下去之后砸坏几根骨头,他们就可以从自己身上拆下来补了。 “我?”纪承书挑眉,她想不出天狐有什么好见自己的地方,但看到蓝闵肯定之后,她同凌霄与重华打了个招呼,转身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只陵鱼冒出,对留下的人做了个手势,【来这边吉~】 听声音是一位年轻的小姑娘,她说着地道的神州语,只是带着奇怪的尾音。 看起来奇异的说话方式是这一族的共同特征。 纪承书随着蓝闵一路前行,在古战场之前是陵鱼的聚集区,蓝闵没有在那儿停留,而是带着纪承书一路向外走,不过纪承书也分不清到底哪是外哪是里。 他们一直走到了一处小木屋,纪承书看着这座与陵鱼的洞穴格格不入的建筑,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蓝闵将她带过来之后就鞠了一躬,轻手轻脚的走掉了。 纪承书只要轻轻叩门三下,在她敲门的时候内里传来了收拾书卷的声音,不算太久的等待之后,门被拉开,纪承书猝不及防的跌进了一双深如上古幽井的双眸里。 只是一瞬间的怔愣,她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白虎本就带有破除迷障的效果,再加上她本就无心于任何美色,说白了就是毫无情趣可言,这类带有魅惑性的术法对她而言效果只会大打折扣。 “您是天狐大人?”她后退一步,谨慎问道。 那天生媚骨的美人点头,一瞥一笑无不勾魂摄魄:“吾乃天狐长流,唤吾阿长便可。” 天狐不同于九尾狐,天狐的魅力更富有神秘感,尤其是千岁的天狐,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带着魔性,即使是一个抬手,也充满了天道的玄妙之感。 “那长流……”纪承书看着天狐的目光,很自觉的将其后的大人咽了回去:“你为甚要找我呢?” “因为吾看到了呀。”长流关上木门,动作轻盈地旋身坐到房间中央的小几边,长袖飞扬间顾盼神飞,她的襦裙铺了一地,衬得她越发娇小,此刻长流天真地撑着脸仰头,双目牢牢锁住纪承书的眼睛,探究的好似想在她身上找出什么好玩的事物。 纪承书几乎对这般炙热过头的目光无所适从。 好在天狐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而是摸出一面古朴的铜镜,将镜面对准纪承书。 纪承书看到内中有一容姿清雅英气勃勃,面上含着一抹笑意的女子,她的眉斜飞入鬓,抬眼间便是一番写意风流。 气质端凝,不动如山。 她几乎是愕然的看着镜子,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相貌,但当她抬头抚上自己的脸时,却猛然醒悟过来,她现在并非身处自己的身体,但为什么……那镜子上面却招出了她前世真正的面貌? “我看到你在未来立于苍穹之上比任何地方都高的地方,俯览人间,脚踏山峦,祥云为家臣,清风绾秀发。” “你斩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还在的话麻烦吱一声好吗T^T 这是第一更,我估计第三更会在深夜…… 谢谢阅读。 第25章 烈士英魂 南海之上,上古陵墓即将出世的消息惊动了不少修士,大部分是散修,也有些小门派和小宗门,甚至连三大天宗也有外门弟子掩盖了面目混杂其中,虽然三宗对这种事情从来都不会参与,但总有些弟子能寻到空子偷跑出来,他们说,不禁止那便是默许了。 比起要给门派上缴一定贡献的秘境探索,外门弟子们更青睐于这种自由活动,毕竟所得全归自己,但风险也与利益并存,死了算自己的,要是被发现还会被宗门除名。 三大天宗对别的都持有支持态度,唯独扒别人家祖坟的事不许做。 这是给自己找再多理由也掩盖不了的盗窃,太损阴德。 此刻这些修士们都聚集到了南海之上,一个个彼此戒备着,他们之间也是有竞争关系的,虽然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但这么多年打出了火气来,有着血海深仇的……还真不止一个两个。 若还有一个两个倒也罢了,但这乌压压的一片人,谁也不敢先动,就怕成了众矢之的。 更何况,此时这里混迹的除了一些比较正经的修士外,还有专门在混战里面捡各种漏子,俗称拾荒者的一群人,这是一伙游走在灰色地带,就像下水道老鼠一样令人厌恶的小偷。 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站出来说:“还是老规矩,公平竞争,先到先得?” “那下去的顺序呢?还是抓阄?”另一名中年儒生打扮的修士问道。 “这次的顺序,我看不如猜拳决定好了。”出声的人看起来在这些修士之间深有威望,许多人听到他的建议,纷纷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这是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流传的潜规则,若遇到类似的情况,可以选用大多数人都赞成的方式决定。 而这一次的猜拳嘛…… 在三、二、一出口开始的一瞬间,诸多修士纷纷亮出了自己的法宝,其上的灵力凝聚成剪刀、石头、布这三者其中之一的形状。 接下来,剪刀砸弯了石头,布将剪刀搅成了麻花,石头轰碎了布…… 还有人在偷偷摸摸的换着手势,立求最迅速的解决敌人。 “……这是,猜拳?”一位刚刚加入的新人还举着自己的手目瞪口呆,旁人一看就知道这小子肯定是个菜鸟,这规则虽然乱七八糟,但胜在简单实用,就是一条:比灵力! “嘿,你不要看着觉得这个简单,其实里面学问大着呢!”旁边一位刚好被布一巴掌拍到他附近的修士活动了两下,重新御剑从海上飞了起来:“有时候真希望自己不是个剑修,在达到元神境界之前还没办法自己飞行,也没办法借助飞剑呢~”说着,他挺遗憾的摇摇头。 “……那个,前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他解说了一半就开始倒苦水,小少年心痒痒得不得了。 “如你所见,非常讲究战术的猜拳。”可能是已经出局的缘故,这位解说起来分外热情:“总之就是看被轰出来的时间,越早的在之后就越靠后。” “你看啊,那边那个穿红衣的,他这一拳就刚刚打在那剪刀最薄弱的地方,所以剪刀碎了,还有那边那个,他就一直在找将要力竭的人偷袭,哟,这位的防守不错嘛,以攻代守,居然撑过去了!” 整个场面刀光剑影,不见血光却硝烟四起。 在找了几只小白鼠做讲解之后,修士大致总结道: “要懂得在最合适的时候出现在最合适的地方,注意不要让自己陷入包围打持久战;灵力的恢复与维持也特别重要;作弊被发现当场出局,不被发现就无所谓……” 看着身边惊呆了的修士,这位老手很不以为然的做了总结: “总之,这种猜拳游戏需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而且使用多少灵力都是心中有数的,总不能把灵力用完了进入恢复吧,又或者空着灵力进去寻宝?” 猜拳?的确是猜拳,修士之间的猜拳就是这么血腥暴力少儿不宜哟。 这边修士确定顺序之后,就决定入海了,他们找到的地方是位于东海与无望海的交界之处,稍有不慎就可能引来深海的强大灵兽。 他们面临的是与纪承书他们相同的情况,不过他们都顺利的沉到了海底,那里有一个散发着光芒的阵法,看一眼便令人觉得头晕目眩。 众修士们面面相窥, “我来吧。”还是那位老者,他的阵法造诣在整个神州都是前列,此刻迈步向前,不断在他觉得有可能是阵眼的地方出手试探。 “上古阵法果然精妙非常,看样子老夫要出压箱底的东西了。”他绕了一圈,面色凝重的抬手找出一套五行小旗,挥手间便插到阵法附近的位置,难为这些旗子居然没被海底的乱流卷走。 “开!”老者面色涨红,同时小旗散发出刺眼的光芒,其余人早有准备,纷纷闭眼。 等到白光散去,他们愕然发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并非是上古墓穴,而是一伙打扮奇异的军队之中。 说是军队,其实也不尽然,他们的着装并不统一,但身上凌冽血腥的气质,很容易就能令人想到身经百战的将领和士兵。 他们的队列散漫,但魄力极强,这些人只能跟着他们向前走,一旦有人想要离队,就会发现自己的法宝全然失效,在达到元神境界之前,是无法不借助法宝飞行的。 渐渐的,他们都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这些人面如金纸,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鬼气,却又不尽然是幽灵鬼魅,到更像是意念。 他们可以被触碰到,也能够进行对话。 “这位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哪?”有人拉住了一名身披战甲的青年男子,他脸上的胡茬还没有刮去,整个人显出颓废的青灰色,但他的面容却相当稚嫩,混杂了战甲上的鲜血,令人生出一种震撼的复杂心情。 “去哪?”他挺奇怪的,打量了几眼拉住他的人,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他连声音都像个孩子,口气却狰狞愤恨:“当然是上战场啊,那些该死的不死猪们,今天小爷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没事,你跟在小爷身后就好了,再说男子汉大丈夫,死了不过碗大个疤有什么能怕的?”那人本想退开,却没想到这次自己被人抓住了手臂,硬往前方拉去,也不知他修为到底精深到什么程度,他使出了全身力气,也完全挣脱不开。 队列渐渐往前方而去,他见到了自己对面的另一支队伍,肤色漆黑如石炭,他们的皮肤上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活人应该有的生命力,神色狂热而麻木,只是为了胜利而胜利,为了战斗而战斗。 但谁又不是这样? 他们已经死去了千万年,依旧在延续这场战争。 另一部分修士,见到的则是全然不同于神州人的光景。 号角自行启动了防御,他们被传送到了一处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地方。 木屋中,纪承书已经听长流解释了全盘计划,陵鱼无法离开白骨荒地太远,无法将号角送到三宗之内,更何况……他们也不知道真正的号角长什么样子,只知道大概的区域。 “你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个诱饵?” 天狐微笑点头,她托起纪承书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蹭了蹭。 “是的,以自身做诱饵,引诱残存的不死民上钩的一个局。” 纪承书一身鸡皮疙瘩的抽回了手,天狐的表情简直就像在说好久没有闻到人肉的香味了一样。 “只是小小的恶作剧而已,你还真是没有幽默感。”她一甩不只何时出现的尾巴,裹住了自己,只露出了一个头,“所以你们尽可以一个都不用放过,神州的修士他们一步也进不来。” 纪承书看着那一团毛茸茸的蓬松尾巴,特别是那在自己眼前一晃一晃的尾巴尖,握紧了自己的手。 ……可恶,太有诱惑力了! “除你们之外,能进来的,都是该死的。” “……你不觉得这招其实特别老土吗。”纪承书挪开目光,盯着木屋的天花板,她已经完全不想做评价了,“你们只是胜在一个突然而已,他们一旦察觉,这些还不是白费?” “只要管用就行,管他黑猫白猫,只要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长流全然不在意纪承书的话,她相当大气的一摆手,抓起一把竹简指着纪承书,挥手带起的一阵风吹乱了纪承书额前的发,“所以,接下来就是你们的事了!” 于此同时,天际响起战鼓雷鸣,激荡起体内残留热血。 “……”纪承书索性起身,拔剑奔赴战场。 被人拿来堵飞剑了又如何? 她只知道自己如那千万年前的战士们一样,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正在撸……今天会出来。 谢谢阅读。 第26章 生者止步 “这里不对劲。” 剩下来的只有十来个人,他们被困在一处漆黑的甬道里,只是一瞬间,他们就对视一眼各自分开。 不死民并不存在组织,他们即使是同族之间也竞争残酷,能让他们信任的只有家庭。 比起黑暗中的利刃,他们更防备同族递来的刺刀。 更何况,对于不死民而言,种族的延续永远是第一位,他们从来都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极快的,他们就发现了通道的不对劲,一开始只是一株两株出现的花,但慢慢就变成了深山野林,他们在树林中艰难跋涉,同时防备后背可能的危险。 陵鱼给纪承书他们了一点小权限,能让他们在白骨荒野的威压之中发挥出正常的水准,于是重华和凌霄在纪承书的建议下采取了现在的战术。 其中一人走在诡异的山林里,这里的环境太过于逼真,高大的树木几乎隐天蔽日,花草的香气和时不时爬过脚边的斑斓毒蛇,还有远处传来的虎吼声,这一切都在告知这一个信息:这是外界。 他并不畏惧这些地方,只是这里的植物非常混乱,不止包含了天南海北,还有着昼夜颠倒盛开的花。 树冠已经无法成为辨别南北的标识,他甚至砍到了几颗树,抚摸上去的手感是真正的树木,但年轮的排列乱七八糟。 无法掐算,也不能辨别方位,在这种近乎是睁眼瞎的地方,他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只能根据本能不断向前走,同时在自己走过的地方留下记号,这篇树林该死的大,前几个时辰他还能听见别人的呼喊,现在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做得好,重华。”纪承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失去方向感之后,接下来是时间感。” “没问题,”重华兴奋道,他从来没想到过,原来幻术还可以用得……这么无耻,他伸手波动自己的棋盘,将其上的白子拿下数颗,很快,环境之中就由白昼转成了黑夜:“这样就可以了吗?” “足够了。”纪承书嘴角弯起的笑容冷静又残酷,“在尚未开辟小世界之前,能借助人们推断时间的只有日升日落,你再这样多来几次的话,他们就会彻底忘记自己到底过了多久,在疲劳感最甚的时候,进行袭击是最好的。” “可是,不死民不是生而不死的吗?”重华盯着自己的棋盘:“这样真的有用吗?” “不,正是因为如此,才更有用。”纪承书转头看着在一边打坐的凌霄:“你还要再等一下,怎么样,重华,灵力还能撑得住吗?” “全力的话六个时辰,一直保持这样的输出大概能到二十四个时辰。”重华回道:“那你呢?” “我最后收尾,谁让我境界最低。”纪承书耸肩,毫不在意的调侃自己:“我就是这个命了~不过你们都听我的,就真的一点不甘心都没有吗?” “怎么可能。”在纪承书的计划出现明显的进展之后,重华已经对这个最为弱小的修士刮目相看了:“最开始我确实有点不服气,但是你的计划……如果是我的话,大概只能乖乖的被玩死吧。” “确实。”一旁的凌霄也弹了弹衣袖,面带笑意的看着自己面前的虚空开口,好似他不过在自言自语,并未将他们两人放在眼中一般:“他们只会认为这是上古陵墓设下的防护而不会出手攻击以免反噬,你连这种心理都预料到了吧。” 漆黑一片的丛林中,已经有大批的修士开始歇息,他们都知道,在夜晚的丛林里过夜是最危险的。 修士的体力很好,走了一天之后依旧不会疲劳这是常事,他们都并未怀疑天空有假。 在外间的重华则是根据纪承书的指示,不断的更换昼夜,时间并不固定,但也不会刚刚太阳落下就重新升起,这样傻子也知道这是在玩人了。 甚至纪承书也加了一手,她让天空显示出了真正的天色,从朝阳初升到幕落黄昏,完美的模拟了时间的变化。 很快的,有些人就开始计算天数,开始寻找适合暂时居住的地方。 又过了不久,已经有一批人进入闭关状态开始,纪承书一挥手:“时机成熟!” 如果是神州的修士,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那是不死民。 生而不死但却会老,由年龄来确定尊卑的民族,活得越久的人地位便越为尊贵,同时,离死亡越近。 只有修士才可以逃离这般规则,但也不是绝对,只是比普通人的八十岁必死长了那么五十年,只有继续修炼,才能不断的延寿。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孰能安然? 至于是谁来收割这些修士的性命,纪承书也没听天狐长流说过。 凌霄进入了幻境之中,他是木行的修士,与这个幻境得天独厚,若他不是木行,纪承书也不会让重华去设置什么劳什子丛林了。 不死民在这幻境中少说也有数个月的日子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他们的同族早已被重华一个个的隔离开来,此时凌霄根据纪承书给的方位,一个个的收割人头,没有任何压力。 只有一次有点险,他差一点被发现,但在不远处很适时的传来了一声鸟鸣,他的目标看了眼那只鸟,没当回事。 在他转头的那一刻,清风吹过树梢,轻轻飘落的树叶划过他的脖子,这位还在追捕另一只猎物的人顿时身首异处,恐怕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早已是别人的猎物……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重华兴致勃勃的盯着纪承书,此刻还没到她出场的时候,她正在模仿着各种动物的鸣叫,“是口技吗?” “是,但我的水准还很一般。”纪承书说,她没有谦虚,因为确实是很一般,她还达不到传说中那种地步,那些高手们模仿动物的叫声可以让动物误以为是同类,至于《口技》中描写的那种技艺……那是神技。 纪承书目前的水准只能说形似神不似,只是粗糙的模仿她的师父容与罢了。 “看样子没我出场的机会了。”纪承书打量着环境,她的任务到目前为止都是居中调度,而原本她的计划是重华布置幻阵,而凌霄则在伺机偷袭,自己在最后收割人头。 只是…… 太奇怪了…… 纪承书下意识的摸起下巴,到目前为止都顺利过了头,这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事,她从来都不会过度的信任自己,如此顺利的计策反倒令她开始怀疑了。 这个计划是她仓促之间布下的,漏洞良多,如果真的要找的话也不是找不到出来的路,既然如此,那么这些人还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开始回忆不死民的习惯,不管加上多少其余的修饰,只有一点是不变的。 他们都是天生的骗子与伪装者,他们可以背叛同伴,但只为了一条可以信任同伴,甚至用命去给同伴铺路。 等等! 纪承书忽然想起,那一条就是关系到种族的生死存亡! 这是为了不死民一族可以抛弃一切的一群人! 理清脉络之后纪承书的冷汗就下来了,只要有这一条就足够了! 她联系上凌霄,几乎是急促的问:“你现在已经杀了多少人了!” “十一个,还有最后两个,怎么了?”凌霄的回复很快就传来。 “晚了……”纪承书捶桌,“重华,你还记得最开始是多少人吗?” “十三,不对,十四人!”重华细想到,他已经对着这十三人太久,但如果把时间再往前挪移一段,便可以发现最初出现在通道里的并非十三人,而是十四人! “他在最开始就没有踏入幻境……”纪承书咬着指甲,果然是太久没有用这些东西,脑子有点生锈了吗? “你不用太自责的,”重华倒是看得很开:“你已经解决了大部分人,做得很不错了。” “但我没出过一次手。”纪承书在自我检讨的时候从来不会接受任何安慰,她也不管这句话会不会让重华尴尬:“什么都是你们在做,计划是我定的,现在我搞砸了……”她深吸一口气,“我会想办法解决。” 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纪承书发讯息给重华与凌霄:“一柱香之后跟上我。”没有解释为什么。 如果纪承书成功的逃了出来,她会怎么做呢? 如果有人发现她逃了出来,第一件事会去做什么? 答案是,去找号角。 但前者绝对不知道号角在什么地方,而乱了阵地的后者绝对可以找到,到时候只要跟着后者,就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找到号角了。 因为后者也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既然有了一个局,她就再设一个局中局。 重华的回复到来的很快,而凌霄那边的讯息则是石沉大海。 作者有话要说:这三章出来都有点赶……而且铺垫的比例相当大,终于可以开始正剧惹_(:з」∠)_ 谢谢阅读。 第27章 不死不休 纪承书想起上辈子,她和容与在一起钓鱼的时候,那个在她眼里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师父突然与她说:“阿真,我有个最羡慕的师弟。” 他们上一刻还在聊什么时候才会有鱼儿咬钩,还在赌谁能钓到最多的鱼,这个话题转得太快,但纪承书早已习惯了师父任何突如其来的举动。 她知道,这种时候,只需要不说话认真听就好。 “昆仑重华,我羡慕他,又讨厌他。” 容与凝视着手中的鱼竿,阳光在他指尖凝聚成画。 “每次看到他,都会觉得他在嘲笑我的愚蠢。”容与伸出空闲的手抚摸着纪承书的头,她的发髻是容与给她绾的,和娘的不一样,但都很漂亮,“他找了一个……恩,门不当户不对的姑娘。” 对于尚未解除到修仙这个词的纪承书姑娘而言,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从门当户对想到仙凡之别上去的。 重华娶了个凡人姑娘。 “他和那姑娘在一起五十年,两个人都没有唧唧哇哇一些没必要的东西。” 纪承书日后想起,才恍然发现容与所说的没必要的东西才是最应该在意的东西:寿元。 以及两人之间绝不可能同步的时间。 “他和那姑娘曾经跑到皇宫听过皇上的墙角,被发现的禁军追得满城跑,偷过将军的虎符又偷偷摸摸的还回去,在深山里做过先生,也在南海里捕过鱼,两个人都一起晒得黑漆漆的。” “他们进过监狱,上过断头台,又一起跑了下来,他们在地底的遗迹写过到此一游,在鱼肉乡里的县官家里装神弄鬼……” “他们在山峦之上举行大典,清风为伴,祥云做贺,结果下了暴雨还被雷给打断,”容与说道这里,阴暗的一勾嘴角,捏着纪承书的脸颊向外拉,用她听不到的声音说:“我打的雷,红缨下的雨。” “这两个家伙还曾经半夜跑到我家里扭秧歌,砸过青楼也挑过武馆,一个人这辈子做过和没做过的,他们尝试了大半,但还是没能做完。” 这世上能做的事情到底有多少?区区五十年怎么可能做完? 不止五十年,就算活得更长久,也不可能见到这世上所有景色。 “所以每次看到他们两个,我都会觉得自己太蠢。”容与放开她的脸,一抬手就捞上了一尾鱼,纪承书完全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他就已经收了线,“我活了这些年,还不敌他们的人生丰富百分之一。” “我和你一样,阿真。”容与又换了话题,他随手将鱼扔进鱼篓里,语气清淡,“我们都是被谁所需要,才能作为一个‘个体’而活着。” “所以,对我们而言,‘信仰’比‘希望’更珍贵。”容与收了鱼线,拎着鱼篓,不紧不慢地往回走,还不到他腰际高的纪承书屁颠屁颠的跟在他后面,“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你的信仰……” 他随手捞起一条鱼扔回河里,在纪承书可怜兮兮看着食物逃走的目光里说:“就去给带给你信仰的人希望吧。” 从一开始,容与捡到她的那一刻,就不是在把她当徒弟养,而是死敌。 他是知道的,他们终有一日会走上绝对的对立,即使如此,他还是在教她怎样去做一个合格的人,一个能有资格与他博弈的对手。 她可以这样解释吗?师父。 您期待着被她斩于战场的那一日。 纪承书闭上眼,从过去的回忆里清醒的挣脱出来。 她发现,这场重生她最大的财富不是什么未来,而是容与。 纪承书熟悉容与的一切,也了解他的一切,在她面前的容与不知道有何理由,几乎从未伪装过自己的本性,虽然他每次总能完美的偷换慨念,隐瞒下所有事情。 原本应该是敌在暗我在明的局面,但如今来看,一切都尚未可知。 纪承书已经可以确定,剩下的最后一人是容与。 红缨没有告诉她容与是不死民,说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说不定,但纪承书也是刚刚确定这个最没有可能的可能,在她想起这个名字的那一刻便深信不疑。 这样极端的风格,只可能是容与。 用自己所有同伴的性命作为诱饵,只是找到号角所在地这种事,他真的做的出来。 如果她按照现在的局面走下去,可以找到其他的陵鱼,出数只甚至数十只到不同的地方进行误导,但这样做的话……容与会把那些地方连同陵鱼们全都毁掉。 他就是这样宁可错杀三千也不会放过一百的人。 如果纪承书安排埋伏的话,容与绝对会在她走到埋伏圈子之前逃走,甚至还会打草惊蛇。 他不是能为了一个不确定的可能而堵上自己性命的人。 纪承书了解容与,甚至更甚于了解她自己。 毕竟他是她亲如父兄的师父,曾经至敬的恩人。 她不能等待容与出招,他从来都不在乎规则,只在意自己能否达到目的,如果容与察觉到什么,她只会陷于被动。 纪承书不如容与狠心,所以她在比容与强大之前,只凭自己的能力玩不过容与。 所以,在前面不到百米的地方见到那位白衣飘飘的人,她就知道要糟。 容与一身白衣,手上拎着一块衣角,纪承书靠近之后眼皮狂跳。 那衣角她认识,凌霄身上的穿着的,非清虚弟子不可得的服饰。 她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试图给凌霄联络,能感觉到他还活着,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回应。 原因原来是这个吗? 一点都不意外呢。 “带我去找号角。”容与将衣角丢到纪承书脚边,“找到之后这衣服的主人还你。” “我凭什么相信他还活着?”纪承书站定,她没去问凌霄的衣服为什么会在容与手中,他能圆过去的手段太多,比起被他误导,她还不如直接去问一些有意义的东西:“而且,你用什么保证你话语的可信度?” “凭这个。”容与挥手招出一面水镜,内中显出一个人影,气息微弱只是被封印,衣衫整齐,明显是在不备之下被人偷袭所致,“至于可信度,我发心魔誓如何?” 纪承书安下心来,再次出口试探的话语理智而冷酷:“那么,我为什么要用神州百姓的性命去换一个人呢?” “因为他们都知道清虚真传和昆仑真传在一起,然后他死了。”容与神色不改,依旧笑得轻轻松松:“会发生什么,你应该清楚得很吧?” ……内乱。 容与既然说出了这种话,就证明他一定有将消息传递出去的手段。 要内乱真的非常简单,只要从最底层透露出一点点,不出三日,人们就会自发在茶余饭后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事情渲染得面目全非,到最后,不做出一定的姿态,甚至会让人对门派丧失信心。 如此长期以往下去又找不到和解的理由,昆仑与清虚终有一日会因为这处导火索成为真正的死敌,两大天宗一乱,失去了震慑的神州修士只会跟着乱。 神州会在大战开始前就失去抵抗的能力。 此乃毒计。 “我明白了,我带你去。”纪承书只好带着他继续往前走,剩下的便只有在他破坏号角时找机会偷袭了。 希望重华能够赶上,不过,她总觉得容与不会这么简单就算了。 纪承书曾经做过杀手、小偷、骗子、丞相等等或黑或白的职业,也曾经积累过不知道该不该记得的许多经验,但以容与为对手,还是第一次。 完全占据不了主动……果然在这方面,她比起容与还是太嫩了吗? 原本以为他们的差距不会那么大的,果然,她还是太天真了…… 很快就到了据说有号角的地方,纪承书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不过即使是陵鱼也不知道号角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们的前方是一处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涌出与海水格格不入的灼热气息。 没等容与开口,纪承书就直觉走了进去,她知道容与不可能将后背暴露在她的面前,而她的话,在彻底失去价值之前,容与并不会对她捅刀子。 通道很长,并且越往里越炎热,周围的海水都像煮沸了一样,纪承书只好在自己周身裹上灵力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烫伤。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的视野终于开阔起来。 纪承书站在一边,看着容与四处打量。 确定以容与为敌的那一刻,纪承书推翻了自己所有设想,她以为自己会难以接受的,但她心里什么感觉也没剩下,她只是平复心境,打算在接下来的战斗里拼尽全力。 她的所有记忆都是单方面的,拿容与当师父的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时间里,她是容与的仇敌。 她的一切纠结和担忧,都是可笑并且多余的。 纪承书只要做好她该做的事,拔剑就好。 自含光第一日从她识海中现身开始,这柄她从上辈子带来的剑第一次与她有了共鸣。 剑修拔剑,含光出鞘。 ——师父,终有一日我会将您斩于剑下,不死不休,如此,方才不辱您一生教诲、一世威名。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上午在睡觉,中午给舅妈过生,下午坐车回家_(:з」∠)_ 明天把更新补上(已跪 说起来我的堂妹一个月不见越发蠢惹。 她买了一碗酸奶,酸奶的盖子上有一只虫,她把虫子按死在了她的勺子上。 她按完之后就呆住惹。 我:我大概能嘲笑你一辈子了hhh。 微妙的觉得有这种姐姐真是家门不幸hhh 最后我把我的勺子给她了,我自己回家之后吃的。=。= 谢谢阅读。 第28章 所谓师徒 纪承书从来没想过一个人,或许不算是人——可以无耻到这种程度。 她只是刚刚拔剑,还没来得及窜到容与的身边,他身旁就多了一个人。 长发迤逦及地,端是一个背影便有着无法言喻的雅治风流。 芙蓉如面柳如眉,真正唯一存于世间的倾国之色、倾世之颜,天狐长流。 ——停不下来! 纪承书心中一凝,左脚在地上一踏,剑锋硬生生被她从长流身前停下、旋身扭转,她转刺为削,割过容与的手臂,也不看自己的成果,一击成功,抽身即退。 不成功便成仁,这是刺客的战法,她在危机时下意识使用的依旧是刻于她骨血的东西。 这次偷袭的效果不尽人意,更重要的是,她接下来没法下手了。 容与完全不在意任何游戏规则,凌霄被劫她能理解,在这里战力最强的就是他,先解决凌霄可以说是事半功倍,但长流没有任何战斗力,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她是单纯的人质而已。 不过,幸好她没有停手。 长流的出现只是容与的试探,如果纪承书真的有一刻的停顿,就相当于她自己塞给了容易第二块筹码。 她会因为那一刻的停顿被容与击杀。 但她依旧出招了,按理来说,以她的招式将长流与容与一起贯穿的话肯定能够造成更大的战果。 只不过,长流必死无疑。 她真的如此出手,就证明长流没有丝毫价值,容与不会对没有价值的人留情,任何人。 如今她的举动给容与留下的大致印象是:长流有一定价值,但必要时可抛弃。 对纪承书来说,只要这种程度就足够了。 她和容与短暂一个交手,其中心思电转不下数次,欺诈、识破、下套、反击,一连串的心理战,简直比她做宰相的时候还要累。 名垂青史的政客要么是圣贤,要么是人渣。 纪承书作为前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之后又一路爬上宰相的状元,两者皆有。 对纪承书来说长流一人的性命绝对比不上神州子民的性命,牺牲她或者放弃她都不是什么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情。 但纪承书不能这么做,她是个合格的犯罪者与出色的政客,却绝非真正的战士。 牺牲什么、坚守什么、怀抱什么、信仰什么。 纪承书做过太多好事和坏事,其中最后悔的,莫过于在自己仍有余力时见死不救。 她能救长流,于是救了长流。 她好不容易才把良心重新找回来,还不想那么早又舍了去。 “你很厉害。”容与含笑看着她,鲜血从他手臂汇聚到指尖,蜿蜒而下,“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他伸出一只手臂,点点金芒浮现在他手中:“总觉得我必须除掉你。” 纪承书的境界与容与相差太远,按理来说她根本伤不了容与,能够偷袭成功还要多亏了在最后恰好显身的含光剑,以及,容与绝不会防备她。 至少在那一刻是的。 容与始终是容与,她曾经的师父容与。 纵使是时光变迁毫无记忆,容与依旧从心底看不起神州子民,但有些从灵魂里带过来的东西,他还是在冥冥之中有所感应。 他给了她人生,她给了他救赎。 你予我温暖,我予你陪伴。 师父师父,为师如父。 “你不会杀我。”纪承书道:“我对你还有用,无法取代的作用。” 她这句话听上去像是服软,但她的表情全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镇定、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了然于胸,不慌不忙到了甚至异常的程度。 容与被些微勾起了一些兴趣:“哦?” “那就是……”纪承书露齿一笑,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那样,但她的动作却十分迅速,只见她急速的后退到某个角落里,然后抽出那柄在容与眼中看不到的剑,将灵力灌输其中,狠狠插在地上:“拖延时间!” 纪承书这一手太出乎容与的预料,与此同时,在纪承书的剑插入地面之后,蛛网般的裂缝便从她剑下蔓延开来,他们所立的地方本是间海底山洞,如此一来,裂缝从地面延伸,头顶上也不断落下碎石。 “不走吗?”纪承书依旧呆在那里,半跪于地,她抬起脸,笑容清清透透:“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有意思。”容与并不觉得纪承书在骗她,这里确实有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号角在这里的确不错,但她的突然就开始玉石俱焚的举动却令容与颇为不解:“不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纪承书耸肩:“如果能坑你这一把,我们死在这里都值得。” 长流、号角,甚至包括自己的命。 如果必要,纪承书都可以拿来换容与的死,但不是现在。 她只是在诈他。 他们毕竟是师徒,彼此所思所想,哪怕在此之前全无交流,最后也都是一样的。 容与知道纪承书有多麻烦,纪承书知道容与有多可怕。 这是直觉,也是孽缘。 “原来如此。”容与站在那里,看着她笑,纪承书有些恍惚,在千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茅草屋前对她笑的,“我也觉得拉你一起死挺好。” 他说完,一个手刃敲在长流的后颈,天狐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倒地不醒。 纪承书眼角一跳,她知道,容与接下来所做的,极有可能是她根本无力承担的代价。 容与手中白芒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比纪承书剑下更大的声响传来,地面在那一瞬间居然下陷了数寸之多!而龟裂则变得更深更大! 容与手上白芒不停,仿佛一柄剑不断劈砍,一道道裂缝出现,轰鸣不断。 这是纪承书一脉的传承,以身为剑,修炼到极致,自己身上就连发丝都可以作为剑使用,更甚者,比如昆仑三祖姜善,就能化身宝剑。 看容与的程度,他的双手已经接近大成! 龟裂不断出现之后,容与轻松的跨过裂缝,走到了纪承书的身边与她擦肩而过,在入口处,他站定回眸,露出笑容,同时手中出现了一小块大拇指般大小的火红玉石,以纪承书的目力看过去,那仿佛被禁锢着流转其中的岩浆,纯粹的红色美得惊心动魄。 她几乎立刻就知道了那是什么,也明白了容与想做什么。 但她还是反应得太迟了,她无法挪动分毫,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那玉石落入缝隙,几乎是过了数百年那么漫长的时间,一个泡沫破碎时才会响起的细微声响从裂缝地步传到了她的耳中。 在同一时间,纪承书的脸色变得惨白。 就连容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都没有注意到,只是咬唇看着本不该出现于此的岩浆缓慢的从裂缝中升起。 ……见鬼! 她没有提长流,就是为了分散容与对长流的注意力,结果最后还是把她拉入了险境! 从纪承书毁洞穴开始,就是她的备用方案。 那时产生的龟裂是假的,重华早已在此处安放了他的本命法宝,只要纪承书触发就会诞生幻境。 她只是想给容与传达一个:我可以和你同归于尽。这样一个讯息而已,但她从来没想过拉上无辜者一起陪葬,她要真的那样做了,就变成了和容与一样的人。 纪承书想过容与会将洞穴真正毁去,但即使那样她可以保证长流安然无事,但她没想到容与居然会这么做! 火灵玉,名字十分普通,但却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天财地宝,只有在火行旺盛之地,诸如火山底部之类的地方,孕育数千年方可生出一小块。 也只能由海底寒泉保存。 除了可以作为极品炼器材料之外,火灵玉还有另一个作用…… 升天化流火,十载大旱,落地为岩浆,百里荒芜。 容与弹出的这一块火灵玉,落到地面沟渠之中,霎时滚烫的岩浆便填满了缝隙,而由于范围被强制性的缩短不知几百倍,比起真正的火山熔岩还更要灼热。 而且,由于这些岩浆的关系,他们所站立的地方也在不断缩小,再过不久,此处会化为真正的海底熔岩,无一处立身之所。 至于容与,他在岩浆冒出之后就已经消失不见了,想来他也知道,若再等一会,任凭他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是困死其中的命。 人力无法与自然抗衡。 号角,在容与看来也不会在这样的浩劫中幸存。 纪承书咬着下唇,嘴唇已经干涸起皮,不一会就裂开了一道道血口,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 在熔岩诞生的初期,虽然灼热,但也极为不稳定,不管是走是留,这都是最宝贵的时间,再耽搁一会,哪怕身隔十里开外,都能感受到那股气息。 她看着躺在中间岩石之上生死不知的长流,还是下定了决心。 如今可谓是争分夺秒,一刻也耽搁不得。 她催动身上所有灵力包裹住脚下,拔剑跳入岩浆。 火克金又如何? ——就算是海底熔岩,她也斩给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句话的你字,指的是容与。 我一直在酝酿这段,总觉得不管怎么想逻辑都不太对,最后还是硬写了。 更新放缓,我26号期末,如果仅仅是期末倒是无所谓…… 关键是我胃病犯了请了半个月的假_(:з」∠)_ 我看看能不能在高考的时候把便当发出来。 祝考试顺利。 谢谢阅读。 第29章 只求无悔 嘶—— 虽然明知跳下岩浆绝不会太好受,但对于还不能御剑飞行的纪承书而言,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剧烈的疼痛从脚底传来,纪承书的额上青筋暴起,几乎在一瞬间汗如雨下,汗水沾湿了她的发丝,顺着下颚落入熔岩不见踪影。 她能清晰的感受到每一丝神经的拉扯,鞋底越来越薄,直到她的脚面触及到滚烫的凹凸不平的地底,纪承书曾经用烧红的烙铁止过血,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一次的感受那种人肉烧糊的感觉了,但这一次比任何酷刑都要缓慢而深刻的折磨几乎令她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呐喊。 每一步都像是快要倒下,每一秒她都可以看见岩浆离自己的面容越来越近,她几乎以为下一刻自己就会扑进熔岩的怀抱里,尸骨无存。 她的灵力消耗极快,火灵玉所带来的熔岩还带着充裕的火行灵气,火本就克金,在踏入熔岩短短数十息之后,纪承书就感觉到了自己脚底的皮肤在逐渐剥离,几乎每一部踏出,她走过的路上都残留着鲜血与零星的脂肪,又在下一刻被熔岩给吞噬。 她咬着剑鞘,牙龈出血,口干舌燥到咽口水都没有可能,经脉的灵力越来越少,到最后她几乎是压榨着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来提供灵力。 时间不多了…… 纪承书看着四周越来越少的地面,还有已经到达大腿的熔岩,而此刻,路才走了不过一小半,她就已经快要感觉不到脚的存在了。 估计此刻已见白骨了吧…… 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这样她就要错过最后的机会了! 纪承书看着前方生死不知的长流,眼前一片朦胧,痛如万蚁噬身,如影随形,熔岩不断的舔舐她的肌肤,每一次接触都会带走她一部分血肉,那些地方又会因为瞬间的高温而焦糊,鲜血根本来不及流出,在保有了一部分水分的同时,汗水的蒸发又令她陷入干渴的地狱。 她大概可以猜到,号角根本不是什么物品。 而是人,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天狐长流。 天狐千岁可通天,换句话说,就是拥有了看破一切迷障的本钱,而且天狐一族的预言之术,十分有效。 容与绝对不知道这种事,他要是知道的话,现在被丢在这里的长流就不可能还有呼吸,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容与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点的不安定与偶然,他看到结果才会安心。 纪承书可以确定容与还在附近,在火灵玉的影响彻底扩散之前他是不会离开的。 既然如此,就借这个机会令她诈死便好。 如此一来,由可多出百年时间。 天狐长流不能死,决不能! 纪承书拼命在脑海里思索着一切线索,疼痛会蒙蔽感知,阻断思考,最终会令人陷于混沌,死于自己也看不到的时刻。 快想!仔细想! 她拼命让自己脑海中不至于一片空白而忘记她要做的事。 现在倒下,就全完了。 纪承书拔剑,收臂,手腕转动,一剑刺出。 她在水底练剑的那数月,如今成为了她的救命稻草。 这海底熔岩,当做江心暗流便可! 她心如明镜,思绪万千又仿佛一片空无。 痛苦是求生意识最好的催化剂。 没有灵力也没有声响,十分平常的一剑。 这一剑只是一剑,又是无数剑! 她在剑尖触及到前方熔岩的那一刻,又瞬间出了百剑、千剑! 此刻用劈砍最好,但对于纪承书来说,她修的是刺。 快、疾、准! 在水中,出剑的时候没什么比刺更难练。 刺要求的永远只有一个点,再大的阻力都不能歪,歪了就是死。 然而在水中,刺却是最容易被水带歪的一招。 纪承书的身前被她以剑刺出了一条路,熔岩在她的剑下分割而去,仿佛膜拜王者,只有赤色的地面如同炽热的地毯,铺了一路,一直延伸到长流所在的平台上。 纪承书没再耽搁,她纵身而去,此刻她的脚上已经没有任何灵力的包裹,每一步都实实在在的踏着岩浆曾经流过的土地。 然而她不敢停,即使她的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就算下一个瞬间纪承书便暴毙而亡也不会奇怪。 但再刚强的意志也抵挡不住身体的妥协,尤其是脚上的皮肉几乎已经被全部烤糊,接下来只能等待截肢的时刻,她已经对自己的脚失去了控制,任何指令都无法通过大脑抵达躯干。 眼看着就要摔倒的时候,纪承书挥剑,直接斩落了自己的左脚,瞬间抵达的剧痛几乎令她站立不稳,但她不能停,被剑劈开的岩浆已经快要合拢,她只能将断裂的左脚抵在地面上,借助高温止血,又从口中取下几乎与唇瓣合为一体的剑鞘,含着满口鲜血,举步维艰的前行。 身后的热浪滚滚而来,宛如闻到了血腥气的鲨鱼,打算随时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果腹。 就在这时,一颗棋子落在她身后,将她推攘着前行,一段路后棋子落下,又一颗贴了上来。 重华靠着洞口,他的状态也不好,但比起纪承书来说已经算得上完好无损,此刻他口鼻溢血,这是灵力使用过度的症状,制作幻境本就不是他擅长的地方,而为了制造杀敌的幻境在先前就已经耗费了他过多的力量,又在纪承书坑过一场容与后赶来,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此刻他的额上已经生出了白发,重华扶着洞口,催动最后的灵力以自己的本命法宝不断推动她前进,而每一颗棋子落下,几乎在下一瞬间就被岩浆吞噬,而此刻他连眼睛都眨也不眨,只是看着纪承书说:“我知道你是昆仑新的真传弟子,如果你真是昆仑真传,就算是只剩下骨头,也给我把这条路走完。” “昆仑的剑修,可以死,但不能输。” 纪承书已经没了回话的力气,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此刻正在攀爬那平日里她一个跳跃就可以上去的石壁,不过一人多高的石壁,现在却成了阻隔她的天堑。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指甲被挂掉,膝盖磨破,终于到达了长流的身边,她扛起长流,确保已经淹没了来路的岩浆不会触及到她之后,咬了咬唇,打算重新再跳下去。 就在这时,一条手臂拦住了她。 纪承书愣了愣,顺着手臂看去,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了一队陵鱼! 【终于赶上了!】领头的那一只,纪承书记得他似乎是叫蓝闵的陵鱼伸手,夸张的摸了一把头上的虚汗,还瞪了她一眼:【要不是俺发现有什么不对的,用一天一次秘术到达了这里,你们还真就注定死在这里了!】 纪承书傻傻的张嘴道谢:“谢谢……” 有什么能比在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突然出现转机更令人激动不已的事?纪承书道谢道得心甘情愿。 【把你的蠢脸收起来,我们才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长流大人!】蓝闵说着,却红了手臂,想来跟脸红的性质差不多,【现在我们赶时间,你等下多做事少说话好伐?】 纪承书只好点头,虽然被呛了,但她却一点都不生气。 之前她还觉得自己还不如不学这一门话比较好,但此刻她觉得,能听懂这条鱼在说什么,也不赖。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过去?”只要陵鱼只能看口型,纪承书将脸对着陵鱼问道。 【这个啊,我们倒是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你到时候跟着我们一起过去就好了。】蓝闵毫无诚意的回答,纪承书看他的样子,觉得他此刻像在一边挖鼻一边抠脚丫。 且不提纪承书被自己的想法噎住的事,在蓝闵做出回应之后,他身后的陵鱼们就有了动作,只见他们一直接一只,下饺子一般的——跳进了岩浆?! 陵鱼的高度比人矮得多,对人而言只及胸口的岩浆,对他们而言岩浆的高度刚好没到眼睛,只留出一个头顶,他们一直接着一只,用自己的身体铺出了一座前往对岸的桥! 纪承书看着眼前这一片光溜溜的鱼头路,只觉得震惊到无以复加! 【怎么了?快走啊!】蓝闵催促到,拉着纪承书就踩着自己同胞的头往前跑,走了几步他看着纪承书的样子不对,一低头,看到了她的脚,啧了一声似乎在说麻烦,但还是把纪承书和长流一起举在了头顶。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还用问吗,让你们这些外人拼死拼活的我们就在那里干坐着?你当我们陵鱼一族都是吃干饭的了吗?】距离对岸还有最后一个空档,蓝闵毫不犹豫的直接跳了下去,同时将纪承书抛向了对面,在空中做自由落体的时刻,纪承书在护住长流的同时,听见了蓝闵不再那么不着调的声音,而是充满了自豪的回答。 那声音只是一个,却又不止是一个,仿佛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念出同一句话。 相隔不知多远的距离,跨越了不知多少年的坚守,许多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直击人心。 平和而又坚定,不容置疑。 “因为,我们是这里的守墓者。” 纪承书看着岩浆吞没他们的头顶,那么简单就生死永隔,然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半跪于地,怔怔的听着,这个在岩浆里跑过一遭都没掉一滴泪的姑娘,在那一瞬间双目湿润,无法阻挡地热泪盈眶。 自她在两千年醒来就一直屹立的屏障,被打破了。 即便这条路的尽头注定万劫不复,但更因如此,若只求己身安身立命,不管不问,就只能看着其他人渐行渐远,永不得见。 她愿舍却一生坦途,此去安乐,只求九死无悔、问心无愧。 作者有话要说:高考这几天我日更,算福利吧。 如果有考完的能看到刷出来很多章就好了w 中考看学校情况。 说起来我家的吱星人到了找老婆的年纪了呢,不过我算了算成本之后机智的决定,你们还是打一辈子光棍吧…… 十几只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下家的小盆友我真养不起_(:з」∠)_ 谢谢阅读。 第30章 纪承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昆仑。 援军来得真有些迟了,不过至少捡了他们一命,纪承书问闲着无聊跑来围观和自己不相上下的重伤员的琅琊,琅琊说,他们没有见到什么陵鱼。 ……啊。 纪承书说不出话了。 她扣住自己的脉搏,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免她的颤抖。 纪承书以为陵鱼一族还有幸存者,没想到,这居然是灭族之祸。 因为她的天真和愚蠢所导致的……灭族。 弱小是与无知对等的罪。 纪承书罪无可恕。 逝者已逝,南海之行还有许多谜题,而首当其冲的便是陵鱼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守墓者。 如果仅仅只是守墓者,他们完全没必要去管纪承书一行人,只要白骨荒野没事,他们就尽了责。 长流还和白骨荒野有着联系,纪承书确信这一点。 但现在的情报太少,不足以做出更多的推断,如果仅仅只是主观推测的话,纪承书可以断定长流是那场大战的幸存者,不过年代对不上,并且缺乏证据。 昆仑应该会有这方面的记载,到时候她去找找就好了。 白骨荒野的事先暂缓,纪承书询问起长流的下落,她没有透露一丝一毫关于天狐的讯息,连长流的名字都没有提到,她只是问:“当时还有其他人吗?” 这个问题纪承书问得很有技巧性,其他人,首先排除了他们一行人,而知道他们遭受过袭击的人在听见这个问题之后,第一印象便是想到袭击者。 纪承书不会说谎,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骗人。 比起直接的谎言与欺诈,她更擅长诱导与布局,通过言语和观察挖出她想要的东西,分析并非是她的强项,至少比起上辈子她所见过的那位“天灾”,完全将人心玩转于手中的温姓店长,她敢断定,哪怕是容与,按照正常的思维都无法玩过她。 尽管对琅琊耍心眼让她很愧疚,在确认到底谁是真正可信的人之前,她无法进行完全的情报共享。 “没有。”琅琊揪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就晃着自己耳边的两个小马尾说道。 “是吗。”纪承书的样子有点失落,琅琊还以为是她遗憾袭击者跑掉的缘故,这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姑娘转移了话题,只不过水准不是太高明:“恩,听说南海海底的一座海底火山爆发了,底下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琅琊弯着眼睛笑:“还好你们被冲到了岸上。” 纪承书却是大惊,白骨荒野被毁她有所预感,但当时他们几个都几乎丧失了行动力,到底是谁把他们搬到岸上去的…… 这个问题细想到有了几分毛骨悚然。 容与?这个名字出现在脑中的那一刻纪承书被自己逗笑了,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是容与,不过不是容与……那又会是谁? 有一个人选在她脑海中隐隐浮现,纪承书干脆一拍脑门,不想了,简直乱套了。 纪承书借口需要休息让琅琊先回去了,昆仑上下不过几千号人,因为湘西一事去了大半,虽然现在没事的都回来了,又因为南海一事原先没事的也去了,海底火山爆发,还要确定危害级别、会不会再来一次等等,再加上这次离大陆太近,有不少的渔民受到了影响,海啸也时有发生。 这么一想,纪承书无比庆幸自己躺下了。 ……虽然闹出来这两件事加大工作量的都不是自己,但怎么说呢,果然还是有点心虚。 纪承书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外伤基本痊愈,而境界……居然到了第二境巅峰,距离第三境就只差临门一脚! 对于这件事纪承书并不奇怪,在生死之后常会有大收获,为了巩固境界,纪承书就此留在了昆仑,并打算在自己第三境时正式宣布自己成为昆仑真传。 养伤修行再观看藏书的日子太无聊,纪承书不再满意三点一线的生活,她开始捡回了自己的老本行——木匠。 最初学木工只是为了糊口,但现在已经变成了她锻炼的手段和爱好。 在昆仑的第二年,红缨找上了正在给笔筒做雕花的纪承书,给纪承书带来了一只……小老鼠? 灰扑扑软绵绵的,正在红缨伸出的手中呼呼大睡,察觉到纪承书的目光,只是懒懒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把尾巴卷起,伸到纪承书面前。 纪承书傻傻的看着这只老鼠,迟疑着伸手跟老鼠打了个招呼,事实证明她真的猜对了,小老鼠呼噜了一声,用尾巴拍了拍纪承书的手背,又睡了过去。 ……原来尾巴是用来打招呼用的吗? “这是可以连接天网的老鼠,”红缨解释道,同时随手将老鼠扔了出去,这只小家伙在空中旋转三圈半之后,准确无比的趴在了纪承书的头顶,“虽然我也不知道天网是什么,那两个家伙告诉我是一种‘即时通讯装置’,简称天讯。” 听到这个在此时来说还十分陌生的名词,纪承书就明白了。 明礼知礼,一对在纪承书前世名扬天下的双胞胎兄弟,也是这两位,将一个奇特的人群摆在了所有人面前,并且令他们不得不重视。 ——穿越者。 他们的手中诞生的“天讯”,几乎改变了一个时代。 据说他们最初设立这个,只是为了方便修士之间的沟通和交流,然而在不少各式各样的桥梁——就是像小老鼠那样的动物或者植物,最常见的是普通的道具首饰,遗落到凡间之后,就变成了史书的载体和行军时的传令道具。 但令所有修士都无法拒绝承认的是,天讯确实造成了一次大跃进,修者之间敝帚自珍的状况也大为改观,尤其是三大天宗派出了专人在天讯上解答各种疑难问题后。 纪承书前世就是这件物品的受益者,因此记忆犹新。 但现在,她对于红缨的举动颇为不解,天讯在这个时代里才刚刚诞生不久,价格昂贵自不必说,然而对于一个没什么人知道后世价值的物品,为什么红缨会拿来给自己,纪承书想着,同时也问了出来:“为什么?”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红缨坐在她的床边,翘腿,她是那种一瞥一笑都充满了魅力的女性,那是种淡如流水的色彩,在夺目红色的衬托下反而显得遗世独立,“你说过,你会把你上辈子的东西都写下来。” “我觉得你写了之后没什么人看也没意思,索性就和那两位搭了把手,把这个做好了。”她伸出手戳着小老鼠的尾巴尖,脸上是恶作剧成功的嘚瑟笑容,“等到这玩意普及起来,就不会有人忘记你了。” ……可怕的敏锐。 纪承书的第一反应并非感动,而是对红缨眼光的称赞,她知道登上掌门之位的都绝不可能是等闲之辈,天讯不过是刚刚出现而已,红缨就已经认识到了其价值。 “还有你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从阴影里走出来?”红缨的话锋转得极快,只是浅浅的话语、一笔带过的提问,却让纪承书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阴影……红缨明显在一语双关,一是她心理的阴影,二是她的定位。 游走于黑夜,藏匿于阴影。 她曾经是一个时代里最杰出的刺客,但如今,这片阴影已经容不下她。 纪承书坐在阳光里,笑靥如花,但任何一个人看到她,都会想到埋伏于视野盲点的黑豹。 红缨的存在感也很稀薄,她是不入凡尘的超脱,纪承书的存在感就像她的剑,明明在那里,一眼看过去却总是会被人忽略,总是会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给出致命一击。 “说明白一点,你打算什么时候从幕后走到台前?”红缨已经与纪承书提过数次,关于纪承书正式加入昆仑,成为昆仑真传的大典,但每一次都会被纪承书给推脱掉,“你是昆仑的真传,没有人会笑话你,也没有人敢笑话你。” “……”纪承书揉了揉太阳穴,她知道自己这次逃不掉了,“十年。” “给我十年。”她很认真,“我从幕后走到台前给你看。” 纪承书是个矛盾体。 她有胆子从背后操控一个王朝,在必要时不惜斩断自己退路,却没勇气真正站在没有阴影的地方,躺在草地上,去晒太阳。 就算直面阳光,她也是藏在水底的波浪里。 纪承书在重生的那一日起,就已经退无可退。 她打算改变自己,否则也不会加入昆仑,刺客是天生的独行侠,他们是唯一不需要加入任何组织的行业,有了羁绊的刺客只有死路一条。 她既然已经决意放弃刺客的身份,又何必再去畏惧阳光? 十年后,纪承书第三境。 同年,纪真称王,改国号为衍。 距离这两个人真正相见的那一天,又更近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又跳票了原谅我QAQ 我吹电风扇的姿势不对感冒发烧挺尸了orz 每年夏天都这样累感不爱QAQ 谢谢阅读。 第31章 血誓死誓 昆仑上天崖,一间静室之内,盘膝而坐的纪承书依旧是十年前的少女模样,她的膝上横置着含光,这柄无形之剑在她的衣物上只留下了代表着重量的浅痕,就连阳光都无法在其上折射分毫。 长久窒息般的沉寂后,端坐不动的人影终于晃动了一下,她吐出一口气,吹起了身前积攒已久的浮灰。 “……又失败了啊。”自言自语的喃喃声响起,一只灰色的小老鼠闻言窜上她的肩头,伸出小爪子搭在了纪承书的脸上,安慰的味道十分明显。 纪承书在此闭关已有数月之久,但她无论如何都跨越不了到第四镜的心魔关,不仅仅是无法面对这种简单的情况——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闭关时她所看见的景象,比起繁杂,倒不如说是混沌。 一个人再怎样强大,都无法打败连存在都无法知晓的未知。 再这样下去,她就只能找红缨开后门去接那面据说可以映照出一个人最本心的镜子了。 十年之约,不仅仅是她从幕后走到台前的约定,还有着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她选择这个时间,就是因为这是昆仑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而纪承书,正是这一届的主考官之一。 这十年之中,除了按部就班的修炼之外,纪承书还抽空将自己的上辈子写了一部小说,发在了天讯上,并且随着天讯的普及而越来越火爆,在昆仑高层也有着不少粉丝,还好纪承书记得披了马甲,主角名也改为了纪晟,不然被扒出来掉马真的很羞耻。 她现在已经隐隐察觉到了红缨的用意,她回忆的过程,又何尝不是一次修行,所有的过错都被拉出来重新思量、剥析,曾经引以为豪的事物变得一文不值,曾经不甚在意的人将她伤得鲜血淋漓。 她看着那个愚蠢而天真的自己,笔尖的每一次落下与提起都仿佛离她渐渐远去,她做错的事情太多,如今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纪承书觉得唯一欣慰的事情,便是在不断的反思与忏悔之中变得成熟,她如果可以第二次遇见那些人…… 洞口的风铃响起,纪承书挥手撤去禁制,比脚步声更能体现来者身份的,是一串连续不断的喷嚏声。 “能让自己染上风寒的修士,算上古籍记载的,我只见过你这么一位。”纪承书说着,打出一个手诀,在石室中点燃小小的火堆,算是聊胜于无,再一击掌,从储物戒中摸出一套木质茶具,小老鼠荒夜很直觉的顶起茶壶,用尾巴缠绕着茶杯,跳上跳下的忙碌起来。 看着重华一脸憔悴的在自己身前坐下,纪承书面色不解:“明明是一个小法术的事……你这样不觉得难受吗?” “我从来没得过风寒,再过几天瘾……啊、阿嚏!”从小长在修仙世家,除了缺胳膊断腿之外从来没得过这种小病的重华倒是很兴奋,他不属于那种灵药从小吃到大的嗑药流,但在随手一个小法术就能祛除病痛的仙家父母照顾下,得风寒什么的……还真没他跑出去摔断腿的频率高。 纪承书无法理解这种奇葩,她只是淡定的挪动臀部,避开重华打喷嚏的方向,和这位收徒大典的主考官之一商谈考试内容。 “那你怎么打算的呢?” 昆仑对这一方面的要求十分乱七八糟,多、严格,并且繁琐。 但唯一不变的,就是“责任感”,能担得起责任,有勇气担起责任的人,才有资格踏入昆仑。 不管方式正确与否,只要能踏出这一步,就算合格。 纪承书的伸出一只手,搭在石桌上,手指一下下的敲打着桌面,冰冷坚硬的触感能令她保持清醒。 这一次的收徒大典没那么简单,除了以上的要求,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找出不死民! “那些黑猴子绝对会混在里面,我们没有任何分辨的方法……”她记得红缨找到她的时候,对她交代这件事的样子,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毫不掩饰的愧疚与无奈:“让你去做真的有点难为你,这个担子太重了,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 都在纪承书一念之间,搞错的话,很可能会失去真正的人才,而让昆仑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前往深渊的钥匙被红缨交到了她手里。 纪承书看着她良久,最终点头。 “好。”她听见自己说:“就算他们都换了一层皮,我也会给你把他们都揪出来。” 她已经酿成过一次大错,虽然这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所认为的事,但对于纪承书来说,她无法再辜负一次这样的信任。 于是她抽出含光,在自己大拇指指尖轻轻滑过,一滴血珠渗出,红缨怔怔注视她良久,忽然大笑,也咬破自己的大拇指指尖,按在了纪承书的拇指上。 “一言为定。” 血誓,死誓。 ——若我罔顾誓言,自当提头来见! 思绪被拉回来,纪承书听自己面前的人双手托着下巴,说出了在她看起来相当天真的发言。 “最初的关卡,果然还是看人品一类的吧,比如用幻术制造的金银财宝什么的……”重华说着,一边打出数个手势,纪承书很快看到自己身前的石块变成了黄金,但这并没有令她满意,反而让她生出了沮丧感,对于拥有这种队友,她对于这次大典已经有了一切由自己来抗的心理准备。 “重华,你从来没有过过苦日子吧?”重华发出了疑惑的单音,他不明白纪承书为什么会说道这个,出于良好的教养,他并未出言打断她,“我是说那种饿到连糠都喝不起的,只能啃草根树皮的日子。” “如果你想设陷阱,我会赞成你的提议,但我们要做的,是考核。”纪承书看着他,眼神里多多少少带着点无奈:“用金钱来检验的永远不会是被检验者的人品,而是暴露了检验者的无知,如果一个人家里有着重病的母亲,你到底想让他怎么选?” “一个尚未明确的未来和为人之本的孝道,这种人没有最正确的选择,只有最合适的选择,你到底想让他放弃一个出头的机会还是让他放弃一起养育他的母亲,这样的考核根本毫无意义。” 重华一下子就哑火了,不止是纪承书忽然变得犀利毒舌的论词,更因为她展现出来的样貌,和她之前十年里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冷静、理性,比起剑士,更像一位……师长? “昆仑的标准是七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按年龄分为两个等级,他们都有了自己的价值观,也清楚自己参加的是昆仑的考核,那么蠢去拿这种明显是考题的东西,你当他们都是傻的吗?” 纪承书伸手,那块变成黄金的石头就到了她手中,被她略一使力,化为碎屑。 “永远都不要那么简单的去衡量人性,智慧、勇气、毅力,以及最后的适应性,才是我们真正能雕琢的璞玉。” 纪承书微微眯着眼,好像在回忆什么,她的神色很微妙,认可里带着悲哀,有种不可察觉的沧桑。 “我不是说道德不重要,但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一个人会永远抱有高尚?你自己能做到吗,接近圣者程度的善。” 到最后,已经彻底变成了喃喃自语。 “度化世人,引导世人,是崆峒和尚的任务,我们要做的,是指出他们能走的路,再看他们能自己走多远。” 最后,纪承书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抬头下了逐客令。 “你先走吧,我看看能不能在收徒大典之前到达第四镜,这件事,我全权负责。” 之后她封了静室,在山崖上吹了半天冷风,最终去找了红缨,提出借用乾坤镜的要求。 “你确定?要是真的被陷在里面,你可能再也出不来了。”红缨只是做了最后的例行询问,使用这面镜子度过心魔关,是真传弟子每人都有的资格,在纪承书点头后,她让人将纪承书带到了入地渊。 昆仑的藏宝室在入地渊之下,昆仑三祖亲自镇守。 他一柄剑直接劈出的地方。 送她来的人是昆仑炼器长老,一个很可爱的老头儿,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叫他全名司徒画,若只是单纯的女名倒也罢了,关键是一个看起来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不止叫的人膈应,听的人更膈应…… “女娃子……”他和纪承书最多能算是点头之交,但在她走进象征着心魔试炼的洞窟之前,他还是拍了拍纪承书的肩膀,伸手摸出一串手链,“我身上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么一个能保你不走火入魔的玩意就先借给你了,出来后记得还。” ……千品莲的莲子。 即使是纪承书这样不在乎外物的人,看到这个也无法不动容,传说中三百年才出世一颗的莲子,要凑成这样一串,价值已经无法衡量。 这就是昆仑。 入了昆仑,便是一家人,家人要去冒险,有什么宝贝都比不上他性命重要。 “多谢司徒长老,”纪承书最终还是将手链推了回去,为了怕他误会自己看不上眼,她出声解释道:“承书乃一介剑修,有剑在手,足矣。” 司徒长老盯着她半晌,对于纪承书的坚持没说什么,只是一边摇头一边往回御剑离去,“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纪承书揉揉额角,哭笑不得,但她很快就平静心绪,走进了洞窟。 乾坤镜看上去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带她来的人早就离开,此刻她走上前,镜中映出的人并非是她自己,准确来说,并非是纪承书现在的身体“白姒婳”,而是更早之前的,名为纪真的自己。 七岁的纪真。 遇见容与前的纪真,纪承书真正的过去。 饥饿、疲惫,防备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虽然小,但那双眼睛却像在荒野里徘徊的野狗,说是狼又太胆怯,说是犬又太凶历,她就像是一只曾经被饲养在不知愁苦的环境里,忽然被主人抛弃、不得不与天挣、地挣、同类挣才能喘下来一口气苟活的犬。 在那样残忍的屠杀中活下来,又经历了数个月突如其来的饥荒,这个姑娘处在一个随时都可能被人杀死食用的境地里。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她遇见了容与。 “怎么会忘呢……” “我的人生,是你给的啊。” “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等我期末考试考完恢复正常orz 再加上我每次三十章左右都是怠倦期_(:з」∠)_ 好想开新坑求谁帮我剁手QAQ 谢谢阅读。 第32章 我师我父,容与承书。(一) “这可真是……预料之外啊。” 容与立于红缨身后,透过她投射的一面水镜观察着纪承书所在的地方,“这个人如此了解我的原因,居然是这么可笑的理由。” “我完全不觉得可笑。”红缨没去看他的脸,只是说着自己认可的部分,“你们曾经是师徒,我不信你现在没有感觉。” 她和容与在不死民中是不同的阶层,容与的身份比她高了太多,但红缨此刻依旧忍不住想要反驳他。 羁绊和感情,绝对不是一文不名的、可以用“东西”来随便指代的心情。 “那又如何?”容与嗤笑:“和她有关系的不是现在的我,更何况,你不要忘了她到底是在哪看到的我。” “我可是,这位不知名的小家伙的……心魔啊。” 纪承书完全不知道容与对这件事的评价,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在意,容与天生就是这种人,凉薄寡情,永远只做最有利的事,指望他能因为一段跟自己搭不上边的回忆而对她手下留情…… 呵呵。 还不如指望他会自行了断。 现在纪承书面前的镜中,小女孩周身的环境已经慢慢改变,她看着她和野狗抢食,吃草根啃树皮,为了一点点食物而被毒打,伤口流血化脓也不放手,一路上被人盯着,无数人曾期盼过她倒下,这样他们就能够像野兽一样,啃食着那具小小躯体之上所剩不多的皮肉果腹。 纪承书看着这一切发生,眸光沉寂无波。 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候死去? 明明大仇已报,没有任何理由活下去了。 不,对她来说,活着本来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纪承书倏然惊醒,自己到底走进了一个怎样的怪圈,她自从重生以来就一直在找自己活着的理由,拼命用各种事把自己的时间填满,好像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的存在依旧有意义。 但再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她发现自己不能死。 她是踏着无数的尸骨,剥夺了无数人生存的权利活下来的,她吞吃的每一口食物,都可能是别人续命的口粮。 报仇从来都不是活着的理由,责任才是。 她的父母死了,同伴死了,一路同行的人死了,她在七岁的时候就生饮过仇人的鲜血,见惯了死亡与黑暗,是不折不扣的野兽。 ……她给自己找这么多的理由,只不过是自己不想死罢了。 虚伪又傲慢,过了两千年都毫无改变的本性,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自己—— 纪承书抽出含光,一剑刺穿了自己大腿。 鲜血顺着剑的纹路滴落,汗水布满额头,她的表情却满载着扭曲的愉悦。 “好险……” 纪承书拔剑,她下手的位置很巧,没有伤到经脉,只是通过皮肉的疼痛强行唤醒意识。 “这就是借用外物强行提炼出心魔的下场吗……差点就掉进去了。” 她没有上药,更没有带药来,她身上所有的衣物再加上含光,就是她所带进来的全部。 等到疼痛平复些许,纪承书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的再次注视镜面。 这一次,出现了容与。 纪承书惊讶的发现,自己这次居然鼻子一酸,一瞬间从心底涌起了满满的委屈。 她咬住舌尖,再次用剧痛驱散不该有的思绪,保持清明,但想哭的冲动完全没办法压抑。 他不是那个在白骨荒野的容与,而是她的师长容与,明明相貌上没有任何改变,但这个人,仅仅是一个笑容就足以击垮她所有防线,令她溃不成军,只想痛快的倾述一场再沉沉睡去。 纪承书知道是心魔的关系,心魔会放大一个人的一切*,但若是没有*,也不会产生心魔。 哭出来就输了,不止是输给心魔,输给容与,也是输给软弱的自己。 纪承书当即就向墙壁撞去,大腿的疼痛和舌尖的疼痛于事无补,既然如此,那就用更大的痛苦来驱赶其他的渴望。 镜中出现的景象,是纪承书第一次见到容与。 已经渐渐走出了重灾区,能见到的绿色也多了起来,人们不再是像蝗虫一样,将一切能吃的都塞进肚子里,之前被人青睐的草根树皮换成了茎叶,也有无处可去的人走进了深山。 纪承书就是在那时候进了山,她从小就有一种可怕的本能,这种本能不适合让她生活在大宅院里,但让她在山林之中如鱼得水。 她在山上看见了一间小屋,一片竹篱圈起的地,没有动物,厨房里飘出她许久不见的炊烟,对她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所有沉睡已久的东西都被唤醒,饥饿感几乎在一瞬间就把那个孩子压垮。 她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看着小屋的方向脸色变换,随手从灌木上扯下一片树叶含在口中,现在不是季节,找不到果子,她只能闻着香味啃叶子,咬一口闻一下,幻想着口中的叶子不再干煸,而是有着丰满的口感。 她蜷缩在树下,静静等待着天黑,这样的房子她曾经进去搜寻过很多次,都是被灾民抛弃的,不止是为了那早知不可能存在的口粮,更是为了一处晚上能够安眠的睡下,不至于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自己身上缺胳膊少腿。 她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象出其中的一切构造,这是源于她父亲匠人的教导,通过这样的地图,她有很大的信心进入其中而不被发现。 她从阴影中潜伏而过,蹲守在窗前,耐心的等着繁星挪移,灯火熄灭。 在确定主人睡下之后,她潜进了厨房,在这个年代,偷取食物是最为人憎恨的事,如果说平日最多被扫把赶出去,这种时候只要是被发现偷盗的,都会被毒打而死。 她摸到了灶下,里面还有一点点零星的热度,闻着食物的香味,理智几乎弃她而去,她对自己说,就拿一点点。 锅里面只有几个窝窝头,她左右看看,火速伸出手捞了一个出来,从早已规划好的路线离去,躲在树下,她小口小口的,仓鼠一样的啃着,在把手指上每一粒碎屑都舔干净之后,她感受到了久违的饱腹感。 长久的饥饿已经让她的胃口不断缩小,这一夜,因为一个窝窝头,她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第三天,她每天都会从这一家偷偷的摸一点东西出来,每一次她都会对自己说明天就离开,这是最后一次,但怎样都无法挪动脚步。 然后,她终于被发现了。 突然亮起的灯火令她不自觉闭上眼,等到回过神来就发现已经糟了,她身前站着一位约莫及冠的男子,清俊风流,一点也不像山野的村夫或者穷酸的秀才,在那一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词—— 谪仙。 失去的警惕在一瞬间就回归全身,她用成年人也难以想象的动作抽出一根还带着火星的柴禾,空悬在身旁的柴禾堆上,她嘴里还叼着一个窝窝头,小孩子力气太小,一只手举不动柴禾,她就用了两只手,窝窝头被她随手塞进了口中。 皮相都是次要,她为容与外貌惊叹的时间绝不及她估算他战斗力的时间长久,在性命面前,她做了最快也是最激烈的反应,就像被人抢食的野狗,可以不顾一切的咬破对方的喉咙。 她盯着面前的人,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咽,虽然被窝窝头挡住了大半部分而显得细小而可笑,但没有任何人会觉得她是毫无威胁的小兔子。 “这几天我一直在丢东西,早就怀疑了,没想到居然是个小孩子……”容与好似没看到她的神情,和她随时有可能玉石俱焚的动作,只是自顾自的说道:“你能先把手上的玩意放下吗?小孩子玩火太危险了,而且一旦点起来先烧到的是你。” 他说完就看着她,但她没动,只是用一种随时都可以染血的凶历眼神盯着他,直到他摆着手,转过身,缓缓的退了出去。 等到她一直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那个退到门口的人猛然转身,一个手刃拍下她手中的柴禾,再将她制住,情急之下,野性未退的孩子直接一口咬了下去,力道之大,若是凡人,几乎当时就能撕下一块皮肉。 但她遇到的不是凡人。 于是她磕到了牙。 她的牙也没有白磕,挣扎时她有意识的向着掉落的柴禾,在付出脚底烫出一个燎泡的代价之后,她成功的点燃了墙角的柴堆。 她也没能逃掉,制住她的那双手看着不大,却异常有力,最终,在火势变大之前,她被人像拎小狗一样拎了出去。 她看着自己这几天一直以来蹭饭的地方在火焰中崩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那剩下的窝窝头可惜了。 拎着她的人挺无奈的看着她,最终还是把她给带了回家。 她第一次见到容与,偷过他的菜,咬过他的手,还烧了他的房子,而这个人,给了她一碗粥,挑了她脚底的燎泡,和一次真正的安眠。 作者有话要说:赶榜单的更新,当我赶在半夜十二点之后,突然发现截止时间是中午十二点…… 剩下的已经补完。 容与最开始在把纪承书当宠物养来着_(:з」∠)_ 他这时候刚刚重伤,养伤的时候闲着没事干,就开始养徒(死)弟(敌)。 我的文风一直在变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最开始我写的时候在看升邪,前段日子我在看暗蚀(西幻),现在我在看末世之无人永生…… 谢谢阅读。 第33章 我师我父,容与承书。(二) 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很普通的农家的床,脑后垫着的……她伸手摸去,惊讶的发现居然是书本。 这一发现令她深深惶恐。 她已经数月没有洗澡,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脏,身上混杂着汗水、泥土、鲜血,甚至有*的尸体的味道。 在乱成杂草、梳子只会卡在其中的头发里,更是跳着数不清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已经不仅仅是反常,她下意识的翻身下床,看也不看的伸手抄起一个她认为可以作为武器的事物握在手中。 如果是正常人的话,不管怎么说都会给她先洗了再说,更何况他们的年龄差距太大,这个时候的容与实际年龄早已是她的爷爷辈,洗一个七岁的小鬼不可能有任何心理负担。 但容与没有这么做,比起让自己心理舒服一点这种事,他选择了照顾那个孩子脆弱的自尊心,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她就注定了一败涂地。 若论玩弄人心的程度,能与容与相比的就只有另外一个人,那位天生的犯罪者,天灾温瞳。 她当时没有之后满心的计算,但这并不妨碍她得出这个人不可信任的结论,事实上,她在父母死后就再也没有相信任何一个人。 若是容与在她失去意识的期间对她做了任何改变现状,让她对环境产生不安,只会激起她的反抗心理。 但他就连这点都算到了,在那一瞬间因为准备面对最糟糕的下场,实际上却发现自身安全而造成了心理落差,再进一步产生的安心感,令她的手开始颤抖。 她是家养的狗,在被遗弃之后重新找回野性,一切靠自己摸索出的捕猎方式与所遭受的苦难相等,她是野狗,却有着比狼更深重的戒备。 容与在驯养她。 在她抛弃了饲养者之后,他驯养了她。 她醒来之后没看到任何人,这让她的离开异常顺利,就在她等到夜深之后再次站在这间小屋远处的阴影下,打算就此道别的时候,她看到了亮着灯火的厨房,和仿佛知道她的到来,在另一间房屋的窗上显现出的影子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并且吹熄了蜡烛。 这是陷阱。 如果是之后的纪承书,一眼就可以看出容与根本不算精细、甚至有些造作的心理陷阱,但对于七岁的她而言,她只看到了这个举动所代表的信号:这个人没有恶意。 她又躲到了太阳完全沉没,在此期间,她没有看到任何人从那间屋子出来,在她认为她已经安全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忘记了自己之前的打算,走进了厨房。 这一次,她掀开木质的锅盖之后,在那看见了热腾腾的馒头。 那一瞬间,在她心底涌现的并非感动,而是前所未有的警惕。 她拿走了馒头,在第二天早上喂给了森林的鸟雀,每一个馒头她只吃了一小半,比起去赌一个人可能的善意并回报以善意,她选择了去践踏一个人的心意来保全自己。 对于一个真正下定决心隔绝一切的人,任何超出她预期的举动都会导致巨大的改变。 这一天之后,她再也没有不问自取任何东西。 因为她离开了,还带走了一柄柴刀。 容与稍微有点惊讶,他没想过居然有人的戒备心会大到这种程度,她连“自己被发现了”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都可以吓到她。 就在容与以为会和她永远告别的半个月之中,他的门口多出了一只山鸡。 断了腿,有陷阱造成的痕迹,致命伤是柴刀。 足以抵消掉她之前吃掉的所有食物。 但柴刀她没有还回来,容与有预感,她还在这里。 但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她,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子,却总是能准确的与他的方向错开,就算遇见,她也拥有完美而高超的隐匿技巧。 她能用手边的一切事物隐藏自己,在她手中,仿佛石块也在与她亲近,这是她独有的才能,她是天生的刺客。 最后不得已,容与作弊用了神识,他看到那孩子在自己附近的山上搭了一个树屋,在自己的神识扫过去的时候,她抱着野兽般的本能抬头,直视自己的方向。 ……在这场捉迷藏之中,他认输。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起了将她带入另一个世界的想法。 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拥有了如此可怕的才能,如果她得到真正的力量,这份力量又会强大到什么程度? ……能杀掉自己吗? 他因这个想法而浑身颤抖,兴奋不已。 对容与而言,死亡也是他手中的玩具。 在他已经足够强大之后,除了这一次的重伤,他许久都没有直面死亡。 厨房里的食材还是会失踪,但这次旁边会放上一些野果,肉类很少,她捕猎应该很艰难,捕捉到的猎物被她拿来补充了消耗的体力。 有时她会借用厨房,一般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是最大方的,忍着心痛的大方留下一半猎物,与之相对的,是之后数日没有回报的馒头。 在关于食物的以物换物进行了一段时间之后,容与也会在厨房的门口留下针线和布料,他只是试着这样做的,但很快他发现那孩子给自己做了一套新衣,这附近有河,为了这件她在不知多久之后的第一件换洗衣物,她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像随时都可能受惊的小鹿那样,把自己清醒干净。 头发被她直接用柴刀割得参差不齐,洗去污垢的脸色也不好看,眼睛有点泛黄,那是肝不好的人才会有的样子。 而剩下的布料,她一般都会拼接起来,做成床单,或者预备成补丁。 她依旧在准备着随时逃走,容与坚信这一点。 容与从来没有故意去找过她,藏身处被发现的恐慌会令他们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彻底破裂。 因此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选择了“交易”,而并非人情味更重的“施舍”。 她不认可毫无理由的帮助,不接受不求回报的恩情。 他们做了邻居,毫无交流却关系称得上融洽,在冬季开始之前,容与花了数个月,终于让她愿意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她依旧不接受容与的任何东西,给她什么,她便还来等价的事物、 她第一次表达出了想要交流的意愿,虽然只是指了指锄头,一个字都没有说,就那么看着他。 容与却懂了,他问:“你是不是想借锄头开荒春耕?” 她点头、又摇头,再指了指屋后的空地,又举起手中的柴刀。 “你是说,你租我的田种,这样就可以把柴刀还给我?”容与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花,这孩子连借都是不会接受的,那把柴刀在这段时间早已被她补上等额的猎物:“不用了,这把刀已经卖给你了,土地的租金……到时候看收成吧。” 她没再摇头。 长久的沉默不语和压抑已经令她彻底遗忘了语言,容与想过教她,但很快他就放弃了。 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有那个耐心和时间去驯养她。 这个孩子已经完全超出了野性的范围,胆怯、戒备、极具攻击力,看人的眼神沉静而满载杀机,令他想起捕猎的狼犬,那是打量着,随时都能咬断猎物脖子的凶残眼神。 明明尚有理智,行事却仿佛凶兽。 因为矛盾到了极致,反而有一种矛盾的美。 冬天很快就来了,山上的冬天很冷,没有药物更没有猎物,弱者只能在风雪中无助的死去,这种时候,容与依旧没去找她,他在等她来找自己。 只有他这里才能让她活下去,他坚信着这一点。 然而他再一次的失算了,她在冬天活了下来,靠着自己。 她找到了一处山洞,里面放满了处理好的动物皮毛和她积攒了数个月的粮食以及种子,还有柴禾,柴禾有点少,但对她而言无所谓,她还可以在雪停下的日子再去砍。 整整一个冬天容与都没有看到她,就在他以为她是不是已经死去的时候,她再一次的出现了。 而且看起来还比之前长胖了一小圈。 对于已经很久没用神识的容与来说,她的出现甚至让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秒,并且生出了难以言喻的狂喜。 不死民是不知生之喜悦为何物的种族,但这个人用自己的命告诉了容与,活着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先感动到的人,反而是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被感动的猎人。 他认可她,放下了所有身份上的优越和力量上的差距,她是他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和世界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认可的人。 猎人看着他想要驯养的野狗,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 这一次,容与觉得,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阻止这个孩子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本来想写甜甜的养成小故事,后来发现我失算了。 画风不对啊这个。 先被打动的应该是纪承书,后来我想想,觉得不大可能。 她不是那种几块糕点几只鸡就能生出:“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BLABLABLA……”的状态。 对喜欢玩萝莉养成的怪蜀黍来说,这货绝壁是地狱难度,一个字说错就好感清零的那种。 说起来我的同人编辑换了,我打算再问问我的综漫,要是还解锁不了……大不了我重新开文重写。 谢谢阅读。 第34章 我师我父,容与承书。(三) 趁虚而入。 趁:乘着;虚:空虚。 这个词的意思是:趁力量虚弱时侵入。 容与要做的,便是在她最为虚弱的时候趁虚而入。 靠近她,温暖她,理解她,驯养她。 征服一个人最短的捷径并非强硬,而是顺从,他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爱慕虚荣者给他献媚,贪财好色者给他财色。 她需要的东西,谁都可以轻易的看出来,容与所准备的便是伪造的真情与虚妄的关爱,这是对于她而言,最为锋利的武器。 虽然不道德,却是最为省时省力的方法。 她不管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已经到了极限,一旦倒下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 在那孩子作为一个活物最虚弱的时候,容与只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叫无坚不摧。 这一瞬间,跨越了一个人的两辈子,站在两个时空节点的容与,产生了共鸣。 “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会去做这种无聊的事。”他倾过酒盏,看着如玉琼浆在木质的桌案上蔓延,一如他眼底溢开的满足:“这个孩子,确实拥有被驯养的价值。” 他用的依旧是驯养。 容与对于他自己之外的所有,永远都怀抱着绝对的高高在上般的凛然。 “不过我更喜欢小时候的这孩子,说起来……她叫什么来着……”容与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没什么诚意的轻声喃喃:“算了,反正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没有意义也毫无价值的纪承书,对他而言便是连名字都不必要去经过耳朵的存在。 “她现在,就连给我知道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打动他的,是那个小小的姑娘。 站在那里,就仿佛顶天立地。 纪承书在求死。 她曾经那么拼命的不惜一切都活下去,如今却在求死。 容与在与她面对面的那一天,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人不足为虑。 纪承书的眼里有和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的决然,所以他从来都没把纪承书放在眼里。 之前他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现在他懂了。 因为“容与”。 她对容与怀抱的感情,比她自己所想的都还要深。 他们的距离第一次毫无防备的间隔这么远,而距离容与第一次遇见纪承书,已经从秋天经过了冬天,将近三个季节,大个半年。 对于不死民来说不值一提的时间,加注在这个孩子身上的变化简直令人侧目,她的身高像秧苗似的抽高了半个头,脸色红润,身上穿着与容与交换的布料而自制的粗糙衣物,在孩子特有的灵气里也衬出了美好的味道。 她不管在哪都能活得很好。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坚韧又顽强,简直像黑夜中唯一的萤火,对独自行走的旅人来说,哪怕明知是妖物,也无法移开目光。 容与看着她一点点的长起来,知道她有多聪慧。 她最开始从简单的陷阱到之后的主动出击,再自己摸清这座山所有的大型野兽和水源,特有的产物和果树,这座山对她来说简直是后花园。 但她和容与之间的关系,她从未混淆,也从未迈出过任何一步。 谨慎而不胆小,防备而不怯弱,不论是做什么,她着实都是一等一的好苗子。 与她接触得越久,容与就越满意。 容与对她抱着最航脏的祝愿和最美好的诅咒。 他希望她被人驯养,从今以后再也不必颠沛流离,经历风吹雨打,不必穷奢极侈,只求衣食不缺。 他希望她依旧自由,活得畅快肆意,哪怕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也不会失去她独有的风华。 如果不是夏天的那一场暴雨,他们很可能一年都不会见一次。 她从不相信任何人的善意,容与曾经变化过与她同岁的小姑娘,年老的老奶奶,用更能被人接受的形象装作与她偶遇,但她每次都逃了,哪怕是他假作自己摔倒崴脚了也是一样。 他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 冰冷麻木,事不关己,甚至带着憎恶的,复仇者的眼神。 她最后还是给他带来了药物,用自制的弓箭取下了箭头,绑在箭身上射到自己面前的土地上,因为过于茂盛的植被而看不到人影,她从来都不会出现。 她在六岁失去一切,一直到七岁追踪仇人,在饥荒中渡过了自己的生日,她的心愿只有一个,在自己死亡的时候能够有人掩埋,不需要墓碑不需要送葬不需要祭品,甚至不需要棺材。 她唯一想要的,就是在这个年代里,自己哪一天倒下了再也站不起来之后,能有人让自己不必暴尸荒野。 然后她遇到了,那个能满足自己心愿的人,一位看上去很慈祥的老奶奶,在被打晕,被卖给其他人当做牲畜饲养、食用之前,她一直都是那么坚信着的。 她使用的最伤人的武器,便是——温情。 所以她不相信容与,她在那之后,就再也没给过任何人让自己付出信任的机会。 这个时代太过糟糕,连人心都可以成为武器。 践踏到尘埃里再付出一点点的好,便可以让人死心塌地。 她不想变成那样。 如果不是在夏季里遇见了暴雨,她想她和容与之间的关系绝不可能再更近一步。 在雨水刚刚飘落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不对,这样下去绝对会引发泥石流,而那个人的房子,绝对躲不过去。 他是她唯一的交易对象,放着他就这么死掉了她会很困扰,至少在短时间内,她找不到这么合心意又不会同情心泛滥的合作者了。 来不及回去找蓑衣,她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拎着还没有处理过的兔子,冒着已经遮蔽了视线的雨帘转身,在面部全非的山林一点点的走向她去过很多次的小屋。 一旦摔倒便可能迷失方向,被冲刷而出的石子挡在脚底,滑到之后是钻心的疼痛,骨骼之间仿佛加入了细碎的石子,每一步都有绵长的痛苦从脚底蔓延。 她找到那个人的时候,他还一无所觉的坐在家里看书,在暴雨中推开门扉的那一刻,她看到他几乎屏住呼吸。 如果有一种可以形容美的词加注在他身上,那大概就是奇迹。 她没有失神,只是在那一瞬间就把他的书揣到了怀里,她知道书很珍贵,但现在的时间不足以她去抢救太多书本,她只能忍痛看了那书架一眼,就拉着那个没有常识的人跑出了房子,向山上她找到的避难所走去。 身后的人没有挣扎,只是有视线投注在她的身上,目光中毫无保留的信任让她手心冒汗,好在大雨渗透了她手指的缝隙……好在她拉扯的是他的衣角…… 她很快就带他走到了一处山洞,被垂落的藤蔓所遮挡,如果不是意外她也不会发现这里,这样隐秘的山洞她还找到了几处,这里只是她备用的避难所之中的一座,不算大,内里有一个拐角,里面有她堆积的稻草和柴禾,没有食物——除了她带来的兔子。 她依旧没有和他交谈,只是点上火,看着外面的雨幕,等待着灾难降临。 地面很快就震动起来,空气里满是山洞的土腥味和草木的香味,她不敢出去,也无法确定情况,在不久之后,又塌陷了一次,不过雨在这之后就停了,这倒是个好消息。 她已经把兔子就着雨水处理过,和容与一起烤着吃了,数个时辰没有合眼,疲惫异常,更何况此时已至深夜,终于放下心来的她放下紧绷的神经,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再伸手一抹额头,果然烫手。 淋雨再加上没有换洗的衣物,会这样也在所难免。 明知再这样烧下去没有药物自己凶多吉少,她也依旧冷静,她没告诉容与的意思,不止是她觉得容与不可能认识什么是退烧药,更重要的是,她不相信他。 因为不信任,所以不请求。 她不会去求任何人。 雨正好停了,如果赶在下一场雨开始之间赶回去,她还能找到一些退烧药,如果时间足够充裕,她甚至能回去拿到蓑衣和换的衣物。 她没有和容与交谈的打算,在她看来,她能带容与避开泥石流,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之后她再做什么,都和容与没有关系。 身体的状况每一秒都会变得更差,已经不能再拖了。 眩晕,呕吐感,刺痛,浑身无力。 不过还能忍。 不……是只能忍,她早就决定了,不管发生什么都靠自己。 要是找到了药,就不用回来这里了。 她暗自决定着。 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刻,和容与呆在一起太危险了。 她迈出山洞的那一刻,容与出声叫住了她。 “如果你还回来的话,那时候你要是撑不住死掉了,我倒是可以给你收尸。” 平淡的,凉薄的,连感情都没有多少的语言,却奇异的在一瞬间停住了她的脚步。 她其实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棺材和墓穴,完全不需要他在这里多事,但是,这种诡异而又扭曲的挽留与道别,却让她在下一场雨降临之前回到了这里。 她的愿望,至始至终都只有不必再死后暴尸荒野,这一个而已。 她抱着药和食物,已经换上了新的衣物,披着蓑衣举步维艰的回到这里,在倒下的那一刻就听见了暴雨来临的声音。 这一次,就连后悔都没办法了。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抓紧怀中的武器闭上了眼睛。 我用命来相信你。 请务必不要再让我失望,不知名的书生。 容与看着她,直到她彻底陷入沉睡,才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把她拖到火堆旁的稻草上,再给她盖上自己烤干的衣物。 他直接用灵力给她做了药丸,原本以为她会不断的吐出来,结果她在睡梦中很自然的就吃了下去,那种样子,就像不会浪费任何食物一样。 容与就着火光看了一会儿她带过来的那本书,在那么大的暴雨里,只有这本书不可思议的保持着完好,就算是边角都没有打湿。 ……这孩子,应该很想读书吧。 ……等她醒过来,就教她读书好了。 容与这样打算,他很干脆的忘记了自己学习这边的语言还不过一年多的事实。 他在看书的空隙里偶尔会加一点柴禾,但容与从来都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只是见她睡得依旧很不安稳,完全不见退烧,哪怕是他再缺乏这个世界的常识,也知道有点麻烦。 他扶额叹息,最终伸手把她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之后又因为自己奇怪且多余的举动全身僵硬。 不过是没什么用处的弱小生物,但是为什么,不希望她就这么死去呢? 时间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也不可能仅仅只是因为陪伴这种事就对她产生感情。 真的要说的话,其实还是“感动”。 他为她竭尽全力想要活下去的姿态感动到不得自已,甚至希望看到她能继续活下去。 明明戒备冷淡不信任,除了“拼命”以外他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正面情绪,即使如此他还是被感动了。 看到的时候宛如有人在胸膛中撒下火种,被她点燃。 他看着他面前的孩子眼睫微颤,似乎马上就要睁开,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在地面上第一次见到的火焰,明明是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伤害又没有实体的事物,却看着都会感到温暖。 他难以抑制的想要触碰他,这个想法于他而言就宛如毒品,在心底最渴望阳光的角落繁衍滋生,他仿佛被火焰袭身,浑身都滚烫到无以复加,她的视线还在漆黑的界限之后都让他不敢对视。 火焰,是人为了取得温暖和熟食而诞生的,自然与智慧的结合。 然而这样的东西,在不死民的地界里很少看见。 不死民的世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没有日夜与时间,从不缺少阳光自然也不需要带来光明的事物,没有需要躲避的寒冬也不会出现带来温暖的东西。 在那个一成不变的死寂的世界里,没有她这样的,令他从心底不敢直视的人。 这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祖祖辈辈都想要重新夺回地面之上的世界了。 不止是丰富到令人瞠目结舌的资源,也不是变换莫测充满魅力的时间。 而是这个世界才能孕育的独有的人。 她的生命在他眼中璀璨光辉,明亮如火把。 那片她所带来的光亮在他脑海中不断放大,最终点燃神经,在理智里跳跃出火花,于胸腔中烈火燎原,驱散所有冰冷孤寂。 他希望她的一生都能肆意燃烧,永不熄灭…… 长存不朽。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期末已翘,恢复更新,突然发现自己作死到只能日更了才能赶上榜单了orz 纪承书过去是容与的命,先被感动的不是纪承书,而是容与。 他们之间与爱情无关,只是相依为命,仅此而已。 谢谢阅读。 第35章 我师我父,容与承书。(四) 发现自己居然醒过来的时候,她很意外,本来是抱着必死的决意去信任的,她也有了永远失去一个交易对象的准备…… 现在的情况,还是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虽然身体依旧无法动弹,但至少可以肯定自身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除了因发烧高热而引起的头疼欲裂。不过这种程度的小病,还能忍。 她以往不知多少次拼着暴雨寻找食物,带着高烧自己煎药熬药。 等到身体的控制回归,她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握紧自己手中的长棍,她昏迷前紧握在手中的武器还在的事实,令她安心不少。 然而身体不同寻常的暖和,就像是儿时被母亲抱在怀抱里,被呵护得无微不至。 回归的五感忠实的传达了周边的环境,身下是淡淡的土腥味,空气里饱含着沉重的湿气,身上丝绸般柔顺的衣物触碰到皮肤,耳畔响着火堆啪啪的燃烧声,还有令人异常沉静的味道…… 她莫名的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个木匠,身上总有一股松油和木料的味道,和面前这个人很相似,不过他看起来比父亲高,也比父亲白…… 她还是被烧糊涂了。 于是容与看着他怀里蜷缩成一团的孩子爬起来,摸索着抱住他的脖子,好像在确认什么一样,他能感受到她手心的汗水与惶恐,整个人都抖得不成样子。 即使如此,她也坚持着一寸一寸抚摸着他的脖子,容与看着她毫无焦距的眼睛,总觉得她眼里只映出了火光的鲜红。 他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地却仿佛是拼尽全力的吐出了两个字,磕磕巴巴的,却如同哽咽:“父亲……” 干涩而沙哑,还有一些走调,并且太高,就像是失聪的人不了解自己的音量大小而无从控制一样,尖细的,说是呼唤,到更像是失去母兽的小兽,在自己亲族的尸身旁哀恸嘶吼,令听闻者也被她从心底撕出一条血口,酸痛不已。 从去年六月到今年八月,整整大半年,他听见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对自己唤:“父亲。” 之后她的动作停顿下来,只是站在他面前,悄无声息的流泪,容与微妙的觉得自己脖子一凉,好像被什么从中割裂,而她正为此哭泣。 她再次启唇,在吐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死死的,不留一丝缝隙,之后她的颤抖停止,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沉郁的绝望。 就像那一日,即使再怎么想哭泣,也只能捂住自己的嘴,等到捂不住了,就咬住自己的手,到最后,泪水的咸味和血水的腥味混合在了一起。 她捂住容与的脖子,就像她最后给自己的父亲缝上头颅,蔓延的鲜血怎样也止不住,她手上包裹的衣物布料很快就被自己的血液和父亲的染成一片猩红,干涸之后宛如红色的土壤涂抹其上的灰尘。 当年她失落无助的在房梁上拼死让自己不要脱口而出的话,在间隔了大半年之后化为了单纯的连呢喃也算不上的细语,即使如此,她仍旧没有说出当年想要喊出的那句话。 容与看着她一边摸眼泪一边无声的大哭,对那种绝望莫名的感同身受。 他明白她最后想说什么,拼命阻止自己呐喊出的那句话是什么,最后也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是什么—— “……救救我。” 她说:“父亲,救救我。” 她在绝境之中,曾经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终于被人所得知。 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退了烧。 身边只有火堆的温度,衣物的触感换成了稻草,眼前有着一瞬间的晕眩,黑暗遍布视野,她迟疑的触摸上自己的眼睛,发现自己早已睁眼,也没有包裹上任何的东西。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就这么躺着,容与知道她醒了,看她的动作也大致可以明白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不想让人知道,他便当做不知。 在一段时间的黑暗之后,光芒逐渐回归,她松了一口气,如果真的从此之后再也看不见了,会有点麻烦。 眼睛瞎了也好,没瞎也好,她终归是要活下去的。 既然目的都是一样的,过程困难一点也没什么区别。 失去光芒的那段时间,她的听觉异常的敏感,容与手中似乎有什么布料与针线还有手指摩擦产生的声音。 她撑着身体看过去,容与也没遮拦,依旧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谪仙样子,神情专注的盯着自己手中未完成的布老虎。 ……好丑。 从裁剪的方法到用针的方法,他手中的东西没一点可以称得上是合格,出来的成品更加惨不忍睹,脑袋一边大一边小就不用说了,腿更是只有三只,更重要的是——面料缝反了! 这样塞进去棉花的话,缝的这一面应该是外表的会成为内衬,他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面部五官,虽然是用墨水画的,也会被套在里面。 大概是她视线里的嫌弃太过明显,容与停下手中的动作,微笑着转头问她:“你喜欢吗?” 她面无表情的点头,浑然不顾自己的动作对他的打击,她对这种东西实在没办法昧着良心承认,他笑得再怎么好看都不行。 更何况,做出这种东西是什么意思?把她当小孩子了吗? 她有些感动是没错,但也仅此而已了。 一直以为是平等看待自己的人,突然得知对方只是把自己放在不懂事的孩子的地方,她忽然觉得很累。 “你果然不会喜欢这种东西。”容与看着她的样子,直接咬断了线,将未完成的布老虎扔进了火堆,火势窜起来,瞬间就吞噬了布料,但他全然不觉得可惜,她扫过他的手指,上面鲜红的小点有些刺眼,她有些触动,依旧什么都没说。 “那么,换一样你应该会喜欢的吧,毕竟这也是我的长项来着。”容与笑,他的容姿本就上等,当他露出这种明显带着愉悦的笑容,白净的脸庞便只剩下赏心悦目,浑身气度十里春风也不及他一分明朗柔和。 他手中出现了一把木工刀,以及一块本是柴禾的木头,他一点点的在上面雕刻,金属与木纹穿插交织,透出的声响满是怀念。 容与认真的时候,眉眼间的疏淡仿佛远离尘世的隐士,遗世而独立,生生隔绝世间万千浮华。 他和自己的父亲几乎没有一处相似,但她只需要那么一个共通点,知道他会木工就够了。 她的父亲是个木匠,方圆十里最好的木匠,他做任何东西都不需要钉子,却用上几十年都不会坏。 这个人,就像是父亲一样。 她看着他的手舞动跳跃,像画家的手,行云流水间,一个生命便在他收下诞生。 他做了一只小鸟,一只木头做的小鸟,看样子很像喜鹊,只是没有色彩,她说不准。 “会动的哦,这只。”容与说着,伸手按了一下小鸟的啄,小鸟便展开木质的羽翼,扑腾起来,她期待的看着小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有些失望,容与看到她的样子,自然明白她在失望什么,慢悠悠的解释:“不过不能飞。” 她看他一眼,伸出手,迟疑着小心翼翼的摸在了小鸟的身上。 那之后,容与发现她终于对自己交付了一部分信任,这孩子真的很矛盾,绝对的戒备一点都没有减少,但她所决定付出的信任,是无条件的坚信。 她可以对他交付性命,他确信这一点。 暴雨过去,他们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容与再也没有听她开口说一句话,但她的每一个手势他都能明白,无以言表的默契。 她把书还给容与的那一天,容与问她:“你想读书吗?” 他自己也才刚刚接触这边的文字不久,但好在有先贤留下的手札,再加上自己这段日记的学习,虽然对一些典故并不太熟悉,不过教一个孩子的水平,他自认为还是有的。 她点头,然后容与握住她的手,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書。 一笔一划的,清晰的感触从指尖摸着笔杆的地方,传达到心里。 “既然要读书的话,还是知道这个字比较好。”容与放下了笔,“这应该是你学会的第一个字吧……” “用来做你的名字怎样?寓意很好呢。”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看她也不会写字,在短时间内更不打算说话的样子,即使她不需要,容与也需要一个对她的、专属于自己的称呼:“阿书。”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容与想叫她什么都无所谓,纪真这个名字是她的父母给的,不能舍弃的名字。 镜子的另一边,纪承书神色莫名。 这是一段久远到她近乎遗忘的记忆。 如果不是重生,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了一个纪真,她现在,绝不可能被人唤作承书。 纪承书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有着她自己也没擦觉到的第二个寓意—— 承你以书。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今天还有一更,出意外了明天三更。 果然不该作死_(:з」∠)_ 谢谢阅读。 第36章 我师我父,容与承书。(五) 容与托着下巴,指尖划过面前的水镜,激荡起一层涟漪, “原来如此。” 他向后仰躺在宽大的木椅上,收手的时候仿佛抚摸过那个半跪于地的姑娘。 “你还记得吗?红缨。” “当初你问她,人间如何的时候,”他抿唇,笑得讽刺:“她说:尚好。” “她活了整整两千年,怎么可能会好。”容与看着自己的手指,缓缓握起。 红缨坐在一旁,翘腿坐着,姿态闲散,隐藏在长发之后的眼睛锋锐如刀:“你是在说,她在说谎吗?” “不,她没说谎,也没必要说谎。”容与终于笑了出来,笑到眼泪都落了下来,红缨大概有些明白,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因为我确实没做什么,真可笑,明明是一千年以内就可以开启让地上生灵涂炭的战争,却因为她一个人停下。” “那个我,是真的把她当做了‘徒弟’不,如果仅仅是徒弟,我根本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容与永远都是容与,曾经能触动他的,如今也能触动他,他曾经想要守护的,他现在也能洞察:“她是我的‘女儿’。” 容与仰头,似笑非笑:“真可笑,我没有把她当做女儿,而是真的……” 在那一瞬间,他的神色落寞下来。 “有了一个女儿。” 不死民之间亲缘淡薄,说不羡慕这边,到底是假的。 所谓父母,便是为儿女遮风挡雨的避风港,哪怕她早已足够顶天立地。 他几乎是看到她的时候,就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女儿。 没有任何父母会去毁灭自己儿女的立身之地,所以他一直在拖,拖到她飞升……或者拖到她死。 并不是无法对她挥剑,而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残破的故乡。 如果可以,他是甚至希望那一场高烧能毁去她的眼,让她永远都看不到世间所有残酷,还有染满自己双手的、她同胞的鲜血。 任何人比起她而言都不值一提,但她对于不死民的回归……还比不上。 好在不死民的时间足够长,长到几千年的等待也是小事一桩。 读书,练剑。 构成纪承书日后一切的事物,容与都教给了她。 他从未隐瞒过自己的身份,但她当年还是太小了,想不到那一层,只是单纯的以为他是域外的居民,而并非将会毁灭她立身之处的死敌。 她渐渐从山上搬了下来,容与给她在自己旁边搭了一个小木屋,她就住在里面,自那一天起,她就包了所有的家务,每日的餐点也打理得很好,她几乎是在绞尽脑汁的给他改善没必要的伙食。 对于容与来说,不是灵谷的他根本不会看上一眼,如果不是看在她来了的份上,早已辟谷的他也不会去集镇上买米买面。 但看到她小心翼翼的走在自己后面,却会蹦跶上前活力满满的讨价还价,看在她能精神的份上,容与默许了这样的活动。 到最后,他们第一次出行,容与搬回来了一大堆大包小包。 她从来都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虽然容与说过,她看上什么可以直接说,他并不差钱,但她还是执意买了一堆他们都用得上的日常用品。 好在她没拒绝容与帮忙拎东西的要求,即使如此,她自己也还是拿了一大堆。 她用针线给容与做了一个布老虎,和他烧过的那个一样大小,她把老虎给了容与,容与明白她是拿这个交换自己给她做的木头小鸟。 她永远都把这些东西分的那么清楚,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直都泾渭分明。 她拿到布匹的那一天并没有迫不及待的给自己做衣物,而是用了所有的布,给容与裁剪了几件各季衣物,还给他重新缝制了床单和被面。 至于自己,她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 她会在每一日的清晨都给容与的早餐旁摆上一束花,还会根据他的反应来判断他到底喜欢哪一种,只要他露出一点不喜的神色,她便再也不会摘取那种花。 容与知道她在讨好自己,不加掩饰的、惶恐的讨好自己。 因为自己能给她她想要的东西。 容与了解她,也不知道该对她怎么评价,这样的性格绝对吃不到亏,但对什么都计较得分明,更不容易得到他人的真心相待。 ……如果她能在其中找到一个平衡,那就好了。 和容与在一起读书的日子,她还是极少说话,若非必要,绝不会开口说一个字。 与她在一起多年,容与听到最多的话,还是自己要她背的书。 他的努力也是有成效的,虽然她的眼里依旧如同死水,但一日比一日更有神采。 有时候他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一个浑身都弥漫着死寂的人,会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和生命力。 至于练剑,她很怕铁制的兵器,但对于木质的,却没什么不适宜,容与试了很多次,都没办法让她去拿铁制的剑,她用菜刀都没有这种阴影,隐隐的,他也猜到了些许,但这种事,只能等着她自己慢慢走出来,谁也帮不了她。 尽管她从来都不让人操心,也不用人担心,容与也一贯的放任她,只不过唯独对于这件事,他想支持她。 在山上的日子很是平静,只是有一年临近冬天的时候,遭了马贼。 容与见机直接把她关在了屋子里,当时她的眼睛太可怕,其中仇恨滔天,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拦着,她绝对会冲出去拼命,将那些人千刀万剐。 为了避免横生枝节,容与只得先将她关起来,再自己出手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那些人。 没使用法力,房门的锁根本困不住她,她直接冲了出来,对于一地尸体没有任何反应,容与已经做好了她冲出来看到自己又跑回去的准备,看到她这样,容与微妙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但更多的,还是庆幸。 “怕吗?”容与甩落剑上的鲜血,含笑看着她。 小姑娘乌黑的眼里映出他此刻的相貌,血水顺着他的眉角留下,蔓延过脖子,直到胸口,不狰狞,但也与恶鬼无疑。 但那双眼睛里,依旧什么负面情绪都看不到。 她只是走上前去,平日里胆小得像仓鼠一样的姑娘,走一步都看起来像在打量环境,随时可能准备逃跑的孩子,这次一步一步,无比坚定的走上了前,拉住了容与的衣袖,垫脚,伸手抹去他脸上的血痕。 “怕,”她眸光幽幽,声音沙哑,“但是一想到你不出剑就会死,我就不怕了。” 她的价值观,在她父母惨死的那一日就已经彻底崩塌,重新塑造起来的,是一个长在山林中野兽一样的孩子。 容与看着她,她没有说谎,甚至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只是容与明白,她看自己的目光是看父亲的目光,不是师父,更不是“容与”。 这样他已经满足了,她现在能把自己真正放到心底,为自己担心,已经足够了。 从她七岁到十五岁,八年的陪伴,容与终于得走了。 容与看着跟在自己脚边的小姑娘,她已经像抽条一样伸长了个子,到了自己的胸口。 此刻她正目光沉沉的看着自己,左手死死按压住自己的右手,似乎是害怕自己会去拉住他的衣袖。 容与想,若她真的拉了,自己也是会走的。 她依旧这么聪明,从来都不会让他为难。 她知道容与这次可能一去不回,就干脆不挽留。 容与在她期待的目光里停下脚步,转身,半蹲在她身前。 她现在的身高,要是再蹲下来,他就该仰视她了。 他留出的距离不远不近,一如当年他们相遇的第一个冬季,她从雪山上下来,带着满身冰雪气息,站得远远的,对他笑。 容与和她离了一个身位的距离,衣角拂过晚霞,声色温柔。 “若有一日你我刀剑相向……” “我们不问缘由,不求结果,不分胜负,只决生死。” 那个姑娘不说话也不眨眼,只是转过身,当做自己没有听懂,当做他一如之前下山采买,走进厨房,拿出了双份的碗筷。 纪承书再次重温这段回忆,只觉得寒气一直窜到心底。 她再一次抽剑,指尖拂过青锋,含光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她与含光相处千余年,才摸清它的一切。 然而容与……他们的天赋不相伯仲,容与比之她,也不过大了一个甲子,加之他曾重伤在身,或多或少伤了根基,如果不是容与让她得知了一扇门,他们之间不会走向绝对的对立。 但纪承书依旧感谢容与,是他亲自将杀死他的力量交到她手中。 纪承书曾经恩怨分明,心如明镜。 她的心魔来自容与,来自大恩与立场间的不容统一,这是她痛苦的根源。 现在摒弃一方,她问心无愧,纪承书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心思澄澈,始终如一。 “若有一日你杀我同胞,毁我故乡。” “我愿舍却此生所有,一报此仇。” 作者有话要说:两辈子被虐成萨比的都是容与,不用担心w 我以为我今天要三更,看到站短原来我只用两更嘛ww 谢谢阅读。 第37章 收徒大典。 在通过心魔关之后,纪承书本以为自己只会突破到明心境,没想到连破两境,到了定意巅峰。 她如今的寿元,活到千岁不成问题。 大概是她终于将自己的位置摆明的功劳,更何况,她在第三境已经卡了将近五年,若不是知道她是昆仑六祖的真传,出名的以战养战,再加上没什么人知道昆仑已经有了第三个真传,否则红纪承书这边肯定不会太好过。 昆仑肯定不会出现什么流言,要注意的是另一部分,不死民肯定会借着她的修为来煽动打压昆仑。 离收徒大典只有区区数日,巩固修为肯定来不及。 对于纪承书而言,收徒大典也是她在十年前的承诺。 ——“给我十年,我从幕后走到台前。” 昆仑的真传只有区区十三位,但这并不只是这一代的,而是每一代加起来的人数。 昆仑走的是彻头彻尾的精英路线,从掌门到真传再到杂役子弟,也不过是千人出头罢了,比起清虚的万人,少了不知多少。 因此每一次,只要有昆仑真传现世,都会引起整个修行界的动荡。 昆仑的真传不会每一位都是修炼天才,但他们都有足以改变世界的本钱。 只因为——他们是昆仑子弟! 再一次走出洞穴,纪承书只觉得恍如隔世,在前六关的时候,每三镜为一个大关卡,登天、通神、观灵台被合称为灵台境,明心、定意、七窍开被合称为元神境,最后三境则是单独成境,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几乎可以说,触碰到了送客境,才有资格被真正称作仙人。 送客,才是真正的门槛,然而这门前的长生之路,不知陨落了多少人。 送客为门槛,远游为门栓,问长生,则是真正入门。 送客远游,问长生。 这几天也没办法做什么,昆仑收徒大典的考题不到当场,就只有主考官一个人知道。 纪承书只是了解了一下大致有多少人来参加,毕竟到截止之前,还是会有不少人陆续前来的。 结果是她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数字,两万人。 六岁到三十五岁,还是参加过一场筛选之后留下的人。 到昆仑的路上,本就有不算太难的考验,再加上允许其他人协助,通过率算是挺高的,但也有接近一半多的人被刷了下去。 里面肯定不会只有不死民,包括想要浑水摸鱼的妖物肯定也有。 纪承书早已打定主意,这一场收徒大典,将会是昆仑历代难度最高,也是录取人数最少的收徒大典。 她的考题,要是真的有人能连续三关都夺得魁首……纪承书揉揉额角,觉得这事不大可能,不过,若是真的发生了的话。 她大概可以直接对红缨说,这人可以收入真传了。 纪承书直接翘掉了收徒大典开始前的一系列活动,等到考生们看到她,已经是宣布主考官的时候了。 纪真是意外找到的这里,她本在附近办事,外加散心,听闻这附近昆仑开山收徒,就带着人去凑了个热闹。 她本来没打算真的参加的,但架不住实在是人挤人,那么小的一个镇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装得下那么多人的,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旅店早已住满,借住在居民家中更是常见,听说不止是这一个镇子,只要是距离昆仑路程只有一个时辰的村子和城镇,都是此般盛况。 纪真叹为观止,大衍的皇都刚刚走上正轨,为了避免有心之人行动,更是为了更好的掌控全程,她早已下达了宵禁,在日落之后是怎么也看不到这么多人的。 没错,日落。 昆仑开山的时间是日出,许多人为了抢占一个好地方,不惜在前一天补足睡眠,在晚上直接熬夜等候,谁都知道,要是第二天再来,能不能挤进去都是个问题。 在这样的环境下,纪真直接和自己的侍卫失散了,又被挤到了昆仑附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会被拥堵的人群直接挤进收徒大典,并且在大典结束前别想出来。 在如此密集的人群里逆水行舟,纵使她贵为一国之主,也只有被人流生生踩死的命运。 昆仑的门槛是高,但是架不住昆仑的盛名。 对于平民百姓、皇宫贵族,甚至是修仙世家的子弟来说,只要入了昆仑,便可算是一步登天! 虽然只是意外,纪真还是被挤了进去,昆仑的修士已经出现在了上空,正在介绍收徒大典,不过都是那么几句话,跟纪真每次早朝发表的总结差不多,只是最后一句话引起了她的兴趣。 “若有人能连得三场魁首,我昆仑真传定有他一席之位!” 静寂。 绝对的静寂。 若是方才还有人交头接耳,此话一出,便是人人都被扼住了喉咙一般,等到空气再次回归肺部,便只剩下一阵阵倒吸气的声音,与不绝于耳的咳嗽声。 比之前更大的喧哗瞬间占据了宽大的广场,站在旁边的人说什么都要用吼的,但现在也没人在意这个,明白这句话意义的,个个都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表现一番。 纪真旁边站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一听这话甚至顾不得自己边上站的是位陌生人,拉住她一侧手臂不停晃悠。 纪真没处躲避,她干咳了两声忽然想起来这么小的声音在如今的状况里根本没用,索性也不再假装矜持,直接伸手扯落她的手。 与身份无关,她的骄傲和警惕不会允许在人群如此密集的环境下,有人对自己做出这种举动。 刺客这个词,可是无所不在的代表。 她本就是从尸山血海一路杀上皇位的皇帝,那位少女跟着人群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再抬头看到她的表情,顿时就变得像被揪住耳朵的兔子,唯唯诺诺的:“对、对不起……我一时有些……”兴奋过头。 “没事。”她扫她一眼,收回杀意:“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骗鬼哦。 虽然这么想着,但少女完全没有说出来的胆子,她吐了吐舌头,不过很快她就忘记了先前自己遭到的待遇,一脸憧憬的对纪真道:“你不兴奋的吗?这可是第一次昆仑在收徒大典说出这种话呢!” 如果说拜入昆仑就能让人一步登天的话,成为昆仑真传则不亚于一条成神路。 也不外乎他们如此疯狂。 “所以,这次的试验肯定会比以往高出无数倍吧。”纪真依旧冷静,对她来说,这世上没有不付出努力就能白得的午餐。 少女却完全没有受到打击:“话是这么说,但是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纪真不说话了,曾经彻底陷入绝望的人才知道,希望的出现,哪怕看上去再怎么荒谬而又不可能,都是会令人发疯的。 广场上的人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不安静不行,考官已经到场了。 一片云彩悠悠飘来,云上落雨,中心激荡,不多时,便化为了一面镜子,白云为边,蓝天为面。 镜中人长袍广袖,墨发青衣,面带微笑,别有一番悠然气度。 不知为何,纪真见到此人时心中一片不知何来的似曾相识之感,仿佛他们彼此之间毫无秘密。 这种感觉来得太古怪,但纪真看到那个人的时候,瞬间就懂了。 她面上含笑,其中却隐隐透出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骄傲。 这个人的骄傲便是她的温和,她的包容,她的自身,她骄傲并非因为她师出昆仑,也并非她境界高深,而是因为她是这个人。 她会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凡人不会同蝼蚁将道理,她也不必对不理解自己的人讲道理,道不同不相为谋,近乎海纳百川的包容,这便是她的骄傲。 果不其然,她的开场白便是如此。 “我的出场一点都没意思,可能让各位有点失望了。”此话一出,点头的人不在少数,毕竟比起之前昆仑故意给人开开眼,也相当与让人不会觉得白来一趟的表演,她的出现显得有些寒酸了。 “不过我要是耽搁的话,就是你们自己的时间了,想来你们也不会愿意吧。”她的口吻和她的笑容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傲气和架子,但其中却分明有一股气场,令人跟着她的思路、她的言语走的气场。 在不经意间,便随着她的话,不由自主的放下心防,比起直面威压自然不如,却让不少人心生寒意。 “现在我也不废话了,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和第一关规则,你们就可以进行考试了。” 她行了一个抱拳礼,飒爽漂亮。 “在下纪承书,昆仑真传。” 言简意赅的话语,这次倒吸凉气的不止凡人,也有不少过来围观的修士。 他们只为纪承书口中的四个字:昆仑真传。 这恐怕是昆仑的第十三位真传,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被昆仑告知于世。 “第一关,试炼洞窟。”她的作风当真是雷厉风行,没有一句废话,“我知道你们之中已经有人对这个试题有所准备了,但今年多加了几道规则。” “第一:不许回头。”她歪着头,笑得不怀好意:“一旦回头会被视为放弃,今年的参加资格取消。” 不少人都开始皱眉,她这样一说,洞窟里肯定有让人不得不回头的理由。 “第二:不许向任何人出手攻击,后果同上。” “第三,”她一挥手,镜中她的形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三道洞口的模样,一道是垂落悠悠藤蔓的古朴山洞,一道是人工雕琢的精细门扉,一道是藏于瀑布之后的自在洞天,“这是三道入口,现在你们依次进入,在其中寻找到刻有昆仑二字的宝珠,三日之内返回便可。” “最后,在内里遇见任何危险都有可能,如果您丧命于此,昆仑会为您处理好遗体,并为您送回故乡,现在,不想参加的人请站在原地不要做任何动作,其余人请将手背在身后,一炷香后,第一场试炼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她的话里面其实到处都是坑…… 有兴趣的可以猜一猜通关条件ww 谢谢阅读。 第38章 时间转回昆仑的收徒大典开始之前。 十月深秋。 盛夏的余韵还留存在南方的土地上,北边的风掠过了荒北大漠,吹过了黄河长江,卷着不远万里而来的尘土,落在了潭州古老的城墙上。 古树苍翠的华盖下,遒劲盘结的枝桠间,谭千秋自沉睡中醒来,看见的便是远处乌黑的一顶伞,伞下留出一节白玉般的手臂。 他的妹妹撑着一柄油纸伞,亭亭玉立,他依旧是当年的青年相貌,她却早已从少女步入成熟,谭千秋注意到,她身上再不是以往见面时的男装打扮,而是一身靛青襦裙,尚在恍惚的视野之中,从伞下延伸的一抹青色衣角,像极了烟雨朦胧中振翅欲飞的青雀。 谭千月从他看得见的远处抬脚,止步于树下,脸上的阴影由浅转深,最后她收了伞,抬眼看着他。 “你还是找到我了。”谭千秋从树上跃下,在睡眠中醒来之后能第一眼见到她,于他而言是最幸运的事了。 “如果不想让我找到你,就不要睡在我会经过的地方。”谭千月的语气平淡,在他们分道扬镳之后她就一直如此,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他既然已经抛弃了作为人的一切,她又为什么要用看待一个人的眼光去看他? “你又想做什么?” 谭千月眼里的戒备真的很伤人,但谭千秋早已不会在意,她如果真的将他视如蛇蝎,早已联系上清虚的仙长将他抹杀。 她眼里到底还是有他这个兄长,只不过没有他这个人。 谭千秋眼里的阴郁转瞬即逝,他看着自己的妹妹,这个从流着鼻涕的小豆丁一点点长成了风华初绽的美人的妹妹,笑得很温和,一如当年。 “没什么,只是给你带了点小礼物。” 在纪真登基之后,便颁布了女子亦可为官的法令,谭千月在女帝发迹之前对她有恩,纪真问她,若是她日后登上皇位,她想要什么报答。 她沉默,之后下跪叩首:“臣只求能以谭千月之名,成为陛下任免的第一位州官。” 他想看到、也乐意看到这一切。 谭千月是潭州城的城主,她理应站在这片地域最高的位置,万人敬仰,而不是名不振言不顺,躲躲藏藏。 她能看到的世界无限之大,所立足的却只有这一片潭州。 谭千秋忽然发现,这片城池早已化作了她的牢笼,她心甘情愿被困锁其中,终其一生放眼天下而不得涉足,只能为这座城倾尽一切化身白骨。 他早有了这种准备,在他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他可能立于巅峰无人撼动,亦会身死道消无人得知,但无论选择哪一条,他都有可能看不到自己唯一的亲人行之将末的最后。 十年了,他青春不改,而她疲惫加身。 可能在下一次看到她,他所面对的就是一具枯骨。 他忽然感到了亏欠。 亏欠,但是不后悔。 她自己都没有后悔过,他们走上了自己选择的路,也都做得很好,更何况,在这方面他根本不如他的妹妹,若想要帮她,也只会给她添乱而已。 他替她去看这个世界,为她带来护卫城池的阵法,他从来没有给她带来过一点东西,但每一样都是为了她。 谭千月是谭千秋与这里最后的联系了,她一旦死去,他就与此地再无瓜葛,可以真正的去走自己的路。 他每年都会在十月左右来见她一次,但时间这回事对他们来说,都是极为淡薄的慨念,若非是怕闭关或是历练耗费的时间太久,等他终于腾出时间来,她却不在人世,他也不会每年都在能即时赶得回来的距离里游荡。 为什么不挑腊月……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一旦见到她的家人子女,这条线牵上容易,斩开却太难。 收回飘散的思绪,他伸手抛下一枝桃花,十月金秋里,开得正艳丽的桃花。 谭千月伸手接住,才听见他悠悠解释:“昆仑信物。” “你知道我不想走这条路。”一日为仙便此生不得为官,谭千月握着桃花枝,却是有些生气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逼你。”谭千秋此话出口,就觉得有点不对,他脱离人世的时间太久,此刻措不及防说错了话,他也只好顺着解释下去:“这是有人托付予我的,让我想个办法能藏起来,最好只让有缘人找到,我想了想,对地头比较熟的还是只有你了。” “我明白了。”谭千月收起桃花枝:“接下来怎么做?” “寻到稳妥处后,插入土中即可。” 昆仑挑选预备役的途径,只能用广撒网来形容。 每年外出历练的修士都会投放一部分带有阵法的信物,器物最为常见,比较坑的是动物和植物,动物死亡之后的骨头还可以接着作用,植物一般埋下去的时候都是种子,等长出来到底是棵一年生草本植物还是棵活了五百年的树…… 其实气运也是很重要的一环,对吧? 设立下如此途径的昆仑祖师,在第一关就淘汰了大部分人。 悟性、气运、毅力、心性、智慧。 长生路上,若想要走得长久,这五项即使无法登峰造极,但缺一不可。 在最初,能得到这些东西的人无一不是天之骄子,但时间久了之后,昆仑的引路信物,就真的不值钱了。 因为,太多了。 某些当年随处可见的东西都变成了古董被人收藏,甚至被人正大光明明标价码的贩卖,更是有人以此为生。 只要仙骨合格便可以从信物中找到前往目的地的路径,昆仑每次收徒大典的场所都会更改,内里的阵法却从未弄错过。 找到昆仑的信物很简单,但能通过五道关卡前往昆仑,很难。 不是找到的不想用,而是没用。 如谭千月与谭千秋,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长生,只要潭州城安然无恙即可,改天换日也好,山河倾覆也好,潭州城是她唯一的容身之处,她只要竭尽全力保她长治久安。 至于谭千秋……他根本就没有仙骨,若想修行,也只能走鬼修的道路。 任秋岷本来也和这些人一样,意外来到这个时空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要发了,而是:要倒霉。因此她操心的第一件事不是看不清摸不着的未来,而是不久之后怎么活下去的现在。 她是历史系的学生,自然明白某些时代对于女性的苛求有多可怕,她没打算去适应,也根本不可能适应得了。 没有万能的婢女/路人/侍卫/大叔/爹娘做各种科普,她只好自力更生,好在判断朝代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去问,至于统治者……先看看什么年代再说吧,如果不是为了搞清各种刑法和法律,只要能吃饱肚子,她对上面有什么人没多大兴趣。 在数日后,根据器皿、服饰、建筑、气候、口音、商品、装饰花纹、主要作物、最关键的是自己的身体状况,她在观察了牙齿的磨损情况和各种调味料之后,惊讶的发现这里居然不属于历史上已知的任何一个朝代。 她当场面无表情的摔了枕头。 有没有搞错居然是架空!那她学历史有毛用啊毛用啊!而且为什么连不用电的电吹风都有啊!连洗衣机都有了穿越大神你玩我呢! 最主要的是,看起来这不是穿书,自己也不是即将被逆袭的女主和即将要逆袭的女配。 前面的穿越者真心够多了,真的,这个世界简直被穿成了筛子,再多自己一个简直无关紧要了。 不过还真是没想到,这里居然是修仙背景啊…… 但是更没想到,自己根本没毕业就要面临失业饿肚子的窘境啊。 任秋岷已经把这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从衣物到器具,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看上去都相当的陈旧,不过打理得很干净,只是这间房子有一些灰尘和蛛网,床铺也没来得及铺上,没什么家书,桌子上有打包好的行李,还有四书五经什么的,这估计是这个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具身体的原主大概是刚刚到这里落脚,家里也没什么人,想到这里,任秋岷不免有一些庆幸,因为祖上遗留的问题,她父母早亡,自然不擅长处理这种人际关系。 桌子上还有一张宣纸,上面写的内容任秋岷扫了一眼,繁体字,认起来没什么难度,只是不会写,原本以为这是原主留下的什么而随意看看,在读到一半的时候她的神色认真起来,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了。 这是一张告示,女子也被允许参加科举的告示。 这不仅仅是对传统的挑战,更是给了女性一个选择走出高墙的机会,她们的战场再也不是被围成四方的天空。 任秋岷托着这张纸,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地鲜血淋漓。 任何改革都是尸山血海铺就的路,敢于做出这种事的帝王,到底用什么给生者趟出了一条这样的选择,她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穿来的时候是十月,一个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季节,她所处的地域时不时的还会降下一两场梅雨,说是秋高气爽也不为过。 再看看自己周围的环境,她应该是第一批参加科举的女性了吧。 任秋岷揉了揉额角,有点无奈,她现在去参加肯定是不成了,首先得学会写字才行,而且考试的范围也不清楚,最重要的是,她对官场完全没兴趣。 “所以……我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呢?” 她在清点物品的时候也找到了一些碎银,现在还不清楚物价,但这些银子要做点小生意足够了,只是…… 在她对今后真正感到迷茫的时候,她听见了一个改变她未来的声音。 “既然如此,那你要不要去昆仑试试看?” 出声的,是从窗边探出半边身子的一株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店长已解锁。因为剧情我已经忘记得差不多只记得结局了所以更新先等等。 话说为何我感觉放假比不放假更忙了,这不科学! 最近身体也有点撑不住_(:з」∠)_ 我大概7月18号左右会去日本,如果没有遇到什么事,比如没有WiFi之类的话,我会更一两章证明一下我还活着的。 谢谢阅读。 第39章 生无可恋 望山跑死马。 关于毅力的考验,就是这种让人连猜的兴趣都没有的考题:走去昆仑,不允许搭乘任何交通工具。 横穿数个省,其中还包含这数条河流和难以行走的山林,由于不乏有到达昆仑附近再使用信物进行试炼,试图以此避免考验的人,这部分人多半会以另一种方式经历一次毅力的试验,而对于正走上这条路的人来说,这条路上不仅仅是被感知上延长而已。 但对于任秋岷而言,这些都不是问题。 路还是那么长,只是视觉被蒙蔽,看不见茶铺和指路牌罢了。 说明白一点的话,就是在一条高速公路上拆掉了所有代表距离的标示,然后将本来是五公里的路牌换到了十公里的位置,在这样的环境下让人不允许坐车,只能用双腿的力量前进,而疲惫会让大脑混沌,思维混乱,无法清醒的认识目前的情况,在发现自己拼命行走的路程连预计的一半都无法达到时,连续不断的打击就足以令人放弃。 毅力的考验在一开始就有着其余的成分。 对于距离的错误判断,得不到充分的补给,焦虑感与焦躁感会牵引理智,最终会怀疑自身行走的道路是否正确。 质疑自身的人会被首先淘汰。 任秋岷可以肯定,仅仅因为这条路,误认为自己走错路而下决心回返,或者想太多以为自己在兜圈子的人不在少数。 只要城镇和道路还在,她就能到达目的地,她根据路上没有被隐蔽的车轨和人烟留下的残余物判断着自己的距离。 夜晚的星空与树叶的丰茂与否都能成为她勘测方向的条件。 但这么久仍然找不到入口……任秋岷皱起眉,她对于修仙的态度也是可有可无,纯粹是打发时间的用脚走了几个月,然而她天生就是那种不管做什么都必须要做到最好的性格,现在让她放弃什么的…… 那她脚上的水泡谁来赔! 距离肯定是这一代没错,既然视觉已经失去了作用那就放弃视觉,而听觉这一路上也没听到什么,几乎可以确定是有阵法那样的阻断物了。 任秋岷索性撕下衣角蒙上眼睛,再伸手捂住耳朵,她喜欢听到这种声音,血液流动的声音仿佛岩浆奔流,微妙的让人感动。 “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到底是做什么的。”那株被她当做发簪之后就极少说话一直在生闷气的桃花枝少见的开了口,“冷静、理性,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认识到事情的真相,还有几乎到了狂妄的自信和正常书生绝对不会有的野外知识,而且,你似乎对一些阴暗的勾当很是了解。” 这个昆仑的造物几乎是以审视的眼光来看着任秋岷,这个人与昆仑最新入山的真传非常相似,虽然形式不一样,最根本的东西却是一样的。 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它就是直觉性的认为,这两个人是同类。 那位大人比这个人更温和一点,纪承书就像她的那把包括她自己在内谁都看不见的剑一样,任何人都无法从她的外表下看到潜藏的锋锐,但即使如此,也不会有人误将利刃错认为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不,那个人的话,她手上不论是什么,都可以成为武器吧。 任秋岷与纪承书很相似,不然她们也不会走到一起,但她们最大的区别是,纪承书能够适应各种战场,而任秋岷……她虽然缺乏动力,但在决定了一定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可谓是不折手段。 “这和你没关系吧。”任秋岷身体一僵,略有些不自然的喝道,之后她伸手扯掉自己眼前布条,停下脚步,呈现在她眼前的再也不是那一成不变的景色,而是一个完整的村落。 错落有序的房屋整齐排列,老人坐在门口打着扇子,孩子们在树下的阴凉处跑来跑去,女人们聚在一起做着各种各样的活儿,而男人们,则是在田间挥汗如雨。 世外桃源。 她从十月走到开春,自然明白这些人们的行动是对的上季节的,也就是说,这是真实存在的地方,而并非什么幻境。 只不过咋看起来,这里太普通了,普通到了不祥的感觉。 这些人的行动太正常,也太自然,就好像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样,由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为划分,任秋岷完全没见到一起帮活的孩子和老人,也没有见到下地种田的一家子。 按理来说,一间村庄,哪怕是再小的村庄,既然有了私有制,就势必会有财富上的不均衡,有极端的幸福就有极端的不幸。 而这个村子,给她的第一感觉便是:平衡。 每个人都在做他“应该做的事。” 这里没有剥削下不得不一家三口上阵苦耕的受难者,也没有明显高出一截美轮美奂的建筑,没有回乡养老的辞官人,没有横行霸道的地主儿子。 这世上应有的善与恶,这里都被抹去了。 这座村子不对劲,很不对劲,但即使明白这一点,任秋岷也无法回头了,现在村民们都绝对看到了她,她再回头完全是明摆着告诉他们,自己看出来了什么异样,那不是明哲保身,是找死。 任秋岷没有停步,也没有深吸一口气做出准备,那些看起来会令自己心安的动作最后只能告诉别人你的异样。 桃花枝哼了一声,有些幸灾乐祸的说:“看来这是你通往昆仑的路上最后的关卡了,你打算怎么完成它?” 她进村之后,有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就不闻不问的低头做自己的事了。 任秋岷松了口气,这些人的目标不是自己,她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就在她将打算告诉了桃花枝之后,桃花枝笑得更厉害了:“这个……你想得不错,但我是考官,现在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不可能。” 任秋岷毫不意外,想也知道不可能有这么容易通过的考题,大概会出现什么让她不得不加入的意外状况,她平静的回应道:“我想也是,那么现在你能告诉我,我有什么选择吗?” “你还真是……”桃花枝瘪了瘪嘴,如果它有嘴的话,“现在考题都没出来,你就想从我这里套出来答案了吗,我只能告诉你,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看、去确认,再用脑子思考,你就能得出来你能做的选择了。” 它这话说了也是白说,任秋岷却从中听出了她所需要的,用她穿越前的网游术语来说,便是:任务待触发。 没办法,由于不确定任务的触发条件到底是时间还是任务亦或者地点,她只好借着任务触发前的时间把这个村子大致摸了一遍,又去找了一户人家,出示了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带着的,现在派上了用场的……在她看起来就像是高考准考证一样的东西,好在昆仑的方向和现在的京城方向一样,她也没被盘问,还被那家的人拉着赞扬了一番。 顺带一提,她选的这一户人家是她故意准备的,距离中心最远,旁边就是林子,跑路方便,而且上面盖着茅草——这是她在这座贫富差距几乎没有的村子里面找到的唯一一间茅草顶了,当时她的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 在考题出现前任秋岷没办法到处乱走,她在这里暂住时找的借口是上京赶考时走到这里之后天色太晚,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现在一夜过去,就算她好意思在这里赖个一天两天的,但之后呢? 她可是来进京赶考的,一直呆在这里傻子都知道会出问题。 天公又根本不作美,她想找个下大雨不好赶路的借口都不成,实在不行的话,她就只好先让自己受点什么短期内会影响行动的小伤了。 她从小到大遭受过无数痛苦,也利用过无数痛苦,对自己下手这种事多了,也不存在了障碍。 但在这里……直接自己下手绝对会被人看出来,她有这种预感,这座村子到底是什么她已经有了定论,若真的只是普通的村子那到还真的没什么,关键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她想的那样,她这一手不止是会给自己弄上点伤,更是会被人看出来,最后抹掉脖子。 好在……考题已经快要来了。 这是任秋岷出去爬出打算摔断腿的时候意外得知的消息,托这个消息的福,她不仅不需要摔断腿,更是可以正大光明的留在这了。 任秋岷本打算去找一棵树爬上去,再不慎落下,她的分寸很好,能肯定自己只会扭到左脚,连理由她都找好了,小时候经常做这种事,一时童心未泯什么的。 她走到那颗树所在的小山坡上时,惊讶的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人。 两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女与少年,少女的身影被层层叠叠的枝桠遮挡,她扶着身旁的树干,一双穿着绣花鞋的洁白脚丫前后摇晃,显露出来的一抹笑容着实令人惊艳。 少年站在她下面不远处,长身玉立,一双眼仿佛湖光浮动,秋水微荡,其中情谊令佳人迷醉其中。 任秋岷没有离去,这个距离上,哪怕是被对方占据了眼中所有,他们也绝对不会没有看到她,再走开的话……虽然也能用不好意思打扰了混过去,但她已经错过了闺阁女子见到这种场景之后最佳的脸红时期,任秋岷可是一路面无表情扫视过去的,要是再毫无征兆的脸红,这更可疑了。 她只好将错就错,把自己塑造成略有尴尬,但碍于风度极力维持仪态的类型。 不过……她抬眼看看这两个对视到天长地久的人,觉得自己可以大可以不用那么麻烦,她悄悄走到树后,捡起一小把树枝掰断,清脆的声响惊扰到了这对小情侣,少女一阵心惊胆战就想要跳下树,却不慎一个后仰,头朝下栽落。 这一下要是摔实在了,就算不死也残。 任秋岷赌对了,他们两个的关系这个村子的人还不知道,或者说,不能让人知道。 她找地方摔断腿自然不能让人看见,恐怕这两位也一样,否则他们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嘛,虽然闺阁女子这样和男子私会有损清誉,不过想来,他们在乎的不会是这个。 因为这可是一个,正在大战之后沉眠的王朝啊,对于女子的清誉在人口的压力下,哪里有这么多看重? 任秋岷看着她摔下,后退两步,伸手接住她,强大的冲击力将她的左手瞬间拉得脱臼。 她也是在赌,如果她接不住,有很大的可能会被那位小哥抹脖子,而不是他在查看了少女的平安无事后,几乎是以一种就连任秋岷都能看得出来的姿态放松,少女拉了拉他的袖子,令他从极深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少年看到身旁一只手臂明显不自然垂落的救命恩人,诚惶诚恐的感谢。 任秋岷几乎是在以审视的眼光看他,然后缓缓的扬起嘴角,就像对于自己救了那个少女感到由衷欣慰,又像被少年的爱意所打动感染,她笑了。 笑他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你狠,存稿箱都不让放了,本来是1W+大章,我只好拆开_(:з」∠)_ 谢谢阅读,早知道就不写那么多天了。 第40章 他应该在任秋岷将女子放下,切实的确认了她平安无事之后,再用自己手中的利刃切断她的脖子。 这样不光他的事不会暴露,他们能像往常那样腻在一起,不必担心她拿这件事去威胁他们,还可以一并解决这位罪魁祸首。 所以任秋岷在笑,冰冷无机质,偏偏被阳光染成了如沐春风的笑,她笑他的天真。 “真的,万分感谢。”少女躲在少年的身后,小手抓住他的衣角,仿佛受惊的小鹿,水润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任秋岷。 “没什么,说起来还是我的错,我不小心跑到这里,本来想悄悄离开的,没想到打扰了你们。”任秋岷摆了摆手。 “不……刚才我的距离根本接不住她,如果不是你的话……”少年的脸色苍白,显然有些后怕,他看到任秋岷的手,试探着问:“我帮你把手接起来吧?” 任秋岷笑着点头,虽然说她自己就可以接上手臂,但有个目击者还是挺有利的,至少自己多了条能留在这里的理由,她也不怕这位少年会趁她不备偷袭她,这种人在一开始没有这种打算,现在更不可能会有。 少年伸手托起她的手臂,他的动作很快也很稳,任秋岷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剧痛,她的手臂就被接上了,末了,少年细细的叮嘱她:“这几天你还是不要做一些剧烈的运动,啊,对了。”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拍了拍自己的头,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这是治疗跌打损伤的特效药,你拿过去用吧。” 少女张了张口,好像想说些什么。 任秋岷口中连连道谢,却拿了一块手帕盖在手心里,才伸手接过瓶子,用手帕包裹住,见到他们疑惑的目光,她解释道:“我怕不小心弄破瓶子,到时候划伤自己是小,令二位一片心意白白浪费是大。” 她说的是二位,而并非少年一人,道谢也是看着少女的方向,不论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多么深刻,处于热恋时期的少女吃起醋来是不讲道理的。 任秋岷无法容忍任何因为自己的过失而产生的意外,她看得出来这位少女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个好姑娘不错,但好姑娘也是会吃味的,尤其是在任秋岷将目光过多的投注在了少年身上的时候。 他给自己接手臂的时候,少女的动作就证明了这一点,手指紧紧拽住自己的衣袖,以及少年给自己递过来伤药的时候,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那药品估计是很珍贵的吧,虽然任秋岷已经决定了在他们走后自己就用手帕将那个瓶子包裹住,扔进不远的河里。 她无法接受任何超出自己预计的东西,这个瓶子上面可能涂有剧毒,也可能有着追踪痕迹的香味,哪怕什么都没有,她也会把这个瓶子扔掉,哪怕不是在这个诡异的村子,用着不是自己的东西,到底还是心底不安。 任秋岷知道自己的性格到底有多伤人,生性冷漠,凉薄寡恩,她一直以来都伪装得很好,若不是突然来到这个世界,她想,大概她的那些同学永远都不可能看到那个灿烂阳光如邻家小妹的任秋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渣。 “对了,再过两天我们这里会举办月仙姑的灯会,那个时候会很热闹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留下来,我……我们想在那个时候正式道谢。”少年身后的少女突然站出来说道,她脸上的笑容非常温和,洋溢着幸福的光彩,虽然是对着任秋岷说话,但她的目光一直含情脉脉的看着少年。 任秋岷自然是笑着应下。 与此同时,一直闷声不响的桃花枝终于出声了:“你的运气,还真的不知道怎么说,这个活动他们一般都不会告诉外人的……” 任秋岷被桃花枝突然出声浑身紧绷,她下意识的抬眼扫过对面的两人,他们的神色并无异样,说明这声音听到的只有她一个人,这个认知令她略微轻松。 任秋岷听见那两人似乎告诉了她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字,她没有去记,也没必要去记,自然,她也没告诉他们自己叫什么,只说了自己姓任。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任秋岷对这两人抱拳道别,在确定没有任何人跟随,在一处极为隐秘的树林中,她依旧用手帕包裹着伤药,洒出了一点到自己随便找到的蚂蚁窝附近,等待了半晌,看到这窝蚂蚁并无异动,她又将瓷瓶与手帕放到了地上,这次,有不少的蚂蚁想要爬到瓷瓶上,手帕却无人问津。 任秋岷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她从地上捡取一些树枝,用丝线绑成一个小小的木排,再伸手将手帕与瓷瓶拎起,这次她连着那些爬到瓶上的蚂蚁一起绑上了木排,然后扔进了河里。 “抱歉。”她喃喃的道出两个字,实际上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说,这一声毫无意义的道歉之后,任秋岷凝视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水面,表情冰冷。 恐怕包括她自己在内,都不知道,任秋岷到底是在对那顺着水流逐渐漂远的善意道歉,还是对自己埋藏在最深的角落里的信任告别。 她回到了村子,与借住的那家人说明了情况之后,再付出了一点金钱上的酬劳,她看着男人犹豫了一下,但他身旁的小女孩咳嗽了两声之后,男人就答应了。 任秋岷自然不会以为那个小女孩会有什么顽疾,唯一能够解释的可能只有一个,那边是这一家里面,那个小姑娘才是决策者。 她看着小姑娘看向她的若有所思的眼神,心中警铃大作,当天便决定在那个劳什子灯会趁乱出行,任务都无所谓,反正她对昆仑也没什么兴趣,只是这件事,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任秋岷在最后这几天的停留中,意料之中的发现来到这个村子的人越来越多,目的却是一致的,就是那个灯会,看起来那灯会在附近相当的有名。 她终于遇到了那位应该是要她做出选择的目标。 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五六岁左右的模样,唇红齿白的俊俏小生,如果他没有面上那一抹跋扈的笑容,相比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吧,他身边围着几位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家丁,身后跟着一位看不出年纪的老者,那老者一身黑衣,脸上沟壑纵生,一双手却是莹白如玉。 任秋岷只是扫了他们一眼,就将视线收了回来,就像是刚刚来到这个镇子对什么都感到好奇,但却只能闲着等待灯会开幕的旅客一样。 那个公子哥不足为虑,任秋岷相信只要给她一把刀,哪怕是她都是干掉他,但麻烦的是他身旁的老人,她刚刚的视线再停留的久一点,估计她的脸就会被记住了,估计是他父母的命令吧,切,所以说富二代什么的最让人讨厌了。 按理来说这样一对奇怪的组合注视的人应该不少,但在这个村子里却没什么人在意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期待已久的模样。 任秋岷起身离开,她差不多已经猜到了这座村子会怎么做了,真的是……无聊透顶。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任秋岷这两日外出虽不说盯梢那一行,但对于他们情报的收集却没有少过,她还没那么大咧咧的直接去打听,只是在人流量稍微多一点的地方呆着,或是看人画糖人,亦或者坐在酒馆里吃吃喝喝。 那公子哥的名字和身份她没兴趣知道,也不想知道,这几天的时间虽然短暂,却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他还真不愧是个纨绔,简直是纨绔中的纨绔,调戏良家妇女,横行霸道什么从没少过,这次他只是打了一个貌似挺重要的人的儿子,被自己老子赶过来算是半个惩罚。 灯会对任秋岷而言挺无趣的,对桃花枝来说便是无语,它知道这个考生以前绝对没有类似的玩耍的经历,很显然,她对于玩乐这件事不说抵触吧,但明显兴趣缺缺。 恐怕这个世界上能令她打起精神来全力应对的事情,不会太多。 微妙的,它由衷的希望任秋岷能够加入昆仑,对于自诞生开始就在昆仑的它而言,它相信昆仑能救她。 任秋岷一路上都远远的坠在那群人身后,不靠近也不远离,时不时买一点小玩意,通过各种手段来确认他们的方向,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将视线投注在他们身上,甚至没有出现在他们眼前过。 很快的,她就看到了她一直等待着的一幕。 那个公子哥儿对她见到过的那位小姑娘一见钟情了。 灯火之中,他被佳人撞了个满怀,在她抬头的那一刻,心神失守,只因她一笑倾城。 为了博取美人心,他立刻让人收集了那姑娘的资料,准备派人去正正经经的提亲,接着,他收获了一个巨大的好消息,那边是这姑娘的娘家,这座村里最大的地主老财,打算在今夜招亲! 任秋岷叹了口气,她就知道会是这样,那姑娘很漂亮,非常漂亮,虽然年纪还好,但不难看出她长大之后会是如何倾国倾城。 如果不是她那张脸,恐怕也不会成为诱饵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阅读, 第41章 公子哥毫不费力的就入了圈子,在村子的广场中早已搭出了一个高台,有巧舌如簧的管家站在上面,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公子哥进入广场之后,他才伸手虚压:“肃静,肃静。” “今夜是我们村最美的一枝花找到如意郎君的日子,老爷的要求不高,要未娶妻,年龄不过弱冠,只要上台做一首诗,我们便会给各位公子一个数字,等到稍后,小姐便会从数字之中抽出一张……”管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台下的公子们也皆发出了笑声,而亲爱的目标先生则暗暗发誓,回去之后一定要遣散全部侍妾。 任秋岷看着那个笑容,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毒蛇盯住,动弹不得。 她很快就从那浑身冷汗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这里的每一个人实力都比自己高,她毫无胜算,但绝对不是……毫无生机! 不过说起来,这前奏还真的是够长。 任秋岷确定自己要做的只不过是做一个选择罢了,但比起按一下按钮就可以跳过剧情的网游来说,她现在必须把所有过场都一场不漏的看下来。 那位公子哥果不其然上去了,他念的什么任秋岷没有听到,但看他周围人的表情,应该可以用四个字形容:狗屁不通! 在看到公子哥伸手接住管家的纸条时,任秋岷叹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名词:“幸运转盘。” 果然目标就是他……这家伙,死定了。 “幸运转……什么?”桃花枝发出了不甘寂寞的声响:“你知道这种手法吗?” “我当然知道,”任秋岷退出了人群,只远远的看着,在灯火之下,只需要看周围人的表现就好,他们的表情能告诉任秋岷她想知道的一切,“这是一条通往黄泉的路。” 她本来想说地狱的,出于某种忌讳而临时换了个词。 幸运转盘。 在任秋岷的时空中,某个时代初期时人贩子之间常用的招数。 他们将拐来的孩子们放在一起,由于人手的不足等等种种原因,总会有孩子趁机逃跑,但将孩子抓回来之后,为了避免在找到买主前就让货物因为殴打而产生不可逆转的损伤而导致价格的下降,所以为了有效的解决,甚至是杜绝货物的私自逃脱,他们便想出了这样一个“游戏”。 分发给孩子们一些纸片或者其余可以留下字迹的东西,让他们在上面写上数字,或者是发给他们一些写上了数字的东西,然后进行“抽奖”。 被抽中的孩子会当着其他孩子的面获取一件漂亮的衣物和丰盛的食物,接着,人贩子们会告诉他们,这是因为看到他们可怜而做的游戏,抽中奖的孩子会被释放,因为将全部人员释放不可能,就决定用这种随机的方式来确定公平。 之后再根据孩子们的表现,每隔一段时间就做一次这样的游戏,有一些中奖的会被带出去卖掉,而一些闹腾得很厉害的,自然是被刺破耳膜,割断舌头,再扔出去乞讨。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一个实际上无比残酷的游戏,还真的给了孩子们希望,每个孩子都在祈祷自己能够抽中,就连逃跑的概率也大大减少。 他们都在等待那一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由人施舍的自由。 没有人发现,那一件漂亮的衣服,每一次都是同一件。 每一个穿上那件衣服的孩子,都会和他们的前辈一样,走向幸运的深渊。 任秋岷就是其中的受害者,她在听到规则的那一刻就明白了那些人的打算,同时,也不知为谁深深叹息。 让一个确定了号码的人中奖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任秋岷看着那位姑娘走上台前,伸手摸进一个黑色的盒子,她敢发誓,只要打开那个盒子,里面的号码绝对全都是同一个。 果不其然,在她伸出手,抽出一张纸条的时候几乎整个台上的年轻人都屏息以待,那位注定的冠军更是紧张得鼻尖都冒了汗,只有管家还云淡风轻的笑着,接过纸条,管家在上面扫了一眼,再抬起头,特意用包含惊异的眼神在台上扫视了一圈,吊足了所有人胃口,直到有人不耐的开口催促,才不慌不忙地拖长了音,将惊讶于获奖者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最终,他宣布:十一号先生。 公子哥一怔,伸手在袖中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发现这并非幻想,也不是幻觉,随即欣喜若狂,但碍于佳人在场,他只好傻笑不已。 任秋岷再次叹息,也不知为谁。 恐怕这位纨绔,也是被逼无奈,本质上还是位守法的好孩子,不然他根本不会在当时如此紧张,对于真正的纨绔,哪怕最后得到的人不是自己,也会有充分的手段来让那个人成为自己。 而任秋岷,在发布答案的那一刻,只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释然。 她有些欣慰,至少这个孩子眼里还留存着一些公平,虽然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美人在场,但更因为那姑娘有如此的一张脸,他还能保证清明。 可惜了。 她轻轻地说。 她看到那个孩子跟随管家进了府,出来之后就拉着老者,求他代自己回去为父亲说明自己想要提亲。 老者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了。 他们来的时间太赶巧,整个村子都在忙碌,之前尚有的一点违和被彻底掩埋,消散于无形。 任秋岷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在老者离开村子的那一刻,她能感受到整座村子的气氛都凝重了一瞬,之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她的目光悲伤,看着少年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列出殡的队伍,但又微妙的,她的身上给人的感觉只有无动于衷,少年对四周陡然凌厉的视线浑然未觉,依旧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之中。 “可怜的孩子,你在这么想吧?”桃花枝出声打破了只存在于任秋岷周身的违和氛围,她收回视线,道:“随你怎么想。” 桃花枝不以为然,在它看来这货就是口是心非,于是它出声鼓动着,唯恐天下不乱:“怎样,你要不要救他?还是去查一查他到底招惹了谁,再去杀了他?” “没兴趣。” 任秋岷知道这是它给了自己选择,但它的口吻太过幸灾乐祸,哪怕不是自己的推断,就凭它这个“提示”,她都可以确定,这趟浑水趟进去绝对没什么好处。 第二天,任秋岷打开房门,看到一位带着面罩的姑娘躲在树后,冲着她挥手,任秋岷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因为她的太过小心而不自觉的被带动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她想:比她想得要快一点。 任秋岷任凭自己被她拉着一路走,直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那位姑娘才伸手摘下了面罩,任秋岷此刻才像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似的问她:“你怎么了?打扮成这个样子。” 她很识相的没去问前日见到的少年怎么办。 “我、我……”才懦懦的吐出两个字,泪水就盈满了她的眼眶,珍珠般落下,偏生她又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相貌,任秋岷就像被她的哭泣给慌了手脚一样,连刚刚的问题也顾不上了,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安慰。 那姑娘的身体很明显僵硬了,任秋岷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丝嘲讽,又极快的隐去:“怎么了,有什么难处的话你可以说出来,我一定会帮你的。” 任秋岷眼也不眨得说出了她一开始就打算赖账的约定,就像是个善良又不忍别人受苦的好孩子那样安慰着她,半晌,她颤抖的身体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知道这姑娘来找她灭口的可能性极大,但现在都没有下手,任秋岷已经确定了两件事:一,她不会武;二,她来确定那个瓶子的状况。 她啜泣着,断断续续的说:“我对聂郎情深意重,但父命不可违,以在昨日做主将我许给谢郎……”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任秋岷根本就没把那两位的名字听进去,对于一些没有必要的东西,她都懒得去记,任秋岷拍拍她的背,明白她是在等自己开口问她要怎么办。 见她打定主意要自己先开口了,任秋岷只好假装担心地问:“那你要怎么办?” “在明日,便是奴家与谢郎的大婚之日,届时,奴家希望你能代替奴家与谢郎假成亲,奴家已与谢郎约定,婚后他便可一纸休书修了奴家,奴家那时自然能与聂郎……”她支支吾吾地,面上无限娇羞。 任秋岷面无表情的给她在心中接上: 双宿双飞,天涯海角。 这手段让她怎么说好呢……还真是拙劣得……不敢直视啊…… 演技几乎可以说满分,但这段话里面真的有一句吗? 最好的谎言是半真半假,她这不说十之八/九,除了那一句明日大婚,其他全都是假的啊…… 这玩意要是信了她就把自己智商当豆腐脑撒糖吃了。 现在还不是拆穿的时候,但自己也不可能答应这明显不靠谱的事,要是她真的这么去做了,秒收FLAG妥妥的。 所以她说:“啊……但是我今日就要前往京城了,你也知道,我是来上京赶考的,若是再留几日,日程可就太紧了,若是再遇上个刮风下雨的……”她说着说着也开始掉眼泪:“要是赶不上……我家那卧病在床的母亲可怎么办,她可是等着我金榜题名的……” 任秋岷满嘴胡扯,姑娘嘴角一抽一抽的,明显是对她这个不解风情的书生有些不满,她顿了顿,开口说:“姑娘莫慌,我会给姑娘安排马车,保管你能在日程内到达京城,尤其是,姑娘您这手……” 她的眼睛在任秋岷的手臂上一扫一扫的。 “但是我没钱付路费啊,”任秋岷睁眼说瞎话,她是打定主意破坏气氛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参合,“而且我伤的是左手,不打紧。” 那姑娘还是历练太少,两回合后便败下阵来,她只好呐呐地说:“那……姑娘慢走……奴家会来给您送行啊……”这话她说得言不由衷,且神情沮丧,又是在打感情牌。 任秋岷婉拒了她随口说出的送行,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想送,客套了两声就答应了,看她的样子,似乎在想其他的办法,若她立刻沮丧反而会引起怀疑,任秋岷毕竟是见过他们两个在一起的,她放弃便是与刚刚表现出的深情毫不相符,只有现在这样收尾,反而会激起任秋岷一丝愧疚怜惜,甚至出声叫住她。 任秋岷目送她用比平日更慢的脚步离去,至始至终没有开口。 她默默评价,她完全在把这张脸当成了可以达到她目的的道具在用。 这张脸给她还真是给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阅读。 第42章 任秋岷后来还是走了,她没办法不走,毕竟已经放了话,也不能走太远,桃花枝不让她走。 她在等着婚礼开场,好在她之前已经买了足够的口粮,这几天也没有下雨,在外面露宿一夜完全没问题。 大婚那日,比灯会都还要热闹,锣鼓从早敲到晚,整个村子的颜色都是喜庆的红,红得浓郁,鲜红似血。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嘈杂的声响渐渐隐去,想来这时候应该开始了,那杯致命的交杯酒。 其实成为新娘的人是谁都无所谓,反正重点在那杯毒酒中,只不过新娘会成为替罪羊,那位回家的老者估计还有一段时日才会到,到时他们什么准备都做好了。 如果任秋岷去的话,她估计毒酒就不是一杯,而是两杯,她也会跟着一起死……不对,既然这样的话,那么犯人就不好找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那么迫切的希望自己能代替她假成亲,她一开始就知道,不论怎样,新娘都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一股庞大而冰冷的力量扫过她,若不是桃花枝的防护,她估计双膝一软就跪下了。 “这是修士的神识。”桃花枝的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如果它也有一张可以展现出喜怒哀乐的脸,此刻恐怕会是讽刺又愉悦的表情吧,“哪怕你这么算无遗策也没有猜到这一点,这个凡人小鬼的老子,是个修士。” “看着吧,这个村子毫无疑问会被夷为平地。” 如果他的父亲只是凡人,这些人的计划毫无问题,毕竟他们还有充分的时间,但可惜,这小子的老爹是个修士,凡人需要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距离,他两天就可以到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最后的条件到手,任秋岷瞬间就明白了这一连串的杀局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这个修士老爹惹到了谁,对方又对他没辙,但知道他有个不能修炼凡人儿子,就在凡间找了个杀手组织,替他干掉那个孩子。 这个计划估计也是那位提出的吧,毕竟那个婚礼怎么看都没必要,但如果是让他摘掉身上所有护体宝物,或者让他将那些宝贝送人的话,还是可以办到的。 如果再详细一点,“新娘”找他撒娇讨要的那件宝贝也是有针对性的,如果那人知道他有一件可保他百毒不侵的宝贝,绝对会让“新娘”想法设法的让他拿下来,此刻,他对那杯毒酒就没有任何抵抗力了。 所以在会有在灯会撞的那满怀,才会有那个奇怪的招亲,才会这个仓促的婚礼。 而这些凡人自然不可能知道背后主使者的身份,只能沦为他老子出气的替罪羊。 就在任秋岷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村里已经火光冲天,人们的惨叫悲鸣不绝于耳,若不是桃花枝在护着她,她估计也会被牵连进去。 要是说那位新娘没有找到退路,任秋岷是绝对不信的,她大概早已和自己的小情郎在昨日就双宿双飞了,而现在的那位,估计是她的小丫鬟还是谁,给了一点钱财,外加:你以后可以当正室,没人敢违背你。 这种幼稚又无聊的诱惑之后,就心甘情愿的送死了。 “他们在哪?”任秋岷问桃花枝,她知道它一定知晓:“带我去找他们。” “你要做什么?”虽然一边问着,桃花枝还是很听话的给她指了个地方,此刻那来自空中的轰炸也已经完全结束。 “杀人。”任秋岷淡淡的回答,她顺着桃花枝指示的方向,一路走下去,果然在一处隐秘地点发现了相拥而泣的两人。 “千千,没事的……”少年神色疲惫而坚毅,在目睹了亲人的惨死之后,他仿佛一夕之间迎来了蜕变:“我会保护你的,也会给大家报仇的……” 任秋岷冷笑,抬手一箭射去。 这不过是一群杀手的自导自演罢了,一个村子的杀手家族,或者说聚集地? 任秋岷已经没打算去深究这个了,反正他们全都死了。 他们的这个计划,大致就是在灯会那天让目标与诱饵两人相遇,之后再顺理成章得让目标自己将最大的威胁给排除,至于假结婚还是真结婚,他们其实都不在意。 那姑娘身上没有任何功力在身,估计是被他们杀掉的哪一家的孩子,被养大用这张脸作为诱饵。 估计他们也不会想到,这位自小生长于此的姑娘,其实早已明了自己的身世,还与仇人的儿子双双“坠入爱河”。 如果不是这次的话,恐怕她的打算便是嫁给那位少年,再慢慢掌权,从内部分化摧毁这个杀手组织。 最大的不幸和最大的意外,都来自于她。 她想报仇。 恐怕她在接触到这次目标的一瞬间就打算这么做了吧,借刀杀人。 杀死目标又故意留下线索,莫须有的爱情便是最后的导火索,也是她的保障。 公子哥的父亲屠杀了整个村庄,但惟独留下了她。 她杀了一个对她一见钟情的少年,利用了她故意接近的青梅竹马,对一个村子所有老弱妇孺见死不救,只是为了报她的血海深仇。 任秋岷几乎鼓掌称赞:好美的面皮,好毒的心肠。 之后任秋岷抬手,举起自己在地上随意捡起的弓弩,安装上弓箭,对准她的眉心,一箭扣下。 少年刚刚遭逢大难,对她这一手毫无防备,待他回过神来,怀中的挚爱早已断绝了气息,歪头倒在自己怀中,握着自己的一只手也没了气力,香消玉损。 他怔住了,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方才还与他温存的挚爱此刻逐渐冰凉。 紧接着的一只羽箭从他后心穿出,任秋岷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她知道,要是自己一个失手就是死,等他回神自己还是死。 “为什么?”他还由不可相信的质问。 任秋岷却没如他所愿的走到他面前,甚至没有出声,她端着弩箭,小心的绕了半圈,任秋岷没有那个替注定要死的人解答疑问的兴趣。 她只知道,若她走到他的面前,会被他的临死挣扎而杀死,若她出声,则会被寻到声响的他掷出的一柄利剑穿透。 所以她静静等待了半晌,确定他早已死亡后才不声不响的上路,直到此刻,她才自言自语般出声:“因为,觉得你们很恶心啊。” “明明是个杀手集团,却会因为自己的‘同伴’被杀而感到愤怒……复仇?你在干掉别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所以说真是可笑,杀人就无所谓,被杀者纯属活该,居然有因为自己杀了别人儿子就可以,老子来报仇就说不公平的蠢货。”从她身上流露出的,是毫不遮掩的厌恶: “在你们用金钱衡量生命的时候就应该有这种觉悟,总有一天,你们自己的性命会一文不值。” 按照常理推断,任秋岷在这期间会目睹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如果她没有在一开始就发现这村子的性质,外带跑出去想要自残一下的话。 她本来应该做出一个选择,到底是保护这对可怜的小恋人逃出魔窟,还是帮助这个村子杀了他们——虽然之后的结果是一样的,那个公子哥必死无疑。 选择前者,估计那位千千姑娘会动手,选择后者,估计除了那位公子哥,她自己的命也会搭上去。 将羽箭射入那姑娘眼窝的时候,任秋岷没有一丝的情绪起伏,她不是没有感情,而是早有预料,之后发生的事几乎是按照她心中的剧本在预演,所以她谁也不会同情,因为在她看起来,他们都该死。 任秋岷的计划,不,应该说是选择一开始就是第三个——屠村! 杀人者人恒杀之。 最后,忍受不了一路沉默的桃花枝还是问了任秋岷:“为什么你会做第三种选择?” 任秋岷没有回答,在她沉默得桃花枝都以为她不想说的时候,她回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抱歉,在你出题的那一刻,赢的人就是我。” “你不知道一件最关键的事,”任秋岷浅笑,眸光幽幽,自得、洒脱,唯独不见冰冷,“我既无至亲也无挚友,生无可恋,老无所依。” 所以她毫无感触也更无感动,只是冷静的分析判断,在她看来,这一场题目更像是一个闹剧。 最后杀掉那两人,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先动的手。 那个瓶子,她最后还是没扔进河,太冒险了,谁知道漂的途中会不会有谁看到捡到,她只是用了一个代替,比如说一颗小石子包在了手帕里,再放到木排上。 任秋岷在地上挖了个坑,拿出了另一方帕子,包着那个瓶子,将瓶中的东西全都倒入坑中埋上,再回到她借住的村庄,买了一个小锅,在里面装满水,连着瓶子一块儿煮了,等到水煮干,她在里面发现了一些粉末,随便找了只兔子,洒在青菜上喂了。 几乎是立刻暴毙。 如果粘在手上,恐怕在她做出什么擦嘴、揉眼睛、擦鼻涕之类的动作之后,就离死不远了,这些东西恐怕不会那么好洗,甚至会粘在手上,连着洗脸的动作糊她一脸。 她埋了瓶子和兔子,再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里面装上面粉,也好在他们心血来潮问起的时候有个交代。 她的父母毁了她的人生。 任秋岷自小被自己的父母贩卖给人贩子,抽到幸运的号码之后被辗转他手,她被人在腿上割出伤口,毒哑喉咙,带到繁华的港口展览,那些人教她下跪,教她鞠躬,教她对人讨好的笑,教她露出疼痛难忍的表情,教她怎样将自己的伤口给人看到,教她怎样利用别人的同情。 从那时候开始,任秋岷就知道,任何从天而降的幸运通向的只有死路一条。 任秋岷得到他人怜悯或恶意或麻木或嫌恶的目光,许多人从她身边走过,施舍下金钱,但那些金钱一开始就不属于她,都会被人收走,而她腿上的伤口从来没有好过一次,一旦愈合便会被人再次割开,因为害怕腿上的伤疤太多而被人看出异样,那些人只给她留下了一个伤口,一个不会愈合的伤口。 她慢慢长大,腿上的伤口终于被允许愈合,她因为乖巧的表现被许可参与了组织的其他活动,同时偷偷的治疗自己的喉咙,在一个契机里,她毁掉了这个组织,之后被好心又亲切的警察将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姑娘送回了父母家,那两个人渣当时看到她的表情真的很好笑,好笑又恶心—— 明明又震惊又厌恶,还要在外人的面前做出一副找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的表情。 因为这两个人,她明白了。 既然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背叛你的人都会因为金钱舍弃你,那么那些与你毫无关联的人又凭什么值得你去交心? 那个时候她就打碎了自己所有还残留的对于这两个渣滓的期待。 女人已经梦寐以求地有了一个弟弟,男人则是依旧整天酗酒,她被毒哑的消息让这两个人安心不少,连最后一点点的担惊受怕也没留下。 任秋岷从一开始就没让这两个人知道自己已经能够开口,也学会了文字的打算,放下心来的两个人拿她只当做佣人,一旦气不顺便是非打即骂,而那个小小的野种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已经会拿着自己吐出来的东西让她吃下去。 所以他们死了。 都死了。 作为她的重生。 男人因为她不断收集的女人出轨的照片而成为导火线,酒精给了他最后的刺激,他拿刀砍死了女人——任秋岷不怕他收手,她在家里的每一瓶酒中都混杂了毒品,血腥只会激起他的兴奋,至于尸检结果…… 对于一对垃圾夫妇来说,吸毒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最后男人在搏斗中因为踩中任秋岷故意在地板上留下的油污而失足,头部狠狠撞击向尖锐的桌角,当场死亡,当然,如果他没能撞死,任秋岷也会给他找一些别的,让他必须撞死的理由,而那个野种,自然是在目睹了惨剧之后慌慌张张的跑下楼,失足从楼梯上摔下。 任秋岷站在孩子的尸体边,冷漠地舔完冰棍,走上台阶,收起自己放在那的一点小东西,淡定的走回家,拨通座机,报警。 地上的油污她没有管,她只是一天没有收拾屋子而已,要说的话,这还是他们两个自己留下的,要是去收拾了,反而是多此一举,明晃晃的告诉别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弑父杀母这种事她才没有做什么,更何况她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又没有文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呢,警察对她的情况也算得上了解,再加上她身上的那些伤疤,没有人怀疑到她的身上。 她在之前早就模仿这几个人的手笔签订了器官的捐赠书,也算是让这几个废物做下一点他们能做的唯一的用处。 这之后她被亲戚视如蛇蝎,只有她那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外婆收养了她,一个除了苍老之外就没办法再为她找到任何形容词的老太太。 她摸着这个孙女的头,用任秋岷听起来无比虚伪的温情问她: 你有名字吗? 没有。 那他们怎么叫你? 杂种,垃圾,死人,渣滓,□,哑巴,废物,赔钱货。 她顿了顿,说出只有那帮警察才会唤她的,带着善意的昵称:小家伙。 …… “那我给你一个名字吧,秋岷,任秋岷。” 直到十二岁,她才有了专属于自己的标识,这个名字是她第一样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真正走到阳光下的那一天,她之前的人生就变成了她努力想要遗忘的过去。 她在最早得知她会变成什么样子的时候就开始了策划,她在那个时候就听到了,如果不听话的话会被割掉舌头,刺穿耳膜,打断腿之后扔到街上祈祷,再之后如果还能活着长大,女孩子会成为卖笑的风尘女,男孩子会成为打手,又或者被发展为下线去为他们做这些和他们一样的事。 她已经被这些人毁了一辈子,不能再让他们去毁掉一个家庭的完整和一个无辜孩子的幸福。 所以她算计了那些人,还有“找到”她的警察,她表现出的脆弱恰到好处,那些伤口也忠实的发挥着应有的作用,当她带着满脸的憧憬、激动、欢喜,像一个真正期待着回归父母怀抱的孩子对他们连比带画地表示,最后好不容易被人给猜出来的誓言:“我长大之后也想成为和叔叔阿姨一样的警察,抓坏人!” 十岁的孩子说出的话语,谁会去质疑她的真实? 之后她回到父母家,在冬季被母亲在腿上淋了半瓶开水之后,依旧拖着那沉重的,由滚烫转为冰冷的裤子,到警察局里进行自己每个星期都有一次的日常,不断的露面,她成功的使他们记住了自己,也与重要任务混得相当熟稔,但与她初次见面的博取同情不同,她每次来都会掩藏自己的伤口。 还不到时候,她来到警察局的理由还需要更加更加、深深的渗入这些人的神经里。 “我也要和叔叔阿姨一样!” 这是她当时百试百灵的借口,再加上她足够乖巧,又是个哑巴,是以也没什么人为难她,甚至还有人和她开玩笑,说她是自己的小同事。 她这两年一直在他们面前一点一点的发声,到最后相当于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喉咙已经差不多治好了的消息,毕竟完美的一击,还是要自己来亲口完成。 仅仅这一件事,她就维持了两年,至于被发现……那两个人嫌弃她都来不及,巴不得她整天在家不回来,更何况,拐卖孩子的事情他们也不会希望那些人知道的。 所以最后,她报警后就傻傻的坐在自己的家门口,身上满是故意显露的伤口,眼神呆滞的看着那些人默默流泪,用一种刻骨的绝望说:“为什么……” “我不想,当警察了……”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就算暴露了也无所谓,她还不满十四岁,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鬼。 而且一个梦想着成为“正义”的孩子,又怎么可能亲手去践踏自己的梦想? 她从社会的最底层挣扎着爬上来,好不容易拥有了和其他人一般无二的平凡,却在一梦之间毁于旦夕。 任秋岷唯一庆幸的,便是自己的外婆早已作古,她不必担心那位会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纪承书与任秋岷,她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过去和无法比较的不幸。 她们是这世间最不相溶,也是彼此之间最不可或缺的黑白。 纪承书是无数污秽之中诞生的光,任秋岷是阴暗的温床中被遗弃的暗。 纪承书的人生因容与而有起始,因她而生出延续。 任秋岷的人生自黑暗而有起始,因她而生出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可攻略人物已解锁】 姓名:任秋岷 攻略难度:SS 角色定位:正宫(不对) 当前状态:黑化 任务《救赎》已强制接受。 任秋岷三观还算正,只是手段每次都是黑的。 她被抛弃的原因就是因为她是个女孩纸,而她父母想要个儿子,没了。 其实我这里特别想吐槽,孤儿院真没那么黑暗,那里只有残障儿童,预定健康孩子又想从法律途径得到的父母很多都排了好几年的队,只要是你是健康的,管你是不是讨人喜欢都有人领养,说在孤儿院受欺负简直好笑,哪来那么多挑挑拣拣,还真当孩子是白菜了,现在甚至有人怀孕了不想生就在怀孕期间给自己孩子找下家的。 纪承书上辈子正是因为她才能达到那么高的高度,这么说吧,如果容与知道纪承书死掉的话顶多有些可惜她没能杀掉自己,再给她不惜一切的报仇。 如果是任秋岷,那就真的有点不好说了……还好这货不会去修仙_(:з」∠)_ 谢谢阅读。 第43章 任秋岷现在的心情糟糕透顶。 她努力的想克制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收效甚微。 在进入之前,她已经知道了这个场景是用法器特别模拟出的,考官心目中的场景,也就是说,她所见到的,所想到的,还有现在越发烦躁的状况,正是考官想要的。 不,甚至可以说,刚才那条信息也是考官故意让她知道的。 这是一条昏暗的隧道,狭窄、逼人,她进入的时候身上带着火把和伙食,以及一定数量的食物,刚刚她也感谢过考官的好心,现在完全没必要了。 这都是她算好了的。 火把的燃烧速度不算快,但烟雾很大,尤其耗氧又影响行动,特别是在一些低到只能匍匐爬过去和弯腰走过去的地形里,火把只能作为累赘。 更重要的是,火把让她看清楚了这个洞窟。 两边的石头是沉郁的黑色,上面附着着红色的晶石,晶石可以照亮一定的范围,在火把不够的情况下可以用作替代的照明物。 就是这一点。 红色的晶石照亮的区域显得特别粘稠和模糊,整个区域的红色都好像下水道的附着物一样粘在岩石上,透着不可言说的恶意。 在脚步踏上堆积着积水的地面的时候,鞋底与地面的拉扯感连接到脚踝上,如同一只冰凉粘腻的手扯住在上面行走的人。 积水溅起的声音突兀又刺耳,鞋子前端早已被打湿,脚下的肌肤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岩石的轮廓,尖锐又凹凸不平,满怀恶意的想要刺穿鞋底穿透皮肤。 一成不变的视野,散发着沉重感的颜色,她走出的每一步都像走近埋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头顶和脚下的岩石随时会合拢将她吞噬。 红黑色的基调会使人烦躁发闷,若是长时间的接触甚至可以造成令人抑郁的催眠效果,关于这些任秋岷只是略有了解,具体的并不太懂,不过颜色确实可以作为一种杀人的手段,比如红蓝两色交替闪现,色差过大的颜色在短时间内交错重则可以造成呕吐、眩晕,甚至昏厥。 她已经确定了,这个洞窟本身就是一种催眠,越走她便越觉得自己身在一节蠕动的肠道内,滴水便是酸液,只要这样一想,脚底便有灼烧的疼痛感传来。 真实得令人只倒胃口。 整条路给人的感觉只有压抑,一开始进来时看见的人在拐过两个弯道后不见了大半,任秋岷又听了一炷香的水声之后就连那个一开始跟她说过话、之后又跟她一起走的姑娘都不见了。 任秋岷胆子一项很大,哪怕知道这处洞穴的出现都算不上科学,她还是保持着理性的思维,被什么抓住吃掉有生命危险恐怕不可能,哪怕是昆仑,不,就因为是昆仑,他们才不会杀掉那么多的人。 她对昆仑的印象十足的浅薄,但就是这么浅薄的印象也住够让她深信,昆仑不会一下子就解决掉所有的考生,哪怕是仙人,或者说他们真是仙人,才不会对凡人出手。 实在是没那个必要。 能通过昆仑试炼的,就算是初试,在天宗之下的修行门派中,也可以说是天之骄子。 她想起那位几乎可以说是这个时代里随处可见的少女模样的人,普普通通的没有任何特点,但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几乎是本能的觉得自己在仰视她。 纪真还记得她最后在他们全都踏入试炼之地时露出的笑容。 张狂,傲慢,像是在撕咬着什么,嘴唇向上拉扯,露出鲜红的牙床,无端的令人觉得择人而噬的笑容。 “这场试炼,我只留十人。” 被万人注视的考官如此说道。 而全场无人反驳,雅雀无声。 那姑娘恐怕是失去资格了吧…… 而且,再这样下去她也会失去资格。 这对她而言并非是什么必要的活动,哪怕是失格也不会失去什么,但微妙的,她就是不想认输,好像沉寂多年的血气被那条长得令人发指的路给激了出来,如果她失败,那么她无话可说,但如果她自己放弃,根本就对不起自己走了那么远、那么久的路! 要放弃早就在那放弃便好,事到如今,她不会甘心。 任秋岷停在了原地,深呼吸平稳心跳。 这条路上她已经不止一次的看见了偶尔显露的金属闪光,刚好处于隐蔽与显眼之间,恰到好处的足够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刀剑、珠宝、金银,任秋岷想过玻璃之类的物体,后来被她自己否决,而仙器什么的……这种某种意义上出现在昆仑最正常的东西出现在试炼之地,用脚趾头想都是个坑。 那么最单纯的答案就是金银了……出现得方式简直是勾得人心痒痒,但每次都是被余光扫到,不用想就知道跟着回头的人一定会被出局。 这只是最初的一条路罢了,虽然是最普通的陷阱,也被人玩出了花样。 再往前走,这类幻术的出现越发频繁,并且不止是单纯的视觉,对于听觉上的欺骗也渐渐出现。 任秋岷是没有点火把的,但当她走到前面的拐角,却突然出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团火光在眼前炸开,在昏暗的地下出现微亮的光源都足以令她眯起眼睛,等到她的视力恢复,便看见自己身前是两个并肩行走的姑娘,她们的影子被火把映在洞窟的石壁上,看起来仿佛晃晃悠悠的巨人,合着她们给自己壮胆一般故意发出的小母鸡似的笑声,更令人心底发寒。 与此同时,穿过重重回音的说话声也来到了她的耳中。 “唉……今天跟你一起走的那姑娘,你认识吗?” 这是个听起来年纪比较大的女孩子,说话的腔调很古怪,好像带着点不知道该不该议论别人的迟疑。 “不太熟,只记得她好像说自己叫闵秋。” 任秋岷眉心微皱,这是她惯用的假名,而这个声音……刚好是她今天打招呼的那个。 “我今天听她的邻居说,她的外婆……就是收养她的那个……好像对她早就有意见了……” 对于这句话,任秋岷嗤之以鼻。 完全是前后矛盾的发言,若是真的对她足够了解,又怎么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真名。 那么闵秋,大概也只是闵秋而已。 虽然这么想着,但抱着某种不可言的心思,任秋岷还是远远的坠在了她们身后,就连脚步声都在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放轻、再放轻。 她内心深处还是有某些地方,有着坚信不疑之下的侥幸与怀疑。 “那孩子每次看着的时候眼神都像个狼崽子一样,一看就是养不熟的……” “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她父母怎么教她的。” “听说就是因为他们父母不要她了,才会被她外婆捡到,真是苦了她外婆,这么大年纪,还有养一个这样怎么看都养不好的姑娘……” “你知道吗,她外婆还不是她亲生的,只是看她可怜而已,而且这姑娘在家里又克父又克母,听人说还害死了自己的小弟弟,她外婆收养了她之后,她还天天从她外婆那投钱给自己在外面认识的野男人,后来把她外婆生生气死了……” 死穴。 逆鳞。 后面的话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但足够任秋岷从背后拿出顺路带走的弓弩组装起来,对准前面二人的后心。 这一刻,她的杀意显露无疑。 只要她们消失的话……只要她们和那两个人一样消失的话,自己就不用再听到这些话了,也不会受伤,更不必这么心惊胆战…… 任秋岷仿佛着了魔,眼眸深处一片漆黑,她正在冷静的计算着自己怎样才能最快的杀死她们,她已经完全忘了昆仑这么一回事了。 前面的话她都可以置之不理,但最后她听到的那一句,足够让她触动杀机。 她自己无所谓,但只有那个人,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形式的侮辱。 昆仑的幻境又如何?考官的试炼又如何?最后的胜负又如何? 那个老人……那个她明明生无可恋的来到这里还要努力为她活下去的老人,是她的命。 她最后卧病在床,任秋岷就那么看到了她在医院白的亮眼的病床上最后一眼。 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之后到底如何都无法亲眼目睹,你让她怎样甘心? 任秋岷知道她是个好人,在她身边的许多人都认识她,每个她的生日或者什么节日,总会有人唤着安妈妈来看她。 她的一身都献给了慈善,最后躺上病床的时候,所有的财产最值钱的只有任秋岷,她是真正孑然一身,若不是有人救济,恐怕连医院的医疗费都成问题——哪怕医院为了她的名字减免了医疗费,但她最后还是谢绝了救助,签下了眼角膜捐赠协议,她说:“我的这些器官都老了,你们拿去也没有用了,就这一双眼睛,我一直好好爱护着,现在你们替我找个人,让他替我继续看看这个世界吧。” 任秋岷刚刚从那个魔窟里出来的第一年,她寸步不离的看着她,每一次从梦魇里醒来总会感受到她不加掩饰的关怀,似乎所有的痛苦都能被她抚平。 她会一遍遍的擦拭任秋岷出汗的额头,抚平她眉心的皱纹,将她抱在怀里唱着催眠曲,最后依次吻过她的额角,眼睛,脸颊与嘴唇才对她说好好休息,晚安。 任秋岷嫌弃她幼稚,死活不干,最后还是勉强妥协了她的最后一条。 当这个仪式成为了习惯,任秋岷突然觉得,如果有一天她要走了,自己一定会像楚安吻她一样亲吻楚安,然后对她说好好休息也不坏。 这位老人用她纯粹的善意驱赶了任秋岷的梦魇,将她从绝路上拉了回来,而不是放任自流,塑造出一个最可怕的犯罪者,如果没有她,任秋岷手上绝对早已鲜血横流。 当初她笑着说,这里有禁枪令真是太好了,你没办法搞到那么危险的东西,我简直连儿童用的塑料刀都不放心放到你手上,武器对于你完全是一个开关,只要你手上有任何可以伤人的东西,你的暴虐就会更容易激发。 楚安也知道任秋岷的性格早已在那数年的虐待和颠沛流离中扭曲,能有现在不伤人的理性已经是老天保佑,所以她说完了上面的话,一边叹气一边看着她,好像真的很可惜的说:这么好的大闺女,造孽哦。你要是没事,就千万别摸刀,我怕你以后剁菜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我剁了加餐呢。 她当时笑得很温和,但任秋岷一点都笑不出来,因为自己确实这么做过,她手上缺失了一节的小拇指便是最好的证明。 被勾起回忆的任秋岷猛然惊出一身冷汗,她看着自己手中的弓弩寒毛倒竖,她差一点,就再一次成为了凶器的奴隶,只想着自己手中有什么,而忘了自己对着的是活生生的人。 她脸色发白的收回弓弩,而此刻,面前的二人早已消失不见。 任秋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她按住自己的脉搏,放空思绪,开始数水声的频率。 一分钟后,她试着捂住耳朵,希望血液流动的声音能覆盖住水滴声,片刻后她垂下手,频率完全保持在一长一短、一尖刻一迟缓的水滴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渗透进耳膜,直接作用于大脑中枢。 任秋岷揉着太阳穴,她清楚这声音长时间听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如果是身体发育还不完全,耳膜还比较脆弱的小孩子,这种类似于催眠的音效会让他们自杀。 在她的时代就曾出过这种事,虽然被大多数人当成了都市传说,在网上几乎找不到原版,都是后来修改过的版本,但她听过一次原版,是真的长时间接触就会头痛的频率,再加上这种类似于耳机的方式循环播放…… 她看着周围已经开始模糊的景色啧了一声。 这个考官简直……把心理战玩到了极限。 “十人。”纪承书伸手抚过剑柄,指尖沿着纹路勾勒:“如果连这种标准都达不到,我宁愿一个也不收。” “我不想……”看着他们死于容与之手。 她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只有那个她心心念念想要他偿命的人。 容与不是她的父亲。 即使他曾经被她视若父兄,她真正的父亲也不会对女儿珍爱的一切出手。 纪承书对容与其实没有任何称呼,除了那一声失言唤出的父亲,他们有师徒之实、父女之情,但惟独没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 师父、父亲。 这二者都象征着比天还大的责任,包裹着比任何事物都宽广的爱意。 纪承书把什么都分得很清楚,容与比不过她所立身之处的所有,这边是她要杀了他的理由。 后面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时代,没有经历过的她也说不清楚,只是……不想让他们去白白送死。 她没有明说,但绍光懂了,他们上辈子是挚友,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明白,这辈子虽然不那么亲近,依旧可以算是生死之交,这个十年之后终于从那草原的幻境中走出来的小和尚挪开目光,注视西天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没事的,反正昆仑也不是没有把人全部刷下去的时候。”他正经了很多,不正经的时候依旧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味道,令人看着总会担心他长大之后会不会变成花天酒地的假和尚,“总比到时候,你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要好。” 他没有明说,但显然是认同她的。 纪承书既然应下了这件事,就会对他们负责到底。 昆仑的标准一贯宽泛,宽泛之下是难以想象的严厉。 到了纪承书,她更是把这种严厉贯彻到了极致。 她刚刚重新回到这个年代的时候,一无所有。 没有父母,没有亲族,没有国家,没有尊严,没有归属,没有自由。 甚至连自己本来的名字都没法留下。 她的理想在她踏入修行之途前她还会想想办法,但她舞了那一场剑,身边又没有了任秋岷,也就是再也没有了能在她走后贯彻她意愿的接任者。 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全部,她全都没有。 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君主的臣民,失去国土的流浪者,失去家族的浪人。 所以她能为一个姑娘的一句拜托走得脚底起了血泡,又起了厚茧。 因为这是她在最迷茫的时候,能找到的唯一能做的事了。 但她找到了红缨。 红缨又给昆仑找了一条最可怕的看门狗。 一无所有太可怕,所以这条狗不愿意一无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比最开始的回归日期延迟了很久。 我也不解释什么了,以后的更新最低一个星期一次,空闲的时候看情况多更,我上个学期根本没有认真学……现在认真起来了发现事好多。 空窗期太久了略手生啊…… 楚安是我另一篇文的女主,难得的善终类型(喂 谢谢阅读。 第44章 姬友向番外慎买 在某个王朝的末年——纪承书如今已经记不清是哪个朝代的多少年的时候,她已经假作男子,成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名晟,字承书。 年仅两岁的幼帝对她十分喜爱,她也是名副其实的帝师,纪承书权倾朝野已经是无人不知的事了,百姓对她这个名为丞相,实为帝王的人颇为推崇,不少读书人都认为她担起了大启最后的繁华,只除了真正终于大启王室的那些世家贵族还对她竭力抵制,纪承书可以说是这个国家背后的天子。 如果这个人的一辈子这是一篇小说,那一定是篇爽文,如果这个人是一篇言情小说,对女性读者来说,这依旧是一篇爽文。 就是这么一个被说书人改名换姓之后放进话本里,被各种类型的姑娘攻略了一次的大众情人,某一天在朝堂上被一世家高官咬着牙问可有婚配的时候,轻描淡写的回答:“哦,我成亲了。” 简直晴天霹雳,不管是见过没见过纪丞相的大小媳妇儿都生生揉碎了心肠。 高官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第二天就得知自己老婆带着自己的闺蜜姐妹,用堪比暗探的速度将已经把传说中的丞相夫人的身份给扒了出来。 姓任,名秋岷,年纪不祥,出身不祥。 纪承书上辈子遇见任秋岷,是一个对正常人而言略有些惊悚的开局。 她受邀去郊外踏青,作为维持交际圈的一部分,只在开场露了个脸,活跃了下气氛,就因不耐应酬而甩了一帮子人。 那是一处青山绿水的山坡,十里桃花纷纷,柔软的花瓣落在纪承书的发间,又被经过的微风拨下,纪承书就在这样一派大好景色里,见到了一只从土里伸出来的手,苍白色的,指甲乌黑,上面布满了泥土和伤口的手。 她只是将神识略略一探,便明白那地下并非什么妖邪之物,而是一被生生掩埋的活人。 纪承书对这种将尸体掩埋在花草树木之下的做法并不陌生,与那时候的她看来,这只是与施农家肥性质上一般无二的事。 于是第一天,她没去管,她知道那个人只是拼着一口气伸出了一只手,这口气泄了,她就再也出不来了。 至于之后她是被人重新埋下去,还是换个地方埋下去,都是与她无关的事了。 这次游园的时间意外的长,第二日,纪承书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再次来到了看到那只手的地方,这次那只手不见了,取而代之在原地的,是一只长长的,白色中空的管状物,她只是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大致是某种用于呼吸的事物吧,虽然不知她是从哪弄来的。 这次,她出于看好戏的心思,便给她留下了一只水囊,放在她上一次伸出手的地方。 第三日,她再次到来,水囊还在原地,丝毫未被用过,周围翻新的泥土更多了。 纪承书没有发现,她现在的做法,和当年的容与至少不说一模一样,也是极为相似的。 这一次纪承书没有离开,而是在游园散去之后再次回到了这里,略一思索,便席地而坐,打定主意留了下来,看样子,这只小老鼠也是时候出来了,不过她也真是够谨慎的,居然在地底闷了足足三日,才打定主意上来。 ——她显然忘记了自己让容与以年做单位刷好感的时候了。 纪承书就那么托着腮看人刨土,一点搭把手的意思都没,在月上三更之后,她面前的地面一阵颤动,一位看上去约莫二八年华,容姿绝色的白衣少女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各种意义上,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借尸还魂。 三更半夜、白衣染血、长发披肩,真真是齐全了各种吓死人的要素。 但她遇见的是纪承书,纪承书当时只是扬眉,拎起水壶在她眼前一晃:“喝吗?” 像逗一只有趣的宠物。 任秋岷没有纠结什么,这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人,虽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自己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第一手资料,恐怕得全部来源于她。 于是已经接着露水和虫子过活了三天的任秋岷接过水壶,没有犹豫的就喝了下去,为了避免呛到自己,她压抑住想要大口猛灌的本能欲/望,用极为缓慢地速度喝完了水。 纪承书当时已入仙门五百余年,依靠仙法区区颠倒阴阳不在话下,但对于任何人而言,在与纪承书交谈的时候,她的性别都不是最主要的部分,她最吸引人的,是她本身的气场, 她生于一个豪杰并起的年代里,身上自然而然就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那是一种被金戈铁马打磨出的锋锐,与对酒当歌浇灌出的风流洒脱,糅杂在一起,却只会令人联想到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但对于此刻的任秋岷而言,自己三更半夜从土里爬出来,结果和一个看起来等了自己挺久的男人撞了个面对面,她只有一个想法: 长得不错。 可惜是个变态。 纪承书捞起自己身边早就备好的外袍,披在颇有些衣不蔽体的任秋岷身上,她对于任秋岷身量的估算极为准确,这点任秋岷自己都有些意外,她甚至禁不住怀疑这人是不是弄死原主的凶手了。 这个人有一双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眼睛,纵使如此狼狈,她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容光焕发,这是不同于这个时代的坦然自信。 纪承书在原地坐了半晌,途中一边填坑,一边等待任秋岷的体力恢复,途中纪承书的直觉如此告诉她:她在审视你。 她也在观察任秋岷,准确来说是试图想起她这张脸是谁的,在纪承书填坑的过程中,她终于记起——这不就是半个月前那谁谁新迎娶的小妾吗! 虽然游园的第一天就听说她被玩死了,不过没想到被埋在这了。 ……算了,反正新主人对这具身体的状况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那张脸稍微有点麻烦,改一改也不成问题了。 于是此后,丞相府都知道丞相外出一夜未归,回来后带了个娇俏的小娘子,但碍于丞相威仪,没人敢乱嚼舌根。 纪承书给了任秋岷最大的尊重和自由,她确实有着比大多数人都宽广的眼界,真正让纪承书做主让她留在这里的不仅仅是她过人的眼界与超前的认识,而是那一份不管是哪个年代里都没有的镇定从容。 她不知道任秋岷以前遭遇了什么,但很明显,她身上带有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隔阂感,纪承书以为任秋岷会如履薄冰,但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对于压力,她有着惊人的适应力,在以自己的手段取得了纪承书对等的信任之后,任秋岷才会时不时地露出悲伤的表情,纪承书没问她,任秋岷也不打算去说。 她最重要的亲人死了,自己却再也不能为她敬香,她如今尸骨未寒,若她泉下有知,该做如何感想? 纪承书不明白,也不会明白。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任秋岷在了解这个世界之后,渐渐从蛛丝马迹里推测出了纪承书的身份,还有一条绝对的规则:修道之人,不可再干涉凡间一步。 纪承书无疑犯了戒。 如果她是纪承书的敌人,得到这条几乎可以说是纪承书把柄,也就是死穴的真相,恐怕会笑得三天三夜都睡不着。 但任秋岷不是,她在某一次意外中得知了纪承书女性的身份之后,对她一直是隐隐有些敬佩的——这是个逆时代而行的斗士,她是个真正的英雄。 于是从这时起,任秋岷就真正开始了谋划,若说以往她都是听纪承书的描述再出谋划策,这次她就是自愿身陷其中。 若真的有天劫,也不能让纪承书就这么去了,不然她留下的摊子谁来收拾? 那些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微小萌芽,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人的庇护才会心惊胆战的成长,如果她死了,还会有谁有那个魄力去挑起这个担子,而不是掐灭那些幼苗,彻底地斩草除根? 英雄该有属于他们的末路,但不该是这种结局。 也就是这个时候,任秋岷提出让纪承书娶她——虽说如此,也不过是个交易。 纪承书需要一个合她心意的挡箭牌,而任秋岷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能够收集自己想要东西和布置势力的身份。 五百年前的时候尚好,民愤彪悍,女子做男子养也是常有的事,但近些年来,大约是安逸地过了头,便有人想着法子在这方面开始做文章,时代越往前发展,对女子的禁锢越大,外界有多宽广,她们的天地便有多狭隘。 总有人在一边鄙视着她们的无知,一边在剥夺她们的权利。 思索片刻后,纪承书允了,但她却主张仪式从简,甚至不要任秋岷用真名出嫁。 她说:“我知你终究还是有些心灰意冷的,但这事对女子一生而言太过重要,草率不得,你是第一次出嫁,我确实委屈了你,若有一日你遇见挚爱,尚还可以改名换姓地再嫁,若是闹得天下皆知,来日置你声名于何地,置你丈夫于何地?” “……若不然,我认你作为义妹也是可行的。”纪承书伸手拂过任秋岷头顶,神色温和:“但我答应你,若你一日得见良人,不管你是何等身份,我都会送你一场风光大嫁。” ……或许交易,只是她一人的想当然罢了。 她看着纪承书的表情,那神色和她的外婆极为相似,却不尽相同,如果真的要有一个形容,便是长姐看着她吵着要玩家家酒的妹妹。 若她真的有个姐姐,大抵便是她这样的了。 任秋岷以为自己做了最完全的准备,结果该来的,总是会来。 毫无预兆的一天,天色骤然转阴,不多时便雷声阵阵,阴雨绵绵中缠着刻骨的冷,任秋岷看着丞相府上徘徊不去的乌云,心想着,终于来了。 不,也不能算是毫无预兆的,再有一天,纪承书就会颁布允许女子参加科考的法令了。 之前她也或多或少的试探过,但这一次的变革,或许真的触碰了天道的底线。 好在,她赶上了。 任秋岷在最后坑了纪承书一把,她颁布了丞相夫人积劳成疾的消息,自己换上从纪承书那讨来的伪装之物,将自己伪装成纪承书,亏得这数年来与她的同吃同住,任秋岷对纪承书的各种习惯都十分熟悉,她趁着纪承书从城里跑出去,以免天劫牵扯无辜者的时间里,把她一脚从这里面踹了出去。 纪承书对勾心斗角一点都不擅长,这一点任秋岷早就看出来了,若她并非仙人,手段通天,恐怕早就在途中就尸骨无存了,她多疑,却并不阴霾,倒更像一个考量着哪颗糖更大的孩子。 ——你不应该在这里。 ——你更适合寄情山水,闲云野鹤,于高山流水之间,写意风流。 纪承书站在千里之外的山峦之巅,指尖卷起流云,在狂风一瞬间散去的那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抬手捉住一只洁白纸鹤,上面带着一丝丝烟火气,这是自己留给任秋岷的传讯符,现在看起来,她把除了这张之外的都给烧掉了。 传讯符并不需要在其上写字,只要对着将话语说出,只会保存下来,纪承书大致听了一遍,任秋岷将事情在三言两语之间就说得一清二楚,除了最后她特意写在上面的告别。 “承书,若你真有心,就活到千年之后再下来。” “我希望你能看看,再由你来告诉我……我曾经生活的王朝,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 “珍重,吾友。”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说任秋岷真的是正宫啦(鬼 好吧其实是挚友,你们有兴趣可以去第一章翻翻五百岁的纪承书是个什么样子(任性多疑),任秋岷对纪承书而言是今次于父母的存在,和容与并列,但奈何我天然姬……(时隔多年之后你终于承认了吗 任秋岷这次提前穿了。还有她是重华老婆,纪承书真的给了她一场风光大嫁。(前面对重华老婆的印象来自于纪承书重生的记忆,现在这货还是单身……如果错了,我马上去改! 她面对纪承书的画风是这样的:我才不要去做官呢……咦承书你去吗?那算我一个! 关于更新:事情是这样的……我最近终于想起来,我在2014.4.4的时候在专栏上挂了:今年完结所有短篇;然后我数了数我有多少坑。 算上两篇保持更新的长篇,短篇四篇,一篇快完结的中篇,一、共、七、篇。 我果然应该在那上面注明是农历的这样我还有四个月啊! 哈↑哈↓哈↑哈↓挖!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 求!剁!手! 所以这篇更新的时候,如果你们发现女主窜了(实际上我码字的时候真窜过两次)、文风窜了、梗窜了、更新窜了(这个不会有 请记得告诉我_(:з」∠)_ 谢谢阅读。 第45章 任秋岷继续往前走,这条通道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也没有任何时间上的变化,黑暗的环境扰乱了生物钟,任秋岷只能根据自己的推测和体能的消耗来进食。 最重要的是……距离上次那两个明显是陷阱的人之后,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人。 孤独能把人逼疯,不知前路的孤独更是如此。 任秋岷想找个人说说话了,不管是谁都好,她在以前哪怕同样处在极端压抑的环境里,周围至少还有着与她有同样遭遇的同类,这让她感到自己不是至少不是只有一个人,在之后,她还有外婆,外婆死后她到了这里,几乎是没什么空闲来考虑这种问题,但现在,她感到了孤独,并且发现自己也是畏惧它的。 任秋岷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是害怕孤独的人,也没有这么想过,然而这可能只有数个小时,还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这里让她感受到了太多原来感受不到的东西。 考官留给他们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少到他们除了知道自己要出去以外不知道还要干什么,于是这便成了第二层枷锁:空虚。 那个青衫黑发的剑客其实什么都没对他们做,就轻而易举的让他们自己给自己加上了多余的两层作用于精神的负累,或者说刑具更合适。 任秋岷站在原地半晌,忽然蹭蹭蹭地往前走。 ——出去之后绝对要揍考官一顿,这试炼简直让人窝火至极! 渐渐的,她的身后出现了不止她一人的脚步声,她原本是狂喜的,甚至将脚步放缓等过那个人,不久之后她发现那声音时远时近,又不喊话,于是这喜悦便成了迟缓的折磨,压抑的环境和音调不断催生着杂念和恐惧,最终都转变为了一个念头:回头,看看到底是谁。 真相揭露之前的等待才是最煎熬的,要么干脆利落的出现让人知道到底是谁,现在不上不下地吊在这里,她现在的情况就跟在医院里等待医生宣判病情的病人一般无二,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还没等那脚步声消失,正前方又传来了奔跑的声音,还有气息不稳的喘息与剑鞘在岩壁上刮蹭出来的声响,于此同时,前方的地面,连带着她脚下这一块都震动起来,她面前一步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一条大约有一丈宽,细看却深不见底的裂缝,任秋岷差一点就被那颠簸与洞穴顶部不断掉落的石头给直接颠到了里面! 她当机立断的矮□子,找到一处掩体钻了进去。 昏黄的火把在黑暗的洞穴里格外耀眼,一道细瘦的人影被拉得老长,任秋岷只听见他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山洞的震动也随着他的到来一起,越来越剧烈,任秋岷所呆的地方还好,但她之前立足之处,却是已经砸下了一颗人头大的石头! 她眼前一黑——这是出于长期处于阴暗处的人骤然得见光明才有的失明,瞪大眼睛也只是见到一道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他似乎也发现了任秋岷,于是脚步在一瞬间里慢了一些,然而在不断的逼近的危机感下,他又以比原先更快的速度跑了起来,只远远的留给任秋岷一句话: “快跑!前面……前方塌了!” 片刻之后,任秋岷听见了后方传来了金石敲击之声,似乎发生了打斗,之后只剩下一道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了。 一瞬间她的心情怔松下来。 这声音传来了两道信息:一,身后跟着的人不怀好意。二,看那刚刚离去的声音,他此刻下手断不会留情,那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也就是说,那后方心怀不轨之人,或者物,此刻无法对自己造成威胁。 若是想要返回,此刻是最好的、也是不容错过的时机! 震动越来越频繁,再不做出决定,任秋岷恐怕会赶不及逃走,在顷刻之间就被埋在这里! 任秋岷脸色青白不定,看着前方经过的越来越多的人影,最终靠在身后的岩壁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她决定留在这。 任秋岷从未遇见过可以称之为自然之危的灾难,这是她第一次遇见地震,还是在这种阴暗狭隘的地底,在此之前她也经历过不少做做样子的防灾演戏,那时候学过的东西在此刻被空白的大脑忘了个干干净净,她的身体不断被抛弃再落下,□的肌肤上被刮出了血痕,不断的撞击让她无法凝聚起有效的思维,甚至让她想要不管不顾的逃出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个阴暗的、该死的、没有阳光的地底! 她的本能在叫嚣着告诉她,只有没有遮挡的大地上才真正安全! 等到震动在任秋岷看来无比漫长的时间后停下,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静静地等待着,直到余震过去,方才蜷缩在地上,闭上眼睛,任凭黑暗淹没自己。 人类在天灾面前渺小到什么都做不到,保全自己便是最大的幸运。 这就是自然。 这就是灾难。 任秋岷醒来给自己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方才推开洞口堆积的岩石,重新回到了已经一片狼藉的山洞里,那些红色的晶石竟然还在,有些散落在了地面上,漂亮得像一条漆黑的河流,其中倒映着满满的星屑。 她这次点燃了火把,扶着墙壁,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不是因为受伤,而是恐惧,恐惧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想靠近任何能够给她带来温暖和光亮的东西,她需要从那上面汲取力量。 现在只需要一点点微弱的震动,都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躲起来。 她不知疲惫地往前走,身体无恙,但精神所受到的震惊令她在短时间内不足以对外界的刺激产生反应了。 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往前走,不管前方有什么都不能回头,绝对……不能回头…… 这样的信念在遇见第一位幸存者时就开始自行瓦解,相信不多时就会分崩离析,最后灰飞烟灭。 那是一位,不两位幸存者。 都是素不相识的人,五官十分相似,看起来是一对兄妹。 兄长被一块巨大的岩石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妹妹在一旁拼命地想要推开岩石。 “你推不开的,快走吧……”兄长笑得十分难看,他劝说着妹妹,但妹妹一边摇头,一边流泪,对兄长的请求置若罔闻。 “要是还有余震的话,就危险了。”他不断说着话,显得很焦急。 任秋岷知道这种情况,她看着兄长的目光有些悲哀,不仅仅是余震的问题,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妹妹看到自己不久之后的样子吧。 岩石会逐渐挤压干净他肺里的空气,最后将内脏从口腔中挤出,这是一种……刑罚。 “不、不要!”她咬着牙,恶狠狠的反驳:“只要能找到昆仑的仙长,只要他们来了,能找到我们,求一求他们,他们肯定能救你的……肯定……能救你的!”她说着说着,眼泪更多地从眼眶里滚落,但她一次又一次地,以比上一次更加坚定的态度擦去了眼泪:“就算昆仑的仙长没有来,我也一定会救你的!” 任秋岷的脚步略微迟疑,她不确定自己时候被他们看到了,但她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于是任秋岷走出阴影的遮挡,目不斜视的走过去,希望他们能够忽略自己。 她是顾着一股气在走,一旦停下就泄了气,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狠下心一次,只好继续向前走。 但她还是挺了下来。 任秋岷低头,看向了那个在自己腿部多出来的重量。 ……是那个姑娘啊。 她抱着自己的小腿,脸上满是泪痕,不断地恳求着自己帮帮她,好像她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了,一旦她离开,她立刻就会死去——她的眼神就是这么说的。 但她也做不到啊,她只是个……什么力量都没有的普通人罢了。 渴望遇见同类的愿望成了她此刻备受折磨的根源,她无法推开她,就像她此时已经无法回头一样。 是啊,无法回头了啊。 任秋岷低下头,在她绝望的目光中掰开她的手指,她已经尽力轻柔了,但还是弄痛了她。 终于,她将那姑娘从自己的腿上扯了下来,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跑掉了。 她的身后,也传来了不断回响的敲击声,清脆,响亮,只有死命的磕头才会有这样的效果,任秋岷不用回头,就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副惨烈的光景。 一瞬间,她脑海中的兄长变成了她的外婆,而那女孩则变成了自己。 任秋岷不敢再想下去。 ——“不能回头?” 这条规则,真的是绝对的吗? 真的不是自己的臆想,她真的是正确的吗? 一个麻木得无法对任何事物产生同情的人,真的是昆仑想要的吗? 到最后,任秋岷在不断的自我谴责中,产生了怀疑。 她是不是……错了? 她在这一路上几乎被折磨到麻木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几乎可以说是能够终止这一切的人。 她前方伫立着一个清瘦修长的人影,长袍广袖,青衫风流,看起来像是个温润如玉的浊世佳公子,但那一丝多余的肌肤都不肯露出来的打扮却莫名让人想起在年久失修的道馆里,那些隐姓埋名的清修隐士。 正是那位只有惊鸿一瞥的主考官。 “这位姑娘,”她的眉目舒朗柔和,眼中只有极为客气的浅淡包容,就是这么一位几乎可以说是气质凛然不可侵犯的人,却偏偏生了一双极为娇艳柔软,在一瞥一笑间都带上了些色/气的唇:“试炼时间已过,我来送您遣返。” “您……”她脸上露出了有些苦恼的表情,还有些怜悯,任秋岷已经有些不妙的猜想,但她阻止不了、也来不及阻止纪承书说完剩下的半句话:“落选了。” 作者有话要说:承书我对不起你……这都多少章了才有一个正面的相貌描写(跪(虽然有人设图了,不过我还是写一下吧,没错她是禁欲系的w 来,告诉我到这里你想在哪转头了w(下章对所有场景都有解释,这是个从纪承书宣布考题开始就布局了的连环心理战,顺带一提其实试炼还没结束。 #好想打死主考官但是打不过肿么破# #考官我们来谈谈人生# 话说,盗文看得到这里不?看盗文的妹纸来留言我不介意,但能不能不要直接说自己是看盗文的QAQ 注册一个账号,右上角有个邀您评审,一章节一123言情币,月底结账,攒出来一章的钱也就几分钟的事,就算是骗骗我也好啊QAQ 谢谢阅读。 第46章 任秋岷最终还是通过了试炼。 她从无边的寂静荒芜里突然回归现世,整个人都仿佛从与世隔绝的深海中被人一把拉到岸上,迟来的、以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东西再次灌注了她的五官,阳光明媚,极远处的地方传来仙鹤啼鸣,昆仑山上扑面而来的高远辽阔几乎令她落下泪来。 她面前是一处极为广阔的广场,铺着天青色的石板,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凡间料子,但这处山腰她站在当中,一眼望去竟看不见山脚下绿意原野,只见得白云皑皑,触手可及便是湛蓝天空,在她十步开外是这处山腰间唯一的绿色,一株挺拔的松树从悬崖上拔出来,横断了一片视野,莫名令人觉得遮天蔽日,昆仑山上没有不像剑的东西,包括这棵树,乍一眼看去,它像被身后山峦握于手中的一把剑,斩于苍天。 苍翠枝叶间掩着一抹黑色,柔顺光滑,只简单做了束发,再略一望去,便是那如树般一样颜色衣着,雄雌莫辩的漂亮考官。 她斜靠在树上,却偏偏是极为标准的打坐姿势,肩上蹲着一只灰扑扑的小耗子,正挠乱了她一头秀发,给自己团了个窝儿。 任秋岷之后又陆陆续续出来数人,无一不是脸色煞白,面色极为难看,她数了数,也不过十数人罢了,见试炼还没有结束,她便在原地静静等着,直到某处传来三声击鼓——那鼓声极亮,并不似一般的沉闷厚重,仿佛长剑出鞘之音,婴孩欢笑之言,幼驹恢恢之声,花朵初绽之明亮,溢满了生机的嘹亮明阔,汇聚了所有最初的懵懂单纯,于不知何处起始,亦不知何时停止,却在声声扩散之间,扫去心绪间所有郁愤不安。 纪承书一跃而下,衣袖飘扬,在旁人看来,当真真是天人之姿。 就连她耳边一团被结成鼠窝的发丝,都像是自然情趣。 她先是轻轻掸了掸衣袖,眼眸微垂,却并不令人觉得她应当是如何心虚,反倒有一种长者面对自家不听话的子侄,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味道。 “好了,你们想揍我的就揍吧,仅此一次,我不还手。” 纪承书挑起眉梢,嘴角低扬,平白无故就得了三分清丽凛然: “当然,若你们想上兵器,我也是不介意的。” ……任秋岷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这人什么好,当初困在那洞穴之中,只想着出来便要狠揍考官一顿,如今真有了这机会,却不禁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诈了。 任秋岷还没有动作,人群中便跃出一位莽撞大汉,他挥着拳头咿咿呀呀地冲上来,看着下盘极稳,手上却是全然没个章法的一通乱拳打下去,有了第一个,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倒没什么人动武器,都是肉身直接提拳头就上,管你是练剑的还是刨地的都摒弃了招式,这种出气的事儿,也只有拳拳到肉来得爽快。 只可惜所有人,不管是那农家少年还是江湖侠客,更甚者仙家子弟,任凭你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都进不得她三步以内,在拳光脚影之下,纪承书打了个哈欠,还顺手抹了把眼泪。 任秋岷以手抚额……这仇恨拉得,绝了。 余下几个碍于矜持不好上前的姑娘,见状也捏着帕子给他们加油鼓劲。 简直越动手越憋屈,越憋屈越不信邪,越不信邪便越是揍下去,直到把自己生生累趴到了地上。 纪承书伸手一招,他们才看见她手中多出一柄尚未出鞘的长剑,原先对她动用护身法宝的怨愤也不禁散了些许,那些仙家弟子也不禁动容,纪承书让了他们相当于两只手,单单仅凭神识便将飞剑使得滴水不漏,昆仑底蕴,当真雄厚。 此刻纪承书从怀中摸出个白瓷小瓶儿,当空一甩,便有清凉的水珠落下,在场众人便又觉得精力充沛起来,这时也没什么人再不长眼来接着揍,反正揍来揍去都只会把自己累得半死。 那最初上前揍人的粗壮汉子却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委屈得像个孩子,旁边一位与他一同上去揍人的少年见状安慰道:“没什么,我们不也是一样没揍到吗?等我们入了昆仑,学了仙法,到时候再找前辈挑战,迟早有一天可以一雪前耻……” 他抬眼看着纪承书,生怕她一句话给拨了回来,纪承书看他的样子,顺势接道:“正是如此。” 昆仑确实有这种规矩。 那汉子却越发的激动起来,他嘶吼出声:“我不是为着这个,我是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么狠心!我的老母!我的老母她哭着求我不要走啊!她拖着两条断腿,拼命的抱着我的腰,哭着求我不要走啊!” 此话一出,仿佛点着了马蜂窝似的,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安慰人的少年面露迟疑之色,看着也是像要哭出来了:“你别这样啊……我的秀儿也说她不要我了,她说我没钱没势,宁愿和隔壁的王二麻子成亲也不要我了……” 一个姑娘此刻也捂脸哭起来,她已经忍了许久了,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口子:“我……我看见我家三百多口人……一个个死无全尸……” 听了他们的陈述,任秋岷原先觉得自己还不是最惨的,看来中间那一段过后,会把一个人最在意的人的死相都给拉出来一次……想到这里,任秋岷倏然一惊,她猛然抬头望向纪承书,却只见她对自己绽开一个盈盈浅笑,当真——直叫人脊背发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就是她算计好了的,那三个关于出口的描述本来就是错的,他们都是通过传送阵进入的试炼,哪来的入口?她只说那是入口,却没说那只能出不能入!任秋岷也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白白的在那山洞里耗了许久。 ……只是能清醒地意识到的,又能有几个人? 这一路之上,何止攻心,简直是锥心、剐心、挖心。 先是一开始的黑暗沉寂,长时间的黑暗本身就是一种心理压力,以及食水的限制和那持续不断的滴水声,已经对思维造成了干扰,紧接着是一样就能让人明白那是陷阱,但依旧会吸引人忍不住去回头的珠宝带来的光亮,——等到这样简单而常见的陷阱将考生的戒心降到住够低,考生便会遇见在试炼开始之前交谈、或者面见过的人提到一个熟人对于他的议论贬低,由于那位特意挑选出的熟人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便能让考生信了七八分,若是他怒火中烧地追赶起来,便彻底完了。 奔跑会消耗大量的体力,再加上冷静下来后必然会听见身后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更何况一开始那属于珠宝的闪光并未消失,在危急之下,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刀光而回身格挡,若是此刻还不上钩,便是接下来的重头戏了。 往回求援的人和不断飞奔的黑影,还有已经可以确定的危险,如果说前者只是埋下一个怀疑的影子,后者便是要你深信不疑。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从众心理便是其中的翘楚。 这段路的前段一直是枯燥的煎熬,直到那议论之后会让人放松一小段,之后便是将思维和心跳都逼上最高峰,灾难,以及灾难之后明知是假,但也能将人伤得鲜血淋漓的场景。 任秋岷算是好的,在场的人大多数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同乡、同村,或者自己的父母兄弟,更甚者有一个在年幼时被地震毁灭村子的,那就是将结痂的伤口生生撕开! 单单只到这里还算好,但她补刀补得时间太过巧妙,出刀也太过准确,刚好是一个人身心俱疲的时候! 她这时候宣布考生落榜,几乎不会有人怀疑——因为他们本就在怀疑自己是对是错,她的出现和自己刚刚的表现,差不多已经能让考生自己补完自己为何落榜的原因了,他们会本能性的认为自己刚刚是应该停下的,纪承书又没给他们提问的机会,不知多少人就这么跟了上去! 这是一个踏错一步都会出局的连环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她将人不知吊得有多高,在最后狠狠地把人给摔了下去,昆仑两万升仙者,到最后合格的,不过十二人。 挚爱之呼唤,至亲之哀求,自然之天威,无辜者暴死而亡,最终的功亏一篑…… 一路行来,遇见的是一个人一生中能够遇到的所有喜、怒、哀、俱,跌宕起伏。 如果一个人遇到这些都能毫不犹豫的往前走,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拦住他? 纪承书等到他们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方才开口: “这条路上我只考验了你们一样东西,和你们将要踏上的登仙路相比,这其实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地方。” “说。”一位女子开口,她大约二十岁左右年纪,气势沉稳端凝,自有一派威仪,这是她第一次发话,先前的两次骚动,她与任秋岷都是没有参与进去的人之一,对自身情绪地控制可见一斑。 纪承书看着她,似笑非笑,眼中滑过赞许与缅怀的光:“无往不前的坚毅。” ……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你,两万人之中第一位拔得头筹通过试练的,衍之帝王。 任秋岷接口道:“没有要求的呢?” 纪承书一个个数过去:“持之以恒的决心,不动如山的冷静,坚不可摧的信念。” 她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作为最初的登山者,拥有坚毅就够了,剩下的,昆仑会教给你们。” “不然的话,你们何必拜师?” 有了这些,不论是谁都可以在某个顶尖的圈子占去一席之地,但绝不会活得轻松。 任秋岷抿着唇,她对于纪承书这一番话是不大信的。 这个人太可怕,她就连最后的给人揍都是算计好的手段,既展示了自身实力,又让他们的情绪有一个恰当的宣泄。 ……谁又能肯定,她的这段话就是真正的发自内心? 所以—— “我不拜师。” “我不想拜师。” 任秋岷脱口而出,却不料那刚刚出口的女子同样说了这句话,她抬眼望去,却发现她依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当真是应了纪承书那句——不动如山。 她也知道这时候说这句话相当于是打脸了,于是慌忙补救:“我是说……我发现我对家母尚且心生愧疚,凡尘未了,等到了却凡尘便……” 纪真:“我和她一样。” “情有可原,准了。这样正好就是十个人了,你们还有要下去的吗?”纪承书也没有反对,她本就不打算让这两个人通过之后的试炼,就算她们真的过了,她也会把她们刷下去,“我先送你们回去。” 这两个人,不论哪一个脱离凡间,都将是一场大乱,纪真的王朝才巩固不到一年,还不是这位女王跑出来兜风的时候。 纪承书一个呼哨,不多时便从云端飞来一只仙鹤,她让纪真与任秋岷先行上去,自己在一旁御剑飞行,等到远远地离了山崖,纪真方才不甚在意地问道:“你刚才说的,可真是你所为所想?” 果然敏锐。纪承书有些自恋地想,哪怕年轻了两千岁,纪真也依旧是纪真。 ——自然是假的了。 她口上却笑道:“没有所想,哪来的所思所为?” 如果一个人遇见这些都能铁石心肠地往前走,若不是他生性凉薄,那便是他一无所有。 纪承书真正要的,便是那一无所有。 因为从此往后,昆仑便是他唯一的一切。 她要一批对昆仑绝对忠诚的弟子。 她知道自己的机关算错了人,更算错了地方,但只要能护得了昆仑,她就做得,也敢做。 等纪承书将她们二人放到昆仑山脚,就见此处乱得不成样子,虽然考生已经回去了不少,但看上去还是黑压压的人头,纪承书随手拉过一外门弟子,他原本还有些不耐,但见得纪承书相貌,当即像找到了主心骨似地鞠躬下去: “回前辈,” “昆仑剑冢失窃!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但我会老老实实写完收徒吗?hhhh 我最近翻了翻我一年前写的文……卧槽那是什么东西!简直是一坨【哔——】!这么奇怪的断句才不是我写的! 现在……其实我觉得我画面感还没当年强了。虽然我硬生生把文风拉了回来…… 我空窗了一个月之后觉得,写出来的东西还算满意,我要是回来就写的话是这段心理战是接不上去的,就像我43章一样,我是把要素一条条列出来往上面套,而不是说一个故事。 妈蛋现在好想修文_(:з」∠)_我觉得前面还可以抢救一下QAQ要是抢救不了的话我从现在开始抢救吧,在我确定纪承书的结局之后这文的基调终于定下来了明明中途那么多便当。 这是个关于传承的故事,从先人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的不断传承。 一点题外话,我最近在做关于主角的人设测试,就是随手抽一句台词出来,看看她们说这句话是什么样子的,我同学给我写了一句:我们在一起吧。 其他人不是有对象就是有脸皮,只有纪承书说不出来啊!我想象不出来她会对谁说这种话啊!感觉一出口整个人形象全崩啊心好塞_(:з」∠)_ 谢谢阅读。 第47章 在神州大陆的修士圈子里,若有人提起现在已知的福缘宝地,十有*的人都会以不同的口吻与表情,故作玄虚地提起重叠度极高的数个地方。 其中昆仑剑冢,便是最广为人知的那个。 昆仑剑冢当真不是什么神秘的地儿,几乎每一年都会有剑自行出世,去找自家主人的转世,就算不是,能拔出剑冢之剑的人,也一定是当年持剑人的血脉。 除了以上这两种人,哪怕是持剑人的弟子,都没有任何一柄剑会愿意让他拔起来。 一生只择一主,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积雪终年不散的昆仑剑冢上有一个只有历代掌门才知道的秘密,那些铺满了山顶,几乎齐腰的洁白粉末并不是粉末,而是细碎的尸骸,只余下白骨被撒在昆仑山最高的地方,分不清谁是谁,谁不是谁。 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大能与初入修行不甚身亡的小弟子,身前身后,在昆仑都不必泾渭分明。 他们的故乡安葬着血肉皮囊,留在昆仑的,只有他们的剑与骨。 身为剑修,有一身顶天立地的骨头,一柄安身立命的剑便是足够。 ——沐浴阳光的资格昆仑不会将之从任何人身上剥夺,可以作为归宿的除了阴暗潮湿的地下,也应该有无限广阔的蓝天。 入昆仑剑冢没什么大不了的,昆仑没有将逝者凌驾于生者之上的习惯,只除了一点——盗剑。 被强行拔出的剑除了自断以外没有别的下场,昆仑的剑与昆仑的人一样骄傲,他们都是一个人费尽心力铸就的,是如手如足般契合一个人的存在,从样式到功法,由性格到剑意,他们不会允许自己误了一个不适合自己的人——除了铸造者以外,他们作为剑的一生没有任何人支撑得起。 但是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昆仑这一番作为的,尤其是在另一处太古剑冢还是众所周知的藏宝地的现在。 于是心术不正不信邪,又自付自己法力高强的,总会抱着一把剑而已大不了的心态来到昆仑剑冢寻宝,虽然能得手者千年难遇,但有此心者,一百年总会遇见一个。 不得不说,明知在剑冢盗剑不亚于掘了他们祖坟,昆仑上上下下都会找他玩命的情况下还敢这么做的人,某种意义上也是蛮拼的。 所以得知这条消息的纪承书并不算太意外,在她活得两千年里,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拿谁谁谁盗窃昆仑剑冢失败的消息当笑话讲,据她所知,没有任何人成功过一次。 但不应该这么乱,哪怕她是考官也不会完全没人联系她。 她微微皱眉,昆仑人丁稀薄不错,但也不至于稀薄到连区区两万考生都安置不了的地步,她发剑符询问红缨,消息却石沉大海。 纪承书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这次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乱,若是她乱了,再有人煽动这两万人以及他们的随从家属,还有那些赶来做生意的商人和绝对会来的世家贵族,还有他们那些凑热闹偷跑的少爷小姐…… 琅琊还不知道在哪,绍光也不好插手昆仑剑冢,搞不好他也把自己摘不出去了,毕竟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恰好就来了这里。 虽不会伤筋动骨,也足够手忙脚乱。 注视着面前佳作沉稳,根本不敢抬头看她的孩子,纪承书只是压低了声音问他:“哦?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我、我……”他有些磕磕巴巴的,脸涨得通红:“先把他们都扣留下来,再一个个排查……” 纪承书咋听到如此天真的回应,一时带着笑意去审视他的脸,那不过是十二三岁的相貌,修士除了个别有特殊兴趣的,不会把自己的身子骨定在还未长全的脆弱时候,再加上他的身份,只不过是个货真价实的孩子罢了,能想到此处,便也是难得。 那孩子见她笑了,更不知如何是好。 她颇有些欣慰地眯着眼睛:“想法不错,但没办法实现。” “你打算留他们多久?”原本因她的夸奖而面露喜色的少年,在她的后一句话出口后便垮下了嘴角,又被纪承书一句话转移了注意力:“人太多了,昆仑养不起呢。” 现在状况并不算十分危急,纪承书还有闲对他进行引导与启发,他的父母亲族将他交给昆仑,他自己孤身一人来到了昆仑,昆仑便自然要对他的成长负责。 不懂没关系、也不要紧,昆仑教你。 “放他们走吧。”纪承书笑着,“出事了我担着,” 他被噎了一下,慌慌张张地摆手道:“这怎么能行!” “不要说他们没偷,就算偷了,也只是其中一人罢了。” 她说道,如果真的这么做了,有心人再一挑拨,昆仑乱起来不确定的事情太大了,她不是不介意的,但她更介意剑冢上的雪沫会再厚一层。 “为一个人而让十万人陪着昆仑折腾,这是和那位盗窃者一样卑鄙的行为,我们偷窃了绝对还不回来的时间。” 只是一个卑劣的盗贼罢了,却让无辜者承担责任,更何况昆仑在剑冢之剑上没有记号,在剑灵死去之后,那只不过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器罢了,难不成还得画几张画像一个个的问过去吗? “将一个人从自己的人生里拉出来,不要说我没有,昆仑也没有。” 他们都是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很多人都是抽时间来的这里,说不准刚好足够他们能够回去,若是留下他们,恐怕一些人会耽误重要的事而怨恨昆仑。 每次昆仑开山都会有这种事,单纯只是为了游玩和交易的尚且好一些,但对于那些来到昆仑给自家重病之人采买药材的人来说,这怕是要了命。 对于自家完全被当做半个大集会的事,昆仑不置可否,反倒有些乐见其成。 “但昆仑声誉呢?” 他有些不可置信。 “昆仑的声誉不是靠关着十万人来找一个盗贼得到的。” 纪承书打出数张剑符,告知所有在山下维护秩序的外门弟子,不必锁山,收徒大典已经结束,一切正常进行,愿留者留,愿走者走。 “好了,忙你的去吧。” 纪承书说完,转身对纪真与任秋岷展颜一笑:“祝你们回家路上一路顺利。” 任秋岷回答得有些勉强:“啊……我会的。” “嗯。”纪真却是直接接受了祝福,并同时说道:“你也同样。” 她转头,发现那少年依旧站在原地:“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他咬唇,再次躬身:“请告知在下一个理由。” 理由? 大概是…… “我相信他们。” 他们来到了昆仑,相信着昆仑,憧憬着昆仑。 于是昆仑回报给他们同等的信任。 之后纪承书安置了昆仑新的一批弟子,等到稳妥之后,发现红缨就站在自己身后,她直接一块玉牌扔给纪承书,翻了个白眼:“他失踪了。” 纪承书来不及深究红缨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她用神识在玉牌中一扫,内里刻着一外门弟子的相貌,正是不久前那人,纪承书略一迟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红缨。 “若我说他拉着你就是让你腾不出手呢?”红缨虚按着额角,看上去很是头疼:“事已至此,你还信他?” “嗯。” 因为这里是昆仑,能穿上有着神识烙印的昆仑弟子服的人,不会是坏人。 昆仑收徒大典的合格率一向低下,从来没有一年超过三位数的,最多的一年也不过二十四人,他们从不误人子弟,不会抱着宁愿自己多养一个废物也要让外门少个天才的想法,能进入昆仑的,自然在某一方面得到了当时昆仑的认可。 “我信他。” 也信任昆仑的传承。 更何况,她至始至终都没告诉他,那只不过是普通的铁器,而昆仑山上天崖顶的那些雪沫之上的亡者气息,会沾满擅入者全部身体灵魂。 哪怕身躯不再,元神沉眠,他们都在以自身的方式守卫着昆仑。 你看,传承就是这么奇异而强大的存在。 历经万载而不衰,千年而不灭,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纪承书外出寻剑的第十日,收到红缨的一枚剑符,火一般艳丽的红色,似有一种侵染了血光的错觉,这是最高级别的加急令。 “昆仑剑冢所有藏剑失踪,气息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星期一吃太饱结果一回来就躺下秒睡了……补更新。 对了对了我最近白天在修文,我前面因为更新赶时间删了很多细节,现在强迫症发作修文。 所有藏剑失踪和纪承书放人走一点关系都没有_(:з」∠)_ 今天太晚困得撑不住了,还剩一点明天再加,脑袋都成浆糊了…… 谢谢阅读。 第48章 ……道德绑架。 纪承书收到剑符之后第一个在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个词,她并未立马回宗,而是毁去剑符,她承接了前几日剑冢失窃的任务,在刚刚出山时便发现不对,只因外间毫无消息——那山下的凡人已经自己编造出了数个话本,压根儿不需要昆仑解释,恐怕昆仑解释了,那些说书先生们也不会听。 但修士之间,不可能全无这种震荡性的消息。 再加上无法联系上的红缨,和恰到好处出现的少年,和简简单单就乱起来的凡人们。 纪承书并非是怀疑他们,而是怀疑他们也被一同算计了,今日整个剑冢藏剑消失的消息传来,她才方有终于来了的轻松感。 如果仅仅是一柄剑,还能有理由解释搪塞得过去,但所有的剑消失呢?简直是逼着昆仑山上现在还有空的所有人去找啊! 现在还没有消息不说明会一直都没有消息,这人做得太粗暴明显,却又偏偏料定昆仑吃定了这套阳谋,他在分散昆仑的战力——但这事根本没意义啊,昆仑七祖之一的真仙姜善还插在那呢! 若目标不是昆仑,只是为了防止昆仑抽出人手支援的话…… 纪承书只是略一沉吟,便朝着昆仑的方向一拱手,她将含光抽出,在地上画了个八卦,再将剑收入剑鞘,立于阵法中央,这是迷路的时候某个民族常用的法子,纪承书如今不过一试,便发现含光急振,左右摇摆不定,最后朝着一方摔了出去,剑刃出鞘,这虽是一柄无形之剑,出鞘之时也依旧寒气逼人。 这个方向……她打出剑诀,一脚踏上飞剑,向着清虚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愿事情真的不是她想得那样。 另一边的红缨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戳着躺在自己腿上的麻雀玩,面前却忽然浮现了纪承书的脸。 温柔从容,仿佛永远都不为外物所动,反而让人更想撕毁这份平静的笑容。 她记得自己之前问过她一个问题,连着你信他吗一起回答的问题:“你觉得……什么样的行为是绝对不可原谅的呢?”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她笑,满是让人火大的宽恕,“因为你用的是行为,而不是过错。” “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她扳着手指好像在计算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时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从前有一个魔教,里面的人作恶多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喜欢虐杀女人和孩子,附近的村民都很不喜欢这个魔教,后来国家的军队到了,他们和魔教打了一架,军队赢了,但魔教只是落在了下风,并没有输太惨,很多年之后,魔教的余孽回到了这片土地上,他们这个时候已经换了个名字,但这几个村庄的人还是不肯原谅他们,于是他们的首领对着这几个村庄下跪了。” “然后你知道怎么了吗?”纪承书抬头,阳光落在她眼里,却只有冰冷的薄光:“他们都选择了原谅。” “所以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事。”她伸手拢发,眼底的光却愈发凉薄,笑容依旧温柔得不动声色:“表面上呢。” 请求人原谅这件事本来就是一件道德绑架。 你看我都这么求你了,你怎么可以不原谅我? 这件事的主导权应该在被伤害的那一方,而不是加害者那一方,不然便只会是一种强迫。 红缨依稀记得纪承书不是这样的,但也更说不清她到底是哪样的,这种略带晦暗的笑容却令她看起来更加的鲜活了。 ……她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表面上吗……”她放走了腿上的麻雀,这只被她术法禁锢的小鸟方一得闲就惊慌失措地逃走了:“恐怕连表面上都没人会原谅我呢……” 红缨一步踏出,她脚下不知名的山峦崩碎,片刻之间涌出一弯清亮湖水,高挑仙子青丝尽归白发,雪肤剥落,只余透亮光润的黑,唯有那一身红衣烈烈如朝阳,但她步步行来,一步一脚印,一步一湖泊,那湖泊连接在一起,汇了河流。 她踩着河流前进,白发、红袍、黑肤、赤足,风雨批声,乌云做冠,红艳衣袍鲜明透亮。 沿路之上,只见得她脚下河流清清透透,温温柔柔地吞没了森林与荒漠,贯穿了山丘与峰峦,不汹涌、不暴躁,只是顺着她的脚步走,最前端抵着她的足尖,最末端飘起一片雨云,只在她行到城镇处,微顿,脚跟轻挪,那淌出的河流便转了个弯。 水波荡漾,水流温柔,以水为主的修家,多半也是水一般的好脾气,然而洪水无情,海啸汹涌,说此物温情?它哺育万物不假,温情却是个真真切切的大、笑、话! 红缨这一路,可谓是以身作则,确确实实地贯彻了何为玩水游山。 走得差不多了,红缨跺脚,跺一跺脚又能有多大动静,然而她这一动便恍若雷霆,浓浓威压扩散,比起纪承书曾见过的那珠水滴,那真龙摆尾的威势不知大了多少倍!她随手一剑尚可裂山,如今真身跺足,地不动,天动了。 ——那一条被走出来的长河悬空,不像是升空,倒像是茶馆之中那说书人一个激动,伸手拍上桌面溅出的茶水! 她跺足,震起来一条、两条、三条……这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大溪小溪,长江大河! 之后溪水落地,江水归还,天地之间笼起一层薄雾雨云,最是适合手持油伞,于朦胧之中漫步街巷之间的细雨小雨。 此为浩然!此为天威! 唯有那条她灵力所化长河悬浮不动,似长剑,似丝绢,安安静静地流淌,阳光透射而过便是炫目光彩,若这不是白日青天,不是七月初七,那长河上更是只有一人,怕是这人间传说,牛郎织女所乘鹊桥,便会生生化作水桥。 便是那鹊桥,又怎有这天河壮观浩荡? 偌大河川,偌大乾坤,被她一个挑眉一个顿足之间,如孩童玩水般戏耍得温温顺顺。 她踩着这天河前行,足底风平浪静,头顶却是飓风肆虐、气浪无边,远处望去,只觉深不可测,浩荡无边,然而她脚□侧、花鸟鱼虫却依旧安然无恙,幼鹿抬头张望片刻,鼻音呦呦,旋即低头继续与那美味青草奋战,麻雀啾啾,父母衔起虫耄,哺育儿女。 竟是一派安然! 她一路走到桃都山,清虚天鸡一向与清虚掌门形影不离,但凡是也有例外,她等了多少年,终于等到这个例外——桃都山,封魔洞,八岐蛇!唯有那封印松动,天鸡方会独自前往桃都山将封印加固,此间连清虚掌门都靠近不得。 红缨举动只是看似缓,实则极为迅速,清虚掌门还尚未发觉到苗头,她便直接出手,那只颇为有些嚣张跋扈的肥鸡刚一冒头,便被她足下涌出的一条水流给绑了个结结实实! 苍穹崩毁,水光消散,肥壮天鸡一声清脆啼鸣生生终止、掐断!血光一闪,一节同样是金灿灿的鸡舌掉落在地! 天鸡鸣则金乌来,如今有人毁去天鸡嗓音,便是让太阳陷落,永不重现! 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但听到那声凄厉鸡鸣,清虚掌门便猛然抬头,这个坐轮椅的瞎眼胖子一瞬间露出了与他形象截然不符的威严,尚且距离百里,红缨便听闻一声怒喝夹杂浩大雷声而来:“妖邪何人!” 红缨眸光一暗,口边的昆仑红缨生生转了个弯,再开口,便是狂妄口吻,嚣张举止,只见她勾唇拂袖,眉梢一挑:“在下不死之民,唤我真名?有谁可配?” 最后……她还是不想毁了昆仑的名。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是开虐了……不知为何我讨厌不起来红缨_(:з」∠)_ 接下来简直是一片烂摊子…… 纪承书迟早也会这么牛逼相信我!虽然她现在还在打酱油=w= 说真的,我感觉水系超强,虽然我口袋妖怪通关从来不用水系。(老喷耿鬼脑残粉 还有我一直想吐槽一点,如果是非自然的异能里的水系,应该是理论上的完全纯水吧? 纯水是不导电的啊!